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当代思潮与传统文化 ──世纪之交的对话
中国当代思潮与传统文化 ──世纪之交的对话
■ 李慎之 □ 梁燕城
近代中国文化的检讨
□:本世纪特别到「五四」运动以来,中国文化成为一被反省与讨论的课题。中国人全面检讨祖先们在四千多年前开始发展,连绵到如今的文化,其中的社会礼文,价值观念,是带来中国的光辉还是带来灾难?似乎中国文化已成为一个问题,讨论还未有甚么成果,如今我们又面对二十一世纪的新时代挑战。你也曾特别提
倡自由主义,究竟这与中国文化发展的关系是如何的呢?
■:历史上,中国文化从来没有成为一个问题,只是到了「洋鬼子」打进来后,文化才成为一个问题,这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了。所谓的文化问题日积月累,一直到五四总爆发出来。今年正好是五四运动八十周年,中国当然有一系列纪念活动,至于主题,不会离开爱国主义。这也是有一些根据的。因为五四这个概念,实际上有两个层面的意义,一是指一九一九年前后的新文化运动,另一个是当年五月四日那天北京大学生的游行,包括火烧赵家楼,内锄国贼,外抗强权,这是爱国主义意义的一面。但我认为应值得注意的是,五四引起了对中国文化全面的审视,或称检讨。现在我们观察形势,已跟五四时有极大不同。当时中国是弱国,受外国欺负,中国文化简直不能自立,今天则已有强烈的自豪,认为中国已成为世界多极中的一极,几大强国之一,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香港澳门收回后,中国国内的国耻也没有了。所以现在社会条件跟五四时期是大不相同的,于是对文化的看法也大不相同。从清朝末年到五四,对中国文化的批评一直是一股越来越大的势力。起初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至少也认为中国文化有些问题了,起码体用不一致了。以后的批评越来越多,然而经几十年后,特别是近年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慢慢滋长了一种自满自得的情绪,停留在爱国主义上。去年北京大学建校一百周年,我在一篇文章中讲北大的自由主义,而其它人大多讲爱国主义。我还在一篇文章中引用鲁迅的话说,中国要有希望,必须多有不自满,而中国却是一个太容易自满的民族,中国的立国精神至今还没有变。其实,鸦片战争、中日战争等,中国虽然失败了,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人类历史上许多国家都有被侵略的事。如果说是国耻,这不能算最大的,最大的国耻,是中国人自己折腾自己,这在全世界都是很少见的,最典型的是文化大革命。虽然鸦片战争被认为是中国近代史的起点,但震动朝野的还是甲午中日战争。中国历来不把日本放在眼里,结果日本人打败了中国。问题是,所谓震动朝野,当时中国有四万万人,有什么事能震动每一个人,到底有多少人被震动了?很难说。真正震动每一个中国人的,就是文革,这是把每一个人都震动了的。因此,我明确提出,中国真正的国耻是文革。现在研究文革的书很多,但多是从个人经历去作回忆,作深入批判的还几乎没有。
历史的共业
□:我几年前曾特别提出「历史的共业」一辞,指中国清朝的改革,自始就有一深沉的自满及自卑的吊诡在里面,一方面自视高于西方,一方面又不能不向西方学习,故生出了「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吊诡言论。一面要学现代化,一面又不服气,要学完之后制服对方。因此自始就缺乏对自身批判,因着失败自卑,反弹出极度的自大,故自始的文化情结即不能真正走上现代化之途,每走前一步,又后退两步。四九年本来是翻天覆地改革的年代,但最后又走入文革之中,那期间文化情操似乎也是极自大而又极自卑的情结,也有很深的中国传统文化根源。我个人没有亲历文革,但也在边陲的香港,体会到那种大时代的震动。我近年来多次去中国大陆,看过不少有关文革的书,也听不少人讲过文革的事。中国文化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震动,是不是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其实,文革对海外华人的影响也是很大的。在国内形成说假话、空话、大话的风气,使改革后很多人仍是遗留这些习惯,对道德破坏极大,这都是文革的影响。
■:事实上,从原则来讲,对文革的研究是禁止的,尤其是有关档案不能公开。文革为何是悲剧,为何是国耻,至今也没有人进行公开批判。因此虽然出了一些书,但远没有达到五四时像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以及后来冯友兰等人对中国文化重新进行整理、重新研究、重新审视的程度。现在这一点还根本谈不上。但民的心理已经有了变化。我认为文革实质上是中国革命的延长,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延长。中国传统文化不但没有经过类似西方的宗教改革、文艺复兴,而且连日本的明治维新的变化也没有。所以,如果中国文化真正要走出自己的道路,就必须要更新。当然不能走乌托邦的空想道路,中国已经尝过乌托邦的滋味,因为最伟大的乌托邦就是在中国进行试验的,就是人民公社;而最伟大的人类改造试验也发生在中国,就是文革。目前要更新中国文化,是很困难的,并不容易。人民已经没有五四时代那种劲头了,另外,至少五四时代有一批精英人物,如陈独秀、胡适、鲁迅等人,也包括蔡元培、周作人,在今天则一个也没有,这是事实而不是夸大。
当代五种思潮
□:中国另一个大转变是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以实事求是为精神,再不是空想鸟托邦。二十年来经济翻身,思想文化风气也远为宽容与开放。目前是一极大的文化与社会结构更新时期,若是成功,有可能走出百年苦难的困厄。但中国文化在此期间,是在更新,还是进入真空呢?中国国内的各种思潮争鸣竞秀,其大方向会否形成多元并进的局面呢?
