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不离婚的女人(7 痴心与负心 )
一年后的祭日,雨囡听爸爸说要到母亲骨灰的安葬地去上坟,便也要跟着去,不想爸爸就皱了皱眉,说你算了吧,快要分班考试了,还不赶快抓紧时间复习!你要是心里真有你妈呀,那就平日里多用点功,上学时少往书包里放些乱七八糟的闲书,下学后少听点叮叮咣咣的音乐,那才是对你妈的在天之灵最大的安慰呢!
那一天祭奠回来后,爸爸的脸上残留着老泪,晚上没吃饭便去睡了。在那个沉闷的晚上,雨囡知道,这个家中不仅有一位严父,还有个痴心汉。
两年后的祭日,雨囡已进了理科班并排入了前十名。她笃定爸爸今年上坟时一定会带着她,便在前一天晚上爸爸加班回来前就把小闹钟藏到枕下,第二天清晨被它按时闹醒后,便躲在被窝里暗听隔壁的动静。果然爸爸没多久便起来洗漱了,雨囡听了赶紧翻身下床,抻了抻昨晚睡时故意没有脱下的衬衣,然后抓起外套到厨房里洗了把脸,便站到小方厅里等着。不想爸爸出来后,一手拎着公文包,一手握着一大卷图纸,行色匆匆地问:“我今天上班后要赶几张图,需要早走,可你这么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干什么?”
雨囡眉梢一颦,说今天是妈妈的祭日啊,——她说到这里便停住,因为从父亲大梦初醒的神情中,她知道他忘记了它。“啊?——哦,对对,这两天爸爸正为这事发愁呢,因为忙的怎么也抽不出空来,——明年了,雨囡,明年爸爸一定早点准备香烛和花圈,带你一块去……”
爸爸走了,在房间里留下了陌生的气息。在那个怅惘的早上,雨囡知道,这个家里不仅有一位严父,还有个薄情郎。
三年后的祭日,雨囡已经拿到重点高中的录取单了。她把大红的通知书揣进怀里,按照爸爸不在家时自己从骨灰管理处收据上偷偷查到的地址,一个人独自来到了母亲的墓前,静静地立在风中,听着自己心里攒给母亲的那些话。——那并不是自以为是的祭奠方式,——至少在母亲那里不是,雨囡知道。焚香、磕头与嚎丧,大半是给活人看的形式,而惟有灵魂里的倾吐,才是生对死的执著。
“妈,女儿来看你了。虽然自打你走了后,我成了人们眼中没妈的孩子,但我知道,在你那里,我的身份没变,永远都是你的宝贝公主。”雨囡默默地拿出了那张录取证书,端到石碑上妈妈的相片前,轻声地说:“妈,谢谢你的佑护,让你不大用功的女儿进了录取线,上了好高中。相信你的在天上之灵会继续看顾我,让经人介绍后就要跟爸爸结婚的李阿姨,能善待我,跟爸爸好好的过日子。”
那一天直到日落雨囡才走出墓园。爸爸没有来上坟,她不意外。一个正忙着张灯结彩地把另一个女人接到家里的男人,心里哪有荒草野外的一捧灰骨呢?!
在那个喜庆的晚上,雨南知道,这个家里不仅有一位严父,还有个负心汉。
继母的到来,让家里有了生气,饭菜有了热气,父亲有了朝气。只可惜,天不作美,只一年过后,爸爸就因心脏病的发作突然过世了。“老戚是趴在图板旁走的,是给工作活活累死的,”——继母李来香在追悼会上那么说,但在雨囡的脑中,图板却总是自动升级为大号的双人床板,半夜里会从隔壁爸爸的房间里发出吱吱扭扭的响声,——节拍很稳但并不张扬,恰到好处地陪衬了继母那哼哼唧唧的主旋律。那块床板充满了弹性,不仅在爸爸生前的身体下,也在爸爸死后雨囡的心思里,它多多少少缓解了雨囡失父后心里的哀伤。
虽然家中只剩下了继母,但雨囡并没有变成后母虐待下的灰姑娘。李来香来到东洲针织厂当工人之前,曾是胶东半岛一家梆子剧团的演员,主扮花旦。自从雨囡的爸爸过世后,她白天照常上班,而晚上回来后对付一口饭便走人,去参加“抵制靡靡之音,救我地方戏曲”的居委会组办的业余梆子团去了,既没有功夫对雨囡好,也没有功夫对雨囡坏。
这一天晚饭后,继母既没有着急走,也没有在隔壁里扯腔拉调地吊嗓子。她把雨囡叫到厅里,说雨囡呀,妈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打算。你马上就要上高二了,功课越来越深,你爸爸在世时辅导你不成问题,可妈不行,只会唱梆子和织衣服,帮不上你。我在想,是不是趁现在还不太晚,把你送到双双都是知识分子的姑姑姑父家里去,让他们能在考大学前推你一把。
雨囡被母亲的话说楞了神,——下午才刚把学校下学年的费用表交给母亲,就被她支了这么个招,是不是被高二昂贵的学费吓着了?——雨囡的脑子正转着,门口的锁簧也转着,雨囡抬头一看,原来是被哥们拉出去喝酒的哥哥回来了。母亲见了,马上起身过来,一边帮着比她高一头多的儿子往下脱外套,一边数落着说:“家民,你还知道回来呀?!——说是回家来探亲,可这上午一到家还没跟你说上几句话,一转身就不见人影了。晚饭不回来吃,也不知道来个电话告诉一声!”
