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女孩辛露(15.潭ㄦ)
爸爸叨咕叨咕着就不讲话了,我停下了手中的活ㄦ,抬头——他已在极度的疲倦中睡去。
我站在床边,静静地望着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有一种睡眠,是死亡在活人身上的演习,是一场毁灭隐秘的开始。
“睡眠是甜蜜的,成为顽石更加幸福……不要叫醒我吧……”——那是米开朗基罗写给友人的诗句。有人说那诗是对现实的逃避,也有人说它带着对死亡的觉悟,而我分明看到的,是大师在人类所不能接受的死亡真相上,化上了睡眠的妆。
于是,在『垂死的奴隶』的雕塑里,他让那个年轻体壮的汉子,在悠闲的睡姿中死去——他右手扪心左手抚头,肌肉发达阴囊饱满,尽管胸前捆着绳索,脸上却没有痉挛和痛苦,有的只是恬静和解脱——他让力量、尊严和美感伴着他直到死亡,他让生和死在艺术中达到和解。
然而,剥夺、毁坏、剿灭,痛苦、挣扎,反抗又在哪里?是艺术家懒惰于诠释,还是他善意的忽略? 如果一个血肉之躯——像眼前爸爸一样的血肉之躯,也能绕过撕杀而进入最后的解脱,我又何尝不愿意人云亦云地赞美那尊永恒的石像!
爸爸依然偏垂着头沉睡着。松弛的下颌和微张的嘴,流露出无力支配睡姿的虚弱。他忽然就眉头紧蹙,似乎梦境中的一切使之茫然。我俯下身,刚想推推他把他摇醒,忽见他的嘴角微微抖动,然后竟听到他轻轻地唤了一声“潭ㄦ”——我怔住,那是妈妈的名字——我那有着一双深潭一般大眼睛的美丽母亲的名字。
母亲姓甘名潭,是湘女,小名潭ㄦ。据外婆说,母亲出生时两只眼睛清澈幽深,让她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对着她唤着潭ㄦ——潭ㄦ从此就有了潭ㄦ这个名字。
潭ㄦ十岁时,潭ㄦ的父亲被当地流行的一场白喉传染病夺去了生命。潭ㄦ在高烧中熬了十天,虽然幸免于死,却被高温烧坏了耳朵和喉咙,从此成了聋哑人——一个有着一双深潭一般大眼睛的聋哑女孩ㄦ。
那一年秋天,她因残疾辍学在家。当地没有聋哑学校,潭ㄦ凭着小学三年级的识字能力,在家读书自修,学习哑语手势。父亲过世后不久,母亲擦干眼泪,停了刺绣厂的工作,倾箱倒箧,尽其所有地带着她四处求医。他们找名家,吃偏方,费劲周折却百治无效。
几年后的一天,一位东北远亲偶然探访,说是到湖南出差顺便到家看看。他见潭ㄦ的母亲因为潭ㄦ的事儿愁肠百结,就边劝慰边帮着她想法子:嫂子,别灰心。俗话说得好,有病乱投医,多试试看,说不定啥时候就碰上了能妙手回春的高人。——就说我们那块儿吧,虽然人们都管它叫北大荒,但实际上它可是北大仓——不但藏着吃不完的粮食和特产,还藏着数不尽的能人。咱远的不提,就说这松花江旁我们小镇上那位远近闻名的“新神针”吧。据说他下放到咱小镇前就是城里有名的中医,会一套祖传的针灸疗法。一根银针只要放在他的手里,捻着捻着,就能让那铁树开花,哑巴说话——嫂子,你一定听过『千年的铁树开了花』那首歌吧,虽然他不是歌词中说的亲人解放军,可镇上的人都说那在歌里举着小小银针的人就是他——你看他的威信有多大!
潭ㄦ的妈妈听到这儿就张大了嘴巴,她忘记了自己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水,破涕为笑:本家弟弟,这样看,俺闺女这病还能治?
