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褪:错过你为遇见谁
楔子
这一天的夜里,我见到了谢端。
她出现的时候,是几年前的模样,墨色的长发,素净的一张小脸,眼睛像浸在清水里的黑水晶。我甚至可以闻见她身上特有的馨香。
那时候,我还昵称她为,端端。
端端你今天午饭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端端指环王上映了我们一起去看吧。
端端老师要是点名,你帮我应个卯。
端端……
现在她向我走过来,我退无可退。
“庄凝你满意了没?”她轻声道,语调是诡秘的,亲昵的,恍若多年之前,拿女孩间细碎的小秘密与我共享:“你满意了,没有?”
越来越近,近到物理距离等于零,奇怪我仍然看得见她,铺天盖地,是她白生生的脸,和她逐渐逐渐,衰败下去的笑容:“庄凝,你满意了没有?”
醒过来,只见壁上树枝枯瘦的阴影,我伸手,拧亮床头灯,再赤脚下床,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
那不是现实里的谢端,现实里的谢端在她结婚的时候,曾抱着我泪流满面:“庄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可她已经死了,死人什么都知道,是的,什么都知道。
室内这样静,灯光又白又哑。窗外,忽而一辆汽车凄利地鸣叫着开过去。
第二天我洗脸的时候,先用热水敷眼睛,再用冷水,如此循环,杂志上说,治疗黑眼圈最有效的方法莫过于此,可这对我没用。
这时天色尚早,门口还有环卫工人正把浮灰扫开,早春时节的清晨相当有一点刺入肌肤的寒意。我刚出小区就看见齐享靠着车立在马路沿子上,西装革履的,手上却捧了两个纸杯,热气腾腾,见我来了递给我一杯:“昨晚没睡好?”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脸,粉都赶上城墙厚了,难道还被看出来?
老远的我就闻见他手里的咖啡浓香,大清早的我想到喝这玩意儿,胃里都硌涩的慌,有点想吐。
“你的是豆浆,现磨的。”齐享转身开车门,一边对我说。
我坐上车后掀开杯盖,果然是浓酽的白色浆汁,清淡温润,喝了两口人精神不少,胃也舒坦了。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看看他的侧脸,然后转过头去:
“协议你没忘吧?”
他看也没看我,隔了两秒答非所问,语调像跟我开玩笑:“庄律师,你再说一句,就请下车自己走去民政局。”
“我不过是提醒你一声。”
“你的职业精神有的是地方可以发挥,而我不喜欢别人对同一件事叮嘱多遍。”
“好吧好吧。”失眠带来的不适又翻涌上来,我妥协。
齐享微微侧过脸,我在合眼之前瞥见他明显隐忍的神情,要说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开口。我把身体往后缩一缩,闭上眼睛。
我和齐享坐在区民政局的长椅上,等着一道领取散伙PASS卡。
我这位准前夫向来是个不急的人,尽管彼时已临近中午下班,工作人员对午饭的热望,恐怕不逊于在座任何一位对婚姻,或摆脱婚姻的向往。
这种情况,据马斯洛理论来讲,我们如果不能在对方的低级需求,比如饥饿,对更高层的需求,比如职业使命感取得压倒性胜利之前轮上,就得等下午再跑一趟。
我不停瞄壁上的时钟,而齐享坐在我左手边,神态活像身处大好春光里的归游者,从容的,又是漠然的,沿途风景都看淡了似的,跟所有人事隔一层薄而轻的厌倦。我认识他七八年,其中婚姻关系占了一半时间,一直以来他只要稍稍沉默,就是这样一副状态。
我离近他的那只手,无名指上本来有一枚玫色的钻戒,我最后一次见它,是两天之前,齐享的办公室。
“庄凝,我想知道在签字以前。”他修长干净的手指摁在那薄薄几页纸上,抬头看我:“还有没有机会听一听你对那天晚上的解释?”
“听来做什么?”
“不知道。”他收手往椅背上靠去,耸耸肩:“好奇。或者……”
电话铃声突然大作,小助理清亮的声音传出来:
“齐总,江小姐的电话,请问要不要给您接进来?”
“请她稍等。”齐享很快说完,他切断通话时我已经起身,理一理裙子:“那么我先走了。后天上午,别忘了。还有这个。”
我脱下戒指,放到那一纸协议上。
“你不用这样。”他看了看,伸手把它推回我眼前,漂亮的金属小圈转了两周,折射出淡淡的光弧:“庄律师,这在物权法上属于赠予,我没有权利收回,你留个纪念吧。”
权利和纪念,明显是两个范畴的事,且不成因果。于是我说:
“我知道这样,你可能认为矫情,但我希望一切能分清楚——而且我日后还要嫁人。”
他当时顿了一两秒:“也对。”
然后他把戒指握在手里,起身推开窗玻璃,我眼睁睁地看他把它从十八楼掷了下去。
我承认,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是挫败。挫败而已。
“齐享。”
他向我转过脸来,还笑了一笑:“嗯?”
我看着他这样轻松的微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一位工作人员站在登记处门口,敲敲门板,道:“各位,我们快到下班时间,上午最后办理一对。”
抱怨立刻有如被静电流过的皮毛,哗啦啦乍起来:“怎么这样,我们是预约的!”
“你们什么办事效率?”
齐享往后看看,接着对我说:“庄凝,你是不是挺庆幸的,咱们刚好赶得上。”
“彼此彼此。”我已经调整过来:“进去吧。”
在民政局门口,齐享说:“你去哪,我送你。”
“不用,我要回家,打车就行。再说你下午不有急事么?”
他也就没有坚持,回去如果遇上我父母,双方都要尴尬。买卖不成交情在?黑色幽默。
我这个决策做的其实不大正确,因为碰上的的哥很彪悍,车载音响里有人颤巍巍高歌,无所谓,我无所谓。歌声中就见这位青年侠士猛一别车头,的士险险钻进另一股道。
我有所谓。大家又不是在拍生死时速,我只是回家吃个饭而已。这位不用把出租车当方程式开这么销魂。
“小姐你看。”他还抽空跟我聊天:“干 我们这行的可真不容易,最近全球油价上涨你知道吧?”
“嗯。”
“不过现在做什么都困难,我一朋友在出口公司,美元贬值,单位都快倒闭了,现在天天的跟我抱怨,黄金倒是涨的快,又没本钱。”
“哦。”
我听的哥同志给我上国际金融课,一边盯着他放在方向盘上的双手看,手腕那里就开始隐隐作痛,伤筋动骨,到今日差不多刚刚好一百天。
“小姐,你做什么职业的?”
“我?无业游民,瞎混。”
“哈哈,您就逗我玩吧。我告诉你,我看人特别准,您一看就是个特有福气的,发大财,老公还特别疼你。”
我想,就冲他最后一句,这么不靠谱,等会儿怎么也得跟他要发票。
可下车的时候我还是忘了。隔着车窗,我看见沈伯母在小区门口拿信。
“小凝,你来的正巧。”她抬头看见我从车上下来,笑眯眯地说:“思博来信了,有寄给你的明信片。”
我看着她的笑脸,一时受宠若惊,都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曾经路上遇见我叫声沈伯母,她往往只拿眼光往这边浮皮潦草地沾一下,以此做个冷淡的回应;曾经她又凄凉又恶意地对我说,想跟我儿子在一起?下辈子吧。
那些时刻距此,相去并不甚远,我甚至还记得当时自己的感受。最初几次之后,再远远的看到她,我就绕道而行。
眼下对方拎着三两个塑料袋,看样子刚从超市归来,我从她手里接过:“我给您送回去吧。”
“麻烦你啊。”她也没有推辞,一面走一面跟我唠嗑:“刚从外头回来?”
“哎。”
“吃饭了没有?”
“还没顾上。”
“你这个孩子,从小做什么都努力,这么废寝忘食的。”她很慈祥地笑,如多年前那样:“那时候我们就说,小凝以后,肯定有出息。”
我离婚离的废寝忘食?讲出来真是笑谈。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来找思博做作业,抱着你的小书包,特别有礼貌地在门口叫我一声阿姨……”
是的,然后我脱掉鞋子,推开沈思博卧室的门,那是个窗面西开的房间,每到晴天黄昏,就有大团金黄的夕阳光涌进来,它们被抽掉炽烈的筋骨,软洋洋地铺开来,像趁在天黑之前,不紧不慢的一场小偷欢。
沈思博那时候就坐在窗前,看书或是写作业,听我推门的声音,他头也不用回,伸手拉开一把椅子,我就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以及,四年前在那个房间——我全身赤 裸,只披了一件外衣,长袖像死掉的蛇,胡乱的耷拉下来。所有的血液都冲到脸上,我一耳光挥过去。
沈思博清秀的脸庞上,红痕慢慢泛起,他站在那里,说:“对不起,庄凝。”
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
热辣的愤怒随之褪去,冰冷的悲哀逆流进四肢百骸。这么多年入骨入髓,一直不曾消退——我后背像有一道小电流一直窜下来,挺直身体,轻轻咳了一声。
眼前的沈伯母兀自摇摇头:“时间多快呀,转眼你们都这么大了。”
沈家小院前,她拿了钥匙开门,一边说:“你沈伯伯刚回来,也好些年没见你了,进来坐坐吧。”
“哦,不了阿姨,下次吧。”我尽量像个在长辈面前,一味心无城府的小女孩那么笑:“我赶着回去下碗面,饿的不行了。”
她也就没有多挽留,我转身走了两步,她在后头叫我一声:“哎,小凝。”
我回头,她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明信片递过来,笑:“你的,怎么忘了?”
我把明信片叼在嘴里打开门,爸妈这个时候在单位里发挥余热,家里头静的仿佛午后阳光下老年人的表情。墙上的猫头鹰挂钟向我投来祟头祟脑的一瞥。
换鞋,散掉头发,去厨房烧水,开冰箱找挂面,一路穿行过橱柜,我在玻璃里看见自己活像面目上被定了道符的女鬼。
顿了顿,我对着自己笑起来,一面把卡片拿到手里,回房间坐下来看。画面上是平缓而暗淡的运河及古建筑,这静态的景有一份不动声色的风度,客观的,无涉悲欢。
翻过来,是我熟悉同时久违的字体,除开题头和落款,只有一行字:
“已抵达,一切顺利。你的新邮箱地址,方便的话请发邮件至波段告知,希望保持联系。”
我看了两遍,拉开抽屉扔进去。
“你当时结婚的时候,我说什么?男的长成齐享那样,你看不住的,你看看现在。”晚饭时分我妈在饭桌上,开始近一段时间的老生常谈。
她从来这样,不惜翻来倒去讲囫囵话,总之要说服你为止。这么多年的职业习惯。
“你女儿我长的也没缺哪儿。”我回答她,虽然答了跟没答一样。
“男的跟女的能一样吗?这种事我见得少吗?女人结婚以后……”
“好了,妈,吃饭能不能不讲这个?”
“能不讲吗?你都不知道,我出去散步,人家一问,你女儿怎么样?你让我怎么说?说,离婚啦!”我妈表情活像来上访的:“你还没生呢,你妈我就在妇联干,这二十多年干下来,临了了你的婚姻都调解不好,明天我就去打退休申请,以后再也别丢这个人了!”
她越说越心烦,舀汤舀到半途,“哗”把勺往盆里一扔。我倒回十年,遇到这种光景,要被吓得气都喘不匀。但此刻我只平平静静吃一口我的饭:“那您就退了吧,让位给年轻一代。”
“你们一代?”她嗤之以鼻:“轻率,任性,没有责任感。”
我还没接话,我爸抬起头,皱着眉:“吃饭就吃饭,讲这些事后诸葛亮的,有什么用?”
他在纪委这么多年,稍微敛容神情就特别慑人,话也不多,但跟盖中盖似的,一句顶人家五句。他接着问我:“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
“就那样吧,怎么了?”
“怎么了。”妈愤愤地往我碗里夹一块排骨:“人瘦毛长的,还问怎么了。”
我哭笑不得,我妈一向词汇特丰富,还特别形象。
“哪有这么夸张。”
“你妈说的对。”我爸看着我,说:“不管发生什么,要爱惜自己。”
我筷子杵在米饭里,也不知道作何反应。我其实不太习惯他们这么样的,从生活细节上予以关注。
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以前他们是不太爱管我的,我爸在纪委我妈在妇联,一天到晚接不完的调查做不完的主。我小时候感觉除了学习,我爸对我最关心的就是打针时哭不哭,一哭他就训我,不坚强。
我头次来例假的时候,我妈正在某乡村随单位展开如火如荼的妇女教育,回来嗓子都失声了,根本没空多罗唆。
我那会儿已经具备一定的理论水平,没让谁知道,自己买了卫生巾垫上,结果由于缺乏经验,第二天穿了一条小白裙子去上学,到了放学根本没办法站起来了,后来还是沈思博把他的外套借给我系腰上,才算没有让往来师长及校友目睹血光。
那天我小腹疼的很厉害,回去拿钥匙一开门,家里空空荡荡,一股穿堂风刮过来,我眼泪就下来了。
沈思博看我那个样子,也没多说,把我带回他家,给我倒了杯热水,接下来我还记得就是,他家当时保姆炒的蛋炒饭,不知怎么能美味到那个地步。
我妈消停了片刻,到底还是有点意犹未尽,爸吃完推开碗筷去客厅看电视,她接上回接着评:
“我跟你说小凝,你离婚我没法管,但这个事你要反思。”
“好啊。”我说:“我改天写千字思想汇报交给您。”
“别跟我贫,我不知道你?”她嗤之以鼻:“跟齐享结婚,你根本当年从动机上就不对,就是个错误。”
“妈,您这话说的。别人听见要怎么想你女儿?什么叫动机不对?我谋财害命了?”我是真的有点毛了。
她一时哑然,起身收拾,隔了几秒说:“算了我这不是,在家里跟你聊聊吗?老公你不满意能不要,你妈我再罗唆你也得认了。”
她都这样讲了,我也不能告诉她——是,当年我动机不纯,齐享也没见得纯到哪儿去,我问他你为什么选择我呢?他回答我说,很简单,因为你长的像我前女友。
他的前女友,那个叫江苓的女人。他扔掉戒指那一天,我亲耳听见,她就在电话的那一端等待,而在此之前,他早已等她许多年。
吃完饭我陪我爸看新闻,奥运圣火正一路传递到德国,遭到阻挠和骚乱。
回屋上网,论坛有人发帖,默克尔私下接见某宗教领袖。
我一边浏览,默默地想,是不是曾经喜欢过的,到头来就一定要让你这么失望?
昨天没睡好,给沈思博发完邮件我就躺下了,为防止失眠还吞了一片安眠葯。
有打桩机的轰鸣从远处传过来,因隔了相当长的距离,音量很轻微,把平时那种非人间的寂静驱赶开,我反而很快就迷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听见有人“邦邦邦”在外头敲门,远远近近有慌张的嘈乱,拖鞋底子“啪嗒啪嗒”踏在过道上的声响,人声开始沸腾。接着灯光“哗”一下亮起来,许多条嗓子在我耳边吼:“查房!查房!”
我相当惶恐,试图起身,却似乎被十二道绳索牢牢捆缚,丝毫不得动弹。
然后谢端的面容出现,像从幽暗的水底,慢慢浮上来的一道光。奇怪的是我看着她,却逐渐平静下来,仿佛回到多年之前,L大28栋,313宿舍门口,我握住行李箱把手拖它到身前,一边推开那扇清漆味未散的门。
她那一时刻就坐在窗前,手捧一本菲尔丁的《阿米莉亚》,清透的白阳光落在她薄薄的肩上。这个画面,如同秋日的私语当中,静下来的小小一段过场。
听见声响,抬头,这女孩眼神里有两秒钟的迷茫。但接着,她对我微微一笑:
“你来啦?”
青春断代史
“来了。”我点头,笑回去。
她于是放下书,一边摸摸头发,这个下意识的,掩盖羞涩的小动作让她显得非常可爱:“我是你的室友,我叫谢端。”
“庄凝。”我找到印有我学号的衣橱,把箱子塞进去。
“哦。”她自己默了会儿又问我:“是宁静的宁么?”
“不是,是凝结的凝。”
她想了想,又想了想:“那你化学一定学的很好咯?”
我没说什么,只仿佛见到另一个自己在举头三尺处悄悄扮了个鬼脸——这个因果联系实在让人无语。
“你早就来了?”我攀到上铺,把报纸一张张铺到光床板上,再垫上一层薄毯,边忙边问。
“嗯,我妈送我的。”
她的床在我对面,已经铺的平平整整,一只毛狗熊躺在上面,两只眼睛又大又黑又憨厚。
其他两张床也都有人占据。我家住本市,却是最后一个抵达。上午和沈思博两个打车一路晃晃悠悠过来,到地方才发现手续诸多,忙了一圈领了钥匙各自到寝室收拾,相约午饭时间碰头。
L大是有近百年的老校,近些年扩招,在市郊的大学城修建新校区。
学校周边还在大兴土木,我们入住的宿舍楼暑假前刚刚完工,墙壁白的发亮,桌椅摩挲上去光润平滑,边缘却还留有尚未被磨损的刺儿头——后者恰如对十七八岁这个阶段,一个小小的暗喻。
但是那会儿,我并没有想那么多,彼时空气中有淡淡的涂料味儿,正午阳光自玻璃门里穿透进来,从水磨石地板一直延伸到壁上,几何图案一般曲折,这样明媚,就连关照不及的阴影都很浅淡。我收拾妥当,刚直起身来想欣赏一把,阳台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几步就奔出去,抹布还拿在手上。
沈思博站在女生宿舍对面的车棚那儿,白T恤牛仔长裤,看见我就笑起来:
“你弄好了没有?下来吃饭!”
这是初秋干净凉爽的小午后,我喜欢的男孩子在楼下等我。我别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整个人非常轻而且愉快,对他喊:“好啊,等我一会儿。”
我一定是被大好的秋光给迷惑了——一张方凳就立在距阳台门不足两步的地方,等到发现时,惯性已经让我整个人失速撞了上去,脚下顿时失掉平衡,右半边身体着地,知觉稍稍停顿,然后从指尖开始发麻。
有两三秒的时间处于天旋地转之中,我只听见有人慌慌张张地奔过来:“没事吧庄凝?没事吧?”
是谢端的声音,她试图扶我。而我此刻简直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爬起来也算稍稍做个挽回,于是咬着牙推开她的手:“不用,不用。”
她在一旁手足无措:“我不是故意把凳子放这儿的,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怪不到你,我明知道它在那里。”我扶着书桌慢慢站起来,拍身上的灰,苦笑:“是我太不小心。”
谁让我一见着沈思博,就一点不像我自己了呢。轻狂成那样,该。
等我把手洗干净换了一件外衣跑下楼,车棚那儿已经空无一人,我正在发怔,被人从身后碰碰肩膀:“往哪儿看呢?”
听见他的声音我就放松下来,转头,沈思博眼睛里都是笑意,看着我说:“头也不回的,这是要上哪去啊?”
我一贯反应不算慢的,但他这样一笑,我就说不出来话了,语言早像畏光的小动物,哗一下四散奔逃,追赶半天就拎出来这么一句:“你,你去哪啦?”
“换了个地方而已。”沈思博示意我看寝室楼门房边的荫凉处,然后他退一步打量我,问道:“你刚走路样子很怪,怎么回事,扭着了?”
“我刚摔了一跤。”
他敛起笑容:“那还跑?”
“我怕你有事走开了。”
刚刚我在寝室换衣服的时候,谢端大概还是挺不好意思,问:
“要不我到阳台跟你男朋友说,让他别急,稍微等会儿?”
“哪啊,他是邻居家的小孩。”我扣扣子,一面往穿衣镜里看自己一眼,神色挺自然的,脸也没红:“别麻烦,我马上就好。”
“不麻烦,应该的。”她还是跑出去,回来,样子怪不安的说:“他好像,不在那儿了。”
我一听着急了,那时候没有手机,错开还能不能及时碰头,是有一定偶然性的,于是就这么的,我以最快速度跑了下来,右脚有根筋到现在还在一抽一抽的痛。
沈思博听了我的话,不做声,接着笑了一下:“你真是,怎么这么——”
我等了又等,心想你做完形填空呢?话都不肯说完整:“什么?”
他走在身侧,看我一眼:“自己反思。”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耸耸肩膀,我对别人又不会,反正全天下,只有你一个沈思博。
这些话我没讲出来,彼时氛围已是韵脚完美的词,何必去旁逸斜出——我当他一切都明白。
对我来说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沈思博,他有着细瓷般秀美的五官,看人的时候,眼神像水一样温和清澈,在他之后我开始注意男性的唇,却再也没见有过那样的线条完美,轻薄而柔润,同时有些微不知缘何而起的苍白——就是这么个清秀的男孩子,真废起来只有我看得见,有时用自行车带我去学校,我说你可不要骑太快,他说,没问题。
然后就蹬的风驰电掣,大弧度转弯,每个路口都要试着在红灯熄灭前闯过去。
我其实安心极了,却故作恐慌的把他的衣角捏在手里:“慢,慢——有交警——有车——”
“我在前头挡着你呢,怕什么。”他背对着我,特别笃定的:“要有事也是我先。”
“切,那要是后面的车呢?”
“你让他们追一个试试。”下坡时他也不捏刹车,就这么直冲下去,风迎面而来,伸手就能感觉它们从指间顺溜地过去,柔滑的质感和水流一般的浓度,像划开一泓小清泉。
当然大部分时间,我们是各自骑车一起上学。一到地方,我们就相互不搭理了,他是他的小绅士,我是我的女干部,那是个男女生邦交不怎么正常化的年代。
我和他具体在几岁上认识,已经无证可考,只知道他出生头五年,沈伯伯在外地当兵,父子相聚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十天,到了后来沈伯伯转业到地方,被安排进城建局,他们一家人才搬到这个大院里来,享受团聚的好时光。
从我记事起,我们两家关系就不错,就连骑自行车这个事,还是他爸爸教会我的。我十来岁学车的时候,怎么都学不会,爸妈也没有空,或者对这种小事懒得上心。还是沈伯伯下了班,闲来无事,扶着我或是沈思博的车后座,一圈一圈跟着蹓,再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放手。
沈伯伯人很好玩,又耐心,我们俩都几乎没怎么摔跤就学会了。小孩子对某件事物刚上手时,瘾总是不得了,我和沈思博酷热当头时,骑车在院里绕来绕去,小神经病一样,也不觉得疲倦。我胳膊晒的发红,接着脱了皮,很多年过去,都一直没能白回来。
中学我们进了同个学校的火箭班,全市的尖子生云集地,我对自己发育到半途的身体既好奇又厌弃,不时还会思考“人生是怎么回事”这类假大空问题,上课上到一半,思绪自行晃晃悠悠就出去了,转了不晓得多少里地收回来,才发现根本什么都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发呆是青春期学会的头等事。
而沈思博仿佛是突然之间,受到女生青睐,绯闻乍逢春日似的,那叫一个次第开放,层出不穷。
我开头根本没意识到,直到某天下午,我因为下堂课的作业没写完,体育课请了假在教室里玩命赶,后排有两个同班女生在嘀嘀咕咕:
“……你说白嘉嘉和沈思博?”
另一个没出声,估计是点头了,前者接着问:
“沈思博不是和一班的李黎吗?”
“谁知道。是李黎喜欢沈思博吧?”
“……”
下午三点的阳光穿透玻璃窗反射在课桌上,有些刺眼,我咬着笔头,一题也做不下去了。没看出来沈思博,你挺红的啊。以前怎么没发现呢,沈伯伯明明对我说,小凝,我家这个儿子除了你,跟别的女孩都不说话的,这以后怎么办呢,要不你就当我儿媳妇吧。
我莫名产生点儿上当受骗的感觉,无处发泄,一回头冲两个小八婆吼:“声音能不能小点儿?无不无聊?”
我那时候是班副,大小算个干部,她们被我根正苗红的样子给唬着了,一时还口不能,我转身继续做作业,同时心里愤愤地想,沈思博,你看我等等告诉你爸。
想是这么想,我也没太在意,不曾料到的是,传闻入耳一次,下一回就轻车熟路摸过来,我在教室,在学校走廊,它们像春季的飞絮无处不在,甚至在女厕所有人隔着挡板要和我“谈一谈沈思博的问题”。
我哭笑不得,拧开龙头洗手,女孩跟在我身后:
“听说你每天和沈思博一道回家,你们什么关系?”
我干脆说:“我不认识他。”
“真的?”对方狐疑地问:“你不骗我?”
“沈思博有什么好的?”我简直气急败坏,耐心被她逼到穷途末路:“你们脑子一个个都坏掉了!”
她反而释然,笑起来:“你说的啊,你不喜欢他。”
这个叫赵多的小女流氓几年以后我遇到,已经是彪悍的商界新秀,她在席间推杯换盏时对我说,第一次跟你打交道我就看透你了庄凝,个虚头八脑的家伙,都喜欢的要死了,还装。来来来,把这杯干了,谢谢我没抢成你的沈思博。是啊是啊,你的沈思博。
那天放学时我在校门口看见沈思博和她说话,后者的手轻轻搭在他车把手上,长发垂下来,肩膀到一截雪白的胳膊都遮没在其中。那年头离子烫还不流行,大多数女生一散发就是个毛躁躁的疯丫头,哪能做到这么服帖这么黑亮,艳鬼一样。
我目不斜视,慢悠悠踩着车过去,沈思博在我身后咳一声,我正要停下来等他,就听见她声音扬起来:
“哎,思博!”
我一蹬踏板,自行车立刻迅捷地冲了出去,我一边使劲一边自顾愤然,认识他这么久,我都没这么叫过他,她怎么张开了口的?还要不要脸了?
过了几分钟沈思博赶上来,白皙的面容上,薄薄一层汗:“你跑什么?”
他那时正在变声期,音色有点哑,为了掩饰通常会低一点讲话,听上去就特别温柔。我偏一偏头,看他在夕阳下的侧脸。
认识他那么多年,我对他长得是不是好看完全没有概念,此刻才发现,原来他是这么漂亮的男孩子,难怪不声不响的,流言就不请自来——绯闻这种东西,哪肯光顾颜色平淡一点的青春呢,它们是那样灵敏和势利的蝴蝶。彼时漫天霞色,听着自行车车轴转动时轻微的咔咔声,我头一次感到怅然。
沈思博察觉到,问我,庄凝,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没回答,因为想到他可能不止对我这样,蓦然间就悲从中来,风迎面吹过我才发现眼睛里竟然有泪水,伸手揉一揉,我说,没事啊。
后来我关于这段感情的回忆,一直据此断章,此前是懵然的,却是安心的,如静水自流般舒畅随意,然而这样五月的晴天,半空里突然闪了电,大白四野,于是它开始自危,开始敏感,而后开始百般揣测,开始患得患失。
男人在新宿附近遇见他的百分百女孩,她不是十分漂亮,甚至没什么特别,但他希望和她搭讪,并讲给她听一段往事,有关一对百分百恋人的相遇和错失,他们因为命运以及年少的无知擦肩而过之后,这世上只剩百分之七十五或八十五的恋爱,虽然也很动人,不过再也不得圆满。
有天下午我们在一起看书学习,累了就开始聊天,我对沈思博讲完这个故事,他看着我说:“没了?”
“没了,不感动吗?”
他摇摇头,我问他:
“那你遇上过这样的女孩没有?”
他认认真真想了想:“暂时没有,没那感觉。”
我有点失望,想不到别的话可以回答,飞快的接道:“我也是。”
又过了一会儿,沈思博已经重新埋头作业,我碰碰他:“我听说,普通人的爱情模式一般分成四种,青梅竹马,患难之交,媒妁之言以及萍水相逢。”
“嗯?”他头也不抬,在稿纸上行云流水般列出一串公式。
“你最向往哪一种?”
他停住笔,思考了两秒:“青梅竹马吧。”
“哎?”我其实对这个答案太满意了:“没想到你这么梦幻。”
“因为可遇不可求。”他很认真地回答:“而且一生只有童年一次机会。”
然后他问:“你呢?”
我眼睛看到别的地方:“呃……就算,萍水相逢好了。”
人在年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说这种小小的谎。我那时候只想到,我如果讲,我完全跟你一样,未免太缺神秘和曲折。我是希望他觉得,眼前这个异性,难以捉摸。
“对了。”沈思博突然有点兴奋起来:“我前两天看到一句话,和你的……”
他妈这时候把门推开一点:“思博,小凝过来学习的,你别尽跟她聊天。”
我们俩老实了。沈思博快速在纸上写下两行字,等他妈离开了,我凑过去看。
他的字跟他这个人,属于背道而驰的漂亮,在一堆SINCOS中间,一个一个苍劲又张扬:
“这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脸上发烧,我抬头正看见他笑容,柔和明亮:“你的萍水相逢。”
我把脸埋在臂弯里,不看他,问:“那沈思博,你和白嘉嘉算不算?李黎呢?赵多呢?”
沈思博把头转开去,非常无奈的样子:“我连话都没怎么跟她们说过,别人传就算了,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我怔了一下,他说,“别人”就算了,别人,而我不是。这句话像一把光润的木梳,把心里的那些小纠结,暂时的,一点点梳理熨帖。
他就是这样,对谁都温柔细致,感情却还没有开窍的沈思博,我先发现自己喜欢上,就得耐心的等。
到了高二文理分科,我数理化成绩很好,尤其是化学,别人头疼的推断题我做起来玩儿一样,但沈思博选了文科。我翻一翻平时很少看的政治历史,跟自己说,这有什么难的,上吧。
班主任拿着志愿表看着我,匪夷所思的表情,庄凝,你是不是填错了?
过了几个月我妈才发现我在家里背隋朝运河和“迷惘的一代”,她问,小凝,你们会考不是考完了吗?
电影里也有长者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我不过是但尽人事,来成全我自己。
课业逐渐繁重,前途生死未卜,意志理屈词穷时,偶尔臆想会有个人带我走。沈思博坐在我右手前两排的位置,我抬头看他的背影,躁动的一颗心逐渐就安宁下来。来日方长,我不着急,也不能够想象,我们会爱上彼此以外的什么人。
漫长而危险的青春期,无人监管,一步就天差地远,所幸的是我扛了过来。大学开学的第一天,我和沈思博坐在L大校门外一间叫做“佳缘小栈”的小餐厅里,刚从高三这个苦海里挣扎出来,传说中的高校生活刚刚抽出第一缕柔嫩的新芽,清香盈鼻,彼此都很放松而愉快——虽然就在刚刚,我被新室友乱放的方凳绊了一跤。
沈思博在对面,用壶中的热茶帮我把碗筷烫一烫:“腿还疼吗?”
“没事儿。”
“明天就得开始军训,你怎么办,要不要请假?”
“我好着呢,不信咱俩去操场跑几圈?”
我从小受励志教育,做人要坚强自立,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对着自己喜欢的人,当然要表现更优,让他挑不出毛病。
他笑起来,往后靠在椅背上:“我怎么能干这种胜之不武的事儿呢?回头庄叔叔说我欺负你。”
“他哪有那个工夫,我都见不着他。”
沈思博笑笑,就把话题转开:“你室友都来齐了?”
“我见着一个,小美女,改天介绍给你?”
“你说的啊。”他莞尔,黑亮的眼睛里,温和又漫不经心。
“哎,长的可漂亮了。”和他在一起我就有一双特别善于发现美的眼睛,把诱惑的一切可能性指给他,只等着看他这一点不当真。
他这回干脆装没听见,对我的无聊不予理会:“你这么大了还摔倒,平衡能力不行,以后千万不能让你学开车。”
我觉得他最末了一句的讲法,怎么有点儿像在跟我规划将来,有点儿小窃喜,又有点儿小慌张,转开脸,佯装去看窗外的风景。
秋日暖阳镀在窗边沿,我隔着明净的玻璃往外张望,一对青年男女正在路边争执,远远看去也能看出都是非常漂亮的人,男的转身要走,女孩猛然从身后抱住他的腰,男人稍稍一顿,就掰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心里想,这是浪漫的大学生涯,随便拎一个场景出来,就是事关爱情的缠绵或别离。
菜一个一个被端上来,都是普通的家常菜,味道还凑合。大学附近的小餐馆,尤其是环境好一点的,只要不是下作到一碗土豆丝要你三十块,基本都混的下去,而且还混的不错,大学生的钱比十一月的熟果子还要好到手。
等吃到差不多,沈思博示意服务小妹过来结帐,我把钱包掏出来:“我来我来。”
我所看过的小说无一例外地告诉我,自强自立的女人,要视金钱为尘土,初次见面也好,相识已久也好,都千万不要占男人的小便宜,对方才会认为你不同,才会爱你。
“你怎么又这样?”沈思博伸手挡住我,拧着眉头:“说好我请。”
他的手掌有力,我往外推,一边笑:“没关系,下次你来好了。”
沈思博没理我,把钞票递给小妹,我抢回来把自己的塞过去。一转头看见他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
我没察觉自己这样有什么过分不妥,而一旁已经有人在往我们这边看,沈思博终于放弃与我争抢,一直等服务员走开了,才平平淡淡地说:“庄凝,跟我你犯得上这样客气吗?”
可惜我那个时候,并不懂得体恤男孩子在这个情境下的难堪,更不明白沈思博这样的话,是在表达他隐忍的不愉快,反而觉得自己的举动特别值得欣赏,简爱也要站出来为我唱首赞美诗。
其实很多年以后想一想,那根本与自尊无涉,不过是我一颗年轻的心,正巧有那么多骄傲、敏感和表现欲无处安放。人家的理论是天鹅绒,到我这里成了刺荆。
我回去的时候发现谢端在寝室里啃面包,坐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从她身边走过,看了她一眼,才发现这个女孩子吃东西的表情特别专注,看着手里的食物,一边慢慢的咀嚼,吞咽,像一只满足的、不急不慢的小松鼠。
“你就吃这个?”我随口问一句。
她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噎住了,脸涨的通红,我赶紧倒水递给她,同时心里想,她是不是用脑子消化东西的?怎么跟她说句话也能弄成这样。
“小心烫。”我提醒她。
谢端喝了两口水,脸色逐渐平缓,眼睛却红起来。这个情况让我很有些尴尬,一向我都认为哭泣是非常私人化的事情,他人如果不小心撞上,就要像旧式君子见着良家妇女手腕以上的肌肤那样,含蓄而自觉的避退三舍,把对方不小心走光的脆弱当名节保管。
她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深呼吸,然后没话找话:“你就是本市人?”
“对,你家呢?很远?”
“不,不远,溧城。”
“哦,溧城啊。”我说:“我知道的。”
谢端嘿嘿一笑,小声道:“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啊,我长这么大,都没怎么离开过那儿,可没见过世面了。”
她挨得很近,我看着她交头接耳又心无城府的小模样。
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非常靓丽的一个姑娘,鬈发,腿很长,嗓子很亮:“哟,都来啦?我上午跟这儿还扔棍子打不着人呢!”
她这个开场白可够风格化的,典型自来水它胞妹,自来熟。我冲她笑笑,反正一个寝室的,总会知道她名字,不着急问。
果然她大咧咧地在我们对面坐下来:“我姓曾,曾小白,经院市场营销系。”
然后她把两张名片递过来,烫金的字,宛转的花叶在白底上暗暗起伏,“资深客户经理”一行下,是她的芳名与BP机号码,我捏着它看了一眼,心里想,这人是学生么?
“弄着玩的。”曾小白大概是看出我的想法,笑。
“我可没名片给你,直接跟你说吧,庄凝,凝结的凝。法律系。”
“我跟她一样。”谢端接道。
“连名字都一样?”曾小白挑一挑眉,很诧异地说。
“啊不,我叫谢端。锦瑟无端的端。”
“哎,这个我知道,咱们高中上过的,你家人挺有文化的啊!”
谢端不好意思地笑:“我妈,我妈给起的。”
这是我第二次听见她提到自己的母亲,这对母女感情一定是非常好。我想起我自己那位风风火火的妇联主任。
当天下午去领军训服,晚上回来我见到最后一位室友,叫苏玛的小个子女孩,人不大,眼镜度数不浅,念的金融系。她的年纪让我们都惊了一下,十六岁差两个月,高考拿的身份证还是临时的。
“你四岁就上学了?”曾小白坐在床沿,吊着两条长腿掰手指问她。
“五岁。”小女孩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们那边小学只上五年。”
“那你一定特别聪明。”谢端穿着HELLO KITTY图案的睡衣,在桌前梳头发,一边笑眯眯地说。
对方一点不谦虚,点点头:“还行吧。”
我刚洗完澡,坐在那里听她们聊天,夜风像冰凉的丝缎拂在皮肤上,室内很洁净,有淡淡的香皂味儿,我看看这几个要一起共度四年时光的姑娘,在日光灯白而强烈的光照下,她们,包括我,都像年轻的玫瑰一般娇嫩,我觉得很愉快。
接下来两个礼拜我们军训,赶上了秋老虎,每天在烈日下站几个小时,SPF15的防晒霜遇到这种情况,简直比二战时候的马奇诺防线还要派不上用场,军训前大部分姑娘都是剥壳鸡蛋,没过几天,个个都像在茶叶水里煮了一遭。
另外,学校派发给我们的军服,不知是照哪个民兵团量身定做的,绿里透着说不上来的灰头土脸,裁缝不知师从哪个流派,针脚及其抽象。
这一身行头下来,竟然有五分之一的女生在军训结束时名花有主,你不得不说现在的年轻人哲学水平了得,透过现象看本质,透过军帽下开了缝的茶叶蛋能发现美女。
更传奇的还有,曾小白同学只去了头两天,剩下的时间都请了假,结果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她领到红彤彤的证书,在一众晒的皮塌肉陷的倒霉孩子里,白鹤一样姿态出尘地上了主席台。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发现我们的教官在楼下等她,这男的据说是国旗班退役,眉眼俊朗,腰细腿长,对着他发花痴的小女生不是一个两个,真算起来,得按吨称。结果被我们的资深客户经理给拿下,曾小白一战成名,作为她的室友,我们真是与有荣焉。
国庆后正式开课,宿舍区每晚十一点准时熄灯,对面寝室的男生,一到这个点就开始在阳台上学狼嚎敲饭缸抗议,一时此起彼伏。
我们开头觉得很有意思,没过几天就无趣了,翌日还要早起,就有女生隔着夜空对对面喊:“叫什么叫,人家还要不要睡觉!”
隔了一会儿,对面有了反应,有男生捏嗓子学她声音嗲声嗲气地喊回来:“人家不要睡觉!”
女孩子气得发疯:“无聊——!”
整个男生寝室楼都被这两个字挑起了性子,荷尔蒙在这个秋日夜晚空前高涨,吹口哨又跺脚,每间阳台上都至少攒了四五个人影,一直闹到夜深,学校出面干涉为止。
大概两天后,苏玛熄灯前出门去收衣服,没过十秒钟,我们就听见她飞快跑回来,恨恨地把门一带:“靠,有人拿望远镜在往这边看!”
我们都认为这个问题严重了,曾小白却懒懒的躺在那里:“看,让他们看,看得见摸不着。”
她就这样拿前国棋手的感受不当回事,我们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她大小姐已经改了主意,坐起来:“要不咱们安个窗帘——我能拿到特别漂亮特别好的货样,价格还公道。”
没隔几日宿舍果然安上了布帘,白底紫色小碎花,夜晚在楼下能看见灯光温情脉脉地穿透过布料,后者微微的一个拂动,就如同一朵一朵落英漾在春日的水面上。
这些时刻,往往是我上晚自习,或者从院里值班回来。我从小受妇联主任和纪委书记的双重影响,开学没多久我就加入了院学生会,别的没什么,入党评奖学金什么的多点儿优势。
头一次值班,新晋主席骆婷就对我说:
“这学校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可千万别去后山,除非你想被保研。”
我以为我听错了:“什么什么?保研?”
“你不是不知道,现在学校里还在大兴土木,进出门卫基本不管,一堆闲杂人等在里头混,光去年就有两个女生就在后山那里……”
她声音低下来,鬼鬼祟祟的:“你懂,是吧?”
她这个表情我就是单细胞的草履虫也不能不明白:“懂。”
“懂就好,我跟你说,基本全中国的大学对这种事就一个处理方法,压下去,不是让你保研就是赔你精神损失费,你可得好自为之,不想的话没事就别往那边去。”
我一个社团新鲜人,初来乍到的就接受了如此黑暗的教育,回寝室的时候,路上人迹寥落,我看谁觉得谁形迹可疑。
原本是不至于这么迟的,但就在这个晚上我学会了炒地皮,几位学长杀到性起,我等只能奉陪到底。
行政楼距离宿舍距离不短,偏偏学校心思独特,每每在植物密集之处,都装有绿色的照射灯,把整片灌木映的活像地摊上廉价的赝品翡翠,在这样大而无当的黑暗与寂静里,很有几分瘆人。走到男生寝室楼附近,不知哪位老兄的箫声也远远传过来助兴,活脱脱是命不久矣的那种凄厉。
我急惧攻心,步子一快差点把自己绊倒,前头有个人靠在花坛那里吸烟,此时抬头看看我。
这里是16栋的背面,住着大四的师姐,要毕业的人了,这会儿正是妖孽和传奇倍出的时期,她们的疯狂劲儿我们见识过。
可眼前分明是个男性,光线幽暗,他侧影修长,短短一瞥之间,我发现这是很年轻的一张脸,路灯下白皙的过分,眼睛里非常淡漠,他看我一眼,就低头继续地陷入自己的沉默。我踏实下来,总算见着个活人,也没啥恶意的样子。
绕过楼角,我几步奔上28栋的大厅台阶,功德圆满。
门卫阿姨披衣服给我开门,很没什么好声气:“下回注意,再这样我们就得往系里报了啊!”
我往房间走,一边犯愁,寝室门是上插销的,这会儿估计她们都睡了,我还得把她们敲起来,太扰民了。
结果我刚刚到门口,门就开了。我眼前是瓷娃娃一样的谢端:
“庄凝,你回来啦?”
在夜的阴影和走廊灯光的合力下,她真是漂亮的毫无瑕疵。
“你还没睡?”我用气声问。
“我边背单词边等你,没事儿的。”她轻轻地说:“我听见你脚步声了。”
我关门时触到她柔软的手臂,凉的像一块玉:“你不冷吗?”
“还好。”
“行了,你去睡吧。”我握着她胳膊,然后拍拍她:“谢谢你啊。”
“应该的。”她攀到上铺,接着又想起来似的,从床栏那儿探出头:“对了庄凝,今天你那个朋友,沈思博给你打电话了。”
“知道了。”我往卫生间走,一面答她:“快睡吧。”
洗澡的时候,我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身体,年轻的,光洁的。我把额发撩开,我的眼睛从镜中看着自己,黑亮而澄澈,不能不说不漂亮,却又似乎有所欠缺,我承认,刚刚那么美的谢端,甚至让我有一点心动。
我要是像这个女孩那样,沈思博,你会不会更喜欢我?
说完我自己笑了,想什么呢,你是你,沈思博怎么会喜欢上变成别人的庄凝?
我就把这个念头忘记了,洗完澡去床上躺下来,一面想明天见到他该说些什么,很快的,就睡了过去。
沈思博就读于这个学校的德语系,外院和法学院鲜有课程交叉,开学之初我就和他交换了课表,即时通讯还不发达,万一有个急事也大概知道彼此身在何处。
由此我知道他这一天有整整一天课,下午最后两节在逸夫楼,正好本系三点钟在那儿举行模拟庭审,我就和班里同学去旁听,预备散场后去等沈思博下课。
这个活动由院方定期举办,每年一次,议题偏尖锐热辣,参与者大多为大四准毕业生。本次设在多媒体教室,内容老早传开,是被称为“世纪审判”的辛普森一案,大陆法系下的审理及判决。
这还是相当有噱头的,我来之前就想,能有什么辩护余地?证据确凿,又不需要去说服一众陪审团,而权威都说了,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法官会认为辛普森无罪。
模拟法庭各种角色一应俱全,整个流程滴水不漏,我们到地方的时候,正是审判长开始发言,之后先由公诉人陈述案情,再由公诉人及辩护律师当庭提问,双方各自举证完毕以后,就进入庭辩环节。
诉辩两方都是法学院的精英,相持间隐约听得见语锋触碰的诤诤声,简直比香港无线的法政剧还要华丽。我屏息静气,想每个字都听清楚,结果身边一个花痴不停念念叨叨,那个师兄,好帅,哦!他又发言了,庄凝,庄凝,我气都透不过来了,怎么办。
她说的是站在辩护人席后的青年,高而挺拔,宽肩细腰,他语速稍快,每个字却清晰有力,不见丝毫含混或迟疑。
我烦的要死,想,他哪里好看了,光看他不出声的时候,唇线绷的那么直,一点儿不柔和,就不是我喜欢的型,单单是气度从容一些,声音好听一些,仅此而已。他今日触动我的,是对律例的熟谙,和对庭辩导向的控制力——做律师的高水平果然都是双刃剑啊,我琢磨着,眼前假如是一场真的庭审,难道辛普森要再次被无罪开释?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看起来怎么有点儿眼熟呢?我想了又想,这时邻座的女孩看了小花痴一眼,小声道:“齐享齐师兄啊,你们都不认识?”
别说,她这么一提,我还真是有反应的。是怎么一个反应呢,四个字加个语气助词,原来是他,啊。
印象里关于这个人,大部分消息源自道听途说,传播者脸红心跳者有之,愤愤不服者有之,只图八卦者亦有之,种类繁多,转述起来那篇幅就长了。
官方的说法也有一个,来自骆婷,她说,齐师兄啊,本来他该连任学生会主席的,但他辞职了,要不我也不会干。你问为什么?不可说,不可说。
“齐师兄,我晓得。”立刻有人接话道:“据说他和他女朋友前段时间刚分手。”
有跟我一样的小菜鸟问:“他女朋友是哪个?”
“他女朋友啊,人文院院花江苓啊。”知情者不接着说,等着。
果然有人按捺不住:“为什么他们要分手?”
“她要出国吧,齐师兄又有他自己的职业规划。”
她的听众发出阵阵嗟叹:“唉呀,好可惜哦。”
齐享一定不知道底下一群学妹在大谈他的私生活,更不知道其中一个此刻想了起来,她在哪里见过他——女生宿舍16栋背面的花坛边,月亮底下,明灭的烟,他苍白而郁郁的面容。
这场庭审到四点半还没有结束,我一看来不及了,只能中途退场。
此时齐享正在做辩护陈词,整个厅内只有他沉着悦耳的声音,我尽量蹑手蹑脚地起来:
“借过,借过。”
立刻,一路折椅翻转和各人的抱怨声不断,我尴尬极了,台上的齐享却丝毫未受影响,瞥也不曾往这边瞥上一眼。
我放下心来吁口气,这个风度卓然的青年,实在轮不到他来扮演昨夜那样怅惘的角色。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从后门溜了出去。
我抱着文件夹在沈思博教室外头等,门没关,我动作很低调地往里瞄,他们这一节口语课,德籍外教是个小年轻,红红的青春痘在白粉墙一样的脸色上,隔着一整间课堂,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他说了句什么,学生们都笑了。
我看过一篇文章,说你对个体的概念,不要让整体偷换,谁说德意志人一定要配备一张不苟言笑的后爹脸?我现在正在培养对这个民族的好感,因此虽听不懂,也觉得挺亲切。
很快的我就把沈思博给找到,他坐在靠窗第三排,身体微微倾斜,手上转着一支水笔,悠然又不失专注的模样,对我的目光一无所知,这份无知让我心中莫名柔软,女性对喜欢的人随意的一点不设防都毫无办法。我注视着他,廊上非常安静。
后排的男生频频回首,终于忍不住问:“同学,你找谁?”
“哦,没事,我等一等。”我说话的同时,下课铃识时务的响了。
沈思博一转身就看见了我,他微微的一怔,我对着他笑。
我们有些天没见了,眼下他穿一件米色的衬衣,头发好像略微长了一点。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沈思博,他走过来就直接问我:“昨晚你去哪了?”
“呃……”我刚从小别重逢的喜悦里醒过来:“昨天,我值班来着。你几点打的电话?”
“八点到十点,十点以后我没好再打。”
我点点头,沈思博从小就是这样的小绅士,凡事连不相干人等的感受都去想一想。
“谁让你值班值这么晚的?”他头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我说话:“我跟他说去。”
“没事的,有人送我。”我扯谎,想你话都到这份上了,多少再问问谁送我,顺道吃个醋什么的好嘞。
结果沈思博听我这么一解释,就不计较了,转了话题,语调也柔和下来:“这样,我周末回去了一趟,阿姨说天冷了,让我给你带几件衣服。”
“就这个事啊?”
他莞尔,看着我说:“还能有什么事?”
这时沈思博的同学陆续从我们身边经过,方才坐在后排那个男的,止了步看看我再看看他,眉开眼笑,说了一个词组,句尾扬上去,太暧昧了,由不得我听不懂。
我立刻对这个人印象很好。
沈思博却失聪了一样,只拍拍对方肩膀:“不忙着去食堂抢饭?”
“你在人美女面前就这么砢碜我?是吧美女?您看,您不得管管你们家姓沈的。”
我和沈思博又齐齐失聪,我很冷静地说:“这位是你室友?”
“我不认识他。”沈思博笑:“帅哥,你是哪位?”
“哎,他是不敢把你介绍给我,思博,你看你这就不对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兄弟妻不可……”
沈思博伸胳膊一把勒住他,不顾后者的挣扎,转脸对我说:“中午去小食堂吧,回头顺道把衣服拿给你。”
“好啊。”
沈思博的这位室友名叫卓和,他说,庄凝你记得,就是又又和谐。那年头和谐只有它的本来的意思,因此我觉得这是个好名字。
小食堂里,他去端菜的时候,我问沈思博:“他之前说的那个单词,是什么意思?”
沈思博把一次性筷子掰开,递到我手上,微笑:“他说太快,我也没听清。”
我看看他,他眼睛温润又平静,我想,算了:“德语学着有意思嘛?”
“还行,学进去了还挺有意思。”
“能糊弄德国人了不?”
“小姐,这才个把月,我语法还没学全。”
“那总会说几句吧?教教我呗。”
“你想学什么?”
“我呢。”我低下头去拨盘里的菜:“以后万一要是对人家表白,得有点儿创意啊,要不你教我说……”
“我靠,小食堂人都这么多。”卓和这时端着菜盘过来,笑嘻嘻的:“美女,挤一个吧。”
我还没说话,沈思博抬头看他一眼,后者立刻乖乖坐到我对面:“也是,咱不干那种事儿。”
我忍不住笑,两个男孩也都笑起来,一面吃饭,我一面对他们描述,今天模拟法庭上的见闻。
“辛普森,那个杀妻狂?”卓和问。
“嗯,要不难道是动画片那个?”
