英雄赠我黑箱子

英雄赠我黑箱子

 在我少年时期因为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当时多数同龄人读不到的书（请看“忆当年读书乐”文），这是我的荣幸。

可是我的荣幸却源于一只黑箱子。那只黑箱子的主人把它留在我家中，托付我哥哥保管；在那年代，人的命运却不由自己安排，哥哥远走他乡，于是，黑箱子落在了我的手里。

黑箱子里是无价珍宝。至今我还是认为这是一种命运的赠与。

赠我黑箱子的那人，是英雄。

他在牢里关押了十年。

他是我哥哥的同学的哥哥，关系有点绕，是吧？凡是曲折弯绕的事情，往往包含有人生丰富的故事，平淡无奇的，是那吃喝拉撒。他的弟弟和我哥哥是极其要好的同学，同学的哥哥便也成为我哥哥、我们一家的朋友。他为人极其海派，那时已经工作，在区财办做职员，记得他时常来我家，和哥哥他们谈论天下事。

他的绰号叫：哈哈。因为他的笑声十分爽朗，而且笑口常开，一笑，就是“哈哈哈哈------”一长串，很感染人，所以得了这样的绰号。他的父亲因为有所谓历史问题，又拒绝改造被戴了坏分子帽子，做人小心慎畏，很担心这个大儿子，说他终有一天，为了“哈哈”要吃官司。

这句话，果真应验了。

文革初起，到处造反。他也拉起了旗帜，可是不是造反，而是保皇，保护公司经理和当权派。因为他有号召力，天生的领袖材料，很快他的组织在区里甚至市里都有了名气。

在“一月风暴”后，他和其他组织的人参与了炮打张春桥的活动。这是他随后被抓并被关押了十年的原因。

听到他被抓，熟悉他的人都感到惋惜。

那只黑箱子，是在他知道自己即将要被抓之前悄悄送来我家的。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被抓了。

而在不久之后，因为我打开了那只黑箱子，我的命运便和黑箱子的主人有了精神上的牵连。书本开阔了我的精神园地，而英雄折腰却把我拽回现实，我一直在默默地关心大人世界，这里面包括了父母兄长，再接近一点的，就是这位哈哈大哥了。我手里捧着书看，有时遐想出神，想象他是怎样的博学，又是如此仁爱，人生危急之时还想到把书保留下来。

三年之后，我终于听到了他的真实而又具体的消息。

父母极其要好的朋友的儿子（此处称小雷）因为斗殴，使用了凶器并致人伤残被抓起来了，关进公安局拘留。小雷关了半年左右（那时没有法律，拘留可以无限期），出来后他来我家玩，和我谈起了“哈哈”大哥的事，听得我敬佩得不得了。

牢里有牢头，就是牢霸，每个号子都有个小牢霸，新来的犯人三天之内的伙食都要交给牢霸享用，牢霸的日常生活，基本都由新来的和贴心的牢犯伺候。小雷进去，第一天就和牢霸的手下打起来了，那是很自然的。监管（监狱管教人员）也知道是咋回事，使用流氓管流氓的办法，于是打架双方铐“后背铐”，以示教惩。后背铐很伤人的，左右手反绕在背后一上一下铐住，时间久了疼的出冷汗，浑身筋骨痛，一夜铐下来终生阴伤难消。

第二天小雷的手铐解下来了，同监的人犯都对他和气起来。于是他第一次听到“哈哈”这个人的传闻。

哈哈是最年久的牢犯，又是政治犯，加上为人公正，自然成为很有威望的总牢霸。每个新犯人近来，马上就有报告进他耳朵，他知道得一清二楚。牢里的规矩，犯得是打架抢劫，基本可以少受一点教训；犯得是玩女人骗人的事，苦头要吃多点，江湖上看不起这类人，盗亦有道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哈哈和监方的关系也很融洽，监方通过他摆平许多事少操很多心，因此年年得市先进监管称号。也许哈哈从侧面了解到小雷和我们家的关系，小雷在里面得到他不少关照，不过直到他出来从没见过他的面，都是通过传话，三言两句，很有效力。

我像听水浒故事那样兴奋，这哪里是坐牢呢，好像是占山为王的英雄。

之后就没有再听到哈哈的消息了。时代变化飞快，什么都是瞬息万变。直到“四人帮”打倒了，哈哈才放出来。他在牢里关了整整十年，没有逮捕证没有判决书，甚至没有结论。原本他想着可以平反，可是中央文件下达：所有文革期间的造反组织都不予平凡。那么，哈哈这十年光阴就像一瓢水那样泼出去看不见影儿了。

记得哈哈出来后来家看望我父母。他带着新婚的妻子来了，叫一声：伯父伯母。我母亲易于激动，握住他的手，叫他的名字：十年呐，你受苦了，说着眼泪就出来了。他依然是“哈哈------”笑出声，乐天的情绪丝毫没改。我在一旁看着他，除了激动就是敬仰，当然，还担心他会突然回过头，问我：那个箱子还在吗？

他和父母在聊天，他妻子就和我在一旁聊起来。她和我同龄，是原公司经理的女儿，因为崇拜和感恩，爱上了年龄大自己十几岁的哈哈。那个年头不比现在，年龄相差大还是件稀奇事。可是经理的女儿不怕，年纪小小的就到监狱探监了，芳心自许。她的脸庞消瘦，说话爽直，是个坚毅有主见的女子。我见到过书中的浪漫故事，可是现实中见到了这样的事情，感觉不到浪漫，只觉得简直是传奇。传奇是一种人生的色彩，加在偶像人物身上便放出光来。

这也是我对传奇有浓厚兴趣的原因吧。

那一天哈哈来过之后，我的思绪有了着落，我为他感到高兴。那一种无形的牵挂和敬仰都找到了依据。

哈哈后来做了生意人，有了一个儿子。几年后他们离婚了。据说他生意做得很大，成天不回家，染上了麻将瘾。自然，生意场上该发生的一切，应该都在他身上发生了，生意人该做的一切，他也是全部作了吧。

当我听到他那些消息时，我没有丝毫惊奇。我自己也在成长；社会是个染缸，那十年牢狱生活，十年啊，一定会在心灵上留下痕迹，或许就是改变生活轨迹的无形推力呢。

正如那黑箱子里的书，奠定了我生命的基调。所以，我不会忘记：英雄赠我黑箱子。传奇是不会因为时间改变它的色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