■:五四前后曾出了一些杂志,虽然影响很大,但事实上在四万万人中究竟能搅动多深?中国文化是一个大海,不知有多深,多大的力量也搅动不了,也澄清不了。所以现在中国思想界、学术界还是比较复杂的。粗粗划分一下,起码有五种思潮。第一种是主流思潮,可以说是代表官方的立场。这种思潮有一定背景,因为现全世界普遍认为中国在处理国内问题时搞得比前苏联好,局势相对稳定,但在改革方面还是牛步前进,或是被局势推着前进。主流思潮中,还有一种附属相关的思潮,提倡和合哲学,这与以前所谓的斗争哲学是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很值得注意。二是极左思潮。这股思潮主要还是想回复到五十年代的毛泽东思想。极左思潮在中国是根深蒂固的,现在有的农民、工人说还是毛泽东的年代好。在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就是可以分成两派,两派都在骂,但骂毛泽东的不多。毛泽东时代吃饭不愁,虽然吃不饱,也没有好饭,但大家都一样。这一点很关键,因为在中国平均主义有极大传统。毛泽东的共产主义与马列主义是一个来源,到晚年还一再赞赏《汉书》的五斗米道,国外很多人对毛泽东的这一思想还不了解。马列主义中国化,是非常实际的。海外有一些学者说五四太激进。文革在世界潮流中本来是不应发生的,但在中国这样的传统下,还是发生了。农民革命不断重
现,每次都有极左的影子。第三种思潮是强烈的民族主义。中国是一个天然大国,从小大家就说,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人口四万万,现在有的学者说中国文明已经一万年了,翻了一番,而人口则翻了三番肯定是事实。毛泽东说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确实是很鼓舞人心的。后来有了原子弹,连有的台湾人也对我说,就凭这一点他就佩服毛泽东,中国人有了原子弹就可以扬眉吐气了。中国最近民心出了一个大转弯,自发的民族主义,相当自觉的一种反西方的情绪。民族主义在学术界的影响是很大的,认为世界历史的规律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西方人欺负全世界几百年了,今后应该是中国人的天下了。说二十一世纪是中国人的世纪,这对许多中国人来讲是高兴的,作这种演讲到处会掌声雷动,虽然没有多少道理,但会引起人们极大兴趣。这种民族主义目前在中国比较流行。四是后现代主义,这在一部分年轻人中间比较流行。我常说,我老了,看不懂后现代的文章。二十年来在中国学术界比较有影响的《读书》杂志,近年来转向谈后现代的多了,还有《天涯》杂志。在后现代中比较出名的是新左派。新左派与毛泽东思想有联系,提出经济民主,实际上就是分配公平.中国目前不公平现象比文革前要明显,这应该看成是一个背景。后现代主义还提倡文化民主,认为几个知识分
子不能垄断一切,但绝对不提政治民主。而我认为,中国文化最根本的问题还是政治民主,而现在有的人还公然赞成人民公社和文革搞的那一套。中国现在有一个村子,每天早上升旗,唱语录歌,唱大海航行靠舵手,问题是这个村子经济搞的不错,但用的是资本主义的方法。我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不会反对别人搞这些东西。中国十三亿人口,有这么一个试验区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有人想把这个推广到全国,甚至全世界,就不是一个小问题了。第五种思潮,就是自由主义。中国传统文化实际上是两个结合,一个是秦始皇,一个是鲁迅所说的阿Q,要实行自由主义非常困难。自由主义是要对人宽容,但如果你宽容别人,别人不宽容你,怎么办?所谓改造中国的民族性,我认为这个问题特别大。现在跟五四比起来,国内的普遍情绪有很大变化。五四时不但提到亡国,而且担心灭种。 其实,当时中国人口四万万,谁能灭掉?但梁启超、康有为就这样认为中国有可能要灭掉。现在中国人不但没灭掉,而且还很自豪,中国人遍布五大洲。