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不离婚的女人(10.阳刚与阳痿)
两周后,司徒慧在连续两次“性福”的失败后,悻悻地离开了美国,登上了一架由L市直达大陆东洲城的飞机。
上万尺的高空上,司徒慧的心情就像舷窗外的景色一样,飞云流絮,怅惘寂寥。他怎么也没想到,短短的十几天里,生活就像两周前那架落不了地的飞机一样,充满了戏剧性的大起大落,——不同的是,人家的“落”是落得平安,自己的“落”则是落荒而逃。最让他懊恼的是,自己不但因为突然失业而落了魄,还落了病,成了雨囡身上雄风不再的落汤鸡。
那天挂断张哥的电话后,不知道是因为旅途的疲劳而不胜酒力,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刺激得反胃,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上,喘了一阵粗气后便呕吐起来。
雨囡听见了,赶紧退回身,关紧门,进到洗手间里,举手用毛巾为司徒慧擦去脸上细碎的汗珠。司徒慧一边哕着,一边挡开雨囡,说拿开你的手好不好,——这应该是要给你的梦中情人擦汗的汗巾吧?怎么突然改念,用错了人?
雨囡望着司徒慧颓败的侧影,轻声地说:“阿慧,对不起,别跟我赌气了。——我刚才在外间都听到了,即便老张的消息是真的,也别这么沮丧。就算失去了这份工作,靠家里的存款和我的半工薪水,咱们还可以撑一阵子,你可以利用这段缓冲的时间,慢慢来找其他的工作。虽然眼下美国不景气,但凭着你的实力,最不济也能在大学的实验室里谋份稳定的工作,别太担心。”
“稳定的工作?——你的意思是我为了那两三万刀,又要回到枯燥无聊的实验室里,做暗无天日的博士后?!”司徒慧对着镜子里的雨囡,瞪着眼睛质问。
“暗无天日?——不,阿慧,不用太久,我想最多半年,我就会拿到建筑师执照,到时候你也可以帮我成立设计室,给我的公司当经理,那不是很好吗?”雨囡心疼地看着丈夫,恳切地说。
“施舍给我吗?——混来混去混到老婆的夫妻店里,靠老婆给我口饭吃?!”司徒慧气冲如牛,布满了血丝的双眼里,爬满了掐架的火信子。
雨囡见司徒慧不上道,便后退了一步,倚在淋浴间的门框上,低下了头。
“怎么靠边站了,——还有什么可怜我的好招,你接着说!”司徒慧不宁唯是。
雨囡垂着眼帘,不讲话。
“不继续做施舍者了,这么快就连个同情话都没有了?!”司徒慧不肯罢休。
雨囡闭上了眼睛,不作声。
司徒慧见雨囡不搭腔,就转过头来,忽然就见雨囡那两排密致的睫毛上,托着一层快要托不住的泪珠,不由得心里一疼,在振动中酒醒了三分。
“雨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再度唤了一声“雨囡”。
雨囡就抬起头来,说阿慧,我爱你。然后委屈的泪水滚滚而下。
听了这句话,司徒慧那拧着麻花劲的坏脾气立刻松了扣。他转身把电话扔到床上,回来一把揽住妻子,一边为她擦着泪水,一边切切地说:“算了算了,都是我不好。今天喝多了,遇事钻牛角尖想不开,人走形,话走调,算我不对。”
女人在流泪时最强大,——司徒慧一边想着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一边把雨囡抱起,出了卫生间,放在床上。她的柔弱触动了他的良知,唤起了他的激情。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让湿润的嘴巴顺着雨囡的下颌温存而下。
蝤一样的颈,馍一样的乳,练一样的腰,绸一样的腹,——当司徒慧的嘴巴终于抵达一片毛绒绒的甘泉之地时,雨囡不由得低声地呻吟起来。
可就在这时,司徒慧向下游移的手突然碰到了冰凉的手机上,他虽然想都没想地把它扒拉到地上,可那丝凉意却顺着他的手指尖流到了胸口,寒噤噤地在心里作祟,——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不让人寒心的呢?——职场上,苦心专研了十来年的科研成果,就这样被老板以融资的名义暗中卖掉;而情场上,睡在自己身边十多年的老婆,竟在梦里唤着别人的名字,——工作丧失,情感缺失,而失去事业又失去忠诚的男人,还她娘的折腾个什么劲?
