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过境未迁,不敢忘却的奥斯维辛(三)黑夜里闪光的人性
事已过境未迁,不敢忘却的奥斯维辛(三)
黑夜里闪光的人性
(在奥斯维辛集中营里听老师讲历史课的学生们)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个人类世上最黑暗的时期,法西斯就是这样公然地践踏人人平等的普世价值,以权势欺压无辜,以强暴凌辱斯文。自以为高贵的种族竟然可以随意涂改其他种族的生死簿。
人性最大的恶是以正义之名理直气壮地作恶。这种恶不仅是人性之恶,而且是制度之恶,社会之恶。在恶的环境下,恶行昭彰,恶人横行。而一旦邪恶势力占据上风,道德规则崩解,人性究竟可以沉沦到什么地步?不受制约的人类竟转眼变成了地球上最残忍的物种。
我们越是了解二战期间法西斯的种种暴行和部分民众的推波助澜,越是觉得人性这东西真是世界上最阴森、最幽暗的玩意。岂止关键时刻经不住考验,简直就是一遇到时机成熟就迫不及待伸出恶的魔掌,挡都挡不住。
从战后揭露出的各种事实真相我们了解到,在犹太人民遭受苦难的年代,有些人不但不伸出援手,而且还落井下石,主动举报,幸灾乐祸看着犹太邻居遭殃。他们有些人是为了奖金,有些甚至根本就不是为了钱,只为不想看到别人过得比自己好。
今天的人们怎么也不能理解,当那些刽子手们面对无辜的人们,尤其是面对幼童纯真的眼睛的时候,怎么就能下得去手杀害他们?我们也不能理解当周围那些邻居,曾经的同事,甚至朋友遭到厄运的时候,怎么就有那种卑鄙之人,一定要将对其毫无威胁的不幸之人置之死地而后快呢?他们就不怕受到良心的制裁吗?
《安妮日记》的小作者一家在暗室躲藏了两年,最终还是被邻居举报而遭到灭顶之灾。
集中营里年轻的党卫军们很快被洗脑,认同犹太人是卑鄙的生物,德国的敌人,不配拥有生命。他们很快适应了自己的角色,强迫囚犯们每天12小时从事高强度劳动,对他们任意处罚甚至处死,绝不心慈手软。
刽子手们,你们真的是人吗?卑鄙下作的告密者们,你们真的是人吗?
参观集中营的过程为人们揭开了冰山一角,那些具体而生动的细节,苦难和丑陋,震撼着人们的灵魂,吸引着人们去了解全部事实真相,人类各种暴行的产生必有其根源与土壤。从奥斯维辛回来之后我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这些问题,去查找资料,去读有关文学作品,希望更多地了解那个时代以及那种特定环境下人们的心理状态。
倒也不是刻意去想这些不愉快的东西,而是我既然来了这个地方,看见了这些残酷与丑恶,事实就摆在面前,躲也躲不掉。想这些当然会痛苦,但痛苦已经在那里,若不去想,事实依然存在,与其让它慢慢成为隐痛,就不如勇敢地去面对它。
好在人类历史上黑暗永远不会遮住所有光明,黑夜里也会有闪光的人性照耀着苦难人生,总会有很多人依然保持着自身的美好。当我读到这些情景时总会感觉特别欣慰:
当时有很多家庭、个人尽一己之力拯救受难中的犹太人,有些人将他们隐藏在自己家中数年之久,帮他们度过漫漫黑夜,最终迎来胜利的曙光。
那个丹麦八千多犹太人的成功出逃的故事听起来简直太棒了。为了这八千多犹太人,警察亲自安排他们的逃跑路线,让他们横渡海峡逃往瑞典,犹太人成群地来到车站,很多出租车司机自发将他们免费拉到港口,警察又出面找来大批渔民,请他们载着犹太人横渡海峡。当数不清的渔船载着他们开出港口之时,丹麦的海岸警卫队却集体沉默,掉过脸去,假装没看到。对岸的瑞典人得知消息后,点亮每条船上的灯,引导渔船安全进港,确保他们平安上岸。
我前面曾经提到的波兰陆军上尉维托尔德. 皮莱茨基。那位特立独行、主动潜伏进奥斯维辛集中营卧底的民族英雄。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他机智勇敢的传奇故事吧:
世界上可以称为地狱的地方屈指可数,奥斯维辛便是其中之一。皮莱茨基从1940年9月,在德国启用奥斯维辛集中营不久便冒用他人姓名故意被党卫军搜捕而进入集中营,一直到1943年4月成功从集中营脱逃。他是一位有胆识、有良知的年轻人,同时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在三年的时间里皮莱茨基一直坚持战斗在这个令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人间地狱。他在及其恶劣的环境下,面对不可想象的恐怖去协助囚犯们在集中营生存,提携众人的士气,甚至建立地下反抗组织“军事组织联盟”,并将许多有价值的情报传递出去。完成这些任务不仅需要杰出的心智、过人的胆识、坚强的斗志,还需要足够的体力。皮莱茨基都做到了。
关于那段恐怖的日子,皮莱茨基写道:“我们被锐利的工具雕琢着。刀刃划过我们的身体,令人疼痛不堪,但在我们的灵魂里,它却找到了耕耘的田地……”
他明知自己是在玩一个相当危险的游戏,但他完全投入自己开启的工作,甚至还担心他的家人可能会赎他出去而打断他的整个计划,并写信告诉家人他想继续待在这里。
