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二零冬至念外公
2019年年底,我做了两件很重要的事情。第一件,在两家临终关怀机构参加了志愿者活动,第一家机构结业之后,开始去养老院拜访身患各种疾病的老人,同时,在第二家机构继续上培训课。那些上完班饭都来不及吃,匆匆去临终关怀课堂的夜晚,带来的不仅仅是各种医学知识,更多的是教我如何理智地面对死亡。第二件,有生以来第一次见了心理医生,我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每个星期中,我有三四个夜晚是在临终关怀的教室,养老院和心理医生诊所度过的。
有些人会以为是因为上了临终关怀的课之后,我才变得抑郁。其实,我的经历是反着来的。去年下半年,我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抑郁,十月在中国过了一个月。回到美国的时候,我的抑郁已经把我全部吞噬。上班的时候,我会对着屏幕流泪,一点小事都会引起我心里的惊涛骇浪。我回到了一天抽一包烟的日子,并且又开始喝酒。就像《Melancholia》里面的女主角那样,隐隐地就觉得大灾难即将到来,那个时候却不知道是什么。天蝎座是一个奇怪的星座,每死一次,便会脱胎换骨,浴火重生。我清楚地明白,所需要解决的,并不是抑郁本身,而是有能够驾驭它的力量。于是我找到了一个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临终关怀。渡人渡己。
今年的一月二十四日之前,我有时会想到外公,他九十五岁的高龄,总是抱怨身体不舒服,总是念叨为什么还活在世间,承受各种身体的病痛。我有时会试想某天接到电话被告知,外公不在人世了,我会是怎样的伤心。 想到细节处,泪水总是提醒我,该停止自己的想象。 但是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是会来的。那个时候,世界上就会少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而我不得不接受这种现实。
临终关怀养老院里看到很多老人,都是瘦骨嶙峋,有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上课的时候,他们说,死亡是一个美好的过程,我们不要拒绝它。也正是因为如此,在一月二十四日那天,在听到了外公去世的消息后,我没有悲痛欲绝。 我在临终关怀学到的东西,得到的力量,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放。外公的一生艰辛而踏实,最后安详地在我小舅舅的怀里睡去。 我应该为外公感到快乐,一世辛劳,终得善终。
看过《遥寄外公》 的人,也许还记得我是外公家我这一辈中第一个孩子,独自霸占了外公家六年。去年夏天,外公还健在,胃口不好。小舅舅发来视频邀请,我正在上班。小舅舅说,外公以前听到我的名字精神就会好起来,所以他想借此视频通话,让外公开心一点。 我强忍着眼泪和外公说了一会儿话,外公耳背,一句一句都要别人大声再说一遍。 我说外公我十月就回来看你了。
十月,我一进外公外婆家,外公在阳台上颤颤巍巍地握住了我的手,叫着我的名字说,你回来啦。那双手已经干瘪无力,双腿缓慢地移动,却还是要把他那张藤椅让给我坐。 和小时候那样,外公总是给我看他觉得好的东西。他拿出了一本以前工作过的单位的画册,一页一页跟我解释,外公以前是在哪里上班的,那里的风景怎样,某个转角是他经常去的地方;还拿出一本写二战时被绑架去日本的中国矿工的杂志,一定要我看。 那些被他翻来覆去说了几百遍的故事,那个时候显得那么悲凉。外公那个时候还能记得很多日语词汇,记得小学和一个日本小学联谊,我还和别人炫耀外公会说日语。 那天外公拿出了一根银色的链子,一定要送给我,不是什么贵重的金属。我接下来戴在了脖子上。 也许有些事情只有外公和我能明白其中的意义,我也愿意相信,到了最后的那段时间,外公心里的我一直就是他从小带大的我,要和我分享他觉得有意思的东西。 我第一枚戒指是外公送给我的一枚铜戒指,有一天额头撞破去医院缝针,正逢上海台风,医生们打趣说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戴戒指,我很自豪地告诉他们,那是我外公给我的。 长大后,再贵再美的戒指都不及那一枚在我小小的心上刻下的烙印。 我把外公的这根银色链子带回了美国,和他送给我的那两张佛教卡片放在了一起。
一月二十四日凌晨,半梦半醒中觉得有视频邀请,但是没有理睬。早上醒来,看到小舅舅凌晨发来的视频邀请,以及六点多发来的外公去世的消息。 我突然非常懊恼,如果凌晨我起来接了视频,就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 这是我一直未能释然的一件事。
那天之后,我继续去临终关怀,上课,探访,上班。 外公做三七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外公坐在厨房洗脚,他的脸突然变得非常年轻,三十几岁最风华正茂的样子,乌黑的头发,没有皱纹,我跑进小舅舅的房间,对躺在地板上休息的表妹说,你看到爷爷了吗?他在厨房啊。但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外公已经不在了。我走进房间,看到外公穿上了一套墨绿色的中山装,戴着一定同色的鸭舌帽,就是我小时候每月看着他拎着包去工厂拿工资的精神抖擞的样子。 他看着我们,整理了衣服和帽子,笑笑说,走了走了。我对他挥挥手说阿嗲再会!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梦见外公。
最后一节临终关怀课,讲的是bereavement。我分享了关于外公的梦,在三十几个人面前忍不住哭了起来。 我说我觉得那晚是外公来跟我告别了。临终关怀里的修女说,你要相信,外公的确是来道别了。有很多事情我们无法解释,但是冥冥中一切都有回应。
临终关怀结业之后,这个活动直接就因为疫情而终止了。我因为焦虑去看了我的家庭医生,跟她说第一句话时便失声流泪,叮嘱她要小心病毒,告诉了她我这半年的经历。她给我开了一瓶药,对我说,我的评估是抑郁症加焦虑症,但是她不想给我每天用药,想看看我是不是自己能调整。那瓶药我可以在焦虑的时候吃一粒,看看是不是有效。
后来我吃了一粒,心跳从100降到70。心情平静身体冰冷地面对着电脑屏幕,想着自己当初参加临终关怀时说,渡人渡己。其实,所有的一切都是安排好了渡己的。我一篇一篇地看那些讲义中安详美好的词句,心怀感恩。
一年里,我小心翼翼地对待病毒,焦虑和抑郁却慢慢地离我而去。我时常想写这篇文章悼念一下外公,却怕伤怀不敢动笔。今天,表妹说要带着一大家子去给外公扫墓,还告诉我一些有意思的巧合。我很感恩有这个表妹,她和我这种不羁比起来,几乎就是一个完美的孩子。她说替我给外公点香,和外公唠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