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中国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很有意思的大书,书名是《皮毛、财富和帝国——美国皮毛交易的史诗》,翻译者是冯璇。在快餐文化横扫世界的时代,翻译出版这部从生态环境角度解读美国历史的著作,我要向他们鞠躬致敬。
这部长达600多页的大书讲述了另类美国史,关键词不是我们已耳熟能详的自由、正义、共和、革命,而是一个小动物——河狸。没搞错吗?是的,没错:河狸正是解释美国如何成为一个大陆国家的关键词。本书作者埃里克·杰·多林(Eric Jay Dolin)诚实地表示,这一独特的角度并非他首创。多年前,历史学家、《美国史诗》的作者詹姆斯·特拉斯洛·亚当斯曾这样写道:“《圣经》与河狸是年轻的殖民地的两根支柱。”这句话使多林受到震撼:为什么是河狸?他能明白为什么提到《圣经》,因为最后创建了美国的先民们是躲避迫害,追求信仰自由的欧洲清教徒,《圣经》是清教徒生活方式的核心,是他们的道路、真理和生命。《圣经》教义能够为那些处于极其困苦环境中的人们启示生命的意义。河狸重要到这种程度吗?为什么要把河狸与《圣经》相提并论?这个问题激发了多林的好奇心,引导他走进图书馆,走进真实的历史。
初步的阅读就证实了亚当斯的说法。在清教徒刚抵达美洲初期,他们最主要的收入是把从印第安人那里获得的河狸皮毛转卖到伦敦,这项简单而获利丰厚的交易使他们获得了生存与发展的可能。也就是说,河狸对殖民地的存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成了美国前史的关键一环。多林后来回忆当时的感觉:“当你找到一个伟大的书籍主题时,我感受到了那种令人振奋的感觉。……真正让我兴奋的是,我意识到我可以用皮毛贸易的历史作为叙述的支柱,讲述一个更广泛、同样引人入胜的故事,讲述美国是如何从一个松散的殖民地集合体演变成一个横跨大陆的国家。”
以河狸为主的皮毛交易,是推动北美开拓史的关键经济动力,在殖民地的建立、演变以及后来美国的形成、发展中扮演着难以替代的角色。由于人类的虚荣心,由于以穿著名贵皮毛为时尚,人们杀死了数以千万计的河狸以获取优质皮毛。对河狸皮毛持续不断的贪婪的追求,引发了文化之间的碰撞、财富的迅速增长,以及血腥的战争。为争夺河狸皮毛交易的控制权,欧洲列强之间展开了激烈的竞争,进而引发了冲突和摩擦,使新大陆沦为一片流血的战场。最终,瑞典人、荷兰人和法国人都被赶出了北美。除此,皮毛交易的争端还是引发美国大革命和第二次独立战争的因素之一。随着皮毛交易向西海岸不断扩张,它也成了推进美国领土扩张,尤其是拓展西北边界线的关键动力。
对皮毛,尤其是对名贵皮毛的没有止境的贪婪,并非始于美洲。灾难起于欧洲。经过几个世纪的捕杀,欧洲大地对皮毛的供应能力渐渐衰退。人们为了获得皮毛而杀死不计其数的动物。他们已经搜尽了欧洲所有的森林、草地及河流,甚至一直寻觅到远东地区。旧大陆的皮毛动物几乎被斩尽杀绝了。恰逢其时,新大陆出现了。欧洲人大批登上美洲海岸,他们亲眼看到了多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带皮毛动物。虽然他们的初衷大多是来寻找前往东方的新航道或金银矿藏,但很快领悟到这是一个发财致富的新机会。印第安人提供的河狸皮毛品质好、数量大,他们不费任何力气就能获得价值可与数吨黄金相匹敌的皮毛。作为交换,欧洲人会给印第安人送回一些“小刀、鱼钩或其他锋利的金属工具”,这些就是印第安人最想要、唯一想要的。
