蟠螭与鼠无牙(54)
Mandy的中文并不流利,毕竟,她母亲这一边完全是土生土长的马来西亚人。但是她笑起来很有亲和力,进了电梯后就自来熟地上手摸郝新晴的耳朵,然后把她的手拉到自己左耳上,说:“你,摸,我。”
郝新晴顺着她摸了一下,果然,清清楚楚的一粒小沙子埋在皮肤下面。她对她笑了笑,Mandy接着说:“弟弟妹妹们,都有,你也有。”
想了下,她又说:“你,爸爸,也有。”
大部队都等在大堂里,看起来萧德伟在家里有威信,一招呼姐弟们都带着孩子齐齐到场。可是,看到他们一个个小心翼翼地上下打量自己,郝新晴又觉得也许他们纯粹就是好奇才来的。
萧德伟的太太看着比他年纪稍大一些,保养得当显得很富贵,她对郝新晴微笑着说了一长串话,手里拎着一个大纸袋比划了一下。萧德伟翻译道:“她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饮料,所以各种都带了一点,请你随便挑一个。”
“哦,好,谢谢。”郝新晴赶紧道谢,随后抽了一瓶矿泉水拿在手里。
萧德伟统筹安排了一下,大家很又秩序地各自散开去开车。他放慢脚步和郝新晴并排,慢慢地说:“说句实话,他们都不太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太热情了怕你尴尬,太冷淡了又怕你不开心。我想说的是,要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多包涵一点,好吧?”
“谢谢你这样说,”郝新晴松了一口气,说:“我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样才合适,所以,顺其自然就好。我没有准备过要见大家,也不懂你们家里的规矩习俗,有什么事你就直说,我不介意。”
Mandy挤进来跟她爸爸腻了两下,萧德伟飞快地说了几句,她撅着嘴巴走了。又跑去前面一群人里,挽住她某个叔叔的胳膊靠着。
郝新晴垂下眼睛,心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曾经,她也是爹妈疼爱的宝贝,笑容也有着莺飞草长的轻快欢欣,幻想人生的大开大合。然而突然的一阵飓风,将她吹落到陌生的荒地,被恶意地遗弃。从懂事开始就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满眼看到的,都是流离与坎坷。原本应该亲近的家人,如今却得靠耳朵里的一粒沙子来维系关系。
萧家在大马落户后就发迹,所以父辈就已经买好了山上一大块地来作为家族墓地。辈分最高的在顶端的高台,随后一层层下来,颇有气势。
看起来他们有一套固定程序,郝新晴不敢随便插手,就闪在一边默默地看。萧德伟把她带到偏右侧的一块墓碑前,上面写着马来语,他伸手抹了一下字迹,说:“萧敬伟,你爸爸。”
郝新晴没有动,眼睛直直地看着那块石头。Mandy拿着瓶瓶罐罐跑过来,用英语问她:“你要不要刷颜色?”
“什么?”她问。
Mandy比划了几下,意思是用罐子里的颜料补一补石头上因日晒雨淋而褪色的花纹还有字迹。郝新晴就伸手接了过来,用细毛刷沾了颜色去画。
萧德伟站在旁边观察她,郝新晴没有什么情绪或者表情,安静甚至很平静的模样。他低声说:“大哥说过,想起你的时候总是想到你妈妈老家灰蒙蒙,湿漉漉的村庄,黯淡到绝望的日子。他坚信你不会有不测,而是在某一个地方生活,所以他经常有很奇怪而具体的问题。比如,他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拥抱你,他不知道你早上起来桌上有没有早餐,他也不知道你上学的路上有没有人陪你走一段。他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对你轻柔地说话,会不会在你摔倒的时候教你如何爬起来包扎止血。。。”
郝新晴视线集中在手里的工具上,鼻尖几乎贴上墓碑,一笔一笔地涂抹,淡淡地说:“老师经常拥抱我;早上起来餐厅有早餐;上学路上有同学一起走;我长大的地方,没有人轻柔地说话;摔倒的时候自己爬起来,自己包扎。”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萧德伟用他大哥的语调一个接一个问问题,郝新晴就对着墓碑一个接一个地回答。
一点一点的,拼凑出她这20年大约的生活的图片。
最后,萧德伟问她:“你有想问的问题吗?到现在你还没有问过我关于他的事。”
“我不知道问什么。”郝新晴放下手里的东西,艰难地说:“对不起,我不太懂人情世故。”
“不用对不起,”萧德伟赶紧说:“千万不要这样想。”
郝新晴能感觉到周围不断扫过她的目光,大家似乎有几分失望。也许,观众期待看到的是她强烈的情绪,还有无法控制的眼泪。
可惜,这些她都没有。
她只是一个粗糙,漠然,怪异的局外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