一股巨大的挫折感油然而生,将激越、亢奋和笃定的司徒慧对换成了紧张、焦虑和疑惑的司徒慧。他只觉得腔子里的那团元气瞬间被抽空,腹下的那股热力顿时被冷冻,而腿间的那枚坚实的阳物,也随即变成了一条软嗒嗒的橡皮虫。
于是,刚过了37岁生日的司徒慧,突然间便感到了73岁一般的无能;他第一次在阳刚的盛年里,体会到了什么是中听不中试的阳痿……
五分钟后,司徒慧在几起几落的失败后,终于大汉淋漓地从雨囡身上翻身下来,僵尸一般望着棚顶。
雨囡见了,侧卧在床上,心疼地把他的头揽过来,贴在自己裸露的胸前,说阿慧,没事的,你这是太疲劳、太焦虑了,好好休息几天后,会好的。
司徒慧什么也没说,只把脸埋在雪囡盈柔的双乳间,直让灵魂逃到那深仄的谷底。他听见自己的魂魄在那里不甘地呐喊:雨囡,雨囡,你是不是因为可怜我,才让我呆在你的心口外?而在你的心窝里,是不是只有那个龟孙子远溟山,远溟山!
一周后的礼拜五下午,司徒慧拿着上面发放的三个月的遣散费,拎着平日里放在办公室里的自己的家当,绕过公司为纳米科研部举办的“拜拜欢送会”现场,默默地也永远地走出了这幢大楼,告别了这家印记了他几度风雨几度春秋的美国公司。
到了停车场,他把东西放入了车后厢里之后,就坐进车子看了看表,知道在考照学校用功的雨囡和在中文夏令营里活动的孩子们还没有回家,便驾车出了公司大院,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打了舵,把车子开到了马路斜对面的一家软饮店前,想进去叫杯冰饮,消消心里窝的火。
没想到一推门进去,就被人叫了一声“密斯特司徒”,他转头一看,原来是老印希拉多。他正坐在几步外的火车座里,独自喝着啤酒。
司徒慧想了想,就过去打了招呼,然后正想往里走找个角落坐下来喝东西,不想就被希拉多叫住,说伙计,反正你也是一个人,坐下来一起喝一杯怎么样?
司徒慧踌躇了一下,还是坐了下去。他对着希拉多一笑,半关切半谑虐地问:“怎么今天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哈,你那个形影不离的哥们吠舍呢?”
希拉多听了就叹了口气,说他哪有时间出来喝酒呢?这家伙,礼拜一来上班时得知部门被卖、员工要打包回家的消息后,礼拜二以后再也没来上班,以感冒为借口,急着找新工作去了!”
“难怪这两天没看见他,动作到时快呀!”司徒慧又是一笑。
“家里有四个孩子和两个老人要养,不快怎么办?——在美国,我们每一个第一代的新移民,不都得把自己当成一台永不停转的发动机吗?”
希拉多说完就举手打了个手势,把旁边正在忙着打点客人的女招待叫过来,说请给这位先生上杯跟我一样的生啤,我想跟这位在一起工作了十来年的伙计,喝上一杯。
司徒慧诧异地看了希拉多一眼,说算了算了,我酒量不行,回家还要开一阵车子,来杯冰咖啡就好了。
希拉多也痛快,说你喝什么没关系,反正今天的单我来买。
司徒慧听了心里一热,却随后暗自嘀咕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以为今天给我买杯酒,就能将你过去那些挤兑我的日子,一笔勾销?!
希拉多不知道对面的“伙计”正暗骂着自己,只冲着司徒慧的冷咖啡频频举杯,一边咕噜进生酒水,一边咕噜出苦水,——连连地抱怨着这家他拼打了十几年的公司,伤人不眨眼,杀人不见血。他喝着怨着,怨着喝着,1品脱的酒杯转眼见了底。
司徒慧见他叫小姐过来又满上杯,不由得劝告说:“老兄,悠着点喝酒。一会你开车回家时,当心一路画S型车印,让老警上来找你的麻烦!”
希拉多听了就连连点头,说老兄,听出来你这话是真心关心我的,谢谢你像朋友一样地跟我说话!——真没想到,能让我们像今天这样做朋友的,不是我的印度教,倒是失业,失业让我们成为能在一起共饮的好友,所以说,阶级,——阶级比宗教和情趣更能划分开人群,使人彼此相连。
司徒慧啜了一口咖啡,莞尔着说:“不管怎么划分,不管是敌是友,这一切都将成为过眼烟云。——在时间那里,过去永不复回,现在转瞬即逝,我们能拥有的,只有未来。”
就没想到,希拉多把司徒慧诗意一般的兴头话当了真。他说这样听起来,你对未来似乎充满信心?——伙计,怎么打算的,说出来我听听。
“打算?——哦,岂止是打算?准确地说该是即将到来的现实,”司徒慧继续临场发挥,顺口成章:“你知道这次全球性的经济海啸中,谁是最稳固的磐石?——中国,我们中国!远的不说,就说上个月的失业率吧,美国高达10%,创造了历史新高,可我们的国家呢,人口是美国的四倍多,失业率却不到5%,而像我这种国外大公司回去的科技人才,简直就是供不应求啊!随便举个例子,就说我妹夫所在的那家中日合资公司吧,中方有我们东洲市市政府作后盾,日方则有世界最棒的汽车公司——“满田”来作大股东,不差钱,就差人!——前两天我得空时,给我妹夫打了个电话,本想谈谈我妹妹和他之间的家事,不想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工作,这才知道他公司正在成立“纳晶照明材料科研部”,而红着眼睛要到处疯抢的,正是我这种中英文都强的纳米权威!不瞒你说,只要我司徒慧一点头海归,只就他们公司,就会用相当于十几万美金的人民币票子对着我‘天女散花’,敲锣打鼓地欢迎我!”
