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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与中国画---钱钟书

中国诗与中国画---钱钟书

博客

【一】

       這不是一篇文藝批評,而是文藝批評史上一個問題的澄清。它並不對中國舊詩和舊畫試作任何估價,而只闡明中國傳統批評對於詩和畫的比較估價。

       當然,文藝批評史很可能成為一門自給自足的學問,學者們要集中心力,保衛專門研究的純粹性,把批評史上涉及的文藝作品,也作為干擾物而排除,不去理會,不能鑒別。不過,批評史的研究,歸根到底,還是為了批評。我們要了解和評判一個作者,也該知道他那時代對於他那一類作品的意見,這些意見就是後世文藝批評史的材料,而在當時表示一種文藝風氣。一個藝術家總在某些社會條件下創作,也總在某種文藝風氣裡創作。這個風氣影響到他對題材、體裁、風格的去取,給予他以機會,同時也限制了他的范圍。就是抗拒這個風氣的人也受到它負面的支配,因為他不得不另出手眼來逃避或矯正他所厭惡的風氣。正像列許登堡所說,模仿有正有負,亦步亦趨是模仿,反其道以行也是模仿”(Grade das Gegentheil tun ist auch eine Nachahmung)﹔聖佩韋也說,盡管一個人要推開自己所處的時代,仍然免不了和它接觸,而且接觸得很著實(On touche encore ason tempset tres fortmeme quand on le repousse) 。所以,風氣是創作裡的潛勢力,是作品的背景,而從作品本身不一定看得清楚。我們閱讀當時人所信奉的理論,看他們對具體作品的褒貶好惡,樹立什麼標準,提出什麼要求,就容易了解作者周遭的風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比從飛沙、麥浪、波紋裡看出了風的姿態。

       一時期的風氣經過長時期而能保持,沒有根本的變動,那就是傳統。傳統有惰性,不肯變,而事物的演化又使它不得不以變應變,於是產生了一個相反相成的現象。傳統不肯變,因此惰性形成習慣,習慣升為規律,把常然作為當然和必然。傳統不得不變,因此規律、習慣不斷地相機破例,實際上作出種種妥協,來遷就事物的演變。批評史上這類權宜應變的現象,有人曾嘲笑為文藝裡的兩面派假正經”(ipocrisia letteraria) ,表示傳統並不呆板,而具有相當靈活的機會主義。它一方面把規律解釋得寬,可以收容新風氣,免得因對抗而搖動地位。傳統愈悠久,妥協愈多,愈不肯變,變的需要就愈迫切,不再能委曲求全,於是舊傳統和新風氣破裂而被它破壞。新風氣的代興也常有一個相反相成的現象。它一方面強調自己是嶄新的東西,和不相容的原有傳統立異﹔而另一方面要表示自己大有來頭,非同小可,向古代另找一個傳統作為淵源所自。例如明、清的批評家要把《水滸》、《儒林外史》等白話小說和《史記》、《漢書》掛鉤搭線*,西方十七、八世紀批評家也要把新興的長篇散文小說遙承古希臘、羅馬的史詩*﹔聖佩韋認為當時法國的浪漫詩派蛻變於十七世紀的七星詩人,三十年代中國有些批評家宣稱明代公安竟陵兩派的散文為新文學源流。這類暴發戶造譜牒或者野孩子認父親的事例,在文學史上常有﹔它會影響創作,使作品從自發的天真轉而為自覺的有教養、有師承,所以未可忽視。

       一個傳統破壞了,新風氣成為新傳統。新傳統裡的批評家對於舊傳統裡的作品能有比較全面的認識,作比較客觀的估計,因為他具有局外人的冷靜和超脫,所謂當局稱迷,傍觀見審(元行沖《釋疑》),而舊傳統裡的批評家就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蘇軾《題西林壁》)。除舊佈新也促進了人類的集體健忘、一種健康的健忘,把千頭萬緒簡化為二三大事,留存在記憶裡,節省了不少心力。所以,舊文藝傳統裡若干複雜問題,新的批評家也許並非不屑注意,而是根本沒想到它們一度存在過。他的眼界空曠,沒有枝節零亂的障礙物來擾亂視線﹔比起他的高瞰遠矚來,舊的批評家未免見樹不見林了。不過,無獨必有偶,另一個偏差是見林而不見樹。局外人的話可能是外行話﹔彷彿清官判斷家務事,有條有理,而對於委曲私情,終不能體貼入微。一個社會、一個時代各有語言天地,各行各業以至一家一戶也都有自己的語言田地。譬如鄉親敘舊、老友談往、兩口子講體己、同業公議、專家討論等等,圈外人或門外漢聽來,往往不甚了了。緣故是在這種談話裡,不僅有術語、私房話以至黑話,而且由於同伙們相知深切,還隱伏著許多中世紀經院邏輯所謂彼此不言而喻的假定suppositio ,外人難於意會。釋弘《竹窗隨筆》論禪宗問答:譬之二同邑人,千里久別,忽然邂逅,相對作鄉語隱語,旁人聽之,無義無味。其實這是生活中的平常情況,只是聽之無義無味的程度隨人隨事不同。文學研究裡也有相似的現象。假如我們不很認識古代和外國的文藝傳統或風氣,對於它們的作品往往讀起來就像隔霧看花,談起來也未免隔靴搔痒,要把手邊用慣的尺度去衡量,把耳邊聽熟的議論去附會。就舉一個文評史上的例罷。我們常說中國古代文評裡有對立的兩派,一派要載道,一派要言志。事實上,在中國舊傳統裡,文以載道詩以言志只規定各別文體的功能,並非概論文學指散文或古文而言,以區別於。這兩句話看來針鋒相對,而實則水米無干,好比說他去北京她回上海﹔或者羽翼相輔,好比說早點是稀飯午餐是麵。因此,同一個作家可以文載道,以詩言志,以詩餘的詞來詩裡不得的。這些文體是平行的,但不是平等的,為最高。西方文藝理論灌輸進來成為常識以後,我們很容易把理解為廣義的文學,把認為文學創作精華的代名詞。於是這兩句話就好比頓頓都喝稀飯一日三餐全是麵,或兩口兒同去北京雙雙同回上海,變成相互排除的命題了。傳統文評裡有它的矛盾,但是這兩句不能算是矛盾的口號。把外來概念應用得不很內行,就產生了這樣一個矛盾的錯覺。另一方面,當然也會產生統一的錯覺,譬如中國舊詩和舊畫是有矛盾的,並不像我們常說的那樣融合無間。

