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逝
哥哥这一生,仓促短暂,来不及留下片言只语,便与这个世界匆匆告别。他带着许多的遗憾与疑问离开。留给亲人的,却是永久的伤痛与怀念。
哥哥小时候颇为顽皮,偏偏遇上了一个军人出身,家教严厉的父亲。小时候最不能忘记的,便是看他捱打。父亲是张飞脾气,三天两日,哥哥便有一顿笋子炒肉好吃。 我们母女三人,唯有陪在一旁落泪而已。黄荆条下出好人,他终于被父亲的巴掌打成了材。但当他读了大学,暑期里放假回家,为了一些小事,仍然时不时被父亲教训。我们做兄妹的惺惺相惜,都在暗地里抱怨父亲的专制。老人现在七十有余,火气已大不如前。白发人送黑发人,多年的心血化为一缕青烟。想起唯一的短命儿子,手痛复加心痛,痛痛相煎,痛何以堪?
也许是从父亲处受的压抑太多,小的时候,我便是哥唯一的出气 筒。我那时很郁闷,因为有一个不友好的哥哥。他后来懂事了,也知道心疼起妹妹来。我们的关系也渐渐修复了。我和他的谈话,现在想起来的不多。但他曾经在我交男朋友方面提的建议,后来证明完全正确。还有一次,我和他坐在阳台上,他很诚恳地对我说:“妹妹,女大十八变,你现在是大姑娘了。如果你再去修整一下你的牙齿,那么你就真的算得上一个美女了。” 我那时不以他的话为意。但后来这些话变成了遗言,再看看镜中我这令人扫兴的四环素牙,方记起哥哥当初的建议,知我者,莫若兄也。
哥哥当年在北京读书,正是崔健唱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迷上了吉它,迷上了军裤,留长前面的头发,一副愤青的模样。长夏无可释闷,最惬意的,莫过于听他弹吉它了。他弹的<>,<>,都称得上娴熟优美,一曲难忘。而当他放粗了脖子,高吼着<>时,就是严肃的父亲也被他逗得开怀。有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坐在阳台上乘凉,哥哥弹起他最喜欢的<>。阳台上的茉莉散着芬芳,山下是奔流的长江水,晚风把忧伤的曲子一路吹送,吹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哥哥当时的表情认真忧伤,这是他留在我心中的绝唱。
那年寒假,过完了春节,我返校读书,哥哥已毕业分配,留在故乡。他送我至江边坐船,这是印象中他第一次对我这么好。快上船的时候,哥哥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给我,这笔钱够我当时一个月的花销。他对我说:妹妹,哥哥现在上班了,你不要再为钱担心。不料这竟是我们的诀别。他在这年的三月因意外含恨离开我们。走的时候,没有一个亲人守在他身旁。
我得知他的意外时,已是夏天的事了。父母因为怕耽误我的学业,待放了暑假才通知我。但那年的三月,我时时无端端望花溅泪,对月喟叹。他何尝不是在冥冥中知会我,他已经离开了这个深深恋慕的人间,离开了深爱着他的亲人。我们把他葬在故乡的祖坟边,年前,我们还一起在这里祭拜我们的先祖,在坟旁的翠竹下合影留念呢。现在他自己也长眠在这黄土下了。“一杯净土掩风流” , 英俊倜傥的哥哥,再也无法从黄土里起身,为他妹妹弹一曲最爱的<>了。当年那些爱慕他的姑娘,有谁为她披上了心爱的嫁衣?你有没有看见父亲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你知否母亲瘫倒在床,两个星期不能动弹?有谁来轻轻擦去,我们流也流不完的泪滴?
哥哥离开的时候仅二十二岁。正是人生的花样年华,他尚未没来得及品尝人生的大喜大悲,便带着无限的遗憾离去。他走的时候,尚是一个青涩,纯情的少年。质本洁来还洁去。没有经历这个淫乱,堕落的时代,这便是他的幸运了。
他去之后的若干年,母亲和我相继信了耶稣。神用这种近于残忍的方式让我们来到他面前。非如此,不能消除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失望和诅咒。神啊,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 我们度尽的岁月好像一声叹息。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惟愿你亲自抱我兄长在怀,使他在天堂里永得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