“他也有人帮着辩护?”沈思博不以为然道:“太惟利了。”
我接道:“这是职业道德,别说他没定罪,就是定了罪,他也有人权的。”
“他可是请了一整个律师团,这人权可真是宽泛了。”
“毕竟法律也没有明文规定刑事犯请律师的优劣多寡啊。”
“他那个律师团用了多少卑劣的手段?光用双重标准指责别人种族歧视,就够……”
“那既然接了,没有律师不想把官司打赢的,是不是?手段不是重点,目的才是。”我话出口才觉得有点儿不妥,其实我也是不赞成开释辛普森的,怎么我站到对立面去了?
没办法,只有一个解释,我这个人太好胜,就连对着沈思博都没办法收敛。换个角度来说,我觉得顺着别人讲话,也实在无趣得很。
卓和看着我们:“你两干啥呢?”
沈思博收回对着我的目光,语调淡淡的:“聊天呗。”
“我们从小就这样。”我附和。
“哈哈。”卓和接过话头,赶紧说:“对了思博,等会儿回寝室,别忘了把上午笔记给我。”
他干吗别开话题呀,这弄得我转圜都没地儿了。我暗地里琢磨道,也没什么,别人不了解,沈思博,他还能不了解我吗?
第一个学期结束大半的时候,曾小白和前国旗手掰了,感情处于空窗期,各路男士虎视眈眈,但真出手的基本没有。
班里一个男孩和我同在学生会,某次闲聊他跟我分析:
“庄凝,你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吗?一点都不奇怪。且不说咱们院那么多美女——哎你也算一个啊。”
“谢谢。”我伏案写工作总结,头也不抬。
“你们寝室那个,漂亮没错,是漂亮,带出去也倍儿有面子。可那样的,做女朋友谁能安生?风头太健,她那一点历史,一说谁谁谁连我们院都知道。”
男的也有这么八卦的,长见识了。我捶肩膀,挑一挑眉,特抖擞地笑:“哈——哈——你们男的——”
我不配合到这个份上,他竟然没有住口的意思:
“怎么了?庄凝,男人呢,你千万不能给他压力。不说远的,还说你们寝室,另外一个小姑娘,谢什么来着?就挺好的,舒服。”
您装什么啊,还谢什么来着,谢你一脸的春情萌动——话头绕了半天,在这儿等着我。我不接话,他果然跟着,状若无意地问:“她有男朋友没?”
骆婷这会儿走进来:“讨论什么呢你们俩?”
这个男同学一向有点憷她,打着哈哈道:“我在以男人的立场,给庄凝一点意见。”
“男人?就你?”骆婷打量他一下:“啥时候不伸手问父母要钱了,再自称男人吧弟弟。”
对方无语,接着挺没劲的笑一笑:“算了,男女差异,不说了。”
骆婷转过脸来对我:“庄凝,我找你呢。”
“怎么了?”
“院元旦晚会的事儿,拉赞助策划书,你后天之前给赶出来。”
她所说的这场晚会,官方拨付一半款项,剩余的自行解决。办公室的苏老师去院里争取完回来,挺和蔼地说,没办法,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姑娘们,考验你们的时刻来临了,那什么,任重道远啊。
策划书真不是问题,这么多年学生做下来,纸上谈兵的事儿谁都会,问题是这些美妙的构思,资本家们会不会配合我们完成它?心里没底,我向过来人骆婷请教,她说,哎,逮一笔是一笔啦,逮不着也不花费什么成本,一堆废话而已。
于是乎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上头列出企业名录,我们按图索骥,一间间找过去。资本天性是逐利的,这话一点没错,任你口吐莲花,见不着实利,人家不掏钱就是不掏钱。
我一遍遍强调:“我们做过调查,本院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生源来自本市,他们的家长作为主要消费群体,贵公司这是以最小的广告投入,得到最大的收益。”
实际上呢,谁有空做什么调查,信口开河又不征税。
对方通常是散漫地笑一笑:“小姑娘,你说的很好,不过呢,赞助社团活动这个事儿我们以前也干过,收益嘛,实在点跟你说,基本是没有的,就当做善事了——但每年不光你们一间大学这样,我们是盈利性企业,吃不消的。”
最慷慨的是一间服装厂,赞助了30套舞蹈队服,要求冠名权。我一翻它们商标名,立刻汗如雨下——难不成叫“诱惑”之夜法学院大型元旦晚会,大佬,你靠谱点能死嘛。
这一周下来,我嘴上都起了泡。那天刚回寝室,就看见曾小白几乎把谢端挤到墙角:“端端,咱们这一个寝室的,这个胸罩,我进价卖给你。”
我挺累的,于是倒了杯水,在旁边听她忽悠。
“你看这个,罩杯调整型,端端,我跟你说啊,女人要是不趁年轻多调整,你知道不,到你年纪大了,胸部会掉到肚子上哦!”
“啊?”谢端一张小脸憋的通红:“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到时候,一低头,你看,就这么。”曾小白姿势夸张的做了个捧胸的动作:“一甩,一甩,能扔到背后去。”
我差点一口水喷出来,这个神棍。
“端端,你看,你今天要是不买,就是不给我面子。”
“嗯……”谢端瞥瞥我,无奈地问:“多少钱?”
“300。”
我实在听不下去,谢端去掏钱包时我过去按住她的手,转头对曾小白说:“你别欺负她。”
曾小白脸上挂不住了:“我普及科学呢,我怎么欺负她了?”
“你科普?你整的比奥姆真理教还吓人你还科普?300?你改明抢好了。”
“好牌子都这个价,你懂不懂?”
“好牌子?”我拎过来瞧一眼:“巧了,这个厂家赞助了咱们院的元旦晚会,我去找找他们,不要多,120块批发给你,你考虑一下?”
曾小白眉尖斗成一团,正要发作时,谢端那边已经抽出钱钞递过去:“算了算了,我买,大家都是室友嘛。”
“你买胸罩的?买室友的?”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觉得自己这趟闲事管的冤枉,松开她,拿过水瓶就出去了。
这事有渊源可循,我跟曾小白,互相看不顺眼不是一天两天。
从那面窗帘开始,曾小白就表现出与她的专业贴合的天衣无缝的特质来,我们寝室从风扇到电蚊香,到个人的护肤品,都来自于曾某的兜售,她管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究竟是这些小玩艺儿还是我们被她算作肥水,她就没明说了。
如果不是这些东西三天两头出质量问题,谁也不爱多跟她计较,她的商业信誉按照苏玛的话来说,就这么从蓝筹一路看跌,到了眼下,已经差不多是垃圾。
我作为女生寝室313的一室之长,已经忍她够久。这位姑娘,要是同时懂得兔子不吃窝边草和见好就收两条固然好,懂得一条我们也足以息事宁人,可她偏不,我打开水的时候她侯在旁边,当着一走廊来来回回的人,声调很高:
“庄凝,挡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你没听说过?”
周围人都在看我们,我忍住把开水泼到她脸上的冲动:“记得我上次说过什么?那个电话分机要是再出问题,你就别再向我们推销任何东西。”
“那个坏了,能怪得着我吗?再说我是卖给谢端东西,又不动公款,你手伸这么长管什么管?”
“我就管了,怎么着吧。”我被她惹翻了:“我告诉你,我说不买,就不买。”
“嗬。”她冷笑:“人家听你的不?”
谢端正在收拾衣橱,手里拿着那件刚买的内衣,我过去直接对她说:
“把这玩意儿还给她。”
谢端看看我,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干脆自己拿过来,扔给曾小白:“钱。”
“你说还就还,你谁啊你?”
别以为女孩子是温和的动物,针锋相对起来,非常厉害的,我和曾小白都是恨不得把对方咬碎的表情。
而谢端在一旁,我偶尔一瞥间,发现她脸上的神情很有点不同,是把嘴唇微微抿起来,眼神往里一收,状若对她面前这一团乱和两个泼妇的莫大隐忍——随便你们怎么闹,她那边都宽容了再说。
这是我在这个小女孩面容上,头次见着这样,成年化的线条。
闹到最后,曾小白还是把钱还了回去,她从那一刻起就冷着一张脸,但凡寝室里谁有事问她,她就冷笑一声,问你们寝室长去呗,或者,我就一平头百姓,我说得上话么?
一直到了第二天晚上。苏玛问了一声:“曾小白,你不洗澡,我洗了?”
她立刻借题发挥:“您别啊,万一有人还没洗呢?您这不是犯上吗?”
我当时在写作业,听了这话,从书桌边站起来,走到她跟前:
“你再说一遍。”
她懒懒地修指甲,笑笑:“干吗呀干吗呀?我尊敬您哪寝室长大人。”
我说:“很好。”
说完我就拿过桌上的话机,一把拔掉电话线,往地上一掼,塑料一片片飞溅开。
曾小白本能地往后一缩:“你干吗?”
我不说话,把旁边的柜子拉开,里头一堆待修的杂物,都是她在宿舍推销史上的传奇。我不紧不慢,一件一件,在她面前摔个粉碎:
“你不是尊敬我吗?——你别躲啊,我就是给你观赏的呢。某些垃圾,看着碍眼,消失一样就省一点心——你说对吧?”
她脸色发青,站起来要走:“你神经了,我不跟你计较。”
我伸手拦住她:“现在,别说我不给你表达意见的机会,你是愿意过安生日子呢,还是继续这么折腾呢?随便你,我奉陪。”
曾小白当时没表态,但从那过后,最起码我在场时,她的确要收敛一些。
我爸说过,恶人还需恶人磨,就这么一回事。我不是东风也不是西风,不想压倒谁,但是她这样一而再三,就怪不得别人不肯忍让。
但别以为我是轻松的,吵架真是特别伤神的一件事,我神经衰弱了整个晚上。曾小白那边翻的也厉害,半夜里我终于熬不住爬下床,到阳台松一松筋骨,舒口气。
十二月中的天气已经非常冷,我们三楼装着铁栅栏,把外头晦暗不明的夜隔成一小段一小段,其中一段装着对面男生宿舍的一个窗口,灯光全熄,我盯着它看,却觉得心里很温暖。
“庄凝。”
我被吓了轻微的一小跳,转头看见谢端站在我后边。
“今天的事谢谢你。”她安安静静地说:“很少有人能这样为我。”
我看着她,觉得自己活像一个彪悍的男人:“不客气。”
“嗯,你那个男朋友,就住在对面是吧?”
“他不是。”我重申。
她露出一点点狡黠的,却完全不讨人厌的笑:“真的嘛?”
“目前还不是。”我收敛心神,拍拍她:“冷,进去吧。”
大概过了一星期,班主任把我叫去,说有人给系里写匿名信,告我一个仗势凌人,不团结同学。字里行间风霜雪雨,血泪交加。我要事先不知道读到,我也觉得,这个人物指向,至少也是个高衙内级别。
班主任是个小年轻,刚毕业没两年,我一向认为还比较公正。他把信给我看,说,系里把这个事交给我处理,说明还是要弄清楚的,不可能听一面之词。我跟领导保证,庄凝是个优秀的学生干部,绝对不会像信里说的这样——不过呢话说回来,你平时做工作,也要注意方法,做人锋芒不能太盛。另外这个事你也不要再计较了,能忍就忍让一些。别管谁是谁非吧,我希望你今天跟我表个态,到此为止。
管理者都这么一回事,各赐五十板,劝皮不劝瓤。十七岁的我听着他的教导,想分辩被他打断,愤然地想,无论内里怎么败坏,给他一个光亮平整的皮相,他就好交差了。真是糟糕的成人世界。
行,到此为止是吧。我不奉陪了还不行?
我从此一段时间,一直早出晚归,回寝室就睡个觉,谁都不怎么搭理。剩下的时间,或者上课,上自习,或者在学生会,忙晚会。
我们到处拉赞助,一面把晚会的节目表都拟定出来,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有一个经典桥段演绎,从《罗密欧与朱丽叶》“不要对着月亮发誓,月亮是反复无常的”,到《乱世佳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到《半生缘》“世钧,我们回不去了”,再到《大话西游》“如果上天允许我重来一次”,真正的古今中外一锅烩。
不报具体的片名,台下观众可以把答案写出来,参与抽奖。奖品从公仔到两百元超市购物券不等。
我也在其中轧了一个小角色,要穿一件红色纱裙,勉强包住膝盖的,要手拿一柄长剑,锡纸包的银光闪闪,要无比哀怨道,如果有一天,我问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你一定要骗我。
和我配戏的是那个曾试图追求谢端的小男孩,姓陈,他的台词非常有型——每个人都可以非常狠毒,只要他尝试过什么叫嫉妒。
我们在小剧场排练,每次还没来及开口,台词就已经被自己的爆笑拦腰截断。都是还没有吃过爱情苦头的年轻人,公然讲述这些生死离别就感觉在讲冷笑话。骆婷急得在底下吼,不许笑,我看谁再笑!
可怜的爱情段子们,就这样被没正经的心弄脱了形,一阕阕荒腔走板,魂魄不齐。
“痛苦,你知道吗?痛苦。”骆婷握拳,对一个小姑娘道:“你们重聚已经物是人非,你这一句‘为什么’,是要表达你心境的,UNDERSTAND?”
她说古希腊语也没有用,戏剧的精灵不肯降临在我们这一群人身上,那些精致词句仿佛都成了不相干人等,落在一旁看着我们不知疾苦地拿爱情开玩笑。说一句“我爱你”,自己就先倒了牙,要用更多的笑来混过去。
骆婷最终虚弱地对我说:“庄凝,把片子都给我找来,全体好好复习。”
这些名片或热片,搜集没难度,隔壁小音像店就应有尽有,结果一大堆盗版碟搬回来,学生会的VCD机却坏了。小陈于是提议,他室友有一台旧电脑,基本算作公用物品,有光驱。
但是,那个光驱。小陈又说,有时候,被我们当成烟灰缸,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试试吧。”骆主席很无奈,道:“回头我去跟苏老师申请。”
于是我们四五个女孩,在下午两点钟,进到男生寝室楼。这里比想象里干净一些,空气却有点浊。走道里人不多。
苏老师安排我们这个时间段光临,尽可能的少扰民。
L大在男女关系问题上一向比较紧张,白纸黑字的校规,明令青春期的小男小女们安守门户,不得互通有无。实在有事要进去,也可以。给系里递申请,写明情由,再签字保证,绝不干什么枉读圣贤的事儿。这样,也许能得到两个小时串一串门。
这样的严防死守,导致宵禁前经常能见到这样的情景,恋人们抓紧最后一刻喁喁私语,然后以末日前相爱的姿态别离。
一个正常的女性,不管表现的多么无关,她对异性群居的地方必然是好奇的,比如我,此刻我的手被同伴握着,我们掌心都微微出了汗。
“庄凝,这儿,这儿。”小陈候在他寝室门口,看见我们就抱怨:“你们咋这么难等呢?”
房间里又乱又挤,坐下来基本就别想动地方,我们十来号男男女女,在这个方寸之地聊天,打牌,吃东西,半刻钟之内就忘掉了正经事。
我炒地皮的技术已经日益精进,贴的别人一脸纸条,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我出去一下。”
“这儿有厕所。”小陈努力把纸条从脸上吹开,道。
“……谢提醒,您留着慢用。我十分钟就回来。”
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们在后面唧唧咕咕地笑,回头,小陈悠悠地说:
“庄凝——不用太快,时间还早。”
我一时没明白,不过看这帮人贼眉鼠眼笑得开心死了,很快就回过味来,我一脚踏在门边上,把脚旁一个热水瓶往里蹭蹭,镇静地说:
“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等反手带上门,脸才腾的红起来,我一面走,一面用两只手轮番去凉却面颊,摸到自己嘴角弯起来——没错,我其实一点都没生气。
沈思博给我开门,开头两秒钟的惊讶是真的,等反应过来,他做得就有点儿过了——手放在门把上,另一只手的五指捺住心口,盯着我,呈现一个目瞪口呆的神情。
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又是那种好玩儿的目光,他其实是这么一个淘气包,只有我知道,只有我看得出来。我们两个彼此瞠视,做经年未见的涕零状。
我终于忍不住,一笑不可收拾:“不要作怪了沈思博。”
他也笑,把我让进去,用自己的杯子倒一杯热水递过来:“怎么跑进来的?”
“惊奇不?”
“不惊奇,你做什么,我都不惊奇。”
“看你说的。”我抱着杯子:“好像我是,我是……”
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了,有时候讲话还是会犯磕巴,真是诡异。我是什么呢?沈思博,不如你说给我听。
但他不接话,只注视着我,愉快又耐心地,光听我讲。
“就你一个人啊?在干吗?”
他示意我看桌上摊开的课本,厚重的辞典,随身听。
他每天生活的地方,原来是这样的,我坐在他的方凳上,摸摸他书桌的边沿,都觉得好亲切。
“让我检查一下。”我用手指勾住抽屉把手,转头看他:“有没有情书?”
沈思博站在一米远的地方,是我最喜欢的那样,温和又有一点戏谑的笑:“搜吧,搜到算你的。”
我就打开来,里头东一堆西一堆的杂志,《世界军事》、《军事博览》、《兵器志》,以及各类磁带。这个男孩子看着细秀,其实也乱,我说:“看你乱的。”
“都找的到,没事。”
我还是按自己的趣味,帮他整理开来:“……这里还有对护腕,这个又是什么?……这个呢?……你看看你。”
沈思博靠在别人的桌沿上,看着我很快把这些杂物码的整整齐齐,也不说话。我说:“把你们寝室墩布给我拿来。”
他就去拿来了,递给我:“你真的不累?”
我成就感还来不及呢,方方面面都擦一遍,把用不着的杂物都清理掉。有一只小包装盒躺在最里面,我捞出一看,电动刮胡刀。
“你用刮胡刀了?你用刮胡刀了?”我特别惊讶,一连问了两遍。
沈思博有点哭笑不得:“有什么问题?”
我凑近他,仔细看,果然,以前没有注意:“……小胡茬。”
“小姐,这太正常了。”他伸手摸一摸下巴,莞尔:“要是没有就惨了。”
这我当然知道,但这是不一样的,他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孩子,喜欢是一回事,意识到他已经是个成年男性,是另一回事。
“我能不能摸一下?”
他怔了一下:“可以啊。”
我莫名的这个哆嗦,还没碰到呢,眼睛就闭上了。
沈思博反而笑起来:“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他抓着我的手放在他下巴上,那里有坚硬的小刺,只比皮肤微微突出一点,一根根陷进我指尖,我身体的其他部分都空了,只剩那三根手指的麻痒。
沈思博松开手,有一会儿我们谁都没说话,静默之中,他越过我伸手把台灯拧亮。
温厚的橘色光铺开来,满室是浓稠的暖,柔滑的静,而我心底重复着一个缓慢又软洋洋的调子——嗒,嗒,嗒。时间成了身外之物。
这个气氛下,我无意识地回身,捞起桌上最后一本杂志放进去,试图合上抽屉,结果不知是哪里卡住,使了劲也没用。
“我来吧。”沈思博说着过来,从身后帮我把它推上。
眼下我只穿了一件薄毛衣,上半身微微前倾,后背和他身体有部分将触未触,只要往后靠一靠,整个人就会到他臂弯里。
我听见他的呼吸,他的心脏隔着一层皮肉,在我肩胛处剧烈跳动。那里的整片皮肤,都产生烫伤一般的疼痛感,我贪恋,却不知道要怎么延伸下去——正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地推门进来。
以卓和同学瞧见我们的头个神情来看,我估计他是以为自己走错房间:“我靠!”
“啪”一声把房门带上,他在外头顿了几秒,然后再敲,声音很苦恼:
“我能进来一下不?就一下,实在有急事。”
我和沈思博面面相觑,后者走过去打开门。卓和进来时,都没好意思拿眼神往我这边,捞了一本笔记就急匆匆地往外奔:“对不住对不住,你们继续。”
这位窘迫到这个地步,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做,也实在不能不有一点小羞耻。但情绪里还有别的东西,比如小得意,比如小甜蜜,它们像一群热闹哄哄的小孩子,我不知道应该听谁的声音——我等着沈思博开口解释,又希望他不要解释。
他果然什么也没说,卓和出去他就把门给关上了。我去卫生间洗了手出来,他坐在椅子上看着我。
我甩甩手上的水滴:“怎么办?你能不能把他给灭口了?”
他笑,以我最喜欢的方式:“没问题。”
我舌尖下像含着一块糖,腻的发昏还要故作镇静:“那,我先回去了。”
走回小陈寝室的一路,我都傻笑不已,走错楼层又差点敲错门。好容易找准,刚要推开门进去,只听“砰”一声巨响。
我吓得清醒了,站那儿一时以为自己太忘形遭雷劈。
接着听见小陈剧烈的嚎啕:“靠!这谁把水瓶摆门口了?”
小陈同学烫伤了脚,行动不便。骆婷说,怎么回事,最近诸事不顺,咱们有空得去庙里拜个神。
周六我就陪她乘地铁去了永清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就是那四百八十分之一。千余年大劫小劫渡过,幸存如今一个伤痕斑驳的肉身,接受络绎香火和形色祈求。
在卖纪念品的地方,我被情侣护身符吸引过去,袖珍可爱,价钱也很好,一百零八一对。
柜台后的女孩介绍道,这些都于新年第一天开光,每一对只此两枚,绝无仅有。
骆婷看我的眼光一直盯在上面不肯走,问:“庄凝,你有男朋友了?”
“看看而已。”我赶紧用手指点点旁边的玉佛:“这个呢,这个多少钱?”
“三千八。”女孩面无表情道。
我们就撤了。
骆婷烧香的时候,我悄悄绕了回去。
女孩把护身符分装在两个小红口袋里,递给我时再三重申:“和你的恋人,一人一个夹在钱包里,之前切忌给第三人触碰,不然就不灵了。”
“好的。”我打开钱夹把一枚放进内层,把另一枚收到包里,感觉像收进一份允诺,惟因神秘而越发牢不可破——沈思博你看,就像《大话西游》里的紫霞仙子所说的,没办法,天意最大嘛,是不是。
我们从寺里出来,骆婷问我:“现在什么时间?”
“五点半。”
她默了两三秒,然后说:“那还有五六个小时——火车站附近你熟吗?”
“熟。”
“熟就好。”她转头扬扬下巴:“陪我去接个人。”
她为数不多的,这样没余地的语调我不喜欢,这让我有盲从感,我问:“谁?”
“问这么清楚干吗?”她笑起来,拍拍我:“见到就知道了。”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逛街,逛累了就坐进肯德基,看夜幕一点点沉下来。到地方时,车站已是灯火通明。大块玻璃,钢筋铁骨,夜色中有透明的质感。
我们等的这列车,L打头,绿皮厢,见车就得让,另散客众多。慢、脏、挤,选择它就是选择十几二十小时的折磨。
不过的确,年尾将至,铁路上可供选择的不太多。骆婷说这位同志从西安回来,只有这么一趟可以坐。我对这个不知何许人也深表同情。
火车到站停稳,乘客陆续出来,黑云压境一般,人头攒动。
转眼间站台上满是人。骆婷四下里张望,我还没来及问一句,她的视线已经顿住,然后她快步走了过去。
我的目光跟着她,到一个男人身边。
这个人个子很高,背一个牛仔包,线条硬朗的脸庞。
眼熟呐。
看起来也不像骆婷的男朋友,哪有恋人小别重逢彼此一点接触没有,站那儿光是说话的,暧昧阶段的都不会这样。
再说,她让我跟来,算怎么一回事呢?我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这时骆婷转头,招手让我过去。
“我跟你提过,齐享,齐师兄。”她说话的时候我看看她,不知道是冷还是光的缘故,她脸色有点发红。
对了,我糊涂了,原来是他,已经是第三次见面——虽然每次这位的样子都有变化。此刻的他,风尘仆仆,像游记里的独身上路者,或者是西部浪漫小说中,不可或缺的那一位,再或者,国家地理杂志的摄影记者。
总之,不是我上次见到的法律界未来骄子,也不是月光底下,独自神伤的青年。
而无论如何,眼下他只是个对我没有印象的男人。在骆婷介绍完“这是庄凝,我们的小师妹”之后,他伸手和我浮皮潦草地握一握,视线甚至没怎么在我身上停留。
我缩回手收进口袋,在心里做了一个鬼脸,哼,骄傲什么呀。我的沈思博也有那么多女孩子宠,他还是那么礼貌又温和,您这样的?歇歇吧。
“煮干丝,蟹黄蒸饺,粉蒸排骨,鸡汁小馄饨,三位请慢用。”服务员收起托盘,离开。
我面前是熬的很浓的鸡汤,加了一点紫菜、芫荽和虾米,馄饨皮几乎透明,香油在汤面开了碎花。
冬日的夜里,饥寒交迫,面对这一碗全城闻名的小馄饨,简直要感动的掉下泪来,坐在对面的齐享隔了这一层袅袅热雾,在我眼里都显得柔和不少。
骆婷在我的左手边,手指停在勺柄上,目光却不在食物,而在对面的男人:
“回来以后,有什么打算?”
“再说吧。”
“有没有想过去那边发展?”
齐享看上去,是笑了一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毕竟……也许,你们……还有机会……”
我从来没听过骆主席说话这样吞吐,这样犹疑。
“别说了。”对方语调很淡,截断她:“都过去了。”
一时席间很静。
“对了齐师兄,我上次去看你的模拟庭审。”我抬头说:“非常棒。”
他转眼看看我,说谢谢。
“我去之前以为没看头,我当没人愿意当辩护人。”
“为什么?”
“他是杀妻狂。”
“哪个法庭宣判的?”
“公论嘛,他律师的妻子,肯定从此也特别没有安全感。”
齐享微微笑起来:“你大几?”
“大一。”
他点点头:“你转系还来得及。”
“……为什么?”
“以你的逻辑来说,世上刑事案的律师都是罪犯,民事案的律师身边也一定诸多麻烦。你何必一条道走到黑。”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噎这么厉害过:“那如果是现实里,你也会为他辩护了?”
“看情况。”
“比如?”
“比如说公诉人是你。”他看着我道。没等我们问原因,他低头舀馄饨,一边慢悠悠接着说:“因为胜率会很高。”
要不是骆婷拉我一把,我不一定能说出什么来,师兄有什么了不起,前学生会长有什么了不起,就可以随便鄙视别人的专业能力?
我起身,去洗手间。
“齐享。”骆婷的声音落在身后:“我是有事找你帮忙。”
饭后服务员过来结账,我们三个都拿出钱包。骆婷对我瞪眼:“收起来。”
然而齐享按住她拿钞票的手,低声道:“我来。”
拍拍衣服站起来,刚走了两步,我听见齐享的声音:
“这是你们谁的?”
我和骆婷回头,他正俯身,拾起我座椅上一个淡蓝色的小物件。它有着长长的红丝线,原本应该安安静静待在我包中一个小口袋里。
我想到售货女孩的话,立刻尖叫一声:“别碰!”
然而晚了,他已经拿在手里,小巧的绸符在他漂亮的手指间,丝线耷拉下来,听天由命的样子。
他直起身,把它递给我:“你的?”
我瞪着他,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我不是特别迷信的人,但这一刻忍不住会有这样的感觉——那个允诺,上天借他的手收回去,拒绝我痴心妄想。
我一时非常非常沮丧,难受的不知如何是好。
齐享看我没有动静,随手把它放到桌上,便要离开。
“等等。”我咬牙,说:“你扔掉吧,多谢了。”
我只能这样来表达我的愤懑。我的情绪全被冰封在那个念头上,世界一刹那褪了光——可我还怨不得他,怨了怕一语成谶。
我明白这样多少不讲道理,但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拥有我从未有过的讨厌。我不想再跟他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开。
我回到寝室,再次被阿姨严重警告,我认得你,你不是第一次晚归了,下次我真往系里报了。
我累的一点辩解的心力都没有了,好吧,好吧。
爬楼梯的时候她还在我身后说,现在的小孩子——句尾拖得意味深长。今天是个人就给我找不痛快。
我在走廊就看见苏玛搬个凳子坐在灯光底下,这孩子一向再认真,也没必要坐这儿受冻。我说:“你怎么在这?”
她翻翻眼睛,语气活像修女谈论娼妓:“里头,吵死了。”
“曾小白又干吗了?”
“你自己去看。”
我就推门进去,每一根神经都被疲乏按捺住,说半个字都累,如今还要面临一场争端。我颓丧的想哭。
门里的景象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力。
曾小白同学坐在翻倒的方凳上,痴痴看着一堆烛光:“哎呀,小~蝴~蝶~”
谢端在旁边,手里拿着毛巾,一回头撞见我的瞠视,无奈地笑笑。
曾小白又突然哭起来:“讨厌,讨厌死了……我有什么办法嘛……”
谢端赶紧搂住她,柔声劝哄:“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
我哭笑不得:“这怎么回事?演戏哪?曾小白,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谢端对我摇摇手。我过去坐下来,好大的酒味儿。
“她怎么了?”
谢端犹豫地看了曾小白一眼,后者现在反而成了局外人,我们谈什么都不在她的注意力以内,她也不参与。
“她在街上看见国旗手和别的女孩子了。”谢端小声说。
“他们不是早就,分手了?
谢端轻轻叹口气。“算了,我来。”我把椅子搬近那个醉酒的姑娘:
“曾小白,不闹了成不成?”
她把脑袋埋在手肘间,呜呜咽咽的,像个可怜的小孩子。
“真伤心了?别这样,男的有什么了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我很虚弱,没有说服力。我今晚一直郁郁,就为了感情上那么一点不详。我拿自己的没出息都无法可想,我给这个哭泣的姑娘哪一门的励志教育?
于是我换了语气:
“要不然,咱也去再找一个?——你说吧,”我再凑近一点,说:“要什么样的,我打昏了给你拖过来。”
接着对谢端摆摆头:“端端,去,把我们寝室拖把拿来。”
如果没有记错,那是我第一次叫她端端。她怔了一怔,然后咬着唇,想笑又不好意思。
隔了一小会,曾小白从自己的臂弯里抬头,眼泪还在纵横流淌:“那我要小布。”
小布者,布拉德皮特是也。
也是个听哄的好女孩啊,声音还哽着呢。我说:
“没问题,连乔治克鲁尼一起打包,后者我自己留着。”
曾小白强打精神笑了一笑,然后重又埋下脑袋,声气微弱地凭吊。谢端紧紧挨着我坐,另一只手轻柔地拍抚她。
不知什么时候苏玛也进来,我们围着小桌,默默陪着曾小白,看彼此烛光里神色柔软,妥帖了然——无论之前有什么不愉快,在这个沮丧及伤心的夜晚,我们四个性格迥异的姑娘,这一刻,相互终于达到了一点谅解、从容和共融。
这晚上我做噩梦了,沈思博家里人让他相亲,对方是个有小雀斑的,又瘦又白的小女人。然后他们两家一起吃饭,和睦欢快,沈思博竟然也非常配合,我叫他他都听不见。
我第二天从醒过来寝室里已经空无一人,昨晚那一场昏暖的温情脉脉,被一地冬日清晨发白的阳光偷换。
而我的情绪还没从梦里爬出来,时时沉浸在想恸哭一场的冲动里,刷牙的时候看见自己如同被盐码过,白的发虚,眼睛是肿的,嘴唇是青的。非常的哥特。
我走出寝室楼,太阳晒的我有点昏沉。抬头看看对面,沈思博宿舍窗门紧闭,我对着那儿皱皱鼻子。
他可能还在睡觉,不晓得他已经在梦里,莫名其妙辜负了我。
而且还那么具体,小雀斑,哼。
我顶着浮肿的脸和恶劣的情绪去了小剧场,骆婷站在主席台那儿,正跟人讲话。那个人今天又变了样子,墨色偏军装式的长外套,一张脸清秀白皙。
“庄凝,你过来。”骆婷对我招招手:“今天齐师兄跟你搭戏。”
“……”
齐享看看我,没说话。
“师姐。”我很少叫骆婷师姐:“我能不能辞演?”
当然,我是私下这么跟她说的。齐享那会儿正拿手机坐在另一边,低声地不知在和谁通话。
她看我一眼:“你能不能不添乱?”
“我,我那个来了。”
“又没让你干体力活。”
扯谎都没用的时候,你还能怎么办呢?反正我是想不出办法来了。
“他一个要毕业的人,跟着凑什么热闹。”
“凑热闹?”骆婷声调扬上去又落下来,五线谱一样:“我好不容易请他答应友情客串。我们人手本来就不够,他经验又丰富,还可以帮我。”
“要不你亲自上阵?”我不抱希望地问:“我打下手。”
“……呃。”她隔了一会儿说:“那不合适。”
事实证明,气场这种东西,的确是存在的。这次排练,只是换了一个人,竟然没几个小朋友再嘻嘻哈哈,突然间魂魄归位一般。连旁边唱歌跳舞的,都抖擞了几分。
然而实际上齐享什么也没做,除了跟我一起念念那些不靠谱的台词。我还要帮骆婷忙一些协调和调度工作,他没事的时候,只是坐在一旁,散漫的,自我的——但就是没人敢再孟浪。
后来我多少对他有所了解,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时常不讲话,坐哪里都好似有默不完的心思,有时候是真的有事要想,有时候只是懒得应酬。像杀伐决断的猎食者,平素却惯于养精蓄锐。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我这个人懒,但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说这话时是在开车,转头看我,眼睛像黑夜里的流火,粲然却柔和。庄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当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晚会在三十号那天举行,大礼堂所有的桌椅都在七点半之前被清了出去,上千位法学学子,尚未深谙虚伪的年轻人,被各班组织要求站那儿看完了整场表演,从头到尾,气氛热烈。
最沸腾的时候,我在后台,还没有卸妆,静悄悄撩开幕布往下看,射灯的光束霎时如无声的海浪迎面而来。烈酒上头一般,我有稍稍的晕眩。
但我并不想去克服。
成就感。它们在我的意识里,就像眼前这样的强光,其他的一切感受,都短暂的黯淡下去。这是我做出来的成绩。我在这一时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这一天散场之后,院学生会和文艺宣传两个部十几号人,汹涌地杀去“佳缘小苑”享用庆功宴。
大家都喝了不少,彼此说了很多肝胆相照的话,颂扬青春热血高歌,快活到灵魂几乎都挣出身体,脱了形。
苏老师是在座惟一师长,不胜酒力,齐享和骆婷帮她代了好多杯,她还是喝多了,笑眯眯的,临别慈祥地把我们女的挨个儿搂一搂:“多好的小姑娘啊,你们都跟我女儿似的。”
又特别对齐享说:“你这个孩子,进学校就在我手底下干,要毕业了,不管以后有多大出息,多回来看看,啊。”
其他人都起哄:“苏老师就偏心齐师兄。”
苏老师说:“嗨,说我偏心,你们一个两个,有你们齐师兄的一半,我,还有你们爸妈就省心了。”
竟然也没有人为这个话不满,至少表面上。齐享在微笑,骆婷看着他,其他人围着苏老师。我溜了出去。
大堂的光线晦暗,老板娘坐在柜台后百无聊赖。
“嗨。”我醺醺然走过去,对她笑。
她对我笑回来,不过相较之下,就稍微勉强了点儿:“你们,还有多久?”
“马上,马上。”我口干舌燥:“我能不能用用电话?”
“用吧。”
十二月,又没有开空调,应该是相当冷,我却热的要命。漫长的等待音之后,对方终于接了起来:
“喂?”他语调听起来就是要睡的状态,低低的,有些疲倦。
“思博。”
“庄凝?什么事?”
“思~博~”
“……你怎么了?喝酒了?”沈思博顿了一两秒,再开口已经是完全醒了的声音。
“真乖,一听就听出来了。”语言开始表现它自己的主张,从源头出发后,一路没遇到任何把门的。
“你在哪,外头?”
我傻笑:“嘿~嘿~”
沈思博听上去是真急了:“庄凝,你清醒点,你到底在哪里?”
我就爱让他急。这个温润的男人,偶尔的微微专横,对我年轻的心来说,是拿罂粟酿成的蜜。
“你猜,你猜一猜。”
“我不猜,你要是不知道,就把电话给你身边随便一个人。”
“NO。”
“庄凝,你一向不这样的,别闹了。”
他就不肯容我稍稍放纵,我才十几岁,又处在特别兴头的时候,很过分嘛?
“好吧好吧,我在……”我过分忘乎所以,脑子迷糊了,看见老板娘盯着我才想起来:“佳缘小苑。”
“那你在那儿,不准动,我去接你。”沈思博很快说完,给挂断了。
他让我“不准动”,那个语气我阖上电话,想想就要笑,老板娘说:“小姑娘,没事吧?”
“挺好挺好。”我几乎想伸手去拍拍这个女人:“新年快乐!”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等侯沈思博。冬日的夜晚有一份奇妙的美,你所面对的世界,是那种彻底淡薄下去的静,空成一个不语的表情,不留丝毫的欲说还休。
一个人,又喝了一点酒,身处这样旷世的宁静之中,我也不觉得恐惧,也不觉得倦,只有强烈的存在感和兴奋,迫切地需要与人分享。
再轻的脚步都敌不过等待中的耳朵,我是想要矜持,可当声响还在几米开外,我就回过头去。
竟然不是他。
我看着来人。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我送你回去。”
“哦不用,谢谢齐师兄。”我懒懒地回答:“我好得很。”
他顿了两三秒,下一个动作让我不明所以,他掏出钱包,抽出两张大钞。
我瞪着他。他把钱递给我:
“对了,上次那个护身符的事,我赔给你。”
“……骆婷告诉你的?”
他不说话,微微俯身拉过我的手,我使劲往回缩:
“我不要,又不关你的事。”
他看上去有点儿不耐烦了:“拿着。”
只是一拉一扯之间,大概逐渐形成了一个让人误会的态势。总之沈思博是快步奔过来的,我和齐享甚至还没有注意到,他已经一把揪住后者,把他从我身边扯开:
“离她远点!”
我都没见过沈思博这样凶,跟着起身时,看见齐享的身体已经做出快速反应——他伸手控制住沈思博,另一只手捏成拳头。我赶紧扑过去,手放在沈思博胳膊上,把他往后拖。
与此同时齐享的指节,收势不及,将蹭未蹭过我的头发。那个力道,凌厉的一阵薄风。
沈思博猛然握住我的肩膀试图推开,我急促地说:
“没事没事,这个是我师兄。”
然后转头对齐享道:“齐师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对不起。”
这时的齐享已退开,站在一米开外,他的神情有一点不寻常,羞愧,以及对这份羞愧的自制:“是我喝多了。抱歉。”
许多年以后的某个夜晚,他躺在我身边,撩开我的鬈发,用指尖轻轻按揉着险些被他击中的这一小块,你得原谅我,庄凝。那个阶段我心情很坏,随时会被激怒,那会儿又刚喝了酒。对,都是借口,不是理由……话说回来,你这小丫头挺能记仇呵——还疼吗?
齐享转身走开,剩我跟沈思博两个人,我的手还停留在他臂上:“呼,吓我一跳。”
他却静默地把胳膊抽出去,顿了一顿,才俯身拎过方才匆乱中丢在地上的外套,拍一拍递给我:“不冷么?走吧。”
“生气咯?”
他不看我,把脸转开。
“真生气咯?”
他越是这样,我却越开心,简直想抱一抱他。
“啥事也没有,对不对?”
“有就晚了。”他硬硬地说。
“呼呼。”我笑,无赖地重新坐倒,拽他的衣角:“陪我坐一会儿。”
沈思博一般不太拒绝别人,尤其是我。他看看我,坐下来:
“你这算什么,学人家借酒消愁?”
我点点头:“没办法,我失恋了。”
沈思博的神情,像迎头撞上一面玻璃,往后微微一退,满脸是过了头的愕然:“什么样的人有这个胆识?”
你看,太熟悉了就这点不好,吓一吓他都不容易做到。
“难说,你怎么知道没有?”
“我怎么不知道?”他神色终于柔软了,眼睛里是我熟悉的笑:“庄凝,你说吧,你我什么不知道?”
月色如同活物,银白的,在四下里轻跃晃动。我靠在沈思博的肩上,扬扬得意地跟他描述,关于晚会,我怎样的东奔西跑,怎样的费尽唇舌,结果是怎样的成功,受欢迎,连院长都称赞我们,苏老师还鼓励我明年就去竞选副会长。等等,等等。
他静静听着,也不说话,我讲啊讲啊,结果把自己给讲困了。
“别睡,醒醒。”沈思博拍拍我:“冻着了。”
我也不想睡,十二点钟过去,这一天就是20世纪的最后一朵玫瑰,我多想看它盛开。
“你怎么说,回寝室?”
“不能回。阿姨说了,我再晚归就报系里。”
他想了想:“那你明天有没有课?没课我们就打车回家。”
我摸摸包里钥匙都在,就同意了,刚要站起来,突然想到一件事。
“哎,我傻了,这半天都忘了。”我掏出一个小礼盒,放到他手里:“给你的。”
赞助机构提供给学生会的小小慰问品,女生一枚胸针,男生一条领带,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品牌,但也算很不错了,对学生来讲,大小算个奢侈品。
我拿到手就跟一个男同学调换了过来,淡蓝色条纹的,跟沈思博非常搭。
“你先收着,以后我再送你更好的。”
只要我有,什么都可以送给你。这句我可没付诸言语,就是想了想。
他嘴角微微动一动,有什么话但没有讲出来,他只是说:“谢谢。”
我们深夜打车回了家。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左右,我妈正要去上班,电话响起来,小姨打过来,说外婆血压又上去了。
我那会儿在房间背英文单词,我妈直接推门进来:
“小凝,收拾收拾,跟我去溧城。”
溧城距离这边很近,不大的一座城市,却是相当清爽干净。小姨开车来接我们,车内,我妈对小姨道:“妈血压怎么就又升上去了?”
她开口之前,我就在心里默念,千万别流露什么谴责的意味,还不够烦的么?我试图把这个话题别开:“我有个室友就是溧城人呢,她……”
小姨没接我的茬:“别提了,人老了就是固执。说要洗澡,我说,吃完饭我帮你洗。她倒好,不声不响自己进浴室了,关着门一洗大半个小时。温度那么高,又没吃东西,我们一直到开饭了不见人去找……姐,这能怪我?她这不是给我们做小辈的找麻烦吗?”
“你觉得妈麻烦了?那过了年,让她去我们那里住。”
好吧,这姐妹两长到四五十岁了,还不会好好说话。我只能把随身听打开,摆出一个置身事外的后辈姿态。经过城中心的溧湖,我隔着玻璃窗往外看。
景色这个东西给你的视觉效应,是很难解释的,有些明明不曾多大改变,却上了年纪似的,莫名奇妙的就枯槁感横生。难得这么多年,溧湖都没有随时间老去,还保存着我年少记忆里,那一点明净澄澈的气质。我听着歌想,有一天,我要带沈思博过来看。
来溧城之前,我因为错过和他共渡本世纪落幕的时刻,心里多少是硌涩的,沈思博安慰我说:“要不我给你打电话吧,十二点。”
“说定了?那我等你。”
外婆躺在床上,不能动,一动就天旋地转,但她见到我还是非常高兴,脸上有了一点微笑的模样。
“外婆。”我坐到她身边:“好点没有?”
“好——点——了——”她很衰弱地回答,像一樽脆弱的老瓷器,我不能碰她,碰一碰就碎了。
“好了,小凝来了,您别人的话不听,小凝的您得听吧?”小姨拿水果给我:“跟你外婆说,药她得按时吃啊,别任性啊。”
我轻轻摩挲她的手背,老太太,怎么就老成这样儿啦?
我小时候她跟我们一起住,后来年纪大了,小姨是溧城师院的图书管理员,远比我妈清闲,她就搬到了这儿,但我一直是她最宝贝的第三代。我一拿小孩子的腔调跟她讲话,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那是幼年她牵我在手里,祖孙两说一说彼此才能听懂的话时,所采用的语言系统——我后来怎么样的伶牙俐齿了,都比不上这种没有逻辑没有章法,叫她特别的心生爱怜,缴械的这样彻底。
“外婆,您要吃药喏。”我就用娃娃腔对她重复:“不准任性喏。”
她衰老的脸上,出现了一点孩子的羞涩,给大人找了麻烦还要小小顽抗的那种:“晓得——”
“真的?您要乖呀。”
外婆的情绪显然绕过了我的目无尊长,她在心满意足地微笑,我妈从背后拍我一下:“越来越没规矩。去洗手,吃饭了。”
吃完饭我在外婆床前翻看相册,她年轻时是个美人,冷淡的美人,眼睛里充满对尘世不肯妥协的小乖张。后来她遇到我们的外公,后者很早去世。怎么渡到今日的温婉安宁,她吃过的苦我们不可想象。
“您看,您把美貌传给我十分之一也好啊。”我跟她逗:“那我喜欢上哪个,肯定一举拿下。”
我说这话时,心里想的是沈思博,他这么多年了都不肯被我彻底拿下,我到哪儿再找一点筹码?
外婆笑,轻拍我的手:“多漂亮的小姑娘。”
隔了一会儿又问:“小姑娘喜欢谁啦?”
“我改天带给您看。”外婆这一刻成了我的小女伴,我交头接耳地说:“不过您可别告诉我妈。”
认为南方冬日也温暖如春的人,一定没有在十二月午夜时分,只穿了一双没有后跟的棉拖,踩在水磨石的地板上,光在睡衣外披了一层薄毛毯。
我妈这会儿要是醒来,她肯定不能理解女儿半夜里不知所踪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灯,但夜色稀薄,轻,而且静,只有秒针和我的牙关在忙个不停。
这样不行,我耸动鼻子,感冒是一方面,等他的电话等到感冒,那可是自尊心的问题。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热水,翻出两粒药来吃,然后坐回去,把毛毯裹裹紧。
……
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
柔软而舒适的黑暗里,有铃声隐隐地响起,第三或是第四声时戛然而止,余音很快被湮灭在深远的暗寂之中。我大概就这么短短几分钟,被下了昏睡咒一般,接着猛然醒转。
时间却已经过去了,分针和时针错身别离,远远的不知哪儿,一场烟火的声响正到收稍处。
我第二天果然感了冒,不太严重,讲话像变声时期的小少年。
“你别跟外婆聊天了。”我妈嘱咐我:“她年纪大,抵抗力不好,你别把她给过上了。”
小姨看我无聊,就说:“小凝,今天我得去值班,要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书吧。”
溧城师院的图书馆规模不小,法律书籍在三楼尽头,我从书架抽出一本北大版的《中国法制史》往阅读区走,走着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还没来及作出反应,已经过去了。
那个娇小的身影,三米开外就能触摸到的柔软气质。
“谢端?不会吧。”我虽然知道她也是溧城人,没想到能巧到这个地步,光市区就十多万口呢。
我停下来,倒退着回去一看,那个身影正消失在对面的楼梯间。回字型的长廊,一面封闭,要追赶她就得跑过整个楼层。我想想还是作罢了。
回去后我妈告诉我:“今天思博给你打电话了。”
“哦,我等会儿回。”我不确定昨夜那几声电话铃是不是幻觉,沈思博是不是忘掉了,到了今天打过来弥补?
她又道:“他连这儿的电话都知道呀?”
我看看我妈,她做这么些年妇女工作,轮到女儿身上,她照样跟寻常母亲一样,想打听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口。
“我告诉他的。”我考虑了一下,直接对她说:“妈,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
我妈顿了顿:“我又没说他不好——不过我的意见是,你还年轻,有些事日后再想也不迟——再说。”
她看着我,难得声音很轻地说:“你怎么知道思博跟你是一样的心思?你一个女孩子,千万不能不矜持。”
“我哪儿不矜持?”被自己的妈这样评论,我又羞又恼:“再说都什么年代了?”
“什么年代都一样。”我妈固执地回答:“这种事我看的多,女的太主动男的就不拿你当回事,在一起也容易出问题。”
我连自己母亲的认可都得不到,又怕她讲得是真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想得到什么就去努力,我从小的人生信条,这也有问题?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我都很闷,也不敢给沈思博打电话。吃饭时小姨说:
“小凝怎么了?白天在图书馆还好好的。”
我怕外婆要担忧,赶紧接道:“没事——我在想,今天在图书馆遇见我室友了,巧吧?”
“真的?”小姨饶有兴趣地问:“她家里做什么的?”
“……”说来惭愧,同寝室了大半个学期,室友们家里几口人什么职业,我基本一无所知:“应该是知识分子,她妈给她起名字还引经据典的。”
“哦?叫什么?”
“端,谢端。”
“谢端啊。”小姨停下筷子,一桌人都看向她,她慢慢地说:“认识的。老张,你记得吧?”
老张是我姨父:“嗯?”
“李云,你还夸过她气质特好的,忘了?”她横他一眼:“就是她女儿。”
“嗨。”姨父笑:“看你小心眼的。”
“我不是小心眼,她气质是好。”小姨转过头来对我:“你这个室友,她妈妈是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小姑娘肯定长的挺漂亮吧?”
“嗯。”
“她妈就是,四十多岁人了,马尾辫一扎,走路上还有人把她当大学生。”
“夸张了啊。”姨父接道:“哪有这样的,这不妖怪吗?”
“别口是心非了啊老张。”小姨笑道:“不过呢,她也是印证了一个词,红颜薄命。”
我好奇了:“什么意思?”
“李云当年,为了返城嫁给一个工人,大老粗,她又清高,两个人没感情,老闹纠纷。以前住单位宿舍,都见过,那动静,那人打她跟打贼似的,骂出来的话别人都不好意思听。她还死要面子,第二天面色青肿的上班说自己是磕的,有磕成那样的吗?
她孩子那会儿也五六岁了,有人没事逗她,你爸你妈怎么回事啊?小姑娘泪汪汪的,跟只小猫一样,看着就可怜。
过了几年溧城搞建设,到处都在挖沟啊,施工啊,她老公,就是你那个室友的爸,半夜喝多了回家,掉河沟里淹死了,捞上来人都肿了。李云一个人带个孩子,这么多年都没再嫁,也挺不容易的。”
我怔在那儿,筷子掉地上了都没发觉。
小姨继续发布结论:“所以咯,找人一定得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的,为利益跟了这个,以为能凑合,结果呢?”
我的意识却渐渐远了,谢端单薄的背影,笑起来时明净又脆弱的眼神,她对我说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我突然心酸的不行。
期末考临近,这个学期我们有五门必修课,课本加起来上千页。
上帝还赐给我一个好礼物,通过率最低的一门《国际公法》,日期定在我生日后一天。我在自习教室里背“国际习惯的形成”时,不用提有多么咬牙切齿。
于是到了生日那天晚上,我只和沈思博在甜点屋一人要了一个小蛋糕,吃完他就陪我回寝室。
元旦以后我一直没见过他,想找他的时候就想一想我妈的话,她是过来人,这个意见我不能不考虑。
一路上,我对那些阴影浓烈处的男女暗地里心生羡慕,而我和他这样的,身处清风明月的澄澈里头,简直没有余地可供人联想。
经过小广场时,有神秘组织在放投射电影,《情归巴黎》,给饮食男女的一剂爱情强心针。
我前一天没有睡好,眼睛肿了,戴不了隐形,只能把被苏玛称为“二饼”的眼镜揣在包里随身携带,此刻摸出来带上,看角儿们在幕布上模糊不清地搞暧昧。
一直都过去了,我还扭脖子往回望,沈思博问:“有这么好看嘛?”