       列許登堡(G.C.Lichtenberg)《雋語集》 (Aphorismen),萊茨曼(A.Leitzmann)編,第3134頁﹔聖佩韋(Sainte Beuve)《我的毒素》(Mes Poisons),季洛(V.Giraud)編,197頁。

       克羅采(B.Croce)《美學》(Estetica),第10495頁。
參看《林紓的翻譯》。

       梅依(G.May)《小說在十八世紀的困境》(Le Dilemme du Roman au l8e Siecle),18-9頁,33頁。

       艾爾德曼(K.O.Erdmann)《文字的意義》(Die Bedeutung des Wortes〕,第366-9頁(ein Kapitel Scholastik)。

      
【二】

       詩和畫號稱姊妹藝術。有些人進一步認為它們不但是姊妹,而且是屔?⒚谩L迫酥徽f書畫異名而同體,(張彥遠《歷代名畫記》卷一《敘畫之源流》)。自宋以後,評論家就彷彿強調詩和畫異體而同貌。例如孔武仲《宗伯集》卷一《東坡居土畫怪石賦》:文者無形之畫,畫者有形之文,二者異跡而同趣﹔馮應榴《蘇文忠公詩合注》卷五《韓□□□□□□□□張舜民《畫墁集》卷一《跋百之詩畫》: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釋德洪覺范《石門文字禪》卷八:宋迪作八景絕妙,人謂之無聲句。演上人戲余曰:道人能作有聲畫乎?因為之各賦一首﹔《宋詩紀事》卷五九引《全蜀藝文志》載錢鍪《次袁尚書巫山詩》:終朝誦公有聲畫,卻來看此無聲詩。兩者只舉一端,像黃庭堅《次韻子瞻、子由題〈憩寂圖〉》:李侯有句不肯吐,淡墨寫作無聲詩﹔或周孚《題所畫梅竹》:東坡戲作有聲畫,嘆息何人為賞音,例子更多。南宋孫紹遠搜羅唐以來的題畫詩,編為《聲畫集》﹔宋末名畫家楊公遠自編詩集《野趣有聲畫》,詩人吳龍翰所作《序》文裡說:畫難畫之景,以詩湊成,吟難吟之詩,以畫補足(曹庭棟《宋百家詩存》卷一九)。從那兩部書名,可以推想這個概念的流行。無聲詩有形詩有聲畫無形畫的對比和西洋傳統的詩、畫對比,用意相類。古希臘詩人(Simonides of Ceos)早說:畫為不語詩,詩是能言畫。嫁名於西塞羅的一部修辭學裡,論互換句法(commutatio)所舉第四例就是:正如詩是說話的畫,畫該是靜默的詩Item poema loquens picturapictura tacitum poema debet esse 。達文齊干脆說畫是嘴巴啞的詩una poesia muta),而詩是眼睛瞎的畫una pittura cieca 。萊辛在他反對詩畫一律的名作裡,引了那個希臘伏爾太的使人眼花撩亂的對照die blendende Antithese des griechischen Voltaire),也正是這句話 ,輕輕地又把他所敵視的伏爾太帶掃了一筆。不語詩能言畫和中國的無聲詩有聲畫是同一回事,因為在這裡不指音響,就像舊小說裡不則(作)聲、舊戲曲裡禁(噤)聲!禁聲!的那個字。古羅馬詩人霍拉斯的名句:詩會像畫ut pictura poesis erit),經後人斷章取義,理解作詩原如畫,彷彿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折枝》所謂:詩畫本一律。詩、畫是屔?⒚玫恼f法是千餘年西方文藝理論的奠基石,也就是萊辛所要掃除的絆腳石,因為由他看來,詩、畫各有各的面貌衣飾,是絕不爭風吃醋的姊妹Keine eifersuechtige Schwester 

       詩和畫既然同是藝術,應該有共同性﹔而它們並非同一門藝術,又應該各具特殊性。它們的性能和領域的異同,是美學上重要理論問題 ,這裡不想探討。我有興趣的是具體的文藝鑒賞和評判。我們常聽人說:中國舊詩和中國舊畫有同樣的風格,表現同樣的藝術境界。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個意思是否能在文藝批評史裡証實?

       艾德門茨(JM.Edmonds)《希臘抒情詩》(Lyra Graeca),羅勃(Loeb)《古典叢書》本第2258頁。參看哈格斯特勒姆(Jean H.Hagstrum)《姊妹藝術》1058頁。

       西塞羅(Cicero)《修辭學》(Rhetorica ad Herennium)第4卷第28章,羅勃本326頁。

       達文齊《畫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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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醉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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