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焦虑的时代,读书何以成为奢侈之事?青年小说家重木分享了王小波的杂文自选集:《我的精神家园》。王小波的深沉幽默本身就值得反复阅读,但这样的幽默背后是在呐喊些什么?今天,我们跟随重木这篇《艰难的幽默》一起来探讨一下。】
读小波先生这本散文集的最大感受就是这个人很幽默。那些短小的文章里时常会出现让人忍俊不禁的句子和话,你会感觉到自己并不是在看文章,而是就面对面地听一个幽默的人给自己说一些故事、一些琐事和他自己的经历。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反复提及了中国人对于幽默的一种距离,虽然我们也有自己的玩笑,但在某种程度上它与作者所说的幽默还是有所区别的。
在《外国电影里的幽默》这篇短文里,作者说“幽默在这个国家(作者按:中国)就成了高深莫测的学问。”中国人不大幽默,这一形象直到如今也还是许多外国人对中国人的印象之一。我们只要看一看国外电影或电视剧中出现的中国人就知道了(虽然其中往往有种族歧视之嫌)。但即使再胡编乱造,也是因为存在着一些现实。
其实,不用外国人,即使我们自己也能感觉到开个玩笑或是幽默,一不小心在这个国家就会弄出问题。前段时间喜剧演员贾玲不就因为搞笑所谓的“民族英雄”花木兰而饱受批评,最终也不得不道歉吗?
幽默有时候确实会闯祸,这也和各民族国家的文化传统有关系。法国《查理》搞笑穆斯林的默罕默德,结果导致枪击之祸,成了整个世界的新闻。如果我们经常关注国外新闻,便会知道,《查理》枪击案并不是第一次因为报纸杂志开了宗教领袖的玩笑而遭到袭击的,这样的事情在荷兰同样发生过。《查理》一事让世界各地的人们开始从各个方面反思和讨论,当然其中必然涉及幽默,政治漫画的幽默。这是一项源远流长的传统,并且如今在西方诸国依旧分外引人注目,但在中国,就如小波先生所提到的那样,特定事情,即使几句笑话也会引来杀身之祸。
中国以前有政治漫画,但随着之后数次政治运动,画漫画的画家被打倒和迫害,画幽默的政治漫画成了危险的工作,渐渐地也就没多少人敢做了。但最近这些年,我们时常还是会在网络上看到一些政治漫画,依旧保持着力量,也依旧让人会心一笑,甚至大快人心。
其实,在中国,自古以来对于幽默就是不看好的,甚至是排斥的。在《易经.家人卦》中有这么一段话,说:“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矣。”孟子在注《论语》中“言中伦”时说“伦,序也。”而这“序”是从孔子开始的儒家就分外注重的东西,是其政治思想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上面《易经》里的那段话真是能让我们看明白许多事情,对过去和当下发生的新闻事件有一个更为深入的理解和认识。读小波先生这本随笔集的有趣地方之一便是,他在文章中所说、所抱怨甚至开玩笑的一些事情,直到如今依旧存在和发生着。十多年过去了,在某种程度上,中国还是那个中国,中国人的一些性格和行为依旧如此。
回过头来我还是谈《易经》中的那段话,在这里,它讨论了“君”、“父母”、“兄弟”和“夫妇”这些伦理关系,并通过“严君”和“父母之谓也”把政治和家庭联接起来,这是中国政治颇为重要的特色之一。即家庭的设计其实是反映着国家的政治体系设计,或者我们可以说,中国传统的家庭模式是模拟政治模式设计的。朝廷上有“严君”,那么家里就有“严父”;朝廷上君臣关系等级分明,家庭里兄弟、夫妇关系同样如此,孟子他老人家不是说了吗,“伦,序也。”需要有秩序,皇帝才能统治;需要有秩序,家庭才能维系。《红楼梦》里,把宝玉当成心肝肉的史老太君所描述的宝玉与其父的关系(“像耗子见着猫似的”),反映的正是这一套儒家思想。
那么这些东西和我们所说的幽默有什么关系呢?当然大有关系,秩序的存在是为了防止暨越,作好自己的角色。像“君惠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朋友有信。”这些,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也就知道了自己的行为准则如何。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安分守己,自然不会出现什么大乱子。但如果突然有一天,臣子对皇帝开了玩笑,或是儿子和老子开了玩笑,你觉得孟老夫子还能坐得住吗?那一套严格有序的礼法能容忍你吗?有人或许觉得一个玩笑而已,又能怎么样?但正是这个“而已”的玩笑,它有意无意所挑战甚至是破坏的正是上面我们所说的那一套铁鼎般的秩序,而这个秩序正是政治所维系的根本。
就好像伽利略因为同意日心说而遭到的压力和审判一样。为什么梵蒂冈教会如此反对日心说?原因就在于教会所提倡的地心说是其权力来源的基础,经不得任何人的挑战。玩笑和幽默时常自知不自知地也就充当了那个挑战的角色。
小波先生经历过“文革”,所以他知道在那个危险时期,人们是多么的敏感和疯狂。不要说是一个玩笑,就是一些语义或是语音上的一些问题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人民群众的敌人。在《电影.韭菜.旧报纸》这篇文章中,小波先生写道,“假如银幕上有伟大领袖在内,就只当众下跪,左右开弓扇自己的嘴巴,请求全体革命群众的原谅。”这不会是什么胡编乱造的事情,在“文革”中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
一些报纸也很严肃地分析,像西方那些脱口秀形式动不动就嘲笑领导的,不符合中国国情。为什么?因为自古中国政治就教导百姓,统治者是神之子,官员是“父母”,你怎么能开父母的玩笑呢?对父母不尊敬呢?所以,到这里,我们就又说回上面那一套,也就能看出玩笑和幽默与主流儒家政治思想的冲突了。
在一部德国电影《窃听风暴》中,东德的一个政府小员工因为在吃午饭时说了一个关于当时“伟大领袖”的笑话而被调到地下室开信封。宋朝大儒朱老夫子说:“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说的也还是那个道理:整日不要嘻嘻哈哈,开玩笑做幽默,严肃点!
