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金字塔】2. 隐痛
即使是面对小妖精,我也不愿透露内心的隐痛分毫。虽然我们相识多年,他已能从我的声息中辨认出蛛丝马迹,但他所想象的真相从未被我亲口证实。语言只是风,风吹不散我内心的黑暗寒冷。我需要的是光,但那光源早就衰微了。黑暗怎能照亮黑暗,寒冷怎能温暖寒冷呢?
那隐痛就像一个毒瘤,它秘密地在我的内心迅速膨胀,大到任何人的心脏所能承受的极限。很久以来,我几乎每时每刻都能感到它的压迫。我必须选择忽视它的存在,否则我就无法呼吸、连一分钟也坚持不下去。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能忘却心中的毒瘤的方法:读书、看剧、健身、跟不同群体的人聊天等等。在疫情爆发之前,我还喜欢各种聚会,周末不是在家准备举行聚会,就是在去参加聚会的路上。当所有这些方法都不奏效时,我就默诵《心经》。一般人可能很难理解:为什么看似不知所云的心经能给濒临崩溃的人以莫大的安慰,其实道理很简单:心经说万相皆空,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幻不实的。既然一切都是空幻的,那么执着和忧虑又有何意义?我们应该放过一切啊!让一切都如风飞逝的念头的确可以让我苟延残喘一会儿。所以有人说宗教是精神鸦片,这句话是非常贴切的。。。但是,只要从鸦片带来的幻觉中清醒过来,我就又很清楚地知道:放过一切的同时就等于放弃了生命!那时,胸中的毒瘤又开始压迫我的心脏,令我难以呼吸。
是的,我渴望阳光。不是要照亮我自己的光,而是要能照亮他的。我多希望那束照耀得玻璃大楼金光闪闪的光能照射到他的身上啊!我祈望那束光能完全驱散吞噬了他的黑暗和寒冷,给他光明与温暖,让他在阳光下欢笑,健康快乐地奔跑,为了这个我已经祈祷了无数次。但是我们却如此孤独,我无法企及他,我不敢触碰他,甚至不敢对他高声说话,唯恐我不祥的声音像冷风一样摧残他。我们是密林中的两棵树木,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我的根已经深深地扎入地下,我的枝头高高地伸展在天空,蓝天、白云和阳光都属于我,但我却只能心碎地看着萎缩在巨树阴影下的弱小的他无助地渐渐枯萎。上帝啊!我多想将我的命运与他交换!把我的位置、把我的能量都传给他吧!让我代替他枯萎死亡。我已经历过太多严酷的风风雨雨,走过太多春夏秋冬,看过无数烟柳繁华,而他的生命却从未没有真正开始。可是我并不相信上帝,我从未感受过上帝的仁慈。即使有上帝存在,我也认为他只会冷冷地看着我们这些树木残忍地内卷,我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忍受他的冷酷试炼。而我脚下可怜的小树啊!很多时候,我多憎恨自己的过分粗壮强大,我想正是我的横行霸道夺走了你的养分和阳光。可是时至今日,即使我自戕了,也无法为你争取到你的生命所需的,因为我无法阻挡你身边张牙舞爪的树木的疯长。你的根盘太弱,而且你缺乏奋争的勇气,那是我没能教会给你的。。。
要开小组例行早会了,我急急忙忙在睡衣外面披上了一件西服外套,用手拨拉了一下短发---虽然每天的会议通常不只一个,但只有这清晨9点钟开始的早会需要打开视频,这是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好让同事们有类似于面对面打招呼的感觉。很多时候,我连脸都懒得洗了,开会时尽量让自己远离电脑屏幕上方的摄像头,这样一来就只在Boom Meeting Room里留下一个朦胧的小影像,反正不会有人在乎的---在过去的5年,我一直做着质检工作,工程部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其人数在10~15人之间不停变动,而我的工作相对独立与人无争,尽管我常常心不在焉,也能凭着多年的工作经验养成的敏锐目光、还有天生善于与人周旋的性格轻松胜任。唯其如此,我常得以用旁观者的心态冷眼观看流水的暗流汹涌。
“Bob刚刚在Slack发了信息,他有电话不能进来,谁想主持会议? ”(英文,下同)有人问。Bob是工程部经理,听说他不来,整个Zoom room的气氛就像被掀开了盖子的热水锅,本来憋闷的蒸汽立即被释放了。很多人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
“我来吧!我正好把议程的界面打开了。”Michael 立即说。他进入工程部的时间并不长,还不到一年,但他有博士学历和超过10年的经验,又值壮年,废寝忘食地做了一个项目之后,就俨然成了工程部最得力的成员,深得上司信任,他也把自己当成了头目。本来比他先入公司5年的Rick不觉已落了下风,我留意到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甘的嘲笑。在Michael进入公司之前,本科毕业的Rick是把升任组长当成目标的,天天都显得精神抖擞,每逢开会都抢先滔滔不绝地发言,很多杂事比如安全监察员等都抢着做,还积极修读与管理有关的课程,主动帮助后入公司的新成员等,近来他自觉升迁无望,已经疲软了下来。以前很少休病假的他最近频频身体不适,不知是否已开始另谋出路。
Michael 先给了Dinesh一个下马威,追问他今天的计划是什么。Dinesh也是这公司的元老之一,他曾骄傲地告诉我,他在孟加拉国有名的达卡大学获得了电脑硕士,移民到加拿大之前已经在母国的大公司工作了二十年。可是这个每年斋戒一个月、头发花白、身材瘦弱佝偻的可怜人却因为日益反应迟钝、工作进展缓慢已沦为最低级的码工。每次开会轮到他发言总是神色紧张闪烁其词,看到他苦苦地企图解释为何解决一个小虫需要那么长的时间都让我心生不忍。但是,有时候这个气急败坏的人也会把过错尽可能地推给资历更低的人,而且只敢捡最软的柿子捏。看到他把新人当成替罪羊的狼狈相,真是面目可憎、令人鄙视。
此刻,只听到Michael在逼问他:
“Dinesh,你前天说过Jira issue 1335 应该可以在6个小时内解决,但是刚才你却说还没做好,你觉得你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
“我的部分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个小部分与Ying做的有交集,他做的好像有点问题,与我的有冲突。”他期期艾艾地说。
“我的部分已经通过了测试,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问题?有问题为什么没有及时找我?”Ying是今年新毕业的华人大学生,刚进公司不到半年,这时着急地辩解道。
“我想过找你,但是你不在线!”Dinesh说。
Ying急得大叫:“真的?可是我昨天一整天都在!”
Dinesh嘟囔了半句,被Michael截住了。他冷冷地说:“现在并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我建议你们另外开会讨论,解决问题!”
Michael又点James的名,问他硬件测试的进展。James是组内另一个兢兢业业的人物。虽然他放在Zoom的固定头像是一个满头金发、光彩照人地站立在雪峰上的帅哥,真人却已白发苍苍。身为资深工程师的他现在连周末都不敢休,因为他领头的项目已经比原计划拖延了3个月。上次我见他时,他握着钳子剪切电线的手微微发抖,脸色萎黄、看起来衰老不堪。这时他声音不稳地说:测试还是不太顺利,还需要继续调试。。。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我已头痛欲裂。我习惯性地点开了微信,只想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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