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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灵魂里探险(小说)【全文】

到灵魂里探险(小说)【全文】

博客

到灵魂里探险(小说)

                  ——献给铎邦和玫朵

 

灵魂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界域,仿佛刚刚从黎明的曦光中缓缓苏醒的玫朵,睁开她半梦半醒的眼睛,朦胧地看着这个世界。她还处于意识的混沌中,不能够完全看清自己身处的世界,还分辨不清从远处传来的是沁人心脾的鸟语花香还是危机四伏的滚滚雷霆。

然而即便如此,铎邦这个名字已经深深地印在她的灵魂深处,她似乎带着前生的记忆醒来,所以当她从她常驻网站的私人电子信箱里看到有着铎邦名字的来信,丝毫不觉得诧异。仿佛那个叫铎邦的人从来就存在在这个网站里,并非专门为她注册而生,而他的来信,也是最自然而然,本该如此,早该如此的事。

“他当然会给我来信的呀!而且他应当更早给我来信!”她心想。

没有一个男人能够逃过她若有若无的勾引,她自信这一点。应对网络上那些寂寞无主的灵魂,还有比温柔更有杀伤力的手段吗?她几乎可以猜到信里面会写些什么。

她一边嘴角含笑一边轻轻点开了信,随即她嘴角的笑漾开的轮廓更圆润更甜美。

果然,铎邦在信里急忙忙地解释为什么要给她写这封私下的信——都因为玫朵在公开论坛上的一句话。

一个慌张的,红着面颊,很有几分孩子气的男人的脸庞浮现在玫朵眼前,五官是模糊的,然而气息和神情却可感可触。

那句话自然是玫朵故意设下的诱饵。

铎邦其实有足够的智慧和清醒躲开那个诱饵的。可他却急巴巴地一口就咬住了,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急不可耐地想浮出水面,呼吸水面上的空气——仿佛它知道水面上的空气格外清新,温柔又芬芳。

“唉,男人——“玫朵轻叹。

她忍不住回想起铎邦这之前在论坛公开说过的话:

“贪,你这个女人像蛇一样,把我这头大象吞进你肚子里好了。那我就真的死在你心上了,与你真正地和二为一了。

“嗯,这多么像小王子开篇的那幅画啊,而你就是那条蛇。

“不过老实说,你这么贪,我是又爱又怕啊!上次我问你,如果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很快我们就会厌倦的,能不能找个方法拉长这种恋爱的感觉,我太享受这种恋爱的感觉啦!真是不想很快失去这种感觉呢,我也没有经验如何去保持这种状态,要不我把一周的回复更换成一个月,我答应你,认真给你写回复。可是一想到要一个月才能跟你说一次话,我现在就觉得好漫长啊,可是这种惦记和被惦记的感觉不就是我(可以说是我们吗?)想要的吗?

“之所以说一个月,是因为孩子的假期最长的差不多就是一个多月,这样就可以非常简化和规律了,我喜欢规律地做事情呢。不过你可以跟我撒撒娇啊,我喜欢你跟我撒娇,哈哈,我就继续坚持一周,但是我可能偶尔会应付差事地回复呢。要知道,我是一个连上床都是有板有眼的人呢,不认真不符合我的习惯。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在你生命中的某个柔软的角落,大概占你全部生命的1%都没有,可就这么一丁点柔软的地方,就像手指上的某个倒刺一样,如果不及时地涂点润肤霜把它安抚好,仿佛整个的生命都没有办法安生了。

“我知道,我知道,此刻,你真的要撇嘴撒娇了,干嘛把你撩得春心荡漾了,结果我却要抽身离去似的呢?我理解,非常理解。你看,我多体贴细心呢?要不,你提议一个长期的恋爱方案,我还想跟你天长地久呢?我可真不想往死里爱,我要往快乐里爱,往永恒里爱,我可不想这么快就回归清澈,重新平静,重回苍白的尘世呢!抓住一点爱情的感觉多不容易啊,你不知道我多害怕失去它啊!

“哈哈,像不像公司在开会,讨论下一个项目方案啊!恋爱还能谈成这样,简直太神了,这也不失为一种浪漫啊,你觉得呢?嗨,玫朵,说你呢,睡着了?正在开会呢,专心点呀!得回复啊,不准装傻啊!如果你不回复我就当默认同意,嘿嘿。“

玫朵当然不会回复他。他们的关系还远远不到她对着他撒娇的地步。无论是她的本性还是铎邦的期望,她都知道在这个问题上她必须保持沉默。

相比,她其实更喜欢听铎邦公开的情话,多满足虚荣心啊!她可以心安理得承受而不必有罪恶感,一切都在公众的视野里,一切都像一场十足的文字游戏,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至少玫朵是清白的——她没有勾引任何人。别人喜欢她又不是她的错。何况她始终在拒绝——软绵绵的拒绝也是拒绝。

她很清楚,这不是谈恋爱,但是那种甜蜜的心灵颤动的感觉却跟谈恋爱那么相像。她就像在咀嚼一根甘蔗,理直气壮地吸干最甘美的汁水,而完全不必顾忌那些吐出来的难看的碎末——女人被人追求是天经地义的一件事,谁也别想把淫荡的脏水泼到她身上。她之所以暧昧而非决绝拒绝地应付铎邦,那是她善良,不想伤害一个喜欢她的男人啊。

“玫朵啊,我多想时时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说话啊!“耳边又响起铎邦的声音。奇怪,她脑海里好像已经有一个铎邦了,在声情并茂地为她念着铎邦的情书。

“我也想时时刻刻一直不停地跟你说话啊!但是,我不能告诉你我也想时时刻刻不停地跟你说话啊!“玫朵发出一声甜蜜的叹息。男人总是无所顾忌地展开他们的追求。但是女人们总要矜持,矜持地拒绝,矜持地不表白自己的情感,哪怕被情欲的火焰烧得五内俱焚,在外表上,她无论如何都要做一个冷若冰霜的女人。那么冰清玉洁,仿佛她只是精神世界的女人,仿佛她杀死了她的肉体。

 

2,

 

“玫朵啊,你肯定不明白我的感受,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啊,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的痛苦是什么啊,我时时刻刻在想念着你啊,可这是不应该的,我有生活啊,老婆,孩子,家庭,工作,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你不应该占据我生活的全部,我要你轻起来,可为什么恋爱又是这么重呢?我不希望它这么重,这么重的结果就是崩溃,就是塌陷啊。想个办法救救我的恋爱啊,我要想个办法啊,玫朵啊,你要帮我啊!”

玫朵的耳边仍回荡着铎邦在公开论坛向着她发出的呼喊。是求救般的呼喊吧。

这个男人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公开这样表露自己的情感。而他的情感听上去好像还很真挚,并且迫切,好像他真的已经爱上她似的。但是这怎么可能?玫朵很有点难以置信的感觉。她并没有怎么撩拨他啊,不过是一直在有理有节地防守。他好像自己哭着喊着就跳进所谓爱情的坑里了。

“这真是一个情感饥渴的男人啊!”玫朵对他不觉生出几分同情。“但是,这样多危险啊!一点点情感的诱惑就会让他堕入情网。”

她不是没有见过情感饥渴的男人,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里都见过。这种情感饥渴是从哪里来的呢?他们的灵魂里缺少了什么,让他们这么渴望得到另一个灵魂的回应呢?为什么这么多人情感饥渴,而他们明明在生活中有自己的妻子,丈夫,儿女......是什么让他们这么失魂一样的茫然,迷乱和盲目呢?

这是玫朵始终好奇的一个问题,也是始终无解的一个问题。

“大约人类真的太缺乏爱了吧!”玫朵想。当代人类好像更是如此。人类在物质的漩涡里沉迷越深,越丧失对情感的给予和接受的能力。每一个人都在灵魂深处像蒙克的画中人那样呐喊,他们对爱渴望到令他们发抖,但是他们却得不到爱的回应。

或者谁知道呢,他们得到了回应却不满足,总希望得到更美更丰盛的爱的回应。当人们用对待追逐物质的无穷贪欲来同样对待情感的欲求时,自然就是永远处于饥饿状态了吧。

“我也是一个饥饿的人类呀!”想到这里玫朵猛地一阵清醒,她的脑海中掠过几个模糊的男人的面孔,像发光的泡泡从空冥中浮起,只一瞬就纷纷破碎了,她的脑中的图景重归一片黑暗的沉寂。那是让人忧伤的沉寂。

玫朵不得不甩甩头,赶跑那些令人忧伤的情绪,把精力努力集中到眼前铎邦的信上来。

这封私信算是玫朵收到的来自铎邦的第一封真正意义上的情书了,避开了所有人的眼睛,所以玫朵阅读这封情书就有了年少时那种让她心惊肉跳的颤栗和喜悦。

有一扇门被无声地打开了。

“那么,我这是真的要开始跟铎邦谈恋爱吗?”玫朵自问却不能够自答。

对于爱情,她不确定别人知道多少,她只确定自己知之甚少。她是妻子,母亲,活了将近一半的人生,但是她并不认为自己知道爱情是什么。假如她知道,假如她爱过,她的灵魂应当始终是清醒的,应当就轮不到铎邦来唤醒她了吧?

但是,她和铎邦,这种算恋爱吗?

