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处处开(18)
俗话说,做生不如做熟。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工作的流程熟悉了,当地的环境熟悉了,同事们之间熟悉了,每个人看起来都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如,药片们被越数越快,记录被填写得越来越快,给病人服务起来也越来越高效。
最后三天去的那个服务站在纳波河边的一座小山脚下,我们把上午的病人看完到午餐之前富余下来的一段时间,用来跟当地的孩子们去山上走走。尽管山路并不平坦,我也不能像那些孩子们那样自由地疯跑,走得相对吃力常常掉队,但是这可能是我最享受的时光了。
山上的徒步行走给我一种至高无上感,遗世而孤立,在一片广阔之中我孤身一人,仿佛统治了一切。然而,周围这无边无际的静谧不动声色就能使人的心沉静下来,在这样的广袤之中又觉得自己实在微不足道。
一个小男孩儿回头来找我,问:“You, OK?”
“Me, OK.”我对他招手,他跑过来很听话地让我牵住他的手。
他指向前方,比划着画出一栋房子,我猜测前面应该有几户住家。绕过了弯道,出现一片平缓的坡,上面有几座干草棚。走近了我才看到,欧文和Brian他们正爬在草棚顶部,跟两个当地人一起忙活着什么。
我走过去仰头看他们,问:“你们在帮忙盖屋顶吗?”
“对啊,”Brian伸出头来对我说:“正好看到他们俩在弄,我们上来搭把手。”
“要不要我给你们递递东西?钉子?锤子?”我问他:“或者,我可以给你们拍照。”
欧文也伸出半个脑袋,笑嘻嘻地说:“Vicky,你要不要上来?”
我赶紧摆手道:“我不敢上去。”看他扒着屋顶骨架的边缘,让我有点替他担心:“你退回去一点儿,再退一点。。。”
“你的胆子太小了。”Brian索性站起身来,对我说:“来吧,给我来一张。”
我抓紧时间给他拍了一张在茅草棚上居高临下的照片,然后催促他退回去。带我来的小男孩子在旁边嘻嘻地笑,断断续续地给我介绍,这是他们到了雨季的时候会做的屋顶加层,下面有足够的支撑,还是很安全的。
说完,他撺掇着我要再带我朝前走走。孩子的情感很直接,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对我的喜欢。人和人的缘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化学反应,那么多孩子们来跟我们玩,最后就只有他回头来关心我照顾我,愿意让我拉他的手走路。
过了茅草棚之后没有多久,我们又来到了一片小缓坡,这一次我看到一个锈迹斑斑样子很像一节废弃火车车厢的东西,就这么斜着倒在草丛里。好几个孩子在附近乱跑嬉笑,我们队里的两个翻译也在,看到我便冲我挥挥手。
小男孩动作干脆利落地爬到车顶,眺望山谷的方向,嘴里念念有词。我走过去问翻译:“他在说什么?”
“他在说,站在这里就很容易假装这是一列行驶中的火车,疾驰向前把这片山谷飞快地抛到身后。”翻译的胳膊抱着胸口,淡淡地说:“有好多孩子都梦想着走出去看看,看看你们给他们的这些神奇的药片到底是不是巫术做的。”
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站着。
山谷下的纳波河泛着浑浊的泥土色,带着无法阻拦的气势流过我的面前,我突然有种想把那个小男孩子偷走的诡异冲动。
欧文和Brian不一会儿就过来找到我们,敲敲手表示意大家该回去了。我挥动胳膊大声叫回男孩儿,继续牵住他的手。我们俩没有对话可以填补沉默的空白,但是好像也没有感觉出有这个需要。相互拉着手走路,仅此而已。他身上有股青草或者某种植物的气息。
回到服务站吃了饭,欧文把我拽到旁边,递给我一个水果杯和一把勺子,说:“这个牌子的就剩两个了,我一个,也给你一个。”
我没跟他客气,接过来撕了盖子开吃。
“我看你挺喜欢那个小男孩儿的,”欧文站在旁边看我吃,问:“是不是想念儿子们了?”
“想他们,那是肯定的。”我含糊着说:“我尽量不多想,反正,很快就要回去了。”
水果杯很小,三两口就吃完了。欧文顺手抽走了我的勺子,打开他自己的水果杯开始吃。我赶紧拦住他:“再去拿一把吧!”
“箱子里就只看到这一把,算了,别太讲究,”欧文倒是不介意,吃了两口说:“我相信你应该没有毒。”
“我有一个比较怪的想法,能不能跟你说说?”我看着他吃完,帮他收了空杯子跟我的摞到一起。
欧文擦了擦嘴,说:“你说吧。”
“我曾经在某本书里看到作者写:一个人初具的雏形就是他真实的样貌。”我酝酿了一下,说:“中国人也有一句类似的说法叫做三岁看到老,你是什么样的人,看雏形就可以知道了。之后,我们每个人接受的教育,接受的传统,等待经验的积累等等,是不是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真实的样貌?那么接受教育,究竟是好还是不好?这些孩子们现在的样子就是最真实的自己,也未必就是不好。你看电影阿凡达,他们强迫他们认为的‘蓝猴子’学习地球人的方式,认为那是良好的教育,真的是这样吗?我好像越来越疑惑了。我刚才很有冲动想把那个孩子偷走,可是,那样真的就是好吗?”
欧文沉默了一会儿,摇头道:“你这是在钻牛角尖。雏形和蜕变,没有哪一个是绝对的好或者绝对的不好,对吧?你自己究竟是谁,最后还是由你的内心决定的。”
我看他的表情很无奈的样子,便叹口气,甩了两下脑袋,说:“咱们不聊这个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脑子里有些乱。这些大命题既不是几句话能说明白,又不是想明白就能解决的。”
“就是,你还是想一下如何学习放松自己。你看,你有一点空闲就想这样的问题,难道不觉得累?”欧文的语气又让我想起了何桥阳问我累不累的场景。
是不是跟我在一起的人,也许最后都会觉得疲惫,因为我总忍不住要去做事,不做事就要想一些所谓“伦理大事”,是不是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自己比较有价值比较有想法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拉不回来的疯牛。
“噢,对不起,我让你不高兴了。”欧文低头看了我一下。
“没有,不是你让我不高兴,绝对不是。”我认真地说:“是我对所有的事都太过用力,一直觉得女人尽量靠自己人生才比较有把握,但是过了头,就变成如今这样一个totally unlikable的人。”
“谁说的?我就觉得你这样内心自我斗争的状态非常有看头。”欧文哈哈笑了,说:“我刚才来找你,其实就是想问,回去以后能不能请你出去吃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