哥哥不搭碴儿,先是粗眉大眼地憨笑着,随后便对怯生生地望着他的雨囡说:“雨囡呢,怎么那样地看着我,不认识民哥了?上午到家时,妈说你去上学了,不在家。——哎?记得爸妈一年多前结婚的时候,你还不到我的肩膀呢,怎么现在好像快到了我的耳朵,来,过来比比看。”他说完一边拉着雨囡过来比个头,一边对李来香就说:“妈,我刚才站在门外找家里的钥匙时,从门上的气窗口听到了你的话。——别让妹妹走了,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过,雨南的姑姑家有七个孩子要人照顾,估计家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妈,咱们虽然辅导不了雨囡的功课,但可以花些钱多给她买些辅导书,到课后补习班上课,岂不是更好?”
母亲听了脸一沉,说家民,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说的倒容易!——别忘了,你妈是工薪阶层,而你这工作又不稳定,雨囡上完高中后还要进大学,到时候万一咱们供不了她,今天在这里逞能说大话,岂不是耽误了她?!
不想家民就举手打了个响,说妈,我之所以从虎子家提前走人,就是想早点回家,告诉你和妹妹一个好消息,——说来也巧,刚才晚饭前虎子他爸从森警部队回来了,说他一方面是回来探亲,另一方面也是公差,要在近日里到市政府武装部去谈他们部队今年在东洲地区招兵的事。他说如果我愿意,可以不再回建筑工地当工人,而是正常报名参军,只要身体检查过关,他会尽力帮助录取我。妈,如果能顺利参军,我一个月便会有几百块的稳定收入,再加上这几年打工存下的几万元,足够妹妹读高中上大学的花费了。
那天晚上,雨囡睡不着,躺在床上翻饼烙饼,耳边尽是母亲睡前在隔楼里小声埋怨哥哥的声音:“家民,当着你妹妹的面我不好说,你这兵还没当上,怎么就敢这么大包大揽的?!—— 再说了,你说你在外面都成了万元户,怎么从来都没对你妈言语一声,非要今天当着雨囡的面才告诉我?!——儿子,自打你十岁时你亲爹病死了后,妈妈便把你从‘顾世明’改成了‘顾家民’,顾名思义,就是知道自己两颧生峰,这辈子剋定了男人,跟哪个都过不长,到最后就得靠你这个大儿子了,你可不能长大了,就胳膊肘子朝外扭呀!——难怪你每次在长途电话中,总是打听你的大眼妹怎样了,原来真是被雨囡迷住了!不过儿子,可不是妈老封建呐,你跟雨囡虽没有血缘关系,但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之兄妹,这一旦相好了,传了出去,别人不说我这个当妈的没正调,也得猜是咱娘俩合起来欺负了人家没爹没妈的孩子,你可不能给我添堵啊你!”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留雨囡,不只因为听你说过她姑姑家的经济境况不好,也是因为你自己。你天生怕寂寞,要不然也不能在我离家出去打工后,你再嫁了三家。我担心雨囡真的走了,你会孤单,又张罗着嫁人……所以才想把她留下来跟你作伴……”
两年后的夏天,雨囡在哥哥的全力资助下,顺利地进入了东工建筑系。那时母亲正在为全市一年一度的业余棒子戏大赛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哥哥了解到家中的情况后,就提前用了探亲假,回来送雨囡到东郊海边的学校去入学。
傍晚,雨囡把送自己的哥哥回送到火车上。火车要开的前几分钟,哥哥坐在车窗里,凝望着站台上长发纷飞的雨囡,说雨囡,你知道这列火车要把我带到哪里吗?雨囡转了转幽黑的眸子,说当然是反疆归队,回到你美丽的大森林里。哥哥听了却摇了摇头说:“不,不只是那样。雨囡,汽笛长鸣后,这列火车将把我带到一个不同于你的人生里,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心灵生活和不同的生存机会……”他说到那里就停住,雨囡第一次在哥哥的眼中,看到了那蒙着泪花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