“这充其量算相互了解呀!爱情,哪有那么容易就发生的呢?”这样一想,玫朵先自心安了不少,不那么作贼心虚地慌张了。

她继续读铎邦的私信:“你在害怕我被人攻击吗?怎么会呢?我爱每一个人啊,我发自内心地爱他们啊,他们干嘛要攻击我啊。就算攻击我,我想不出来我会受到什么伤害。或许我没有什么论坛经验,如果哪天受伤了,能借一下你的肩膀靠一下吗?哈哈。”

这就是玫朵故意设的那个诱饵。其实也不完全算作诱饵,毕竟这是一部分实情。

已婚的铎邦在论坛上肆无忌惮地对已为人妇的玫朵公开展开追求,这种视清规戒律为空气的离经叛道的行为迟早会被某些所谓的道德人士讨伐。虽然玫朵非常清楚,他们的调情始终停留在公开界面,停留在情感探讨的领域,他们的内心是干净的,但是,当有人以己之心度人,要信口指责他们的时候,才不管他们清白不清白呢。那些人只相信自己认定的东西,真相究竟如何,谁在乎呢!玫朵在网络上算是历经过风浪,但是铎邦,像个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凭着一腔热情和激情横冲直撞地在人群里闯。玫朵本能地担心他会受到莫须有的伤害,所以谨慎地提醒。

想到一个受到了舆论伤害的铎邦将哭泣的脸靠在她的肩膀上寻求安慰,玫朵就不由笑起来,真是会撒娇的男人啊。

她继续往下读:

“咦,发私信,我感觉怎么自己好像在偷偷摸摸的呢?我们俩在偷情了吗?哈哈。

“虽然你修改了你的回复,但我还是应该主动回应一下你之前的建议。

“我知道这么公开说话对你肯定会造成很大的压力,即使你不过是出于某种献身精神,假装玫朵,当个靶子,让我能把想说的情话找个对象说出来。但是,在公开场合可能还是会有人不理解,(甚至搞不好哪天你真爱上我也不一定呢?哈哈),说不定某天你真的会被攻击,我可真不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呢!

“对不起,都怪我,我应该早一点给你发个私信,即使我们继续在公开场合讨论问题,但至少要有一个私自交流的渠道。如果之前可以私信的话,就不会让你在公开场合为了保护我而说出上面的话了。毕竟有些话还是应该私下交流更好的。

“我一边内心对你说谢谢,一边又觉得抱歉,于是就在这里申请了一个账号,任何你觉得不该在公开场合说的话,你都可以通过私信发给我。

“关于换一个论坛,你觉得有必要吗?如果想私下讨论,我可以跟你分享我的Google Doc,我们可以直接在共享文档上交流的啊,这样不就更直接更隐私了么?你还可以直接看到我的整个写作过程呢。

“嗯,写到这里时,我在想,你这个女人是不是故意的啊,哈哈,用苦肉计逼着我拿出点行动力来啊!好吧,苦肉计就苦肉计吧,谁叫我心疼你呢?哈哈。”

最后这一句让玫朵的心不由自主地一阵酥麻,一种甜蜜的颤栗通了电似的传遍四肢。

“这个男人太会调情了,他的脸皮真是厚啊!”玫朵咬着嘴唇想。

 

3,

 

但是,她多爱他的勇气啊,这难得的中年男子对待爱情仍一往无前的勇气。还有他的表白。管他真的假的,他的表白听起来多诚恳,像个莽撞的少年人。诚恳的表白总是会给人带来甜蜜的感觉。

玫朵现在就是甜蜜的。她紧咬住嘴唇就是为了让这甜蜜在心中留存得久一点,让这甜蜜的晕眩和震荡留存得久一点。虽然她知道这甜蜜就像是偷来的,但是……总是甜蜜的呀!

就像铎邦在论坛上坦诚地向她表白看到她写的《在你这里》这篇小说时的快乐一样,她看到铎邦的表白时灵魂同样是快乐的,像鼓满了风帆的小船,轻盈地飘向虚无世界的海洋深处。

她忍不住又跑去那篇《情人路》下面,去重读铎邦的那些公开情书。总共快有十万多字了吧。已经比玫朵的丈夫追求她时写的情书还要多了。这个铎邦到底想干什么呢?他说他每个星期都要花将近十个小时的时间给她写情书,看起来并不是假话。

“你不知道你更新小说《在你这里》的那几天我是多么快乐啊!我恨不得时时刻刻去刷新一下你的页面,就想看看,你是不是又更新了新的一篇了。当没有更新的时候,我就在内心里抗议,你在干嘛啊,怎么还不更新呢?我一直等着呢?难道你没有心灵感应吗?你不知道我在等着的吗?我就这么痴痴地刷新着,仿佛每刷一次,我就朝你走得更近一点,我就能把你看得更清楚一些,我就能感受到更多的温暖从你的身体散发出来。

“你大概现在知道我在等着了吧,我想你应该知道了呀!借着这个理由我又去刷新一下,可是还没有啊。嗯,那你肯定还在写吧?我再等几分钟吧。可过一会来刷新,还是没有啊。很多次之后, 我开始生你的气了,你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你为什么不能快一点写呢?反正是你未来小说的草稿,你干嘛写得那么认真啊,你写的每个字对我来说都是情话啊,写得越多越好啊。你不知道我是干燥的沙漠啊,我渴啊,你写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就是一滴滴的水啊,你别管那滴水是大还是小,是欢乐还是痛苦,是爱还是恨,你就倾盆大雨地下下来好了。我要喝你眼睛里的水啊,我要喝你嘴里的水啊,我还要喝你笔下的水啊!你倒是更新呀!那里面的每一滴水都是生命之水啊,而我就要渴死了,你倒是更新啊!

“我呼唤得这么绝望,你肯定听到了吧!再刷新一下,咦,好像你真的听到我的呼唤了呢,真的有更新啊,真是不负有心人啊!而且还很快地更新了好几篇呢!我如饥似渴地读着,那种快乐我简直没有办法向你描述啊,大概就像一个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它在花圃里冲着我随风摇曳,我走过去想看个仔细,它立即就在我的眼前直接地绽放出一朵鲜花来,蝴蝶啊,蜜蜂啊,都飞过来了;大概就像一粒种子,我把它埋进土里,还没来得及浇水,树苗就已经钻出来了,然后一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我都可以躲在下面纳凉了;大概就像一颗鸡蛋,我把它放在温暖的手里,立即蛋壳开始被啄出一个洞来,越啄越大,然后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就从蛋壳里挤了出来,一边生长一边好奇地看着我,没有多久就扑腾腾地跳到地上,欢快地跑开了。这种景象令人惊奇又令人快乐吧?可我的快乐好像是无数个花骨朵,就那样地,在我的心里不停地绽放啊!是无数粒种子,就那样地,在我的心里野蛮地生长啊!是无数个生命,就那样地,在我的心里破壳而出啊!而我真正的快乐还不止于此啊,你说这是多么难以形容啊,你能帮我形容一下这种快乐吗?我真的找不到语言来形容这种快乐啊。我只能说,我的快乐离死亡就只有一线之隔啦!

“可是,读完了,一边绽放一边生长一边破壳而出地快乐着,一边又期待着你的下一次更新了,你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更新啊?你就不能不这么折磨我吗?你就不能提前预告我一下吗?算了,反正你即使定时更新,我也会抱怨为什么不更频繁一点呢?总之我都会焦急等待的,我总会抱怨的,你就随便更新吧。可你干嘛要停下来呢?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写完结篇了呢?当我看到你写出完结篇的那一霎那,我的心情瞬间跌入了深渊了啊!我这上帝(主角)还没有当几天就要被你直接推下神坛啦,你也太无情无义啦!就那一瞬间,我心中的鲜花,参天大树,还有那毛茸茸的生命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我的内心只剩下了无尽的空洞!

“还好,没几天,我看到你的回复说有续篇,你简直把我吓坏啦!是的,是的,我这一片沙漠的确是湿润了呀!可是种子呢?你知不知道,你的字还可以是一粒粒的种子啊,你写啊,继续写啊,你把水晒了,没有种子有用吗?很快就干涸了,又会成为一片极度干燥的沙漠了!趁着还湿润,你继续啊,继续写啊,然后把你的字当作种子洒下来啊。要很多很多的种子啊,你别管哪一粒种子是好的,哪一粒种子是坏的,你尽管洒下来啊。好的种子最终都会被大地精确地选出来的,接着再来点雨后的阳光啊,它们就会发芽,破土,生长,然后沙漠就变成了绿洲了啊!这一片沙漠可就等着你的雨滴,你的种子,你的阳光呢!”

玫朵一边读情书,一边仿佛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只能是青年男子,他的心灵还这么年轻啊),清新淡泊而神采飞扬,坐在靠窗的书桌前,时而眉飞色舞笑意盈盈,时而含情脉脉低头疾书,时而又望向窗外的盛夏风景沉思不语,他好像望向的是更远的远处,连从敞开的窗户里跑进来的满园花香都不能唤醒他沉迷的神思……

他是为了她玫朵才一扫往日的忧郁落寞,才这样心醉神迷啊!

