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平安帖的一段緣
我和平安帖的一段緣
——王亞法
一
我一九八八年來澳洲不久,就認識了趙宜康,因彼此都是中醫世家子弟,又共同愛好收藏,所以談得投機。他也是舊式家庭出身,彼此見面,都以“師兄”相稱。
那時剛來異鄉,為了謀生,他時有做些販賣萬金油之類的小生意。記得他從一位大陸來的留學生手中,買到四條屏陸廉夫的花卉,後來轉手倒賣,他跟我說賣得很便宜,有些後悔。在那段時間裡,我們來往很多。後來我們各自開設中醫診所,我開在Summer Hill,他開在Lakemba。不久大家有了身份,我就回國經商,他把診所搬到紐省和昆省的交界處,一個叫Coffs Harbour的鎮上,一直營業至今。
Coffs Harbour是一個風景優美的旅遊點,我度假時到他那裡住過幾次。
二零一九年,我病後康復期間,又一次去他那裡度假。
趙宜康住的小鎮,是一個冷靜的所在,同好相遇,自然又談起他家的身世和展示他的收藏。他說祖上乃是漢軍旗中的正黃旗,五世祖慶寬,工書善畫,曾供職於醇親王府,从事書法和繪畫,深得醇親王的器重。慶寬由醇親王府进入清宫內務府後,又得慈禧寵愛。成了慈禧的寵臣,慈禧六十大壽修葺頤和園,由慶寬一手監理。慶寬發達後,從成親王後人的手中盤進了《詒晉齋》的藏品,百餘年來,這些藏品在趙家代代相傳:經過混亂的軍閥時代;淪陷的日佔時代;腐敗的中華民國……有聚必有散,一直到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五代收藏,終於保不住了,趙家屢次被抄,據說被抄走的字畫,就有一卡車之多。
文革結束,發還抄架物資時,趙宜康的父親趙振經,是趙家第四代的掌門人,由他出面去領回。文章至此,爲後文疊起的官司,留下埋伏,且容我慢慢表來。
我在趙家住了兩晚,和趙宜康徹夜長談,他向我展示了三件收藏,皆可謂國寶,第一件就是那件震驚拍賣界的《平安帖》。他說家父與徐邦達先生是好友,文革前徐先生經常去趙家觀摩收藏。徐邦達告訴家父,《平安帖》經鑒定,認為“宣和”與“政和”兩方騎縫章有質疑,故未被故宮收藏,予以發還,你可以去領回。可見此帖原先是准備收入故宮的,手卷的藍布套袋也是故宮所制。
趙宜康居住的Coffs Harbour,是一個華人很少的處所,沒有中文報紙,他不懂上網,所以對中國消息非常閉塞。他問我時下這件東西在中國的拍賣價位是多少?根據我的估算,我說大概二千萬人民幣左右。他説我能幫它介紹脫手,可以給我百分之十的回扣。因為當時我剛做過心肺手術,元氣大損,正在調養,所以對此事的興趣不大,只是用我帶去的相機,將他出示的東西各拍了一份照片,然而告訴他,我和嘉德拍賣行的欒靜莉認識,你可以聯繫她,說罷,隨手給他寫了一個嘉德拍賣行的郵箱號碼,再沒過問。
那天他給我出示的,還有一本乾隆時張若虛畫的《圓明園四十景圖》,冊面不大,但畫工非常精緻,每頁畫面配有詩詞,皆用正草篆等各種字體抄寫,他說這本冊頁曾借給北京某出版社出版過,據傳乾隆曾擬將此冊頁交法國藝術家製作銅版畫;還有一本是明末藍瑛畫的山水冊頁,重彩濃墨,青綠相映,山勢雄浑苍劲,很有氣勢,其尺幅較大,其中夾雜着幾張用鋼筆字書寫的紙頁,趙宜康説徐邦達告訴他家父,此冊頁曾被林彪掠去,因為看不懂,叫秘書做了許多註解。若干年後我曾帶了收藏家包銘山兄,去他家見過這本冊頁。包兄出價二千萬人民幣,因為那時《平安帖》已經落槌,趙宜康已經不在乎錢,所以沒有答應。據趙宜康說,他家還有一張唐寅的《桃花塢圖》,唐伯虎那首著名的《桃花庵歌》(註),就是題在那張畫上的,此畫在美國他媽媽處。
約月餘後,我去電問和嘉德拍賣行聯系結果,趙回答,嘉德已派了寇勤、欒靜莉兩位來把物件取走了。
嗣后,就在二〇一〇年的嘉德拍賣會上,《平安帖》經過激烈的競爭,最后以二點七五億人民幣落槌,加上手續費是三點零八億,被收藏大鱷劉益謙奪得。該帖共四十一個字,每字拍得七百五十萬人民幣,可謂真正的一字千金,一時媒體哄然,成為拍賣史上的一大熱點。
二