没有。
只不过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
以前总觉得这一天要有烟火升空,璀璨流丽,有喜欢的人执手相看。总觉得十八岁已经足够老,老到这一天必然什么都已解决,烦恼已尘归尘土归土,爱情也必然已走到坦途。
但现实是,我七点半就得回去洗洗睡,明天还得考试。
另外,我跟他之间十几年时光都流尽了,关系也没有前进一步的迹象。我仍然有时觉得他喜欢我,有时觉得,他对谁都是一样。
你说吧,我要不要找个途径,来掩饰一下我心头的纠结?
还有,我到底要不要,心一横牙一咬——沈思博,你给我说明白。我不要十多年了,还是一个战战兢兢的考生,随时等着看你给我的成绩。
可明天还要考试咧。
《国际公法》,我以后嫁不出去我就找你。
好吧我承认,事实跟这没有太大关系而是——我不敢。你要是跟一个男孩青梅竹马十几年,关系一直很稳定很适意,彼此就像对方的一部分,你也不敢这么贸然。
我回头,摘下二饼揉额角。
“怎么了,头疼?”
“有点。”我把它拿在手里。
“那回去躺一会儿。”
他说回去,我一想今天就这么过去了啊,非常郁闷:“没事,你不要管我。”
他看看我,这么对他独一份的不讲理:“好啊,你找到管你的人,我就不管了。”
我越发纠结了:“那是,追我的人又不少。”
相信我,我平时没有这么虚荣。
“有合适的没?”他想了想又问:“比如你那个师兄,就元旦晚上那个,不是长的挺帅的。”
“对呀对呀。”仗着信息不对称,我无耻地说:“他追我呀,你说我要不要接受?”
“……”
距离说完这句话的五秒钟后,我充分了解了什么叫做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说——我们转弯就撞见当事人。
他靠在栏杆上,转头看看我们。
这个人沈思博也必然记得,毕竟他上次险些给了他一拳。
“齐,齐师兄?”
他跟以前一样,点点头,语调听不到任何私交:“你好。”
接着我看见骆婷,从几米外很慢的走过来,齐享向她伸出手,扶住她胳膊,另一只手臂放在她肩膀。
“庄凝?”骆婷原本一直看着他,转头才看见我:“在这儿干吗呢?”
“……散,散,散步。”
“哦。”她大概不了解我这个撞了鬼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再看看沈思博:“那你们继续吧,不打扰了。”
她就走过去了,从背后看,他们太靠谱了。
而齐某人从头到尾基本一句多余的话都欠奉,态度还相当泰然,追求者三个字,与他就是干橡胶和电流的关系。
但大概因为心虚的缘故,两米之外我听见骆婷的声音,因为好奇扬起一个升调,像半空里直指我羞愧的一面小旗帜:
“齐师兄,笑什么呢?”
我这个时刻千万不能娇羞,一娇羞就完了,一娇羞我就要崩溃了,而沈思博也很厚道,明明眼神里全是忍俊不禁,面容上却淡淡的,绷的这么明显,简直要我的小命。
“装!让你装!”我把眼镜戴上,空出手气势汹汹地去掐他。
他眼明手快地闪开来:“小姐,请讲点道理。”
“不讲,反正我们又不认识。”
他配合的纠正我:“是刚认识,你贵姓来着?”
我们有时会玩这种扮演陌生人的游戏,假装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又荒唐又无聊但乐此不疲。
我就把不愉快忘掉了:“干吗告诉你?”
我无聊透了顶,他也陪着我穷开心:“因为大家有缘。”
“谁,哪个?没看见。”感情稍稍得志就这样虚张声势的嘴脸,往来行人看了一定非常讨厌,但我身在其中,心醉神迷的时刻,招人烦也认了。
沈思博走快一步,挡在我面前:“看见了?”
他在左我就往右看,在右我就往左看。他跟着我的目光亦步亦趋,我终于憋不住,笑起来,额头撞在他肩膀上:
“干吗呢你。”
“帮你矫正视力。”他伸手,手指划过我额角,摘下我的眼镜。
我抬眼看着他清秀的五官,这个男孩子离我这么近,一低头就是一个顺势的吻,我不敢动,怕稍稍一动,气氛就要移位。
但他只是作势擦一擦就还给我:“换一副吧,眼神都那样儿了。”
我戴着这幅眼镜,从接触到的皮肤一直痒痒到心里:“说了不要你管。”
“那不行。”他笑,白月光一样,跟着补充:“我答应过你妈,要对你负责。”
关我妈哪一旮旯的事。另外,什么叫,负责?你学语言的,沈思博,请解释清楚它的涵义,尤其是男女关系上那种。
但他说完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明显的,白皙的脸上泛起一阵红——也不知道算是口误还是唐突,我很希望是后者,但我呐呐的,在这一刻突然失语。
前边分成两条道,左边往学校后山及东门,右边本来一条大道通向寝室区,此刻尘土飞扬。
“学校又在盖什么?”沈思博低声问,有点没话找话的嫌疑。
“新教学楼吧?真是的,盖不够。”
“扩招嘛。”然后他说:“这一段不安全,晚上不要单独走。”
“没事儿。”
他脸色总算缓过来了:“庄凝,你一个女孩子,能不能不要这么……”
“勇敢?”
“……傻大胆。”
我第二学期开学时见到骆婷,她还是一个人。
“齐师兄呢?”我问。
“实习去了吧。”她答。
“什么叫吧,你男朋友你都不知道?”
“你从哪里听来的?”她奇怪地看我。
嗬,难道我还撞鬼了不成:“上学期末,小广场。”
她回忆了两秒钟:“哦,那个啊。”
“如果你不喜欢别人说,我谁都不告诉就是了。”
“不是的庄凝。”骆婷微微笑起来:“那天是我穿高跟鞋摔了一跤,齐师兄扶我走了一段而已。而且。”
她的笑容隐约有点惆怅:“齐师兄吧,他心里只有他女朋友,哦不是,前女友一个。再没别人的地儿了。”
“哦。”我点点头,兴趣不大。
老实说,我这会儿也在惆怅,《国际公法》考的不大好,否则奖学金我至少可以拿二等。
寝室几个女生个把月没见面,一重逢就开始拍拍打打,连苏玛这个冷淡的小孩都露出点笑意来。
“去外边吃饭吧。”曾小白提议:“谢端请客。”
这个家伙还是她一贯布尔乔亚式的精明,我一个月没见她了,也不觉得她讨厌了:“请问凭什么?”
“她拿到奖学金了呗。”
“除了你都拿到了。”苏玛说。
我知道此时笑起来有失厚道,但一个没忍住。
曾小白耸肩:“不稀罕。”
谢端急急忙忙地表态:“我请我请就我请吧,没事儿。”
每个人都是老样子。我站起来,拍拍谢端:“哪能呢,我来吧,我还没尽过地主之谊呢。”
我们四个人坐车去市区,吃完饭在步行街上溜达。湿嗒嗒的清寒早春,就午后这么一小会儿还算宜人。我们从一个商场流窜到另一个商场,被柜上的价目表惊得落荒而逃,或者说,假装落荒而逃,享受年轻时那一点点满不在乎的小快意,坦然甚至快活地承认自己买不起。
“庄凝。”走了一段谢端突然碰碰我:“等会儿好不,我想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我陪你。”我笑:“下次你直接说‘庄凝,陪我去买’,就好了。”
她竟然没有声音了,挽着我的胳膊,隔了一会说:“谢谢你哦庄凝。”
“嗨——不过你到底要买什么?”
“……呃,走过了。”
她要买的东西被“福茗”茶庄的售货员用小小的簸箕舀出来,盛在塑料纸袋里,每一颗都个大饱满,汁很多,色泽暗红而柔润。我的嗅觉里,都是它们清秀的甜香。
“您要的红茶梅,二十块,谢谢。”
“谢谢你。”谢端把钱递过去,没出门就心急的拈一颗放进嘴巴里,眼睛都眯起来。我看着她,忍不住微微笑。
“庄凝你尝尝。特别好吃。”她拉过我的手,倒一颗在上面:“我都不知道这边也有分店。”
我爸是北方人,我跟他一样都不爱吃甜食,但看看这个女孩殷切的小模样,我还是把这个甜蜜的小东西吃完:“很好,再给我一个。”
她开心坏了:“好吃吧?曾小白!苏玛!”
结果一包话梅,被曾小白一个人吃掉四分之三,谢端拿着纸包跟在后头。苏玛说:
“曾小白,你不腻哦。”
“还好。腻了就去吃麻辣烫。”曾小白很随意地说,一边把梅核吐掉,然后她往街那头看了一眼:
“哟呵,有人结婚。”
我们一路徜徉过去,低调打量并评论这一对新人。女的挂在男人臂上,在庸常的婚饰里,面目模糊的两张脸,只见粉色的胭脂和开到盛时的笑。
“新娘漂亮吗?”
“不错。”
“新郎帅不?”
“不帅,跟她差不多高。”
“那就是有钱人了?”
“看起来不像,婚车都是普桑。”
“那,这就是**啦!”曾小白冒一句。
谁也没听清她说得什么鸟语,再问,她才含糊地说,爱情。
对于“爱”这个词,连皮厚的曾小白都没太好意思直呼其名——不漂亮,没有钱,不是爱是什么?我知道曾小白这样的女孩,对于平淡总有一种不可说的揣测,它注定与她缘悭一面。
“那也可能是凑合。”谢端低声接道。
曾小白耸耸肩:“为什么要凑合?国旗手敢说我太物质他不满意,我就和他分手。”
“那你哭成那样。”苏玛说。
“哭成那样我也不凑合——庄凝你呢?”
“我也不愿意。”我回答:“不过我对别人的生活方式,也表示理解。”
“话都被你一个人讲掉了。”曾小白愤愤地:“你真虚伪。”
“谢谢,同志仍需努力。”
我到这个学期,才渐渐的,感觉到了一点群居的快乐,以及以前看的小说上描述的种种,朝夕相处的女伴的美妙。经历了初时的不适和磨合,寝室生活逐渐成为老钢琴弹出的慢板,有杂音和乱声,但大致曲调圆融。
我和谢端尤其走得近了。
我从小到大,稍稍亲密一些的女孩,每每都是人堆里把握决定权的那一个,个性张扬,从来懒得妥协。我们一起逛超市,如果不事先说好,往往会各奔各的需要而去,时常逛了一圈下来,发现彼此踪影全无,碰头再相互埋怨。
跟她我从来不担心这个,我到哪儿,不用说她都会一直安安静静陪着,初时我还是老样子,直奔目标,等想起来还有这么个人,一转身就撞到她。
“你不要买东西?”
“你要买啊,当然先陪你。”
老实讲,这对我来说,是全新的,惯常生活之外的另一种友情体验与相处方式,竟然有人,她不觉得妥协是什么坏事。她如此轻易的,就让她的需求屈从于他人的需求。她让我费解的同时,不能不产生保护欲。我不能不管她。
她是温柔细致的孩子。早上我偶尔迟起,她会从食堂买好豆浆和煎包在教室占好位子等我。
我们一起去学校放映室看电影,《午夜凶铃》。挪了小板凳占好前排的位置,然后一到恐怖镜头,就“啊”一声,搬着凳子往后移一段,散场时已经是贴着后排墙坐,蹭了一后背的墙灰,互相拍打半天,灰头土脸。
我们一起上课下课,吃饭,泡图书馆,上个洗手间都结伴去。
只是我不问她家里的事,她也从来不说。只有一次,她心满意足的抱着我的胳膊,说:“庄凝,以前觉得你好难接近。”
“是吗?”
“是啊,你看上去非常骄傲。”
“有这种事?我这么讨厌啊?”我逗她玩。
她却认真地解释:“不,不,不讨厌,相反的,是那种特别——怎么说呢,非常明白自己要什么,不需要讨好任何人,就是那种。”
“哦,其实也不是的。”我想起我过年的时候在沈思博家吃饭,打牌时还故意输给他妈妈逗她开心。放烟火时他妈妈搂我的肩膀,对大院里其他人道,小凝啊,是我的小儿媳妇。
“不管怎样,好高兴哦,我们在一起。”她腻着我,脑袋往我肩头一歪。
我样子很嫌弃的轻轻推一推她:“小姐,请不要弄的像告白,我还要嫁人的。”
“你不知道的庄凝。”她笑,声音在我耳侧,低低的,语速却很快,仿佛怕讲慢了就跟不上决心:“从小到大,都没什么人跟我玩。”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
我就没有再问。
梅雨是专属于江南的,漂亮的词。梅子飘香的时候,淅沥的春雨,静夜里润进人心里。
但身临其境,才会知道,脚下泥泞,四壁潮湿,衣服晾了三两天,揉一揉还是像两栖动物的表皮,冰冷粘腻,这绝对不是什么诗意的感觉。
我们寝室阳台角落里,甚至冒出了两颗黄豆大小的菌菇。我们四个人围着它们,像恶少围着娇弱的良家少女,商量要煮了还是炒了,把八大菜系都考虑一遍才想到我们简陋的寝室并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一哄而散,该看书的看书,该卖东西的卖东西。
一直到了某天清晨,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见曾小白的尖叫:
“哎——太阳!出太阳了!”
真的,日头久违这么多天,就跟在清水里滤过似的,特别水灵,特别蓬勃,所及的每一处,都特别干净。
校园里陡然多出许多人,每个人积攒了这么多天的潮气,似乎都从骨头缝里,一点点蒸腾出去。
等我和端端把被褥抱下去,楼下已经没有空地了,只能再行进一段,那边有个足球场。一帮男孩在泥水未干的草坪上呼喝争抢。
“他们,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把被单晾好,我用肘撞撞端端:“狼奔豕突。”
她笑,轻轻撞回来:“你最刻薄了。”
“本来就是,一个球而已,跟抢食似的。”我话音还没落呢,就听耳边有风声,“嗖”一只足球几乎贴着我新上身的T恤,义无反顾地一头撞上前面的栏杆,再弹回来。
我大怒,转头看见卓和颠颠地跑过来:“对不住……嗨,是沈嫂?贤惠呀。”
我嘴巴已经弯到半途了,方才想到不合适,卡在那儿进退不得:“一般一般。”
他眼睛正往我旁边看,谢端把头低下去,对自己一双鞋欣赏不够似的。卓和看了她两眼就把目光掉回来:
“哦,思博没在。”
“呃。”他到底是怎么在看美女的同时,注意到我在向他身后张望呢:“寝室睡觉?”
“没,大早就出去了。”
“上课?哦~帅哥你逃课了是吧?”
“哪儿,是系里一个师姐,大三,这不忙着实习吗,手头带到一半的家教,请他帮着带,他人你知道的,哪好意思回掉。”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岂止知道。沈思博绅士了二十年,每一天都让我又偏爱又无奈。说是嫉妒也到不了那个程度,小小的失衡却一直在。
“哦。”
“沈嫂这就是你不对了,也不多关心他一点,他现在辛苦,人都瘦了。”
“他今晚上回来吗?”
“回来的,回来的。”卓和看上去特认真:“真的,您可得好好慰劳他。”
晚上我给沈思博打电话,他讲话断断续续,听动静正不断把谁往旁边拨拉:“……等等啊,我出去跟你说。”
“怎么了?”
“没事,有人打鸡血了。”他笑:“我离他远点。”
然后我听见卓和的声音:“小沈,你就尽不知好歹吧你,庄……”
我其实蛮想听他下面的话。
“可以了。说吧。”
“哦,没别的事。问问你,生日还回家?”
我跟他的生日隔了小半年,一个严冬一个酷夏,都不是什么好时段。
他顿了两秒:“你不说我都忘了。不过了吧,挺忙。”
“那怎么行,过九不过十嘛。”
沈思博在那头哑然失笑,细碎的气息落在我脆弱的耳廓:“你这个话都出来了,你不是一向觉得很土?”
“呵呵那个,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用手指不断绕着电话线圈,说:“要不那天我陪你,随便过过?”
“好吧。”他一向都迁就我:“但那天我要出去做家教,你等我。”
我搁上电话。室内异常安静。
我头一低就要起身走开,当然未遂,余下那三位一人一只手就把我给摁住了:
“他答应了?”
“哎。”
“哦也,庄凝,就明天,把他办了。”
“曾小白,你看你奏是不含蓄。庄凝——”苏玛还是一向慢悠悠的语调:“我有卡,开房可以打折。”
“去死去死你们两个。”
“开KTV房哦,你想到哪里去了?”苏玛得儿意的笑,得儿意的笑。
曾小白睨她一眼:“KTV也可以的好不好,还更有气氛。”
我啥都不说了,捂着额头坐在那里,谢端在旁边同情地拍拍我:“庄凝……”
还是这孩子纯情。一开口都这么细声慢语:“要不,你就听她们的吧。”
到那天却又下起雨来,操场上不知谁的毛毯忘了收,远远的看过去特别凄清。
谢端站在阳台上说:“快一点啦,天都要黑了。”
“喂喂喂,慢点,谢谢。”房间里,我本能地往后闪,躲避迎面而来的闪亮刀锋。
曾小白手持眉刀的刀柄,居高临下看我,像凛凛的一个侠女:“to be?Or to ugly?”
她自告奋勇要给我化妆,问题是我一时糊涂竟然答应了。
人仰马翻。我们方圆一米以内是凌乱的化妆品,浓烈的脂粉气。苏玛躲得远远地在角落里,戴耳机听BBC,搭配招牌表情——“她们都神经了”。
我手边摆着一条黑色蕾丝边小礼服裙,裙摆在膝盖以上至少三指宽,闷骚的一塌糊涂。
这些只为了今晚上,我能把我喜欢了十几年的男孩子拿下。
爱跟罗马一样,不能一朝形成,不过有时是需要一点催化剂。我承认,昨晚抱着被子构思过,他怎样在夜光迷离当中,被我崭新的美貌迷惑,突发危机感和占有欲——谁知道呢,我也是看过偶像剧的人,那上面都这么演。
要不是被这样的念头动了心,我怎么能坐在这儿,被曾小白当调色板使。
谢端推阳台门进来:“哇。”
曾小白可得意了:“特美吧?收工。”
我把镜子够过来,结果——这打击大了。里头的人我不认识。
“——曾小白,你你你是不是在整我?”
“不好看吗?”曾小白不解了:“很好看啊。”
我一着急就开始彪悍:“好看,我裙子再短一点,就可以去卖了。”
“这叫什么话。”曾小白蔑视地说:“你要还跟平时那样,凭什么诱惑他啊。”
我有点词穷,真的,关于如何吸引男性,这是我并不擅长的领域。
“好看的。”谢端这时候过来搂着我脖子:“虽然不大像你了,但真挺好看的,我都想亲亲你了。”
她的安慰多少让我心安。我又对着镜子照照。谢端尖尖的下巴压在我肩头,我在镜中看见我们脑袋挨脑袋,点尘不染的两张明亮面孔。
“你们俩真恶心,恶心。”曾小白在一旁皱鼻子:“话说端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连庄凝这个一本正经的家伙,都有喜欢的男孩子。为什么你连鬼都不喜欢一个?”
曾小白其实不是故意的,现在我们都知道,她讲话就是这个咄咄的腔调。谢端已经有点尴尬了:“也不是的……”
“怎么没有,她喜欢我呗。”我把谢端的手抓在手里:“对吧端端?”
“当然啦。”她笑起来:“最喜欢你了。”
我在卫生间,刚把小黑裙藏在绸缎里的拉链给找到,电话铃响了,我扯着领口就往外跑。
谢端在门口赶紧“哗”把窗帘给拉上,冲我摆手。
曾小白床头刚装了一个小分机,长颈鹿形状,她此刻也正在铺上换衣服,一只手绕到背后扣文胸,另一只手捏着它的脖子通话:
“亲爱的……对呀,忙呢,不去了……呵呵……逗你玩的,我马上就下来啊。”
她手忙脚乱阖上话筒,就往床下爬。
我嘘口气,有点小失望,缩回卫生间。才发现食指被尖锐的饰物拉出一道伤口,不很深,血将出来未出来的状态,挺疼的。
系上拉链,我把皱褶抚平顺,深呼吸,然后推门出来。
这下连苏玛都抬头了,嘴里还跟着广播在念念有词,就那么盯着我。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长手长脚的蜘蛛,胳膊都不知往哪儿放,下意识的把裙摆往下拽:
“好看吗?”
谢端使劲点头。而曾小白顿了几秒,说:“庄凝,我严肃的告诉你,你不许跟着我同时下去啊,至少错开十分钟,不然翻脸。”
“呃?”我一时没明白。
“她夸你呢。”苏玛把耳机摘下来:“我都听懂了。”
“老实说。”我笑,自己都感觉估计是龇牙咧嘴的:“太含蓄了。”
“请相信一个资深人士,你会成功的。”曾小白回头,得意地抛个媚眼:“别忘了请我吃饭。”
结果她赴约回来的时候,我还在寝室里。
“这都几点了?”曾小白看看我,又看看表:“七点半。你跟那位哥哥,约得什么时间?”
我翻着一本专业杂志,肘弯搭在书桌上,用我最漫不经心的语调说:“没事,他说他会迟。”
实际上我当然没有这么无谓。两个小时我还在看同一页。
但我还能怎么办?我跟室友们说我要去约会,说的那个谁好像很拿我当回事,结果等了这么长时间,要是再不装的淡定一些,就太笑话了。
我当然也担心,是不是出了状况。失速的车,醉酒的行人,闹事的混混,甚至——他补习的那德国家庭有秘而不宣的大隐私,正好被他撞见?——我要挨到何时报警?
理智在一旁嗤之以鼻,得了吧,你以为拍悬疑电影哪?
不是的,这世上任何一部电影,都不能跟一个等待约会的女人攀比丰富及缭乱的想象力。
但现在夜色还有些稀薄,而沈思博只需要经过两条街道,治安和交通都不错。
如果能够给我此刻的情绪打一个投影,那么应该是一簇幽幽的暗火,无声的,压抑的,却因她人的目光越发炽烈。原本谢端要在寝室陪我的,结果随着时间过去,她跟我讲话的语调都成了安慰性质,柔声低语的,我记不清有没有对她失态,总之是把她赶出去吃饭了。
现在曾小白又成了这样,语速都放慢了:“哦,那好吧。要吃东西不?”
她们都不知道此刻对我最大的宽待,是装作没有看见?我站起来,啪把杂志扔在桌上,然后伸手去拿电话。
就在此刻,寝室门被推开。
好吧,关于这个进度吧 我说一说。
首先,这个故事我是想了又想,该用什么样的结构,以及人称来说,熟悉一点的群里的朋友都知道,原本写了两万字,毙了,重头来。就因为结构的问题。
眼下这样,虽然慢了一点,但我能掌握全局,毕竟故事是一个整体。抱月同学也说过,你们能跳着看,但我不能跳着写。一些铺垫,以及过度,必须铺足了,写满了,才能去写下面的情节。我不想这个故事成一个四面透风的网,回头再补,样子难看。
我只能说,以上的情节,没有一个是废的,没有一个对话完全是多余的,都是斟酌了再斟酌,或者是伏笔,或者是铺垫。这的确是个稍微有点文艺片的东西,但它还是个通俗小说,我没想过要让它闷死个把读者。
齐后面会出现,而且他戏份很重。另外不久的将来会有大冲突。只能说到这一步。
好了,好久不出来混,心理素质也脆弱了,大家有不耐烦的,就攒多一点看也可以,只是不要再催我加快进度了,影响发挥……啊。
就在此刻,寝室门被推开。
谢端捏着门把,单脚跳进来,一路扶着橱柜,抬头看见我:“哎?你……”
“怎么啦怎么啦?”我赶紧过去扶她。
“没事儿。”她呵呵的笑笑,借力走了几步,坐到方凳上挽起裤腿:“嘶——”
“我靠到底怎么回事?”我看她纤细的小腿上已经青了一块,一着急更上火了,伸手去按淤块的边缘。
“疼疼疼。”她叫起来,可怜巴巴地看我:“庄凝,好疼啊。”
曾小白站在旁边,说:“我有正红花油。给你们拿来?”
我和谢端看她,她开抽屉,耸肩:“放心,免费的。”
“别动,别动啊。”我倒出红花油在手上,轻轻给谢端揉:“你磕哪儿了?”
“我跟你讲你不要骂我啊。”她小声说。
我好气又好笑:“不骂。讲吧。”
“我……我在食堂门口,被自行车给撞了。”
“……怎么能给撞的?你肯定走路不看路。”这丫头一向这样。
“嘿嘿,我,我走了一小下神。”
“走神,走神。”我真恨不得掐她一下:“什么人撞得?让他赔。”
“那怎么好意思?他也摔倒了,可能摔的比我还重呢。而且他说对不起了,他说有急事。”
“对不起就完了?万一以后发现有什么呢,医药费呢?”
“不会的,我哪那么不经撞。”
在我眼里她就是个瓷娃娃,本来就不经撞。
“而且。”她接着道:“他也说了要送我来着,是我没好意思。”
“男的女的?”
“男的。”
也是,端端一向对男性敬而远之,要男孩子送她回来,会要她命的。
二十分钟后沈思博终于在楼下出现。那时我已经沮丧的趴在书桌上,有气无力。替他传话的女孩子敲我们的门,请问庄凝住这里吗,下面有人等。
他站在车棚底下,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很多口袋的休闲裤,长的显眼个子又高,很多路过的女孩都在偷偷看他。
我使劲吸口气,再吐出来——没事,庄凝,别小心眼了,他没出什么状况,平平安安出现了,多好。八点也不算特别晚,好好陪他吃个饭。
我把笑调整出来,向他走过去。
沈思博看见我,微笑,我用本该出现在五点半或是六点的语调问:“饿不饿,去哪儿?”
他接过我的小拎包,然后说:
“我吃过了。”
“……”
“做家教的那家,知道是我生日,他们特别注重这个,瞒着我给办了个派对。”
我看着他,好容易镇压下去的怒火这下反攻倒算,霎时漫山遍野。
我一时手指尖都抖了。一部分是气的,一部分是饿的。人在饥饿的时候最容易失控。
“我给你打……”他还在解释,还在解释。我瞪着他,往后退。
他很奇怪地看我:“你干什么?”
我特别镇静地面对着他,从他手里拿回我的包:“我不占用你的时间了,你回去睡吧。”
“什么意思?”
“真的。”带着简直是欢快的狞恶,我甚至笑了:“回去吧。我也走了。”
“庄凝。”他在我身后叫我,明显也有点动气:“你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我克服了多大的心理障碍,才能顶着这么一个大浓妆,和这么短的裙子出门赴约。我从昨天就没有好好吃饭,就为了穿这个衣服腰身能更好看。我等的都低血糖了,他却神清气爽地对我说,他吃过了。是呵,我不讲道理。
欺负我,欺负我喜欢你是吧?我喜欢你,我就活该了?
沈思博叹口气,拉住我胳膊,尽量温和道:“算了,饿了吧?我陪你去吃点东西。”
我知道此刻如果要和解,哪怕我刚吃完十二道大餐也该答应才是正道,何况我明明就饥肠辘辘,可是我转头,话说出来是这样几个字:“早吃了,不劳费心。”
这像几只木锲,把一切可回寰的余地都填住了,我自己都感到了绝望。看着沈思博顿一顿,一言不发的松开我。
他神情冷淡,眼里看进去却有真的难过,我心碎又幸灾乐祸地看他,然后转身就上楼去了。
我爬楼梯的时候腿一直抖一直抖,不是恐惧的那种大幅度,而是空虚的,周身泛冷,病态的战栗。推开寝室门,谢端和曾小白都向我看过来。
“不要跟我讲话。什么话都不要讲。”我又快又凶狠地说,伸手拧掉高跟鞋,攀到上铺,膝盖被床栏猛撞了一下也浑然未觉。
然后我把自己摔在床上,扯过毛巾被蒙住头脸。柔软、舒适、私人化的黑暗。
我的眼泪汹涌地流出来。同时恨得牙痒痒,使劲咬自己的手指头。伸手去揉眼睛的时候,食指的伤口被睫毛扎了一下,我想这个妆化得真是一个笑话,心里的委屈越发尖刻。这世上还基本没人能给我委屈受呢,沈思博,我不就是喜欢你吗,你就这么不把我当回事。别指望我光付出,没你我也活得下去。
再转念一想,大概这下他也明白了,庄凝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从小一直装的挺懂事的,撒起泼来跟泼妇一模一样。沈思博多骄傲啊,别看他温和,他是柔土下埋藏的金属矿脉,认理认的不行。他说,我长这么大从没跟谁道过歉呢,没这习惯。
那就谁都别理谁。
于是我们就此绝交了。绝交好啊,多少年以后我们重逢物是人非,他娶妻生子,而我身为人妇,各自强作镇定地说,嗨,好久不见。然后擦肩而过,我看着他的背影,不能告诉他,我长子名字里也有一个博字。
嗯,有识之士不必提醒我,这是电影《昨日情深》里的情节。
构思到这里我疼的气都透不过来了,泪水猛烈,全身发抖,皮肤一阵烫一阵凉。
门一声响。不知谁出了寝室。
然后有一只手摸上来:
“庄凝,庄凝。”
谢端的声音。
我使劲咳嗽清嗓子:“没事,别理我。”
她默了一会儿:“我能上去吗?”
“……”
谢端爬上来钻进我的被子,我闷闷地往里去去。她的身体特别柔软而且温暖,紧紧挨着我。但她可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一想问:
“你为什么喜欢他?”
我恨恨地回答:“因为我脑子坏掉了。”
“别这么说。”她把我的右胳膊拨拉过去抱在怀里:“你那麽喜欢他,多幸福啊。”
我像个愤怒派诗人一样冷笑。
“真的,而且你们从小就在一起。”
我没反应,她抽抽鼻子,自顾自说:“我多想也要个这样的。你们对对方,都是独一无二的呀。”
我有点走神,独一无二。
我对他偏执,乖张,我对别人从来不会那样,但他还不如一个局外人看的明白。
“唉算了不说了。”我忽然觉得非常憋闷,蹬开被子坐起来:“去洗脸!不管了,他妈的。”
谢端抬胳膊把脸挡住:“哗,好亮。你说脏话,呵呵。”
“我说了我就说了。”我拍她:“你也给我起来。”
曾小白这时候推门进来,手里拎着方便面和榨菜:“都哭完了?”
“你哪个眼睛看见我哭了?”我从床梯爬下来,一边说。
“你就逞吧庄凝,吃点东西。”她把面递给我:“五块。”
我发现自己的确走路都打晃了:“附赠开水不?”
“真好了啊。”曾小白嘿嘿笑。
“当然。”我喉咙那里还是哽的,脸部肌肉酸痛,伸手拍一拍:“有什么了不起。”
“有什么了不起?你把端端好好的都惹哭了。”
“……”这我还真没注意到,转头看谢端的眼睛果然是肿的:“你有什么好哭的。”
“你那么难过。”她低声道。
我怔了怔:“嗨。端端,你再这样我不要你了。”
她笑起来,过来掐我:“你想得美。”
我吃方便面的时候苏玛回来了,湿淋淋站门口就气急败坏说:“我们寝室电话坏了!怎么都打不通!我没带伞!”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我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捞过话筒,果然,一片空茫。
我抓着它想了两秒就开始吼:“曾!小!白!”
曾小白飞速爬到床上。“咔哒”一下,电话里有声音了,嗒,嗒,嗒。
我放下话筒,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要命了,曾小白,把那个长颈鹿给我扔掉!”
沈思博那会儿说,我给你打……打什么?还能打什么?我一直傻等等到崩溃,和他吵成那样,就因为这么个乌龙事。
她坐在床上瞪起眼睛:“这能怪我?”
是不怪她,怪我自己。
我是因为血糖偏低和虚荣心受损引发的狂躁症,沈思博不是那么做事没分寸的人,正常状态下我肯定会听他解释。
我看看时间,刚重新碰到话筒,它猛然在我手下尖叫起来。
“喂?”
我接的速度如此之快,以至于对方没太反应过来:“……庄凝?”
还真的是他。我抱着话筒,想了半天接了一句:“十点半了。”
“嗯?”他一时不怎么明白。
“你说十点以后,从来不好打电话的,礼貌原则。”
“那怎么办呢?”他不紧不慢地说:“有人生那么大的气。”
“谁啊,那么小心眼?”
“可不是,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还差点出了车祸,结果这个小姐跟我说,不占用我的时间了。”
我略过他调侃的语气,紧张地问:“车祸?什么车祸?”
“没什么,小事故,但我得回去换衣服啊,我总不能一身灰跑去见你吧?”
“嗨,你也不说。”
“说了你听吗?”
我想说对不起,结果咬到自己的舌尖,说不出来,我也没这习惯:“还出来吗?”
“什么?”
“咱们接着那会儿,不吵架了。”
“十点多了小姐。”
“你生日不还没过完吗?我还没吃饭呢,我饿。”
刚下过雨的城市,街面有如被晕染的色谱,法梧柔韧潮湿的枝条擦过车窗。立交桥两排灯光远远倒映在窗玻璃上,看过去仿佛在半空中,悬着白日里失落的一座城。
沈思博的脑袋,不断撞到我的肩膀。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那个,你想靠就靠呗。”
他没有出声。
我转头,才发现他已经睡过去了,一缕头发垂下来挡住眼睛,那么累,气色还能这么好,唇红齿白的。他其实非常困倦,但我叫他他还是出来了,这个人怎么这么倒霉,就碰上我了呢?
我看着他,看着他,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年轻的,战兢的母亲,怀抱婴儿,愿倾尽我贫瘠的所有来交换整个世界噤声,予他片刻安睡。
我要怎么办,对着他,内心越缱绻,就越不得安乐,我发现自己越发等不及来日方长。
公车碾过一个减震带,咯噔一下,沈思博随着动一下,眼睛还是阖着。但接着他伸手,先是碰到了我的胳膊。
“你要什么?”我问他。
他不答,慢慢往下,握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但眼前已非无知所以无谓的年代。
这成了一种未命名的亲密,有来处却没有一定去处。脆弱又顽固,这一秒貌似永远,但下一秒就可能失散。我心里又喜悦又有莫名的难受。
他指腹触到我食指上的伤口,抬起来看看:“这又怎么了?”
我想指指领口,结果一看自己已经换成一身T恤牛仔裤:“不小心弄得,没事。”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枚创口贴递给我:“没事——那会儿我就看见了,都没来及问——以后别再任性了。”
“……那我有什么好处呢?”
“要好处?”
“嗯。”
“我就教你上次问我的那句。”
“啊?哪句?”
“忘了?那就算了。”
“没忘,没忘。告诉我吧。”
“表白时候用的?”
“表白时候用的。”
他面向我,慢慢的,很温柔的说了三个字节。
我重复一遍。接着他又重复一遍。
摇摇晃晃,光影支离破碎。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断代史最后一章,大家说点什么吧。
桃花杀
十月是多事之秋。
L大校辩论赛开赛。
法学院承办“国内经济法高校论坛”。
院学生会面临换届选举,骆婷要潜心找工作,我竞选副主席。
跟这些比听上去不值一提的是,沈思博被要求请我们一寝室女生吃饭。因为他上次“把庄凝拐走一个晚上害她们好担心”,呸。
我被院办抽调过去,写发邀请函,置办礼品,打电话。嘉宾有国内知名教授,法学权威,以及市教育厅和执法机关领导。
事情看着简单,做起来却琐碎,每一位都要确定送达,收取回执。有人未必拿你当回事,颇不耐烦,你还得耐心跟他沟通。
论坛排在十月的第三个周末,而那周周六下午是辩论赛的初赛,法学院对经院。后者也是L大的王牌学科,一个两个出来的都是嚣张的主,都觉得自己是未来的索罗斯巴菲特,动不动就要抄华尔街的底。
我不是不紧张的。
论题没多大新意,知易行难和知难行易,我们正方,持前者。
对方火力集中在二辩,这个男生长的一脸商战,攻辩时有如德摩斯梯尔尼附体,言辞犀利,滔滔不绝,每次都捡准要害下口,连辩友的发言都抢。
以至于他们的三辩坐在一旁,眼神都飘了,基本没有发挥的机会。
对方气势太盛,我们这边一辩那个女孩明显有点慌,做攻辩小结时,最后一个磕巴,读成了“综上所述,我方认为,知难行易。”
底下立刻有哄声。这就相当于,球场比赛队员一脚踢进了自家球门。
经院那边有人唿哨,喝倒彩。法学院人人面色阴沉。一辩坐下时脸都白了。
对方二辩起立,陈词前先微笑:“首先,感谢对方辩友支持我方观点。”
我本来也慌,这下怒了。
接着我就想到了怎么扳回来。
我起身,双手按住桌沿,上身挺直,发言时刻意微微前倾:
“各位,我方一辩方才在表达上出现了谬误,请问,是她不知道我方观点吗?相反,她知,而行错。这恰恰证明了我方观点,知易行难啊,这位辩友。”
句尾扬上去再落下来,不要怀疑,我成心的。
大概一两秒钟之后,场内开始鼓掌、喝彩,还有人跺脚,忒不冷静。
对方足有十几秒无人起立反驳,二辩瞪着我。最后是三辩站起来,含糊了几句。
有时候能力相当,士气就是胜利的指向。
结束以后,陡然放松下来,我们都累的打颤。
骆婷过来给我一个熊抱:“干得好庄凝。”
这次她旁边终于换了个男人,长相纯良,和齐某人不可同日而语。骆婷在毕业前赶上一场黄昏恋。
正这么想的时候骆婷转头对她男朋友说:“对了,齐师兄呢?”
她男朋友四处看看,接着耸耸肩:“走了吧,没事,你还怕他丢了?”
我问:“他来干什么?”
“哦,他陪他老爹来参加……”骆婷还没说完,我注意力就跑掉了,我看见沈思博了。
这时我背后有阴影袭来,接着有人碰碰我:“嗨,美女。”
我回头一看,是对方的二辩:“咱们不打不相识——吴谦,会计系,经院的学生会副主席。”
他伸手来握,我也不能拒绝,结果手被紧紧攥住,并顺势把胳膊搭到我肩膀上:
“拍张照,留个纪念。”
他掌心湿而且粘腻,还握的特别紧,我生理上产生严重不适,险些连笑容都没法保持。
闪光灯劈头盖脑迎面而来,我的厌恶不知有没有被抓个现行。
“庄凝对吧?”吴谦终于松开我,露出四颗牙齿,右嘴角吊起来,像试卷上一个标准的勾:“我记住你了。”
要是真的威胁我倒无所谓,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吴主席这么瘆人就不对了。
好在沈思博已经走到我身边:“怎么了?”
他肩膀挨着我,隔着两层布料,我也感到他肌肉紧绷。
“没事。”我笑:“拍个照片。”
吴谦用领导乃至领导人的眼光打量沈思博一下,然后对我说:“再联络。”
这人一转身我就掏出纸巾,使劲擦手心,骆婷在一旁看看我:“不够我还有。”
“谢谢哦。”
她继续说:“经院果然变态多啊,这人肯定是那种大清早起来,对着镜子吼三声‘我要赢!’,那种偏执狂。”
我边擦手边对沈思博介绍:“这是骆婷,我领导。”
他跟我乖乖的叫一声:“骆师姐。”
“乖。”骆婷格格地笑:“把这个小帅哥紧张死了,你怕他打她?你倒让他试一个看?”
“那倒不至于。”沈思博笑笑,偏头看看我:“谁敢碰,你?”
我穿外套,手抓在衣领上,一边横他一眼。他莞尔,抬手过来,把我自己使不上劲的后领翻好。
骆婷在旁边轻咳一声:“庄凝,先走了。”
“骆师姐等一等。”沈思博手还在放在我颈后,转头对她说:“我要请她室友吃饭,你一起来吧。”
“吃不成了。”我低头系纽扣:“谢端,就是我跟你提过那个,妈妈生病回家了,下星期才回来。”
“……一定得等她?”
“当然。”我很严肃地看着他说:“她可是我最爱的女人。”
沈思博看样子快摔倒了:“小姐,我不认识你。”
“怎么又不认识了呢,不是刚认识吗?我好好站在这里,你就跑过来。”
“我跑过来干吗?”
“谁知道呢,也许看我长的漂亮吧。”
他有好久不讲话,我看他的眼睛都眯起来了,非常的卡通,却又非常迷人。
他再这样我都要受不了了,我说:
“手伸出来。”
“?”
我把手塞到他掌心里去。
别看动作挺大无畏的,其实心里可紧张了。他万一不配合呢,那么自那晚开始的缱绻怡人,小打小闹几个月,一朝回到暧昧前。
好在他配合了。我触到他中指上,做学生的都会磨出来的一块茧,他位置跟别人不是特别一样,因为小时候拿笔姿势的问题,为此他妈训过他好多次,没用。
可是我觉得,好酷啊,我的沈思博,就连手上的茧,都这么有辨识度。
现在他的手握着我的,先前那个伪德摩斯梯尔尼遗留的不适都抵消干净。
他抬一抬:“刚认识你就这样?”
“我乐意,乐意。”
“……说的迟那时——快!”沈思博侧脸,前面几个字还在慢悠悠阴沉沉的说,到最后一个突然扬起,来势汹汹,直冲到我面前一样。
我吓的一抖。
没错,他这是在给我说鬼故事呢。
我们刚去看了《OFFICE有鬼》,莫文蔚身材真好,舒淇相当漂亮,香港电影吓唬人的功力也见长,不比从前——照《2002》里谢霆锋的说法,阿婆,你以为你绿的跟个青菜一样就是鬼了?
在学校放映厅看的时候还不觉得,大家反正聚在一起此伏彼起的尖叫。我一边看一边还跟沈思博讨论了一下,香港的鬼还行,比起日本的来,比较有序,有忌讳,还有是非观。
出来以后就不行了。
我这个人白天看上去挺唯物的,其实骨子里是个神秘主义者,一遇到适合的环境就开始发作,此刻月色如盐,四周人迹寥落,我又刚看完恐怖电影。
一紧张我就紧紧挨着沈思博,他转头看看我:
“你很怕?”
“没有啊,哈哈。”我放松身体,甩甩胳膊:“有什么好怕的。”
他顿了一顿,那种促狭的笑意又来了:“那我再给你讲一个。”
他就开始讲,桃花杀的故事,某年某月,女人因爱生妒,杀了自己心上人的情人埋在桃花树底下。
后来女人如愿以偿,嫁给心上人,某日春游踏青,路遇桃树十里。兜兜转转绕不出去。
她一转身,就到了“说的迟那时快”的部分。
我其实一直认为这个评书里的高频词,表现力相当一般。但被他此刻说来,特别有惊悚效果:
“——一个老婆婆出现在她眼前,阴阴地讲,姑娘,你知道,这棵桃树为什么长得那么肥吗?”
我这个时候牙齿已经暗地里打颤了,还在硬着头皮玩强悍:“嗨,一般一般,听过的。”
他笑的样子挺坏的:“那你掐我干吗?”
我才发现,我正无意识攥着他袖子呢,赶紧松手,牙根那里冷嗖嗖的,想反驳但没有力气。
小河流在夜色里闪着光,它横贯整个校区,从木桥经过的时候,可以看见一尾一尾柔韧而肉感的,银亮的鱼。这里距离宿舍区也挺近了,我感觉刚好一点,沈思博开口,诡声诡气地:
“你知道——这河里的鱼为什么这么肥吗?”
我“啊”一声,两只手就抱住了他的胳膊。
接着我就走不动了。
沈思博可能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开头还在笑。渐渐的大概是的确发现我脸色不对,不是跟他寻开心。
他开始紧张,转过身扶住我肩膀:“真吓着了?不会吧?庄凝?小庄?小凝?”
我笑不出来,只能衰弱的点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看上去又歉疚又奇怪又无可奈何:“你还真是……没事儿,哪来的鬼?都是编的。”
我当然知道是编的。
我不知道的是,怕就算了,可心里这么沉的悲哀,到底是从何而来。我的意识和身体像水和油没办法相融,不用看就知道自己眼睛发直。
后来细细想想,这也不是不能解释的。
鬼这个事物,带来的,有时并非死,而是生的恐怖。它归根结底象征着脱离常规,从而产生无从控制的无力感。鬼不仅仅是鬼,它是生活里一切阴暗的,叵测的,不可知的变数。
大多数时刻你活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子不语怪力乱神,但是偶尔,你自己都不知道在什么条件下成立的偶尔,世界在意识里,一时因无常而冰凉。
于是我眼下只觉得莫名的恐慌,没办法理清楚,再讲给他听。
而沈思博正低头看我,看我大概是缺血的脸,神思恍惚的眼睛和脆弱的嘴唇。
他眼神里有迷惑,黑蒙蒙的,他也许并不认识这个样子的我。
我的神智在他的注视下一点点回流,我渐渐又觉得暖了,但是心跳的飞快。他紧张地笑了一笑,笑容到半途就不见去处。他俯身过来。
我闭上眼睛。
“庄凝?!”
声音从身后而来,第一声不是非常确定。沈思博比我先反应过来:
“是叫你的吧?”
我睁眼,和他面面相觑。然后我转头。
那个天昏地暗的情况下我没听出来是谁的声音,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哪个啊,不想活了是不?
我看见木桥尽头,通往寝室的林道上,拖着小皮箱的一个身影:“庄凝,是你吧?”
“端端?”
我还没来及有别的反应,她就像迷路的小孩子,丢下皮箱向我跑过来,帆布鞋踩得木板咯吱咯吱响。
我转身正迎上她,她一把抱住我,我花了好几秒钟的时间才明白她在哭。
“端端?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我抱着她,无奈地对沈思博偏偏脑袋,他目光落在谢端身上,再看我,用口型问:“没,事,吧?”
我摇摇头,轻声说:“没事,你先走吧。”
“我和我妈吵架了。”宿舍里,她坐在那儿,脸捂在毛巾里,闷闷的声音:“我就跑回来了。”
“为什么吵架?”
她沉默。我摸摸她的头发:“我去给你倒杯水。”
她突然开口:“她又指责我。”
“我怎么样她都不满意,哪怕特别小的事情。”她可能真的压抑太久,一开始说就不停顿:“她说,我不像她生的。我跟我爸一样,天生的,无可救药。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真的怀疑,她根本一点不喜欢我。庄凝你说,她生我干什么?”
她抬头看我,发抖,断断续续讲了很多,关于她妈妈,好起来是全天下最好的母亲,她小时候家里还没有调上来的时候,镇幼儿园小朋友只有她穿她妈妈托人从上海买来的童装,可爱干净如同广告里头的小童星。
她几乎没挨过打,也很少被骂,生气到极点做母亲的也只是哀愁地叹口气,道,端端,你好啊,你真是你爸爸的女儿。
但就这么一句,小小的谢端就会立刻羞愧的哭起来,谁都劝不住。
不是这种家庭出来的不明白,这是何等的份量。意味着堕落,败坏,自我放弃,以及让爱她的人非常失望。她们母女同甘共苦,在生活里挣扎了那么久,她母亲轻而易举一句话,就能把她变成一个背叛者,把她打发到另一种被鄙视的生活方式里头。
这意味着另一种遗弃,精神上的遗弃,遗弃向来是孩子最恐惧的事。
我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在街上不知干了什么惹我妈着急,她拖过我就往街边一个乞丐那儿走,边走边冷酷地说,你这么淘气,我把你给他了,我重新生一个。
我至今还能清楚想起来,我在她手里是怎么样的惊慌,痛哭流涕,不顾一切地哀求。我记了十几年,也不是说要怎么样,就是一直记得。
大人对小孩语言上伤害的效力,其实远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强烈。
但问题是,我妈是无心的,但是谢端的母亲明明知道这样会让女儿内心苦痛,但她宁愿如此也不愿放掉这句咒语。只因为它有效。
我从上方把她抱在怀里,除了叹气,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端端,怎么说她都是你妈妈。”
我寻找合适的措辞,边想边慢慢地对她说。
“——也许你长大了,她一个人很寂寞。跟她好好谈谈。让她知道你是成年人,能管好你自己。
——如果实在说服不了,也没有关系,当个好女儿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千依百顺,你看我,不也凑合。
——没事的端端,都会过去的,而且我,我会陪着你。”
满室清寂,一地凉白的光。她一直不做声。我线衫上臂部位有一小块,慢慢被浸湿,变凉,贴在皮肤上。
下个周末,沈思博履约请我们寝室一众人吃饭。
曾小白手臂搭在床栏上,两条长腿晃荡晃荡:“庄凝,我要怎么称呼他?”
“直呼其名呗,还怎么称呼。”
“你们到底确定关系没有啊?”
我笑,反问她:“你很着急唷?”
曾小白长叹一声:“我拜托你庄凝,日后端端孩子会打酱油了没准你和他还在暧昧呢。”
“……为什么是我?”谢端很无辜,小抗议一下。
“BECAUSE——我不要孩子,影响身材,苏玛?看她的劲头,估计不念到博士后不罢休,只能是你了端端,快快快,急急如律令,找一个气死庄某人。”
我过去踹她的床:“你无聊不?快点给我下来。”
她跳下来的时候,手指上有什么闪了一下我的眼,仔细一看,是一枚亮亮的小白金戒。
“曾小白你发财了?”
她抬手看看:“哦,不值很多钱,那个谁送的,明年不是指环年吗,改天你也让沈送你一个。”
那个谁是她新男朋友,家里貌似做工程的,挺有银子。
我被她说的心动。
从小到大我们互通有无的玩意儿多了,但他的确没送给过我什么能正经算信物的。上次拿给我的创口贴我都没舍得用,收在钱夹里,但我总不能贴这个在手指上到处给人家秀。
沈思博,快点来把我套牢吧,不说钻石白金,十块钱的就可以。
我笃定我开口他就会答应,但没这个道理。我再彪悍,问男的要戒指这种事,还是有障碍。
于是去市区的一路上,大半时间我都在纠结这个问题。想的无奈了往旁边一瞥,沈思博就着前座的椅背,下巴垫在手上,拧着眉头不知在默什么。
公车驶过叶子掉光的法梧,有少年骑单车沿街飞驰而去。他蓦地倒抽一口气,恍然般低声自语:“哦,对了。”
我看他:“啊?”
“突然想起来点事。”他眉目舒展,眼底有笑意。
“哦。”我不是很容易好奇的人,哪怕对方是沈思博,他要说自己会说,再者我信得过他,所以我一般不追问。
他也就真的什么都没说。
谢端安坐于车前排,却在这时莫名回头,视线穿过人群落在我们身上,我对她伸三个指头晃晃,示意我们还有三站路。她点头,微微地笑。
沈思博却转过脸去,面向窗外,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们于半小时前见的面,彼此似乎都有点惊讶,沈思博自个儿想了会,上车对我说:“奇怪,我看你的室友有点眼熟。”
我脑子还停在怎么算计他一个信物的念头上:“哪个?”
