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 the Northern Light(1)—— Chrissie
随着轮子着地的轻轻一顿,机翼后的挡板翻起,飞机立刻急剧减速,很快进入了滑行模式。广播里的空姐的声音带着一点儿疲惫的沙哑:“。。。We are now arrived at Yellowknife airport。。。local time 9:45 pm,outside temp -29°。。。Please remain seated until。。。”
“Shit!”Chrissie忍不住低声咒骂一声。
她几乎要忘记了,摄氏零下26度,对于地处北纬60°的黄刀镇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平常的1月份平均气温。乘客们纷纷打开自己的随身行李,取出厚实的羽绒服。Chrissie也从前面座位底下拿出了她的Canada Goose expedition parka,双层防水手套,neck gaiter,外加毛线帽。
黄刀镇的常住本地人口不足2万,所谓“Yellowknife international airport”的规模不如一个二三线城市的长途汽车站。机场只有一根跑道,一个terminal,一条行李传输带,每天4-8个航班在这里起降。所以,不存在所谓的登机门,飞机就停靠在建筑物旁边,用铁楼梯让大家上下。
Chrissie跟着队伍慢慢朝门口挪过去,副机长和机组人员站在门口和走廊两侧向大家告别“Thank you for flying with us”“watch your step”“See you next time”。。。
“Chrissie!”突然,有人大声喊她的名字,Chrissie抬头,发现一张熟悉的脸正穿着空乘的制服看着她:“Is that you?”
“Oh Hi,Gene.”Chrissie脚步停了停,Gene让了一点位置给她挤进来方便后面的乘客下机,拉着她的胳膊上下看了看,他说:“真的是你!多久了?7年?8年?你终于回家来了!”
Chrissie并不十分喜欢“回家”这个说法,她出去上学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这片西北土地,刻意地逃避回来。但是,她还是露出一个尺度合适的笑容,说:“8年,long time,你好吗?”
“我去年结婚了,”Gene的黑眼睛乌溜溜地看着她,问:“猜猜跟谁?”
“Kate?”Chrissie毫不犹豫地说。
“对啊!”他立刻咧开嘴笑:“Who else?”
这就是小镇的生活,Chrissie想,Gene是她的高中同学,Kate也是她的高中同学。她感觉整个学校甚至整个小镇就只有这么些人,留在本地生活的同学们,配偶的选择寥寥无几,还能有谁?
“你有车来接吗?”Gene问道:“还是租了车?”
“没有,”Chrissie说:“我住Quality Inn,坐他们的免费班车。”
“你不回家住?”Gene诧异地看着她:“为什么?”
“说来话长,我还没有通知我妈妈呢,怕影响她休息。”Chrissie看了看手表,告诉他:“现在太晚了,她已经吃了药睡下了,我打算好了明天再说。”
“Come on,”Gene用肩膀顶了她一下,说:“I will give you a ride.”
Chrissie取到行李后,就站在转盘旁边等。飞机上的大部分人是来追极光的游客,今天Aurora Borealis指数很高,天气又晴朗,这会儿就能看到天上飞舞着荧绿色的光带,扭转摇曳着划过整个机场上空。他们的兴致高昂,喧闹着趴在大玻璃窗上惊叹。
转盘上那只飞奔着捕捉海豹的北极熊标本还在原地,Chrissie听到一位导游在大声喊叫:“There are five real polar bear sculptures in Yellowknife,this is one of them!”可惜,没有人给他一点儿注意力。
Actually,there are six,Chrissie默默地在心里说,只不过你不知道还有一张熊皮和熊脑袋在哪儿。
Gene很快就拖着他的小箱子过来,领她一起去停车场取车。
也许是裹得太过严实,Chrissie只露出两只眼睛,走在外面一时间并不感觉太冷。反倒是Gene的车里像个大冰柜,车子发动后更是一阵凉风扑面而来,他们俩呼吸的白色雾气,充满着整个空间。
“Nova的病怎么样了?”Gene抖着腿,试图抖出一点儿热量似的,一边把暖气出风口拧向脚下的方向,一边问Chrissie:“你回来,是因为她的病吧?”
“对,妈妈她不太好。”Chrissie轻声道:“事实上,是非常不好。癌症已经扩散到了身体各处,这几年我一直想让她跟我去Vancouver的医院治疗,她坚决不愿意,一定要留在这里。。。如今。。。也没有必要再去Vancouver了。”
“I am so sorry!”Gene的眼神里流露出无比的惋惜,说:“我听说,现在医院里有几个多伦多Sunnybrook过来轮转的医生,应该还是挺好的。。。”
Chrissie给了他一个眼神,Gene无奈地叹息一声,道:“I’m just saying。。。”
从机场出去到小镇最中心地带,只需要8分钟的时间。黄刀镇的富兰克林大街是唯一的一条大街,所有一切都在这条街上。一家电影院,一个博物馆,一个麦当劳。。。You get the idea。
“Listen,Chrissie,”Gene把车停在酒店门口的停车场,侧身面对她说:“任何时候你需要帮助的话,打电话给Kate,给我,Okay?”