玫朵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她随手写下的那篇草稿样的小说会让世界另一端的一个男子内心如此激荡,如此痴迷又欣喜,他竟然把这篇小说当成了玫朵对他的爱的回应。

这是她的回应吗?是她向他张开了她的温柔的网?或许她才是那个猎人,用女人羞赧而独特的手段设下一个美丽的埋伏。怎么可能会有男人不被打动呢?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饥渴的灵魂。

但是,即便眼下的一切都是玫朵意料之中的,甚至是她渴望得到的结果,但是一切真正来到眼前,她还是忍不住惯性地向后退缩。她没想要更多,再一次证明她仍有魅力,仍可以被人所喜爱就够了,她只想要这一点虚荣心的满足。

假如不拒绝这种私下交流的话,玫朵自然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灵魂一步步靠近,越来越被吸引,就像两块吸力极强的磁石,距离超越了一定的界限,他们就会紧紧地致命地相吸在一起,直到爱情把他们的灵魂消耗殆尽才会分开——那时,他们两个都会面目全非了。

一想到这种冒险的后果,玫朵就打了个哆嗦。说到底,对于爱情,她终究是叶公好龙。她不怕相爱,她怕最终的不再相爱。

到这里就好,向前走就是危险,她承受不起,即使是甜蜜的危险。

这样一想,玫朵慌乱的心重又安定下来。

依照她平时的个性,对待网友给她的私信,她会礼貌地回复几个冷淡的字,别人就会在她的冷淡前再也没有勇气向前迈出一步。但是铎邦不同。她不能太冷淡。

她也说不出铎邦跟那些追求者哪里不同,或许是他的孩子气,或许是他不加掩饰的激情,或许是他的脆弱。玫朵直觉铎邦是脆弱的,即使他的求爱闹得天下皆知,但他并不是网络上的玩家。他的言辞热情而赤裸,但却有一份天真纯粹的精神气质在那些文字之下,干净的,单纯的气质,让玫朵不忍心直截地拒绝。

反复斟酌之后,最终玫朵还是回复了铎邦简短的几句话:

“你怎么私下给我发消息了呢?这样破坏规矩了啊。只能公开撩拨。:)

“不好意思,我没想周全,我怕万一你是新手(当然很有可能你是比我还老的老手),所以想提醒你一下。现在说清楚了。你不要再给我发私信了,不然我们就真说不清了。”

 

4,

 

凭着在论坛跟铎邦打过的那些交道和她对男人的基本了解,玫朵自然知道,铎邦不会善罢甘休,这是男人的本性,更况且玫朵回绝的口气并不冰冷,以铎邦的机敏肯定会抓住她语气里的漏洞,像在论坛时那样利口利舌又进退有度地跟她纠缠。

总是免不了的,以玫朵的经验看,总还要三五个回合才能彻底结束这种私下交流,让两个人体面而友好地回到公开论坛。

玫朵始终存着私心,作为一个葆有极强的好奇心的写作者,她想继续挖掘铎邦这个男子的内心和情感,既然他敢在公众面前那么张扬地显示自己,应当有非同寻常的人生经历。玫朵本能觉得,她可以从铎邦身上获取一些难得的有价值的写作素材。

果不其然,铎邦的回复几乎是脚跟脚地就来了,只是内容却有点意外。

“哈哈,是我错了。实在是你的那条信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你:

“我拒绝你的提议,那么就可能让你尴尬甚至真的受伤;我接受你的提议,那么就让你和我都掉入深渊,因为是在众人眼中的离去啊!我忽略你的提议,仿佛就像此地无银三百两一样;总之,我发现无论怎么做,都似乎不对,所以就给你发私信了。

“嗯,现在才想起来,我其实完全可以按照上面的想法直接这样公开回复你的。哎!其实这么公开回复的话,可能还是会让你尴尬呢?这个回复不就是公开责难你嘛!奇怪,我不是不在乎别人的尴尬吗,怎么婆婆妈妈了呢?

“发个私信也挺好啊。哈哈,你看,我们的态度一下都明朗了。

“而且这下我可以没有什么顾虑地按照上面的回复来公开回复你了,因为我已经通过私信打过招呼了呀!

“另外,将来,当你写小说的时候,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把我主动私信你的这件事情写入你的小说啊,这里所有的内容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哦,编辑或者全文都没有关系哦,我不会介意都哦,哈哈。你看,小说里不是又多了一个情节了吗?不是更加丰富了吗?而且这个情节迟早会来的,这就是公开精神恋爱的人怎么可能不会私信呢?哈哈,这不是有私信吗?可私信的时候,这两个家伙对鬼鬼祟祟地感觉极度不适,于是,这条路就这么彻底被切断啦。

“哈哈,完美!

“好了,我会把这个账号彻底删除的。你不用再回复我了哦。我很高兴这个事情这么快解决了,假期之后再跟你公开聊咯。嘿嘿。:)“

玫朵一边读铎邦的私信,心情一边跟着起伏。

这个家伙的心真是细啊!他好像全是为了她在考虑这么多之后才写了这封私信。语气竟然这么正经,比在公开论坛正经多了。连讨好她的语气也这么正经。

他还希望把这个作为小插曲写进小说,他是导演还是演员还是写剧本的?或者他是专门为她的小说诞生的缪斯么?她竟然把她的缪斯拒之门外了。她是不是太迂腐了?仅仅为着在别人眼光里的清白。她对他又是不是太冷酷了?把他想得那么庸俗,她简直要把他想象成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别有用心图谋不轨的男人了。而他竟然跟他们完全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他只想到了她的利益,只想为了她好。

他竟然提出主动删除账号。为了减轻她的心理压力,他竟然做得这么干净利索,真是体贴入微的人。她的心止不住地跟着柔软颤动。

但是,这么轻松就解决了?他这就退缩了?他竟然没有跟她私下联系,进一步发展感情的希冀?那么论坛上那些甜蜜的话就真的只是公开表演?

这一来一去的快速发生和结束,令玫朵既难以置信,又觉得一丝莫名的遗憾。事先准备的那些婉转拒绝的措辞根本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所有旖旎的思绪暧昧的情怀都没有来得及曼曼然展开,就戛然而止了。她到底不过是一个替身演员。

就像一个让人充满幻想的彩色泡泡,一分钟前它还飘啊飘地占据她的灵魂世界,现在啪地碎了,只留下湮灭中的星星点点......然后,一切都暗下去了。

玫朵对着私信惆怅了半天,最终离开了电脑。

她不需要再回复他。他的账号会删除掉的。她又成功地打发掉一个追求者。

她没有成功的恋爱经验。她只有成功的拒绝经验。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无情地打发掉那些追求者呢?她在躲避什么?她在怕什么呢?连这么一个干净的、真诚的、坦率的铎邦也打发掉了!玫朵简直想对着什么大发一顿脾气。

为什么要拒绝爱情呢?!

生活都这么沉闷了,为什么不可以给灵魂一点甜蜜的温情的佐料呢?她的灵魂也是饥饿的啊。她也是沙漠啊,搞不好比铎邦的沙漠还阔大还荒凉还干渴。他们可以相互滋润啊。为什么不可以?!

她是已婚,但是灵魂是她自己的。灵魂怎么不是她自己的呢?灵魂也有贞操吗?灵魂的贞操表现为什么?假如在婚姻里不幸福,而她又不能离婚,她守住了自己的身体,难道还要守住灵魂才算贞洁?

灵魂怎么守?在虚无世界里,灵魂的贞操怎么守?拒绝吗?无穷无尽的对男性的示爱的拒绝?他们又能怎么样她的灵魂呢?跟他们暧昧她的灵魂就失贞了吗?谁来定义灵魂失贞?谁又有权力来干涉别人的灵魂自由?为什么她不可以放任灵魂去爱,去接受爱?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体验啊!

想到这里,玫朵简直想返身冲到电脑前,告诉铎邦,不要删除账号,不要后退,不要那么容易被她拒绝。

然而她到底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像石化了一样站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雪纷纷扬扬地落。虽然临近圣诞,天气却反常地暖和,雪一边落一边触地就融化。

多么寂寞的雪,洁白,安静,易逝,像她的一生。

 

5,

 

在窗前入定似的站了半个小时的玫朵,返身回到电脑前时已经忘记了铎邦,毕竟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真正发生,那只是一缕容易飘散开去的惆怅。

此时她的脑海里反复回荡着的是奥赛罗的那句话:“她的贞操也是她自己的东西,她也可以把它送给无论什么人吗?”假如因为婚姻身体不再是她自己的东西了,灵魂也不再是她自己的东西了吗?那她作为一个人还拥有什么呢?

一封私信提示唤醒了神思游荡在虚无世界里的玫朵。

竟然是铎邦的。他不是已经删除账号了吗?怀着一分意外的惊喜的心情,玫朵点开那封信。

“哦,我刚才忘记回复你这个问题了:‘奇怪,你明明可以在《情人路》网站那里给我发私信啊‘。 

“我喜欢心无杂念,我喜欢专注,但我的专注能力很差,但凡有个事情干扰到我,我可能就会焦躁,甚至是坐立不安。

“而我一旦私信你,你大概能看出来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事情,我一定会始终惦记着这个事情的,那么我就希望你能以最快的速度收到并且回复,这样,我就不用老是惦记着这个事情了啊。

“正是因为我自己的这种心态,所以,我在更新博客或者回复信息的时候,我尽量按照某种规律的时间来做,这样,假如有某个人像我一样的话,我就不会令他在不确定中焦躁不安了,因为有个预期就不需要惦记了啊。哈哈,我知道自己有点自以为是,我算老几啊,谁会在乎啊,可是我在乎啊!哈哈。

“据我观察,你最频繁使用的网站肯定是这个网站啊,所以就特地注册账号在这里给你发信息。这样,你肯定最快能收到,同时是我最快能得到回复。于是,我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这个问题,不用耗费我太多时间焦躁等待。

“希望我已经完全解释清楚了。(呵呵,只是解释,不再希望你回复了哦,否则会没完没了的。)”

又是一封不必回复的信。这个铎邦,真是认真的人啊。玫朵叹息着想。

他好像对她真的用了心似的。他都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暗中观察她的呢?除了那些表面的事情,他都观察到了什么?他说给她私信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小事情,这在暗示什么?他真的会为等待她的回信而坐立不安吗,像个真正的恋爱中的人那样?他怎么会自己就沉入爱情的漩涡里了呢?这是一个多寂寞的灵魂啊。

然而这些也只是在玫朵心里想想,她没有去问铎邦的打算。他并不希望得到她的回复,他只是做他的解释。他的账号将会删除……

但是,等等,眨眼之间,玫朵竟然又收到了铎邦的一封来信。

“哦,我已经找了,没找到删除账号的功能呢。

“哎,又留下一个诱惑!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会想你会不会给我在这里留言啊,难道还要让我每天到这里来检查一下吗?所以,确定你不再回复之后,我会不再使用这个账号,千万不要在这里给我留言,我会努力不来查收回信的。

“你行行好,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你不会再在这里给我回信了,然后明确告诉我,这将是你最后一个回复了,这对我很重要很重要,好么?你不应该这么折磨我的。我希望我们都能确定,将来我们不应该有私信了,这要好过留下一个机会,那会很折磨人的,好么?”

