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时装业工作（九）

     

    

      在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时候，我开始试着画设计图。虽然已经做了很多绣花和色彩的设计，款式的设计，对我却是一个全新的领域。我的心里，是没有一点自信的。

     人有的时候，面对自己的最爱，却最没有信心。也许因为，太在乎？太介意得失？梦想越高越远，对现实中的自己，就越发地不满意。

     可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反正我是刚刚开始，大不了，就是选不上么。这样想着，也就不去管太多了。

      正常的工作还是那么多。我只有晚上和周末可以画图。虽然是全无章法，我还是准备好了五十多张图。

       给J看的时候，我很紧张。把图叠成一叠，一张一张拿给她看。

       J是一个非常直接的人。在设计上面，不会给任何人面子。

       她神色严肃。一张一张看过去。

      ＂这件的结构是怎样的？＂她指着其中一张问。

      ＂嗯。。。＂我答不上来。

      ＂这件的上身需要省道。不然你怎么FIT？＂

      ＂哦。。＂

      ＂这件的比例不好看。＂

      ＂这件你怎么穿上？是拉链还是扣子？＂

       J一张一张看下去。没有一个正面的评价。

       我一定是脸红了。但是我不得不继续给J看下去。

       五十多张设计给J看了。J一张都没有选上。

        J并没有鼓励我再画。

        但是我想，我至少知道了什么样的设计她不会选。我知道了要考虑衣服的细微结构。怎样穿上去？在哪里装拉链？比例如何安排？细节有何特别之处？

         还好，一年的设计有四季。我在两个多月以后，又试一次。

         J这一次，在一张一张看过去的时候，挑出了四，五张，放在一边。

         但是在最后，还是决定，一张都不选用。

         我已经不记得，我有没有回家去掉眼泪？忘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太想做设计师了，太想我的设计成为E公司的COLLECTION的一部分了。哪怕是一个设计，哪怕是一个。我不相信，我就做不成这件事？！

          G说过，＂如果你一直梦想一件事，有一天它就一定会变成现实的＂。

         第三次尝试，我终于有了一件设计被选上。记得那是一个春季的设计。那季J设计了一个非洲风格的概念。我的设计是一件棕色的连衣裙。用了棉质的，手感稍硬的纱，我最喜欢的布料之一。从上到下，裙子打了细细的摺。再在裙摆上，用长管珠和棉织带绣上一点非洲风格的，几何形的图案。

         为了这件裙子，我想了好几天。如何布置褶子的比例，让裙摆多大。如何设计图案。底色是怎样的棕褐色。。。因为是第一件被选上的设计，因此特别紧张，务必使上最大的力气，让她完美。

         几个月后，裙子进店。

         J告诉我，卖得很好。。。。

         我长舒一口气，知道钱是最大的声音。这一下，我离梦想又进了一步。

         不久之后，公司终于开始给我一个小的计划，让我设计一个特别的系列，这个系列常常是有绣花的，或者是有特别装饰，特别印花的。价格定位稍贵一些，我可以设计上衣，裙子和连衣裙。

         但是，绣花设计的工作，仍然继续。这意味着，我不仅要给自己的系列做款式的设计，构思绣花，为整个服装部做色彩设计，还要和其他几个部门的设计师合作，设计她们衣服上的绣花。

         那一段时间，工作变得非常，非常忙。

         但是我非常快乐。因为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终于让J承认了我做设计师的能力，这也意味着，我也开始认同自己，我有可能在E公司这样的环境里，成为一个好的服装设计师。

          我暗暗想着，有一天，有一天我要设计整个的COLLECTION，我要让审我的设计稿的J和其他买手们爱上我的设计，并且信任我，就象信任J那样。

          回想起来，在那段过程中，甚至现在，我最大的敌人，其实始终是自己。

          已经记不清，在被否定的时候，曾经有多少次强烈地怀疑自己，能不能做一个服装设计师。在J说，你不用做服装设计师，做纺织品设计师也很好的时候，在J用最直接的语言批评我的设计不够好的时候，在我画的一百多张图，一张都没有被选上的时候。

           我问自己，你行吗？别人都是在一个充满了色彩，印花，时尚更替频繁的社会环境里长大的。我十岁以前，除了爸爸妈妈给我的漂亮衣服以外，在大街上看到的，大多数是没有任何风格的衣服。八十年代初期的北京，连把头发散放在肩上的女孩子都很少。我对时尚的理解，都是十岁以后的事情，还有，就是自己学习，读书，看电影，可是，我还是比不上美国本土的，和欧洲长大的同事们。她们有文化优势，我没有。我凭什么可以设计让美国消费者喜欢的衣服？

          在竞争激烈的同事之间，我也会受到排挤。在很多很多小小的否定之间，我对自己的未来，有很多时候完全没有信心。在每一次审稿之前，我都非常紧张。在刚刚开始设计我的小小系列的时候，我知道还没有人信任我。连我自己都不信任自己。可是，我别无选择。

          在所有的自信心都被打到最低的时候，如果退缩，就会永远失去重新建立自信的机会。只有一个办法可以重新建立自信，就是在哪里被否定，就在哪里重新站起来。

          对我来说，就是努力地让自己的设计，一季比一季更好。

         那些日子，我的紧张一点一点地，慢慢地退去了。我开始相信，我把足够的爱和注意力给我的每一个设计，她们就会完成得好，并且受到顾客的喜爱。

         在每一件衣服里，设计总监，设计师，设计助理，技术设计师，生产部门，布厂，制衣厂，不知花了多少心血。这其中，又有大约百分之三，四十的设计，在样衣做好后被取消掉。进到店里的，都是被认为好卖的，或是好看的。我的COLLECTION，曾经被公司里的买手们称为ICING，就象蛋糕上的装饰，是能让商店更漂亮的。但是订量并不是最大的，价格常常也比较高。

         但是我喜欢这样的定位。这是我的风格。我独有的。作为一个设计师，有自己的风格是第一重要的事。我始终非常幸运，因为我从来没有设计过特别便宜的，没有什么创造性的＂大路＂款式。E公司对我的天份的认同，让我一直十分感激。

         在身兼两职之后两年，公司终于看到了我的设计中的利润潜力。我被调任为全职的服装设计师。不用再担心纺织品设计这一部分的工作了。

         这仅仅是一个开始而已。我对自己说。虽然为了到达这里，我已经付出了无数努力工作的日子，跨越了语言的和文化的障碍。我知道，我还不是什么成功的设计师，但是对仅仅几年前的自己来说，我的进步是巨大的。

         有一天，我要征服更多的顾客，用我的设计，说我要说的话。

         如果我一直不放弃这个梦想，如果我一直努力下去，有一天我就会无限接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