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六四》那个刻骨铭心的不眠之夜

三十年前６月３日的那个晚上，燥热中夹杂着不安，似乎要下雨了。我和其他出国语言班的学员们很晚才陆续从市区回到经贸大学宿舍，相互交换了白天在全市各处的所见所闻。学员们都认为，从各种迹象中可以看出军队今晚或近几天就要进城，这场大学生掀起的爱国民主运动面临着严峻的考验，大家无不流露出对大学生们命运的深深担忧。

我去洗刷间冲洗了一下满身的臭汗刚躺下一会儿，朦胧之中忽听到宿舍楼里乱哄哄的，楼下有人在喊：“同学们请下来，部队进城了，大家赶快去增援！” 扑到窗前一听，可不是吗，城内东，南，西各个方向传来密集的枪声，夜空中那些枪声时而连发时而单击，听起来十分清晰，还可以听到救护车凄厉的呼叫声，此时正是６．４的凌晨。培训部的老师在宿舍走廊上挨门查对，询问下午去天安门的学员都回来了没有？查来查去，真的还缺了几位，其中还有几位女生。大家都急了眼，赶紧穿上衣服，来到经贸大学西面的大门口，准备分头去寻找。

大门口早已聚集了许多学生。这些被誉为“未来的外交家”和“经贸家”的佼佼学子们，“学运”以来醉心于待在学校的“象牙塔”内，一直不怎么去同广场上的“高自联”搀和，参加“５.１８”全市大游行还是由“中技公司”的大客车接送的，今天也终于沉不住气了，毕竟是同龄人呀，哪有坐视自己的同学受难而不理的道理？大家群情激昂，吵吵嚷嚷着要集合好队伍奔天安门广场去支援那里陷入危险的学生们。

学校的领导闻讯赶来，他用手紧把着大门的铁栏杆动容地说：“同学们请冷静，我非常理解大家此刻的心情，但是我们对那边的情况不了解，你们这样去不仅救不了那里的同学，还会面临巨大的危险。作为学校领导，我要对每一位学生负责，对你们的生命负责，今天，谁也不许走出这个门！”

学校领导的话感动着现场的每一个人，但远方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更撕裂着每一个正常人的心。这时，有几位学生从外面回来，大家急切地围过去打听情况。那几个学生说部队已经进城了，坦克和装甲车开道，一路机枪扫射，各个路口的学生和市民纠察队死伤惨重，天安门广场也被包围了，目前情况不明。有的同学问：“怎么他们真打啊，不是用橡皮子弹啊？” “橡皮子弹？你以为跟你闹着玩呢？这次是真-枪-实-弹！不信去那边的“中日友好医院”看看吧，这么远都运来伤员了！”

周围的同学们闻听无不大吃一惊，看来这老邓，李鹏之流真的是疯了，他们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在国家的首都对进行和平请愿的青年学生大开杀戒，真的是令人发指，十恶不赦，比当年的北洋军阀及日本鬼子做的都过分！大学生们实在是太幼稚，太天真了，直到现在还以为他们会使用”橡皮子弹”，无情的现实彻底打破了大家对这个政府的最后一点幻想。

“我们能做点什么，就站在这里谈天吗？”有的同学提议：“我们能不能去医院看望一下伤员？或者给他们献点血也是可以的吧？学校领导说：“现在同学们都知道了，天安门那边非常危险，去也没有用。有人要去看伤员，可以，但要注意安全，早点回校。”

中日友好医院位于经贸大学的南面的和平街口附近，北三环之外。这么远都运来了伤员，说明了死伤之多，长安街一线的医院肯定都容纳不下了。我们赶到“中日友好医院”时，那儿里外早就聚集了许多人。说话间正有一辆救护车开来，车门开处，先抬下来两位昏迷不醒的学生，其中一位的腿部已不成形了，护士说是在东大桥附近被装甲车压的。看到了学生的惨状和鲜血，在场的人们不禁痛哭失声，痛骂军人冷血，老邓，李鹏该死！一时间，医院门前哭的象个灵堂。