玫朵先是看得一头雾水,随即又有点哭笑不得。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理解他不能删除账号的沮丧,不过怎么变成了她折磨他了呢?这个人真是会耍赖啊。她已经完全相信了他会删除账号,压根儿不会再想给他发消息的。不过这哀求的语气,完全没有了第一封私信的轻松调侃,让玫朵心里一阵发软,要是可以,她倒真的想好好折磨一下他呢。

这一次玫朵不能置之不理,她必须要回复铎邦的私信了。

“我快笑死了。你这样沉不住气经不住诱惑可怎么谈恋爱啊。怎么变成我折磨你了呢?你不是主动找上门来让我折磨你的么?我还没开始折磨呢。:)

“我的确有很多问题想私下问你可能更方便回答,不过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主动给你发私信的。

“发私信就留下一个机会,是什么意思呢?一个让人陷入真正的热恋的机会?你怕什么呢?你怕我真正爱上你,还是你真正爱上我呢?原来你真的就是搞行为艺术的,雷声大雨点小,公开轰轰烈烈地喊,私下哆哆嗦嗦地跑啊。

“我快笑晕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控制住,我太坏了。:)

“放心,请求就会得到。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好吧,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个回复了。专心陪老婆儿子好好开开心心过节吧。:)”

后来玫朵想,她这封信的语气的确有点太轻浮了。

然而她也的确没有想到,铎邦会那么敏感。他那天好像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一直坐立不安地等待在电脑前,等着玫朵的回复。玫朵注意到,她的回信发出去后,几乎一秒钟都不耽搁,铎邦那边就打开读了。

玫朵怀着几分恶作剧的心情,想象着铎邦被她捉弄的样子。他把她玫朵想成什么样的女人了?她才不会纠缠谁呢。

就在玫朵认为一切终于都结束的时候,她收到了铎邦的第四封私信,题目赫然是:“账号死亡声明”。玫朵的心不由一沉。这个铎邦,在玩儿什么呢?

“账号死亡声明:

“你继续笑吧,我知道你笑着笑着就会流下泪来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就是知道!哈哈。

“当你读到这条信息的时候,这个账号已经被我软删除了。

“你也可以理解为我畏罪自杀,在你开始真正折磨我之前最好自我了结,我不怕被杀,我怕被折磨啊!

“因为找不到删除功能,我就重新设置了一个类似这样的密码:*@4afd%&

“我不可能记住这样的密码的。所以,我确定自己再也无法登录了。

“玫朵啊,在这里跟你说永别了,这是我第二次被人拒绝私聊啦!

“你看到了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把自己暴露在别人的伤害之中,好像我永远都不那么在乎自己的受伤似的,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的。

“这个铎邦已经死了,我相信不会再有这样一个铎邦跟你私聊了,之后你只能看到一个公开的铎邦了。

“其实我很高兴,死亡对我来说是一种自由和新生,不要为我哭泣哦!哈哈。”

玫朵一下子就慌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赶紧回头去看自己上封信怎么回复的。的确是太轻佻了,但是她也是想轻松地结束私聊啊。不是他说的不要再私聊,要她保证她不再给他回复吗?虽然她不高兴这样被决定自己的意志,她不也是满足了他的要求么?

但是他的信里语气竟然这么悲怆。他想干嘛?为什么要搞得这么悲情呢。不就是不再私聊吗?哪里至于又是自杀又是死亡呢?

他不会是真的彻底杀死自己了吧?他不会真的死了吧?他不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这么想不开吧?玫朵要急哭了。她是爱玩儿,爱捉弄人,可是从来没想间接杀死谁,即便那个谁不过是一个网络ID。

这个人怎么能这么任性。玫朵想都没想就立即写了回复,她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乎要颤抖了:

“我没想伤害你啊。你别这样误会我好不好?

“我笑,是因为你可爱啊,你不知道你裸露出的自己的样子多么纯真。我说折磨你你就怕了?我能怎么折磨你呢?我没折磨过谁。我说什么你都信,还能不能开玩笑了呢?不是要开心吗?

“我想看到一个私下的铎邦是什么样,但是这样就像陷阱一样,你会陷进来的啊,当你陷进来的时候或许又会抱怨当初我该拒绝你。

“你不会哭了吧?你不要哭啊。不过我确实被你说得很心酸啊。

“无论如何,不要死,活过来吧。”

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挽救这个傻瓜,玫朵马不停蹄地把信发出去。也许他这个账号已经死了,再也收不到她的回复。但是,即使那样她也还是要发这封信。无论铎邦能不能收到,只有发了这封信,她才能心安。

 

6,

 

世界静悄悄的,窗外的寒气也仿佛侵入到室内,围着玫朵无声地绽放着冰冷的花,玫朵简直要被冻僵在电脑椅上了——她最后发出的那封信始终显示未读。

此刻相比铎邦的杳无音讯,玫朵体验更清晰的是虚拟世界给人的无力感。她越是急切地想知道结果,越是难以面对那黑洞一样让人绝望的虚无。那像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炭黑,灵魂在其中行走完全依靠感知。而灵魂的感知固然有极其敏锐的一面,但也同样是脆弱的,不可信赖的,往往带着自以为是的偏见,一厢情愿的无知,甚至盲目自大的愚蠢。

为了不让自己被罪疚的情绪彻底冻僵,玫朵随手点开铎邦以前在公开论坛上的文字,铎邦的声音好像又自动出现在她耳旁,那是一个年轻的,纯净的,富有激情的声音:

“我上次不是解释了嘛,我觉得完全虚构一个玫朵,自己写得很不开心,也可能是我写得太累了。要知道完全虚构一个人物对我来说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啊,估计写到最后都写不下去了呢。如果我以后真的觉得自己厉害了,我再来凭空地虚构人物吧,现在还是老老实实先写部分真实的事情,否则我编不完整的。

“我知道错了,我道歉,下次不这样玩大翻转啦!再这样,很快在你这里我就没有诚信啦!但是,我不是已经用更好的方式来替换了吗?我不是正在制造一个真实的玫朵吗?这个玫朵不就是你吗?而且这个玫朵还会主动帮我把这篇小说继续写下去啊,而且比我写得更传神啊。比起我自己苦思冥想地虚构,这要精彩得多啊,这简直是完美的创作模式啊!我的那一粒虚构的种子没有了,可它不是长出了无数颗饱满的真实的种子了吗?这无数颗饱满的种子不就是在你的小说里吗?就《在你这里》啊!哈哈。

“我要虚构玫朵,实在太艰难了,脑子里全是烟雾啊,不流动也不传递,我被困在里面了,这团烟雾成了我前进的困境,我声嘶力竭,只想冲出这团迷雾啊!终于,天无绝人之路,居然偶遇一个你啊,一个好奇的你啊!没有迟疑,我立即全力地将自己扔了出去,并不击落什么,只是为了让我的困境,沿着你那一道发光的弧线消散。就像一个玄幻的魔术,一阵撩人的烟雾之后,我狡猾地把玫朵移植到你的身体里了。在新的世界里,我只占用了一个微小的名字,玫朵就可以自然地生长啦,从不需要我修建思想的枝蔓:

“你可以,偶尔披着往昔的蓑衣,去虚无的海上,尽情地放牧鱼群,星系和不安分的岛屿;

“你可以,随便长成树木,花朵,果实或者女巫;

“你也可以,尽情扮演一个母亲,一个情人,一个诗人或者疯子;

“你随心所欲吧,你恣意妄为吧,我才不在意呢;

“将虚空的手伸向了虚空,只是想在我们的内心,促发无数的思想的流动,像一声声波纹的叹息,最终绵延到了哪里?我根本不想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紧紧追随而来的是虚空的眼睛,像猎人在狂野中追捕白兔,这让你紧张,让你不安,让你本能地警惕起来,你想躲避,你想防备,可是,波纹中脆弱的边界上,荡漾着的都是谁的思想啊?那不是我们共同激荡出来的吗?

“我像一个淘金者,带着贪婪的铁镐,向你的深处爬涉,那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思想的宝藏。放弃你徒劳的抵抗吧,不要妄想阻止一个贪婪的淘金者了,那就像阻止风的前进一样,无论你建造怎样清白的栅栏和秩序,对于风来说都是枉然的,更何况夹带着炙烈的爱情呢?它是无孔不入的,它可以在瞬间摧枯拉朽式地摧毁你所有的防御,然后,继续将虚空伸进虚空,思想钻进思想,肉体融入肉体。张开你的四肢吧,躺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彻底的投降吧,呼唤我的名字,等着我的到来,让我进入你的身体,然后共享那真理降临的时光。

“在这阔大的,安静的世界,时空像薰风,若有若无,而我像个影子,只是沉默不语,有时候我会用爱,或者思恋,或者祷告,或者亲吻,或者其它的鞭子,鞭策着你不断地成为我的玫朵,像一根头发丝那样轻的完全的玫朵。

“这样,我才能站立在你的边上,油然而生一种上帝感啊!

“哇,这是我的玫朵啊,无忧的玫朵啊!”

玫朵不禁读得唏嘘,铎邦曾经带着怎样的激情和热爱解读她的诗呢,而他的解读又带给她怎样的惊喜和欢乐。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再读这些文字,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虚拟世界,人心多么容易经历沧海桑田呀!

他只是一个忽然寂寞的男人。一旦灵魂苏醒,那种灵魂上的寂寞谁都会经历,就像一个人孤零零醒在无穷的黑洞洞的虚无世界里,最初的束手无策和孤单迷茫都无可避免。他只不过需要在黑暗中摸索到一个精灵的散发着人类体温的玫朵帮他度过这段灵魂的寂寞期,等他找到他自己,他就可以不再依赖玫朵而独立行走了。他只是恰巧把她当作了玫朵。他只是恰巧信赖了她,以为能够从她这里得到温暖和支持……而她却嘲讽他!她享受了他带给她的虚荣和满足之后却毫不留情地嘲讽他,她真是一个又冷漠又愚蠢的女人呐!