另外一方面,在我看来,幽默还是一种个性,而说到个性,对于在儒家思想下过了几千年的中国而言,同样不是什么主流价值。而个性这种东西,对于许多心怀不轨的政府而言,同样不是什么好事。你看纳粹德国和斯大林的苏联,他们提倡个性吗?自然不会,为什么?因为它和幽默有着相似的内核,即存在着对于秩序、安分守己和集体的一种潜在危险,甚至是破坏。我们是在集体主义中成长起来的国家,在“文革”中,只有伟大领袖和革命群众,没有个人。个人在那时的命运是令人唏嘘的,那些悲剧我们也都知道一二。提到个性,我想起胡适之先生曾经说的一段话,他说:“有人说,你要为争取国家的自由而放弃自己的自由,我说,争取个人的自由就是争取国家的自由。”在整齐划一和统一思想的国家和许多时期,我们都知道那些打着“为国家自由”、“为国家、为人民”旗帜的行为最终所导致的悲剧,即个人消失,任何不同意、不赞成和不拥护的人都面临危险。古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可怕的一句话。
而说到个性,小波先生这本集子里还提到了个人尊严。在《个人尊严》这篇文章中,他说:“有人无尊严,有一个简单的判据,是看他被当作一个人还是一个东西来对待。”
第一是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第二是自己如何看待自己。
他所举的挤火车和上公共厕所的例子难道不是直到如今我们都依然在面对的事情吗?前段时间,大陆和香港矛盾重重,其中有几条新闻都是关于大陆游客的一些习惯所引起的,像走路的时候完全不懂得避让,而是横冲直撞,一派此路是我开,老子独大的感觉。梁文道先生也多次提到,大陆一些行人走路总会撞其他人,是因为他并不把对方当做和自己一样的人,而是把对方当成阻碍自己前进的某个障碍或东西。这就是小波先生说所的个人尊严问题。
小波先生同时也注意到我们对于个人尊严的忽视同样有文化传统的影响,“中华礼仪之邦,一切尊严,都要从整体和人与人的关系上定义,就是没有个人的位置。一个人不在单位里、不在家里,不代表国家、民族,单位存在时,居然不算一个人,就算是一块肉。”
后面这句话让我想起梁漱溟先生和伟大领袖的一次争执,梁先生最终说大不了不当这个委员,而伟大领袖则告诉他,如果他不当这个委员,就有可能饿死。这或许会让人觉得很奇怪,因为古时中国那么多因厌恶政治或是其他原因而隐居避世的人,并没饿死,为什么梁先生却不行?那是因为在那个时代,个人都依附在某个组织上,一旦失去组织,就会出现小波先生上面所说的那种情况。
所以很多时候,我提倡中国人应该在一定程度上提倡个人主义,关注下安兰德的思想和作品。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和之后因为政治而形成的强有力,极具霸权的一整套僵硬且危险的思想,这其中的秩序、严肃和集体主义本不是什么坏事,但一旦被推向极端,就是坏事了。任何事被推向极端都有可能会变成坏事。所以,提倡个人主义,让个人从集体中走出来,让个人尊严获得尊重;社会应该是多样化的,而不是万人一色;而无论是政治、家庭还是个人生活,放轻松,不必绷得那么禁,最后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文字狱大兴不也有这个原因吗?
安兰德曾有句非常著名的话,是“说‘我爱你’必须先说‘我’。”就如适之先生说的那样,争取自己的自由,自己的尊严和生活,就是在争取国家的自由和尊严。而在这个一切“去神化”,人们质疑和挑战传统秩序的时代,在这个人人平等的时代,有谁是不可以被开玩笑或嘲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