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海传奇（六）

一

宁波人做生意头脑精，是出了名的。上海开埠之初，宁波帮就大显身手，最早是制衣行业，其实就是裁缝，学江湖上榜样，也分出：红帮裁缝，青帮裁缝。花头蛮多的。

宁波靠海，自然最大宗生意是做海产。做久了就分出镇海帮，宁海帮，分占码头划定界限，倒也井水不犯河水，各自遵守生意场上规矩。

有一奉化人，姓沈，讲起来倒是搭（和）蒋总司令有乡谊的“老宁波”，有点梗头梗脑脾气，喜欢独来独往，既不追捧两帮，也不攀附蒋总，在大生意的隙缝里觅点肉汤喝喝：专门批发黄泥螺，独做一门，人称：黄泥螺阿亨。当年风靡上海滩，至今畅销的醉泥螺，就是黄泥螺阿亨根据家乡腌“秋（臭）冬瓜”原理加以创新隆重推出的黄泥螺系列品钟。

黄泥螺阿亨头发中分，一身长袍布衣，风尘仆仆，做生意讲信用，亲力亲为很得人缘，很快发了财，在上海滩上绕有家产，还被选为同业商会的理事，阿亨成为名副其实的大亨了。

风光了没多少辰光，共产党掌权，全国解放了。

后来是公私合营，阿亨的家财缩水一大半，但是社会职务倒是升了级，不但是上海市工商联合会理事，还是全国工商联的理事，那个时候主要是看资本家向党靠拢的态度，而不是依照财产多寡来决定地位的。由此可见阿亨是个本分老实人，很听党的话。

再后来，文革来了，一切归公，定息取消，贫富差别没有了。

阿亨是经过世面的人。财产和名分上的事淡然处之。但有一件事他搁在心里，有万般苦衷。

阿亨的儿子小亨，原来是小开身份，现在是黑五类子女了，这令阿亨觉得对不起儿子。小亨大学毕业，因为成分不好分配到青海，没有去做了几年社会青年，吃了几年老卜干饭，后来到街道工厂做工，整天价和一帮街道老阿姨为伍，车车衣料，踏踏补补。人到了三十岁还没有女朋友，谈过几个，都绷脱了（吹了）。阿亨和老娘心急得不得了啦。讲起小亨，人样子长得一表人才，和阿亨年轻时一模一样，因为读书用功，带了一幅深度近视眼镜，还有几分书生气勒。上海人促刻，叫近视眼：加两。两只眼睛再加两，不就是四只眼吗！

问题就出在“加两”上。

小亨桃花运不好，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是一见就散，没有回头率。阿亨凭自己做生意的经验，觉得有问题。看自己儿子，虽然是瘌痢头儿子自家好，现下不讲门当户对了，找一门亲家应是不在话下的。问题出在哪里呢？

小亨谈朋友约会，喜欢约在咖啡馆里，比较有情调，也是一种心理自慰：屋里厢（家里）有点身价的。咖啡馆灯光自然比饭店点心店幽暗一些，一般小亨叫两杯咖啡，顶多再叫两客蛋糕。服务员送上咖啡，连同帐单零钱一同送上。这时小亨因为近视，又因为灯光不足，他拿起那迭钞票凑到眼门前，象老学究研究古董，一一清点，连分币也不放过；有时毛票拟（捻）不开，他拿拇指嘴里舔一下再点，满脸严肃认真的样子。女朋友都是这样被嚇跑的。

阿亨终于打听到小亨谈恋爱不成功的原因。很生气。他教训儿子：

娘希匹！侬哪能不像侬老子一孤（个）样呢？黄泥螺是一只一只泥里挖出来的，做人气魄不可以象黄泥螺价样滴！阿亨变大亨，侬今朝是小亨，气魄要象大亨一孤（个）样。侬各么样子，将将（真正）气煞我来！

阿亨骂人粗话出口，和老蒋一模一样，大亨气魄耀然如见。

小亨在阿亨训导下，从此约会，在点心店、公园流连，钞票出手再也不前后顾盼，往兜里一塞，作风潇洒。

一年后，终于娶得佳人归。

文革结束，天下太平，阿亨有了孙子：三亨。不久阿亨过世。随后平反归还家产。小亨要为醉泥螺讨回公道，正为发明权、所有权打官司，对阿亨老爹要有所告慰。三亨呢，留学英美，攻读博士，目前是海龟，正领导一研究团队努力挖掘黄泥螺的蛋白质，提升营养，要与法国名菜牡蛎拼一高低，把黄泥螺推向世界餐饮业，有乃祖大亨气魄。

二

老上海各行各业都有地方色彩，广东人做珠宝生意，山东人卖拳脚狗皮膏药，苏北人拉黄包车，浴室浑堂，本地上海人其实好吃懒做，仗着地皮人头熟，干些狗屄倒灶的勾当，譬如仙人跳、斗蟑螂，类似拆白党、黄牛党。