玫朵呆呆地坐在那儿,像个被上帝审判的罪犯——所谓上帝,自然是她自己。

但是,铎邦不会真的自杀了吧?他真的自杀了吗?他不会那么傻吧?她只是爱捉弄人,忍不住揶揄了他几句。她是爱他的啊,像爱一个诚实勇敢的人类那样爱。她以为他是勇敢的。哪有胆小鬼敢公开追求爱情的?可是他竟然禁不住几句调笑的话。她可一点儿也没有杀死他的心啊。这样的人类已经够少了,爱护还来不及……

整整两天,时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秒钟一秒钟地经过玫朵的耳旁,带着咆哮的警世之音。玫朵几乎在失魂落魄中度过。她的信始终安静地躺在铎邦的信箱里,未被拆开。

那么他是真的自杀了,那么她就是个杀人犯了。玫朵绝望地想。

怀着深深的自责,她像幽灵一样在生活里飘荡着——奇怪,竟然没有人发现她刚杀了个人吗?

 

7,

 

正是这两天的绝望等待,第三天清晨,玫朵在信箱里乍然看到铎邦来信的提示,简直是一阵狂喜:他没有死!玫朵几乎一秒钟都没耽搁地扑过去点开那封标题叫“人工呼吸”的信:

“铎邦在死亡的路上狂奔,奄奄一息,死的那么决绝和不顾一切,完全没有在意这条路是去向天堂还是地狱。沿途一片黑暗,伸手连模糊都看不见,只有铁一般的黑暗和逼仄。

已经彻底寂静了吧,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吧,已经是孤魂野鬼了吧,已经完全地进入死亡状态了吧。可怎么感觉胸口一阵阵地疼痛呢,怎么感觉听到砰砰砰地很闷的声响时不时地传入耳中呢,怎么感觉有人在捏着我的鼻子呢,怎么感觉有两片滚烫的嘴唇紧紧贴着我的嘴唇呢,怎么感觉偶尔有温暖的珠子坠落在我的面颊上呢,怎么感觉我的心要冲破新房的束缚,它仿佛要随着某种爱意的强烈气息飞出我的喉咙了呢。我突然想拽着这颗异动的心,猛地睁开眼睛,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么悲伤,那么楚楚,那么模糊,哦,开始清晰了,那不是我的玫朵么?

“她对着我说:无论如何,不要死,活过来吧。

“我冲着她没有力气地笑:好吧,那我活过来了。你没有被我吓着吧。等你情绪稳定之后我再死去,好么?因为我不想你难过的啊。你怎么耍赖了呢?你答应过我的啊,你说了不再回复我的这封信了,怎么你不遵守诺言呢,怎么你又如此甜蜜地急切地回复呢,还披头散发成这个样子,你怎么不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呢。我之前没有哭啊,只是看到你的这封回复,说自己心酸了,我才感到双眼一阵热乎地想要流泪,可毕竟还是没有流出来啊,那时候我在机场呢,周围全是人,否则肯定是眼泪要掉下来的吧。我肯定说错话了吧,跟你说过我不适合即时聊天的,因为我很容易情绪化,然后说出不理性的莫名其妙的话来的啊。我重复阅读上一封自己的邮件,我不过是跟着你的笑声在开着某种我认为的玩笑啊,说你笑着笑着就会流出泪来的,我确定说这句话时是为了轻松和玩笑,不是生气地抱怨你啊!但是读着读着,到后面好像能感觉到当时自己心里的某种酸楚,某种对你的依依不舍,某种对你无情的抱怨。我知道,这是对你不公平的。我才没有害怕你的折磨呢,不过是玩笑地一说而已,我只是在杀死私信中的铎邦时有些难过,就这么自然地通过一封玩笑的回复,表露出了某种消极了而已。尤其有一句话是说得不准确的,我不是第二次被人拒绝私聊,这句话好像在扎你的心窝一样,我错了,我不该这么说的。不是你拒绝跟我私聊,是我们两个都认为这样私聊是不太正当的,只是你干嘛要嘲笑我哆哆嗦嗦呢?明明是你义正辞严地说我不该私信你,叫我不要回复的,怎么就变成我哆哆嗦嗦没有行动力了呢?我大概是因为被你这句玩笑话刺激了一下,所以才有些悲愤了吧。

“我就说吧,我们会没完没了的吧。就这么一来二去的,我死到现在还没有死成功啊!是啊,你背叛了你的不回复的承诺,可我也背叛了我的死亡声明啊,我怎么又活过来了呢?我是用了那个复杂的密码,就是上一封回复里的那一串密码,然后从电脑上退出了。我退出以后还在登陆页面里流连忘返了好久呢,可是我的确不知道密码了,不过想着你已经答应我不会再回复了,我心里也就没有难过,只是留恋了一会而已,我的确无法再进入这个账号了,我真记不住密码了。因为未来的一周出去旅游,各种忙碌,到了机场,有了一个空闲看手机,流连忘返地心态又来了,我就是为了杜绝自己的这种状态才杀死这个铎邦的。大概是你的呼唤太起劲了,都感动了上帝了吧,要不冥冥中有着某种力量在提醒我,这个事情我做得不好,还得重新再死一次,要死得欢乐一点,不该让自己心爱的人那么伤心的啊。

“居然,我的手机浏览器的铎邦还是登陆状态,也就是不需要密码就直接看到你又回复了我一封信了啊!你是个骗子啊,你明明说了不回复的啊,为什么你要回复啊,你差点让我错过一封来自你的回复啊!可是读着读着,我就原谅你了,再回味一下,我就感动了,我甚至得站起来,假装去扔个垃圾来让自己恢复一下情绪的失控呢。你这个女人,为什么总是短短几句话总能让我的情绪波动成了浪涛呢。好吧,好吧,此刻我冷静了,我想你也冷静了。哈哈,你还是笑起来吧,笑得花枝乱颤吧,我喜欢你的笑啊,我喜欢你开玩笑,我喜欢和你一起渡过的时光是快乐的啊,我不喜欢你的悲伤,我更不希望使你难过啊。我为上一封里某些消极情绪道歉,是我不对,是我被自己的某种消极影响了。嗨,来啊,重新来一遍啊,这次我会努力死得快乐一点,让你不会有任何忧伤地看着我离去,好么?

“是啊,多么甜蜜而令人欣喜的违背承诺啊!铎邦也很不负责地醒过来了,双眼迷茫地看着你,而你在破涕为笑。别,你的嘴唇别过来了,不是已经醒了嘛,还来啊!除非你答应那不再是人工呼吸,而是满带情感的一个深深的吻。哈哈。

“好吧,咱们重来一次吧,这次怎么个死法,你说了算,我确定你准备好了我再走,好么?”

玫朵先是含着惊喜的甜笑急不可耐地往下阅读,她的精神世界因为铎邦的复活已经一下子恢复了生机盎然,甚至此刻变得容光焕发,一切的温柔和甜蜜都回到她的眼中来。玫朵一边读一边叹息,这个铎邦真是会玩儿,竟然把她玩儿得这么惨,他不知道这两天她快难过死了吗?这样玩儿会出人命的啊!要是他在她身边,她真想……无论如何,这一回她一定也要好好地折磨折磨他。

然而读着读着,玫朵就笑不出来了。

这个铎邦,也太能玩儿了,他怎么能,怎么能玩儿得这么投入呢……他说得那么一本正经,像真的似的,好像他真的很在乎她似的。他在跟家人旅行的路上啊,怎么还有心思读她的信,还有时间给她写这么一封煽情的回信。真是太煽情了。但是为什么他的话让她这么心酸呢,为什么让她看电脑都这么模糊了呢。他真是催泪高手啊!

玫朵伸手抹去脸庞上不知何时爬满的泪珠时忽然意识到,她居然为一个陌生男人的信流泪,真是不可思议,她自认对他还没有产生深不可测的情感,她怎么就流泪了呢?

 

8,

 

玫朵意识到,她的灵魂世界里好像又有一扇门无声地敞开了,更多的光氤氲着撒向她,她不知道那光来自哪里,但是她能感受到清新的微风拂过时灵魂的颤栗。这些门在哪里呢?这些门打开,是为了方便玫朵向外部世界走去,还是为了让别人走进她的世界呢?

或者也可以说,蒙在玫朵灵魂上的面纱又被吹去了一层。是什么吹走了它?当这蒙住灵魂的面纱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她是为了看清铎邦,还是为了被铎邦看清?她的灵魂有多少层这样的面纱?铎邦的灵魂也有这样的面纱吗?每一个人类的灵魂上都有这样的面纱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遮挡着自己的灵魂的真实面目?是因为孤独,还是无奈,还是因为恐惧?玫朵无法解答这个宏大的问题。

那么她自己呢?她为什么要蒙着面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灵魂关在重重的门背后?

玫朵拷问着自己的灵魂,却一时也无法寻找到答案。

难道铎邦知道答案吗?他这样苦苦地追求她,难道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他确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他自称是一颗醒来的灵魂,要唤醒另一个沉睡的女人,此刻她就是那个沉睡的叫玫朵的女人。她是他想要的吗?他甚至都不真正了解她啊。因为她看上去很美,那不过是她披着灵魂的面纱罢了。当一层层面纱被揭去,她还美吗?还是他想要的吗?