“谢端。”
“不奇怪啊,L大也就这么点大地方。再说了,你们上星期见过,就是你给我说鬼故事那晚。”
“她?”
“可不就是吗。”
他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然后我们就岔到了别的话题上。
晚上吃的香辣蟹,我向来对鲜腥的东西不怎么有爱,闻着花椒酥麻的香气,看他们大快朵颐,我自己吃西红柿炒鸡蛋和糖醋排骨。
谢端也不吃。一双小白手干干净净,守着一盘香菇青菜。
“不合你胃口?”沈思博和气地问她:“别光吃青菜。庄凝,她还爱吃什么?”
“对啊。”我对谢端说:“你可别跟他客气。尽管提。”
“哦不是的。”谢端赶快伸筷子去夹螃蟹,怎么夹的起来。她脸红红的,手足无措的样子。
曾小白一手持钳一手持醋:“你装哪门子贵族?上手啊。”
我瞪她一眼,然后碰碰沈思博,他了然地伸手把一只蟹掰开递到谢端碗中:“我动手你不介意吧?”
“哦不,谢谢,谢谢。”
他收手回来,我把纸巾塞给他。
苏玛说:“哎?庄凝也不吃。”
“她啊。”沈思博擦手,看我一眼,温柔体己地笑:“发给她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她就能吃完饭,没事,主要是请你们。”
他笑得如此迷人,我头一昏,竟然犯下如此勾当——我撒娇了:
“谁说没事。我也要。”
沈思博掰一只蟹,放在我碗里,我后悔,咬着筷子盯了它几秒:“我不吃行不行?”
“不行。”他支着两只手,指尖沾满酱汁,瞪我:“快点儿把它吃完。”
“……那好吧。”我自作孽,没得多说,低头去对付眼前这半只无肠公子。
她们都很惊讶,曾小白使劲举手:“我我要发言——我从来没见过庄凝这样,沈少侠你教我两招吧。”
苏玛哼哼:“你哪学得会。”
沈思博侧脸看看我:“是不是啊?”
我冲他皱皱鼻子。
谢端坐在对面,笑的都有点儿慈祥了:“真的呀。”
我拿醋,瞥见他抬头,配合地对她一笑。
你很难解释,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的表情有什么具体的不同,是眼睛流转出的神采,还是说话间起承转合的语态。
这一刻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看到的谢端是一个女人。这是她第二次流露这样成年化的线条。
但当时应该并没谁多想,甚至很可能连同谢端自己,她那么笑,但她也没有想得太深太远。
而我,我只是看看她,想我的端端,她多么清丽隽秀,我喜欢的人都在身旁,此刻是提琴声那样丝滑的小时光。
说的迟,那时快。
仅在一息明灭之间,已然有人被诱惑。而这瞬间之后,语言被遗留在过去时的黯淡中,铺天盖地争先恐后地萎落。
是呵,说的迟那时快,这六个字,往往只是,话本里高频的,表现力一般的词。
骆婷离开陵城已一月有余,我在寝室用“常清的小破驴”啪嗒啪嗒打字的时候,她不时会在Q上跳出一个焦头烂额的表情。
常清是她男朋友,小破驴是一台内存56M的旧电脑,他临走友情淘汰给我的。我一直不知道用户名要怎样改过来,就凑合着用。
骆主席现在人在几百里之外的上海,做一家大型公司法务助理的助理。她偶尔跟我轻微抱怨,实习阶段学不到东西,她所做的最有技术含量的活,是把文件打印装订,以及归档。
大二的我还保留着对律师这个职业的美好想象,问她,你怎么不进律所呢?
她那头做大惊失色状,你有没有搞错,律师这个行业,找不到案源的,穷得都快恨不得上街要饭,我初来乍到这个地方,难道你让我步他们后尘?
太夸张了吧?
一点不夸张,做也可以,等把人脉积累的差不多以后。
毕业以后真打算留那儿?
有什么办法,常清家就他一个,他父母总想留他在身边。反正哪地方我还不是一样奋斗。她还说,我又不是齐师兄,我要考进检察院我也哪儿都不去。
我私以为这个职业没啥了不起,不就公务员嘛,我爸妈都是,他们还不够无聊的?
天渐渐冷了,我查资料也不再去机房,抱着杯热水待在宿舍上网。学校网速卡的一塌糊涂,跟小破驴是正般配的冤家,开个网页已经是唧唧歪歪,下载篇东西简直情天恨海。我反正不着急,背单词,或者翻翻司考真题,想起来就刷新一下页面。
叮一声,BBS上,新近有人顶我的帖。
该论坛原先是L大的子版块,限于法学院内部交流,需要邀请注册,骆婷发给我的链接。到如今做大做强,申请了独立域名,不时有业界高手坐而论道,挺有潜力。
就我来说,这是个课余学习的好地方。大学老师个个比泥鳅还滑溜,要逮住他们把问题问清楚,有时候还不如上网发个帖——当然,这只是个人意见。
我的帖发在“咨询解惑”版块,内容为法理学中,某项法律行为是事实判断还是价值判断的问题。沙发叫律政之王,板凳叫射天狼,两人各执一词一路扭打到地下室N层,观者众,不吝纷纷MARK之以资鼓励,我不看还好,一看原本就缠绕的概念更成了一团糨糊。
索性已不抱希望。
眼下却又有人把这个旧帖打捞起。
是这个版的副版,他出现频率不太高,一星期大概有某一天时间集中处理问题,基本一小时内整个版面最后回帖一栏会齐刷刷显示为两个字母,QX。他的ID名。
每个回帖三言两语,我那个更简单,一句话——是不是及应不应是的区别。
乍一看是废话,一想,就跟小时候做数学题的公式似的,最简单最直接,最有效。我回道,明白了,谢谢。
他却又消失了。射天狼跟帖道,兄台别介意,这人现实里也是一样的德性。
这句话引来围堵,一群法学骄子,集体要求八一八,八一八。结果就是——射天狼也光速下线了。
被灭口了?我手还放在键盘上,谢端推门回来了。
她脸色微红,把饭盒放到我的书桌上:“青椒肉丝,还热的,快点吃吧。”
我把它扯过来:“嗯,好香啊,端端你是我的天使。”
她笑,揉揉我的腿:“他让我问你,还疼吗?”
“基本没事了。”我说,把右腿从板凳上放下来。我右脚上打着夹板。
这个状况已经有个把星期,基本都由沈思博骑单车带饭到楼底下,然后谢端再给我拿上来。如果那一天我们班有课,沈思博就过去接她,再一路连饭带人送回宿舍。
因为我现在的情况是,被校医院鉴定为韧带损伤,短期内不得做大幅度移动。我在寝室等饭来张口等的很无助的时候,就恨恨地在虚空中扇几个耳光。
扇经院某位姓吴的。
那场辩论赛之后,吴主席还真的记住我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只要我在食堂或者自习教室一坐下,不出五分钟他必然出现在视线里。
同时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号码,开始给寝室打电话,我不接,曾小白和苏玛也没办法接,经院就那么点大,没道理让她们拿坏态度,对待一个说不定哪天能触及切身利益的人。
只能一过九点就拔电话线。宿舍变得很热闹,时而有人来敲门,请问庄凝在这间寝室吗,楼下有人找。
我开始还试图跟他讲道理,但他拿出辩论劲头,我追你是我的事,是我的人身自由,庄凝,你可以不接受,但你不能干涉我。我说谢谢但是我有喜欢的人,他道那好啊,有空一起出来吃饭见个面,我请,就当交个朋友。
于是我就烦了,好脸色都不能保持。
一般说来,我何德何能,人家喜欢我,我就算不接受也是非常感谢的,但这个人不一样。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动机不纯。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拿追求异性当练级,对方最好是众人眼里难搞的,再好一个月内骗上床,拿翻倍经验值。
别问我是怎么看出来,女性的本能。我所有的糊涂都匀给有限的几个人,剩余部分的敏锐,足够跟他人的虚情假意较劲。
何况别以为就他有人脉,我认识的人也不少啊,他什么样的历史?曾小白他也不是没追过。
就这么僵持不下,他大概没碰过这样的钉子,着急了,那天九点多钟坐在我宿舍楼底下。我和端端下了自习,在车棚那被他叫住:
“庄凝!”
他从路沿子上起身,很重的酒味儿,走近过来:“我们谈一谈。”
这个人其实长得不错,样子很受伤,周边十好几位都驻了足,没停下的也往这边看。
我认真地对他望望。
我二百度的近视,这位眼神比我还清明呢,开玩笑,往身上淋点二锅头就充喝高了?我们家那种情况——大过年的都有人来借酒装疯,庄主任你要是不肯帮某某说句话,就死在你家门口——相比之下眼前这实在不算什么高段数的苦肉计。
于是我拉端端走开:“演得挺好,继续。”
哗然,有人鼓掌,吹口哨。
吴谦这下是真的急眼了。我们已经走到了台阶上,他上前一把拧住我右胳膊,我整个人都被他带翻过来,接着他捺住我肩膀就吻上来。
我没想到他会动手,更没想到他能到这个地步,他的嘴唇险险擦过我嘴角,我尖叫一声,四下里寂静三两秒,然后是漫山遍野的狼嚎,这些年轻观众还没学会淡定低调地看热闹。
这几乎是偶像剧的标准情节,当事人却差不多已经气疯了。如果你是一个多少看点儿言情的男性,我得说,不要轻易上它的当,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吃这一套。当时好在我手里拿的是一本不足百页的《物权法注释》,如果我拿了《法典》之类,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因为我把一整本书都扇到了吴谦的头上,用我最大的力气。
他猝不及防,后退一步,手还放在我身上,我受力不均,右脚在阶梯上一别,人朝一边倾倒,在谢端的惊叫声中栽下两层石阶。
就这样,成了半个伤残人士。
“他还说什么了?”我把青椒肉丝里的姜片挑出来,问谢端:“他的演讲怎么样啦?”
别看沈思博每天给我送饭貌似有大把时间,实际上他不清闲,L大外院和德国某高校联合举办的中德大学生交流展,他是中方学生代表之一,活动颇多,比如上午这场双语演讲比赛。
我摔倒那天他在院里试演,回寝室接到谢端的电话,衣服都来不及换,西装革履穿皮鞋跑过大半个校区到医院,大冬天的,额头一层汗。
我当时坐在门诊室,抬头冲他笑笑。他一句话说不出来,喘大气儿,松开领带,和谢端在旁边看着值班医师往我脚腕上夹板。
之前医师说事情不大,多休息几天吧。我从恐慌里平定下来,又有没正形的心思了。
“我脚断了。”我伸手抓他的袖口,哭兮兮地逗闷子:“怎么办呀。”
医师和谢端都笑,前者说:“小姑娘,不要吓你男朋友了,看把这小伙子跑的。”
“你那么厉害,你怕什么。”沈思博呼吸已经稳了,不吃我这一套,语调里全是清淡的调侃。
沈思博扶着我回宿舍,谢端识趣的跟在后头,拉开一段路。
他手放在我腰上,但并不看我,问:“那种人缠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嗨,别再提了。”我回答,没说给他听,就算你最近不忙,让我的沈思博和那样的人当面对峙,陪着上演八点档?我想一想都要替他羞死了。这种戏码配不上我和他的感情。
你看,那时候的我那样年轻,具有年轻人常有的品质,想太多,敏感和迟钝交替着一塌糊涂,爱的人和不爱的泾渭分明,惯于让自己的主张做他人的主,并且苦恼他人竟然不懂得。
当然我心里还是有高兴的,他到底肯吃点小醋了。我想着,回头对谢端招招手:“端端,你怎么那么慢。”
谢端妥协地笑,快步跟上来,跟我们并行。
***
而眼下她正漫不经心的低头,把一张废纸撕成一条一条,我拍她的手:“哎哎哎,问你话呢。”
她抬头,露出一点慧黠的小笑意:“你自己去问他嘛。”
我郁闷了:“我先得见的着他啊。”
“你行动不方便嘛,他又不能上来。”
“那总该给我打个电话呀。”
“哦。”
“哦什么啊哦,哎他上午很帅吧?”我饭也顾不上吃:“他高中的时候,就得过市演讲比赛一等奖。他站台上领奖的时候,我们那多少女孩花痴他啊,都疯了,有人在底下就叫,沈思博我爱你,吓死人。”
我越说越来劲,谢端脸枕在手臂上,坐那儿静静地听,静静地笑。
“那时候我就跟自己说,我得比谁都优秀,不然他肯定得被别人给抢走了,嘿嘿。”
她说:“你很优秀啦。”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有点敷衍的意味,我不好意思了:“我特啰嗦,你不爱听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啊。”她赶紧说:“对了,我把拍的照片给你看。”
是曾小白的数码相机,那时候四百万像素已经算是高配置,谢端拍的不错,黑西服白衬衣的沈思博在她的镜头上,是谁都要倾心的美男子。
翻照片的时候沈思博的电话来了,我腿搁在方凳上,舒舒服服地跟他讲话。没讲两句听见那边有人引吭高歌:“哎——这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
我说:“哟,这谁啊?”
沈思博无奈:“你说呢。”
“卓同学脑袋又让给门夹了?”当着面我也敢这么说。
卓和这个人看上去不靠谱,实际上蛮优秀又好相处,成绩不错,家境好长的好,最重要一条脾气也好,怎么侮辱他都不跟你着急还笑嘻嘻跟你贫。我挺喜欢他,就像喜欢苏玛曾小白那样。
我看着谢端的身影进了洗手间,有个念头骤然一闪:“你说,他要是谈了恋爱会不会正常一点?”
“……谁知道呢。”
我小声说:“你觉得端端跟他合适不?”
他那边怔了一怔:“谁?”
“端端,谢端啊。”
“哦,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我们介绍他们认识怎么样。”
“……”
“上次我和端端遇见他,他还盯着人家看来着——他没女朋友的,是吧?”
“好象是没有,但是……”
“太好了。”我兴致勃勃地:“那什么时候呢?圣诞节吧,别讲明,就说人多热闹,有意思……”
他听我说,也不反对,说完他接了一句:“庄凝,你就那么爱替别人做主?”
看他说的,好像我是个小八婆,我不过偶尔把最好的朋友介绍给一个我认为不错的男孩子,我平时多酷他都看不见,哼。
不过他语气不重,开开玩笑的意思。我也就没有当回事。
到圣诞节以前,我的生活基本乏善可陈。扭伤的脚好得差不多,生活仍然在那几点之间奔波,闲暇时和室友打斗地主,或者上论坛看帖。
射天狼和律政之王都加我为好友,但他们一直叫我师弟。我当时论坛注册的时候,没留神把自己填成了男的,而且我叫自己加图——此人是罗马元老,法学家,每次公众演讲无论什么内容,末了必然加上一句,“一定要摧毁迦太基”,雷打不动。他死后没多久,迦太基果然被罗马灭国。
我觉得这很有趣,我喜欢执着到一根筋的人。
从透露的信息来看,以上两位是高我几届的师兄。专业知识扎实,有时候我还能和他们辩几句,更多时候我看着他们争论,最后被QX副版主秒杀。后者还是一如既往行色匆匆。
平安夜那一天,我们出去了就险些回不来,你一定能想象,那整整几条街的浮光声色,一幕戏似的,动不动就预备给你成全一场大悲欢。欢快和欢快摩肩接踵,它们之间的罅漏尤其暗。
我们在出租上,光听见外边喧嚷,前后卡的一动动不了,看着碰不着,着急的不行。卓和在前面回头:“这得什么时候啊?下车。”
我们就抛弃了司机大叔,沿路跑跳过去,我一只手挽着端端:“卓和,你走这边来。”
端端穿了一件白色的小外套,脸色是粉的,这么美,我不信他不爱她,哼哼。
沈思博臂上搭着我的大衣走在我身边,随便我胡闹的样子,我咬掉手套去握他的手,含含糊糊地问:“冷不冷?”
他把手套从我嘴上拿开:“你呢?”
“我热。”
“疯丫头。”
谢端在一旁默不作声,我转头说:“对了端端,这个是卓和,见过的。”
她配合的对他笑笑,又把脑袋低下去了。卓和看看她,说:“哎,我知道,这个美女是小富婆。”
我们三个都不解,他接道:“时刻不忘低头捡钱包。”
我这么小心眼儿的人都觉得这句玩笑没什么,谢端却不高兴了,我发现的时候,是我们已经围坐在川味小火锅里,放眼望去一整个大厅人头攒动,冷焰火在窗外一个个炸开。我们点了一堆丸子,各式荤素,红汤一锅,浓香沸腾,卓和阖上菜单,问沈思博:“你看,酒怎么整?”
“一人一瓶,算个意思吧。”
卓和拍拍他,然后对服务小妹说:“一箱青岛。”
沈思博面对着我和谢端,那个笑样子又出来了:“你们说,等他倒了,跟老板商量一下,拿他抵帐是不是还差点儿?你们谁带零钱了?”
我跟着对卓和说:“回头人家让你干吗就干吗,千万不要抵抗。急眼了就说你认识XXX。”
“谁?”沈思博问。
我俯身过去讲给他听,我们俩几乎头碰头地笑。
XXX是街正对面山城火锅的老板,院学生会跟那儿拉过赞助。
“我知道没好事。”卓和悠悠接道:“不跟你计较,我跟端端说——端端,庄凝我是指望不上了,咱们可是初次见面,待会儿要不表示表示?”
“我不会喝酒。”谢端答道,语调特别淡。
“要不,喝点儿?”我低声跟她商量:“一杯?半杯?”
她不讲话,我看出她情绪不高,于是圆场:“那算了吧,咱们喝酒,端端喝果汁。”
“端端跟你一个专业的吧?”酒上的快,卓和起开一瓶:“那不会喝酒怎么行,以后怎么接案子?”
“什么话。”我装糊涂:“我们又不用胃打官司。”
“也不迟,从今天就得开始训练。”卓和没搭我的腔,斟满一杯顿谢端面前。
谢端语气变急了:“我真的不喝。”
她这么温柔隐忍的姑娘,用这种语调讲话,已经是在快要翻脸的边缘。
沈思博皱眉,用眼光示意我哄哄谢端,他都看得出来,卓和却没有眼色地还想劝:“要不这样,我帮你倒掉一半。”
谢端也不驳他,只执着地要把酒杯从面前推开,我伸手去接,她力没使好,一杯酒倾倒下来,全泼在我毛衣的袖口上。
我们四个一时都有点怔,卓和先反应过来:“服务员,纸巾!”
“没事。”我捏着袖子站起身:“端端,陪我去下洗手间。”
我们没去洗手间,去了大门口,人来人往,都看着我们。
我实在有点生气:“端端,你怎么搞的啊?不喝你也不用那样。”
“你是想把他介绍给我嘛?”她闷了一会,突然问。
“……”她这么敏锐而直接,我倒是没有想到,但想一想也没什么好否认:“是啊,卓和人不错的。”
“不错什么呀。”她悻悻的:“你看他在路上那样说我。”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他怎么说她了。
“他说我光低头捡钱包。”
“嗨。”我当什么大不了的:“这就生气到现在?他以前还说过我脑袋被门夹了,你说回他就好了嘛。”
“不是。”她:“不是,是……
是怎么样呢,后来我明白了,她反感,是因为他无意道破她的心情,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她自己知的不快乐,因为我快乐而起的不快乐,这让她怎么对我说呢。
她沉默,我也沉默,我们在十二月的寒风里面面相觑,我觉得难过,又无能为力:“算了端端,不喜欢吃个饭总可以,进来吧。”
我转身走了两步,她跟在身后,捞我的胳膊,怯怯的:“庄凝,庄凝。”
我立刻心软了,停下来,她抱着我的手臂,额头磕在我肩膀上,喃喃说:“对不起啊,庄凝,真对不起。”
“嗨。”我拍她的背:“没事儿,不喜欢就算了,真的。咱是新社会,不包办,啊?”
“我大概是中邪了。”她不理我讲的,自顾自说:“我中邪了。我怎么会这么坏,庄凝,我怎么会对你那么坏。”
她一遍一遍重复,声音苦恼。
我们回到席间,菜已经上的差不多,卓和再也不提让谢端喝酒,还主动给她倒果汁。我看看沈思博,他神色如常,对我微微笑一笑。
这顿饭后来吃的不错,卓和没表现出丝毫的受挫,谢端也渐渐恢复常态,神情不僵了,又是我那个温和腼腆的小姑娘了。
一直到吃了一半的时候,邻桌突然爆发出一声锐喊。
我夹菜,一边往旁边看,这一看惊吓可了不得,只见火苗腾起来小两尺高,连接煤气罐的整条皮管子都着了,一桌人大呼小叫,一位同志哗啦推开靠椅,就地卧倒。
我还在愣神呢,被沈思博一把提溜起来:“快!快出去!”
整一间大厅,上百号人,这时海浪一样由近及远地起来朝这边望,距离事发地点最近的已经从位子上跑开。我起身时差点被椅子绊倒,谢端使劲攥住我的手,她手上一层冷汗。
我们跑到大门外,每个人都大汗淋漓,凉空气薄荷一样让人一振。
沈思博脱下外套拿在手里,松开领口纽扣,我看他,然后视线转向谢端。
她抓着自己的衣襟,喘,抬头看沈思博。
我心里突然轻微一声,咯噔。
那晚上没出什么大事。
火锅店老板在事态不可收拾之前,英勇地冲过去把煤气给拧上了。但谁也不愿再进去,老板一个个鞠躬作揖,照样不少不肯付账还让他陪精神损失的食客,但沈思博没多说就把账给结了,他向来这样,不愿任何人不痛快。
我们出来,才发现没地方可去,平安夜,到处都那样满。装得下我,装不下我突如其来的一脑子心思。
是啊,我觉得我马上就要为自己这么荒唐而笑出声来,但是没有。我只是手抄在口袋里,满怀狐疑地落在后面看她和他。
你看,她又挨他近了,她故意不看他,她不知为什么盯着路边恋人发怔,还有,她先前的不快活。我越回忆越琢磨就越当回事。
谢端蓦地回头,对我笑:“庄凝,你怎么走慢啦?”
她这么漂亮,我停下脚步,突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它在尖牙利齿地啃我。
我说:“嗯。”
然后我上前,到他们中间,伸手挽住沈思博的胳膊。他被我的动作弄得一怔,却也没有抽开。过了一会我又开口:“思博,我要这个。”
我指的是此刻在天桥下,小摊上出售的各色假首饰。他看看我:“好啊,挑一个吧。”
我随手拿了一串紫色丝线相连的玻璃珠,五块钱。沈思博付过钱,把它递给我。
我伸手腕过去:“你给我戴上。”
沈思博可能多少有点奇怪,但他还是耐心把珠串绕在我腕上,找到小搭环串进扣里。卓和在旁边很嗲地说:“思博,我也要!”
我顾不上搭理他,我正几乎称得上心惊肉跳地,在留意谢端。
端端,我一直招你呢,你的心可千万不要给你这个机会,上我的当。
而谢端正像这路两旁的灯光一样平静,她甚至在专注地张望半空中一支唇膏的广告。
我攒了半天的劲儿一下懈下来。
是啊,怎么会呢,她是谁,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看什么呢?”我问。
“啊没什么。”她收回目光:“现在的口红,越做越别致了。”
“那是。”这个话题让我轻松一些:“我小时候我妈有支大红色的,俗气的不行,跟这个没得比,我还觉得特别美,偷用一下都诚惶诚恐,恨不得先上两柱香。”
沈思博说:“那也不给我看看。”
“你见到你会落下阴影的,可吓人了。”
“这有什么。”卓和笑:“小学时参加大合唱,人人还不是要涂两个红脸蛋。”
“对,还往额头上点红点。”
一时我们纷纷挖掘出自己童年的恶趣味,谢端也接道:“还用一种花染指甲,是什么来着……”
“凤仙,是凤仙,全国小朋友都干过这个勾当,这你怎么不记得?”
“……我没。”她小心翼翼地说,怕惊动了旧时光一样:“我光看别人涂过。”
我还没说话,卓和嘴比脑子快:“为什么?”
“没人跟我玩呗。”她尽量轻快地答。
这下连卓和也不接着问了,大概谢端觉得有必要把这个冷场给圆回来,于是她用听上去很愉快的声调把以下的故事说了一遍。
她在三年级之前,也不是那么孤单的,班里有个小姑娘,家里教育程度低,身上还常有味儿。
但谢端不嫌弃她啊,不但不嫌弃,还特别顺着她,两个孤独的小女孩子,大多时候好的像一个人,但再好也难免磕碰,结果有一次不知为什么吵的沸反盈天,对方一着急,就对她吼了一句脏话,诸如我X你个不要脸的之类——总之小孩是不懂得的。
小小的谢端也急眼了,本能地跟着大声回了一句,你才不要脸!我才X你!
那会儿是放学,她妈妈每天来接她,刚走到廊上就听见这句。
谢端说,你们真应该看看当时我妈妈脸上的表情,呵呵。
她扔掉手里的包,向女儿扑了过去——是的,谢端用了“扑”这个动词。当时的她只觉得眼前一花,啪啪两耳光已经落到脸上,整张脸都麻了,还不敢哭。
周围所有人瞠目结舌,没有人见过温和秀气的李老师,动这样的脾气,下狠手,还是对她的心肝宝贝端端。
李芸把十岁的谢端一路拖到年级主任那里,两个男教工从她手里抢都抢不下来,一群人跟在后面劝,算了,李老师,还是孩子,算了。
年级主任看浩荡一批人涌过来,也惊的一时不知所措,李老师,你这是,你这是,做什么呀。
主任,真对不起,我女儿是个流氓,与其在你们这里受教育给你们抹黑,不如我带回家自己教。李芸不冷不热,不硬不软地回道,该要的效果,都在声调里了。
年级主任问清前因后果,叹口气对身边人说,把那个小孩带来,再把她们班主任给叫来。
李芸看主任拿出了解决问题的态度,神情缓和一些,终于得闲俯身低声对女儿道,端端,你为什么要妈妈这么失望?
谢端哗地大哭起来,哭得心都要掉了,她错了,她错了,她辜负所有人。
这件事的结局看上去是一场正和博弈,没人受到处分,有人重新受到保护。年轻的女班主任被年级主任训完,在班会上冷面孔宣布,以后谁再跟谢端同学打闹,对不起,我惟他是问。
从此以后包括她之前那个小朋友,再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接近她。
基本上,就是这样。
仿佛冷僻的童年就像个小玩意儿似的在胳肢她,谢端一边说还一边笑。
而我无地自容。
我以为我明白了她先前为什么会闹别扭,她的家庭,让酒这个词大概成了禁语。我想我竟然忘掉了,只顾惦念自己那一点小情爱,因为一个突发的奇想就把最好的闺蜜当假想敌,提防她,冷淡她,试探她,庄凝啊庄凝,换一个时间我都要被此刻的你寒碜死。
卓和和沈思博也都没有话了。
我想心思,有轮轴声传来。
“车!”沈思博本能地一扯我,只来及扯我。
脚踏车紧接着几乎贴谢端飞驰而过,她看着我们,它远去了,她惊愕的神情也没有退。这份惊愕表达的是这么个意思——我都这样了,还要拿我怎么样?
接着她慢慢地,又开始笑,小声说:“吓我一跳。”
语调虚弱,自弃,对生活再也无话可说的伶仃,她就站在咫尺之外,身后是热气腾腾的一个煎饼铺子。
我背后的沈思博似乎欲言又止,他气息不平稳。
我说:“端端,来。”
我脱开沈思博,用两只手抱住她胳膊。
她是谁,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下学期刚开学,我用积蓄,再添上奖学金,买了我人生第一个手机。
后来有人调侃这种直板机,说可以当板砖揣兜里,遇拦道的直接拍对方脑门上。但不管怎样,这个机型在当时是挺凑合的了,起码它还是个八和弦。
“万一有什么不对。”沈思博把它拿过去在手里:“你就拨给我——”
“拨给你,你就不开会了?”我从一教门口的花坛上跳下来,对面看他,今天我们上午都是三四节的课,一楼和六楼。
“开会——”他拨弄我手机玩:“开石油也得过去啊。”
我想说,那你干脆不要开,我也不出去了。一转念,算了,做人要懂事,我自己也是学生干部,时间不归自己管的情况多了,不该强求。
“没事的我跟你说,都是论坛里聊了很长时间的,而且他们以为我是男的。”我解释给他听:“再说了,人家个个事业有成,套句术语来讲,那犯罪成本高了——我还没那么大魅力。”
“谢端呢?谢端怎么不陪你去?”
“她又不混论坛,再说她可认真了,一天自习都不肯拉。”
他噼里啪啦打贪食蛇,头也不抬。
就在此刻我想起来一件事,猛地一激动,劈手把手机夺回来,沈思博被我吓一跳:“干吗?”
脸红的一塌糊涂,我答:“有隐私,刚想起来。”
他说:“嗬!嗬!嗬!讲来听听。”
开玩笑,要我讲给他听,我把他的号码分组在了“家人”一栏?我不理他,原地晃晃:“我好像胖了,你说呢?”
“我要说是呢?”
“你说一个试试?”
他笑笑。这时卓和从后面过来:“嗨,沈嫂!”
难得他去年圣诞和谢端互相看不上,过后也没见得多尴尬,见到我们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我正要随口答应,沈思博直起身来,语调轻描淡写却基本没余地:“不要胡说八道。”
我在顷刻之间,觉得不快卷上心头。
以前卓和这么叫我,他也会这么说,但不知为什么,不一样。
卓和倒没什么,估计习惯了:“我先过去,给你占个前边的座?”
“等等,一起走。”沈思博转回脸对我说:“总之你自己注意。”
今天上的是写作理论,选修,六个班的大课。
不要把法律系开的写作课联想到什么浪漫的东西上面去,这个课主要教大家撰写文书、申论、通讯材料,汉字们被捆扎地好好的躺那儿,猪头肉一样乏味的和我等大眼瞪小眼。
一般这种课,放眼望去,都是歪倒一片的盛况,就着春光小睡。但眼下并不是。
女讲师三十岁左右,我曾经听过她一个关于“诗性与梦境”的小型讲座,那叫一个激情洋溢,萨福附体似的。她教我们写这些注水猪肉以完成教学任务也挺不容易,诗大概不能让谁安身立命。
她正关掉DVD,笑眯眯地对我们说:“大家来谈谈对《鸳梦重温》这部电影有什么看法。”
被叫到的同学说:“大俗,但是好看。”
“《长别离》呢?”
这两个都是讲失忆的电影,前者欢喜,后者惆怅——女人苦等回战场的爱人,强求男人记忆复苏,男人觉得她陌生而且恐怖,挣脱开逃走,最终她无奈的看着他背影离开。
……
“好,请同学们周一前按课本要求交一份文件稿到我的邮箱,长短不限,抄的也行,但请把格式对齐。”下课前她对我们交代:“我也要交作业给学校,大家请给我面子。”
“相比我更喜欢后者,残缺美。”她讲完收拾东西,拿碟片在手里自己又动了感慨:“他人一直都在你身边,但其实已经永远回不来。”
放学铃这时响了。
我正要站起来,猛地被这句话煞到,隔着人群盯着她,突然不会动了。心酸地厉害,眼底发热。
沈思博一直都在我身边,可我拥有过他吗?我懂得过他的心思吗?有一天他要离开了,我怎么让他回来?
到了下午,我还闷闷地想着那句,一直在身边,却永远回不来这句话。
结果下了公车我就迷路了,那家BAR在陵河旁边,具体位置,射天狼同志告诉我,一找就找得到。回头见到他我要跟他说,他一个法律工作者,说话如此不靠谱,不如回家卖红薯。
我还是陵城人呢,陵河这附近,有多少香艳的传说,就有多少曲折的偏街,小巷,旮旯,这是一条满怀心事的脂粉河。
我这边来的不多,沿着河绕了两圈,最后着急了逮着个人就问:“请问您知道“小乱”吧在哪儿?”
对方大惊失色,嘀咕一串,我一看,外国银。
正着急我手机响了,陌生号码,我很粗鲁地对着它:“喂!”
对方顿了两秒:“加图?”
声音听上去略略意外,意外是正常反应,程度轻是因为他收得拢。
“对,对。是我。我是个女的。”
“我知道。”他那边不动声色:“听出来了。”
“你是——射天狼?”
“不,我出来接你。你现在在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我四面看,一边用手扇风:“我旁边有一个照相的,一个抱小孩的,一个——”
人真多啊,我眼都花了。
“停。”他打断我:“我看见你了。”
“啊?”我还在左右顾盼呢。
他的尾音终于流露出一点点真正奇怪,和有趣的情绪:“是你。”
什么话。
我回头的一瞬间,就看见了他。
陵河最窄的地方不过七八米,他就站在正七八米外,宽肩细腰,线条分明的脸,硬朗的五官。
“齐,齐师兄?”我惊讶得,只会说这一个词。
“你走错边了。”他在电话里说。
“怎么办。”
“前面有桥,你过来。”
我拿着手机,想到了挺久之前,对他态度莫名的唐突,一时间有些赧然。十九岁半的我觉得十八岁的我实在太冒失太年轻,我都替她不好意思。
“最近怎么样?”我问。
“还行。”他声音特别稳,不紧也不慢:“你呢?”
我们隔着一条河,慢慢的走,慢慢的走。垂柳的倒影在水中轻轻摆,画舫上有流苏飘动。阳光在两岸都热烈而斑驳。我说:
“凑合。”
他绕过卖风筝的小铺,我扫开长斜的柳条,他迁就我的步子,我迁就他的步子。那座桥怎么走都走不到。
“骆婷过得不错,在上海。”我又说。
“嗯。”
“你和她还有联系吗?”
“偶尔。”
“……我早该想到,QX,呵呵。”
“那么你。”他缓缓地说:“一定要摧毁迦太基?”
他也知道这句。我笑起来:“是呀,一定要摧毁迦太基。”
在在论坛上聊过大半年,今天才跟他们的真人对上号。
射天狼样子非常斯文,跟网上喳喳歪歪的性格判若两人,律政之王是个酷似多拉A梦的胖子,笑嘻嘻,不起眼。
此外在座还有几位,男男女女,我都多少聊过几句。这是个小范围活动的圈子,不定期碰头,不断有人加入,不断有人离开,核心就那么几个,论坛创始初期就玩在一块儿,看得出来,彼此随意又很有默契。
这个版的版主傅辉负责挨个向我介绍,他是小团体里最年长的,也不过二十六七,区法院的干活。到齐享时他对我说:“你们认识了吧?这位齐检,也正好那个点到,就让他去接你——不过如果事先知道加图是嘎么漂亮的姑娘……”
他们这群人无聊劲儿上来是这么互相称呼的——律所的称“X主任”,公司的称“X经理”,法院的称“X大法官”,依此类推。
初一听真让我吓一跳,混的如此之好?
稍后明白了,这也就纯属,入社会不久的年轻人们没事逗自己玩。
我时常在小说里读到,二十几岁无所不能的大律师,二十几岁遇佛杀佛的检察官,个个都活像是法律女神忒密斯嫡生。
但这在实际运行过程中,恐怕基本上属于是比在家躺着无故被球形闪电劈中,稍微高上那么一点点的小概率事件。且不说司考未必刚毕业就能帕斯,即使从业证到手,大街上照样一把一把找不到案源的年轻律师,法院检察院那样按资排辈的地方,三十岁能混个助理官,就已经是制度给你的偌大面子。
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职业,内里未必如何风光逼人。不乏困则思变者,不同的是有底线的换职业,没底线的换心肠,如是而已。
在座一个姓孙的师姐,就彻底告别专业出身,目前做保险,收入也还不错,不过后来我注意到在周围人对最新改革的法规侃侃而谈时,她神情往往会有些微怅然。
眼下我跟他们还刚刚认识,不大放得开,我一本正经地说:“很高兴认识各位。”说完心想这话傻的够可以的。
这时候齐享起身,说:“我去拿牌,你们想好玩什么。”
“庄凝会打什么牌?”律政之王胖子问我:“今天就着你。”
“我什么都会。”
另一人说:“怎么打,十来个吖,不如去唱K。”
斯文人射天狼反驳:“去了听你个人演唱会?不去。”
我渐渐放松下来,你看,这些人跟我闻道有先后,但是他们也打牌,也唱K,有时候也要为玩什么犯难。
白师姐提议道,要不玩杀人吧。
大概到零四年以后,这个游戏已经变得非常普遍,我上班以后有一次私人聚会,有人提议饭后杀一把,马上有人跟道,这么老土?多少年前的了。
没多少年前。那会儿才刚刚流行开来。
人不够多,我们从最简单的单杀手开始玩,这么一个考验口才和判断能力的东西,在座各位都是不会则以,一学就玩的很精。
一玩起来人就放开了,我也忘了面前是业界前辈,分析、辩驳,该吵就吵,激动时拍桌子赌咒发誓。
后来逐渐升级,打两杀手两警察那种,斯文人说,最后一局,咱们要不下点注?
钱?
不是——看见没,现在人正多,不是一输输两个吗,输了就去大厅中间宣布,我们两,今天终于冲破世俗观念在一起了,请大家祝福。
……真是,我就该知道此人是斯文其外,败类其中,玩个牌都不安生。
谁会反对更娱乐一点呢?个个都是等着观赏别人丢大人的机会主义者,认为轮不着自己。总之我也没好意思说不参与,只能在意识里跟未知套瓷——不要抽到警察也不要抽到杀手,阿弥陀佛,上帝请保佑我。
但人家著名的墨菲定律怎么说来着,如果坏事有可能发生,不管这种可能性多么小,它总会发生——发牌,我抓到手翻开来一看——K,KILLER。
真是霹雳啊,白套了。
法官一说杀手请睁眼,我认命地张开眼睛,正对上齐享的目光。
之前我已经在构思,输了,要装个晕还是耍个流氓赖过去?我说过,我这个人没劲就没劲在特别输不起。
但此刻和他对视,我内心竟然渐渐稳了。
虽然跟他每次都处不大愉快,但我也承认,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总能让你觉得,没事儿,一切尽在掌握。
*******
到第二轮我就暴露了,胖子跳警指证我,部分人相信部分人质疑,选票平衡时,齐享作思索状,然后镇定地说,我也选庄凝。
就这样,我暂且出局,下一轮他利落地干掉胖子,也没有引起怀疑。再下一轮只剩三个人,斯文人,他,以及身为平民的白师姐。
胖子在旁边急得要命,又使眼色又哼哼,法官冷酷道,你已经死了,消停点。
白师姐在两个人里,半点不犹疑地对斯文人说,齐享之前就跟我们一路,所以我断定,你是杀手。
斯文人和胖子双双哀嚎,我激动地尖叫,啊啊啊,真的有死里逃生的快活。
这两位是怎么履约的,就不赘述了,总之那一天我笑的差点胃痉挛。
之后吃晚饭,AA制,盘子撤走我看看时间,八点半。我说:“各位,我要先撤了,门禁不等人。”
傅辉此时接到女友来电,也急着要走:“要不今天先到这里?”
我挺不好意思:“别呀,你们继续。”
“没事儿,来日方长。”
天黑透了,陵河十里却澄明如昼,河面上画舫亮起来,茶楼传来女子曼妙的嗓音,苏州评弹,尘世悲欢浮在细细四根弦上。
我、齐享和傅版主一路,后者说:“我车就在前边,齐检回家不,庄小妹呢?载你们一程?”
我还没来及推辞,齐享道:“不了,我不回那边,你送她就好。”
“怎么,老爷子工作还没做通?”
齐享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傅辉顿了一会,说:“在这些系统,是没劲,我也没劲,但稳定嗬,也不是没有上升空间,熬出头也相当牛叉。我不是说不信你的能力,外边……你真想清楚了?”
“我不想后悔。”
“不是因为她吧?”
“你知道我。”齐享声音相当平:“你说呢。”
傅辉沉默几秒:“挺好的。”
又笑:“如果我再年轻三岁的话……算了,庄小妹,来,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
“远了我也不顺路,就送你到地铁站,来吧,客气啥。总不能我今天一个载不着,多没道理啊。”
傅辉开的一辆白色富康,我坐在副驾驶上,没话找话:“你跟齐师兄,你们认识很久了?”
“相当久了,有。”他想了一下:“四五年了。”
“齐不错的。”他正正经经地说:“很有想法的年轻人,庄小妹,如果你没有男朋友,不妨考虑下,等他个两年。”
“……”
他转头看看我,笑了:“玩笑玩笑,齐享这个人,你还是不要爱上他为好。”
到学校,我在校门口给沈思博拨了个电话。
“喂。”他响了一段才接:“回来了?”
我装没听见:“你认识庄凝不,她现在在我手上。”
“……”
“哈哈,还想不想见她?”
“……”
“怎么啦?你是不是在有事?”
隔了大概三秒钟,他叹口气:“没事,你在哪?”
“正往宿舍走呢。”
“我在木桥这儿。”
“你在那干吗?”
他神思似乎还没转过来:“嗯?”
“我问你在那干吗?”
“碰见个熟人。”他回复平常:“下午还开心?”
“下午?哈哈,你知道我遇见谁了?”
他配合地问:“谁?”
“齐享,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
“有印象。”
“他也在那群人里,你说巧不巧?哎呀我都傻了当时。”
“呵呵。”
一个人在不在状态,是不是敷衍,甚至他以为自己在认真回答了,但对方又怎么会听不出来,我顿了一顿,说:“沈思博,你到底怎么啦?”
“……”
“不舒服吗?还是心情不好?你等等我,我马上过去找你。”
“别,庄凝,别。”他声音有点儿说不出来的,像是焦虑又像是疲惫:“……你别这样。”
我正在两条路的岔口,刚要往桥那边走,被他这么一说又站住了,早春的晚风迎面而来,方才的欢快早就丢在身后,我此刻只觉得冷,而且无措:“别怎样?你怎么了,你跟我说啊。”
他一时没出声。
我拿着手机站在那里,忽然想到是不是因为我回来晚,是不是因为我下午跑出去跟一群陌生人见面,他觉得我轻浮了?我斟酌一下,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嗯,其实呢,网友聚会一点意思都没,我以后都不去了……”
说真的,讲这个话真是窝囊呀。但窝囊我也认了。
沈思博终于有了反应,他打断我但语调并不突兀,像一条河流平稳切入另一条河流:“没事,真的,庄凝你也回寝室吧,好好休息。”
我推开寝室门的时候心里还闷闷的,谢端坐在那儿,正很快的把纸团一团扔进纸篓,转头看我:“这么早?”
“早吗?”我关门,说:“九点多了吧。”
“我是说……没什么。”她笑:“聚会怎么样?”
“别提了。”
“……”她看着我走进来,把包扔到桌上,然后给自己倒一杯水坐下,她问:“没意思?”
“不是。”我喝口水,拿杯子在手里转来转去:“刚我回来的时候给沈思博打电话,他好像不高兴了。”
她好像是笑了一下:“因为这个?”
“因为这个就好了,可我又觉得不像,问他也不说。”我对着茶杯叹气:“端端,我挺担心他的……”
“庄凝,我问你个问题。”她从试卷上抬头,看我:“你就从来没对沈思博以外的人,动过心?”
我想也不想:“没有。”
她哑然,瞠视着我,似乎有语言试图挣脱,但她忍了忍,终于没有出口。
***********
L大在这个学期,正式进入本科评估准备阶段,专门设立迎评办公室,新的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竣工并投入使用,这是比较积极的影响。
当然也有让人郁闷的。
比如我和端端人手一个煎饼果子拎到教学楼,老远就听见保安吼:“吃东西外边待着!……还有,那个穿拖鞋的!你,说你呢!回去换鞋!”
理说不通,就看见有男生骂骂咧咧地一路踩着拖鞋往寝室那条路上上演末路狂花——不敢就此旷课,监狱怎么考勤犯人的,课堂就怎么考勤我们,老师也无奈,上边有人。
再比如,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期中考这回事,这下也提上日程了,到时候加期末成绩,取一个平均数。我这半个学期玩疯了,听到这个消息,有半分钟没回过神来,站起来直接就撞墙上了。
我还不算夸张的,有人拿手垫着头猛磕桌角:“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结果成绩下来,我突击的效果还不错,勉勉强强能看。
谢端每天上自习,竟然有一门六十几分,这意味着她期末即使考到九十,奖学金也很危险。
我在寝室电脑上陪她看成绩,她脸色发白,闭上眼睛再睁开:“关了吧。”
我关掉网页,同时想,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才不会不疼不痒像个看热闹的呢。
“我知道你在想安慰我。”她抱着脑袋坐在我对面,闷了一会说:“不要庄凝。我活该。”
“胡说八道。”
“真的。”
“好吧,你倒是跟我说说,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你说这话——没事的端端,还有期末呢,这场考试这么突然,搞不好根本不算分,那你不白惆怅了,是吧?”
她没说话。这时电脑叮一声,我侧身捞过鼠标,是傅辉发站短过来:“这个周末聚会,是否参加?”
我纠结了几秒,还是回道:“有点不舒服,不去了,呵呵。”
端端在发呆,拿着钥匙串上的小东西在桌上戳来戳去,看着我发完转回身,她勉强地笑一笑:“我自己其实没什么,主要是,我妈妈。”
“我明白。”我摸摸她的头发:“我来想想办法。”
办法它就在这个周末等着。
周五课间班长通知,隔天组织义务献血,学生干部有要求,群众自愿。
怨声四起,我猛地想起来一件事,起身蹭蹭冲过去把班长拦住:
“献血的话,德育分有加没?”
我们奖学金是这么评的,德智体,三部分综合。
“有。”班长翻簿子跟我说:“每人加二十,高是挺高,但是。”
他很鄙视地说:“庄凝,你这个人可太功利了。”
我“嘁”一声,才没空理这个官僚,我跑开去找谢端。
周六上午谢端和我都没吃饭,大清早的就到了小礼堂,采血车停门口。排队验血时我听见班里两个男班干低声商量:“喝酒有用没?”
“听说是会溶血,能躲过去吧。”
我们几个女的互相使眼色,至于吗,真让人小看。
结果一进大厅,地上一摊血,旁边一个女孩一下就晕过去了。
“扶出去扶出去。”穿白大褂的医生一边转头安慰我们:“没事没事,有人血倒流了。没事。”
他还不如不说呢,我身上一阵一阵发寒,端端拉着我,战战兢兢:“庄凝,我从小就怕这个,一定,一定要?”
“这个分特别高啊,我算过,你加上这个,期末再加把劲就挺有希望。”
她叹气,咬牙。
*********
每个人都得先取一小管血检验,合格了,再等着抽那200毫升。
我取完血样晃到另一边,阿姨正在拍谢端的胳膊:“跟你说了找不着。”
“怎么会呢,您再找找。”
“血管细成这个样子,根本找不着,不行不行,抽不了。”
谢端站起来看见我,她那个表情,明显不知道该往庆幸还是失望的方向过渡:“怎么办啊?”
“先过来。”我把她招呼过来:“不行?”
她点头,忧心忡忡地看我。
我一冲动说:“要不,抽我的好了。”
她吓一跳:“那你呢,你不是必须得献吗?”
“嘘——我伸另一边胳膊呗。”
“怎么可以啊,你你你抽两次怎么受得了?”
我也有点犹豫。
如果日后的某个岁月,我需要对做这个事的动机做一个深入分析,并且全盘招供,那我只能说,对,也不是百分之百因为谢端,虽然这是非常大的一部分,我的确是想帮她。
但是,也还有一小部分,它们只是人在年轻时候,甚至不那么年轻的时候都常常会犯的毛病,比如爱逞能,比如对自身的过高估计,比如享受做这个事带来的优越感,道德上的,以及能力上的。
你看眼前这个女孩,没有你,她如此无能为力。
于是我说:“没关系,400CC,死不了。”
我拿着谢端的献血单,又碰见那个阿姨,她狐疑地看看它再看看我:
“我记得不是长你这个模样,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
“是我是我,阿姨,我不白吗?……”
“你白。”阿姨哭笑不得:“不过还是不像。”
“嘿嘿,阿姨,都是做贡献嘛,而且我是O型,万能血型,你们不吃亏的。”
磨呀磨的,阿姨好容易同意了:“手伸出来。”
我哗把右胳膊伸给她。
“另一边,用右边回头你饭都吃不好。”
“就这个吧就这个吧,我左边的,呃,受伤了。”
我哪敢拿左臂给她看,一个新鲜出炉的血点还在那儿呢,她还不得把我赶出去。
血袋慢慢胖起来,我尽量不去看它。
*****
我出来的时候头有点晕,谢端正偎在角落打电话:
“……她不去我也不想去了,真的呀……我们……”
这时她抬头看见我,说声拜拜就给挂了。
我用手指头攮着棉花团,随口问她:“谁啊?”
“哦,一个高中同学,我们商量暑假去旅游。”谢端非常流利地,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一口气讲完之后,她喘,然后把目光转开。
我其实根本没怎么注意她在讲什么,急急忙忙地坐下来,我手臂僵的像两根芦柴。
“你还好吧?”她跟着蹲下来。
“没事。”
她捏着我的袖口,轻轻晃,不知该说什么的样子。
我本来想跟她叽歪下,比如哎呀刚刚我挺害怕的,血源源不绝从自己身上流出去,明知没大事,但是好恐怖啊,端端你猜我怎么转移注意力?我翻来倒去念沈思博的名字,我一疼一虚弱的时候就这样——诸如此类女孩子之间的废话。
现在看还是算了,她够受的了:
“端端啊,给我买个棒棒糖吧。”
中午在食堂,谢端抢着帮我点了一份猪肝,绿莴苣烧的,一股青草味儿,我嚼着嚼着手机响起来。
家人分组的音乐是一段圆润的小旋律,雨点儿一样。我还想我妈怎么这个点找我,拿出来一看,沈思博。
他有些时候没找过我了。
“喂?喂?”我赶紧把饭粒咽下去:“沈思博?”
“庄凝。”他慢慢地,语调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说不上来的,不欢快:“明天有空吗?一起去爬山。”
这是晚春的周末,紫荆山上的游人和山树的叶子差不多密,阳光勉为其难地穿透过来,但没多久我还是热的像夏日里无可奈何的一条长毛狗。
这不仅是因为山路的石阶有年头了,横剖面几乎是一个正方,宽度和高度等齐,还因为我身边这两个。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他们话比刚碰面时更少。
也不是不交流,但动不动的,话题就好像赶不上步调,被落在身后,稍稍这么一顿,再捡起来就为难了,只好就这么断断续续,支离破碎,三言够不着两语,不如彻底沉默,还轻松一点。
此刻一条小径,上下行人们都在呼哧带喘地呼朋引伴,我个人觉得,这样不时的闹中取静是不像话的,三个人活像奔赴山顶跳崖那么义无反顾的,静悄悄的往上爬,算怎么一回事呢。
所以我抖擞精神,找话说,直到额角那儿一根神经渐渐跳的欢快起来。
大概到了半山腰的地方,谢端担心地问了一句:“庄凝,你行不行?”
