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我家（完）

一家人最要緊的是不記仇。小時候懂不了”打是親，罵是愛“的深刻道理，僅憑我爸把我弄到這個世界上來晃蕩幾十年，并且在漫長的日子裏只自殺一回且救活以後再不自殺，我就該感恩終生。這世界多好玩呀。唯有討飯，要錢不好玩。這不好玩的兩件事我都沒有過。也沒有經過兵荒馬亂，推個小車，小車上坐個懷裏抱個娃胖媳婦。

一九七0年是我爸和我關係最好的一年。戰備疏散在重慶的青山綠水間，我爸和我聊過很多。我不到十五，好像已經能分出小美女和一般女了。我爸也是，跟我講講《濟公和尚》也就算了，居然還給我講《西廂記》。弄得回到西安后才十五嵗的我就給重慶小女生寫信展示才華，少年維特的煩惱縂想找人述説，遠處安全近處險大。如果碰上個猛女，把你叫到跟前，把你述説煩惱的信撕個粉碎，在加上一個：呸。臭流氓。叫人怎麽能受得了？

“關關雎鳩，在河之州”，我的一封試探信，弄得人家小女生臉紅心跳，把我的信交給她媽（我們中學的教導主任），不曾想我的字我的信得到她媽的大加贊賞。過了快半年老夫才接到頭一封女孩囘信。老夫已經很淡定了，已經讀過《烈火金剛》，《林海雪原》。頭一封寫給女孩的信“泥牛入海”很正常。結果也能接受。畢竟把見不得人的小心思表達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爸又整天對我凶巴巴的。好像是嫌我媽對我好。我媽慈祥，見我永遠笑眯眯，最愛說的話是”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我家構不成三國演義，但我爸也禁不了“孫劉結盟”。

當年我爸老了，不像現在。吃沒啥吃，看沒啥看，六十多的男人就覺著很老了，很無聊。無聊的原因是我爸從不想爲他人有所服務，只想別人伺候。人少了對身邊人的愛，就是會覺得世界很無聊。

我一九七四年當了城裏失業青年；一九七五年當了工人；一九七八年二月考上大學出家了。記得離開家的時候。和老爸辭行，我爸也就嗯了一聲。我爸的感情好深沉。我爸生命的最後幾年就完全不下床了，大概還是站起來撒尿，坐著拉屎。當年用的是公厠，可憐我媽。一九八四年的聖誕。我爸死了。

我媽伺候完我爸，喘上一口氣，接著照顧我哥。她幫我哥張羅過兩房媳婦。我上大學期間，每個寒暑假都回家。跟媽説説話，逗逗悶子。我是我媽的希望。她希望我好。生活再辛苦，也得挺住。

我哥只聼我的話（我寫過《我哥》，我也救過他的命），只要我在，他就很乖。我一走，他就渾。他後來還染上了賭。當然是小賭，經常跑到我的哥們那裏問人家借錢。人家看我的面子，通常會給他兩百三百耄票。

我哥在，我媽就哪也去不成。養個兒子養到兒完，真是人生最大的悲哀。我哥出生在一九五0年的六月，小名五0。他在母親的肚子裏不知道聽到新中國的開國大典的鐘聲沒有？受過母親多少眼淚。中國改朝換代，每一回是不是都是“前朝過得好的，新朝就是受苦；然後在換時代，《走進新時代》，前邊時代混得好的，新時代就要遭罪。入奢易，入貧難“，繼往開來的領路人。。。又撲騰。”。我不知道。我媽一九五一年追隨我爸到陝西三原，我哥是我外婆幫我媽帶娃。

日子經不起回憶的。新中國以後我爸我媽和他們解放前的生活比較，實在是太苦了，雖然解放前他們也不是大富大貴。文化革命裏我爸的定性也只是“資本家代理人”。

我媽很想到美國來住些日子。可惜我沒能幫她實現願望。就算我哥能排號住進精神病院，外邊也得有人監管。我媽不願意把我哥丟給我和我姐，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自己養。我哥雖説結過兩次婚，每一婚都花我媽的錢，但是每一婚，都是人跑了之。我媽還老覺得對不起人家，畢竟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麽”。

我哥比我媽早死五年。但是我哥死的頭一年我媽就患上了老年癡呆症。二0一三年我回去送媽進養老院。母子分別時，我媽拉著我的手感謝我的赤字之心說：養老院比天堂還好。聽得我都得非很大的勁才能忍住不讓眼淚在老母親跟前掉下來但心裏多少有些安慰。我都老了，脆弱了。

安頓好我媽，我去精神病院看了看我哥，進到一個黑乎乎的房子裏，裏邊四五十個半人半鬼。我哥見了我居然一點都不認識我了。半年過后他就去世了。其實我哥如果能有好一點的醫療條件，他是不會這麽早死的。但是，生命在自己，當我們活著，我們為別人（親人）做過什麽好事？有些生命，沒有就沒有，沒有好不好。

二0一八年，我媽仙逝了，一個漂亮善良的女人受完了大半輩子的苦，終於離開了這個世界。當我把母親的骨灰，綁個大石頭沉入嘉陵江的時候，腦子空蕩蕩的，心也空蕩蕩的。故國不堪還在胡鬧裏。閙到瓜州古渡頭。

早上給西安的姐姐打去電話，中國人們對自由無所謂，都想長命百歲。中國外邊的人，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我之所以打這個電話，是因爲我姐前一陣看到新聞，說美國如何如何，問我有沒有飯吃。

中美現在是互相同情。中國駐美大使秦剛說：中國外交不是戰狼，而是與狼共舞。狼不喜歡有人和它共舞。不是狼吃人，就是人吃狼。

這世界，有普京，有金瓶，有金三，世界着實讓人煩，雖然股票還在漲。願美國白等能挺住，但願全世界獨裁聯合起來也打不過美國。白等一定得維持住世界太平。至於什麽普京說：2030年中國一定會超過美國。又如何？2049年后中國將打遍天下無敵手。又如何？獨裁者都會閲兵。都會扯淡。

今年這個聖誕夜，我把我家懷念。媽死了，家沒了。這大約是我的最後一次緬懷。不管我家怎麽樣，我愛我家。生活總要向前。願我的父母在嘉陵江裏恩愛如初；願我哥在天堂沒痛苦，好好聼上帝講故事；願我姐在西安，封城過後繼續卡拉OK（我姐是一個合唱團的領唱）。願我自己每天吃香喝辣。圍棋不能下了，改囘下中國象棋，剛才找了個人工智能下了以大師身份下了一盤，贏了。雖然是翻盤。贏了，總是高興。

12、25、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