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休所的故事 五
社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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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追剧,看那个《小舍得》,看到现行教育制度把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生生逼出了幻觉,便想到了我们干休所。
过去在H市几十年,我只见过一位善良可爱的神经病,江湖人称“二虎蛋”,出没在医学院一带。这个人非常善良,据说以前是列车乘务员,因为精简想不开。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背站名,从H市开始,大站小站无一遗漏,一直背到北京站。他自己也说自己“不打人不骂人”,对人非常和蔼。我想,他做乘务员的时候一定是很棒的,只是这么好的乘务员干嘛要精简。
据说江湖上还有两位神经病,一位是女的,人称“二妇女儿”,她的主场在旧城一带。另一位也是男的,人称“疯根根”,他的主场在新城鼓楼一带。
可惜都是仅闻其名,未见其人,风采未能得瞻。
后来搬到了干休所,哇,大时代来了,神经病次第登场,应接不暇。
第一号神经病是随一户人家搬来的,按说这户人家跟我家很熟,丈夫有些资历,但级别不高,长期在察北草原某地主政,老婆则被他任命为当地法院的院长。
他并不贪污,那时也没有几个贪污的。但是他整人,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文革中被整的比较惨的缘故。他老婆也整人,而且属于那种不撒嘴的,一直把法院一个什么小干部打击报复送进了监狱。
在那个时代,做这事没有不受惩罚的。小干部不屈不挠,一封又一封的告状信飞向中纪委。那是改革开放之初,跟后来不一样,完全容不得这些可恶的行径。于是,小干部平反出狱,这对夫妻都受到党纪政纪处分,双双调离,回到H市。
他家有一个神经病。
是他一个儿子,脸色阴郁,基本无话,看谁都是恶狠狠的,令人生畏。
我妈跟他们熟悉,说那孩子是文革落下的病,一个小孩子,天天被抓去看批斗父母,而下面的批斗跟上面机关完全不一样,就是侮辱和毒打。
他就疯了。
他在院里还是惹了一些事端的,例如砸过人家玻璃,还有过几次袭击邻居,闹得天怒人怨。人人都恨他,都怕他,但我觉得他也挺可怜的。
后来他家搬走了,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二号是一个女性,父母都是老干部,而且跟我的父母非常熟。她原本在省直一个局里做科长,大龄剩女了,心理比较脆弱。被相了若干次亲,都因为长得乏善可陈被打了回票。致病的直接原因是最后一次恋爱,她是真动了心,对方高高大大,仪表堂堂,也是国家公务员。俩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她提出结婚,他开出了结婚的条件——跟省长说说把他提为处级干部。
他知道新任省长跟她的父母都很熟。
女儿急忙回家找父母。
父亲叹了一会儿气,母亲也叹了一会儿气。
母亲说:这次难为你了,但这是为了咱闺女的幸福啊!
父亲说:你当我是因为要去求人叹气?错了!我是看那小子不地道,我有时候就想,但想不通,一个挺拔高大,有学历有能力的帅小伙儿,咋会看上咱家丫头?现在想通了,他没背景,他父母都是农民。可是咱有什么背景啊?换句话说,因为背景娶了你闺女的人,能让闺女幸福?
叹气归叹气,夫妇俩还是去了省长家。
省长热接热待,双方回忆了峥嵘岁月后,省长说你们来必有事,说吧。
老两口把事情说了。
首长一脸凝重。
老太太问:有难处?
省长说:倒不是什么难处的问题,按理说处级干部的任免到不了我这儿,但是通过秘书给他们打个招呼也不是不可以。我只是有些担心,为咱家丫头担心——不给弄个处级就不结婚,这样的女婿品质有问题啊!