“行,怎么不行。”我想表示不在话下,结果,一仰脸,脑袋里嗡的一下,往下歪的时候幸而沈思博一把扶住我:“怎么了?
“头有点晕,没事。”我慢慢坐到阶梯上,调整出一个难受程度轻一些的姿态,撑着额头挥手:“休息一下。”
沈思博递给我一瓶水,拧开瓶盖递给我,我喝完试图拧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手在哆嗦,使不上力气。
“不准老说没事。”端端一反常态地凶巴巴:“看你脸白的。”
我还没来及“哟呵?”,沈思博把瓶从我手里接过去拧上:“她特别爱逞能,你又不是不知道。”
“嗯,不会照顾自己。”
“还不听劝。”
我看看他们俩,有气无力却愉快地笑:“干什么干什么呢,合伙声讨我?”
他们笑起来,彼此看看,谢端拿手在我额前扇风,顺便帮我把头发捋到耳后,一边把我另一只手抓着,慢悠悠地晃。沈思博站在旁边注视我们,目光说得上温柔。
人群挤挤挨挨,我们这里逐渐形成一个小淤塞,像生产线上卡住的一环工艺,沈思博单手撑住路边的树干,让他人得以侧身而过。
我试图起身,但还是头重脚轻:“要么我在这坐一会,你们先上去。”
“就这样还逞能呢?”沈思博低头看看我,微笑。
“影响交通了,人家会骂娘的。真没关系,我自己坐会儿就好了。”
沈思博看着我,有点犹疑。谢端站起来,她的神色我瞧不见,但我看见她对面的沈思博微微一怔。
我坐在半山腰的石阶上,身旁一边是游人如织一边是长草绿树,浮云在近了的天边缓缓流动。
我给自己扇凉风,低头看着脚上的帆布鞋,跟自己说,你看,你又想太多,他们两一起,能有什么呢。
能有什么呢,很多年以后,沈思博给了我一番描述,就在我哄自己玩的时候,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讲的大而化之,我却不能够停止想象,每一个细节,起承转合。
就在他说给我听的当天夜里,我在梦里看见一个女孩子,周围所有人都已苍老的不像话,只有她仍年轻如初。
她浅淡地微笑,把所有的情绪收的滴水不漏,之后抬头,隔过一缸养在清水的白莲,对着对面的人说了一句话。
我看着他们,无能为力,而后心悸,而后疼痛,而后我发现自己已经睁开眼,泪流满面。我的端端。
我想对沈思博来讲也是一样,在他生命的后半段之中,在她已经永远离他而去的岁月里,想到这一句,不晓得他是怎么样的感受。我却没有来及问过。
她说的是,沈思博,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他们到山顶的时候,古刹铜钟正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他们脸上都有汗,驻足仰头看银杏叶在佛音中小扇子一样轻轻晃,细长的梗维系着命悬一线,无常使它们尤其美。
他们再互相看看,我想,大概是他先开的口:“有话对我说?”
“不着急嘛。”她不是真的埋怨,所以语调混了微微的一点嗲,她大概是想,随它了。
他点头,是的不着急,来日方长。他忘了另一个女孩也这么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
“我不该非让庄凝今天来,我错了。”
他笑:“我原谅你了。”
“我也原谅自己,因为我今天要做的事。”她手抄在口袋里,轻松愉快地回答。
“什么?”他这个时侯一定已经有点紧张,还要故作轻松:“说来听听。”
“你看。”不答他的话,她今天反常的活泼,从小路上岔过去,绿得不新鲜的松柏里一座年代不明的佛塔,入口紧闭,墙上却拿不干胶贴着一张打印纸,她凑过去读上面的字,
“这上面说,小虫子在水里被风吹得绕塔七周,也功德无量——那我也来转一转,从哪边转起来着?”
他退后一步,等在那里,她右转佛塔,每每经过,像旅途中一次次的迎面而来,他们彼此遇见。他此刻脸上的笑容我应该熟悉,我最贪恋的那样子。
她终于停下来。
“好了?”他戏谑又温柔地:“会有用不?”
“心诚则灵,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们女孩子——嗬。”他的声音里一定有一种大宠溺,因为她把她的同类全囊括了的那种。
“我许愿,我爱的人每个都得到幸福,喜乐平安。”她却不承情,看着他,自顾自说:“我妈妈,还有庄凝。”
“没有别人?”
“没有了。”她非常认真的答。
“佛的面前,谢端,你不能说谎。”他当时,我猜,还在微笑,但已不能从容。
“我没有。”
“你有。”这个男孩子,他的前半生,从来没有这样咄咄逼人。我知道的,我可以作证。
“好吧就算我有。”她安安静静地回答:“那又怎么样?你看见的,她那样都是因为我,她是谁,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听到这里,也大概明白他会接些什么,他要怎么描述,他用这半个学期的时间理清楚了他对两个女孩的感情,其中一个——是气味复杂的,它的前香是两小无猜的醇美,中香是习惯和好感的馥郁,到了后香,调和一点情欲它就可以是举案齐眉的圆满了。
可惜。
而另一个,只有一种味道,纯粹又直接——但她是他一生只有一次的香。之浓烈之汹涌,爱情的嗅觉经过这么一役,失灵小半生,都算轻巧的劫。
他从春暖花开那时候,经常在自习教室邂逅她,那并不是无意的——哦不,第一次也许是,但后来,特别是每个星期二和星期四,另一个女孩在系办公室值班,他们总会那样不自觉的相互不期而至。
不期而至,多么美妙。
他或她甚至在每次接近那个教室时,都会下意识的放慢脚步,就为了延长那种不期而至的喜悦。
下自习以后他们时而会在校园里转一转,带着近乎战兢的,偷欢般的快乐。那一点歉疚荡在半空里,因为不定性而若即若离,算不算背叛?谁跟谁都是未命名的关系,他跟她,或是她。
但是心它自己会衡量,他会想说,他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她这样的女孩,他从小接触的异性都是他母亲,或者是那个叫庄凝的那种,生来就知道自己攥着什么武器,挺兴头的抗衡,奋斗,有目的有计划地争资源,要东西,捍卫权利。
他没有见过她这样,面对这个世界,时时预备妥协的人,她的妥协太大,什么她都能隐忍过去,他心疼起来会想告诉她,端端,你想想你自己。
他的心经过那么久的犹疑彷徨,即使对另一个人辜负,也终于预备坦然。
但是她阻止了他,她的神情像一把刀一样切断了他的话,不是冷酷也不是决绝,而是收的非常好的无可奈何。
“对不起,沈思博,以后,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吧。”
沈思博对我说这个话的时候,我看见他眼睛闭了闭,像是要把疼痛给忍回去。
“然后呢。”我问。
他非常疲惫地笑起来:“没有然后了。然后,然后我还能说什么呢,摇晃她么?”
他伸手,对着虚空做了一个晃的动作:“像这样?我倒是真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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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思博真的想抓着谢端使劲晃的时刻,我在半山腰,活动活动腿脚,正要起身,手机响了起来。
信号不大好,我凑到耳边,听见的全是电波彼此倾轧的声音,刺啦刺啦,辟辟辟。
我已经看见是齐享的号码,不明白他这时候打电话有何贵干,我在这个狭窄的地方调整姿势,把自己调成收信号的天线宝宝:“喂……喂?”
“*&(*&……&%¥……”
“听不清,我——听——不——清!”
齐享后来告诉我,他那会儿把手机拿的至少有一尺远,听我在电话里喊的像一只被踢了的猫,他说,庄凝,你哪一点像不舒服的样子?
我当时立刻反驳那你就说错了,我刚不舒服完,只不过不知道更不舒服的还在后头。
手机大概是被我给吓机灵了,猛的信号就清楚了,我听见齐享那头特别安静,一两秒以后才过来他特有的声音,稳稳的:“听上去挺好的啊。”
“……”我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应道:“哎。”
“在学校?”
“外面……”话说了一半我想起来之前在论坛上跟傅辉托辞来着,顺嘴就开始扯谎:“看病,看病。”
这个场面比较滑稽,他大概知道我说的是假的,我大概知道他知道我说的是假的,就看他愿不愿意识趣一点。
“哦?”他慢悠悠地问:“哪家医院?”
我一听这语气不对,看来是不愿意。都知道我在说谎了,你还硬要抵是吧,可以呀。想听我心慌气短?那可就没门了。
“人民医院呢。”我特别认真地回答:“齐师兄是想来探望我的吧?过来帮我带一斤小李炒货的栗子行不行?人民路125号,别认错了啊。”
他那头终于笑起来:“你这个小丫头,人民医院一定要在人民路上么?再说人民路有125号么?”
我心里说,不就半个二百五么:“嘿嘿,齐师兄找我有什么事啊?”
他如果要说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这类的废话我就要重新讨厌上他了,好在他没有,他只说:“既然你不在学校,那就算了,下次再说吧。”
“你现在在L大?”
“不在,但是马上要经过,你在就顺路把资料带给你。”
“……”我好在刹住了,没问“什么资料?”——上次就跟他们提了一提,想借些司考资料来看,也算没话找话,没想到他还记着,我是真的有点羞愧了:
“啊,这个,不好意思啊。”
“谈不上。”
我还在“那,那……”,他气定神闲地接了一句:“看病比较要紧。”
我一下又镇定了:“那倒是。齐师兄那你下次来我请你吃饭。”
他后来偶尔会拿这句话逗我,你看,就为了你一顿饭似的。
我说喔,难道不是啊?
他笑,说是,简直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刚刚健美操的运动量太大,即使我已经在更衣室里换好衣服,还是心慌气短。我坐在长椅上休息,把照片从钱包里翻出来看。
是那天在紫荆山山巅,五块钱的即冲即洗,拍照的人对我说小姑娘,我们是寺庙授权定点服务,照三次送香一束。
拍的时候沈思博站我左边,谢端抱着我的右胳膊,三个人笑的很像那么一回事。但就这个笑的像一回事的沈思博,前天在家时突然跟我说,庄凝,毕业以后我可能会去西部援建。
我心里吃惊,还要故作镇静:“也是,履历上有这一栏经历,回来以后有好处。”
他坐在窗台上,抬头略带阴郁地看着我,过了几秒笑笑,笑容让我陌生坏了。他说:“你总这么从现实出发——也对,这是你。”
“……”
“去了,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不敢再问为什么,怕他再拿那样的目光看我:“但是那边,据说风沙很……不过也没什么,也许也挺有趣的……”
越说越错,他把目光都掉开了,我挺无助地直在那儿,觉得自己身后是万丈的恶俗。
他这样情绪低落有段时间了。我听卓和说,他抽上了烟,还时常一个人去网吧,打游戏打到很晚。
卓和说这个话的时候,忧心忡忡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说:“沈思博,你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好吗?我可以帮你的。”
我想视死如归如果剥去它正面的那一部分意义,就是他当下的笑,淡淡的,生活里什么都特别没劲的样子,他说:“有什么用呢。”
他这句话一出来我终于受不了了,伸手捞过最近的一个杯子,就扔在地上:“你什么意思啊!沈思博,你去吧,去吧!有本事你现在就去,你别拿学位,你别毕业!”
说完我摔门出去。沈思博,你都不追来解释?
“小凝?怎么了这是?”他妈妈闻声过来,手忙脚乱的哄我:“思博欺负你了?”
“没事阿姨,没事。”我哽的说不清话,还要发狠:“我活该我……”
“唉,你们小孩子。”她拿纸巾给我擦眼泪,搂着我的肩:“思博糊里糊涂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思博!思博!”
她一叠声地喊。沈思博终于出现在门口,我泪眼模糊中,看见他牙关那里紧紧的,我有点好受地想,他心里也不好受。
沈伯伯这时从书房出来,也不问青红皂白:“给庄凝道歉!马上!”
我站在他爸妈中间,我们三个在他的对立面,他牙关更紧了,活像个旧社会面对封建婚姻死活不松口的反叛者。我冷着脸一声不吭,心里却慌得厉害——我怎么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他妈妈这当口反而软下来:“算了老沈,别逼思博。小凝,阿姨帮他跟你道歉。”
女孩们三三两两都走完了,最后一个离开前还好心提醒我一句:“庄凝,你别太晚走,这边一个人不安全。”
是的从这个新体育馆更衣室的窗口看出去,能看见学校的后山,走到穷途末路的日头正渐渐往那后面沉。
我额头抵在窗框上往外面望,竟然什么诗意的联想都没有,只想到以前一个笑话,一个贪嘴的小孩,用食物来形容所有,落日是什么呀,是一碗红红的鸡蛋汤。
思路到这里我笑了一下,但情绪纹风未动。世界于我,此刻可靠的只有这么一截实木,以及落在发心融融的斜晖。
世界于我,此刻可靠的只有这么一截实木,以及落在发心融融的斜晖。
门轻轻一响。从外面被推开来。来人在背光处,我一时看不清楚:“谁?”
我音调那一点紧张还没收拢,他已经走到有光的地方,“有人说她今天下午五点会在新体育馆门口和我会合,你见到她没有?”
我把脑袋垂下来揉眼睛,等他走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忘记了。”
“这么直接。”他来到我身旁,低头看我,“是我我至少要装一装扭到脚。”
“……”
他看我不接话,也不介意,伸手把包摘下来往我膝盖上一扔。
我瞪着他沉重的电脑包,再看着他,他悠然靠在窗玻璃上,看我像一个智障,“自己打开,这也要我动手?”
“我K……”我一时把伤春悲秋忘掉了,愤愤的,你在非常六加一砸金蛋么,这么大力,我的腿。我拉开包链,里头一大叠书和资料。
“先不要做题目,现在做没用,找打击。法理学,法制史和部门法,暂时不要细看,否则容易乱。”我翻资料的时候他说,淡淡的,用跟说废话一模一样的语调:“还有,这个你目前最好就是有当没有的翻一翻,别耽误正经课。”
我抬头,他视线向上不知在注视什么,侧面被染成明暖的淡金色。
“好的多话齐师兄。”我抹抹脸起身,“去请你吃饭。”
齐享却站在那儿没动,“看来”——他像真的在凝视观察天气,“晚上会下雨。”
“嗯 ?”我还真当回事了,“你怎么知道?”
他似乎是微微笑了一下,不在嘴角而在眼里:“刚有只小猫洗脸。”
我跟着他的目光去瞧,只瞧见浓厚的夕阳光,猛地醒悟过来,“齐师兄,你哄小孩子呢?”
他站直,明明敛了容,眼底的笑意却是跟神情不相为谋,“陪小孩子去吃饭。”
我坚持说,“我没哭。”
“你没哭,是我饿了。”
今天怎么回事呢,他跟以前不太一样,听听他之后对此是怎么解释的——我是这么问的,齐享你当时是不是看我不高兴哄我来着?他一边翻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有这回事?哦,那大概是你饿糊涂了。
我就只好跟自己讲,再也不能被这个人的外表给骗了,他瞧上去是端庄又靠谱,但是你自己算算庄凝,他正儿八经跟你讲话的比率,还真的高不到哪去。
我拎着包快步跟着齐享,累还好,主要是觉得丢人,没被当成女的,女性意识反而空前觉醒,这么重,如果是沈思博他一定会从手里拿过去,而眼前这个空长高个不长情商的男人,对此视若无睹,还走那么快。
说实话,差不多到结婚之后,他陪我走路才开始逐渐有放慢脚步的意识,就这样他想起事来有时都能把我给弄丢。
眼下我说,“哎,齐师兄,等我一下。”
他驻足,我往路边一溜排课桌那过去,那儿大字横幅拉着,——“莘莘学子回馈社会,支援西部大开发。”
是个动员大会的性质,我问一个貌似负责人的女孩:“去西部援建的大学生,有什么样的要求,学法律的在那边形势怎么样?”
她塞给我一份传单,冷淡的问:“你大几?”
“大四。”
我说的溜,难得的是旁边的齐享也非常配合:“急着找工作。”
女孩子一转脸,那个笑容是突发性的,“你也是?”
“对。”齐享答。
“我也是哎。现在的工作可难找了,你哪个专业啊?”
“跟她一样啊。”
“哦,法律啊,法律好,我当时也想报来着,我挺有兴趣,真的,那谁,伏尔泰说的吧,法学是当今社会的首学,法制社会嘛。”
我靠她还真敢说。而且她的热情好像给错对象,我才是有问题的咨询者。
我认识的齐享不是这么有耐心的人,听对方讲胡话,都没走开,“哪里,其实还要多谢你们,普法才体现了必要性。”
“啊,你真客气哎,这是公民的义务。”这个格格傻笑的姑娘这时候真应该看我一眼,她就该明白过来这不是好话了。
“你还有问题没有?”齐享转头来问我。我整个下嘴唇都收进去,就生怕爆出一声笑来吓到谁,摇摇头。
“那走吧。”
等走远一点,把这点笑消化完,我回头看西部大开发几个字,又有点惆怅。
齐享又走到前面去了,这时候停下来等我。
我敷衍地笑,“你太不厚道了,人刚刚也就对你发个花痴。”
“我也没怎么她。”
“切。”
“你怎么说,想去西部?”
“没想好,其实我不适合这种热血青年的范儿。”
“那你适合哪一种?”
“嗯 ——”我对他展开一个狡诈的笑,“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相当志存高远。”
我看着他,他侧面跟沈思博比起来,有更倾向硬朗和成熟的线条,这是个一贯能答疑解惑的男人,我突然想跟他倾诉和探讨一下,偶尔交浅言深一把也没有关系,从昨天开始我都憋坏了。
“齐师兄。”
他转头看我,看我前一秒钟还不正经,此刻却在讲话前特意叫他一声。他点点头,没多问,让人舒适的沉默,把语言空间都留给你想表达的内容。
我想了想,斟字酌句,“怎么说呢——比如你和一个女孩青梅竹马,一直挺不错的,最近却对她忽冷忽热,是什么意思?”
“问我?”
这不废话么。“不是,我问电线杆呢。”
“人人行为方式不同,我什么意思完全不能代表你男朋友。”
“他还不是。”我嘀咕一声,又说,“你们都是男的啊。”
他莞尔,我还以为他被说服了呢,结果他说,“那大家都是人,你告诉我连环杀手是怎么想的?”
“……”
“如果我说是因为移情别恋,结果他只是课业紧张心里烦,那你问我,不是起到反效果?”
我想想也是。
“有时间,自己去问问他。”齐享说,语调里有些讲不上来的散漫,“也别太当一回事。”
什么话。你喜欢谁十几年,你不当回事?
我心情复杂,觉得右手空落落的,下意识地掏手机出来看时间,还没看着,先被突然响起来的铃声惊了一跳。
沈思博寝室的号码。
我按了至少两次通话键,“喂喂,沈思博?”
“喂?”对方声音忽远忽近,“……这破电话?”
我把耳朵旁边的发撩开,“……卓和?”
“可找着你了,不在寝室?”
“不在,怎么了,你那儿信号怎么这样?”
“你猜我在哪儿?寝室门口,电话线拖老长——不说这个,主要是跟你说下,某位同学快挂了。”
“你又被门夹了是吧?”
“你爱信不信,真的,人现在床上长眠呢,你要是愿意就过来看看他。”
“凭什么呀,我忙着呢。”我想到昨天他那个状态,出一点事就跑去了,我也太不矜贵了:“不过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顶多也就一个胃出血,能有什么事?”卓和说:“你忙你的。”
他说完就挂了
“喂?喂?”
齐享站在一米开外,看着我把手机收进包里,“你有事先走。”
“切,哪有事,去吃饭。”
他没多说,过一会问我:“新体育馆有网球场没?对不对外开放?”
“……嗯?对外开放?”我目光正落在食堂外的党委宣传标语上,随口接道:“啊对,二十多年了。”
齐享看我一眼,“你确定?”
“当然,是个中国人都知道。”
他驻足,我走出去两步回头“怎么了?”
这个男人表情里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不好意思,你可能晚上要一个人吃饭了,我想起来还有事要回去做。”
教务的一个女教师办婚礼那会儿,我找学生会里几个新生帮过忙,后来她调动到后勤,负责宿舍管理这一块,正好给我行了一个小方便。
男寝阿姨接完电话,看我的目光就不用说了,好好的小姑娘,不跑男朋友宿舍都以权谋私上了,不知道哪个当妈的作孽,摊上这么个上赶着倒贴的丫头。
我要说,二十来岁被人这么看,心里不是不委屈的,站在沈思博寝室门口,我脸上的热还没有完全消褪下去。
跟上次不同,上次理直气壮,这次莫名的,从行动到心理都颇为鬼崇。
卓和为我开的门,这个人看见我非常快乐,脸上的笑容明亮,“我知道你会来。”
他并没有把我让进去,而是出来,反手掩上门,我们俩个站在楼道里,他看着我。
我问:“他怎么样了。”
卓和往后靠在墙上,“喝多了,至少我没见他喝这么多过。”
“……”
“庄凝,你很喜欢他的,对吧?”
“对。”我一点都不犹疑地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卓和一般不用这个语气讲话,“我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用那种眼光看他。庄凝,沈思博是身在福中。所以我会打电话给你,我希望你们两个,呃,怎么说呢,都好吧。”
他说的多少有些没头没脑,也不看我,我说,“喔,我知道,谢谢你呀卓和。”
他不接话,隔了一会笑笑,“那我撤了,你进去吧。”
我已经推开门了,卓和走了两步又回头对我说,“还有庄凝,现在说这个不知道晚了没有——别太容易相信人。”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又是平时的卓和了,笑嘻嘻的:“干巴爹,沈嫂,搞定他让他负责!”
……
那天晚上我没回寝室,手机也没有开。
第二天,我在课堂上还迟到了,此外什么都没有带,等我旁若无人的走到谢端身边坐下时,老师还勉强忍得住,但是我谁也不理把脑袋埋胳膊弯里睡觉时,他到底出了声,总算还修养尚可:“我从教二十年,见过睡觉的,没见过刚上课就睡的,有这么困嘛?”
大家都笑,谢端在旁边碰碰我。
可是我现在不想有回应,我后悔,不该来上课的。在这样的时刻,我受不了任何的公众生活。
所以第一节下课铃一响,我就起身,在老师的注视中离开教室,我一边走一边木木地想,会计法这门课大概得重修了。
“庄凝,哎,庄凝!”谢端跟在我后头,一路追出来,“别走这么快。”
她从身后拖住我胳膊,“你去哪儿啦?昨天晚上电话你也不接,庄凝!”
太阳很大,我头疼的非常厉害。
“你脸色也好差,你等等我,我去跟老师请个假,我们去医院吧?”
“别,端端。”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摇头,喉咙像在硫酸里泡过:“没用。”
“……别哭啊,怎么啦?你跟我说啊。”
“沈,沈思博。”我都没发现自己眼泪已经流出来,一发不要收拾,“他不要我了,他不要我了。”
谢端瞠视着我,像是一时没有明白,手还搭在我的臂肘上,而我连直立的心力都失去了,她被我带的慢慢坐倒在台阶上。
“别哭,庄凝,没事的,没事的。”
我还记得,那天太阳很大,空气不曾有可察觉的流动,一都阶梯上的荫凉地方,端端用她的手臂围着我,她身上有茶梅清甜的香气,而周围的一切,它们在意识里,和我的爱情同样失语。
爱无葬身之地
那年我几岁记不清了,外婆还在我家住,有一天拎了几只鸽子回来,和我在别人家里看到的信鸽不一样,后者羽如初雪爪如血玉,这几只却挫得可以,毛色驳杂,身形肥胖。
我蹲在那里,看外婆把地上拎一只起来,捏住它的尖嘴巴。
每次我回忆这一幕的时候,会自动接入解说音轨,是一群成年人,带着生活惯了的客观态度。
兔子是摔死的,他们说,狗是打死的,鸽子是闷死的。
它在我外婆的手里,圆而黑亮的眼睛,惊慌失措的转动,头颈扭来扭去,身体却一动不能动。
我没有见证它的死亡,我对此无能为力,但又缺乏直面的勇气。我起身走开之前,它其实一直没有看我。
但现在它的眼睛就在我心里,滴溜溜,滴溜溜的转。
感同身受。从昨天,沈思博对我说,庄凝,我喜欢上一个女孩,开始。
他靠在那里,只有一盏灯,刚从一场宿醉里出来,他的脸从前是多么柔软明朗的线条,此刻颓废又残酷,他明知这份残酷,但他别无选择。
谁?
我是过了很长时间,才想起来我问的时候在笑,就跟谁会信似的。
你不认识,我们系的。
电视剧里的女人一般这时候会哭起来,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
我非常佩服她们的反应速度,而我一边听他说,却只感觉冷,头疼,思绪像把锈刀子,什么念头都切割不动,而疼痛,彼此还有来路上。
……
我在窒息之前醒过来。
天黑了,室内光线不明,有人正踮脚走来走去。
“端端?”
“她不在。”曾小白的声音,“你接着睡吧,我收拾完也出去。”
她悉悉索索地翻东西,可能一小瓶化妆品倒下来,她轻声嘀咕了一句“靠!”
我躺在那儿,手覆在额上,一动不动了大概五分钟,然后起身爬下床。
“你要什么?”曾小白把包扣上,一面问“我帮你好了。”
我没接话,走过去把灯打开,然后拖过方凳坐下来,伸手拿一卷四级试卷,从阅读理解开始做。
曾小白瞪着我。
“庄凝你没事吧?”
“嗯。”
这些字母,洋洋一大片黑色,像不详的滩涂。
厄尔尼诺现象……石灰岩……勘测……
“我有了喜欢的女孩。你不认识。”
……海水吞没了城市……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我,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专家……研究……
“庄凝,我只把你当朋友,最好的朋友。”
我盯着试卷,穷凶极恶地咬着自己的指节,曾小白估计没见过有人为一篇阅读理解纠结到此等地步,她保持着扣包的动作看我。
睡也好醒也好,做什么事来转移注意也好,那只鸽子的眼睛始终不肯闭上,我放弃了。
“曾小白,有烟吗?”我声音软叭叭,自己听了都讨嫌,但没办法,我有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我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别装了。”
她从抽屉里掏出小半包经南京,“说真的,我戒很久了,犯潮不负责。”
我接过捏一捏,似乎没有。
“你小心点儿。”我点的时候她忍不住提醒我,“呛死你哦。”
“不白要你的,多少钱?”
她面无表情地直起身,抓过包往门口走,“庄凝,你这个人呢,有时候两个字就可以概括。”
“活该。”我替她说完。
她一笑,带上门离开。
我咬着烟开始打电话,给我爸,——爸您上次跟我说的,曾叔叔,我想暑假去他的律所那实习,对我知道,在上海,本市,不,本市的律所我不想去,我就想去那,爸,我从来没求过你,您顺我一次吧,行吗?谢谢爸。我没事啊,挺好的,你们也早点休息。
再给谢端打,打不通。
我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发呆。
突然吗?一点都不突然,他这半年态度的改变。我又不是看不见。但他是我的沈思博,我一直固执认为,他不可能伤害我,他不忍。
于是我就什么都不提。
我吸一口烟,再吐出来。他人说这样是小孩子的抽法,不伤身体,我是想伤害伤害自己,我现在自鄙的可以。
曾小白不知道,这不是我第一根烟,我平生第一根烟发生在昨晚,用来醒我的酒。
我一个激灵,抓过手机打开名片夹啪啪啪按到Q,齐享。
删除,yes。从此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乘人之危,可耻之尤。
我在寝室做这些事的时候,谢端并不知道她的手机在包里来回振动,她彼时正处在激动里,听不见也正常。
男孩面对着她,沉默,背靠一颗古柏,他的神情表示对她刚才所说的全盘默认。
“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喊起来了。他对她望望,这女孩一向温柔脆弱,但她这样也是美的。
“她有多难过你知不知道?”
他点头,而后武器,声音低沉,“但我没有办法。”
“……”
“她会过去的,”他动动唇角,有点自嘲,“你知道,其实她根本不需要我。”
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你不要这样讲话,这不像你,太……冷酷。”
“冷酷?”他微微地苦笑。
“你以为我挺开心的,伤害她?她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谢端,我对她的感情,不比你对她的少,我喜欢她,我愿意她过的特别好,比我好,但是现在呢?现在呢?这几个月我每次看到她,都要忍住不怪她,不怪她是你最好的朋友。”
“……”
“不爱她,就不能一直拖着她。”他抬头注视眼前的女孩,“即使我爱的人不愿意接受我。”
谢端低头,一滴眼泪挂在尖尖的下巴,她抬手抹掉,抽一下鼻子。
她当时,我猜,是感动和欣悦的,——他竟然对她那么固执,无论她约沈思博出来的时候,是多么有诚意的想为我讨个公道,但其中也许另有些情绪,藏的不为人知,甚至不为她所知,不能说它们是非分的。要求谁做到彻底无私,那才是最大的非分。但是——没有但是。只不过每每念及那只鸽子的眼睛,滩涂似的黑压压字母,烟,寂静的寝室以及二十岁的我,我都忍不住,想对所谓宿命做一个诘问,却一次一次,还末说话就已无话可说。
上海的曾叔叔,在暑假伊始收留了我这个从陵城落荒而逃的精神难民。
他四十多岁,是健谈爽朗的中年人,亲自过来车站接,拿过我的皮箱一路到停车场,往车后厢一扔,啪我一怔,他哈哈地笑了,“小庄跟老庄当年一样,深沉!
我勉强笑笑,我总不能跟他说,他这个老同学的女儿,是因为失恋,才跑这么几百里地来避难。
“你爸最近怎么样?”他在车上问我。
“挺好的。”我想想说,“就是特别忙。”
“喝酒喝得也厉害吧。”
“有时候。”
“你和你妈爱管他不?”
“管不住,再说他也是没办法。”
“看看,你阿姨,我家那位什么时候有这个觉悟,我就阿弥陀佛了。”他转动方向盘,车驶上高架,窗外的城市陌生且无边无际,这么繁华,却是我的流放地。
我放假前遇见卓和。后者绕着我走,我追上去叫住他。
卓和无奈地看着我:“庄凝对不起啊,我没想到那天……”
“他要说迟早都要说的,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谁?”
卓和紧张地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他说是你们班的,卓和,我又不干坏事,我又不拿硫酸泼她,我就是好奇,她比我漂亮,还是优秀,还是根本没这个人?沈思博是不是有事瞒我?”
你看,我到那个时候还保持着至死不渝的浪漫念头,就像某些偶像剧那样,男主角也许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有的,的确有,他们在一起快半年了。”卓和慢慢地回答,“只有你不知道,你又何必知道?”
“……”很好,庄凝,你瞧卓和都快被你的愚蠢和不识趣折磨死了,他那么为难的,惆怅的看你,他是个局外人而已。
我颓然,心凉,“好吧,谢谢你。”
……
我看着看着风景,突然想起来,“对了曾叔叔,我朋友住在闵行,离律所远吗?”
“远,你们要是见面还不如约街上见。”
“不是,我得住她那儿去。”
“说什么呢,住我家。”
“哦不了,太麻烦……”
“麻烦什么。”曾叔叔不由分说,“我侄女到上海来让她住外边?笑话么。我儿子女儿放假都在家,过段时间我们另一个老同学的儿子,可能也会过来,我们老的聚不了,让你们小的聚一聚,多热闹。”
他这么说我再客气就虚伪了。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机会客气,因为这位叔叔还有继续,“讲到我们三个,我你爸,还有你那个齐叔叔,当年在L大,那是……”
他啧嘴,自己的青春,那总是不可复制的,且妙处难与君说。
我低调地嗤了一声。
姓什么不好,姓齐。
我还记着那天晚上的事,并且非常介意。
在2002年夏天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齐享说,他是很伤自尊的。
比如说,在论坛聊天室聊天,和傅辉一干人等聊的正投机,齐享上线,我噌的就隐了,留傅辉在那儿纳闷地自言自语,“庄小妹,庄小妹,刚还在线,怎么刺溜就不见了?——哎齐你来了?”
比如说他给我打过电话,我一概不接。
我们后来谈论到这件事,他说,庄凝,你当时在电话里哭得打哆嗦,而且一听你说话就知道你醉了,我倒是不想费这个事,行吗?
他说的这些我一个字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在马路上,他凑过来,我们两个人,嘴里淡淡的烟草味混在一块儿。
你就胡说,我干吗打给你,我干吗不打给我妈?
他看着我,的确你不是打给我的。
沈思博的号码在已接来电第一个,齐享的在已拨第一个,我那个晚上,三伏天被酒意激的全身冰凉时,对着电话说的是,沈思博,我好冷。
我来上海一个多星期,才在威名远扬的南京西路一间咖啡馆里,见到久违的骆婷同学。
这场面不用赘述,故事里寻常见,沙发阳光和老音乐,骆婷坐在我的对面,我们俩从重逢的喜悦中出来,彼此现在又回到各自的心事里,都懒洋洋的,她问,“怎么想到来这儿实习?”
“乐意呗,没来过呗。”
“那你住哪儿呢?”
“那个叔叔家。”
“住得下嘛?”
“两层小楼呢。”
她嘀咕一句,“有钱人。”
“是啊。”
“你爸的老同学?”
“嗯,不过要是换了我爸住洋楼奔驰,那事情大条了,等着别人查上门吧。”
“至于么?”
“公务员就这样,基层吧特没劲,好容易年纪一大把混到高层了,搞不好又犯事儿。”
她笑笑,“对了,说到公务员,你知道齐师兄辞职了。”
“不知道。”
她没注意我的语气,“他还真是……唉,怎么说呢,挺敢的,多少人争都争不来的职位……”
我一杯饮料见了底,吸管瘪了还咬着,含糊说:“骆婷,你对她没感觉了吧?”
“说什么呢?”她矢口否认,但过了几秒钟还是问:“你看出来了。”
“你以为呢?”
她顿了顿,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喜欢么谈不上,崇拜吧——不过别说没有选择,即使有,我看我也不会选他。”
“对嘛。”我松口气,“这人其实不是好人……”
“真的庄凝。”她大概没听我说什么,“我纠结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就想开了,喜欢一个人多累啊,尤其他没多喜欢你。”
“嗯,患得患失,神经紧张。”
“对啊,太在意了,就没法从容,一时太卑微,一时又太自尊,谁受得了这样的情绪化?所以你看,人一般很少能跟自己最爱的那个在一起,反而一般爱的,容易天长地久,这是一个非常要命的悖论,但我们。”
她耸耸肩,姿态特别的看破红尘,“无能为力。”
我靠在椅背上,熬忍过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烈心酸,是啊,爱这个东西多任性荒唐,单是眼下在座各位,一说起来,在约个个都上过它的当。
有年轻曼妙的女人,黑发盘成简洁的髻,穿白色无袖衫,面前一杯水雾缭绕,对着笔记本,在键盘十指如飞,偶尔停下,独自微笑叹息。
有看上去相亲中的男女,搅动杯中液体,有分寸有保留地交流,又彼此配合地点头。
有三五知己好友,相谈甚欢,偶尔哗然大笑,旋即对四周抱以歉意的一瞥,再压低声音。
其实也有情侣,正凑在一起看菜单。
但我想到他们此时多么恬淡,却有可能都和我一样,曾或将要熬过这么一两段艰难时期,即使熬过去了,心底也会有一个缺。这个缺小隐于感官愉悦,中隐于奔波生活,大隐于绵绵流年,却一直是要隐隐作痛的,那时候的我,绝不信它能痊愈。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除了天气乍热之外,没有其他什么太值得一提。曾叔叔本人比较忙,我在他的律所跟着一位姓李的律师。
后者四十开外,人挺客气。他连我在内一共带了三名助理。除了我之外两名,一男一女,均是毕业一年有余,通过司考,正等着拿执业证。
我一个大二暑期生,在这种情况下,几乎没什么机会接触业务,十分无所事事,只能以看书和八卦为乐,原本以为这两位异性助理朝夕相处,男的俊女的美,总得发生点儿什么,结果从日常来看,不但没有,这两人还很不对路。
原因挺简单,男的觉得李律师把实习机会都给了女生,他私下有一次抱怨,是啊,我跟着去能做点什么呢,我愿意,我女朋友还不愿意呢。
他也是说漏了嘴,马上后悔了,我只能装什么都没听见。
女孩对他很不以为然,面上笑完,转脸对我们说,我最讨厌男人没出息,不检讨自身,还唧唧歪歪抱怨。
我虽然不是单纯脆弱的女生,但面对这样的境况,也实在惶恐兼无语,且以为职场剧演到这个地步也华丽的差不多了,又不是后宫,不争斗宁死啊?——七月底的上海,气象局发布了橙色高温警报,曾叔叔的夫人亲自切了西瓜递给我和她一双儿女,一边说,“老曾啊,天这么热,明天放小凝假,让她别去了。”
曾叔叔看报纸,随口应道,“没问题,小凝在家歇歇吧,辅导辅导弟弟妹妹功课。”
曾小北从头到尾玩PSP,头都不抬,而HELLOKITTY一样嗲的曾妹妹跟她爹转的显得不是一个心思,扯扯我,“太好了,姐姐我们去逛街。”
我吃着西瓜,很郁闷的想,果然我就是个托关系的闲人,律所那儿,我去不去完全一回事。
“对了。”曾叔叔折起报纸,对夫人道,“老齐你记得吧,他儿子明天过来。”
“小伙子挺大了吧?”
“那是,二十三四了总得,上回我去陵城见着一回,不错,很精神,小凝大概认识,那个小哥哥,小时候还抱你照过相呢!”
“没听说过,那时我多大啊。”
“好象是八四年,是八四年吧?”
“85.”他夫人提醒,“我刚怀上他们俩。”
“对对,后来三个人再也没聚上,你爸和老齐可能酒桌上倒不少见,总之跑不掉公检法这一块。”
我摇摇头,我爸偶尔感慨,他这个职位,有时候头天散步遇见还在点头打招呼的,第二天就进去面对着交代问题了,说不清,所以基本只做君子之交,点到即止。
翌日曾妹妹拉我出行,临走跟她娘说去逛徐家汇,结果地铁上她说,“姐姐,我提前两站下,你自己去逛好忽?”
“……”
“我,我谈了个男朋友,我妈不让,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好嘛?”她抱着我胳膊晃来晃去,“下午我去找你,一起回去。”
“……好,好吧,那你自己小心。”
“哎呀,谢谢姐姐。”她跳起来“啪”亲我一下,“回头我给你电话,你自己慢慢逛!”
到了站她蹦跳着下去,车厢呼啸而过的时候,我看见站在站台上她正扑进一个绿发少年怀里,对方张开手臂,拥住她。
年轻的拥抱,充满义无反顾的味道。
下一秒地铁钻进黑暗的隧道,那对小恋人被抛在后头,我用力扯住吊环,对自己笑笑。
**********
这里是不负盛名的商业区,繁华是很繁华的,没有购物欲望的时候,无趣也格外强烈,比如此刻的我,举一杯带麦当劳LOGO的可乐晃来晃去,店员看着我,招呼如同太监面对女人,欲望实在无从产生。
我还是很自得其乐的,看看时间到了吃饭的点,附近一家面店律所曾有人大力推荐,于是徒步过去,刚接下菜单,有人从背后拍拍我。
我回头,熟脸孔。律所里另一位律师带的小助,姓白。
“真的是你啊,”她坐到我对面,“进来看看就像。”
“呵呵,你怎么在这?”
“别提了,”她垂头丧气,“还不是上头指派,来客户这边取资料呗,你呢?”
我总不能说,领导特批,不用上了。“跟你一样,一样。”
“跑得累死了。”她用手扇风,“你说,用传真不行么?非说重要资料,得专人取送,唉,——不说了,吃点什么,我请。”
“不不,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吃饱了。”
“你这个小姑娘,还真客气。”她笑,“好吧,那就AA。”
她边翻菜单,说“带你们的那们李律师,案源多得不得了,手指缝漏一点出来,至少够养活三五个小的,不过听说他很小气?”
我想说,可不是吧,我到现在,根本没接触过他任何客户,我一个学生,两个月就走人的,至于这么防毛贼一样防着?
不过这话在我大脑和喉咙之间那一线涤荡一下,出来的是:“没有吧,我不知道,我觉得李律师人挺好的。”
“不过这个待业,本来男女就不平等。”她没接话,一边喝水一边说,“就像我跟的这个,王律师,本来混的还可以,回家生场孩子,好了,人家客户一看,唷,孩子妈了,估计时间精力啦都跟不上,脑子也被奶水糊住了,还是男律师靠谱,得,全流失光了。”
她敲包,“你看,好不容易拢住一个,紧张死了。”
我虽然觉得她稍微有一点交浅言深,但也生了知己之感,点头,“对啊,我来实习一个月,也觉得女律师怪不容易的。”
她杯子凑在嘴边,问:“你有男朋友了没?”
“……没”
“哦,有了你就知道,女人还是嫁得好比较重要。”
她的语气我不喜欢,多大一点,二十二三岁的人,这么腐朽,她,我,加上曾妹妹,我有了老中青三代的感觉
不过人各有志,我惆怅的想,如果是沈思博,要我当全职太太我也干。
续完账白助理去洗手间补妆补了一刻钟不止,冷气打得很足,我趴在收拾干净的桌上,百无聊赖地往外张望。
我当然看不见,远处一列火车正依靠上海站。
我更加看不见,更远的地方,沈思博正站在我一直想带他去的溧湖岸边,一个女孩向他走近,她其实是欣喜的,却强作镇定,你,你怎么会来?
你,你怎么会来?这句话我也想问。
不是每个人逛了一天,回到住处刚门就要客厅受这么一场惊吓,坐在沙发的青年闻声转头,正撞上我瞪着他,一只手卸掉脚上的鞋,然后我就这么把它递给了身后的曾妹妹,再把印有商厦LOGO的购物袋塞进鞋橱。
“小凝回来了,快来坐。”曾叔叔招呼我,“这位是你齐叔叔的儿子。”
没完没了了,没完没了了还。生活如此戏剧的对待我,到底想干点啥?反抗不能,我和曾家小妹,坐到齐享对面的沙发。曾妹妹已经从接过靯的那一阵茫然中醒过来,扯扯我,“姐姐,你看这个哥哥像谁?”
“谁?”
“最近那上韩剧的男主角啊,就是那个女主爱上了自己叔叔又被弟弟痴恋结果发现妈妈姐姐最后得了绝症死光光的那个。”
在她跟我详述这个科幻片的同时,她娘慈祥的问:“小齐,有女朋友了没?”
“没有。”齐享目不斜视,很礼貌地回答,完了还补充一句,“暂时不想考虑。”
曾叔叔接道,“好好,男孩子,立业为本。”
“那也不能不考虑啊,喜欢什么样的。”
我下意识地侧脸,往窗玻璃那看一眼,短头发,尖下巴,有点二。我也不知道我看自己的倒影作甚。
齐享顿了顿,“居家的,安静的,哦,有一点,最好是滴酒不沾。”"
他说的特正经,曾夫人频频点头,“对对,喝酒的女孩的确不好,听见了吧?”
最后一句顺带教育她女儿的,曾妹妹乖巧地点头,“我才不呢,我鄙视。”
曾叔叔也附和,“酒场上最能体现一个女孩的教养,当然你们俩都是好孩子。”
我疯了。什么叫哑巴亏,这就是现行。我除了闭嘴,没人注意时瞪他一眼,按照自某大师被用滥的描写来讲,就是眼光戳进他身体,再从后背透出几英寸去之外,基本无计可施。
但这个男人一察觉到我的目光,竟然立刻丝毫不避让地看回来,大概有十几秒的时间,他右手握成空拳抵在唇上,面无表情的看着我,直接的,压迫的,心无芽骛似的,哪怕.
一旁曾叔叔换了专业话题,正侃侃而谈,我或者他再不转开视线,难堪的不止一个。
我抓抓头发,把视线垂下来。
齐享放下手臂,轻咳一声,接过曾叔叔的话头,半个磕绊都不打,刚刚眼神的偏移,这么一来也就是一番思考斟酌,一点都不唐突。
而我彻底无事可做
据说人年幼的志愿十分强大,可以影响成年后的行为。我怀疑曾叔叔小时候,立志要在家里开一间招待所,否则怎么来者不拒,统统热情的往家里招呼呢。
说实话,这我也不意外,让我意外的是曾小弟。
这小少年我一直偷偷怀疑他面瘫加门交流障碍,我来了这么外,他跟我的话一只手数都嫌浪费,只头一次见面时在他妈的要求下含糊不清道,“姐好。”
再奉送一个抬眼皮的动作,抬没抬起来不得而知。
吃完饭齐享在客厅用笔记本陪他打了一会帝国时代,大约两小时之后曾小弟手下狼烟四起,国破山河在,十分惨烈。
曾小弟怒了,这个男孩表达愤怒的方式是这样的——撸了一把头发,沉默地关掉画面,再重新进入,咻咻的气息全藏在牙关里,瞪着齐享憋出来两个字:
“再来。”
齐享微笑着看他,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像是想拍拍对方的脑袋,“下次吧,得走了。”
曾叔叔夫妇还没来及开口,小男孩站起来,跑过去啪把大门给落了锁,“再来。”
他妈非常尴尬,“别胡闹!多大了,也不嫌丢人!”
曾小弟钥匙塞巴塞巴搁进T恤里,烈女一样拢着领口,警惕地看着一众人。
曾叔叔看着儿子摇摇头,又转脸对齐享说,“你看,小齐啊,弟弟妹妹都留你,别走了,住这儿回头陪叔叔再好好聊聊。”
曾妹妹站在我旁边,很乖的配合:“哥哥,留下来嘛。”
他的视线越过曾小弟看向我,我翻一眼眼睛,转过身听见他说,“好吧,再来。”
我在二楼刚洗完澡出来,就听见曾妹妹在隔壁房间激烈地反驳,“没有,我没有!”
“没有?那这怎么搞的?”她妈听上去也激动,声音打颤。
没办法我只能走进门。曾太太却不看我,只盯着女儿,脸色本分难看,“我谁都不问,我就问你今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我这才看见她手上拿一个胸罩,一边带子断裂开来,不是施了大力绝不可能扯成这样。
“谁让你乱翻我东西!”曾妹妹冲她喊,“我放在枕头底下的!你还去翻出来,你侵犯我隐私!”
“隐私?你是我生的,我是你妈!”
“我不是你私人财产!”
这对话怎么这么耳熟呢?我青春期的时候也这么说过,大概,一个字都不差。
母女两个对峙,曾妹妹神情倔强,但我接触到手,手冰凉,在抖。
“阿姨,你别急,我还以为什么事呢。”我试图轻松地笑,“这不就是今天我们去逛文胸店的时候,试的时候,她一着急扯坏的嘛,都怪我,我当时也在试,没帮上她,很贵是不是?”
曾太太瞧瞧我,脸色稍稍平静,但明显还是不怎么信。
“哦,您看。”我捞过购物袋,摸出一对透明肩带,“当场都买下来了,才发现是固定的,不能换,您说多讨厌。”
曾妹妹使劲点头,她母亲看清发票上,的确是南京西路某商厦的章,总算是半信半疑,“扯坏就扯坏了,藏着掖着做什么?”
“怕您多想呗。”做女儿的得了理,没好气。
曾太太沉默一会,把胸罩团成一团,“算了,我给你洗了吧。”
又说,“小凝,出来下好么。”
曾妹妹扯一扯我。我对她使个眼色,对曾太太应道,“好的。”
曾太太在走廊上对我说:“小凝,我真怕她在外头吃点亏,被人家骗,她才十五岁。”
“……”那个发育状况,我还以为她至少成年了。
“说吧又不听,打又下不去手,你比她大不了几年,帮我说说她,行吗?”
***********
我回去曾小妹在看电视,漫不经心的问:“我妈又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让我说说你呗。”
“说呗。”她笑嘻嘻地往床上一躺,“我听着。”
“没这力气,我不爱管闲事。”
“看出来了,还是你好,不像我妈,老顽固。”她一只手拎起那对肩带,“幸亏有这个,你怎么想起来的,好巧啊。”
“那是因为,我也就买得起这个。”
“改天我送你衣服呗。”
“不用了,你省点心就行了,你才几岁?用得着那么着急吗?”
“啊。”
“别装傻。”
她嘿嘿地笑了,“姐姐,难道你还是处女?”
“……别提我,话说你才多大?”
“我十六了。”她挺起胸膛,“我该有的都有了。”
她穿少女型内衣,上面有白色的猫脸和蝴蝶结。
我捂着额头,真是电闪雷鸣的一个夜晚啊,“别告诉我你已经……”
“还没有,我这次那个来了。”她用遗憾的口气说。
我松了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松哪门子气。
“姐姐,你难道不想跟自己喜欢的人,那个?”
我正把肩带绕起来,手上顿了一顿。
我唯一一件可以换透明肩带的内衣,是去年为了配那条黑色的小礼服裙,你说我想不想?他随时要,我随时可以给。可惜。
夜里我又做梦了,梦见沈思博娶了别人。醒来第一个念头,是梦啊,下一秒又想起来,现实其实相去不远。
再也没有睡意。我想抽支烟,这个念头突然无可遏制,我爬起来踮着脚,往楼下走。
曾叔叔家的这个楼梯结构,环绕型,转个弯才能看见客厅的情形。
沙发上有人,他闻声抬起头,我站在拐弯处那个平面上,手放在木扶梯上,和他面面相觑。
我一声不吭,转身上楼。
“下来。”
我停步,大哥,识相点能死不。
“我不下来。”我居高临下地看他,“我找东西,现在不找我要回去睡了。”
他淡淡地回道,“要睡你早睡了。”
“……哼。”
“来坐下,别跑来跑去的扰民。”他不看我,拍拍身旁的空位置。
我想起刚才的辗转反侧,慢慢走下楼梯,坐下来。
“来一支?”
我矜持地说,“不要。”_
他就自己点上,我抱着膝盖,隔了一会问,“你为什么睡不着?”
“生物钟。”
“一点了。你生活习惯真差。”我鄙视地说,“你肯定会早哀。”
他看我一眼,“那你呢?”
“不告诉你。”我过了两秒补充,“我说这话可不是让你猜的意思。”
“你多虑了,我也没这个准备。”
我顿了顿,下了决心道,“我跟你说——”
他等着我说完。
我又没词了。
“你不就是想说,我因为你来的?让我少转念头?”
“哼。”
齐享侧脸,掸一掸烟灰,空的手来摸我头发,“没治了,你。”
我一闪,他的手长眼一样跟上来,落在我肩膀,但我还没来及挣一挣,他旋即放开。
“道个歉我就算了。”
他往后靠靠,找个舒服的姿势架起腿,“不好意思庄凝,我又没有强迫你,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可道歉。”
我其实说完那句就后悔了,的确矫情,此时悻悻的,“你为老不尊。”
齐享咬着烟,瞠视我,我还没任何心理准备呢,他哧就笑了,烟也掉到地上。
我吓一跳。
这位仁兄,我从没见他这么过,无声地,却是舒展地笑起来,整个人都仿佛打上了一层柔光,一下还不算,接二连三。
“有什么好笑的。”
他用手掌抹抹脸,俯身把烟从地上拾起来,总算正色,“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都忘了是吧。”
“当然了,记着干什么。”
“忘了就好,我也忘了。”
“最好。”
“不过还有一件事,”他在烟灰缸里把烟摁来,抬头看着漫漫长夜,“那个吻,是你第一次吧?”