正在这时，车上又要往下抬一位年轻军人，现场的人们顿时涌了上去，怒不可遏，厉声喝断：“不准抬，他们是杀人犯，是匪徒，不救他们，先救学生！” 有的还要冲上前去阻止护士抬那位伤员。车上有一位军官模样的人自称是那位战士的连长，搂着受伤的战士哭道：“同学们请冷静，我的部队没有向学生开枪。这位战士是在值勤时同那几位学生一起被装甲车撞伤的，若不救他，他就不行了，他还年轻，求求大家了！” 他的话打动了人们，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士兵的生命也是宝贵的，我们要诅咒和痛恨的是那些没有人性的，窃取了国家大权的人们，不应将责任归在这些无幸的士兵身上。

随车的护士说；长安街附近的死伤员者很多，拉都拉不过来。那附近的医院都已爆满，血库告急。天安门广场已被军队封锁，救护车跟本开不进去，军人不仅不准我们救护伤员，还开枪扫射救护车。护士的话让大家更加气愤，没想到“人民的子弟兵” 也会变的如此冷血，而我们的医护人员却连他们的伤员也一起救回，凸显出军人素质的低下和我们医护人员的高尚。

那天晚上这所医院还拉回来两具尸体；一位七，八十岁的老大爷，另一位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都是被流弹所伤。更可叹的是伴随这位小姑娘的是一位七，八岁的小男孩。姐姐惨遭不幸，弟弟也吓傻了，根本说不清当时的情况和家住哪儿，只是不停地哭，人们不禁为眼前悲惨的一幕落泪和叹息。

距医院不远的和平街口那晚还驻扎了一个营的军队，自称是沈阳军区的，三天三夜赶过来，在路上没有看过报纸也没有听过广播，根本不清楚北京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所接到的命令就是把守这街口，没有弹药甚至还没有饮食和饮水。当天安门方向赶回的人们向他们描述那里发生了军人屠杀学生和市民的惨案时，他们将信将疑。一位军官，大该是他们的的营长，对周围的市民和学生说；他们是来执行戒严任务的，绝不是来对付学生和市民的。天安门广场发生的事他们不清楚，但如果这儿有人胆敢向老百姓开枪，他们一定会站在老百姓一边，保卫大家的安全。他的话博得了人们的掌声和喝彩，附近的商贩和居民还拿来食品及饮水送给他们。

由此可见，军队也不是铁板一块的，老邓在这儿玩的是“均衡术”，让不同地方的军队互不通气，相互制约，只听他的调遣。担任长安街和天安门广场主攻的38军肆无忌惮疯狂地杀人，担任周边区域警戒任务的部队却不发给子弹。大概是作贼心虚，担心外围的军队知道了他们屠杀学生和市民的暴行后会揭竿而起造了他们的反吧。

天渐渐亮了，南边的枪声也渐渐稀疏下来了，街上间或有救护车开过。天阴沉沉的，飘下一些雨丝试图擦去人们脸上悲愤的泪痕，天晓人意啊。我们整夜未睡却没有合眼，只有悲愤象石头一般压在心头，憋的喘不过气来。

天亮后，经贸大学的学生们开始在学校的多个地方悬挂挽联，百花，张贴文章，悼念死难的学生和市民，痛斥李鹏，老邓之流镇压学生和平请愿的罪行！

后来经查实，那晚经贸大学有一位男生蒙难，是校学生会《校刊》的编辑，一位品学兼优的学生。因其父有国务院的背景，没有按“动乱分子”处理。我们那几位被堵在天安门附近的学员四日下午也陆续返回了学校。当他们向大家讲述他们深夜如何被军人扫射追杀，躲进胡同里的市民家里才得以脱身的惊险经历时，仍然心有余悸，叹嘘不止。

 

原稿刊登在  华夏快递 2003年6月，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