“好,谢谢。”
“Randall在里面做经理,”Gene指了指酒店大堂的方向,说:“事实上,我们的同学们现在是黄刀的主力军,分布在每一个地方,也到了一定的位置上。你回来想办些什么,都能找到自己人,just。。。ask,Okay?”
Chrissie忍不住笑出来,连连点头。她当年去了UBC上大学四年,然后在温哥华工作了三年多,而留在本地的同学们都已经在岗位上7年快8年了。这个瞬间,她突然找回一些家的感觉,sense of belonging,well connected.
等待前台给她办理入住手续的时间,Chrissie拿起一旁的Aurora Borealis forecast看了看,小姑娘立刻对她说:“今天aurora极度active,打算出去看看吗?”
Chrissie对她笑笑,问:“Randall在吗?”
“在。”她愣了一下,马上微笑着说:“我去叫他。”
她转身去后面的办公室里,一分钟后Randall的脑袋就伸了出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说:“Sweet Mother McCrarey!Chrissie?”
“Chrissie!”Randall大步踏过来,站在她身边上下打量她,吃惊地说:“You,are really here,like,here here.”
“Yeah,here here.”Chrissie笑着给了他一个拥抱,说:“很高兴看到你。”
他们寒暄了一阵,Randall问她有没有吃过饭,Chrissie在飞机是吃过几口简餐但是这会儿又饿了。Randall便说:“吃一套我们的员工餐吧,不高级,但至少是热的。”
他去厨房拿来了两套,一碗辣汤,一个汉堡,一点儿薯条,一杯咖啡,一边吃一边叙旧聊天。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俩总是一起合作项目,Randall做事认真仔细,Chrissie神经大条一些但是有想法,他们配合起来刚刚好。
“你的snowmobile还在吗?”Chrissie问他。
“在啊,还在老地方。”Randall拿着薯条慢慢蘸番茄酱,问她:“你要用?”
“今天晚上极光很好,我已经快8年没有看过了,想出去看看。”Chrissie淡淡地说:“你的是停在Great Slave Lake对吧?还是Frame lake?”
“Great Slave,”Randall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还会开吗?”
“怎么可能不会?”Chrissie说:“没有忘。”
“很冷的,你确定要半夜出去?”
“看极光不半夜出去,”Chrissie笑着问他:“难道我白天再去?”
Randall迟疑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的表情,问:“你是想走Dettah ice road?”
Chrissie立刻看出来他想说什么,脸上的笑容慢慢收起,轻声道:“只是附近转转。”
Randall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说:“如果你想知道——”
“No.”Chrissie赶紧打断他,重复:“我不想。”
虽然在这块巴掌大的地方,她早晚是会见到那个人的,也早晚会知道他的情况。但是不是今天,不是现在,她还没有准备好。Chrissie拿起咖啡抿了一口,转头看向窗外的雪景,眼前却出现一双眼睛,arctic blue,冰凉透骨的arctic blue eyes。
吃过饭,Randall给了她Snowmobile的钥匙还有他的福特F350皮卡车钥匙,让她悠着点来,别在湖面上翻车。Chrissie并不担心这个,她在大奴湖上飞奔过无数次,白天和黑夜。尤其是多年前那个的夜晚,可能是黄刀镇历史上极光最美的几次,漫天飞舞着紫色、红色、粉色、金色、绿色的光带和光柱像瀑布一般洒向大地。。。叹为观止。
人生中最难以忘怀的一天,她就坐在他的Snowmobile里,抱着他的腰飞奔在大奴湖上,仰头看着夜空中色彩缤纷的极光在为他们旋转跳舞歌唱。她曾经坚定地以为,这必须得是一个好预兆,预兆他们的将来。
Chrissie到房间里去洗了一个热水澡,吹干头发后慢慢地套上保暖内衣和长裤,羊毛袜,超厚雪裤,保暖中间层,脖子套上neck gaiter,戴好帽子,最后穿上Canada goose parka,踩入大雪靴。
她下楼去发动了Randall的福特,仪表盘显示当前温度-32°,她调整了座位和后视镜,靠在椅背上一边喝着刚刚在大堂里倒的热咖啡一边等着车子暖起来。Chrissie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明天上午11点妈妈有一个医生约,会最终告诉她们治疗方案。事实上,已经谈不上有什么方案了,只不过还有一些实验用药可以尝试,死马当活马医的手段。
Chrissie不明白为什么Nova始终不愿意去大城市治疗而是要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镇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被癌细胞吞噬,她们之间是有很多年不曾亲近,但是她听说Nova病了以后一直在劝说她,表示愿意照顾她,但每一次都被拒绝了。