但今天的问题跟五四时面临的问题是一样的,没有根本的改动,只是没有五四时代那种领袖人物。刚才我已经提到,海外有些人认为五四过激,提出打倒孔家店,当然也有人考证,说胡适讲的话,是执手打孔家店,没有倒字。张申府讲过,打倒孔家店的就是孔夫子,所以也不能算过激。我是认为五四说不上彻底,更说不上过激。过激的来源,就是因为中国来了一场已经不合时宜的革命。要解决中国左的思潮的根,靠五四是不够的。从根本上讲,要人的现代化,思想的现代化,但这个很难解决。这就如我在《回到五四重新启蒙》一文中所讲的,应该从思想学问入手,无论如何迂回,总是逃不了的。
当代中国两大传统思潮
□:我对中国当前文化的思考,主要是对两大传统思潮的反省,一是共产主义,一是儒学。马克思主义思想原对资本主义的批判而来,表达一种强烈的公义感和道德责任感,适其所以能与儒家文化的中国人心灵接合,正是在这道德的忧患上。不过其能短期内得到近代中国人接受,也有其历史的背景。中国人近代有一特别心态,与当时共产主义接合,从「师夷之长技以制夷」的吊诡心态而来,近代很大一部分中国人的矛盾心态,就是很恨西方,也很爱西方,而这种心态一直存在到今天。也就是说,西方文明的好处大家都愿意接受,但又始终怀疑西方对中国抱有敌意,认为西方是敌视我们中国的。唐君毅先生有个说法,共产主义是一个
来自西方而又反对西方的东西。共产主义一开始就有这种反对西方帝国主义的吸引力,不过现在这种吸引力已经减弱。故马克思主义的反省者开始有两条路,一是与儒家结合,创造和合哲学,从斗争转向和谐,另一路则走向对市场经济不正现象的反思和批评,接近西方法兰克福学派之新左路线。我原先是一个深受儒家文化训练的知识分子,但慢慢从某些新儒家的表现,发现里面有两种最大问题,一是自我无限化,这在中国最有才能的人身上容易出现,而知识分子之所以自我无限化,根源在于人人可以成圣,人人可以成佛。本来人人成佛、成圣的原意是众生平等,但问题是佛、圣代表了无限心灵,是高一层次的存在,高于常人。这个危险就出现了,人还没有成佛、成圣以前,就以为自己成佛、成圣了,于是民间总有些人出来,鼓吹一些甚么功法,自称成佛,更荒谬的是有人自称其功力比释迦高千万倍,这种自称从来没有客观检定的机制。取得博士学位也要经很多考试,成佛却没有考试,谁都可自我宣称,再自称自己有甚么大法,欺骗群众。凡成佛成圣者,均看不起走同样道路的人,说自己比他人高,结果自视为神,自我无限化。所以中国人有才能的人是很难并存的,喜欢互相拆台,互相看不起,很少有互相提携。我称这些为「天下第一剑情结」。全世界都有武侠小说,但祇有中国的武侠小说才有所谓争天下第一剑,那就是在武学界中的成佛成圣。在社会政治上,几千年来皇帝就是神,秦始皇用皇帝的称呼,本袛是自称为「皇矣上帝」,即自视为上帝,慈禧太后自称为老佛爷,那是政治上的成佛成圣,自我无限化。问题是一般人民也喜欢这些神佛,要造出神佛来。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虽然成功,但能明白民主的伦理却很少,孙中山讲民主也很难有个了解,因为人民的素质还未具备。本来民主就是推翻了皇帝,人民变成皇帝,但当中国人民变成皇帝后,还不知道自己是皇帝,而是变成三国演义中的阿斗,阿斗做了皇帝后,仍不能自立,不知自己的权利,反要依靠诸葛亮领导,于是全国人民都是阿斗,领导人再一次变成诸葛亮,最后又被捧成神佛。所以民国以来,人民把袁世凯、蒋介石、毛泽东都捧成了神。这是中国文化走不出现代化的根源,是文化上深重的自我无限化心态,是天下第一剑情结。连新儒家也新不到那里,一些新儒家人物就有很重的天下第一剑味道。此外,当前中国文化最新的反省,如贪污腐败的文化根源在哪里?我认为也与儒家伦理有关。儒家的伦理是关系的伦理。西方都讲个人主义,不讲关系,中国在这一点上本可显示崇高的家庭价值,社会和谐,然而这种以关系为本的伦理,又很容易变成一种小圈子,贪污还可以非常有道德,感恩报,有福同享,这都是从关系伦理出来的。回过头看西方个人主义,讲究责任伦理,每一个事情都有个理性的程序,每个部分都有负责的机制,人人要负责任,不能只靠关系。我们中国人做事情一般都先看如何搞好关系,不是先看看责任在哪里?关系伦理往往变成腐败的根源。