她不知道这会儿,里屋门玻璃的纱帘后,潭ㄦ正用一双深潭一般的眼睛,透过扒开纱帘后的一角玻璃,偷偷地望着她。她当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却能从妈妈的表情中判断出他们在谈她,谈她的病,谈她的病还有没有治愈的希望。她一边用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寻找着答案,一边用手轻轻地摸着母亲亲手绣在纱帘上的两只黄莺——那是她平日里最喜欢的鸟儿,可她却已有上千个日子没有听到过它们的歌唱。
第二年五月,潭ㄦ的母亲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家当,带着刚满十四岁的潭ㄦ,在春暖花开中来到了东北的这片黑土地上。在那位亲戚的引见下,她们顺利地见到了“新神针”,是在他的家里——两间一半中药铺一半住宿的小平房。他和蔼地接待了她们,并告诉潭ㄦ的母亲,“新神针”是人们送给他的绰号,“辛深真”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把他的儿子辛松江和老伴李瑞芳从里间叫出来,介绍给她们母女,告诉她们老伴的工作是在家给自己做饭,儿子呢,也在家,正给自己当徒弟,跟自己学习针灸。
松江站在那儿,面对着比自己小七八岁的潭ㄦ妹子,憨憨地笑着。他自打跟潭ㄦ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听清楚身旁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他觉得整个人早已掉进潭ㄦ那白净脸上的两汪深潭里,一时间沉得无影无踪。
那天回来的路上,潭ㄦ是一蹦一跳回到家的,而潭ㄦ的母亲却是一路上拖着沉重的步子。
这个刺了半辈子湘绣的女人,有着绣丝一般纤细的神经。她在刚刚同辛医生夫妇谈话的过程中,早把一旁用纸笔对话的松江和潭ㄦ尽收眼底。她看到松江因怕潭ㄦ听不到说不出受了冷落,就主动地找出纸笔给她,然后搬来板凳坐在她的对面,跟她你一句我一句地用写字对话。她不知道他们彼此都“说”了什么,但她能从松江举手投足的眼神中,捕捉到他喜欢自己女儿的讯息,而女儿回来时这一路上的蹦蹦跳跳,又何尝不是对那种讯息接收后的反馈?!——可松江是个浓眉大眼健康挺拔的小伙子,潭ㄦ不过是个聋哑女,撇开家世和行业不讲,就只是残障这一关,他又怎么能轻易夸过而和她走到一起?
……
不久,辛家便得知了潭ㄦ和她的母亲原是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当辛深真听说甘家母女的日子,是靠着潭ㄦ母亲一针一线的湘绣和亲戚的贴补来维持时,就招全家三口人坐下来商量一番,然后派松江过来传个信ㄦ:潭ㄦ以后别去卫生所看病了,直接来我家针灸就行了。至于看病钱,我爸说等治好了再说吧,你们就别再为看病的费用晚上加班赶活了。潭ㄦ的母亲听得流了泪。潭ㄦ见妈妈哭了,慌了神ㄦ,瞪着眼看着松江,两汪深潭里结满了冰。松江憨笑着,不急不缓地从兜里掏出早就写好的纸条,打开给她看。她在阅读中慢慢解颐,抬头再看他时潭里的冰就化了——她又成了清澈而幽深的潭ㄦ。
他纸上的话虽然和嘴上的话意思差不多,但却写得文绉诌的,她读在心里好舒服。他在结尾后的括号里还附加了一句:潭ㄦ,期待你能光临寒舍就医。到时我会在家父身旁递针消毒做助手,也好陪在潭ㄦ的身边写字鼓励,潭ㄦ应允为盼。——他一边给他端着纸让她看,一边做贼心虚地用眼睛四处溜着——岂不知细心解事的“潭妈”,早就装着没看见,到外屋忙活着要留他一块ㄦ吃的晚饭去了。
……
转眼已到第一个疗程的最后一天。
那是个周日的早晨,正当辛深真站在外屋药铺的窗前往身上穿着白大褂时,忽见潭ㄦ急匆匆地跑进院门,一直冲到正在扫院子的松江面前,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脚踩了弹簧一般地在他面前蹦着高。她满脸都是兴奋和激动,深潭一般的双眼开锅了似地往外流着热泪。松江被惊呆了,着急地看着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明白过来,停了脚,用双手飞快地比划着,口中不自觉地发着啊啊的声音——她在热切地告诉他发生的一切。
院里的松江不懂哑语,一时反映不过来,可屋里的辛深真却马上明白了——他毕竟扎好了那么多聋哑人,有过类似的经验。他知道她在对他说她能听到了——松江,我能听到了,刚才在路上忽然就能听到了!——虽然只是一点点微弱的声音,但我确定那是鸟叫,是我好几年都没有听到了的鸟ㄦ的歌声。它们叫得比从前还好听,比我记忆中的那些还好听,还好听。——松江,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松江,我为了这个时刻盼了上千个日子,等了上千个日子——松江,谢谢你,谢谢你的爸爸和妈妈——松江,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叫我一声“潭ㄦ”,喊我的名子,我要让你确信我能听到了……
痴呆了好一阵子的松江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突然忘情地将她搂在怀中,对着天空大声喊:潭ㄦ-----潭ㄦ------潭ㄦ你听见了没有?你有没有听见是谁在叫你?你快回答我!——他喊到这里,忽然感到她在他的怀里正拼命地点头,他这才意识到,她还没有全好,她耳朵虽然能听到了,但她还说不出来,仍然是个哑巴,不能说话的哑巴——他忽然心头一痛,从大声呼喊直线而下,变成泣不成声。
湛蓝的天空下,五月的柳絮正轻飏起舞,似雪似花。
屋里窗后,辛深真看着窗外这一切,不禁暗中泪滚双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