当欧洲人首次踏上新大陆土地时,河狸差不多是这片大陆上分布最广、最有成就的哺乳动物,“从北极冻原到墨西哥北部的沙漠,只要是有水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有河狸”。 据估计,当时河狸的数量大约在6000万到2亿之间。河狸是一种奇妙的动物,有“自然界的工程师”之称。河狸最喜欢的居住环境是池塘,在那里可以躲避天敌。如果没有池塘,它们就会自己建造。河狸具有老虎钳一般强有力的牙齿,可以咬断它们看中的树木,然后拖到溪流或河谷中,用木干、枝条、石块和淤泥建造起坚实的堤坝,形成自己的池塘。这种小动物还是自然界的工作狂。一个河狸家庭可以在几天之内建成一个小型堤坝,一星期左右可建成一个30—40英尺的堤坝,几年之内能建成1000英尺的堤坝,其高度,可以达到难以想象的将近20英尺。河狸还是优秀的环境保护者。它们建造的星罗棋布的大小池塘为大量动植物提供了美好的栖息地。河狸的堤坝对水土保持和防御洪水也有很大作用。平时可以蓄水,洪水暴发时可减轻对下游地区的冲蚀。
加拿大艾伯塔省伍德布法罗国家公园河狸坝的一小段。这个世界最大的河狸坝位于加拿大艾伯塔省北部伍德布法罗国家公园南端,虽然长度在1500英尺(约457米)左右的河狸坝很多,但这条河狸坝如此之长却令生物学家颇感震惊。据称这是几个河狸家族联合打造的超级大坝,使用了数千棵树,耗费了漫长年代。
人类没有止境的贪欲加上市场、世界贸易毁灭了北美河狸。北美还有河狸这个物种存在吗?有,但是不知道在哪里。2007年2月21日,有人在纽约市的布朗克斯河里发现了一只河狸。这是近200年来纽约发现的第一只河狸。
北美野牛的故事大致相同。一百多年前,史密森尼(博物)学会首席标本制作师威廉·坦普尔顿·霍纳迪想确认究竟还有多少野牛幸存,结果令人震惊。调查证实:黄石公园里还有200头野牛,得克萨斯州最北部有25头,科罗拉多州有20头,怀俄明州南部有26头,蒙大拿州有10头,达科他地区有4头。再加上加拿大的550头野生野牛和256头畜养的野牛,北美洲的野牛总数仅为1091头。这个结果令人难以相信,因为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野牛曾高达上千万头。在贸易(和战争)袭击下,幸存下来的野牛仅为万分之一。
我们谈到了河狸皮毛贸易是美国开拓史的一个独特而重要的支柱。然而,在初期欧洲人创建殖民地和后来美国立国的伟大史诗中,河狸几乎被灭绝。美国当代作家埃里克·杰·多林写道:这是“一段容易被忽视的血腥年代”。
那么,我们可以追究责任,确定谁是罪魁祸首吗?多林没有被政治正确的时尚所迷惑,简单化地把一切罪恶都归结为白种人对美洲的入侵。历史学家的责任,首先在于寻找真相,还原事实,而不是意识形态先行。他用描述性的文字写道:在河狸皮毛交易中,白人和印第安人双方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当然,这并不是说欧洲人在交易时总是公平合理,也不能说他们对印第安人充满尊重。交易就是交易。对白人来说,河狸皮毛卖到欧洲,其价值远远超过他们可能获得的黄金。对印第安人来说,刀、斧、剑、毛瑟枪、金属和玻璃器皿、红色和蓝色的布料,这些用大船从大海那边运来的新奇物品极其实用。一位印第安人对一位法国神父这样说:“河狸什么都能换,包括水壶、斧子、长剑、小刀、面包,总而言之就是所有东西。”这位印第安人给神父看了一把漂亮的刀子,说,“英国人完全没有理智,他们给了我们20把这样的刀子来换一张河狸皮。”多林写道:“不管这是不是在讲笑话,问题的核心在于双方都用自己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换回了自己认为很宝贵的东西,因此,双方都认为自己的买卖很划算。”印第安人往往会把最后一张河狸皮都拿来交换,甚至连身上穿的也脱下来,赤身露体地回家去。漫长的交易史中,印第安人的需求最后集中到枪支和烈酒。这两种东西深刻地、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印第安人的生活,并最终使他们走向没落。这件事也不宜做政治正确式的审判,那是另一个更加血腥的故事。