本愿以兩千萬托我出手的《平安帖》,出乎意料地拍出了天價,本身是件高興的事,不料泰極否來,禍起蕭墻,一天他來電話告訴我,他家在北京的隔房和同房兄弟,已經聯合將他告上了法庭,説《平安帖》應是趙氏公產,因為文革後期落實政策時,由趙宜康之父趙振經去領回被抄物資,各房分攤時,他隱瞞説政府沒有發還。這次他們發現此帖在嘉德拍得高價,於是就聯合起來,去嘉德打聽此帖的來源,嘉德按照保護賣家隱私的原則,自然不肯告知,於是就聯合起來上法院起訴,通過律師,查得持有人是趙振經之子趙宜康,法院就受理了。經過長達四年的訴訟,趙宜康澳洲北京,兩頭奔波,頗為辛苦。最后法院判決:慶寬以下已有五代,開枝散葉,到趙宜康一代,已有三十三支脈。法院平均分派,每房分得六百萬人民幣。趙宜康忙碌一場,也只得了六百萬。後來他母親看他忙得辛勞,就把自己的一份贈給了他。趙宜康得了兩份。他後悔當初我沒幫他出手。我規勸他這筆錢已不是小數,該滿足了。
我回上海,和遊走在拍賣行的朋友們聊起此事,一位曾在嘉德謀職的朋友説,這事由你介紹,按規矩可以拿佣金的,你為何不去向王總要?我坦然一笑,這卷由乾隆皇帝御題過兩次的國寶,在異國Coffs Harbour 的趙家,有幸陪伴我兩晚,上面除了乾隆的墨寶,還有歷代先賢的題跋,名家收藏的印鈐……我反複摩挲,時空追溯,思緒紛飛,已是此生福祉,哪敢有佣金之想?這是趙家子孫的餘蔭,與我無涉,非分之財,得之有禍。
趙宜康發往嘉德之照片均由我所攝,打開電腦,摘下若干, 附上數幀,供諸君賞閲。
三
我不是文博學者,無能攷證《平安帖》的流序,不敢妄論,但憑從趙宜康所述,此帖出於成親王永瑆家,於是對這位酷爱收藏的成親王發生興趣,在題外閑聊幾句。
成親王永瑆是乾隆十一子,善書法,喜收藏。他的書法作品,近年在拍賣場上,還時有所見,尤其是對聯,筆畫工整,頗有皇家氣派。
永瑆自小熱愛書法,頗得乾隆欣賞,曾將內務府收藏晉朝陸機的《平復帖》賞賜給他,恭親王溥偉(恭親王是奕訢,溥偉是襲位的後代恭親王)在此帖的題跋中說:“乾隆以之賜成哲王(成親王死後封謚號“哲”),王受而寶之,名其齋曰詒晉”。
光緒年間此帖傳給恭親王奕訢,再傳至其孙溥偉、溥儒昆仲。后溥儒为筹集亲丧费用,经傅增湘斡旋,最终賣給张伯驹。張氏夫婦於一九五六年将《平复帖》捐献国家。后收藏於北京故宫博物院。
《平復帖》是進了故宮博物院,有了歸宿;至於《平安帖》如何落入慶寬之手,其細節就無從攷證了。
傳説永瑆雖富可敵國,但為人吝嗇,性格暴戾,他持家严苛,经常为一些芥子小事,撻笞下人。他的嫡配福晋富察氏,是大學士傅恒的女兒,出嫁時帶來豐厚的嫁妝,但婚後生活并不和諧,永瑆只准她吃清茶淡饭,穿粗布衣裳。富察氏常年抑鬱,最后死於憂鬱症。據傳他家裡的一匹馬死了,手下人要去埋葬,永瑆見了,關照廚房幾天不開廚,以死馬肉煮了當飯。想不到一個擁有苏东坡名迹、宋本《梦溪笔谈》及诸多宋元孤本的收藏大家,如此吝啬,被文人寫入筆記小說,傳為笑話。
節儉吝嗇是收藏家的通病,不勝枚舉。不知慶寬也是否如此,筆者無從得知。不過他的五世孫趙宜康師兄,也是一個節儉成性之人,《平安帖》脫手後,得了一千二百萬元人民幣,按理可以坐享其成,頤養晚年了。但我問他何以支配這筆資金時,他說祖宗收藏古董餘蔭了子孫,他也准備仿效祖宗,買些古董流傳後人……
去年我去昆省旅遊,經過趙宜康師兄Coffs Harbour 的診所,見他年近七十,華發蓋頂,卻仍在奮力推拿,濟世活人,我只有暗暗讚歎,自愧不如!
世間萬物,聚必有散,身外之物,過眼煙雲,年青時得手把玩;待到欲老未老時,設法脫手,換來錢財,酒肉逍遙,享受人生;如待到耳聾眼花之時,就是換了錢財,也只能徒對嘆氣;如若再捂著不放,恐怕就要遺禍子孫,對薄公堂了……
昨日電腦發癡,突然跳出我當年幫趙宜康兄拍的《平安帖》照片,見物聯想,引出這篇小文,也解除了我疫情期間,囚困斗室的煩悶。
註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折花枝當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須花下眠。花前花後日複日,酒醉酒醒年複年。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世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世人看不穿。記得五陵豪傑墓,無酒無花鋤作田。——明 唐寅《桃花庵歌》。
我羨慕古代高士,飄逸山林間,冷眼觀塵世的生活態度,故把此詩抄錄在後,愿諸君歡喜。
二〇二一年元旦於食薇齋北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