俗话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过上海人势利，看不起三刀（剃头刀、扦脚刀、切菜刀）师傅，个个都想做大豪佬。其实江湖上讨碗饭吃，都是为五斗米粮，不容易，凭啥分个高低？就讲这浑堂里扦脚拷（敲）背师傅，看上去瘦骨伶仃，张口两块头：这块，勒块，手里厢功夫真的是乐你格妈妈，没得话说妞！

话说上海西区有个浴室，叫：小帮会浴室，听起来名字嚇丝丝，有点道会帮派的意思。但顾客走进浴室，立刻感到暇（惬）意，师傅们服务到家，手艺一流，这里一点不帮会，很四海，很温柔的。

拷背的领班师傅，三麻子，因脸上有几点酱油麻皮而得名，不过老顾客都叫他三师傅，或三兄。他拷背的声音脆而尖，声响从指骨间迸出，有时疾如奔马，有时缓如放牛，真有银瓶乍破铁桨流，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势。拷背拷出音乐节奏，顾客如听《春江花月夜》，也是一门奇技了。问他何处学来这等手艺，三师傅会停一下手，脸上麻子会跳，细声告诉顾客：年轻时碰到日本艺妓，名字叫三鲜尤丸子，她教会他享受，然后现在，他来伺候客人，命是前世定的。

挖尼朵（耳朵）师傅叫阿泰，人长得瘦小，手臂很长，过膝，有帝王像，但却做了伺候人的活儿。他挖尼朵使一枝半尺长玉钩，在灯光下先细细勘探顾客尼朵，左摆右摆，看明白了，就拿头部有一蒲公英毛团似的玉杆伸进尼朵里面掏弄，直弄得顾客心痒、心酥、心醉，然后将玉钩捅进去，如小猫舔食，如无牙婴儿嘬奶，如------然后就见阿泰拿一片片、一撮撮耳屎放在手掌里秀给顾客看。问他何处学来这等手艺，他说：师傅的师傅原来是清廷里的太监，伺候王妃，从李莲英学的手艺，并说慈禧太后为何这么喜欢老李，就是挖尼朵挖得，嘻嘻，他笑了，笑得很暧昧。

扦脚师傅，铁拐李。脚有点参差，人长得相貌堂堂，高颧阔颚，是总领班，拷背扦脚挖尼朵，样样生活（活计）拿得上手。扦脚功夫一流，挖陈年鸡眼不见血，而且绝根永不复生。扦老脚皮如削嫩笋，尻骨重重髀肉如脂，脚皮如薄翼，轻巧生风。就因这一手扦脚功夫，被大亨贵妇看重，每月包金到府上服务，认得不少大人物。最有名的是杜月笙府上。大概浴室取名小帮会，有点三嚇头（吓人）的意思吧，总有些来历的。

杜月笙有脚癣，人要享受真的是样样花样经都想得出：请人搔脚癣，术称：捏脚。

铁拐李先用烫毛巾捂脚，然后在脚缝间穿插，一丝暖流通心贯肺，接着纤手柔摩，在脚癣处下力，脚癣痒痒到心里，贯通全身，此种快感不同于那种快感，但一样是欲仙欲醉。杜月笙年轻时在南码头跑单帮，跑得脚皮糙厚。铁拐李搔好脚癣再扦脚皮，流水作业一气呵成，杜豪佬闭目养神一二钟点，做一回神仙了，所以特别厚待铁拐李。

要说铁拐李的扦脚功夫对中国革命有重大贡献，讲出来人们会认为这浆糊捣得有点过分了。其实还真是有那么一点掌故。

话说有一日浴室来了几位客人，铁拐李照例扦脚。他习惯了观颜察色，觉得客人中那位中等个子顾客眉目清秀，很有好感，手下功夫就来得卖力。

解放后，老李因为技术过硬，先后为陈毅、柯庆施、曹狄秋以及曹丹等人民服务，被评为上海市及全国劳动模范，评技术一级，和周柏春艺术一级一样，月工资460元，属于高薪了。他进京接受召见，见到了周恩来总理，觉得周总理亲切，面熟，一下子想起来他就是当年来浴室扦脚的客人。

周总理博闻疆记是有名的，他握住老李的手，说：李师傅，谢谢你的好手艺啊，要不是当年你挖了我的鸡眼，我是过不了草地，爬不过雪山的呀。建立新中国也有你一份功劳。要继续为人民服务啊，革命事业，只是万里长征刚刚走了第一步。

关于这一段历史，只是听铁拐李口述，并无档案记载。当年周恩来发动三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失败，然后去了中央苏区，期间去泡一次浑堂应该有时间的，从战略上考虑，割掉鸡眼也是防患于未然，有革命的预见性。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总之，铁拐李从北京回来后激动万分。从此不再扦脚，专业演讲，宣扬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带徒弟，建班组，后来还做了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