即使那时,她仍是他想要的,但是,他是她想要的吗?她是个十分挑剔的女人呐。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爱情,她觉得沉睡比醒来幸福,人生这么短,而爱情,是一个她做不起的梦。

玫朵单是想一想这漫长的互揭面纱的过程就觉得头痛。爱情是一件多麻烦的事啊。它哪里是铎邦嘴里那个轻松就吐露而出的词语呢。铎邦真的知道什么是爱情吗?她怎么觉得他只是被爱情的美丽迷惑了呢。

玫朵冥思苦想也想不明白这些脑袋里纠缠的念头。她只是知道一点,她再也无法随意地对待铎邦了。他于她不再是一个普通网友了。因为他已经比她更早地打开了这扇诱人的门。

当口口声声说他们不能再私聊的铎邦,一再地要把ID账号删除或者雪葬的铎邦跟家人度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把以铎邦和玫朵两个名字为抬头的私人邮箱地址发给玫朵时,玫朵完全愣住了。这显然是一个新注册的邮箱地址。

铎邦什么时候注册的?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注册的?他注册这个邮箱是为了什么?他到底想跟她走到哪里去?那两个名字紧挨在一起像两颗心被连接在一起。他,铎邦他真的爱上她了吗?为什么这么用心良苦?

然而这个羞涩的男人向玫朵送出这个邮箱地址的理由却又在玫朵的想象之外。

“—— 所以铎邦,随你,这个ID你可以发信来也可以不发,但是别死,说不定哪天我想跟你私下聊呢?但是前提是你先把心安定下来。——

“知道你这句话不过是安慰我而已,读你写的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基本都是被动地胡思乱想的状态。其实我也差不多是这种状态,好像没有什么事情特别值得我主动去追求,甚至大部分时候我都是在不断退缩,不断地缩小在这个世界上的占用面积,无论是物理的还是心理的。我不知道乘客日志我会写到什么时候,或许哪天觉得自己表达完了可能就不想写了,我想大概能写到100篇吧。之后呢,听你的建议,之后就天天跟自己谈恋爱吧。哈哈。

“你说得对,我的心的确很不安定,有些躁动,我知道这种躁动迟早会安静下来的,只是不知道要多久,好像快了,当我安静的时候,我会安静得像一只乌龟一样呢,偶尔只会睡眼惺忪地缓慢地伸出个头来,左右懒散地看上两眼,然后继续缩回壳内,继续安定呢,仿佛这个世界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的安定,我这样安定已经很久了,只不过最近才这么躁动。我只能说人是奇怪的动物。

“但你既然写了说不定哪天想跟我私聊呢,那我就回答一个方法吧。假如很多很多年以后,你实在闷了,为了避免老年痴呆症,想找个朋友聊聊,就给我发邮件吧,哈哈,我非常确定这个邮箱你百分百不会忘记。至于我真想找你聊聊,我随时可以重新申请一个新的账号在这里跟你聊天啊,或者在你写的诗文下面回复就好了,我是说等我不在论坛里混的时候,否则我现在就继续在《情人路》下面给你回复就好了。

“所以不要这个账号,也是我在缩小占地面积啊,我的心里实在装不下太多东西。

“你知道,如果保留着这个账号,我就会一直忍不住想跟你联系,或者跑上来看你有没有给我发消息。人真是痛苦和矛盾的存在啊。我其实明知道,你根本不会主动给我发消息。但是我总是安慰自己,万一你想我呢?万一哪一天什么事触动了你让你忽然想起我来,想跟我私下说几句话,虽然现在这还是一个梦想......我是说万一呢?我会为了这个万一每天登录上来一万次查看的。我会被你折磨死的啊!你这个冷酷的女人,我为了你的万一的一点温柔会被折磨死的啊!所以我必须要在被你折磨死我之前先自己死啊。你能理解我吗,玫朵?”

“这个铎邦!”这封信读得玫朵几乎恨出声来。

最后那一段“万一”“一万”的缠绕,终于把玫朵的心搅乱了,她被彻底击败了。这个人是唐僧么?这么能唠叨。还是他以为她是唐僧呢?他怎么可以这么招惹她!他哪里来的那么多“万一”“一万”啊。难道他真的那么爱她了吗?

他若是真的那么爱她,灵光一现般,玫朵鼓足勇气想,为什么不试试呢?

她并不讨厌铎邦,甚至很有些喜欢,再诚实点说,是的,她心动了,她其实早就动心了才一直跟铎邦一来一往地公开交流,甚至写小说平复她内心的波澜,她以为她写完就放下他了,可他却紧紧地抓住了她。

为什么不可以试试呢?她想知道这个男人到底有没有他自诩的那么痴情。为什么要等到很多很多年之后再给他发邮件呢?为什么不现在就给他发邮件呢?一直以来都是铎邦在让她开心。他若是看到玫朵发给他的邮件一定会开心死了吧。这是他一直盼望着的吧。

玫朵好像并不知道她主动给铎邦那个特殊含义的邮箱发邮件意味着什么。她好像完全被那个邮箱名字朦胧了思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甚至失去了一贯的冷静。那两个名字连在一起那么深情款款那么具有诱惑力。她是玫朵啊,自然要往那里去。

“铎邦,我来了。”玫朵指尖点击邮件发送的同时,轻轻说。

 

10,

 

“你已经进到我心里了啊,难道不能感受到吗?我为什么这么渴望爱情?我就想自讨苦吃啊!”铎邦已经写下了这一行字,想揶揄一下玫朵,转头再想一想,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他知道依玫朵敏感羞涩的个性,说不定会就此掉头就走,这可不行。

他好不容易才把她引诱进他的心里——对铎邦来说,玫朵进入这个邮箱的一刻,就是完全走进他心里的一刻。他对她一直敞开着心门,等她进来观看他的灵魂。而他也知道,玫朵肯走进来,说明她早就动了心,她并不是随便的女人,一定是他的某些精神特质吸引了她打动了她,她才迈出这勇敢的一步。不过她是那么矜持,打死她也不会主动承认这一点的。

他是为什么那么渴望爱情呢?其实铎邦也十分迷惑他不知道这股情欲冲动从哪里而来。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已经安静地呆了十几年,就像他告诉玫朵的那样,他安静得像一只千年乌龟,时间缓缓地流逝,他几乎没有感觉到世界的任何变化。这种老僧入定般的生活他一直也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甚至甘之如饴。

最近这十几年,他经历了从中国到澳洲的移民,经历了从勾心斗角的高级职场到煮奶瓶哄孩子的奶爸的转变,经历了从声色犬马的花花世界到自家灶台和后花园青草菜畦的回归,他觉得他见识过了一个男人该见识和不该见识的一切,那些年,他一直认为他的人生是平静的美满的……

当然,他左右看看,四下无人,然后对自己承认:其实也没有那么完美。

不过谁的人生又是那种真正的完美呢?相比,他的人生已经相当美满了。妻子是年轻貌美的高薪职场丽人,儿子聪明伶俐乖巧可爱,铎邦虽然放弃了事业做起了家庭煮夫,但是这是他们夫妻达成的最有利于婚姻稳定的共识。他们看上去就像一个模范家庭,夫妻甜蜜恩爱,虽然只是看上去,但他也觉得知足,甚至觉得哪怕就这样终老也没什么不好。

谁的人生不是这样混混沌沌地就过去了呢?多少人连人生表面的体面都得不到。

要是没有几个月前那场疾病的惊吓,铎邦大概此刻还是在龟壳里躲着,安心地在后院浇花锄草,跟七星瓢虫说话,跟满园的蝴蝶眉来眼去。可是那场疾病忽然就降临到铎邦的身体上,生活中,像一块巨大的陨石从天而降,它把铎邦苦心经营十几年的平静彻底摧毁了。

他要安慰妻子每天对着他的哭泣,还要抱着儿子亲了又亲,那柔嫩的小脸蛋,原来亲起来很平常,现在一想到有可能会再也不能将他的亲吻印在他的小脸上,他就心如刀绞,还有儿子以后的时时刻刻,万一他死了,他就永远缺席儿子的生命了。他一直以为他不怕死,他对活着没有那么眷恋,可是真的要死了,还是生出无限不舍,人生毕竟是美好的啊……在等待检查最终结果的那几个星期里,铎邦被一种抑郁悲伤的情绪完全笼罩住了。

得知可能绝症的时候,他和妻子相拥而泣。那一晚他们一直缠绵到天亮,找回了久违的爱情的感觉。然而爱情多么容易消逝!随着铎邦的疾病被诊断为良性,可医治,一切都是虚惊一场时,那晚复燃的爱情仿佛知道自己是误会的产物,迅速地就溜走了。铎邦的手术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他和妻子的感情就又跌回从前的状态了。当然他们还不至于相看两厌,他们只是回避相看。他们两个人都太清楚了,爱情早就被生活消磨殆尽,现在他们之间存有的只是亲情。那一晚的爱情不过是个幻觉。

要是他死去多好,一切就完美了。可惜他没有死,生活还要继续。

可是生活无法像从前那样继续了。铎邦回不去了。他没有死,他的病医治好了,身体恢复了,同时恢复的还有他忽然旺盛的情欲,像繁茂的藤曼,在他心上身上攀爬蔓延,像女人的一双柔荑,微凉的颤抖的手指,轻轻从他的肌肤上划过,无穷无尽地划过……

“对,就是那种感觉,就像医生给我做手术时把一个女人输进我的血液里了,让我时时刻刻地兴奋,想找一个女人,疯狂地与她做爱,做到天昏地暗。

“我从来也没有欲望这么强烈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死亡曾经降临的缘故。或许我以为自己不怕死,但是潜意识里还是怕了。我怕的是什么呢?可能就是我怕我还没有机会再品尝一次爱情就死了。

“所以我就开始疯了似的寻找爱情。我想找一个情人,好好地爱一场。爱情多让人快乐啊,还有什么比爱情更美好吗?还有什么比爱情的力量更能与死亡相抗衡吗?

