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读边扯(35)- 《退稿信》
近读一本小书,安德烈.伯纳德的《退稿信》,笑得不行。这本书汇集了众多知名作家的退稿信,可以说是一部讽刺小品大全,编辑们的讽刺技巧可谓神出鬼没。
一般情况下,出版编辑措辞会和缓怡人,不会轻易得罪某个作家。这不仅是职业的需要,也因为他们知道作家一般都是爱记恨的家伙。可以想象当作家一人独处发呆时,任何一种怨怼慢慢会累积放大,最终说不准还会转化为回击的文字……但是,人难免有心情不好的时候,编辑也不例外,本书则集中呈现出编辑们被逼疯时的另一面——一群文采卓然、不吝拐弯损人的坏蛋。
摘一些有关作家的退稿信,先看几个稍微长一点的。
亨利•詹姆斯《圣泉》
“……当然,这是第N+1部充满‘詹氏风格‘的作品……这本小说确实把大家都搞得心神不宁。看这本小说的时候好像就在解读他那难懂的文字,一页接一页,没完没了。让人感到非常生气的是:我干嘛把时间精力投注在这上面? 你会神经紧绷,头皮发麻,你会想要站起来到街上去走一走。这小说里没有故事——喔!真的一个故事也没有……你还得自己猜测他的主题到底是什么,不断猜测。”
纳博科夫《洛丽塔》
“……作者实在应该把自己的想法都告诉他的心理医生(他也可能真的说了),而且这本小说也有可能是那些想法经过扩充后的结果——这里面有些段落写得不错,但是会让人吐到爬不起来,即使是比弗洛伊德还开放的家伙也会受不了……这整本小说从头到尾都沉溺在一种堕落的氛围里面……作家常常写着写着就陷入的一种像神经病一样的白日梦,情节也跟着混乱了起来,特别是那些有关逃亡的剧情……最后的结果,主角好像把自己变成野人一样,好可怕。让我最感到困惑的是——这作者居然还想找人出版这本小说?我建议不如把这本小说用石头埋起来,一千年后再找人出版。“
毛姆 《刀锋》
“……这本小说中有些对话是机智的,有些角色是有趣的,但是作者对于自己的生活哲学有着极为冗长的陈述,大部分写得糟透了,而且很悲观……这本小说不会畅销。虽然我不会说这是一本令人无法忍受的小说,但我认为它是一本差劲的小说。“
安•兰德 《源泉》
“……这几乎是一部天才的作品——从它那表现出的张力看来,作者确实是个天才——但是因为作品里面含有浓厚的悲情色彩,所以说它‘几乎‘是天才之作,而不是‘完全的’天才之作。真希望有读者会喜欢这种作品。 但实际上没有。它是卖不出去的。”
再摘几个短点的,涉及的都是大号作家。
福楼拜《包法利夫人》
“……你用一堆琐碎的细节遮掩着你的小说,以致它失去了原貌——那些细节写得很好,只不过太肤浅了……”
马塞尔•普鲁斯特 《在斯万家那边》
“……我从颈部以上的部分可能都已经死掉了,所以我绞尽脑汁也想不通一个男人怎会需要用三十页的篇幅来描写他入睡之前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
威廉•福克纳,《神殿》
“……我的老天爷!我可不能出版这部小说,否则我们只好相约牢里见了。”
(李•彭宁顿,南方诗人曾写过一首以威廉•福克纳为主题的诗,投稿后的收到退稿信云,“在所有以英文写成的诗里面,这是最糟的一首。 在所有以英文进行创作的诗人里面,你是最糟的一个……”,哈哈)
海明威 《春潮》(小说内容讽刺作家舍伍德•安德森)
“……如果我们出版这本小说的话,先别提会不会刻毒伤人,别人光是用‘品味差劲无比’来形容我们就够受了“
英国诗人塞缪尔•约翰逊
“阁下的作品既杰出又具有原创性;但是杰出的那一部分并无原创性,具有原创性的那一部分,却又不够杰出。”
最后摘几个小号作家的。俺才梳学浅,真不知道他们谁是谁。
厄尔•加德纳 《尖叫的骷髅》
“……故事中人物的语气生硬,讲话像在背字典,而作者安排的剧情似乎长了长长的胡须,看起来就像路易斯安那州河岸边的原生橡树上,垂挂着西班牙苔藓。“
霍德华•内梅罗夫《形象与律法》
“如果内梅罗夫以为写诗的目的是要跟我们打迷糊仗的话,那么他已经算是个伟大的诗人了……“
玛丽•莱因哈特《结案》
“……我读过它了,是两遍而不是一遍,因为我努力想要找出你看到的东西。但我想我一定是近视了。”
约瑟夫•汉森 《大家都害怕的人》
“……这本书的剧情结构是靠口香糖与回形针连在一起的”
当然,不是所有作家都‘有幸’收到即使是这样的退稿信,书中还提到一位后来当上内华达大学艺术人文学院院长的诗人史蒂文斯,他曾经寄手稿给一位不太认识的文学杂志编辑,后来回信来到了他手上,他打开信封一看,居然掉出一小撮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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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这,想起前些天读的夏志清《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一书(长江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提到过张爱玲收到退稿信一事。在1964年10月16日给夏志清信中张爱玲说,“Knopf我记得是这些退稿信里最愤激的一封,大意是:‘所有人物都令人起反感。如果过去的中国是这样,岂不连共 产 党 都成了救星。我们曾经出过几部日本小说,都是微妙的,不想这样squalid。我倒觉得好奇,如果这小说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评家怎么说。‘ 我忘了是谁具名,总之不是个副编辑。那是一九五七年,这小说那时候叫 Pink Tears.”
夏志清在按语里说,“要了解为什么当年张爱玲在美国不吃香,此信是个很重要的文献。”
可见当时的冷战思维无处不在。张的小说多以民国为背景,反映当时的社会状况,而在政治气氛浓郁的五六十年代,无论东西方都喜欢拿政治的尺子量东西,这也就难怪张讨好不了编辑们的有色眼镜。对于政治,张似乎是一向糊涂的,其第一任丈夫是个汉奸,第二任丈夫是美国左派作家,可见,政治似乎不在张的考虑之内,其政治方面的迷糊程度也可见一斑,也许,她心底里根本就不care这些东西吧。
顺便看一下这封信的手迹。张的字真好,规整娟秀有文人气。
看完这书,我把有关张爱玲的书归了归堆儿。日积月累,这样一本一本地看过来,也不免发一下张爱玲的感慨,“近来我特别感到时间消逝之快,寒咝咝的”,一晃,又一个凉咝咝的秋天来了……
2016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