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哥

今天是我哥的祭日。他死九年了，這世界上大概就我還記得他。他"生的偉大(我不知道誰生的不偉大）,活得凄慘，走得無聲無息。

我哥是在我媽肚子裏經的“新舊社會兩重天”，小名“五0”，大名烈鞏，真不知道日後教語文的我爸是怎麽給自己的葫蘆娃起的名字？烈火中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按家譜，我這一輩是烈字輩。

共產黨來了底朝天、苦變甜，農村土改殺地主，城裏公私合營搶。人家的生意，憑什麽跟你“合營”。那不管，有槍就是草頭王，有權就是太上皇。到我出生的時候，我家也不講輩分字了。要不然我八成會叫“烈生”，烈火中永生。

我上小學時，我哥上初中。他住校。我家房子少，哥走了我還得和我姐住一間屋。一九六五年底，莊則棟得了世界乒乓錦標賽的冠軍，中國那個吹呀吹。我哥也獲得了西安市九中的乒乓冠軍。他學的是莊則棟，直握球拍兩面攻，也不知道那胳膊是怎麽擰的，還準得緊。星期天回來喜歡帶我玩。

一九六六年的兒童節，中國大變天。《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中國走進了動物世界。“天兵怒氣冲霄漢”，老虎獅子豹子齊奮起，“橫掃千軍如卷席”。年底，我哥領了一隻紅衛兵小隊來抄我們家。平時我家的太上皇--我爸“眯而傳啼（四川話，不敢作聲），看著兒子耀武揚威。我哥比不上薄熙來，沒動我爸，只是用他的大牛眼瞪了我爸兩眼。我躲在門後看到了一切，心裏想的和劉邦第一次看見秦始皇時差不多。大丈夫不應該怕老爸。當時我哥在我的小心裏特別高大。

我哥把我爸的書大多都付之一炬。什麽精裝《紅樓夢》，《西廂記》，《中國文學史》，《文心雕龍》。。。最可氣的是把我從重慶抱到西安的瓷觀音也砸了

一九六七年的上半年是紅衛兵的黃金半年。殺人不償命，搶錢隨便強。當年幸虧沒有性覺醒，否則哪有女的敢在街上走。”老子英雄兒好漢“。誰要敢説黨不好，馬上讓他見閻王“。

我因爲哥牛，所以我在家屬院也牛。見了比我個頭矮的，見面就學黑田太君，啪啪兩個兒光。”八哥壓路“。有一次人家哥把我打了，正好趕上我哥回家。老哥二話不說:叫人。大約兩三個小時，我哥領著三四十個人的隊伍，抄著家夥，殺進我們家屬院。我哥打頭，派頭很像電影《紅色娘子軍》裏右肩上放只猴子的那個黑衣戰士，脖子上耷拉一副三節棍，指揮人手把打我的那家包圍起來。大喊：XXX你出來。我哥有勇有謀，倒也沒有命令破門而入，旨在震懾。

從那以後，我哥算是成了家屬院裏的惡神。我也有點抖起來。耄會玩，一路玩。”一月革命“，”革命委員會好“，”祖國山河一片紅”。知識青年到農村去。。。“，傻呵呵的紅衛兵們就打著紅旗到農村去了。沒下文。我哥我姐都到農村去了，我姐下鄉的時候才十六。

我哥下鄉在陝西南鄭，大約就是三國時馬超鎮守的地方。沒有女孩敢和我哥一起下鄉，他就和一個哥們，好像叫富大成，在一個小隊。沒有女生，男人英勇。他倆索性”鐵道游擊隊“了。扒飛車呀，弄點貨；有錢吃香喝辣，還學會了泡妞。日子也快活。偶爾回家，給我講他在外邊的英勇快活。

新中國的大特點是沒譜，誰也不知道明天國家會發生神魔？一九六八年到一九七二年，文化大革命取得了多少勝利？從勝利走向了多少勝利？

一九七一年九月，文化大革命有了一個轉折。寫到黨章裏的耄接班人怎麽怎麽就摔死在了蒙古的溫度爾汗？這是咋回事？奶奶熊。

一九七二年，中國開始喊”實現四個現代化“。我哥決定”浪子回頭金不換“開始努力學習馬列主義辯證法。把個艾思奇的《大衆哲學》背得滾瓜爛熟。《實踐論》、《矛盾論》。一邊實踐，一邊矛盾。量變到質變，鷄蛋變小雞；對立又統一，否定之否定。和張鐵生同一年一起參加了”高考“。

一九七三年的十二月的某一天，我哥穿個白襯衫，凍得鼻涕流，眼發直，手裏拿本紅寶書，嘴裏念叨李瑞山（時任陝西省委第一書記）。囘到了家裏。至今我都不知道他怎麽還能找到回家的路？英雄好漢應該像紅軍一樣死在外頭。（待續）

11、15、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