“就这样,我遇到了你。不对,其实我先遇到前玫朵,我被她拒绝了。但是你收留了我。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

玫朵还没有回复铎邦的这封邮件,铎邦已经紧跟着发来了又一封信:

“不对,玫朵,我其实撒谎了。我甚至对自己都撒谎了。我渴望爱情,其实与死亡关系并不大,我的爱情并不是被死亡唤醒的。是婚姻,我的婚姻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幸福,在婚姻里,我是痛苦的,我需要爱情拯救我,我太想谈恋爱了。爱情一直是我心底的渴望。不过之前一直被我压抑住了。死亡的可能的忽然降临,让我有了抗争的勇气。

“难道你不想谈恋爱吗?难道会有人不渴望爱情吗?渴望爱情还需要理由吗?那是一个成年人的本能啊!谁能拒绝爱情的美好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光明正大谈恋爱呢?为什么我不可以再渴望爱情了呢?为什么我渴望爱情还需要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呢?

“我就是想要爱情的自由啊!爱情是我的呼吸啊!我在婚姻里没有爱情了,我和妻子之间只有亲情,但是我们又不到离婚的程度。这种情况下我为什么不可以向婚姻外去寻找爱情呢?如果是我的妻子,她要寻找婚姻外的爱情,我同样会支持她的。她也需要爱情啊,可是我给不了她了啊。我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死了。

“但是我们还是活生生的有欲望的人啊,我们还年轻啊,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追求爱情?难道我们要被没有爱情的婚姻活活窒息死吗?难道这种婚姻制度就是宁愿我们死也不让我们去追求爱情吗?难道我们不应当反抗这种禁锢死人的婚姻制度吗?谁说的婚姻里的人就没有追求爱情的权利了呢?

”我就是想追求你,追求你给了我极大的快乐啊。玫朵你不知道,你每一次回我的信都给我带来巨大的快感,我几乎是带着情欲的亢奋反应读你的每一个字的,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啊!

“玫朵,你能理解我这种快乐吗?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快乐啊!”

 

11,

 

玫朵完全没有想到铎邦刚刚经历过死亡的惊吓,怪不得他的言行举止都那么特别,怪不得他敢在公众论坛大肆追求她,原来是经历过大彻大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教育盲目自大、贪婪愚蠢的人类了,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能让人看清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铎邦那几个星期一定被死亡吓坏了。假如她此刻将面临死亡,玫朵闭上眼睛想,她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呢?

——当然是爱情。这个作为人所可以拥有的最美的情感交流,她不曾拥有过。

假如这一生重新来过,她一定要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与他分享彼此的肉体和灵魂,跟他共度一生,哪怕是最最平凡的一生,都是甜蜜的。

“我几乎是带着情欲的亢奋反应读你的每一个字的,你知道这是多么大的快乐啊!玫朵,你能理解我这种快乐吗?你一定要理解我这种快乐啊!”

玫朵其实无法想象铎邦的情欲。他们只是刚刚开始最平常的交流,离爱情还很远。真是不可思议,铎邦怎么会反应这么强烈?难道真是男人跟女人不同?或者铎邦只是太饥渴了。一个太饥渴的人是分辨不出是爱情还是情欲的。

当然玫朵知道铎邦问她能否理解的不是指这个,而是指他对爱情的渴求。

玫朵很想回复铎邦她不理解。铎邦曾经在公共论坛气焰嚣张地高调鼓吹婚姻外的爱情,估计早有旁观者想向他扔石头了:“都是蛊惑人心的歪理邪说!”她若是不给他浇几盆冷水清醒一下不知道他还会怎么叫嚣他的爱情理论呢,最终结果很可能是众人把他架到火堆上烤……古来异端大抵逃不过这个下场。

可是玫朵却又明明是理解铎邦的。她怎么会不理解呢?她是尘世里的人,经历着同样没有爱情的婚姻,她当然知道,爱情是对抗平庸生活的最好武器。可是她却没有铎邦这么勇敢。也或许只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被吃人的社会观念禁锢着的小女人。

爱情,谁不渴望呢?一道婚姻的门槛并不能物理割断人类对于爱情的向往。假如幸运,那个婚姻是由两个相爱的人组成,但是多少爱情因为婚姻的琐碎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爱着爱着不再爱了,那时该怎么办?更何况这世上有多少婚姻并不是爱情的产物呢,那些婚姻里的人带着天生的对爱情的匮乏,从婚姻的牢笼里望眼欲穿般地渴望着外面那活泼泼的诱人的爱情!

当痛苦成为一个群体(婚姻里的男女)整体面临的问题时,那么这个痛苦就变成社会问题了。谁在禁锢着这些被一纸婚书和孩子捆绑在一起的人的追求爱情的自由呢?

法律吗?道德吗?传统风俗吗?玫朵觉得,这世上的已有和将来会有的任何理念或者习俗,假如不是为了让人类生活得更快活和自由,那么就是需要打碎和破除的。要是让人看不到希望,这样的世界就是漫长的暗夜啊!

恰巧这几天玫朵正在重读《奥赛罗》,里面爱米利娅所说的一段话让她感触颇深:

“照我想来,妻子的堕落总是丈夫的过失;要是他们忽略了自己的责任,把我们所珍爱的东西浪掷在外人的怀里,或是无缘无故吃起醋来,约束我们行动的自由,或是殴打我们,削减我们的花粉钱 ,我们也是有脾气的,虽然生就温柔的天性,到了一个时候也是会复仇的。让做丈夫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妻子和他们有同样的感觉:她们的眼睛也能辨别美恶,她们的鼻子也能辨别香臭,她们的舌尖也能辨别甜酸,正像她们的丈夫一样。他们厌弃了我们,别寻新欢,是为了什么缘故呢?是逢场作戏吗?我想是的。是因为爱情的驱使吗?我想也是的。还是因为喜新厌旧的人之常情呢?那也是一个理由。那么难道我们就不会对别人发生爱情,难道我们就没有逢场作戏的欲望,难道我们就不会喜新厌旧,跟男人们一样吗?所以让他们好好地对待我们吧;否则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所干的坏事都是出于他们的指教。”

天呐!玫朵当时在内心里惊呼,原来四百多年以前的莎翁就给被压迫的女人们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

贞操是什么呢?贞操不过是虚弱的男人们用来单向操控、约束和禁锢女人们的一个权力符号,它把千百年来的女人们牢牢禁锢在一个冷酷腐朽的虚无的概念里。时代已经日新月异地进步了,人类都可以离开地球另谋活路了,现代的女人们为什么不抛弃这个陈腐的观念,主动去打碎这种禁锢,充分享受自由的美好呢?

肉体的贞操不过如此,更何况灵魂的贞操呢。这个概念根本就不存在啊!对很多人来说,连灵魂这个概念都是不存在的。

仿佛醍醐灌顶,长期禁锢着玫朵思想的那个关于灵魂的贞操的笼子瞬间就消失了——她要多傻才会自己给自己竖起一个无形的囚笼,而她竟然还像个思想者似的在里面托着腮苦苦思索!

正是有了这样的思想解放,当铎邦对她的呼唤越来越热切,卸下了精神包袱的玫朵决定这一次要奋不顾身地去接受铎邦的爱情——铎邦的爱情,太诱人了!

但是“情人”这个词,玫朵盯着铎邦的那句话发愣——“而且你比她更符合我心目中的情人——玫朵”,铎邦一定不知道,当他说某位女性更符合情人标准,在玫朵看来这完全不是恭维,甚至是羞辱。

玫朵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情人这个词。她觉得情人这个词太有时效性了,属于用一用就被抛弃的人群。她不喜欢被抛弃的感觉。绝不喜欢。她渴望真正的爱情,需要的是一个爱人。玫朵的爱情是一生一世的……当然一生一世是个梦想,或许这样的爱情并不存在,但是并不妨碍玫朵去渴望。爱情应当是纯真的,真挚的,假如发生在相爱的灵魂之间,她不知道有什么理由不一生一世。

但是铎邦,玫朵犹豫了,激情恣意的铎邦,他好像想要的只是情人而已。对这一点,玫朵不能不追问清楚。

“那么铎邦,你想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

 

12,

 

这天是新年的第一天。妻子带着儿子去参加朋友的新年聚会了,铎邦一个人在家中。往日若是这样,他会在花园里打发掉整整一天的独处时光。然而今天不同,他始终坐在靠窗的书桌前,边思考边不停地向电脑里输入文字。

他在给玫朵写信。

他也不知道怎么了,玫朵一个简单的问题引起他那么多遥远的回忆。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回忆往事了,甚至在忽然面临死亡的威胁时他也不曾认真回想过那些往事,那时他只有深深的悲伤和对未知的迷茫与恐惧。

中年人的生活是面目可憎的。时间日复一日地堆积着,他的灵魂越来越麻木,他的身体离那些轻狂的岁月越来越遥远,远得仿佛此刻他在看另一个人的生命。

那个远远地暗恋着隔壁班女孩的清秀少年是他吗?那个在皎洁的月光下青涩的初吻里因为狂喜而忍不住颤栗的少年是吗?那个目送他最初爱过的女孩的背影越走越模糊的青年是他吗?那个在灯红酒绿衣香鬓影里娴熟地应对着的青年是他吗?那个从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从容地转移到另一个陌生女人的怀抱的男人是他吗?

到底哪一个男子是他呢?他想要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他是如何形成了他的爱情观的呢?

不要说玫朵好奇,连铎邦都对自己产生了好奇,他简直要对那些过去与此时的自己着迷了。

他是不相信爱情的天长地久的。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玫朵怎么能相信爱情会一生一世呢?他觉得这个观点完全是自欺欺人。这不符合人性啊。人性本来就是贪婪的,就是喜新厌旧的,就是他看到更年轻更美丽更有诱惑的女人就会产生本能的欲望,就想去得到她们。

爱情怎么可能是承诺能够约束得了的呢。玫朵居然相信承诺。承诺本来就是用来被违背的啊。承诺不过是甜言蜜语,是麻醉剂,是蒙汗药。假如人性那么可靠,根本不需要承诺。假如人性根本不可信赖,那要承诺又有何意义?

