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级校园点滴(4)张滂先生
张滂先生的父亲是著名化学家张子高先生。他1917年生,1942年毕业与西南联大,
1949年在剑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他在化学上学识渊博,研究硕果累累;治学严谨,
讲课深入浅出,很受学生欢迎。因为北大人才济济,文革前光化学系就有7个学部委
员。所以张先生没有被评为学部委员,但大家都知道他的水平就是学部委员的水平。
我们78年春天进校时,张先生已经60岁了。他亲自出马为77级教授有机化学大课,
并且宣布这是他的最后一次给本科生讲大课。同学们得知都大喜过望,殷切期待听
剑桥博士张先生的课。
张先生个头不高,国字脸,戴眼镜。浓眉,眼光炯炯有神。腰板挺得笔直,衣着永
远干净笔挺,头发总是梳的整整齐齐,走路不急不慢。每次上课提前几分钟到教室,
然后开始写黑板。粉笔字洒脱而不潦草,版书整齐有序。上课铃一响,准时上课。
每次都将要讲的讲义油印好,助手提前发给大家。张先生不用教科书,他说他看了
一些市面上的大学化学教材,包括统编教材,觉得都不满意,于是就自编讲义。说
那些书做参考,但并不要求学生买。他的讲义言简意赅,基本上是一个一个小题目,
然后是相应的反应式加一些简单的解释。每行都留下足够的空间,为学生加注用。
他基本按照发的讲义讲。他说他希望大家主要听他讲,而不是埋头记笔记,所以发
讲义。听懂了就看得懂,没有必要记笔记。但是可能除了我和另外一两个同学,所
有其他同学都拿着笔记将张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
张先生的讲义反映了他对有机化学的深刻独到的理解。他不像其他教材从简单的烷
烯炔讲起,他从羰基讲起。他说羰基是有机化学的一个最重要的官能团,是酮,醛,
酸,酯的共同基团,还可以还原成醇。几乎涵盖了有机化学的大部分重要分子与反
应。而烷烯炔显得要简单得多,他用的时间不多。这种讲法是抓住了纲,纲举目张,
对学生来说很容易懂。
张先生将南大编的统编教材<>作为参考书籍,但没有要求大家买。听了
张先生的课后,就觉得那本书太简单了。
张先生讲课不紧不慢,非常简练准确,没有一句废话。如果记下来,不用修改,就
是一篇很好的教材。所以大部分同学们都尽力一字不漏地记下来。张先生不愿意看
到学生埋头记笔记不看黑板,但在劝告过大家几次没有什么效果后,他也就算了。
不知是有意照顾学生记笔记还是他的习惯,在说了一句比较长的句子后,他会有一
个长的停顿。这样同学们基本上都可以记下来他说的每一句话。张先生每次讲课都
可以将授课内容恰到好处地讲完,常常在下课铃响的前一两分钟结束,从来不拖堂。
听张先生讲课是一种享受,他讲课让你觉得他将我们带到一个有机化学的制高点往
下看,让你觉得很清晰,各种化合物之间的关系一目了然。然后带着我们一个一个
去认识它们,找出它们的共性,区别。不但传授了知识,而且教你怎么去分析问题。
所以大家特别喜欢上他的有机课。有些同学不但记录,还买了录音机将课从头到尾
录下来,回去再听。
大家对张先生非常敬重,有时会觉得他有一种威严感。他其实对学生很好,有问必
答。但同学都不太敢问他问题,去问也是毕恭毕敬的。
开学不久的一天,张先生在课间休息时,突然拿着一张纸条大声喊我的名字,问我
来了吗。我有点吃惊,同学们也望着我,因为张先生从来没有这么叫过学生。我战
战兢兢地走向前告诉他我就是他要找的学生,他问我:“你认识邹尚纯老师吗?”