老两口一起说,就是就是,以后要加强教育。
但是竟没有办成。
也不知道是省长没给打招呼还是打了没管用,总之这拨儿提干过去了,那小子还是主任科员。
于是婚事就吹了。
于是闺女就疯了。
这闺女的疯法跟别的疯子不一样,能文能武。文起来一天到晚埋头吃水果,武起来连爹妈都揍。人家原本已经布置好了婚房,老两口现在只能把她接到自己家同住。在漫长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中,老头子撒手辞世。老太太从殡仪馆回来,领了抚恤金和丧葬费以及各种福利,独自承担起了看护丫头的责任。
闺女一般是住半个月精神病院在家呆半个月,有时稳定一些,老太太就带她来花园散步。那天遇到我,就聊了一会儿,不外乎是诉说艰难和对未来的深重担忧。
我说:阿姨,这也不是办法呀,将来……
她说:丫头,我知道你的意思,将来我一闭眼,她可就再没有人管了。
我说:还不如给她在农村找个男人呢,那种老光棍,她有工资,肯定行。
她说:我早想过了,就怕找个老光棍不给她饭吃饿死她。
我说:不会的,老光棍精着呢,饿死就没一个月大几千的固定收入了。吃不饱,饿着是可能的,但绝不会饿死她。
她说:阿姨听着瘆得慌。
最让人心痛的是下面这两位,三号和四号。
院里有位德高望重的省级离休老同志夫妇,儿子媳妇孙子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儿子孝顺,儿媳自然也孝顺。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儿子在一个机关做处长,媳妇在一个中学当老师,孙子在一所小学做学生。如果没有这位责任心极强,望子成龙心极重,决心让一个国家栋梁在自己手上长成的妈妈,日子可以说平淡而幸福。
老夫妇相继辞世,小孙子也逐渐长大。孩子叫大成,我明白这名字的意思,学贵大成,不贵小用。大成者,参于天地;小用者,谋利计功。这是南宋五峰学派创始人胡宏的观点,给孩子起名大成,满满的都是母亲的期望。母亲是教师,教育起来得心应手。小升初,自然是重点中学。不仅如此,我经常在节假日看见她用自行车带着儿子在大街上飞奔。
有一次我问她:总看见你在大街上用自行车带着大成飞奔,干嘛呢?
她叹气:你真是不生孩子不知道生孩子的苦,我带他去补习班呢!
我问:你给他报了几个补习班?
她给我数:数学、英语、绘画、语文、物理……
一个巴掌没数完。
我姐姐的孩子跟大成一般大,院里孩子少,他们又是同龄,开头经常在一起玩儿,但慢慢的就见不着大成了。我问我姐的孩子:怎么不见大成来找你玩儿了?熊孩子说:大成说她妈妈不让他跟我玩儿。
我赞扬:她妈妈还是有见地的。
我姐这个孩子不同凡响,从小功课都是门门一塌糊涂。我姐不管,学龄前的时候我说该让他学习了,我姐说上了学就紧张了,能玩儿就玩儿几天吧。上了学校门门不及格,我说你得管管了,她说没事,到了高年级就好了。到了高年级还是继续保持低年级的成绩不变,我说姐你不能放任了,她说不要紧,上了初中就好了。
上了初中果然好了,退学了。
专业在家打游戏。
如今,我姐再也不说就好了,她明白永远好不了啦!
我眼见得大成在妈妈的严格管控下一天天憔悴,一天天枯萎,一天天呆滞。以前见到我,先是笑,然后才是阿姨好。即便脸上没笑,眼睛里也是笑意盈盈。如今变了,脸上没有笑就罢了,眼睛里也没有笑,取而代之的是迷惘和呆滞。
只有一句“阿姨好”。
后来干脆见不到他了,问他妈妈,说在家刷题呢。要高考了,行不行能不能成才就看这最后的冲刺了。
最后的冲刺非常成功,大成考上了江南一等一的著名大学。
他妈妈看见我,眉眼都是笑,说多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辛苦还是白费了——仅仅一个学期,大成就休学回家,据说是得了抑郁症。
那时看他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后来见不到他了,听院里的闲人议论,说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