司徒慧忽悠不打折,把接到司徒倩诉苦的电话后,以“早回家、多顾家”为主题给魏强打的那通电话中无意听来的火星儿那么点的信息,扇忽成了燎原之势。
司徒慧见希拉多只点头不讲话,就得意地想,此时此刻,这家伙一定被我的火红的前景烤的火烧火燎的,倍受煎熬呢,便神色激越地回问道:“老兄,你呢,日后准备到什么地方另谋高就?”
希拉多听了果真就摆摆手,满眼苍凉地说:“伙计,我跟你不一样啊,那不仅是因为在我的故乡印度那里,我早已没有什么亲人可以投靠,而且我还有一个致命的缺陷,那就是我比你还要年长十几岁,不管何去何从,是归是留,都将是一个艰难的开始。——说真的,兄弟,我眼下好累啊,只想找个地方好好地睡上一大觉,把眼前这一切抛到脑后,让自己彻底地得到解脱!”
他说完就用手里的黑啤酒来撞司徒慧的冷咖啡,然后仰天畅饮,——司徒慧怎么也没想到,那畅饮会在十几分钟后,成为希拉多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怅饮”,——因为就在那天他与他分手后,希拉多在回家的路上,把车子开到了对面的车道上,跟迎头而来的一辆卡车鸡蛋碰石头一般地撞到了一起,命归黄泉。
到底是酒醉误撞还是主动被撞,公司追发给前员工的讣告上没有说。可司徒慧心里知道,有一点心愿希拉多算是达成了,那就是他已把一切抛到脑后,解脱在永远的长眠里。——“好好安息吧,伙计,”那天他手握着公司的那张灰蓝色的纸笺,站在窗前,第一次掏心掏肺地跟他说话,把心中真诚的祈祷,说给了那个在办公室里跟他对着干了好几年而在水吧里也跟他对着干了好几杯的老印。
公司为希拉多开追悼会的那天,司徒慧没有去。“有人卷起了铺盖,跟人生作别,一劳永逸地歇着了;而有人则要收拾好行囊,跟亲人告别,继续上路。老兄,前者是你,后者是我,体谅你那还要为人生继续拼搏的‘伙计’吧。”——那天,司徒慧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在家里打着行李,准备次日回东洲城探望司徒倩一家,为他们夫妻调和那听上去不大可能调和的矛盾,——当然,这是他执意要回国看看的决定后说给雨囡的托词。“海归”这两个字,是不能轻易对老婆说出口的,那不仅意味着人生和家庭的一次大革命,也暗伏着危机婚姻的“海藻气息”。
那天晚上,司徒慧主动分担家务,从平日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男子变成了一位好好先生,做饭洗碗擦桌子吸地哄孩子睡觉,样样都包了。晚上孩子们睡下后,他把床上忘着台灯发呆的雨囡揽在怀中,说要以床上的颠鸾倒凤作为临别的礼物,献给雨囡,然后不等妻子说什么,就在她的身上厮磨折腾了起来,——只是不久后,便又巫魇复出,大汗淋漓地成不了“器”。——正进退两难地卡在那里,忽听雨囡说阿慧,我要来那个了,这两天有些腰酸腹胀,不做行不行?——他便顺水推舟地从雨囡身上下来,心中暗自为自己及时地找到退路而窃喜,——实不知他的退路是雨囡故意让给他的。——她以自己的不能,遮掩了丈夫的无能;她以自己的弱势,成全了他强势。
那个夜里,他再一次伏在雨囡的胸前,沉沉地睡去,——他在她女性的温软与母性的温煦里,获得了巨大的安全感,从一个血气男儿化成了一个熟睡的婴儿……
一阵咯咯啷啷的震动声,将司徒慧从地面的人间里拉回到空中。“女士们,先生们,飞机遇到强气流,开始大幅度地摇摆和颠簸。为了您的安全,请大家务必回到座中,将座椅恢复至原位,系好安全带,请系好安全带!”——空姐的声音忽然响起,似缓还急。
司徒慧听了后就赶紧把后仰的椅子调正,襟危正坐地观察着。舷窗外,只见机翼被吹得要折断似地抖动着,而机舱里,咯咯啷螂的震音已升级到咣咣当当的击打声,仿佛机体就要撕裂了一般。
突然间,飞机在一阵剧烈的轰鸣中俯冲而下,司徒慧的心一提,仿佛从天堂直落地狱,——可他未成想的是,他最后险些丧命的,并不是眼前这空旷中的坠落,而是日后繁华中的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