“……哼。”
“否认没用,看得出来。”齐享起身,上楼梯,“晚安。”
他离开有五分钟我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做看得出来?我靠。
七月底,台风袭沪。
我眼看着窗玻璃上,雨痕由细细一线,逐渐忘了矜持,奔放成淋漓的一面水幕。
它们气势再磅礴也够不着我,我打了个呵欠,翻个身愉快地想,请上帝保佑那些在雨里奔波的人们吧,而我,要再睡一会儿。
昨晚上又失眠,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早晨,凡理习惯就好。
此刻是周末上午的不过八点,却有人来叩门,小和尚敲木鱼一样,轻,但没完没了。
我过去把锁拧开,看也不看来人转身往回走。
“姐姐,我们去逛街?!”
我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回床上,“小姐,下雨呢。”
“没事,我看预报了,今天阵雨转睛,一会就出太阳啦。”
“出十个太阳也不去。”
“真不去?”
我捂着薄毯,摇头。
她翻脸,“那你惨咯,我要去跟我爸妈告状!”
_“去吧去吧,不送。”
她踱到门口,很神气地说,“我啊,我偷听到,某人跟某人KISS了哦!呣,瞒得还挺好,我是没兴趣知道详情啦,不过我爸我妈,以及……两位叔叔……”
她没能说下去,因为我头发凌乱地爬起来,冲她尖叫一声,“小克格勃!不要胡说八道!”
“是真的伐,真的伐?”她冲我仰着小下巴,“厚厚厚。”
我想了一想,一声不吭地开始换衣服,换一半冲她招招手,“你过来。”
“干吗?”
“过来呗。”我很颓很忧伤地说,“扣不上,帮个忙。”
这个小姑娘看我是放弃顽抗的样子了,就颠颠地过来,“咱们谁都不跟我妈说……啊!”
她惨叫是因为我猛的扑过去,哗用被子把她给蒙住了,“长进了,威胁我啊——不许动,乖乖给我掐一下。”
她满床滚,“救命哎!救命!庄!庄凝跟齐……哎呀!跟齐,齐哥哥……哎呀哎呀!”
我疯的一边肩带滑下去了都没察觉,刚要钻被单抓她就听见响动,一抬头,曾妹妹口中的当事人正站在门口。
他显然先是怔住了,接踵而来的是哭笑不得,但除此之外还有些什么,否则这两种情绪大概不足以让他立在那里不能动。
我一只手还抓着被角,缺根弦似的瞪着他,是的我穿的很少,至少肩膀全在外面,色 情就算了,色 情又白痴,这比较要命。
“灭口,灭口了,救命!”曾妹妹虚弱地从被单里伸出一只手,对空中划划。
齐享退后一步,脸别开,声音倒是很镇定,但慢的出奇,似乎这两句也要费一番斟酌:“早饭凉了,你们动作快点。”
曾小弟那天上午很快乐,齐享比平时多花一个小时才险胜他,小男孩大概是觉得胜利这玩意虽然目前只是冲他抛了个媚眼,但终于不再遥不可及。
接近中午时天果然放晴,曾妹妹道,“妈,我要去新华书店。”
她娘正在打麻将,随口说,“等你爸回来,开车送你。”
“不用,有姐姐陪我。”
曾太太看我一眼,等曾妹妹蹦蹦跳跳地先出了门,我换鞋的时候她撇下一众麻友,在我身后道,“小凝,我信你,她要是有什么,你就打个电话告诉我。”
地铁上人很多,我对曾妹妹说,“下不为例了,我忙着呢,没空老陪你。”
她攀着我胳膊,凑得很近,交换小秘密地姿态告诉我,“嗯,这次我准备好了,我那个都带了。”
“什么?”
“就是那个啊。”
“什么啊?”
她离远一点,用口型告知我,弹舌,嘴巴再张成O型,重复一次,我赶紧把她脑袋摁下去,四面看看,没有人注意,“你你你,你也太…”
“有什么关系。”她笑。“你跟齐哥哥到哪一步了,要不要给你一个?我买了草莓味道的哦。”
我昏厥,“我——跟——他”
“好了好了。”她挥挥手,表示她对我们这样腐朽的成年人,发生不了聆听的兴趣,“我晚上可能要迟一点,你有地方去吧?”
“多迟,你讲清楚。”
“不知道啊。”
“我最多等你到五点,你不来我就自己回去。”
她嘟嘟的,很不满,“这么早?”
我不理她。我心里很矛盾,她要做什么,糊涂,犯错,她妈妈都拦不住,这是她自己的生活,我不鼓励,但最好也别干涉。
但她妈妈说的,她才十五岁。她信赖我,管我叫姐姐。
我很纠结。
到站她就急不可待的头一个冲下去了。
我看着人流慢慢地涌向门口,有个位子空了,我过去坐下来,关门的铃声响了,绿毛怪正拢着她离开。'
我刷地站起来,往外奔。
地铁门在身后阖上,险些夹到我的衣角,这么悬,里头不知道有没有人鼓掌。
**********_
我远远跟着他们,一边在心里鄙视自己,看看你看看你庄凝,你丢人不?你像居委会大妈不?人家小孩子做爱你也要管,你咸蛋超人啊你?
我一这么想,脚步就放慢了,还东张西望,跟另一个自己说,谁说的,我就是下地铁逛逛呗,上海是你们家开的?我哪站下你也要管。
切。
哼。
就这样,我天人交战了半天,直到发现一个重要问题——我不但把人跟丢了,而且我,迷路了。
说起来,这没有什么大不了,指示牌到处都是,我智商正常,口齿清楚,摸回地铁站一定没有大问题,摸不到还可以打车。
但接下来的事证明,生活待我,真不是一般的厚道。
它没有让车辆失速撞到人行道上,它也没有让我身边的楼突然倾倒。_
它只是让我在下一分钟发现,钱包没有带,眼镜也没有带。打电话给骆婷求救,她说,啊?有没有搞错,我出差了。
然后没过多久天开始下雨,雨势在几十秒之内不可收拾。
我开始还跑了两步,然后想,随便它去了,姑娘我口袋里还有一张零钱,我就要徒步找到下一站,你有本事下刀子给我看,你有本事横着下刀子给我看。
我就这么叫板一样往前走了一段,有屋檐可避就避一避。
视线所能掌握的整个世界不过方圆两米,此外一片混沌,天色昏黄。
在这种阴暗时刻,不知道怎么清算起自己的前半生,只觉得回忆中俯拾的尽是不得志,宿命的灰败,我一面灰暗一面想,给我这样一个放任自怜的机会,老天它果真待我不错
某个商铺前,有行动不便的老乞丐,面前有零星的几个硬币,我过去蹲下来,跟他商量,“大爷,我要坐车,我给你五块,你找我三块好不好?”
他抬头看淋得落汤猫一样的我,哆哆嗦嗦还没说一个字,身后传来刹车声,开关门声,接着有人远远喊一声:“庄凝!”
我想大概是听错了,不理会,大爷说话了“小姑娘,是叫你的吧。”
我说,“不是。”
话音未落,来人已几步走到身后,我一转头,鼻尖差点蹭到他的长裤,我往上看,很眩晕。
眼前的青年身材修长,头发上湿漉漉一层水珠,他一手拎我的胳膊,没使多大劲就把拽起来,“至于么,庄凝?”
******
出租车后座上,齐享用手抹抹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
我拈着自己的领口,不让它黏在身上,“你怎么来的?”
“骆婷打电话给我,问我认不认识庄凝,说你迷路钱包也没带,拜托我来救你。”
“……是我打给她的。”
师傅在驾驶座上接道,“你不晓得,我载着他沿地铁口找了你好几条街呢,啧啧,小姑娘你好福气。”
我嘀咕,“谢谢你哦。”
“为什么不打给我?”
你号码被我删除了,大哥。
“我找得到,雨一停我就找得到,我方向感挺好的。”
他看着我,顿一顿说,“逞能吧你就,冷吗?”
我摇头。
“麻烦你师傅,原路回去。”
“哎哎,别回家,我得等曾小妹。”我剔去比较成人的部分,把事情简单说一遍。
齐享听完,也没发表任何意见,只是点点头,“我更好奇,你是怎么迷路的。”
“……不要你管——我们去哪?”
“找个地方。”他拎拎我肩头湿透的衣料,“弄干它。”
“1403”齐享看着手里的房间钥匙牌,一边伸手按下电梯按键。
我往门后退,“不用了吧,我找间麦当劳就可以。”
“别任性,会感冒的。”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然后叹口气。
“如果你不放心。”他把钥匙递给我,“你自己进去,我在大厅等你。”
他这么一说我立刻过意不去了,他出来时没带伞,也淋了雨,要他坐在这里等我几个小时,是太过分了。
“我没不放心。”
“那就好。”他就没再多说。
我们在电梯里的时候我问,“没见你去前台,你哪来的钥匙。”
“这里是Z银行下属的酒店。”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无奈的笑一笑,“庄凝,你一定要这么随时随地强调,你对我一无所知。”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洗手间有烘干机,夏天的衣服烘起来挺快,我洗头洗澡穿戴好,前后不过半小时,我拧开门锁,它咔达一声响,特别明显。
我讪讪地走出来,齐享却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起身时对我说,“写字台上有药和热水,我刚下去买的,你吃半片,预防感冒。”
我突然有点感动,这个男人看起来特别自我,原来也可以细心而妥贴。
结果我为了缓解这点不上不下的情绪,就做了一件蠢事——我想开个玩笑,可话一说出来就变了,句尾一个升调,莫名其妙的听上去就充满疑心和戒备:
“这药没问题吧?”
齐享在卫生间门口停下来,“你什么意思?”
的确,这可能会联想到,心怀叵测的男子,对单身女性下 药图谋不轨这类社会新闻。
这回他是真的有点恼了的样子,“庄凝,你是不是有被 害 妄 想 症?”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讪讪地说。
“我管你什么意思。”他冷淡地说,“你爱吃不吃。”
然后他就把门给带上了。
我悻悻的吃完药,开电视看,一边担心一会出来个裸男。
那倒是没有,他衣冠整齐地从洗手间出来,不理我,把控制器拿过去换台。
我昨晚就没睡好,又折腾了一番,现在躺在那儿,就抑制不住的犯困。在睡意袭来束手就擒前还迷糊问了一声,“几点了。”
没听见他的回答,我就睡着了。
我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缘如此的安宁,沉稳,香甜与松软,睡眠近期一直是浮皮潦草不挡风雨的简易房,此刻却成了我一个人的温柔乡。
将醒未醒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听,室内很安静,唯一的声音,是空调换风时,那一阵极轻微的嘤嘤嗡嗡。我额上有微微的暖意,眯起眼睛来看,两面厚重布帘之间,一线亮烈的金色正抵到眼前,我稍稍偏头,它又消失了。
房间没开灯,满目柔和的暗,不彻底,恰到好处的让人昏昏欲睡。
齐享靠在另一张床上看电视,画面上人物表情丰富,却缺了声音,嘴巴一张一合却徒劳无用,十分滑稽。
“看得懂吗?这样。”我问,一边摸手机,举到眼前看,四点刚过。
他头也不转,把音量调高,“没事,回头我买张碟再看一遍好了。”
“好看啊?”
“还不错。”
电视里传来女性的尖叫,我拧眉,把毯子蹬掉起身去卫生间,经过时仔细看了一下,是一部很精彩的老推理片,配音的,没字幕,难为他坚持到现在。
我转头看看,齐享看的挺投入,我停下来,神情真诚地点着屏幕说,“我告诉你哦,凶 手就是这个记者。”
他靠那儿横我一眼,我笑眯眯地进了洗手间。
我坐在抽手马桶盖上把自己检查了一遍,彻底踏实下来,的确,我醒的时候身上除了多一层薄毯,连睡姿都没变过,我一边捋自己的头发,想,这个男的,大概,也没有那么
恶劣。
正这么想呢他在外头敲门
干吗”
“你手机响了,小姐。”
“……”把门拧开,我的手机在眼前晃,齐享撑着门框,颇不耐烦的模样。
“多谢。”我看他这样样子立刻也没好声气了,接过来一看,是曾妹妹的。
摁了接听键,我噼里啪啦地说,“唷你还知道打给我啊,甜蜜死了是吧?我早没等你了,我早回去了……”
她打断我,“姐姐,我难受死了,呜呜。”
我怔住,“怎么啦?”
她使劲抽鼻子,说话有点大舌头,“我头,头昏。”
“你喝醉了?”哎呀这个不省心的小丫头。
“不是……”
我等着她说。
“我,我吃了一点,一点……”她吞吐又含糊。
我屏息静气,已经觉得有点不对,“你吃了什么?”
“呃……”她那边听上去要吐。
“不许吐,要吐给我说完了再吐!你吃了什么!”我疾言厉色,那头的曾妹妹是看不见,齐享倒是站住了,回头看我。
“一点,一点,药。”最后一个字她说的气若游丝。
“我靠。”我没意识到我在说粗口,“什么药,你在哪?”
“我在,呜呜,我在……”她在那边发抖,哭,“姐姐,你不要告诉我妈。”
我拿着手机,嘴唇都哆嗦了,此刻非常非常后悔,我没拦着她。
一只手从手里把手机接过去,我抬头,齐享扶着我的肩,示意我镇定一点。
“没事,你现在,集中注意力,告诉我你在哪里?……好的我知道……你听清楚,待在那里不要动,多喝水,把门锁紧,在我们到之前不要给任何人开门,有什么情况就打庄凝电话,明白了没有?很好,乖女孩。”他切断通过,把话机塞回我手中,拍拍我,然后他去给前台打电话叫车。
而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的,冷静回流到身上。
………………
我们在一间叫“ do it”的酒吧的女厕里找到曾妹妹,为了不让齐享像个变态,我让他站我身后,我一敲门,小姑娘就在里面歇斯底里叫“滚开,你滚开!”
“是我,快开门。”
我听见她慌乱的开锁声,大概十秒后她把门打开,上来就抱着我,“呜呜,姐姐,我吓死了。”
我拍她,看她也没有大碍了,“走吧,先走。”
正在这时候绿毛怪从旁边的包厢推门出来,看见了我们原地绕个圈就要回去。
我一叠声地喊,“哎呀,就是他就是他。”
绿毛怪溜的更快,却还迟了一步,他拧包厢门的手被齐享按住,后者微微地笑,神情跟平时略有不同,厉害又戏谑,“还有事请教你呢,你跑这么快,怎么办?”
“干吗?”男孩凶起来,“你谁……哎呀!”
齐享隔空,把外套扔过来,“出去等我。”
里面那样的环境,外面倒是清冷的一条小街,有枝繁叶茂的古树,曾妹妹坐在门口的阶梯上,看样子又要呕,我拍她的后背,她又什么都呕不出来。
“现在好点。”她说,“开始我心跳好快,还使劲流汗。”
我没好气地接道,“你活该。”
她抱着头默了一会,“姐姐,我要喝牛奶。”
“给你喝云南白药,好不好?”我话是这么说。人还是遛到对面便利店买了几盒饮料。把吸管插好递给曾妹妹的时候,身后门一声响,齐享下台阶向我们走过来。
“哎。”我扔给他一瓶水,“挺快的啊。”
“你以为呢。”
“下手不太重吧?我可不想摊上刑事案。”
曾妹妹也回头朝他眼巴巴看。
他拧开瓶盖,“没来得及。”
“嗯,溜了?”
“没动手他就说了安非他命,剂量也很小,问题不大。”
这外名词我有点耳熟,“是什么东西?”
“没听过?加个前缀你肯定听过,甲基安非他命,俗称 冰 毒。”他看着我大惊失色的脸,“当然这个不是,这是普通药用的,很多西药里有,你没准都吃过。”
“这种药不应该严格管制吗,他哪儿来的?”
曾妹妹弱弱的接道,“他家有一间小制药厂。”
齐享点点头,“最新研制的一种减肥胶囊,其中就有这个成分。”
“……还真会利用资源啊”我说,“这叫什么事儿,受不了,差点吓出毛病来,嗑 药 啊,贩 毒 啊,我想这要是碰上团伙,妹妹,我还没嫁人呢,我冤不?”
“冤。”她乖乖附和。
我很满意,结果她又加一句,“齐哥哥,你听见了哦,姐姐说她还没嫁人。”
齐享莞尔,不说话。
“曾妹妹,你又精神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她赶紧摆手,“我头晕。要吐了,要吐了。”
曾妹妹也没说假话,她事是没大事了,但一路上小脸还是煞白。
我们商量的结果,还是体恤一下为人母的脆弱和善感,暂不放她回去吓她娘。于是齐享打电话去曾家,说他接到我们,顺道请吃饭。
什么也没吃成。曾妹妹闻到食物就反胃,我们只能一人一杯果汁,在马路上慢慢晃。
“是不是上海高档太多,把风都挡住了。”我用手扇风,没话找话
齐享顿了顿,“想家了?”
“哪有,我从小都没怎么出过陵城,离开一趟,不知道多高兴。”我转头对他说,“你喜欢那里吗?”
“喜不喜欢谈不上。”他想了想,道:“确切的说,是没有选择的偏爱。”
“我一点都不爱。”我不知跟谁赌气似的,“我巴不得离它远远的。”
齐享还说接话,曾妹妹哀怨地说,“讲国语啦,听不懂。”
我才发现我们在说陵城的方言,那个城市安安静静地模样浮现于我眼前,晨曦,薄暮,陵河水,家和每天要走的路。这些景色怎么得罪我了?我和它之间,不知道辜负了谁,我替它又替自己委屈。
街边有西餐厅,落地玻璃,白沙发里青年帮女伴切牛排,递还给她,温存缱绻的笑,眉清目秀,我看了一眼,曾妹妹在旁边说,“哇,好温柔喔。”
“呵呵。”
“姐姐你饿吗?”
“还好。”
“那我们等一下再去吃饭?”
“好。”
我配合她一问一答。我甚至感觉着自己嘴唇的开合,一个一个字挤压出来,形状饱满却缺乏生命的。我的思绪似乎刚在某个片段上打了个滑,到现在还没能站起来。
我还听着他们俩的对话。前者是调皮的,后者是调侃的。
“齐哥哥,你真的请客,那我不客气了。”
“你庄姐姐今天省了我一张碟,是的,你可千万别客气。”
我听,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一直到路口我还在愣神,绿灯亮起来,身边都没有人了,我低声说,“我认识的一个人,他也……”
他也那么温柔又怎么样,他喜欢上了别人了,班上的女孩子,卓和说,他们在一起半年了。
我以为多少镇压下去的疼 痛,顷刻之间,猛烈发作。
你一定也偶尔经历过这样的时候,神经仿佛骤然被切断,你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在做什么,过后曾妹妹说,她当时已经走到对面,一回头发现我还站在原地。
她接着说,你像是鬼上身一样,就那么突然一下,眼神都散了。
她隔着一条车流困惑地看着我,接着又看齐享回转身,顿了两秒,然后他走回去,拉住我的手,俯身对我说了几个字。
姐姐,你就像个小孩子——她是这么描述的——乖乖地被齐哥哥牵着过来,我都傻了,他到底说了什么啊。
去去,人那么多,我哪听得清。
我当然没讲实话,真的,是没好意思讲。
当时人潮汹涌,车很多,他的声音却很清楚。
他说,抓紧我。
我清醒的很快,在路中间纠缠太不好看,一到对面我就挣开来“谢谢齐师兄。”
曾妹妹笑眯眯的看我,大概在想这个姐姐真是虚伪啊。
齐享也没有难堪的神色,“不客气。”
“你们当我不存在,真的。”曾妹妹说,一点都不像刚磕了药的样子。可精明了。
我挽过她走在前面,“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啊。”她不满道,“姐姐,你看我有什么都告诉你。”
她这么一讲我倒想起来了,“对了,你跟他,你们有没有……”
曾妹妹摇头,说绿毛怪同学上来亲她,让她吃那个药片,说一会儿更high,结果就把她给hign洗手间去了,后面的事我们都知道了。
她丝毫不避讳齐享,声音不低,我松口气,又觉得脸红。
“其实我还挺喜欢他的。”她老气横秋地叹息,“但是他太过分了,他不爱我,他光爱我的身体。”
我不知道首先该去捂她的嘴还是捂齐享的耳朵,“小姐,你克制一点。”
“哼。”
我犹豫一下,决定还是讨厌一回,做个说教者,“有些事吧,还是跟自己爱的人分享,才美妙。”
她嘀咕,突然问,“那你是跟自己爱的人不?”
我这厢还在酝酿十年树木百年育人,突然被她这么一打岔,“呃?”
“你的初吻啊?”小姑娘眨眨眼睛,对我使个眼色。
当事人就在旁边,她存心的。这个自我的小女孩肯浪费时间,做一回配角来成全人,我应该很感激,但是此时我只非常尴尬和为难。转头看着齐享,他也注视着我。
“哦。那个啊,只是意外,真的。”
我盘腿坐在床上看深夜肥皂剧,晃悠着控制器,一边神思昏昏地托着腮打呵欠,电视上卷舌头的人鱼小姐守着满桌泡菜抒情,哎呀中国哪有我们这样好喝的酱汤啊。"
再侧耳听听外面的动静,我想,嗯,应该是睡了。
我就爬下床,拿着换洗内衣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出去,走廊上没亮灯,上了清漆的地板横陈于月色里泛冷光。楼下热带鱼缸的氧泵正在工作,静夜中有流水声,气泡圆润又规则的破裂声,除此之外,会发出响动的,只有在下。
警报解除。
我踮着脚往浴室走,琢磨,我紧张什么呀我到底紧张什么呀。齐享他也没表现出不愉快对不对?当然他也没表现出愉快。
废话,换你你能愉快么。
我又没说错话,当然当人家面那么讲,那还能让我怎么回答,是啊是啊,初吻是跟自己爱的人啊,像话
?你傻嘛,你不会岔开话题?
我也想趁机撇清楚啊。
是啊,撇清楚,人家没怎么样,把自己亏心的一回来就躲房间里,出息!
唉,我也不想,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一路上看着齐某人我就害怕,他他他明明什么也没表示啊,怎么就那么吓人呢。
别提了,那不就是个变,啊变,变……
“态”字翻滚一周,念及他在暴雨中没打伞来接我,买感冒药,带我过马路,我良知上一激灵,又把那个字咽回去了。本来都走过齐享的房门口,想想又退后一步,蹲下从门缝里面瞅,是没有光亮,还好还好。我拍拍手准备站起来。
接下来的场景我很想把它形容成一幕惊悚片,至少是个悬疑片,动作片也可以凑合——门瞬间从里开来,同时“啪嗒”一声轻响,过后我一回忆,那是壁灯开关被推上去的声音。
齐享一只手放在门把上,居高临下的看我,背着光。
我惊吓携羞惭了作用两秒,然后就成功的过渡到成怒了,这算什么,躲门后面,真猥琐啊,我没意识到我此刻的姿态比谁都猥琐,我想他其实心知肚明我在避他,在这潜伏着逮我,挺有意思的是不是。
后来想一想,的确,我当时对他,偏见那是很强烈的,其中还掺杂着某些挫败感,怎么每次遇见他,我都显得那么二百五呢?当然面对沈思博也有这个现象,但那属于情感的不可抗力。可是齐享,那时候我把他当成我生活里,不相干外人。
还有一个原因,紧接着,就要说到,在眼下齐享对我说了一句,庄凝,你有完没完,之后我爬起身,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没完了,他显然并没有玩笑的意思,他是真恼了,被我惹翻了。
我在很长时间,对于齐享,都有一个这样认识上的偏差,我以为他是经验丰富的,至少谈过十次八次恋爱的,系花都轻松拈来,虽然没能固守。
感情对他来说,肯定是打了锁血补丁再加全套攻略的轻松游戏,他比我玩得转。
为什么呢。
大概因为他年少老成,淡然内敛是常态,谁都别想让他上心的模样。也大概因为他相当优秀。
所以我不担心伤到他,也不清楚,他是怎么对一个人动了心之后,同样会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拿她每句话当回事,又怕自己太拿她当回事,被她伤自尊了,也会卡在那里不知进退,她之前一直躲着他,半夜又跑来招惹,门口透着一点光,他坐在那看着她的脚步蹑声过去了,又回转来,整个人都伏在那里,不知道转什么心思。于是他总算被惹翻了。
这是我后来终于明白了的,只是不知道明白过来时,是不是已经太迟
我说,“哎呀,你这个人有意思呀,我梦游你也要管,你当你……”
话到半途我听见“咔嚓”一声,那是门把手松开的声音,它利落而且愉快的弹回原位,再接着一声钝响,门扇往后撞上墙,再回来,而齐享伸手一把捞过我。门边撞上我的胳膊,我的痛叫全被堵在半途。
他的唇舌之间有轻淡的烟味,跟上次一模一样。
六年之后的我得说,这是我人生当中,最刺激的吻之一,充满天时地利的戏剧意味。而当我用正面和柔软的目光来审视和回忆它时,看见的是这位先生正被六年前的我用内衣抽打。
我要是旁观者我也觉得这一幕真是好玩,高大挺拔的青年,两只手固定住女孩的脑袋,她就像一颗被往后弯折的大头菜一样,发不出声音,徒留两只胳膊比划,一点布料没头没脑抽在他肩膀上,他能感觉到就怪了。
其实我也没有怎么察觉自己手上的动作,几乎所有的知觉都在嘴唇那里,它们被纠缠,厮磨,始终不放过,哪儿哪儿都是他的气息。我耳鸣的厉害,仿佛又回到月余前的那夜晚,一个念头逐渐自昏茫之中显山露水,那是自主的,选择性剥离出意识的片断。
在它给自己清晰地定了影之前,我模糊地尖叫一声,使吃奶的力气挣开齐享——这么说不确切,是齐享先松开我。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压低声音,咻咻地喘气。
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我一看见他,潜意识里就羞愧的要命,就想躲,就张口结舌,就被害妄想症发作。
因为,上一次是我主动的。
那夜齐享赶过来的时候我已经人事不省,他把我扶到外面,我醉眼迷离地和他挣。
“够了没有,够了我就送你回学校。”
“¥%…………”
他凑近了才听清楚,我说,够你个头。
我当时的状态,是随时有可能吐在他身上,劝也没用,于是他暂且放手,随便我自己跌撞着往前,但只要离车道近一点,他就把我给拖回来。
就这么的,我在他身边大约一米的范围内来回打转。转眼看他点一支烟,二话没说就伸手从他指间拿过去。
我至今感谢齐享那时没说好女孩不抽烟这种废话来折磨我,他只重新抖出一支来点燃,我被呛得咳起来,他也就象征性的拍一拍我的背,我气流渐渐平顺,仰起脸,嘬唇对他吐一缕烟。
老实说,彼时在酒精和绝望的困厄之下,我大致知道自己是不是成心的,女性,最纯真的女性,她也会明了,哪些动作是危险的,是有可能让道德在你身后踹上一脚,把你踹出好女孩队伍的。
但是我那会儿,就是克制不住。我描述过的那只鸽子眼在心里不停转动,难受的要命。是个不讨厌的男人就可以。
齐享低头注视我,大概在想,这个女孩子,她执着的要坏一坏,她这是坏给谁看?电话都打串了,该在的不在场,她白坏了。
但也许因为我年轻,长得不难看,他还是配合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酒醒了就指责别人乘人之危,当受害者当然比较容易,我都不知道该先给自己还是齐享一个耳光。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我刚才挣扎的时候把一小撮头发都扭断在他指间了。
齐享后头告诉我,之前他还试图跟我好好交流一下,如果我不反感他,能不能试着好好相处?他想说,其实他挺喜欢我,从第一次见就印象不错。
就是看到这撮头发他才想,算了吧,她都这样了,自己弄得像个强奸犯,有什么意思。
****
第二天是周日,我到中午才起床,真不想落下懒惰的话柄,但我接近凌晨才睡着。
我面如锅底的下楼,在餐桌前坐下来,又觉得自己这样颇为不像话,站起来到厨房帮曾伯母端菜,迎面撞上齐享。我们彼此没看见一样绕过去,他把一盘糖醋鱼端上桌。
厨房餐台旁边,曾伯母正打掉曾妹妹试图偷食的手,“小爪子拿开。”
“哇。”我凑趣说,“很丰盛嘛。”
“今天下午小齐就要搬走,给他饯行。”
我反应过来,松口气的同时,有种当事人的不自然,“蛮突然的。”
曾妹妹到底得手,舔指头,一边对我耸耸肩,意思让你那么惹他,活该。
席间曾叔叔举杯对齐享说,“小齐,你说公事,那我就不挽留了,六个字,好好干,常来玩。”
曾妹妹鼓掌,“好好,我爸真是民间诗人,押韵。”
大家都笑,两个男人把酒喝干净。
“干了,随你爸,爽快,坐坐,坐,好,开席之前——”曾叔叔筷子弄成个七上八下状,指点“容我卖个关子,让你们三个小的猜,哪样菜是你们齐哥哥做的。”
我们面面相觑,曾伯母武器,“哪有你这样的,总得让人尝过了再说话,来,看吃不吃的出来。”
我认定,那一团黑炭头似的糖醋鱼就是他的杰作,夹一筷尝尝,味道还可以,有点咸,我扒口饭,抬眼看着他。
我又不是感知障碍,装糊涂是一回事,但联系所有事情想一想,这个男人出于情欲也好怎么样也好,从表现来看,大致是不讨厌我,如果可以,谈过恋爱什么的,都是最优化选择。
可是你听听,多么可悲,最优化选择。他多么好,也不是无可选择的那一个。彼时我处于殉难般的情绪里头,对感情的其他可能性,都觉得索然无味。糖醋鱼我只动了那么一筷,就再也不去看一眼,我和两个小孩最中意的是一盘小春卷模样的甜品,这个东西的做法是这样的,香蕉竖切,蘸蛋清滚一层椰蓉,加了吓仁,鲜贝和海参,再一层面,油炸。
所以它微甜,而且鲜,个头也小,比手指饼干大不了好些。馅料切成细细的丁,我当时没尝出来有哪些,放心大胆的吃了好几个。
曾伯母笑眯眯地,把最后一个夹给我,“这个味道不错是吧。”
“嗯,这是什么?小春卷?”
“小齐,”她兴致勃勃地问,“这叫什么来着?”
“蕉香海鲜卷。”
“海鲜?”我想,惨了。
“这就是小齐做的,没看出他这么细秀是吧?
“咳咳,……”
“姐姐,怎么啦,怎么啦?”
翌日我的胳膊上就起了小红点,还轻微腹泻,我是海鲜过敏体质,我坐在洗手间抓,恨恨的想,八字不合。
旁边有人冲水,门扇开关,然后有女声,“你也在这?”
“你也在呀?”
一听声音,都认识,律所的两个。我想笑,寒暄真是好东西,从来不挑三拣四,什么场合都能进行。
其中一个轻咳一声,压低声音:“哎,我觉得,不会吧?”
“你说哪个?”“还能是哪个?”
“对对,我也觉得,姓李的自己案子都接不过来,至于这么下作去撬同事边角么。”
“就是,但你看王律师早上那意思,明显的嘛,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她倒是敢呀,姓李的多那个。”
“只能骂助理解气了,小白助理真是可怜。”
“谈不上,我听说,这事弄不好就是她惹出来的,她自己不当心把资料给外泄了。”
“泄给谁了?”
底下几个字接近耳语,一个音都听不清。我坐在那儿,很兴奋的想,哇,职场剧啊职场剧,刺激。
结果出来,刚在位置上坐下来,就见跟我同是李律师带的那位女生过来,拍拍我:
“庄凝,别太往心里去,别人不了解,我相信你。”
她突如基来这么一出,我说,“啊。”
她倒是被我糊涂了,手放在我肩上继续不是拿开也不是,那个神情,颇似拾金不昧等着表扬结果对方说你搞什么啊这根本不是我的,那种自作多情的尴尬。
我生生被她看紧张了,“你说什么?”
“喔,没事。”
“不带你这样的,这我还能干的下去什么啊,说呗说呗。”
这位姐姐明显在犹疑,她要不要做这个信息链上关键的节点,一般人都不愿意直接传播坏消息给当事者,搞不好就被对方连消息带人一起记恨。
权衡的结果,是她坐下,肘弯搁在桌沿上,用尽量听上去像闲聊的语气跟我把她所了解的大致说了一遍,说完还安抚一句,“其实也没什么,她们没证据。”
我连接话的心气都快没了,姐姐,你当是民事诉讼,谁主张谁举证,流言向来软而溜滑,它需要什么证据当筋骨?
此事起于上周的一个电话。
本来是那位王律师手头的案子,结果当事人打来说,已经找到新的委托律师,就不这麻烦她了。王很不高兴,你们这唱的哪一出,质疑我的能力呢?
对方支吾一阵,说了实话,其实呢,我们本来就打算找一位,他在业内口碑是公认的,问题是人家忙嗬,看不上我们这个小案子,现在难得他找到我们,说愿意帮这个忙,您看,我们这不也是想打赢官司嘛。
王律师挂上电话,心里这份挫败就不用提了,差不多是心灰意冷,她从原单位辞职回家生个孩子,前后也就两年的时间,她以前的努力和业绩却已经被这个行业遗忘干净。
沮丧归沮丧,她到底还能调整心态,回来前不是没做过心理建设,对这种情况多少也有准备。但等知道是同所的李律师接了这宗案子,她无论如何就想不通了,找上门去抢活,他跟她也没什么宿怨。她又抹不开抵到面子去问。
事情到这一步,跟我还扯不上什么关系。但偏偏王律师想了一圈,这个客户她一直算抓得紧的,怎么就流失到别人手上呢,她把白助理叫过来,后者想了半天,吞吞吐吐,上次带资料跟庄凝一起吃饭来着,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间。
在律所跟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同事抢案源,哪里会有人愿意做这么绝,所以她放松警惕,算不上犯错,听的人觉得,错就错在,她对面坐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我。
我听着,瞠目结舌,简直想要笑了,这什么荒年,被害妄想症多发到如此地步。
“我再过两天就回陵城了,整这么一出,我闲的是不是?”我说出话来才发现我还是相当愤怒的,为这么荒谬的一桩是非。
“我知道我知道。”消息来源者赶快表明立场,“确实太无聊了。”
无聊又怎么样,照样有人会这么猜想,质疑过后再下结论,这一系列流程,我都没办法进行任何导向,我想象自己逮着每个见着的人辩解,我真没有,真的。然后让对方自以为了然却宽宥的一笑膈就死我。
祥林嫂当年也是这么干的。至于么,不爽我今天下午就可以买张火车票回陵城,对谁我都不欠解释。
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可想而知我有多郁结,你知道一般人都会犯一个毛病,当假设周围都对自己印象变差时,往往会干脆彻底放弃取悦他人,我就是这样,把电脑打开,上网,旁若无人。
沈思博的QQ头像亮着,却不说话。他保持沉默也正常,之前几次试图跟我聊一聊,结果完全被无视。
后来有个女孩曾这么跟我说,她说男人有时候自作多情起来远比女人更甚,特别是那种责任感和保护欲过了头的,爱不爱你都要操心你因为他而过得不好。她前男友有一次在网上死活缠着她问现在有没有恋爱,等她承认了他才挺随意地来一句,喔,那什么,我下星期办事,你也来吧。
你看,就怕我听了以后,万一没寄托,就要去寻死觅活似的。
我笑,笑完了想,2002年夏天的沈思博也不外是这个心理,他得确定他离开我还能跟以前一样成天傻乐,他才没有罪恶感的去进行他自己的感情。
直到我有一次忍无可忍,差不多是怨恨地回道,沈思博,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要管我。
我不是绝对真诚的,我巴望奇迹出现他说,庄凝,我其实后悔了。
结果他没再回任何一个字。
而此刻我看着他的头像,软弱从旧伤口缠绵地生长出来,我真想跟他说一说啊。
“我心情不好。”我打出来,默念一遍,再一个一个字删掉,我知道他会关切,朋友般的,让人温暖又不甘。
我白费了一个暑假,还没能把炽烈蛰伏,马上就要灰溜溜地回去啦,那时看见他又怎么办呢。
说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难道姿态始终是逃兵?像小一生又小一生,却老不能安心的再世为人。
哪有这样的道理。
站起来,我把裙子上的皱褶拍掉。几分钟以后,我在茶水间门口截住当事人之一:“白律师,我想跟你谈谈。”
白助理对眼下这一幕显然有准备,特别诚恳道,真的庄凝我也不晓得这到底怎么搞的,我半点针对你的意思都没有。
她这两天感冒,捧着猫脸的细瓷杯,微微咳嗽又要勉力讲话,看上去特别像那么一回事,“我就是阐述事实,别人下什么判断我也没办法啊。”
我说,“那吸毒能减肥还是事实呢,凡事不都讲个导向性么?”
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么讲,一怔之下顺口接道,“什么导向性?”
“就是你在讲事实的时候,至少提一句,你去趟洗手间,前后不过十分钟,我能干什么,何况,李律师又不是没官司打,退一步来说,即使他真成心抢吧,你觉得会有正常人指使助理做这么荒唐的勾当么,他不会直接找人家谈么?偷资料,亏你们想得出来。”
白助理看着我,半天眨眨眼,“庄凝啊,你真是天生吃这行饭,你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没人说你,偷啊。”
她这样一再形而上学,伪装两件事之间毫无关联,我就有点烦了,“白助理,简单说吧,这就是王和李两位之间的事,我的重点,就是你们真的想弄清楚,别扯上我,直接去问李,你们不问我帮你们问,还不行么?”
“哦,你不知道,李律师出差去了?”
“总有手机吧。”
“手机里说不清啊。”她顿了一顿,又道,“庄凝,何必呢,暑假一过你就会回去,这里的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回头他们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曾主任该多尴尬啊。”
她凑近我,“你别看你们李律师正人君子,你知道他私下怎么说王?说她不行了,为什么?从良了呗,都孩子妈了,难道还陪人睡?”
“……”
“话说回来,他本人又怎么样。”她兴头上来,愤愤的,“前段时间那个药品违禁事件,受害人最小的才六岁,那个乡镇制药厂停是短期停产了,但我们李大律师手段高呵,受害者每个人就得了几百块,哼哼,几百块。”
她冷笑,我满脑子回应的言辞,却觉得跟眼前的冷酷现实相比,无一不是疲软的二手大道理。
………………
临近下班的时候,骆婷打电话到手机上,我还在想着白助理的话。后者可没想过要当八卦的炮灰,她放肆那样的谈论,只是因为,她另谋了出路。
“是的,本来我也不想做了,一直做助理的确没前途,我可不想接手的,只有帮些无知无识的底层妇女,打打离婚官司,我学到现在不是为了干这些的。”她那会儿绕开我往外走,“说真的,谁都不容易。”我不是知情,也不是道德主义,而是真觉得难过,我打小就是个现实主义的人,对逐利行为的合理性充分认同,但我心中的法律女神忒密斯,至少她绝不该长一张媚俗而贪婪的脸。
我实在实在有些受挫。
“亲爱的,干吗呢。”
“没干吗。”
“那好,下了班我们常清请你吃饭。”
“不想去,没心情。”
“切,你一个小破孩,学人家玩什么深沉,给我过来,那个齐师兄也会来。”
“……更不去。”
她二十分钟后又打过来,“我靠,庄凝,我们常清一说你在,齐师兄二话没说也给拒了,你倒是讲给我听听,你们这是搞什么名堂。”
那是骆婷有过点意思的男性,我考虑来考虑去怎么说都不合适,一着急,“你猜。”
“我猜个头。”她没好气,“不就是他对你有想法么。”1
“……”
“你还非让我这么直接的讲出来。是吧。”
“你你你怎么。”
“我我我早看出来了,你看你那次迷路我打给他,他话没说完就冲出动了,齐师兄哎,平常他哪会那样——庄小凝你个白痴,除了你谁都知道。”
今天是怎么搞的,每个人都来给我摆事实讲道理。
“对啊,我不知道。现在特别不愿意考虑这些,挺累的。”我说,“还是忙事业吧。”
她隔了几总计秒道,“庄凝你诚实的告诉我,你是真的反感他呢,还是……你就跟我讲讲吧,反正人家都说过了,他对你没兴趣了,你讲什么没关系了。”
我叭在桌子上,想了一想。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苍白疲倦的面容,后来再遇上,他意气风发的模样,一回又一回,不斯而至,争执和偶尔合作,每次见面彼此似乎都不很愉快,但又有奇异的新鲜感。
“反感肯定不算。”我斟字酌句的说,“不算吧。”
他吻我,我真的非常愤怒么?也谈不上。
“不过我可能一直表现的都讨厌他,因为我意识里有抗拒。”
“我抗拒,主要是因为,嗯,我觉得呢,他跟我有些地方很像,不些我不喜欢自己的地方,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
是的,此外,还有我女性的虚荣心。“他的确很优秀,其实我对他印象蛮好的,个别时候还有点动心。”
比如他拿药给我,比如他牵我过马路,比如他做的蕉香海鲜卷。
“呃,说动心也……算了,反正跟你瞎聊呗,就算是动心吧,只是……”
只是,齐享再优秀,世上还有比他好的,条件这种东西,是没有止境的。
但沈思博只有一个,那种感情再也不会有,于是我暂时谁都不想要。
我剖析到这里,才发现那边没声儿了,似乎骆婷丢下电话跑掉了。
“喂,人呢?”
“庄凝,你讲得太好了。”骆婷狡黠的语调,“当事人正开车呢,要不我把扬声器关掉,你再接着跟他说吧。”
“骆骆……”
“哦,也没有必要了,我们就在你楼底下。”她幸灾乐祸地笑,“让你什么都不跟我交代,庄小凝,你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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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该,我遇人不淑。
我跳起来就往电梯那儿奔,一路上冲见着的所有人摆手,“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呃,失踪了,从来没见过。”
事务所在28楼,这边只有一台停靠双层的,看显示轿厢是下去了一楼,然后缓慢上升。他们说不定就在这趟里。
我后退一步,往旁边看看。
安全通道,安全通道。
这以后再有人听我说完接下来的事,大多都是一个反应,庄凝,你还是,认栽了吧。
只有一位姐姐淡定地看了我两秒,然后呢?
然后……
你知道当我以腰腹部中枪的姿势伏在九层楼梯栏杆上,闭着眼睛大喘气,心里正庆幸呢,结果听到脚步声,睁眼就看见当事人,那是多大的惊吓么?
“庄凝,你是准备下来,还是原路跑回去?”他缓缓地往上走,伸手松开领带,额头也有薄汗。
既然这都能迎面撞上,我还跑什么跑,奶奶的,不跑了。我看他一眼,在第一级台阶上坐倒,给自己扇风。
他过来我身边,静静地站立了几秒钟,接着他挨着我坐下来。
我们都不说话,我还记得他那天的样子,侧脸和黑发色差强烈,鸽灰衬衣在臂肘那里微微起的摺,袖口上同色的纽扣,长而指节分明的手习惯性的去往口袋摸烟。
什么也摸不到,他外衣大概是丢哪儿了。
他其实也挺紧张的吧,虽然神情是一点看不出来。
我没忍住,“找啥呢,找。”
他莞尔,手拿回来,“没什么。”
“骆婷他们呢?”
“不知道,先走了吧。”
“骆某人要是再让我看见,我要,我要……:我试图想出一个强有力的威胁,伸拳头对虚空晃晃。
齐享注视着我,按下我的手,扣在他的膝上。
我下意识的想挣脱开,但是他不放松,我再挣,他却继以肘弯困住我的小臂,我的胳膊抵住他上臂的肌肉,整个人都被迫倾向他。
我东倒西歪地说,“我K!”
“庄凝。”他语调里有点危险的笑意,“你不想我在这儿第三次,亲你对吧?或者我猜错了。”
我看着他,近距离的,白皙却线条坚硬的脸孔,浅笑的眼睛,是啊,多么奇怪啊,这个男人都吻过我两次了,我们认识两年,在三个月前连称朋友都勉强。这些数据把我搞糊涂了。
…………
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位姐姐打断我,“那你就没问他,怎么会从安全通道截住你。”
“问了。”我回答的时候没注意到自己在微笑,“他说,因为这比较像你的风格。”
对方:“就这样了?”
“就这样。”
她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两秒,“庄凝,你还是,认栽了吧。”
那天一直从写字楼出来,齐享同志也没放开我的手。我手机响,接通之后曾叔叔问道小凝你没事吧,有人看见你慌里慌张地跑出去。那什么,闲言碎语你就当他们放狗P,有人敢为难你,还得过我这关呢,啊?
他这么一说我才回想起来还有那么一桩公案。
“没事,曾叔叔,这个事情我能自己处理,你放心。”
“这个再说,你现在哪儿,我没应酬,直接回家,顺风车要不?”
“我在……”刚出来两个字,齐享伸手就把手机拿过去了,麻利儿的,相当习惯成自然,“喂,曾叔?……是我,对,她跟我一块儿呢,……晚上她不回去吃饭,……对,我会送她,……好的,曾叔再见。”
然后他把话机塞回给我,“省得你再打回去。”
我有点无奈,“你别把他老人家吓那儿。”
齐享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发,“曾叔是什么人,你想太多了。”
我把脑袋偏开,皱眉。
他刚在楼道里对我说,庄凝,我对你印象不错,你对我也还行,为什么不试试看。
你看,你说的是,印象不错。这是他那个阶段能表达的最直接的字眼。比较随意,不那么吓唬人,我当时想可能日后反悔起来也比较容易。
我想要反驳,却突然又懒得了,是的为什么不试试看呢,我说过我对他的确感觉不坏。而且我总不能一辈子守着自己臆想出来的和沈思博的恋爱。
这个念头让我心境有些灰败,我说,可我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看着我接道,我也一样,但我乐意一试。
我问他还记不记得沈思博,就是那个在新世纪的前夜,差一点跟他的打起来的那个。
这是一句废话。他也没有回答,等着我说。
从九层到一层,我任由他十指交叉地握着我的手,而我把之前的情感得失讲给他听,客观地,不渲染也不避讳地,讲给他听。
出大门之前我喘口气,“大概就是这样了,没了。”
齐享默不作声,此刻笑笑。
“这么快,就开始对我做交代了?我都还没问呢,真是个实在姑娘。”
“你少来了。”我悻悻道,“没别的,就是明白告诉你,我能不能忘掉他,还是个问题。”
“你想知道我介不介意?”
“嗯。”
“不介意是不可能的。”他挺淡然地回答,“但那又怎么样,既然人家不喜欢你。”
“……”
“除非你告诉我,这个人移情别恋了还要纠缠,他这样我立刻赶回陵城,那晚不是没打起来吗,给补上。”
我嘟囔,“这倒不至于。”
“那慢慢来,我又不着急。”
我不接话,我不接话的原因是我微有些蓦然的懊丧,我想说,靠,你当你是韩剧男二号么?
诸位一定是看出来了,我有挑事的嫌疑,主要是这么个意思——齐同学你看,我把话都讲清楚了,我就这么回事了,最纯真和炽烈的感情恐怕都过去了,一颗心苍老又斑驳,爱要不要你自己看着办,别回头觉得上当又找我麻烦。
挺欠抽的是不?别着急,我当下做的,时间自会跟我一点点清算。
依我后来对齐同学的了解,他当时也一定想,我靠,我当自己是韩剧男二号么——当然,前提是他年过韩剧。
不过他这个人,好就好在有一点,没被惹翻的情况下喜怒都不大形于色,永远能保持够用的理性,判断清楚形势,然后做出尽可能优化的选择。
那天接完电话以后一路无事,我闲的无聊,就问他。“对了,我说了我的,那你的前女友呢?”
“我哪个前女友?”他见我瞪他,才微笑道,“你说江苓是吧。”
“对啊,你不是很爱她么?”
“是曾经很爱她。”他说,“你都知道什么啊,就会跟着瞎起哄,小八婆。”
“切,别人一提你就一副惆怅的要命的模样,齐情圣。”
齐享倒有点愉快的表情,我赶紧说,“别误会,你惆怅你的,我没别的意思啊。”
“见过没?”
“谁?她,没见过。”
“别说,长的我还有点像。”
“……真的?”我知道高兴此时合不合时宜,不过人家可是系花,顶有名的大美女。
“真的。当然了,你没她漂亮。”
“……漂亮也不是你的了,有什么用呀。”
“所以,你说我不惆怅合适吗。”
“不合适——你们怎么认识的。”
“高中同学。”
“难道是,初恋?”
齐享很无奈地说,“请克制一下你的惊奇。”
“还以为你经验多丰富。”我掰手指数数,一只手竟然不够用,“那你们真的不少年。”
“是,不少年。”他漫不经心地答我,“你晚饭想吃什么?”
我还在考虑,他看见一间西班牙餐厅,牵着我推门就进去了。
我有没有说过,我这个人挺拿自己当回事的?如果别人让我出具去哪里吃饭的意向,我就一定会认真考虑并且作答,基本不会出来随便这类词儿。
这家餐厅其实还不错,但他在问了我意见又完全没有听取的意思,这让我心里微微别扭。
不过因为用餐过程还算愉快,我也就很快忘掉了。如果静下来好好说话,齐享的确是个有趣的人,我们跟得上彼此的思路,却又不会明确知道,对方下一句,会接些什么。
立秋刚过去个把星期,每个季节,夜幕的黑是不尽相同的,它会随秋意逐渐深沉,只是在此刻,还是夏日并末结束的那种,润润的,乌黑又透出水光,像小孩子的眼珠。
灯全都亮起来了。
室内的音乐却是明亮欢快的调子,起承转合间有阳光的清香。
我们俩聊着聊着就忆到各自的童年,齐享说不止曾叔叔把家里过成一个招待所,他家以前也是这个情形,从记事开始,形形色色的人就没断过。
“那你爸是个很热情的人吧,怎么会……”
他看我一眼,示意我继续。
我低头,偷偷微笑,难道要我继续问,你爸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性格的儿子?我想他这样的,小时候估计也是个冷淡的小男孩,清晨推开卫生间迎头撞见一个陌生人,他脸上的神情我想象起来实在觉得有意思的很。
“我爸。”他也没再追问,私自回答。“除了我,对别人他的确是都挺热情的。”
我想说,我们家也是啊。他接着笑笑,“不过人家也不一定买账,有一次,他同学聚会吧还是,朋友家十几个月的小女儿,他老人家屈尊去逗,结果那小姑娘嚎啕得,那个惨,最后还是我把她给哄过来。”
“你当时多大?”