这就像世上的婚姻一样。所有的人,无论相爱还是不相爱,走进婚姻的时候都是发誓不相互背叛。可是多少人做出了与婚誓截然相反的事。自从婚姻制度出现,人类就从未停止地打破自己的誓言。多可笑啊!人类为什么要这么掩耳盗铃地欺骗自己呢。即使那些果真做到了不违背誓言的人,看看他们的一生都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吧!他们不过都是胆小鬼,被世俗的巨大压力镇压得失去了反抗的能力罢了。

铎邦就不信,绝对不相信,假如一个绝色美女脱光了站在一个和尚面前搔首弄姿地挑逗勾引,甚至主动投怀送抱,那个和尚会依旧不动声色目不斜视地推开......根本推不开啊!

这些誓言根本就是违反人性的。为什么要这么约束人的自由呢?为什么不可以喜欢就去追求,爱上了就得到呢?人类为什么要活生生地把自己搞得这么虚伪?

就算那些俗人倒也罢了,连看上去玲珑剔透敢爱敢恨的玫朵竟然也思想这么迂腐,竟然希望一生一世。他为了得到她当然可以欺骗她,顺着她的心意说。但是他不想欺骗她。假如他欺骗她,那他是连自己都骗了,他希望他们能够彼此说服。

他不确定会爱玫朵多久,可能真的会一生一世,但更大的可能是只有一年两年,甚至只有三四个月而已。铎邦太清楚了,激情是容易消逝的。或许他们之间一次小小的争吵就会让彼此露出令人厌倦的真面目,那时怎么可能还爱得起来呢?那时再说爱,多虚伪。

爱不在了,为什么不可以直言相告呢?为什么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分手,再去找另一个玫朵或者铎邦呢?何必大家死死地吊在一棵树上。

爱情的美好不是正在于它的新鲜,神秘和激情吗?性是爱情的原始驱动力啊。当你对着一个异性的身体再也没有任何欲望,那还能叫爱情吗?铎邦就是因为玫朵的回应能够让他身体发生反应而确认自己爱上她的,当然他确定自己也是真心热爱着她的灵魂,并不完全是性的原因。这样不就够了吗?

同时他确定玫朵也是爱他的,至少是很喜欢他,不讨厌他,那为什么不可以跟他一起共浴爱河呢?他确定自己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情人,会让玫朵由衷地快乐的。即使一两年之后甚至三四个月之后,他们之间的激情消逝了,但是这一段短促的真心相爱的时光不也是很珍贵的吗?多少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样让灵魂激动的爱情呐!

铎邦一直写到黄昏来临。他在这一天之中几乎度过了他的半生。他把对往事的回忆源源不断地给玫朵发过去,他希望玫朵能够理解他的过去,从而理解他的爱情观点。他也不知道,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哪里来的激情,竟然回答了四五万字,仿佛做了一场精疲力尽的欢爱一样。

他在为自己的爱情观本能地寻找借口吗?他在试图劝服玫朵接受他的爱情观吗?玫朵会接受吗?这个保守的传统的玫朵,铎邦真是又爱又恨,她看上去聪明伶俐,其实也只是传统思想的奴隶啊,她为什么不跳出她的小世界去客观地理性地全局地看一看问题呢?她为什么要抱着她的一生一世的爱情观把自己禁锢在狭小的世界里忧伤又寂寞呢。

若是可能,铎邦真是想带玫朵去风月场所去见见世面呢:一圈年轻健美的男性身体陈列在眼前,一个个半赤裸着,英俊的脸上荡漾着无边情色,美目就像手指,恰到好处地撩拨着女人最敏感的神经……

铎邦就不相信,玫朵能够抵住这样的诱惑。假如她不能够抵住这样的诱惑,那么她就知道,她追求一生一世的爱情是多么天真了!

“我不能欺骗你啊玫朵,我不能保证会爱你多久,我只知道我爱你时就会真诚地只爱你,其他女人都是空气。我不能保证一个确切的时间。我不想给你任何承诺。我只想好好爱你。眼下不就是我们的一生吗?

“傻玫朵,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一生一世的爱情啊!”

 

13,结局

 

“‘获取一颗没有被人进攻的经验的心,也就像夺取一座没有守卫的城池一样。’玫朵,我知道你让我进攻就是我的荣幸,但是若是能够获取你的心,我该多么幸福啊!所以我愿意给你看一个赤裸的我自己。”

新年那一整天,玫朵收到了几万字的来自铎邦的书信,玫朵真是又开心又意外,这是她这辈子收到的最好最难忘的新年礼物了。

铎邦这是怎么了,好像一只被拧开了的水龙头,汩汩地向着她流淌他自己。玫朵捧着它们,仿佛捧着铎邦一颗真诚滚烫的心。难道他真是这么爱她吗?她只是问了他一个小小的问题,就引出他这些源源不断的信来。

玫朵兴奋得像个收到了一沓情书的中学生,爱情真是能创造奇迹啊!只是她一边读这些信一边慢慢地皱起了眉头。

铎邦的经历真是比她的要复杂得多呀。跟铎邦的过去一比,她就像个没有经历世事的小女孩儿,她简直不能理解铎邦口中那个花花世界了。在中国,男人们的性生活这么丰富多彩吗?那些传说的风月场所里真的干的都是风月事吗?那是玫朵一生从未涉足的角落,却有那么多活色生香的故事发生过,正在发生着,还将继续发生着。

真是不可思议,铎邦经历过那么多风月事,竟然还保留着一颗真诚纯粹的灵魂,仿佛没有受到过尘世的污染似的。

铎邦甚至主动告诉她,他是如何一步步被风尘女子带进风月事中的。玫朵想象了一下铎邦描述的那些对她来说只能存在于想象的场景,的确香艳啊。

“但是若是洁身自好,大约也是能够出淤泥而不染吧。”

铎邦为这一句笑死了。“知道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吗?那种情况下,没有人能够出污泥而不染的。”

“那就从一开始就远离那种情况发生的可能。”玫朵回复,“而且我相信,女人就是比男人更洁身自爱。”

“玫朵啊,你对人性真是不了解。或者也不怪你,是整个社会没有给女人们见识真正的人性的机会。要是满大街都是男性提供性服务的风月场所,估计那时还能够洁身自爱的女人就绝迹了。”

“谁说女人没有诱惑呢?同学,朋友,同事,上级领导……哪一个不同样是诱惑呢?为什么女人能够坚守底线而男人就不能呢?爱情的确不是靠承诺来保障的。但是真正爱一个人你就会为她守住底线,因为你知道,你越过底线她就会伤心。爱一个人就会心疼她,就不忍让她伤心啊!”

玫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跟铎邦争执。她明知道争这些没有任何意义。这样争执就好像在宣告她洁白无暇没有污点似的。

“但是这始终是人为的约束啊。并非人的本性啊。人的本性就是喜新厌旧。你之所以能够坚守住底线,不过是没有面对足够的诱惑罢了。你不是也没有坚决拒绝我,而是半推半就地接受了我的撩拨吗?因为你无法抗拒爱情的诱惑啊。然后呢,我们接下去进展,我加紧追求,你就会倒进我怀里,那时你不是也就冲破底线,没有守住对你丈夫的承诺吗?”

铎邦的话也一句句锋利起来,后来他想他到底在干什么呢?他怎么会一步步把玫朵逼向了死角。他明明已经很确定了,他无论如何都要获取玫朵的心,他也确信自己很接近了他的目标。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激怒玫朵呢?这是一只倔强的难以驯服的小野兽。

“看来我要是直接拒绝你,你就相信我能够拒绝诱惑了。”玫朵说出这句话时,内心忽然掠过一阵悲哀。

铎邦是对的。她原是决定这一次不顾一切接受铎邦的,她原是要顺从铎邦的诱惑,对着他打开她的最后一道门的,她的确是没有经受住铎邦的炽热的爱情诱惑啊。

沉默了半晌,铎邦的信忽然冒出来:“那么你现在拒绝我吧,你现在拒绝我这个诱惑吧。”

玫朵头脑发晕地惊呆在那里。

这一天她忙着兴奋地读铎邦的信,她都没有来得及告诉铎邦,其实她一直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家人都跑出去滑雪了,这个新年都是铎邦的信在陪着她安慰她给她欢乐。此时让她拒绝,多么残酷。

她又重读了一遍铎邦的话。

“我说错什么话了吗?这是你希望的吗?铎邦,你是认真的吗?你希望我拒绝你吗?”玫朵的心开始颤抖。

“我没有生气。我是认真的。拒绝没有感情的陌生人是容易的。我相信此时你我之间已经有了非常确定的情感联系,此时若是我们断绝往来对我们来说都是伤感的。但是什么是诱惑呢?这才称得上诱惑啊。那些无关的陌生人根本算不上诱惑。此时你能够拒绝我才说明你真正具有拒绝诱惑的能力啊。

“玫朵,为了证明你的冰清玉洁,为了证明你能拒绝诱惑,现在你拒绝我吧。”

玫朵紧紧地盯着这几行字。

一阵心酸之后,她就平静下来了。的确,现在的拒绝才算得上有能力拒绝诱惑啊。爱如何,不爱又如何,铎邦不是她的,他只是一个诱惑。

“好吧铎邦,你是对的。那么,如你所愿了。祝你找到你真正的玫朵。”玫朵用尽全身力气敲出这几个字,然后发送了出去。

轻轻合上手机的同时重重地闭上眼睛,这些天的过往,铎邦的十几万字的情书,飞速地掠过她的脑海,恰似一个华丽丽的梦,睁开眼,一切就像轻烟被收进时光的魔法瓶里。

都结束了。玫朵长长出一口气。没想到会这样结束。他们两个其实那么相像,都是骄傲的人。她确信铎邦不会再回复她,她也不会再回复铎邦了。

挺好的,玫朵想,这样挺好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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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尘凡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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