中国的社会思潮与自由主义
■:我在前面提到的五种思潮,是指学术方面的,不包括社会思潮。社会问题更复杂一些,例如黑社会问题就是其中一个,中国有些地方哥老会也抬头。这还不包括正常的宗教信仰,而基督教在中国的发展,是很迅速的,在华北农村,几乎是成平方的增长。有人说,基督教在中国没有前途,不如佛教,我不同意这个看法。因为文革以后到现在,基督教是增长最快的。无论作何种解释,这些现象反映了中国社会已经出现的变化,则是一个明显事实。中国自秦以来的二千二百年,都是专制统治,不过近二十多年来有了一些开明的趋势。从某种意义上,中国也可以说是最自由的,关起门来谁都可以骂。虽然中国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完成自由主义的转变,但目前在中国,自由主义已经成了一个正式的政治哲学的名词。在此之前,自由主义仅仅是一种道德和品行不太好的代名词,没有人认为它是一个政治哲学名词。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命运,牵连到对五四的估计。我在前面提到,近年来出现所谓对五四的反思,其中认为五四太激进了,把传统都反掉了。事实上,我上面也指出了,中国的激进主义来源于中国革命本身是农民革命。从农民革命来建立政权是一个规律。如果把五四认为是激进主义的来源,未免太轻看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国传统文化上下五千年,当时人口四万万,五四最多像蚊子叮
了一下,哪能起这么大的作用?作用是其后来长期的革命,重现了农民革命,才把激进主义引活了。中国的统治者在起初造反时,没有不仇视知识分子的。我最近为一本关于游民社会的书作序,其中提到中国历史上的农民革命,最后成功都要靠一批游民勇敢分子和激进知识分子为其领袖。在两千多年的历史上,除了异族入主中原者外,绝大多数的开国皇帝都是游民、流氓出身,没有一个例外。中国历史的发展,实际上是一个交替过程。太平天国是在基督教传入中国之后,但和基督教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问题是到了洪秀全那儿,他变成了老二,杨秀清变成老三,这本身与基督教有什么关系?与知识分子有什么关系?仅仅是一场农民革命嘛。
太平天国的本质
□:太平天国虽然反映了传统的中国革命,但有一点很突出,就是在当时的清朝这个年代,中国正是用儒家天朝文化的理由来镇压民族精神。所以,太平天国作为一种民族主义掀起的时候,不能从传统文化里寻找支持的理由,结果洪秀全在第一位华人传教士梁发的《劝世良言》一书中,找到平等与天国的意识,这与农民所求的义气精神接合。此外,上帝本是中国古书的观念,洪氏熟读经书,自也知道,上帝与天的观念涵接,天成为父,也与民间观念涵接,而天父上帝自然超过传统文化与圣人权威,于是即找到文化上的根据,去对付满清政府所利用的儒家政治文化。但严格来说,他对基督教中的平等和自由思想,毫无认识,也没有吸收马丁路德那种基督教信仰精神,尤其是个人面对上帝时的良知决定,及个人在上帝面前谦卑、人人平等而又各有自己私隐权的现代文延菏素。洪秀全、杨秀清都不懂的,洪仁轩懂得一点,因为他逃到香港跟从过著名传教士理雅各,理雅各不单把十三经译成英文,请洪仁轩帮忙翻译,而且同时将西方现代化、民主法治等观念教育了洪仁轩,结果他到南京时,写出了《资政新篇》。当时很可惜,只是一个理念,而没有实行,但《资政新篇》在历史上的地位是很高的,是中国第一个从传统走出来,来反省一个新的政治制度的可能性。不过洪秀全虽批示执行,他本身却没有质素去真正理解现代制度,他的本质仍是游民文化为本的革命
李慎之: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
梁燕城:加拿大文化更新研究中心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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