“四五岁,就一个模糊的印象。”他语调微微自嘲,“你看庄凝,那时候我还是具备哄女孩子的语言能力的,现在反而。”
他看着我,声音降下来,挺平淡挺散漫“安慰基本靠吻。”
我这边还在偷笑呢,转眼脸就红到了耳后根,“你那是安慰呢,还是。”
还是尉安呢。
没好意思出口,我当时还是比较含蓄的。
齐享大概自己也不习惯总这么说话,旋即轻咳一声,往椅背上靠去,像是撤退到过于亲腻以外的安全距离,“你呢。”
我说,我童年过年还行,没人管嘛,无法无天。
当时我妈也不是完全放任,只是方式比较单一,做惯了思想工作的人,知道从源头抓起,既然幻想是诱惑小女孩的陷阱,悲剧都是一场荷尔蒙引发的血案,那么简单了,不定期搜查我的书包,言情小说她见一本撕一本,导致我念大学之前基本没看过言情也没看过武侠,至于什么天是红河岸尼罗河女儿对我来说就更是接近于异次元读物,并且一度认为租小说漫画看的都是不良少年。
“但其实我妈没禁到点子上,你知道我们家书柜晨一柜子厚厚的合订本,八十年代嘛,思潮解放嘛,小说月报啊收获啊,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全都有。”
“我从十几岁,没别的可看,就被迫整天看这些,特别伤痕特别现实的,不是中年危机,就是一个村干部霸占全村女性,要不就是‘她妖娆的身体像一朵末世的花’,我容易嘛我,太惨了。”
我喝水,兴致勃勃的,我本人还真一直没发现自己的童年这么的,因为反差强烈而富有幽默意味,沈思博他向来不怎么爱听我都看过哪些东西。
齐享却饶有兴味的听,我没逻辑地掰扯。
我描述自己和大部分小孩一样,经历和父母斗其乐无穷的日子,争取一切合法不合法的娱乐活动。上小学我偷偷看封神榜,初中看倚天屠龙记,高中看灌篮高手,看湘北投一个决胜的三分球,球在篮框边缘打转,我爸上楼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我已经是拔腿要跑的姿势,眼睛还盯在屏幕上不肯动。
那该死的球,终于在他脚步在门外停下的一瞬,入框,出片尾曲。
我关电视,拔电源,罩布罩,踮脚一路飞奔进房,而我老爹几乎在同一瞬间,钥匙拧转到最大幅度,往前一推——他女儿正站在房间门口,一脸无辜,又有点眼巴巴的惶恐,“爸,回来了。”
一直到现在,我对钥匙转动的声音还心有余悸。
齐享笑起来,我也笑,摩挲着手里的玻璃杯。
“我小学也干过这事,——你猜怎么着?”他说,“我妈再上班,把家里的电视线拔下来带走,晚上再带回来。”
“你也?”我匪夷所思。
“初中以后就没有了,每个小孩都会突然有个明白过来的时间。”他一本正经的说,“我告诉你,那之前,我还试图自己接过线,拿电池收信号,反正什么招都使了。”
我叭在桌上笑,太可乐了,他这么一个人。
“我之前说哪儿?哦对,还有,我妈她觉得,女人味这个东西吧,比较影响进步,我从小她就把我往男孩子打扮,我上小学的有一次,终于头发留的长一点了,她就跟我商量,妈妈帮你剪个头吧,你看就李阿姨那样的。
李阿姨那个发型当年挺流行的,耳朵下稍微长一些,对对,有点现在那个,沙宣的模特的味道,我听了很开心啊,我妈又说,不过她那还不够好看,比她再短一点,保证你出动是个美美的小丫头。
我说,就短一点。她说好好好。
结果把我给美的,盼了好些天终于她那天有空了,坐下来帮我剪,说实话我那个头发留了挺久的,一剪子下去还蛮舍不得,但一想漂亮嘛,我就耐心坐了一个小时。
最后我妈拍拍我,好了。我满心欢喜的揽过镜子一看。
这不就是我从小留的,男孩样的运动头么?”
齐享同情地看着我,“可怜的孩子。”
“你不知道那天把我给哭得,长那么大哭的最惨的一次,特别特别伤心,我亲妈啊,就这么骗我。”我遗憾的摇摇头,“你说这些大人怎么这样,我那么小就跟我玩心眼,忒那什么了。”
对面的男人注视着我一言不发,忽然伸手过来,摸摸我的短发,“那以后就没再留长了?”
“嗯 ,习惯了。”我别扭地试图闪开,“别动。”
“你留长发大概会很好看,试试吧。”他收回胳膊,说,“第一次见你,你就是一直是这样的短头发。”
“第一次见我。”沉默了几秒,我重新拾起话题,“你还记得第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01年冬天,陵城火车站。”'
“那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不?”
“不是那一天?”
“不是,还记得你参加的那次模拟庭审,我对你提过的?”
“记得,是那次。”
“比那更早。”我回想一下当时的情景,蓦地发问,“江苓是长发吧?”
他皱眉,“你没事又提她干什么?”
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刚知道原来他只有过那么一次爱情,那一定是很伤感的一段。我没有别的感觉,只是好奇,他人的刻骨铭心,它的前世今生都是怎样的光景。
在商业区约会就这么个好处,只要愿意,饭后绝不会找不到去处。
出来以后我们去电影院,人多,齐享排队买票,我站在旁边卖零食的地方等着他,有个女孩挽在男朋友胳膊上,很客气地对我说,“麻烦让一让。”
我让开,她在我身后,和男孩子指指点点的商量,男孩说了什么,她脑袋抵着他肩膀笑,一只手轻轻拍打他。
人家这才是情侣的样子。
而我跟齐同学下午之前几乎不是陌路,晚上就凑到一起,还学人家约会看电影,多奇怪啊,傻乎乎的。
“拿一下。”齐享过来把票递给我,一边把找零塞进钱包,“七点半的,还有一会。”
“票价65,加上吃饭的2……”
齐享看我一眼,我一句话就横死在半路上了。他不是沈思博,他没那个耐心。
好吧,总算还有下次,有下次的吧。
事实证明,这两张电影票买的十分物有所值,因为如果不是为了等待它开场多闲逛了半小时的话,有些事没准我一辈子都搞不清楚。
发现之旅源于经过一间药店的时候,我想起我需要眼药水,齐享就陪我进去了。
我在这里碰到了前面提到的那位,跟我一个律师带的用于是,这次是那个男的。
事到如今我已经记不得这位同志具体姓什么,就叫他小助好了,只见小助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探身对药店服务人员问:
“请问哪种药治疗感冒比较好。”
“伤风的,还是病毒性?”
“伤风,我女朋友,她还有点精神衰弱,有什么安神的没?”
“哦,那来点白加黑。”
“好的,来两盒。”
“先生付现还是刷卡?”
“等等,我还买别的。”他说完这句才看见我,“?”
我想他是不是一时忘记我叫什么了,“你好啊,也。。啊”
也吃药啊,今天你吃了没?不太好吧。
“呵呵。”
“谁感冒了?”
“一个朋友,没事。”
“哦。”我也没在意,对柜台说,“我要瓶眼药水。”
付账时我看看小助,他脸上的神情很怪,有点类似于急着上厕所的紧迫,齐享一个陌生人站在他身边他都没注意。
我拿了药,说,“那你忙,我先走。”
他忙不迭的回“好好,我也去那边,回见。”说着就直奔旁边的自助区而去,背影很匆忙,齐享一直看着他,此刻对我说,“同事?”
“嗯,你怎么知道。”
他笑笑,“看起来不像是能做你朋友的人。”
我耸耸肩膀,走了几步,才想起来,该问问他关于李王两位律师,一回头,他人影已经不见了。
转回来的一刻,我脑子里,一根灵感的火柴擦过逻辑的火磷,刷的一声,前因后果猛然间亮了一瞬。
我对齐享说,“你等一下。”
然后我就往自助区那边跑。
小助站在一排药架前面,低声打电话,“亲爱的,你要的那种,叫什么名字来着?……哦,好的,不会买错的,……对了,你知道我刚遇见谁了?”
我弯腰,眼睛盯着层层叠叠的药品,却在仔细地听他说话。
这时身后有人拍拍我,我以为是齐享,皱眉头,“让你等着。”
结果转头看见一张笑眯眯的脸,“小姑娘。”
药店的店员,跟我妈差不多年纪,她慈祥地看着我,“你多大了啊?”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外面上是你男朋友是吧。”
越发八卦了,我困惑的瞪着她。
“不用不好意思,阿姨这种事见得多了。”她叹口气,“不过他也是的。怕丢脸这种东西也不该让小姑娘自己来买。”
“……阿姨你在说什么。”
“嗨。”她叹口气,往我手里塞了一只小盒,“拿这个吧,这个效果比其他的好,对身体伤害小一些。”
她直起腰,“小姑娘,以后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吧?”
我看看她,再看看手上的东西,两个字,第一个还不认识,什么婷。
再凑近一看。
五个小黑方块凑成一堆,是这么一个词,事后避孕药。
我靠,我靠靠靠。
我这才发现,是的,没错,眼前是它们的大家族,种类齐全,任群选择。我在这里一动不动站了多久?
“阿姨,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这么一动,就被目标发现了。
“小助一只手还举着手机在耳边,脸上逼出一个生涩的笑来,“没走呢?”
那个神情,我看着都替他难受,是啊,怎么就对个小丫头大意了呢,我真想留个空间给他为这份疏忽自抽一嘴巴。
“没跟你说,回去再讲。”他对着手机说,然后啪一声阖上,整个人转过来神色已经多少平静。“那,没事我先走了,明见。”
哎等等,我说,“刚跟女朋友打电话呢?”
“……”
“你女朋友,我是不是也认识啊?”
他立即否认,“没有的事。”
“不是吧,难道白助理忽悠我玩?”
小助神情里逼真的惊愕让我一时有点动摇,但接下来他用过分冷静的语调道,
“她开玩笑吧,她怎么可能是我女朋友?”
“我没说她告诉我的是,她就是你女朋友啊。”我接道,“我这么说了吗?”
齐享后来道,他在门口接了一个电话的工夫,转头发现事态已经发生剧变,店内各色人等,以店员为首,分两拨对我,小助和他行注目礼。
想想也是。
我抓着一盒事后避孕药咄咄质问另一个男人女友的事,老的小的都忍不住朝我们张望,彼此交流眼色,看,这该是多么混乱的一段男女关系啊。
正常人这种情况都站不住,齐享也没有例外,他走过来的时候没一个人发出动静,我要是观众我也忍不住得屏着呼吸想,妈呀这一趟药店可来对了,要怎么收场呢。
我知道他往这边来,但没空去酝酿解释,我正盯着小助呢,如果我弄错了我愿意道歉,可目前他神情越不自然,我就越愤怒。这种做了坏事还没本事到底,人品和智商都令人鄙视。
“你知不知道,怎么联合自己的女朋友撬同事的墙角?”我慢慢地说,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像是马上就要发作的样子。
“你没有证据。”
“那又怎么样。”我从包里把手机翻出来,“我马上就给李律师和曾主任打电话,你信么,曾叔叔这点面子还是愿意给我的,弄错也没有关系,反正我很快就滚回陵城,是吧
我摁了一个键小助就上来把我的手按住了。
“庄凝。”他气急败坏地:“算你厉害,你厉害还不成么?”
他也是没有经验。
我那时年纪不大,激动起来,容易撂狠话,气焰嚣张。跟小混混声称,马上找人来砍你,是差不多一个道理。
谁知道曾叔叔会不会这么晚了听信一面之辞,再带上李大律师一道胡闹,我十分吃不准。如果他敷衍一句“小凝,明天再说”,我要怎么办,他如果偏向小事化无,我又要怎么办。
这是非常可能的,而到了明天,形势又变了。
所以我拿手机出来时,四个字就可以形容,色厉内荏,但收场是来不及了。
齐享始终站在近旁看我表演,不配合也不打断,刚过来时微有一点疑惑,逐渐的气定神闲,抽空还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商品,转回头来,他目光闪动,空拳抵于唇上轻咳一声,算尴尬算失笑都相当妥贴。
然后他揽过我肩膀,面对小助,“我私人建设,换个地方吧。”
对方点点头,“隔壁有茶座。”接着又说,“庄凝,我可以解释。”
我刚不愤地拱一拱肩,齐享贴近低声说,“我没想提醒你的——不过你手里那个,要不放回去,要不我现在就去付账?”
我耳朵烫得都快要烧起来,赶紧把手里的小东西扔回货架,“别人塞给我的。”
“明白。”他放开我,“快点走吧。”
你一定也有过这样的经历,看一个电视剧,反派刚出场你恨不得钻进屏幕咬几口泄愤,但渐渐的,你发现他也有苦衷,于是你反而巴不得他是彻头彻尾的恶棍,坏的酣畅淋漓,才可以视为异已,他和你一样有无奈有软弱有留存的人性,要人怎么痛下杀手,把他交给道德和审美大快朵颐?
我这一天就是这样。
这一对男女助理,合起伙来不顾我的感受,拿我的利益殉他们的前程,太把自己当成一回事,我在心里冷酷地想你们可惹错了对象,我乐意看看你能解释出什么花儿来,但白痴才会原谅。
小助点了壶茶,给我们倒上,他问齐享,“你毕业几年了。”
“一年有余。”
他笑了一下,“想过将来没有,你们?”
我使劲冷笑。
齐享不去接他的话茬,“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我们还有事。”
“庄凝,我知道我说这话挺虚伪的,但我和小白,我们真的,自己也觉得这事做得不地道。”他没等我做出反应就接着道,“但我们没有办法。”
他直接地告诉我,是的,那个客户是女朋友撺掇他去争取的,至于李律师,算给他面子挂个名而已,他说这个案源是他本人找到的,李大概觉得,帮他这点小忙,算是他跟了己一年,鞍前马后却正式案件都没有接触到的补偿,自己也不见得有损失。
白说,你打赢了这个案子,局面就打开了,否则我们难道一辈子,都要替人整理案卷和查资料?
她又说,反正我准备跳槽了——别拿那么吃惊的眼神看我,不跳我们一直这样偷偷摸摸?我们从大一就,女孩子我拖不起,只要你混得好,我转专业去做点别的吧,我说了我没哭,总之一句话,不换观念就换人,你看着办吧。
我忍不住插话,“为什么啊?”
小助看看我,“你没找过工作。我们这样二流院样的法学专业,又是女的,用人单位一问,有男朋友了,对不起,那岂不是刚工作就要结婚?结了婚就要生孩子?劳动法规定还不能辞退,这一来至少两年?保证?保证没用。真怀上了难道逼你打掉?”
他继续说,“刚来那段时间,真的很崩溃,她家在南方一个小城市,父母帮她联系好工作,结果她跟着我来上海,基本就是背井离乡的概念,过年回家她一些朋友,学历还不如她,工作得早,都已经小有所成,至少孩子也满地跑了,她怎么会没有想法?”
他喝口茶,并不看我们:“你们知道律所这种地方,好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们没想针对你,庄凝,但我们商量过,你在这里是局外人,又是曾主任的熟人,算了,多辩解也没什么意思,我们对不住王律师,也对不住你,这是事实。”
小助离开以后,我坐在原地,指头一点点捺过桌面的纹路,来来回回思索,很纠结,终于忍不住:“你说,我该……”
齐享的视线从我的手指移到我的脸,“嗯?”
“烦死了,这人怎么这样啊,明明他们做了亏心事,怎么反过来,如果我不原谅就成了小气,狭隘,刻薄?”
“词汇量挺丰富的,继续?”
“你正经一点。”
“小姐,显然你已经做了决定。”他散漫的,语调活像是客服接到骚扰电话,那样又温和又无可奈何,“我浪费这个感情干吗。”
我怀疑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骗,别人一说我就上当。”-
“也许。”
“对啊,我要就这么不计较了,真是脑子进水。”我掏出手机,调出曾叔叔的号码,指尖在通话键上摩挲,摩挲。
齐享挺有耐心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吐口气。
“要不。”他淡淡地说,“先去看了电影再打。”
“哎,也是。”我看看时间,“开场了,快点快点走。”
他起身,把小包从旁边椅子上拿起来递还给我,我注意看他,看他有没有笑。
“不许笑啊。”我说。
“我笑了吗?”
“我本来都打了,都是你拦着我。”
“是,是我拦着你。”他接道:“你明明小气,心狠手辣,又没有同情心,都是我拦着你。”
我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影片正放至高潮,里头的女人刚脱了件外衣,眼儿媚,“come on b……”
声道和画面就猛地跳跃到男主角真空条浴巾持枪和凶徒对峙,观众们“唷——”群起而虚之,以示不满。
铃音就在这群情激愤的大动静里勉强钻入我的听觉,我出去接这一趟电话回来,银幕上神通的男小强已经快要把BOSS撂倒。
散场后齐享送我回曾家,我在出租上说,“齐享,我后天回陵城。”
“就为今天这件事?”
“有一部分吧。”我老实回答,“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但主要的,还是我想家了。”
刚刚的电话是谢端打来的,她声气恹恹,又偶尔惊亢,像电影里被追杀的女证人。
“你什么时候回陵城啊?”
“不知道,快了吧。”
“庄凝我喜欢上一个男孩。”
“哇。”
“但我们不可能。”
“why?”
“没有什么。”她慌慌张张地反口,“庄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快点回来好不好,我想你了。”
我的心很柔软,“我也想你端端。”
“我……”她在那边突然哽咽,“我一个人,我没办法……”
“到底怎么啦端端?”
“没事,可能因为下雨了吧,我心里很难受。”
“……”真是个善感的小孩,“我今天也很郁闷。”
“为了……沈?”
“……那倒不是。”
她没来由地叹口气,“唉。”
我后来知道,她在那一天,最后一次拒绝了沈思博,但明显的,她已近边缘。
…………………………
齐享静默了几秒,我以为他要提反对意见,但他只是说:
“我十一可能回不去,但到了十月底,也许会有假。”
“哦,好的,随便你。”
他看了我一小会儿,把脸转向车窗外。
而我想到和他分别,虽然没觉得惆怅,但也没觉得轻松。
对我这种情况通常有一个精准的词组来概括。
不是三心两意,也不是随波逐流。
只是。不在状态。
我要回家了,那个腔调柔软的,多雨的,有许多可爱的人和事,同时也让我吃了败仗的城市,现在我要回去了。
有些人你永远不必等
齐享在十一月初某天午后抵达陵城。
这个城市又下了雨,水雾缭绕。能见度很低。齐享在L大四教门前收拢雨伞,顺手把它抖一抖,靠放在墙边。身穿绒衣的女孩子走过去了,还回头对他望望。
这一幕,当然是来自我的想象。因为当时的我,正一无所知的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我身旁的座位上是个卡梅隆迪亚兹式的阳光美女,我主要指的是她的短裙和大浓妆。
谢端在离我大约两排之隔的地方.
天气冷。秋雨是昏黄的。日光灯凉而乏味的光。
我心情低迷。
已经过了一月有余,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
齐享沿楼梯往上走,水磨石地面沾染的稀薄雨水会让他的鞋底发粘,一年多以前他从这里离开时,四教才刚刚竣工,课桌面也还没来及被学生随手涂鸦,面前这张上就有这么一行:世间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
是我,是我无意识地在涂涂画画,从寝室搬出去时我恨不得把这句纹在自己身上。我抬头,谢端正回头张望。我把脸转开。绕过回廊就是我所在的教室,尽头的落地玻璃外,一棵悬铃木至少已经挥霍掉它这一季四分之三的叶片。
一面是白粉墙一面是雨烟肆弥的阴沉天,像时间走慢的世界。齐享在教室后门口停下脚步,他可能看了看时间,还有四分钟。眼下是四点十六分,我的手机告诉我。我身边已经有人在偷偷收拾书包。
而这个时点,沈思博大约正出现在回廊尽头。他和齐享几乎是同一路线而来,如果真有这么一个遇见后者的好事姑娘,那么大大概于百米之外再次对沈思博回眸。
雨滴落在扶栏。我不知道齐享这时候有没有在微笑,他隔着门玻璃找到我,接着他转身,清秀的男孩子正走过转角,向这个教室过来。沈思博显然并没认出眼前这位有过一点肢体冲突的男性,但齐享认出了他,这男孩神情平静目光却柔软,手中两把黑色折叠伞,他是个称职!
而体贴的男朋友的姿态,因为这场急雨来给女友送伞.他和他擦肩而过.
我慢慢把桌面上的字迹擦掉,一面想,我怎么回去呢,要不先冲到寝室拿把伞?曾小白前两天还打电话,庄凝,你要一直不回来,我用你的衣柜摆点东西?
随便你,别把我东西乱放就好我以为她会说点别的,结果她叹口气就把电话挂了。我把手机移开,木木地想,曾小白也学会叹气了,一个两个都长进了啊.
我看过去,谢端正在发短信。
沈思博正在发短信,伞尖支在地面上.让我来设想一下当时的情景。齐享靠在对面的墙壁,他不看任何人,神色平淡,点燃一根烟旋即又丢弃在地——它扁平的尸体我出来以后在地上发现碾灭它的两秒里他已经大到处考虑清楚,要不先走,否则等她出来了,这该是多么难堪,他可受不了她看着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齐享,你听我说。这要是真发生了,得在多长的时间里彻底败了他对感情的胃口。趋利避害是天性。但是,齐享说,他自己也没有办法解释,他在那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为什么没有趋于理性的离开.现在,铃声响了,教室里,她站了起来。 我站了起来,踢开方凳,把书本一本本捞起摞在臂弯里,你知道,我做这个事的时候有点不拿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当回事的劲儿。齐享的视线隔着人群,他也许在想,她又不知在跟谁犯浑。问题是她自己还一点意识没有。
我收拾完毕懒洋洋地往外走,没戴眼镜,黑压压的人堆透着雨天的潮湿气,卡梅隆同学从身后挽住我的胳膊,“庄凝。”
“干吗?”
“期末时能把笔记借我复印下么?就指望你了?”
“我又没抄。”
“但你肯定弄得到,你谁啊,是吧?”
她接着说什么我都没注意,因为我瞥见谢端和沈思博,他们在门口,众人纷纷低调的侧目而过。
我在那一瞬间,真的觉得我可以做出任何事,他们至于这么,一刻也熬忍不住,彼此相思入骨?!
我想哭,唾骂,像个小孩子去踢打让自己痛苦的对象。
但是庄凝,但是庄凝,周围有这么多眼睛在看你,请你多少给自己留个退路。
我转头,对着卡梅隆,:“咹?”
从这个字的通常读法来看,它不该是这样一个荒腔走板的爆破音,卡同学不讲话了。
彼时的画面需要被记住的。
就像一部电影,某些镜头看似寻常,却有它独特的语言。事过境迁后我常常想,这唯一的一次,我们四个人狭路相逢,它是要指向哪一点呢,我如果在那一点上做出截然的态度,此后又会有什么样的蝴蝶效应生成?
我一直记得,那一刻我跨出教室,沈思博从身后碰碰我,其时齐享就站立于我前方一米半处,但是我竟然没有发现他。是的,我意识里其实在等待那一对的招惹,他们不招惹我反而要意外,我几乎是又切齿又快意地转过头。
谢端在沈思博的肩膀后,这是个保护的姿态。同时他手握伞尾,用伞柄轻轻拍一拍我的手臂,像是开玩笑的意味,搭配的台词应该是这样的
海,这还不接,还想让我亲自送你手上书上说,这是符合礼仪的方式,交递物品时柄而非尖端指向对方。他仍然是细节都让人无可挑剔的准绅士。
他在微笑。笑的就像是我的沈思博。我恍惚一秒钟,接着就反应过来。
他在为喜欢的女孩请我——还谈不上求——接受这个人情,就像心灵鸡汤那种满口大词儿的书里常说的那样,让我们把那一页翻过。
我偏不。
你们瞒着我做的,我一样一样,全部都记得。
卡同学嘀咕道,“有些人,还要不要脸了?”
她的声调不高,刚刚够当事人每一个字都听到.
我再看看那一对,扭头问她,“你说什么?
她耸耸肩,意思是人要不爱听就当我没说。
我笑笑,”你之前要的什么,笔记?放心,有我就有你的,我不过都会保你过。
她眨眨眼睛,我脱开她的手臂,转过身去.
至此我才看见齐享。
从时点上来说,齐享是先看到沈思博递伞给我善意温和的神色,他和他女友渐起的难堪,男孩子收回伞,耸耸肩,转头对女孩宽解,无奈,又怅然的一笑。
齐享看着这一切。他承认,姓庄的某些时候,的确让人够受,折腾过了度,没有谁能无条件宠她,她这样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然后他才看见我回过身,脸上的神情。
多年后某天我在沙发上观看动物世界,鹿群淌过奔流的河水,折了腿的幼鹿被遗留在原岸,哆嗦,趔趄,盯着镜头,又疼痛又茫然。
齐享从身后经过,驻足陪我欣赏了一会儿,蓦然间动了感情,俯下身搂住我,吻我的头发,我抬手去抚摸他的头颈,:怎么了?“
“长得多像你。”
他真是有办法让我脆弱。虽然在零二年秋雨枯黄的那个日子里,这一点尚未表现的十分明显,他只是看着我,面色还谈不上多缓和。
我向他走过去。沈思博还在看着我吧?太好了,不枉我一场无望的刻薄。眼前这个男人,我是主动扑进怀里呢,还是等他来拥抱我?
但显然,我们彼此都下不了这个手,太尴尬,而且又有一个多月没见面。
四周有同学侧目,冲我挤眉弄眼,有女生人过去了还回头张望,我脊背挺的像颈椎病患者,不止因为齐享,还因为身后那两个,我有受到夹击的感觉开口就不流利:“你……”他等着我说。
“……带伞了吧。”
他怔了怔,接着莞尔,“当然。”
走前我回头看看,沈思博和谢端可能已经沿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我想,也许齐享也就一般在意,甚至也许他来是告诉我,庄凝,这一个月来我发现我们并不合适,所以他名义女友我怎么闹腾他都不气恼,
不妒忌。
我当时不明白,这种情况是,他理性上明知我不妥,却又在不自觉当中偏袒我。偏袒二字,在一个已经基本社会化的成年人,他的选择性意. 识里,是奢侈任性的小东西,不是谁都可以,不是对谁都可以。
在楼道里,齐享方才给面子的那一点微笑就全都不见了,面色倒也谈不上多难看。就是没表情。他就这么端着挺合适的,宽容得跟个二百五似的行为完全跟他文不对题。
我想,他要是敢开口指责我,我一定会说,唷,你管得很宽嘛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好,但我又沮丧又懊恼,真要解释吧,再一想,还真没得解释,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还没放下。这一点无可辩驳.
所以我无话可说,爱谁谁。
我怎么可能对他讲,从反应过来,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逐渐感觉——其实要谢谢你来,我下午在教室里非常孤单和难过,再加上刚才的事
如果你没有回陵城,我都不知道这个周末要怎么熬过,上自习,看资料,或者一个人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我现在的室友是个晨昏颠倒的夜猫子,我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话,一旦开口那突兀的声调,连我自己都得罪了。,
谢谢你回来,虽然突然了一些,虽然一见面就不是愉快的场景。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可能对他讲这些。
如果他现在要走,我现在二话不说就帮他拦出租,还要抢着付车钱。
所以说齐享遇到二十岁的我,还真是蛮作孽的,此女一点柔软的心意收的比存折都严实,他笑她觉得他虚伪,收敛了她又觉得自尊心无处安放,又不是只有她神经长全了,别人也得慢慢调整情绪是吧——他单手撑伞转眼看看她,她紧着一张脸毫无愧疚的颜色,还得他找她讲话. 话一出口他可能自己都想,真废.
但我密不透风的心境,竟然暗暗透开一线,“还行。”
齐享抬起探向自己的衣领,我急道,“我不冷,你别脱给我,冻死你。”
这位帅哥今天十分学院派,外套里头只穿了衬衫和薄毛衣,而今早骤然降温,温度不到十五。
他手指停在领口处看着我,有点要笑起来的样子,然后他从外衣内袋里抽出手机,它在他手振动的非常欢快。
我大为尴尬,看他接完电话放回去,才忽然想起来问:
“你怎么找到我教室的?你信息里只问我有没有上课。”
“选修课的安排,系部教务栏有详细公布。”他说,“另外你可能忘了,有个下午我发短信问你做什么,你向我抱怨《法律经济学》这门教师只懂照本宣科,那天也是周五,跟今天一样。”
我默然,那是学期初发生的,他要是此刻再追加一句“你看,你说了什么我都记得。”我心里对他的惭愧全得显山露水,但他什么都没再说
我叹口气,自己都觉得很莫名.“干什么,老气横秋的。”
我纠结良久,低头盯着潮湿路面,“哼哼哼哼?”
“?”
他侧过脸,“再说一遍.
“唉。”我只好说得再清楚一点,“你不生气了?”
“哦。”他转回头,听起来挺冷淡地回答,“没有。”
我后悔了,让你事多,让你问。
但接着,齐享就把伞换到左手,我刚想,不是吧,连雨都不给我遮了,他就用右臂搂过我肩膀,贴紧他的身体。
我们晚饭仍然在“佳缘小栈”,齐享说自己对这一家的蜜汁甚为想念,那只盛放它们的,莲花状的瓷碟被端上桌的时候,他微笑起来,“竟然连容器都没变。”
对啊,一直是两人吃刚刚好,这样子嘛。上菜的小姑娘笑眯眯地回答。如果我没记错,在饭后离席那个点上,雨曾有一小段的停歇。走到门口有电话进来,我和齐享说着话,一边抽出手机来瞧一眼号码,立即声。
齐享正穿外套,也没注意我的神情,只随口问了一句:“换手机了?……”就被我赤白脍制止,“虚!别说话,千万别说话——喂,妈?”
我的声音很饱满,很抖擞。“小凝,最近还好吧?”我妈在电话时说。
妇联主任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声调久矣,业务不熟练,频率在高昂和低柔之间岔来岔去找不准,“呃?”
“挺好的埃”我用肩膀和下巴夹着手机,两只手拉上包链,“怎么啦?”
我脚步缓下来,齐享也就没有等。独自走在前面,我不时抬头看看他的背景,两个人形成和马路平行的一条直线。
“我是你妈,没事就不能打给你?”“能啊,能埃”我说,“我最近挺好,奖学金拿了二等。——哦,这个说过了。我竞选上了学会生副主席,这个也说过了,反正我挺好的。”
我妈静默了几秒,叹口气,温柔地问:“在学校冷不冷?”“我帮你收拾了几件过冬衣服,有时间回来拿一下,你爱吃的笋,你爸去黄山开会给你带的,也放冰箱里了——”我怔了一怔,“哦,哦,好呀。”
“暑假也不回家,开了学又不……”我听见庄主任远远的,沉稳又有力的嗓音,“我跟她说。”“哎呀你说什么呀你说,你光知道训她。”我妈的话声远了,紧接着又近来,“那就这样啊,宝宝,有空就回来。”“嗯,拜拜,”我指尖已经摁在结束键上,突然又听见我爸的声音在那头,“注意别冻着……”我反应不及,按了下去,耳边顿时空茫。
他们很少这样,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好像都忘记我是他们的小孩,而从小当我是生理心理都能自理的成年人,不专制,不粗暴干涉,但无条件的迁就也请免谈,我心里软软的,有点想掉泪。
是有一段时间没怎么在家待了,最近我时时有逃离一切熟悉人事的欲望,梦想失忆加换脸或者被外星人绑架。
此刻我握着手机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那什么,还是歇了吧,得对爱你的人负责。
然后我才想到,齐享呢?
齐享正立在路边,凝视被淋透的街面,小马路看过去像雨夜里微光闪烁的一条河,我在他背后喊一嗓子,“喂!”他回身,“讲完了。”“讲完了。”
“那走吧。”“那个,你跟我一起回家吧?”他惊异地看着我,我很窘,“哦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一起回市里,然后各回各家。”
“母亲大人下命令了?”
“其实是我想家了,再说,”我想想又补充道,“这样我们如果明后天要见面,也方便很多。”齐享陪着我,回住处收拾东西,拿手机充电器。当时是差不多七点四十,我对他讲,如果我们动作快一些,还能赶上最后一班八点半的专线公交。他也没有表示异议,他有点偏沉默我注意到了,但我没有问我住的不远,学校周边盖给教师的公寓,新的,没怎么装修。我进门把手里的书放下,翻找物件,“院办的苏老师你还记得吧,学校分给她的房子,准备以后给儿子结婚用——哎你就坐那个整理箱上吧,没事。”
齐享没动,只拍拍我堆满衣服的靠椅,语调调侃,“看来是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刚收的还没叠,反正你就随便坐吧,你站着我着急。”“没关系,你慢慢收拾。”他脱掉风衣搭在椅背上,“我用一下洗手间。”“就在旁边。”齐享大概也就刚刚来得及移动分毫。说时迟那时快——抱歉我又一次用到这个词——只听对面房间门扇一声巨响,睡裙带起来一阵风,有人瞬间抢占到目标,拧开笼头,动静很大的刷牙,动物一样打呵欠,不关门。
我们面面相觑,再同时看向洗手间。
当时我正拉开抽屉,东西找齐就可以撤了,但生怕里头的女性再做出什么更彪悍的举动,我情急之下提醒道,“小言姐,能借张椅子吗,我这儿来个朋友。”
言维维穿着睡裙,满嘴牙膏沫子伸出头来,睡眼还惺忪着,很淡定,“哦,有男人啊,我刚起床没看见,不好意思,你自己去搬。”话已至此我只好真的直起身去她房间,齐享问,“要不要帮忙。”我随口说,“那你就帮我找下充电器吧,应该就在这个抽屉。”
言姑娘的房间好在没让齐享进门,内衣就挂在门后的把手上,电脑旁边一堆零食残骸,啤酒罐,以及半空的烟盒。我拎个方凳出来,一面回想月前我刚搬进这栋屋子,那时多么万念俱灰,也不由被这位姐姐超乎常人的生活方式给惊着了,此女每日三更做人昼伏夜出,我一度以为她至少是个卖摇头丸的。直到某天我们俩叭在阳台上分享了半包烟,才知道,她是个网络上写小说的。
诸位其实见过他,说男人特别爱自作多情以及劝我认栽的那位。她听了我的经历,说庄凝,我有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的冲动,但我还想等等,等着看它的结局。齐享接过我手中的方凳放下,把充电器递给我,“怎么说,现在走?”
听见言维维还在哼哼嘅嘅地洗漱,一面唱歌,我摇摇头,“至少等她走吧,不然多傻。”
说这话我有种被自己下套的感觉。齐享笑一笑,坐下,他脸部的线条难得这样柔软,温和甚至让他显得稍稍有些疲倦,接着他拉住过,胳膊圈住我的腰。我站立不稳,这样不讨厌,但是姿势挺别扭,“干吗呢?”
“跟你说说话。”他一使劲,我就坐到他腿上。
“哎哎,外边有人。”其实外面看进来,这里是个视线上的死角,但心理上总有点过不去。
他低低地说,“那就去把门关上。”
“……我才不要。”我听言维维欢乐地哼着小调从洗手间出来,再啪一声把她自己的房门带上,“我们走吧,走吧。”但是他扣在我腰间的手臂反而收紧。我去掰他的手指,气喘吁吁它们却丝毫不为所动,齐享并不看我,他耐心地用左手抚摸我的头发,唇角是志得意满的一小弧度。事后回想起来,他这样相当迷人。但当时我很紧张,“喂,喂,别。”也想不起来摆事实讲道理,只能小声威胁,“我那个什么,我喊人了,我真喊了。”
他的回答很简短,“好的。”这么一来我突然没忍住就笑了,额头抵住他的肩膀,整个人都松弛了。“笑什么,”他动作很轻的捏我的下巴,“不许笑。”
然后他低头吻我,温柔而简略,只用他的唇碰碰我,离开,“再笑?”我还没来及做出反应,他又吻下来,这次再深切一些,再离开。我使劲敛容,气都喘不匀,“我没笑,没笑了。”
齐享莞尔,黝深的眼睛此刻柔而亮,声调却已难以清明,“抗议无效。”我做了个很孩子气的举动,两手交叠把嘴巴捂上。他只用一只手,就把它们握住,接着他再次俯下身。
这是第一次在他离我这么近时,我既没觉得是在坏给谁看,又没觉得恼怒。
但喜悦或激动也谈不上,我心里只有一种奇特的平静,以及混了复杂成分——比如怜悯,比如怅然——的温情,就像你的一生都摆在你面前,跟你预想的不一样,但你也已经准备接受。[你看,庄凝,他们这个时候,也可能在拥抱,接吻,就像你一个月之前看到的那样。
齐享的气息近了,我闭上眼睛。现在我可以说一说。那一年的仲夏到初秋,到底什么事在瞒着我发生。七月,沈思博从溧城无功而返。
在那个地方,他晚上住在招待所,白天他爱的女孩陪着他,坐公车晃过溧城的大街小巷,这是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每天要经过的路线,他这么想想,就觉得好亲切。他们像所有初恋的青涩孩子一样又傻又快乐,她带他去尝她最喜欢的小食铺,带他去看她最珍爱的风景——但只要谈到他们之间,哪怕最无意的话也能引来她的缄默,他的心在这深不见底暗天无日的缄默里,一点点沉下去。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那个叫庄凝的姑娘,她们两年的友谊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良知上,庄凝对她的好,庄凝的眼泪和疼痛。
他离开的时候她想,他大概是对她失望透了。他们明明彼此贪恋,却要分担求不得的痛苦,但她没有办法。暑假将要结束的某个晚上,他给她打电话,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漫无边际,彼此都够不到真正想表达的衷肠,直到他提到当天的一桩意外。
这桩意外的当事人我也认识,我和学思博初中时期的同学,我从上海回来后听说,他打篮球时心脏病突发,送到医院已经不冶——沈思博当时在常“一个人,之前还跟你说说笑笑的,说没就没了。”8 谢端想,难怪他今天这么郁郁的样子。她正要张口安慰,他在那头低声说:“端端,如果是我呢?”
“……”
“如果我明天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
她拿着话筒,被突如其来的一阵无常的悲伤摄住,“你不要胡说。”阖上电话以后,谢端设想了一下他苍白着脸躺在那儿,这个我懂,我偶尔也会这么想,爱一个人不就是这样吗,关怀,怜惜之外,又有满心对不可知的臆测和想象。她非常痛苦,拨给我,当时我正坐在电影院,和齐享一起看电影。
那之后的第三天我从上海回到陵城。
我有点缺氧,迷迷糊糊地问:“齐享,你喜欢我吗?”
他刚刚结束一个漫长的亲吻,我听见他压抑的呼吸在我的肩颈间,他的手把我外衣的扣子解开,又系上,手指慢慢摩挲这个牛角开头的小玩意。男人碰到这种问题,多少都会有点尴尬,擅于在这类事情上表达自己的男性,现实里其实非常稀缺,我也没有碰上例外的一个,他斟酌几秒,“不然你以为呢。”我想说,或者是,同病相怜?在佳缘小栈时,服务员说蜜汁正好是两个人的分量,不是吗?
“谁?”他几乎立刻也就明白,“你又想哪儿去了?”他样子有点生气,把我放下来,“算了,走吧。”
这个人怎么一点交流的诚恳都没有呢,我把充电器塞进包里,一边说,“像就像呗,我又不介意。”
我话尾刚落,齐享原本已经走出门,退回房间把门啪的带上,转身向我走回来。“庄凝。”他的声音吓了我一跳,“不惹我你就不开心,是不是?”我到家的那天沈思博已经去了学校,他妈妈在门口看见我,“小凝,听说你暑假去了上海,回来啦?”“对啊,沈伯母。”我讲话的语调,就跟我不曾为她儿子伤过心似的,“沈思博呢?”“他去学校了,今天刚去。”
“哦。”我松口气又觉得略略失望,“也是,他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她诧异的瞪着我,“你在说什么呀小凝,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我也诧异地回望她,她坚定地说,“不会的,我了解我们家思博。”
我再不走就要重燃希望了,赶紧苦笑一下,“哦,那也许我搞错了。”沈伯母叫住我,“哎,小凝,思博有件衣服落在家里,你给他带过去吧。”她在衣柜里翻找,一面跟我唠叨,我和沈思博小时候的事,说他因为我生病自己也不肯睡觉,说他总记得我偏爱吃什么,每次我到他家吃饭他都会关照保母做,说他上中学前都不和别的女孩子讲话。我靠在一边,想,其实沈伯母是知道的,她只是向着我,但她这样,并不能改变现实,那些事是真的,都是真的,却只会让我更难过,这就好比一场人命官司,无论舆论如何偏向,逝者却到底已矣。
她说,小凝,你多担待一点,他会懂事的。我笑了笑,这时我闻到房间里有香气。清淡的,微酸的甜。
沈思博从来不爱吃小零食啊之类的,我有一次拿话梅塞给他,他皱眉头又笑起来说,这不是小孩子吃的吗?我的目光落在他的写字台上,那里有一小盒茶梅,跟谢端喜欢的那种一模一样,我也不怎么高兴了,“我又怎么惹你?我说的是不是事实,吃饭的时候你明明想到她,而且你之后情绪也不一样。”
他停下来,顿了一顿,“对,我跟她就在那条马路上分的手,那天我态度很坏,不肯听她多说一句,我有时也会想,如果那天我稍微好点会怎么样——但这并不说明什么庄凝,现在跟我在一起的是你,你难道不能……”我看来,这误会大了,他以为我吃醋,你以为我在乎?
“你解释什么,我说了我不生气。”我觉得语言还不够有说服力,也真的不想跟他争执,我要表达的意思到了,就认为别人也该就着这个意思顺流而下。
这时候言维维过来敲门,“庄,小庄你还在么?”我直起身想应,不知为什么又没有出声,大概这个情景实在尴尬,估计她也没什么要紧事,回头再联系不迟。言维维在外头嘀咕,“看来走了呦,真是,比我还糊涂。”然后她离开,从大门出去,拧转钥匙的声音。我把视线调回来,耸耸肩膀对齐享补充道:“真的。”我其实,怎么说呢,也不是那么真的。但你知道一个女性,她在感情上已经挫败一回,弄那么难看,在下一段里多少要找回点姿态,再拿它当回事一次,她不愿意。
齐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一会儿,他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竟然,笑了起来——虽然算不得多么开怀,要描述这个笑,就得跑一下题。
记得我刚上小学,有天不知道哪根筋出了问题,一定要看一个电视剧,我爸说,“不许,去睡觉。”平时我是反驳不能的,那天魔怔了,“我要看,不要你管。”我爸板起来了,才可怕,“再说一遍。”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劲头,“我就要!就要!就要!!”一出口我想完了,这不挨打往哪儿跑,结果我爸沉着脸瞪了我一两秒,接着挺突然的,他笑了,过来掐我的脸,“这个小丫头,倔的!”事情的结局是,虽然我没看成电视被送上床睡觉了,但也没挨打,我爸对我还特别和蔼,我被彻底搞糊涂了,觉得成年人翻脸如翻书,不可理喻。后来想想他就是,一方面被气得无法可想物极必反,另一方面,竟然跟他七八岁的小女儿这么较真,他估计也觉得荒诞。但是说来说去主要的,还是他爱我——还是个小孩子呀,教育的机会多着,现在就让一让她吧。之后我大了懂事了,也就基本再没这种契机。齐享此刻的模样,跟庄主任当年那个路数是差不离的。就快被气崩溃了,但是稍微一个转念,你看她肩膀耸的活像个阅历丰富的女郎,不知道从哪个蹩脚电影里看来,但这个动作明显跟她文不对题。算了,让一让她吧,你还不知道她么?是啊,他知道我。他一笑,我就傻了。他继续跟我吵下去我应付得来,不是这个。
“真的?”他反问我。“埃”我说,“可能是吧。”我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他看着我,慢慢道,“现在我回答你之前那个问题。”“?”“对于这么一个一根筋又笨得伤心的,我还真是希望。”他蛮淡地说,“能少喜欢她一点。”
我背靠书桌,瞪着他,花了几秒钟才理解过来,“呃。”好了,这下攻守易势。同时我手机在包晨鸣叫一声,我伸手去翻,一面纠结,这怎么,这怎么回应呢。短信内容很简单,我第一遍没看明白,又看了一遍,然后我像一只闻到毒品的警犬一样绷紧身体站直。小庄,你钥匙丢在大门上,我给你放苏教师那了,你回来自己去拿。
“齐享。”我很崩溃地,对他说,“我们可能被锁在里面了。”
我回到寝室,里头空荡荡的,我把遮挡书橱的报纸撕下来,小苹果的相框里是我和端端的合照,我对着它看了一会,然后爬上床躺着。
不会的。
她前两天还打电话给我,说她想我,她不会那样。
你多可笑啊,就一颗茶梅。
但是她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但他们不可能。沈思博说,他爱上一个女生,一个隐形的,我从来没见过,卓和又不肯透露的女孩。以及,此前种种。
你知道,人在翻找一样物件的时候,如果她已经找过一个地方,她往往懒得再去翻第二遍。于是自从去年圣诞夜我打消了怀疑之后,就再也没往那个方向想,当然,也许,我不愿也是可能的。可那些令人疑窦丛生的东西,它们从未真正消失,那颗话梅是一条引信,我不知道,点燃它,是什么下场,我和她的友谊,我的信任。
而且她还没有回来,她说了她今天要回来。我打她的手机,无人接听,无人接听。
据我日后所知,她那时正坐在距离陵城十几里的公路边,等待沈思博过去,她衣袖染血,握着自己受轻伤的右手,抖得像十一月风中的一片枯叶。
2002年九月二号,溧城至陵城10#国道上,发生重大交通事故,由本向东轻卡因刹车不及拦腰撞上由北向南行驶的载客大巴,碰撞猛烈,两车均侧翻,大巴旅客共计两死三十伤。
他之前问她,如果明天我就死了,你会不会后悔。真像命定。
最初是不觉得怕的,只是麻木,难以置信。等她从一片空白中醒过神,被救援人员安置在一旁,恐怕慢慢舔进她的意识,四肢冰凉,本能的不能控制的颤抖和哭泣,牙关几乎不能咬合。
她的手机天线断裂,向别人借来电话,拨通他的号码:我后悔了,沈思博,我后悔了。
无人接听。我阖上手机,从床上爬下来,突然感觉少了什么,手腕上。我拉开书桌抽屉,沈思博去年圣诞夜送我的,五块钱的仿水晶珠子,它们躺在一个玻璃盒里,连接它们的那根线莫名断掉了,我东翻西翻,抽出一把西瓜形状的小扇子,对着坐在那儿的齐享扇。他头也不转,“有劳。”我转过来对自己扇一下,冻得一激灵,赶紧放回去。
他停笔,转头对我说,“无聊就找点事做。”“你把我的位子占了埃”他无证,想了一下,自己点点头,“好在我习惯了。”然后他继续奋笔疾书。我凑过去看,“谢谢你,写肤浅一点。”之前我发现被困家中的惨剧,第一时间去拨言维维的手机,她没接,我知道这个人,有手机跟没有一个样,经常调成静音往哪儿一扔,当然,还可以打给苏老师,她一家就住在几步之外的教授楼,所以言维维才能那么迅速的把钥匙扔给她。
_但等苏老师一上来,见到齐享……她每次来都愿意每个房间走走,看我们是不是乱接水接电啊,有没有注意卫生啊,藏都没得藏。只能等着,等言作家给我回电。在等待的过程中,找个最不暧昧的活来干,比如,写论文。
诸位都知道,大学在课程的设置上,哪个专业都至少有门把课是鸡肋,学之无味弃之不能,比如这门《法律职业道德》,人家德里达“法律可以解构,正文是不能解构的”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问题,它用了整整两百多页来讲,授课老师还要求我们期中交一篇心得。
我趴在一叠稿纸上,从第一个字开始使劲叹气,课本需要讲的讲了,不需要讲的也讲了,我还上哪掰去?
齐享原本在一边翻小说,实在听不过去,把我拎起来,“算了算了,我帮你写,什么内容?职业道德和公民法德建设——够无聊的。”“是啊是啊,你看你的小说吧。”“这小说比你的论文还无聊,”他说,“我没得选,起来。”于是我就开始在旁边东游西逛的生涯,把所有小玩意都摸过一遍,最后在床沿坐下来,看齐享偶尔翻翻书,就能那么专注流畅的写,觉得很神奇。我盯着钢笔移动,听台灯底上沙沙的声响,俯在桌角睡着前的最后一点感受,是突然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放瘫当寄生虫的幸福感。
谢端第二天回到学校,在曾小白和苏玛之后,差一点就没有赶上注册,后来有人描述,是一个高高的,长得好看的男孩陪她去的教务。
是谁啊,是她那个室友的男朋友么?听的人这么问。应该是吧,还能有谁。
啧啧,没想到啊,她看上去那……说话的人被捣捣胳膊,我正在他们两米开外,面色平静内心翻腾——那已经是事态落定以后了。
当时我什么都没有问,她回寝室那一天,我们四个人还去学校门口吃了一顿,很欢乐,但我揣着那个小谜团,就像揣着一颗燃烧弹,它在我心里不断劈啪作响,我在别人——甚至我自己——都不注意的时候,阴沉的注视着她,你有没有骗我,你有没有对我说?
但我不敢,真的,我不敢。
我和谢端开始躲避对方。一个去上课另一个总要磨蹭一会儿,或者,你去不去上自习?——哦,我还有事——那好,我去了,我给你占位—好的。
于是一个溜之在吉,另一个根本不会去。
苏玛都留意到了,那个冷漠的小苏玛,她问我,庄凝,你是不是和端端,你们?