Nova对她说:“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Chrissie把手机收进羽绒服内层的口袋以防冻坏,然后挂入D档,缓缓地把车子开了出去。富兰克林的大街上没什么车,更没什么人,她很快就到了湖边的停车场。Randall从高中开始就在这里有固定的位置存放他的Snowmobile,多年来没有变过。
Chrissie找到车位号码,Randall又升级过了他的宝贝,车头车身打理得干干净净闪光发亮,引擎的噪音非常小,马力却强劲无比,车灯拧亮后简直能把前面一小片地方照成白昼。她跨坐在车上,感受臀部下方传来的力量,血管里的血液也跟着沸腾澎湃起来,戴上头盔后她毫不犹豫地加下油门滑了出去,沿着斜坡下到大奴湖面的冰层上。
星光点点的夜空中,Northern lights带着一些鬼魅的气息突然闪现,淡淡的绿色光条三五根平行着划在天上,缓缓地,它们开始扭曲卷起再舒展,然后又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过了一会儿,仿佛是魔术师的手随意一挥,天上洒下一片金色的细长条,落到最底下的边缘滚出一道紫色的边。
Chrissie在宽阔无边的大奴湖上飞奔,寒意慢慢地顺着裤缝渗透进来,她勾了勾靴子里的脚趾头,加大油门继续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不多一会儿,左侧出现了一片岛状的陆地,很多树林,再靠近一些,她能看到湖边一栋屋子的轮廓。她的snowmobile放慢了速度,但是她的心跳却加剧起来,砰砰地撞击胸腔。
八年了,木屋还在原地,跟当年一模一样。Chrissie沿着陆地的曲线慢慢地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这个她逃离了八年的地方,最后在它的正面停下。屋里的灯都暗着,落地大窗的窗帘也严密地拉起着,里面应该没有人,只有夜晚保温火炉的一点点暖色从门缝里透出来。
这里在过去是他家的旅行社专门用来接待冰钓游客的场所,给他们煮鱼汤做午餐。整栋小屋全部开放式不分隔空间,厨房,客厅还有餐厅连成一体,门外是巨型露台,面对着无敌湖景。Chrissie知道后来他们的旅行社不再接待客人了,也许,这里也转卖给了别人。
Chrissie把snowmobile停到岸边,熄了火下车去脱下头盔翻上Canada goose的hood紧紧裹住脑袋,慢慢地沿着木板台阶拾级而上。她想趁着夜色靠近了好好看一看,再看一看。尽管她知道这样做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但是她控制不住。在她回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第一个想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木屋之外,还有两个小小的木头棚子,当年这里没有污水排放的管道,他们搭建了小屋是给游客的临时厕所。Chrissie看见了它,才感觉到自己之前喝的两大杯咖啡和热汤的威力,在这会儿让她很想上厕所。于是,她不客气地摸去了木门,借着一点儿光想打开它。
突然,她听到身后清晰的一声金属之间摩擦发出的声响,然后有个低沉的男声说:“Don’t move!”
Chrissie立刻停住了手,慢慢站直了身体,她知道那是猎枪上膛的声音,很自觉地举起了双手。
“Turn around.”那个声音对她说:“Slowly.”
Chrissie高举着手缓缓转身,黑暗中,她只能看到一个高大的剪影,手里托着一把猎枪正对着她。她想解释几句,但是怕突然发出声音惊动他反而可能会出事,于是决定一切听他命令。毕竟,是她闯入了别人的地盘,别人的家。
那个男人打开了手电,一道强光朝着她脸部直射过来,让她不由自主地的侧头避开。Chrissie的头上有一圈狼毛裹住她的脸和额头,neck gaiter又遮住了口鼻,根本看不清楚。
果然,那个人立刻粗声命令道:“Gaiter,off.”
Chrissie慢慢地朝后推下了parka的帽子,然后把gaiter拉到下巴下方,非常完整清楚地露出自己的脸,对着手电的光束,垂下了眼睛。
对面的男人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Chrissie看到他把枪口缓缓朝下然后听到子弹退出枪膛的声音,她松了一口气开口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想用一下厕所。”
Chrissie话音刚落,眼前突然大亮起来,门口的一整排灯全部被打开了。她眯上眼睛,等略微适应了光线后才睁开,朝着那人看过去,她的视线对上的,正是那双她躲避了八年的ice cold arctic blue eyes。
“OMG,”他嗓音沙哑地说:“Chrissie.”
(未完待续)
祝大家新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