在这种双方都认为很划算的交易中,双方心目中河狸的意义却大不相同。在印第安人一方,猎杀河狸不过是取得生活必需品,其皮毛不过是防寒的衣装。相反,西方人把河狸皮毛视为一个人社会身份地位的象征。高品质的河狸皮帽子成了所有帽子中最昂贵也是最受青睐的。从一顶河狸皮帽子的尺寸和形状中,一眼而知其拥有者的地位。因此,河狸皮交易规模的迅猛增长先是给欧洲河狸带来了致命打击,接下来蔓延到有无边森林的俄国,最后是新大陆。
中世纪编年史作家不来梅的亚当(Adam of Bremen)认为席卷欧洲的皮毛风尚是远比一点点虚荣心邪恶得多的问题。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先知式地预言:“我们会遭到天谴……因为我们像追求永恒的救赎一样追求一块貂皮。”他宣称正是因为这种亵渎神明的对皮毛的渴望,以及俄国在满足这种有害无益的需求上扮演的角色,才使得“追求奢华虚荣的致命罪恶”充斥了整个西方。
多林在自己的大书里谴责了人性的贪婪,同时也为后来的研究留下了其他解读线索。几千年来,印第安人都是靠捕杀河狸来获取食物和衣装,但他们只杀死能够满足自己需要的数量,从不囤积,也不用于交易。正如历史学家威廉·克罗农(William Cronon)观察到的那样:“之前印第安人几乎没有任何理由去捕杀有限数量之外的动物……殖民时代以前的交易奉行了一种无意识的动物保护主义,这种保护不是源于先进的生态环境意识,而是因为印第安人对于‘需求’的社会定义是有限的。不过,从欧洲人那里获得商品的机会打破了原本的等式,也改变了印第安人原本关于‘需求’的定义。”当他们发现欧洲人想要用自己的商品换取的就是这里很常见的皮毛的时候,印第安人立刻全心全意地投入这项事业中去了,这无疑会给当地的动物造成巨大的损害。
——好了,从环境保护角度,我们开始接近问题的核心:商品化、市场、大市场界贸易。如果人们只是为维持生存而捕杀河狸,就象印第安人在千百年来所做的那样,如果没有皮毛贸易,没有远程贸易,北美河狸就不会遭到种群灭绝。遗憾的是,河狸的悲剧并未闭幕,反而于今愈演愈烈,比如象牙、犀牛角、红木……
最新的悲剧上演于亚马逊河热带雨林。亚马逊雨林是目前地球上仅存的最大的森林系统,有“地球之肺”的美称。但全球市场的繁荣,使得一切保护努力归于失败。一份巴西国会的官方报告指出,亚马逊雨林的面积每年减少52,000平方公里(20,000平方英里),是上一次(1994年)官方公布数字的3倍。以这个速度计算,亚马逊雨林会于2050年前消失。原因与美洲河狸之灭绝一样:国际市场、远程贸易。国际市场价格的不断上涨,使得焚烧砍伐森林而改种大豆、油棕榈、能源玉米的趋势难以遏止。在亚马逊雨林注定的悲剧性命运中,一条联通太平洋、大西洋的跨洋公路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条全长2590公里,连接了亚马逊雨林核心地区和秘鲁三座海港的跨洋公路,降低了运输成本,促使远程贸易飞速增长。在世界市场、全球化的凯歌声中,亚马逊雨林在劫难逃了。
我无意反对全球化、地球村,只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怀疑。从资源与环境这一独特角度(也许是最基本的角度)来看,全球贸易具有一种无止境攫取资源,高速耗尽生态容量的可怕功能。如果不能在某一临界点停步,它能吸尽地球的最后一滴血。
人的欲望中包含着许多相反的素质。除了贪婪、自私、欺诈、冷酷、仇恨、好逸恶劳等负面素质,还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如善良、怜悯、同情、高尚、爱、对真理的渴望和对意义的追求。值得思考的问题是:市场、全球贸易背后的第一推动力,到底是前者还是后者?
亚当斯曾如是说:“《圣经》与河狸是年轻的殖民地的两根支柱。”历史已经证明,连《圣经》都未能阻止北美河狸被屠戮殆尽的悲剧,那末在日益世俗化(即贪欲化)的当今之世,人类还存在任何救赎的可能吗?
2016年6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