皮莱茨基潜伏进集中营后,他发展的五人工作小组渗透到了集中营各处,这群人甚至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有外界援助,一声令下,他们有能力掌控整个集中营。关于地下组织成员皮莱茨基写道:“在困境中我们一起成长,在难以想象的压力下,我们的友谊远比在真实世界中还要坚强。”
即使是在集中营这样如此残酷的环境里,仍有人坚守基本的美德,保有正直、怜悯与勇气。甚至还有人宁愿牺牲自己来换取他人的性命。比如:皮莱茨基在他的报告中提到在一次纳粹随机挑选将被处死的囚犯时,有一位老教士主动站出来顶替一名年轻的囚犯赴死。把生的希望留给他人,把死的归宿留给了自己。
皮莱茨基还在书中告诉我们,在集中营中有些人虽然很想活命,但却不愿撤守对自己国家、民族的认同。在一段时间内,集中营曾允许那些姓氏念起来像德国人的囚犯在“德意志民族登记簿”上签字以申请获得释放,一些波兰囚犯却充满情感坚定地说:“不!我以我的生命为证,我坚决当一名波兰人。”许多这样的人死了,他们的死是崇高的。
他说:“我们对于人性的坚强感到敬佩,有些人强大到能拥有灵魂,能拥有不朽的内在。”他提醒人们世上存在着普世的人性美德,无论哪种信仰与宗教,都必定称许这些美德。
皮莱茨基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坚持斗争了近三年之后,由于波兰地下组织,军队及盟军的不作为,他们明明知道里面的人们受着地狱般煎熬,却一直“保持着无知的沉默”,对于他希望组织帮助解放集中营的请求充耳不闻,于是他终于在1943年4月利用烘培面包的时机与其他两名囚犯成功逃亡。
逃亡的路上危险丛生,一路上他们得到数位善良、正直的波兰教士、村民的热心帮助,那种重回人间的感觉充满温暖与熟悉。他发自内心地多次感慨到:“这世上还是有善良的人。”
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人,才真正了解生命深层的意义。
因为有这本所皮莱茨基本人所著《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志愿者——一份来自波兰卧底的报告》的详细记载,这段恐怖历史得以露出最真实的一面。这位勇敢智慧的波兰军官和他的经历,让我们对地狱中依然闪烁的人性光辉满怀敬意。
1945年1月27日,当苏联红军解放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时候,这个曾关押过数百万人的“人间地狱”只剩下7650名幸存者。幸存者这样描述他们被解救后的心情:
“即使当自由的钟声庄严而沉闷地敲响时,我们的心中也不只是喜悦,还充满了痛苦的羞耻。这痛苦如此深切,竟使我们妄想洗去记忆与意识中的污秽。这痛苦如此强烈,因为我们感到这罪行原本永不该发生。但现在,哪怕最美好的善良,最纯洁的心灵也无法抹掉我们的过去。这伤疤、这暴行,将永存于我们的灵魂深处,永存于目睹暴行之人的记忆里,永存于暴行发生的地方,永存于我们对这暴行的控诉中。这是我们这一代人以及犹太民族的可怕特权,因为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这罪行,了解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无法治愈……
面对自由,我们感到自己茫然、空虚、退化,不能胜任自己的角色。”
是的,被奥斯维辛集中营关押过的人们永远都会记得这个恐怖而扭曲的人间地狱。幸存者那些无法表达、不可言说的东西一定很多很多,只能留给他们每一个孤独的人去默默承受。在人与历史的邂逅、遭遇中,从来都不是人选择进入历史,而是历史不由分说劫掠去它所选择的无辜人群,这些不幸被选中的人们就只能深陷其中而无法逃脱。
老实说,来到这里仅仅是作为一名参观者直面这邪恶罪行的深渊,本身也是一件既不容易也不惬意的事情,震惊、愤恨、压抑一路相随、挥之不去。虽然我们没有办法真正设身处地体会到当年那里人们所遭受的肉体痛苦与精神屈辱,但这里发生过的罪恶从此也必定永留心中,因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绝对是一个让人过目不敢忘的地方。
事已过境未迁,如何才能让惨剧不再重演、让和平永驻人间?这是今天的我们必须关注和警惕的。
对于罪恶的了解才能构成对善行的保护。今天的和平无法掩盖昨日战争的残暴,今天的文明也无法掩盖过往法西斯的野蛮。正如德国总理施罗德所说的那样:“过去的历史我们已无法挽回,但我们能够从历史中,从我们国家刻骨铭心的那段耻辱中吸取教训。”
(1970年一个冬日,在华沙访问的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向犹太英雄纪念碑敬献花圈。勃兰特在垂首肃立的一刻,忽然双膝弯下,跪在了冰冷的石阶上:“上帝饶恕我们吧,愿苦难的灵魂得到安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载入史册的惊天一跪,促成了西德与波兰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