我说:“认识啊。他是我老家的邻居,怎么了?”他说:“他来北京了,昨天到我
家看我,提起你来,说刚刚考到北大化学系,问我认识你吗。我说你应该在我教的
班里,但100多学生,我不都认识。我说我明天上课时问一问,所以刚才叫你名字”。
他说着,将手上的一张纸条交给我,上面有名字地址电话,说邹老师让我去找他,
打这个电话就行。我接过字条说了“谢谢”。准备要离开,张先生又我问道:“邹
老师与我是西南联大时的同学,42年我去了剑桥以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他是什么时
候去的你们湖南芷江的?”我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小时候就知道他了,所以他应
该至少从60年代初就在芷江了。我猜测可能是50年代就去了”。张先生又问:“他
这么多年都还好吧?”。我告诉他:“他还可以。就是有癫痫病,基本上不工作”。
张先生若有所思地“哦,是吗?那时好像没有”。然后我告诉他,我家与邹老师家
有几年是邻居,他夫人林梦茹老师教过我初中数学。他们有三个孩子,都比我大,
是老三届的。文化革命开始受到一点点冲击,后来就没有人管他们了。
课间休息时间不多,说了这些张先生又要上课了。他敦促我务必去看邹老师,说邹
老师很想见你。
下课后我打了一个电话过去,原来是邹老师的一个亲戚。他让我周末去,告诉怎么
坐车。我周末去见了邹老师,很感谢他到北京来还打听我。他几十年没有到北京了。
过去我知道他是大知识分子,是西南联大毕业的,学物理。邹老师原来是南开的,
张先生原来是燕京的,他们都去了西南联大,在那里是同学。看起来,邹老师应该
与同期也在西南联大的杨振宁是同学,而且都是学物理的。
张先生讲课很严谨,所有的讲义都是他准备。他说,我在课堂上讲的或在考试中考
的理论或反应式,都是有化学文献佐证的。因为化学是一门实验科学,有时候理论
上可以,但实验室做不出来。有时候实验时做出来了,理论不能解释。化学家应该
尊重实验结果,而不能想数学物理那么推演。
他的考试题常常与我们在书上看到的不一样,更加灵活,更具挑战性,大家总觉得
不太适应。他说,我出题会有60%的基本题,比较容易,也是你们必须掌握的。20%比
较难一些,但如果学懂了也应该做得出来。另外20%就是比较有挑战性的题,考你灵
活运用知识的能力。要想得高分,你必须要下点功夫,做好这20%的题。
前几次考试大家考得还可以,虽然高分不多,但还说得过去。到了期终考试时,张
先生出了一份很难得考卷。前面还是有一些基本题,比原来难,需要花点时间做。
后面大约有40%的题很难。记得其中一个10分的题考的是下期才会讲的内容,他也说
没有讲的不考,所以没有几个同学看过。这个题大概只有几个同学得了分。最后一
个题,是多步合成题。给出的条件很简单,说有一个化合物甲有多少C,H,O,加了某
试剂后,生成化合物乙丙丁,乙有多少C,H,O,丙有多少C,H,O,丁有多少C,H,
O, 。。。。。。很多步,很大的一个题,最后问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分别是什么。
我们从来见过这种题,开始不知从何下手。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想,应该是可
以做出来的。但是前面的题就难,用掉很多时间,到最后这道题时已经没有多少时
间了。这种系列反应,如果一步错,下面就全错了。如果错在第一步,那么就可能
全错而得0分。果然这个20分的题大部分人就得了几分,或者0分。这两个题30分去
掉,其余的70分也不容易。不用老师改,大家都知道这次考得非常差。
考完很久都不公布考分,协助张先生教课的老师们只说考得很不好,卷子不发,成
绩也暂不公布,要与张先生研究以后再说。一个星期以后,张先生在课堂上对大家
说,这次大家都考得不太好,很多人包括老师们来求情让他改变评分标准,比如那
个10分的题是不是可以不计在内。他说他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评分标准,这次也
不会例外。不过他说可以稍稍变动一下,就是将所得的分数开平方再乘以10为最后
分数。这已经是张先生的破例之举了。
回去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开方乘10真是绝妙。你得100分,开方乘10还是100,上面
封了顶。你得0分,开方乘10还是0分,下面保了底。但是你得1分,开方乘10就是10分;
4分变成20分,9分变成30分,16变成40,25变成50,36变成60。你只要考过36分,
就及格了。大家都可以涨分数,只是多少不同而已。
分数下来了,我得了82。如果算一下,原分数应该是67,这也和我自己原来估计的
差不多。
后来在美国教数学时我碰到过一回类似的情况。在一次考试中,大部分学生对一个
20分的题不会做,结果分数很低。学生也很紧张,我也觉得分数太低了点,就想起
张先生这个开方乘10的办法来了。但最后没有用,怕美国学生不懂,或抱怨不公平。
因为加分不一样,比如36分变成60分,加了24,而81分变成90分只加了9分。我采取
去掉那个20分,以其余80分算。你考80就是100分。如果做了那个题目得了分,也加
上来。所以有几个成绩好的得了100多分。这个办法学生们懂,也认为公平,无人抱
怨。
张先生是剑桥的博士,英文很好,加上专业好。有时外国教授来北大做学术讲演,
如果能请到张先生来翻译,那是大家最高兴的。别人做翻译,一般是专家说一句英
文,就翻译一句,偶然可能两三句一起翻。有时候搞不懂,翻译还得问讲演者什么
意思。听起来觉得断断续续,不连贯。而且大多翻译的专业水平不高,在没有听完
全文来翻单句,往往会出错,或让人听不懂。
张先生一般会让讲演者完整地讲完一段,五分钟或十分钟,他再用中文讲其内容重
复出来,不一定会完全按照讲演者的顺序讲,但内容一定是准确的,而且是以大家
都能听懂语言来表述。因为他不论是英语还是专业都是最好的,所以他的翻译特别
受欢迎。
由于张先生讲课讲得好,使同学们对有机化学的兴趣大增。在四年级选专业方向时,
选有机的同学最多。后来考研究生也是考有机的多,报张滂先生的尤其多。
我毕业时没有上研究生,还在政府工作过几年,学的东西都忘记了。十年后留学时
才捡起来,到了美国考化学的preliminary exams, 我的有机考100%。这是张先生的
功劳,那个有机底子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