我说,没有埃。她说,别这样,都是好朋友。
我说对,本来就是我也没有再联系沈思博,他的外套还压在我的衣柜里,不知道他妈妈有没有跟他提,但他也没有找我。我睡不着,她深夜的每一次翻身,发出声音,我都会惊醒,她每一条短信,每一个电话,她每一次微笑,叹息,我都会猜测,从何而来,指向何处。白天她跟我说话我也拎着一颗心,我怕她下一句就说,庄凝,我告诉你一件事,这句不知道在哪个语音转折处等着我的咒语,我时刻提防被它击中。
但就这样,我还是不敢问。
与此同时,另一此行为开始自主发生。比如我跟卓和在Q上相遇,他问我过的如何,我说一般,他问为什么,我黯淡的笑笑,你说呢。
还是因为他。你说呢。
卓和劝。哄,安慰,欲言又止。我就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一遍遍暗示自己还留在旧日光影里,迟迟不肯去。
我做这些,心情很矛盾,鄙弃,又咬牙切齿,终于,卓和在半月之后,打电话给我,声调很虚,下了很大决心,庄凝,如果你现在有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但你要答应我,不管怎么样都不要太激动。彼时是黄昏,我记得,我正在排演国庆会演的节目,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我心里只有一个画面定格——某档国外罪案节目中,受了欺骗的老人盯着镜头,面色已经看不出悲喜“这件事最关键的部分,是他们说谎,是他们看着人的眼睛说谎,从此以后,我不能再相信任何人。”有人从臂下托起我,我迷迷糊糊地让他把我往后安置在床上,在我身上盖过暖暖的,也许是薄毯,也许是外衣,他摸我的头发,把额前的一缕拨到耳后。“庄凝?”我大概是没反应,他低下来,离我很近了,“小凝?”我想我是笑了,叫我小凝的就那么几个,笑一笑准没错。
几乎是紧接的,就好像你打开一瓶浓香水和你闻到香气那么紧接,我上半身被紧紧压向床铺,他又一次亲吻我。
你问我什么反应?还在睡,多睡,我只是睡着了,没有被下药。这样我还不醒,齐同学就啥也别指望了,直接考虑起身拨112吧。
我醒了,他继续。这次比较不同,他差不多是在咬我,他身体的热量就像争先恐后地跑到皮肤表层,唇舌柔软,每一寸肌肉却都临战般坚硬,我很费劲才倒腾出右手,又被他握住手腕扣在床上。来势汹汹,不由分说。我真的没弄清,怎么突然就失去一切发言权。接着他腾出一只手,开始和我的手玩游戏,解我的衣扣。这个男人,他呼吸一次比一次来的长,以及唇齿间难以抑制的颤音,但他一个字都不说,静默,非常耐心,拨开我,解掉一个之后绝不恋战,迅速移向下个目标,于是我总在重新扣回去和继续缠斗之间忙乱不堪。
他脱掉我毛衣的时候我是真的慌了,慌得牙齿乱颤,“齐享,你不要,齐享,你不要。”
“我要的。”他微微笑,笑得不那么正经,声调还略有些岔,“别紧张。”我知道有多少女性的第一次,并非在百分百情愿的情况下发生,强暴倒谈不上,但性这种事,一份不情愿,心理上会有三分的屈辱,这一点绝大多数男人都不会了解,他们看女朋友抵抗的不激烈,以为,啊,她忍一忍就会过去。眼下就是这样,我不愿意,但不见得要咬舌自尽或者喊的四邻惊起,只能跟他说,不断的说,但他显然并不信,他想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于是我终于没忍住,泪奔了。
齐享这时,手已经贴着我的肌肤,我文胸的一边吊带正被他扯到胳膊上,然后他怔了一怔,过了几秒钟他将那条肩带扶到原先的位置。
“小朋友,你这么讨厌我么?”他温和,低声的问,跟我商量,额头一层薄薄的汗。“不是的。”
齐享看了我一会儿,坐起身拿薄毯盖住我,“好了,不碰你了。”
他只穿了一件衬衣,七扭八歪,袖扣也开了,一边衣袖覆在他手背上,另一边却稍稍短了一截,我一只眼睛还在流眼泪,没忍住就笑了,天哪,这是齐享埃,瞥我一眼,“别招我,我很难受。”
“唉。”“你不讨厌我,是不是?”“嗯。”
他伸手过去,啪得把台灯关上,“证明给我看,往里头去点儿。”
我立刻又紧张起来。“我说不碰你,就一定不碰。”他掀开薄毯在我身边躺下,在一片黑暗里,“是让你碰我。”
我要是说我完全没听懂,那是我在扯谎了,大一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正流行,我也看过,其他什么都没记住,就觉得它很黄很阴暗,人挨个不拿民当回事,性爱像手术刀一样冰冷,一个叫直子的彪悍女人对男主说,我用手帮你吧。此刻我只巴望没听过这句话,巴望齐享是随便说说。
但大概没有男人会拿这句话“随便说说”,他扣住我的手,放在他的腰腹间,高温,结实的阶段,他尽量平缓,尽量平缓的呼吸。我说,“我不行。”但这一次他没再理会,哀兵无效,他的手掌像可靠的交通工具,载着我的手到指定地点,好,请下车,完成你该完成的事。
这个游客胆怯得很,使劲往后缩,但被拦截,毫无退路。他把我的手指一根根轻轻掰开,然后。
他把自己交给我。我半边身体发抖,头晕目眩,耳鸣,真的,一点都不夸大其辞,世界打着旋,像灰白色的棉花糖。
齐享苦笑,“你就这么……呃?”
我就这么就已经基本废了,指望我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他只好给我一点提示。这场活动——姑且称为活动吧——基本由他自己完成,最后关头他放开我,快速从床头抽了几张面纸。淡淡的,淡淡的腥味,我怀疑自己敏感,又怀疑自己不够敏感。
齐享在清寂的夜色里,气息由快到慢,由漫长到平复。然后他翻身把我搂在怀里。
“小凝。”他身体还紧绷着,却轻浅地吻我,“小凝。”
原谅我那一刻没办法诗意地回应他。我仍然眩晕的厉害,软弱地像大病初愈,没有吐在他身上已经是奇迹,除了想昏睡没有别的念头。
这场睡眠并不愉快。最开始老是有摇晃,被迫的,像坐了昼夜的火车后再接触地面,周围始终是灰白的,像没有视力的眼睛。然后渐渐平复下来,有颜色穿透黯淡的天地,有大雨倾盘而来,有人在雨里奔跑。红色。
原本非常黯淡的锈红,但被水一浸湿,突然活泛一样,仿佛陈年的血腥一朝得雪,狰狞的欢快。但我没法跟你形容穿这条长裙的女孩,因为我看到她,心里就很难过。
她是一个多月前的我,周围人都在看着她。啊,这是做什么,拍戏么?叫卓和的年轻人把外衣披在她肩上,声音忽元忽近,庄凝,你也看见他们了,重新找一个,更值得的。
再接着,场景切换到寝室,有新人物登场,谢端,她看见那个叫庄凝的,坐在寝室中央,不动也不做声,她在屏息,酝酿,等待来一场清算。她站起来,给了她清脆的一耳光。我被齐享拍醒,视线适应黑暗以后首先看见的是他冒出小胡茬的下巴,然后抬头,他拧着眉头看我,我说:“做噩梦了。”“看得出来,想说吗?”我摇头。他温和地说,“那就继续睡吧。”真是噩梦。人物因为梦境而扭曲,尤其的夸张,荒诞,戏剧化。其实现实没有这么强烈,比如那一天并没下雨,风和日丽的还晚霞满天,我擦掉眼泪问卓和:“我是不是蠢得不透气?”“还好了,我也是知道不久。”
“上学期?”
“上学期应该不不是,虽然多少看得出来趋势,抱歉,没早点告诉你。”
我也没抽谁耳光——虽然很想——不过当着谢端的面把装我们合照的小苹果摔碎,曾小白和苏玛目瞪口呆又不矢从何劝起,谢端白着面孔开始捡碎片时,我也没好到哪里去,脸色灰败地离开,在门口旅馆开间房,睡了一天一夜。之后很快联系住处,搬出寝室。
这就是整件事的经过,没多么不得了。不过是沈思博认识我这么多年,到头来只为遇见一个谢端。我继续睡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清晨,言维维回我电话。
言维维电话来前大概五分钟,我正睡得昏,将醒未醒,回忆起昨天夜里沉重的叹息,律动的手,坚硬又温腻的触感,以及不明所以的气味,我逐渐清醒,反感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始作俑者还躺在我身边,我睁开眼睛之前运气,一定要克制,克制。
然后我看见他的脸,白净几近透明,枕着自己的手臂,头发落在眼睛上,我都替他痒痒,但他睡得很安稳,很无辜——没想到有生之年,这个词能用来形容齐享。雨已经停了,满室水洗过的清阳光。一路上我们话都不多,在我家小区门口分开的时候,看见他下巴和眼底都有淡淡的青色,我说:“你也赶紧回去,再睡会儿吧。”他想讲什么,又收了回去,接着对自己——而不是对我——笑了笑,“好,再联系。”这种笑我蛮熟悉,自我节制一点,太腻歪了不太好看。就是这么个意思,成年人谈恋爱时经常用得着。我看着他利落的穿过马路,在街对面拦一辆出租离开。我像个蹩脚的女演员,以手覆额叹口气,这举动在一群卖早点及新鲜蔬果的路边摊完成,更加显得假太空,我讪讪地转身回家,心里面有些不太容易对付的东西。刚走两步,一辆黑色轿车迎面过来,全天下数这辆车我最熟,单位配给庄主任的别克,它在我面前停下,我爸从里面把后座门打开,下车,“回来了?”“爸你要出去啊?”“阿,你妈在家。”他也有点过意不去,感觉把我骗回来他自己跑了,“让你妈上午记得把笋从冰箱拿出来。”
“哦。”
我爸扶着车门站着看我,怜爱又有点烦恼的,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最终他拍拍我,上车关门,黑别克绝尘而去。中午吃饭时我问我妈,“今天不周末吗,我爸又有什么事啊?”我妈回答,“小孩子问这么多。”我就不说话了,一会我妈自己问,“我听你曾叔叔说……”“嗯?” “你爸以前那个老同学,齐家的孩子这个暑假也在上海?”
我差点就咳出来,“是吧。”妇联主任成了跟我交头接耳的小姑娘,“你觉得那个哥哥怎么样?”- “还好。”“你们从上海回来,有没有联系了?”
我心里嘀咕,她不会知道了?不会吧,齐享可不是那种有点动向就紧着跟爸妈汇报的乖小孩,我也不是。“妈,你想说什么啊?”她想了想,又想了想,“我不是说,就要让你和齐家的孩子怎么样,你还太小,这种事不急着考虑——不过小凝,你要知道,这世上的好男孩,不止沈思博一个。”原来如此。她一般很少这么连名带姓的叫,沈思博。她都叫他思博,就像他妈妈叫我小凝。对于我们,两家大人都基本默许,甚至我们偶尔争执,我妈都向着他说,你个性这么强,要多让让思博,他真是不错的孩子。
到了眼下,哪怕他好过威廉王子,他也只是一个伤了她女儿心的外人。她知道没有责怪的理由,但感情不是这么说的。
“你都知道了”我挺平静地说。她叹口气,“我跟你爸,早该注意你不对劲,——他们从暑假,就是你从上海那段,就开始了,是不是?”我不答。
“上次不是开会吗,会后吃饭闲聊时有人问老沈。”她停顿了一下,怕我听了伤心,缓缓道:“听说你儿子对象都带回来给你们看过了。”
我脑后一阵凉意,一直沿着颈椎下去了,这种跟恐惧如此接近的痛苦,我都不知道它是什么:“他怎么回答?”“老沈是什么也没说,回头问你沈伯母,她咬死不承认,哪儿的事,我家思博跟那个女孩就是普通朋友,带家里玩的,问急了,说,小家碧玉,长不了的,思博就是一时糊涂。”
“……”我虚弱地接道,“别相信,我就不信。”“我是不信,你也知道你沈伯母,她多么会做人,哪肯当面得罪我呢。”她说,“小凝啊,妈妈是想说,既然人家都到了这一步,你也别再怎么讲,强求了。”听自己母亲也讲这个话,感觉是很奇怪的,仿佛大势真的已去了,我点点头。
下午我妈说,小凝,别闷在家里,陪我去街上逛逛。我很久没这么挽着她胳膊,吃一个甜筒在商场左顾右盼,她不断跟我说,这个要不要?这个呢?妈买给你。拿我当小孩子哄,我还很受用。把吊牌拨拉过来一看,一件小大衣两千多,我说,“啧啧,您半个月工资埃”我妈指指这一季的宣传模特海报,“是她身上这伯不?”“嗯。”
她看看她又看看我,“长得挺像你,你要穿肯定也好看。”
“哎呀妈,我要像她我得少奋斗多年年啊,您瞅见个美女就像我。”我扯着她就想走。
她坚持,“去试试,好看妈就给你了——哎姑娘。”
那售货小姐啊,色狼都没她动作快,三下五除二,那扒的叫一个麻利,瞬间就挝我手里了,一边对我妈说,“您真有眼光,最后一件,她个子高,正合适。”
我在更衣室里把外套脱下来,想,我爸妈月收入加起来,基本小康水平了,但他们一直保持着计划经济时代的消费观念,今天我妈肯为这种平时唾弃为“钱多烧的”的品牌买单,她是当真在使劲哄着女儿呢。
我刚扣上第一个扣子,就听见自己的手机在外面响了,接着我妈的声音:“喂?……对,她在试衣服呢,你哪位?……齐?哪个齐?”
我两只手抓着两边衣襟一合,推开门就往外奔,“妈,你怎么接我电话!”
出去一看我妈坐人家沙发上,“对对,我知道你了,呵……:看我出来把身体一转,丝毫没还给我的意思,”你爸妈最近还好吧?……替我问候他们,哪天来家里吃饭……对了你找我们小凝干吗呢,……哦聚会啊,什么聚会啊?“”妈!“
售货小姐在我身后,很耐心地:“哎,小姐,麻烦不要动,这根带子是这么系的,……不要动,好。”
这情形可太好看了,动静相宜,抓狂和淡定同在。“好,那我让她说。”我妈意犹未尽地把手机递给我,有点焦虑,又有点高兴,想表现出开明,又亟待得知内情。“喂?”我硬着头皮对那头打招呼,“齐师兄。”
他笑了一声,气息亲密地擦着我耳朵,“真是有一朝回到解放前的感觉。”
我也忍不住笑了,“没办法啊,有事!”
“傅辉他们一帮你还记得吧,一会有活动,去吗?”“马上,可我得陪我妈逛街埃”我妈转头笑眯眯地对售货小姐说,“看看,说得自己多大劳动力似的,她要出去玩我才不拦着。”
“……”“去吧,去吧,啊,别太晚回来。”“那这件……”“不买了,模特长得跟你一点都不像。”
“妈,你怎么这样埃”我妈当然是逗我玩,我七八点钟从外面回来,一眼就看见印着商标的购物袋躺在沙发上。但他们老两口不见踪影。
我摸摸手腕上,细秀的一条水晶手链。
那会儿我到的时候齐享已经到了,他正坐那发完最后一圈牌,都没怎么看我。我捡那位卖保险的孙师姐旁边位置坐下,傅辉转过头,对我笑着扬扬眉,这么个小动作把该表达的都表达了——没想到啊没想到,庄小妹。
但也就仅此而已,这群人知道些什么我无所谓,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无所谓。不过其他人确实没有知情的模样,孙师姐正对她对面介绍,“…这个利息可比国债高得多,风险却一样低,你知道……”对方敷衍地微笑,点头,光顾看手里的牌,孙师姐是骨灰级话唠,这我上次就看出来了,她和傅辉都比齐享年长,后者一般却只比较买傅辉的账,至于她,他客气是一向很客气的,但也就是客气而已。我跟她,斯文人,胖子等一一打过招呼,这次人比起上回,来的少一些,大家打牌,一边聊天,聊到母校就开始澎湃了,说L在后山体育馆那里据闻还是安全死角,刑事案件频发,说法学系美女越来越多,(我怀疑我如果不在场说法可能要不一样),说今年四教五楼又跳了一个,不知道为情还是为出路。
孙师姐说,“喔,我也讲一个吧,从公司实习的师妹那听来的,当事人说不定庄师妹还认识。”
我八卦的神经被充分调动,“你讲你讲。”她一开口我就笑不出来,她说完斯文人问,“别看我人毕业了,美女我都对的上号,那两个美眉都姓什么?”
“那不知道,当事人她也没见过,法学那么大一个系,又隔了年级,但听说其中一个还是系学会生的。”她接着说,“哎呀闹得可凶了,被抢了男朋友的在楼下车棚啪啪给对方十几个耳刮子。”
是哪个好心人给我编排的这解气一幕。
“打完那还是脸么?”胖子表示质疑。“你去照个镜子就知道了。”斯文人立刻接道。“这事没意思,有什么,多了去了。”“嗨,我姑且说之,你姑且听之。大家不是无聊嘛,主要——”她敲敲杯沿,“你们说,现在的小孩儿都在想什么啊?——哦庄师妹,你除外。”“那是,庄师妹多靠谱一个小姑娘埃”他们七嘴八舌的夸我,客套万分估计是有的,但肯定没在讽刺,我听起来却非常刺心,孙师姐接着展开讲的趋势,齐享原本一直没作声,这时开口,“庄凝。”“嗯。”我很意外。
“你过来,换个位子,我有事咨询师姐。”
我莫名其妙地坐过去,齐享在我刚才的位置上坐下,低头和孙师姐讲话,刚说一句她神色就开始兴奋,“我跟你说,投连险这个新品种……她接下来的时间,就把那个话题搁置了。
我一直不晓得齐享对于那件事到底了解多少,他也许在我教室外见到沈谢在一起时就已经弄明白了,也许他从头到尾就懒得弄明白,总之在之后很长的岁月里,他基本没对那桩是非表现过什么好奇。我当然也不提。
傅辉换了新车,散席后他送我们去地铁,我以为他得开始问,至少也会开个把玩笑。结果他没有。一路上他们讨论这辆本田的顺手程度,比较市面上各式车型的性能和价位,你知道,就是挺无聊的对话,能把一个对车没兴趣的年轻女孩催眠的那种。
“打算什么时候买呢?”傅辉问。“快了,从上海回来以后吧。”
傅辉这才,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说,“庄小妹还有几年毕业。”
我答:“一年多。”
傅辉点点头,“挺好的,什么都不耽误。”往地铁站走的时候,我问齐享,“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今天。”
“……怎么说的?他回忆了一下,”说,我和你在试着相处。“
“没了?”
“没了。”他笑笑,“傅版主挺惊讶。”
那肯定惊讶埃
“他问,怎么开始的,我说我对你印象挺好的,就这么开始的。”“然后呢。”他回忆了一下,“没然后,就说别的事了。”“……不可能!”“有什么不可能?”“我们要是听到这种消息,肯定逮着问啊,就这么,这么……”“不要用你的行事标准判断别人,小姐。”他看了我一眼,“难道你希望我讲什么细节给傅版主听?说了人家也不爱听,我们对彼此私生活兴趣不浓。”“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更犯不着了。”
“你爸妈呢?”他顿一顿,“我挺长时间没回去过了。”
我上次听傅辉简单提过,还没来及酝酿言辞,齐享就转了话题,“庄凝,你今年多大?”
他问得挺严肃,弄得我有点紧张了,“二十一,……虚岁,怎么啦?”“你刚才那么多问题,一个接一个,跟令堂下午基本一个路数,所以我确定一下。”“……我妈她……”“你没注意到,当时我跟你讲话,气都还没,喘匀?”
“没有啊,你紧张了?”
“当然。”他微微笑,“不像吗?”
“唉,别提了,因为你的电话,我下午衣服都没买成。”齐享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悠闲地看着我,“这么说,还得补偿你了。”
“噢,”我一边说,一边摸索公交卡,“这我没意……”,话音未落,他牵过我的手,递来四四方方的一个玩意,“拿好,丢了不负责。”
这我真的没想到,你身边要是谁这么说风就是雨你也得犯傻,“我,我说着玩的。”
“没事,本来就是买给你的。”他说,“试试看。”
一条手链,绿的白的水晶,式样没有任何夸张,漂亮得挺讲道理的样子。眼下我摩挲着它们,这些细巧剔透的小石头,它们安安稳稳,覆在原先那串玻璃珠所在的位置,我吁口气,拎过沙发的购物袋,这时我妈声音从书房那边过来,“回来了?”“嗯。”
就没下文了。我路过书房去卧室,走过去了又倒回来。好浓的烟味。隔着一扇门板我妈在压低嗓音讲话,“……那就这么,不查了?”我爸的声音,深井般黯淡低沉,“哪能呢?省纪委都惊动了,今天有人出面保得了他一时,保不了一世。”“这事会有多严重?”
“难以预料。”
“会波及吗?”
我爸也许点了点头,也许什么反应也没有,默认的意思。妈叹息,叹得我都害怕了,“还好协…小凝,是你在外面吗?”我不能答应又不能走掉,直到我妈过来把门打开。我们一家三口沉默着,面面相觑,接着我爸招手,“小凝,过来。”
他把烟换到另一只手,空出右手来抚摸我的头发,接着他心平气和的说了一句:“你一向都非常懂事,丫头,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别怪爸爸。”我心里堵得厉害,做小孩子时候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慌感又来了,“怎么了爸爸。”
“没什么,你爸今天在外面遇到一点烦心事。”我妈在一旁安慰,“跟你没关系。”“是这样的。”我爸把烟掐灭,轻轻推推我的肩膀,“去睡吧,睡吧我的好姑娘。”
这一场幻觉般忧郁的家庭会议对日常生活并没产生影响,到了第二天,每个人都对此只字不提,我妈只抽空问了我一句:“昨天玩的开心吗”
“蛮好的。”“齐家孩子送你回来的。”
“嗯”“他叫什么来着?”
我顿了一下,在饭桌上提起他的名字,似乎有一种仪式感,把他私下介绍给了我父母的仪式感,“妈,你老问老问,干吗呀?”我妈哼了一声,“不问你我就知道不了了?问人点事看把你给傲的。”“她这么大了。”我爸接道,“你别老管她。”
过了会他又开口,“别影响学习。”
回想到我爸说这句话的神情,他为我担着心事又无可奈何,我没忍住叹了口气。言维维转头看我一眼。彼时我们正叭在阳台上嗑瓜子,一边聊天,她说,“手链挺好看的。”
“那个谁送的。”
“眼光不错。”她说完又很得意地说,“这是个双关语,你听出来没有。”“你说,我回送他点什么好呢?”
“他应该没指望你回送。”
“但我想,清楚一点比较好。”“什么话。”她丢开我,“那要不然,你以身相许吧。”“……其实我对这个看的倒不是十分重,”我说,“但目前我还不愿意。”
“你是不是根本还没准备好跟他在一起。”
“我要说我已经喜欢他喜欢的要命了,你信么?”她摇摇头,“那你要怎么办?”“不怎么办,就这么吧,我努力努力,实在不行的话……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我。”我说这话时良心有轻微的刺痛,但我很快就把它撇过去“你真努力了?”“我觉得,我做的还可以吧。”我想,他说我像那个谁谁我都没有跟他翻脸。“那简单点说吧,如果那个姓沈的这时候回头,你会怎么样?”我一怔,心境凄凉,“我呸。”
“没诚意,重答一次。”:“呃……妈的你搞就算了,还跟我最好的朋友搞在一起,有多远滚多远,老娘再也不要见到你,去死吧。”言维维初始被我吓了一跳,等我连比带划噼里啪啦的讲完,她哈哈笑起来,“我就是喜欢你这么彪悍,爽了吧。”我龇牙笑笑。爽和难过,它们真不是此消彼长的东西。
屈指算起来,沈思博和谢端的恋爱,从头到尾,一共不过七个月,逆于万物生长,它生于秋却死在春天。他们最热烈的时候也是很克制的,我仍然要和谢端一个教室上课,都很少看见他们出双入对,我偶尔幸灾乐祸地想,看,他们的关系也很脆弱,像书上那样说,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可是他们还继续稳定又持续的发展,也许其中也有过什么暗涌。但无论如何,我已是外人。
于是我的阴暗总是落空。
而谢端上课时,总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又忧郁。一开始我对此嗤之以鼻,再也不要上这个当,然而老是有那么些时候,我的决心会变得软弱。我们做了两年的朋友,你知道,不是那种,喝喝酒大家高高兴兴散掉的朋友,而是接近亲人的感觉,我甚至胡思乱想过,她的婚礼上我要是哭了,是不是太丢脸。
这世上能让你哭的人不多,只是我没想到眼下这种方式。然后我想到沈思博,我的心又一点一点冷酷,他们牵手,亲吻,彼此享有权利和义务,这些都是我曾经梦理和他做的事,被她一样样窃龋这个女孩,她让我承受了这一生最大的失败,我绝没有心软的理由。就这么的,到了2003年的元旦。
我不知道多少人还记得那一年年尾,十里陵河的烟花,至少我记得,它们腾空而起的时候,我正看着谢端和沈思博转身离开的背影。
那一天,当然,本来我是和齐享在一起的,陵河两岸人多的简直密不透风,他开头还牵着我,结果老有人迎面而来,要松开手避让,如是三番我们都有点烦,各走各的比较舒服“早知道还不如在家看电视。”我就这么想了想,没抱怨出口,齐享刚下火车,行装还在附近超市一个寄物柜里存着呢,他比我累。“你都不先回趟家,你爸妈不会有意见?”我问。
“不会,他们习惯了。”“唉,”“叹什么气啊,你个小丫头。”他看上去好气又好笑,“听得我以为自己被遗弃了。”我有点不好意思,我的确是想到了比较狗血的地方。电视里某些冷酷古板的父亲,以及不被理解的儿子独自拎着行李离家的凄惶背影。“是不是你换工作,他们还不能理解。”“不能理解也就这样了,我爸那个人,在体制内干了三十来年,又比较固执,我们的确时常在一些看法上有分歧。”他耐心地说,“但身为家人,双方毕竟会慢慢调整。等这边陪你看完烟花,我就赶回去。”
“你好累。”“有什么办法。”他扯过我,防止被别人撞上,挺随意的说,“你想不想见见他们?”我的沉默在喧闹里特别突兀。“我会紧张的。”我说:“我不是可以讨父母辈喜欢的那种女孩。”“也是啊,那算了。”
“……”“开玩笑。”他微笑,“放心,他们就算不喜欢你,也不会表现出来,知识分子的虚伪就这么一点好处——更何况,你还凑合。”
“你这算安慰我么?”
“你真不愿意见就算了,没关系。”他语调十分平常。但我心里很不舒服,倒也是歉疚,就是觉得自己不好,太不好了,不对劲,莫名的惆怅,望呆,陵河里的画舫晃晃悠悠,被我望着,灯火箭一一亮起来。“你说它们是……”我转脸对齐享说,结果旁边陌生的男人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再超过去。但是齐享,前后左右都不见人影。
又一次,也不知是谁把谁给丢了。我打他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我此刻正走近一座小石桥,这地方适合碰头,我就没再前行,捏着手机靠到扶栏上,也谈不上多焦急,只是无的事事,河岸的风吹得身上发冷。其实齐享当时,离我并不远,最起码我一直没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接了个来电步子自然慢下来,看我毫无察觉的,保持原先的速度一路晃荡到前头去了,他打电话,慢慢走在后面,“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跟踪狂。”他后来告诉我。他看着我终于发现他不见了,停下来四面看看,打给他,不通。那情景应该是这样的——他隔着人群,注视我,注视我开头还在张望,望不到干脆背转身去看黑色闪光缎似的河水,那背影貌似无关风月,没他这回事一样。我想,他当时一定是有点困惑的,这女孩并不需要他,找不见他也不着急,光等着,耐心得实在不像她这个年纪,陷入爱情的姑娘。而我等啊等,手机也没有响,我想这个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刚要重拨,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哎!犹疑得够可以。
………………
后期谢端在学校里遇见我基本是不打招呼的,她被练出来了,反正打招呼我也不会理她,何必自取其辱。但这不一样,这是零二年的最后一天,陵河河岸乌乌泱泱几百人,这不期而遇的偶然真令人激动,跃跃欲试,总得试一试。于是当她试图穿过那座小石桥到对岸去的时候,在桥头看见我,犹疑片刻,她还是开了口。我没转身,我以为自己听岔了,直到她又喊了一声,”哎,庄凝……“当然,我熟悉她这么喊我的方式,以前早晨都是这样——哎,你要起床么?迟到啦~然后她等我洗漱,一边忧心忡忡愁眉苦脸地看时间。
我回过头去,她在我两尺开外,笑得一点把握都没有。我突然心酸得不得了,并不是为她,不知道为难。
“你那个,男朋友呢?”
“走丢了。”我没问,沈思博呢。
她讨好地说,“他长得很帅。”
我笑了笑,可能笑容不怎么热情,她就不知道说什么了。这时候有人扛着卖糖葫芦的家伙经过,我叫住他,“师傅,怎么卖?”
“一块一串,可好吃了。”我很冷淡地问谢端,“你要么?”她点头。
“要两串。”
_我付钱的时候有一种久违的,分享的快乐偷偷摸爬上心头。就在我把它递给她时,沈思博分开人群过来,他握住谢端的手臂,有点急的模样,“端端。”然后他才看见我,他一怔,对我点点头。谢端脱开他,从我手里接过糖葫芦,“庄凝请我吃的。”
“哦。”沈思博平静下来,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侧脸微笑,“那你有没有谢谢人家。”
谢谢,人家。
我直不楞登地,几乎是盯着他。
他今天穿了一件米白色的长外衣,熨贴又修长挺拔。他再好看,理论上跟我无关了,于是他的俊美对于我才显得格外的惊心动魄。我们一般都叫这种情绪做,不甘。
“端端。”他在我面前,尽量不去表现和她多么亲昵的样子,很淡然,“走吧。”“再见。”“再见。”“再见。”我目送他们,看见他牵着她手,她在他手心里写字,他把她拉得更近一点,胳膊搂住她的腰。
这时候,河面上噼里啪啦,一时无数流星。
远远的看烟花这种东西,很奇怪的,明明是平地里升到半空,却见不到来处和轨迹。它们在鸿光蒙蒙的天幕以开放的姿态,给自己一个交代,它们的美更偏向是破空而来。
又,明明此未伏彼就起,却孤独的没法儿说。
齐享从身后抱住我的时候,我只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不想说话,不想问,他在那儿站了多久。
那晚十二点,沈思博给我发了条短信,“美女,祝新年快乐,谢谢。”
我十分后悔。我宁可跟他站在对立面,也不愿做一个不知所谓的朋友,不愿这个男人就这么松快了,如果他边愧疚都不剩下,那我过去的十几年,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呢。
接下来的元旦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沈思博讲给我听时也是语焉不详,我得到的版本是这样——沈思博带了他的小女朋友回家,到了返校前一天,他的准丈母娘突然登门造访。
谁也不晓得李云老师是怎么得知的,也许她早就起了怀疑,女儿的异常做母亲的不会不敏感,她大概是谁也没告诉就先到陵城,然后给谢端打电话,不动声色的,端端,我在你学校门口,你不是过节三天都在学校看书吗。可以想见谢端有多么慌张,于是李老师很快就全知道了。
她打出租车到沈家,甚至不肯进门,在门口摆摆头让她惊恐不安的女儿过来,然后她对沈家父母道歉,我女儿给你们添麻烦了,我马上带她离开。
沈思博这种场合不能拦阻,只能说,阿姨,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谢端。
她看着他,我相信,但是我仍然要带她走。她当然,也不是变态。其实沈家,以及沈思博,在大部分有女儿的母亲来看,都是良好的,足以满意的,李老师应该也不例外。她主要气的,应该是她女儿多么不自爱,什么都还没有定,就瞒着她住到人家家里,——虽然沈思博每晚在他父母的房间支小床,他们如果要想做什么,学校周边的小旅馆还来得更方便一些我真的相信他,在那之前没有碰过端端。沈家夫妇是多么要面子,又是多么圆滑的人,知识分子的虚伪就这么一点好处,是的,一点没错,无论他们父母是怎么个说法,总之他们当时,是齐齐到了门外,沈伯母抢先开口,李老师,知道你要来,我们在附近饭店订好了一桌家常菜,先去吃个饭,你看,我们家在这边也算有头有脸,四邻都在瞧,请多少给我们点面子。
什么面子,就不是这个问题。沈伯伯打断妻子的话,转头对李云道,都是做长辈的,别让孩子太难看,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啊?沈伯伯五十岁的人,当惯了领导,现在为儿子这么和颜悦色地请求一个外人。
李云多少被说动。她要的也不过是尊重,她那一点骄傲寸土不能让。
据说那一顿饭,看上去是宾主尽欢。所以我想,如果不是数月后那一场变故,大概他们之间就真的什么阻碍都没有了。
正月初七,过年的气氛已经比较淡了,年节还剩一个收稍,几乎人人的面容上,都或多或小有点狂欢过后,那种无味感和茫茫然。我也是一样。坐在那儿边翻杂志边看齐享整理行装,看他把熨过的西装连同衣架扔进皮箱,再咔嚓一声把箱盖阖上——我开头是想帮忙的,却发现他业务非常熟练,是单身惯了的男人那么个路数,行李简单,整理迅速,旁人要搭手等于添乱。他们后天要飞往深圳,接着从那边入关香港,Z银行预计春季在香港证券交易所挂牌,上海总行各个部门都派人前往做先前准备,法务部连齐享在内,去了三个。
当然,不要把他的作用估计得太重要,我想以他当前的资历,也就是跟过去看看热闹,能有个机会已经难得。
“中午你想吃什么氨我问。
“饿了?自己去冰箱翻。”
“不是,就是找点话说。不然我快睡着了。”
又插不上手,我这个女朋友,有跟没有一样,当得过于省心了。我趴在椅背上,垫着自己的手,瞌睡兮兮。他过来摸摸我的头发,我在他手下打了个呵欠。“这么困,还说待会儿要送我。”
“我主要是送骆婷和常清,这不是顺便吗,就送送你。”他不说话,手顺着我的脸颊下去,拨开衣领。我攀住他的腕,试图把他的手拽出去,没怎么使劲,主要表明个不配合的态度,他的手掌就停在领口和脖颈间,贴着我的皮肤。
“能乖一点,等我回来么。”“不能。”“我说真的。”
“呃……你还是说假的吧。”我嬉皮笑脸地,跟他逗,额头抵在他毛衣上,绒绒的让我痒痒。
两天后大约夜里十一点,我在MSN上看见他。“还没睡呢?”我问。他没反应,我继续玩连连看,直到那边终于回复,“你好,齐享在休息,有什么信息我可以代为转达?”
真客气。“那阁下是章师兄,还是郝师姐,呵呵?”
我多少听齐享提过,齐豫是他以前的室友,郝甜甜是前者的女朋友,两人都在深圳,据说是要借机聚一次的。
那边却不为所动,仍然客客气气,不肯有一点私人的态度,“不,他们都在隔壁,需要我叫他们吗?”我一是有点困惑,“哦不用了,谢谢。”对方打过来一个矜持微笑的表情。“他怎么这么早就休息了。”“喝了一点酒。”“啊,他没事吧?”
“他酒量不错的。”
听语气,与他甚为熟稔。“你也是他大学同学?那没准我们见过。” 那头没有搭这个茬,隔一会发来一行,“你和齐享是怎么认识的。”“……”这我被乍一问之下还真忘记了,想了想回答,“我是他师妹,你呢,”“我是他一个老朋友。”
对话进行到这一步,虽然没问,我已经基本确定这是个女的,而且是个冷淡又轻慢的女的,我有点不愉快,“哦,那你们怎么认识的呢?”这个人很长时间没再回话,我等得索然,很快就下了线。第二天齐享给我打电话,我问起来他说,“一个老朋友。”
嗨,他们事先串过?一个字都不差。“你这个朋友是不是平时特严肃,好像打了肉毒杆菌?”“别这么说人家,像素个小孩嘴巴怎么这么坏呢。”
“你比我好哪儿去了?”我说完坏话过了瘾,把这个事也就忘掉了。元宵节后我在家收拾行装准备返校时,接到高中同学打来的电话。
我们高中那一班,连同文理分科,一共换过三次班主任,其中学生普遍反映最好的,是第二任。教化学的赵老师,他为什么人和气对学生也耐心,但这个人命运相当不幸,在接手我们一年之后,他家正念大学的儿子罹患白血病,学校不得不在高三这个关键时期找别的老师临危受命。
他儿子在我们高考后的那个暑假离开人世,之后我们谈到他,和他早夭的孩子时,语调都会不自觉地轻下去,像是在谈论无常本身,对他,我们什么时候都保持着尊敬,且同情。所以当高中的班长提议,过完节把他们夫妇二老接出来聚一聚吃顿午饭,我是没办法拒绝的。我推门而入时,我的高中同学唱K的唱K打牌的打牌,玩的挺high,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两个女孩,原来已经有动作快的人士带准家属了。
打牌的三女一男,后者回头跟我打个招呼,接着问:“哎,沈思博呢?”“怎么问我?”
“你们俩不是很熟吗,又一个学校,不问你问哪个,他人呢?”“谁知道埃”我坐下来。“听说他谈了,是吧?”这个人轻轻松松地转过身继续摸牌。我装没听见。“呃?”他偏头追问一声。“你跟这么多女孩打牌也不嫌别扭,去去去,我来。”我不耐烦了,把他赶开。“是谁啊?”又有人问,挺无谓的表情,这次是个女的牌场上女性除我其中至少有一个,对沈思博动过心思,大部分都有这种经验——曾经暗恋过,分开几年后,对方情感的下落生死不明,自己的小不甘还在岔路踟蹰。
“一个女的吧。”
“哈哈,不会是你吧庄凝。”“我靠。”我做个反感的表情,往后一仰“谢谢你,能不倒我胃口么。”他们嘻嘻哈哈,“也是的,你们两个要在一起,早在一起了。”局外人总是比较明白一点。
我坐在那里,每听门响,明明身体没动,却仿佛被人拎到半空,听出来不是,又稳稳落下去。我不怕他出现。让我先来谈谈这个寒假是怎么过的。
经过元旦那一次之后,突然的,我觉得自己想得十分清楚,这半年过的都不是我了。于是我给自己制订了计划每天去跑步,听英语,看专业和励志书,又加上过年走亲戚,忙的连齐享都不怎么有时间见,每次见面也有如义务,,仿佛一时间对爱情失去了兴趣。矫枉过正。
齐享看我在眼里,他不怎么管,随便我折腾。
我就好比一个新扳依的教徒,或者尝试了新疗法的患者,急于求成,恨不得一朝得道,恨不得一夕痊愈,并跃跃欲试展示给伤害过我的人看) ,我明白过来了,别以为没你不行,你们过你们的苟且日子去吧,我活的十分OK。
眼下终于有这个机会。他要是带她来呢?我想,求之不得嘛。
十分钟后,沈思博搀扶着赵老师进来,后者的风湿痼疾最近有点发作。
“赵老师来了,上座上座。”前班长赶紧招呼,“嗨,沈帅哥。”
沈思博是一个人,我提着的一口气,在自己都没注意的情况,暗暗地放松下来,他对我点点头,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在他大概以为我故态复萌的时候,我才别过劲儿,笑得很是程式化,“来了啊,坐吧。”他就坐在我身边,看我打牌。剩下两局牌被我打得非常演绎,神采飞扬妙语连珠,下死命牢牢捺住每一滴有可能流露的失意,我励了一个多月的志,这种词我边听都不要听。
也许人都长了两个语言系统,一个走思维一个走惯性,我此刻就是后者,后来一想,大家屡屡被逗开怀,我过后自己却一句记不得。
人逐渐到齐,撤牌局围席坐定,酒和主菜上了一轮,班长恭恭敬敬,“人齐了,赵老师您说句话,咱们就开席?”
赵老师环顾我们这十来个,面上一时很有些感慨,沉默稍倾,开口道,“嗬,祝你们以后,每位都,生活幸福吧。”
这简单两个字,于许多人都是奢望。明明是慈厚祝辞,不知道为什么听出凄凉,不可及的凄凉。沈思博就坐在我右手边。听见这句,他笑了笑,是对自己的那种,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它是伤感以及无可奈何的外化。
席间每个人都多少展现了这两年多的改变,大部分人的性格已经开始像圆润过渡,说话得体,但废话偏多,无非畅想未来,兼缅怀过去。
有女同学大胆提道,“老师您记得不,您沼气还没收过别班男生给我的情书呢。”
赵老师想了想,“我记得,主要是那封水平太差,别字连篇,我一个教化学的都看不下去。”
大家都笑,“那是,这以后谁有了情况,得请赵老师第一个把关。”
班长吆喝,“听到没,在座除了自觉带了家属的,其他有情况的,主动坦白,——哎,那位不知道在想的帅哥,说你呢。”
直到旁人用胳膊肘撞撞沈思博,他才回过神,“呃?”“我们十分好奇埃”沈思博稍稍迟疑,但很快的,他点点头表示承认。
大家可兴奋了,“怎么不带出来呢?”
他笑笑,“有机会的。”
“是美女不。”
“还可以吧。”他淡淡地说,没意思继续谈,但班长不愿意。我可以证明,班长同学没有异常的性取向,对沈思博也没有特别的兴趣,只是这个话题有噱头,有煽动性,能保证不冷场,所以轻易不放弃,看当事人兴味不浓,转头找上我:“哎呀,庄凝你认识她不……庄凝?今天怎么回事,一个个发啥呆呢,庄凝!来给我们讲讲。”我镇定地端着杯子,喝两口说,“我不太清楚人家的私事”“你们一个学校的,见总见过吧?”
我摇头,“保密工作做得好。”沈思博看我一眼。班长又问“那你自己呢,你有什么情况没。”
我说,“有呀。”对方可能没想到我这么实在,“那当着赵老师,赶紧坦白。”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一句,我就笑嘻嘻地答一句,一面推杯换盏。怎么认识的,是我师兄啊,帅么,见仁见智了,就那样,凑合吧,进行到哪一步了?呵呵,呃,呵呵。轻飘飘的。沈思博把我的手按下来,从我手里拿过空酒杯,递给我酸奶,我不耐烦,“你不要管我,你管我干嘛?”
席间有人讲话了,赵老师咳了一声,“庄凝啊,喝酒图个高兴,适可而止。”
班长说,“没看出来,庄凝你还是个实力派。”旁边有女生轻声嘀咕,“她是不是,失恋了?”
我对她说,“你说谁啊,来敬你一杯,我的酒呢?”
我不是故意的,我此刻极力想表现高兴,却像缺乏天分的演员,越发急越不对,情绪全串了味“我得澄清,我得证明埃”他们都附和,“对,庄凝怎么会失恋,不用澄清我们都明白,别喝别喝了。”我越来越着急,他们怎么这么哄我呢,我明明就好得很,怎么都不信呢,我努力了两个多月,我已经革了旧感情的命,这不都白费了吗“我的,我的酒呢。” 沈思博把我拦住,“我替你喝,成不成。”
事情到了这一步,过后我当然可以托辞道,这漫长的一场醉里头,接下来的事,我统统不记得了。
但并不是这样的。并不是说,喝多了的庄凝,就变了了另一个人,另一个脾性到情感都发生了根本改变的人,她本人仍然在那里,内心一片冰凉的清醒,但理性通通离地三丈,她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只是她管不住自己。所以只要我愿意回忆,我就能看见散席后的她跌跌撞撞地一路出去,打开手机调到齐享的号码,又啪地阖上,不不不,不对劲,此时打给他做什么,救命稻草么,他有在你面对沈思博就虚弱的不成话么?沈思博扯她回来,招手叫出租车,这个庄凝上车前还知道对其他人挥手,拜拜,赵老师拜拜。快到家的时候她就不行了,而沈思博摸遍她的包,也没找到钥匙,问她,她除了傻笑什么都不会了。你说,其中她的迷糊到底有没有一点成心呢,不惹点事不痛快,这连几年以后的我也没办法回答。沈思博的房间一如既往地安静,厚重的窗帘中间劈进来一道染微尘的淡金,光线昏沈。我头重脚轻,但神经每根都在蹦达,极度兴奋,我睁开眼睛听。
隔着一扇门他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灌水,啪嗒一声拧开煤气,接着去洗澡,卫生间传来水声,十几分钟后水壶发出哨响,他过去关上。
然后他推门进来,把一杯热水放在床头,我固执地盯着他,他穿了一件白T恤,头发湿漉漉的,“好点没有?”,他其实也喝多了,只比我强点。“你~跟她怎么了。”我直接问,根本不考虑的,“别想骗我,我看得出来。”他怔了一怔,据实回答,“闹了点小矛盾。”
我说,“哈~那我很,很高兴。”他很有点尴尬,“别这样。”“你喜欢,喜欢的她什么?”他沉默了一小会,“不清楚。”没有答案比这个更彻底。
“那你,你喜欢过我么?”
他看着我,慢慢浮现出一个苦恼的笑来。“我以为你放下了。”“我也这么以为。”这句话说到一半我就哭了。
我真是这么以为的,直到我发现寒假做的种种只相当于给那么复杂的情绪,比如愤恨比如怀恋比如不甘通通打了一针封闭,保证我不受干扰,暂且可以活蹦乱跳。
可是到头来发现,这希过往好像依然是不治之症。我一时之间,非常绝望,凉意彻骨。“庄凝,庄凝?”沈思博慌张起来,他俯下身,“别哭埃”他长这么大,一共也就看我哭过这么两次,他离得我很近。
那个春天过的不寻常,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四处弥散,相爱的人都有了正谈着一场倾城之恋的感觉。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发生偏差,L大是在四月中旬封校戒严的,五一黄金周正常上课,在那之前,已经人人自危很长一段时间。
根据学校的明文规定,我在开学伊始就搬回寝室,有段时间宿舍管的,非常严,时常在熄灯前后能听见走廊上啪啪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来敲门,许多条嗓子一起吼出声,“查房,查房。”
打开门总会有手电的光横七竖八地射进来,照到我,照到曾小白或苏玛,照到我对面的床铺,“这个怎么空了,人呢?”
我们三个当中,这时就会有人回答,“她休学了。”
对方听了一般也就不再多问,有时叮嘱一句,不准点蜡烛啊,就退出去从外边带上门。
光线消失了,杂乱的脚步声慢慢远了。
我爬上床,在黑暗里闭上眼睛。
让我选择从那场高中聚会往后推一周左右的某日,开始说起。
电视上新闻里正在播,非典在广东地区大面积爆发。
我一直在等一个电话,忐忑不安,齐享在被隔离前曾打到我家里,他问我,“你手机怎么不通。”
“喔,我手机丢了。”
稍顷,他说,“你至少该告诉我一声。”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给他发过邮件,手机号码全丢了,还是找骆婷备份的,他再迟片刻,就能接到我的电话——但我什么都不想申辩,就好比交通肇事,人都撞好几个了,再申辩你从来没闯过红灯,有什么意思呢。
“好在终于……看电视上深圳那边挺严重的,”我乱七八糟的说,“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对吧。”
他静默两秒,“我不知道。”
我本来沉在自己重重的心事里,正不知该如何把想好的内容付诸语言,一时真的没有反应过来,“什么,什么意思?”
“有个同事昨天已经出现了症状,我们所有人将会被隔离观察,就这一两天。”“别担心,我想应该是没事。”他声调依然平稳,“就是告诉你一声,短期内我可能回不去。”
我在这边却开始发抖,许多乱纷纷的念头,有一个分外强烈。“对不起,齐享,对不起。”
他顿了一顿,“你对不起我什么,这场疫情是你引起的。”
我哪来心情理会他的戏谑。
“让你找不到我,让你担心了,还有……”我第一次,想伸出手去主动握住他,但此刻竟然已经是千山万水。
而且,你怎么好意思呢庄凝,你怎么好意思呢。
他在那边轻咳一声,接着换了比较轻松的语调,“庄小同学你看,要不容我先适应一下,你再这样。”
我像被人掐住喉咙,不能说话。
他也一时没有声音了,此刻他必然也是焦虑的,身在遥远陌生的地方,四下里一看都是惊惧的表情,除自己没什么可倚靠,又得提防自己,跟时时可能产生的恐慌和不安妥协。
我这么想,慢慢地努力把平时那个庄凝给找到,我不能再拿自己的脆弱去惊扰他。
他这时开口,像哄家里的小孩子,“不会怎么样的。”
我跟着强调,“肯定不会。”
“我就在这儿,等你回来,”我说,“齐享,你一定要好好的。”
电视开着,我躺沙发上睡着了,直到我妈把我推理,“要睡洗洗上床去。”
我抬头看看挂钟,十一点。
“小齐打电话过来没有。”我妈问。
我摇头,爬起来去洗澡,正要往房间走我妈又把我叫住了,“过还,喝完这个再去睡。”
不知道她从哪儿得到的抗击非典的偏方,萝卜橘子皮生姜香菜一起炖,那味道可想而知。
“难喝得要命。”
“难喝也得喝,”我妈没好气,“你刚感完冒,更得注意。”
“刚开学就请假,”她看着我喝汤,一边说“参加聚会嘛,大晚上淋得透湿的回家,还把手机给不知道丢哪儿了,你妈我就不明白,你以前挺清楚的一小孩儿,怎么越过越回去呢,人家非典型肺炎,你要得一场典型肺炎才安生是不是?”
我消极抵抗,保持缄默,果然她一会儿又反过来安慰我,“小齐那边,你也不要太担心,他一个小伙子身体棒着呢……”
我们母女俩都像是忘了前几天的一段对话,当时我这么问她,“妈,我要是和齐享分开了,您会不会……”
我妈一怔,说,“随便你。”隔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他哪里不好。”
“他挺好的。”我回答,“我不好。”我做了我交代不过去的事。“不是因为沈思博吧?”
她看我不说话,语气凌厉起来,“小凝,我不许你再糊涂,你跟小齐将来怎么样我们管不了,但我明确告诉你,沈思博不行。”
这发生在齐享打来那个电话之前,你也就可想而知,如果齐享那会儿真的“没事”,我会跟他谈些什么了
就在我在MSN上向骆婷备份号码的时候,远在上海的她问,“你知道吧,L大出了一起强奸案,说女生是法学院的,两个人是哪一届哪个班的,你认不认识?……”
她指的是,2003年春天,除了非典之外,L大第二件数得上来的,值得为之一说的旧闻。
非典爆发之前,L大正进入本科评估的倒计时阶段,那是新学期注册的前一天,学生陆陆续续还没有来齐,到天黑以后校园里更是人迹稀落,只见校方为迎评组织的安防巡逻人员四处梭巡。
据保卫处的人后来说,那天下午明明还是好天气,到黄昏突然开始落雨。他们接到那个举报人电话赶到体育馆的时候,满脚都是泥泞,踩过休息室前的木制地板时,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如果那对男孩女孩不是身陷激情的话——他们可以不被那么抓个正着的。
他们七手八脚,推开更衣室的门,一片黑暗,一声尖叫,女孩的尖叫。
男孩本能地举起手臂,挡住迎面而来的强光。
08年有一次在食堂吃饭,刚毕业的小孩谈到我国以前的法例,其中有一条叫做:有伤风化罪,专管男女关系,她用谈论出土文物的语调说,真是不能够想象啊。
我说,别说九十年代了,我们当年也是啊,校规里都写着。
这个小孩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你们当年好奇怪啊,现在有谁管这种事啊,再不行,到学校门口开个钟点房好了,保证天皇老子都管不了。
我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但当年真的是这样。学校对这种顶风作案,人家又举报到你保卫处的,哪怕想姑息,都没有余地。
最起码我曾经最好的朋友,和我曾经最爱的男人,他们的人生,——至少感情因为这件事,从此南辕北辙。
我是后来听说的。无论保卫处的人怎么问,沈思博一口咬定。
“是我强迫她的。”他说,“我借躲雨的机会把她骗到体育馆,是我强迫她。”
保卫干部们无奈了,“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犟,是什么光荣的事,你这样大包大揽。”
这件事并没有造成很大规模的影响。据说沈伯伯找了很多关系,最终学校只给了他儿子一个很轻的处分,没有通报。
至于谢端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只是李云老师很快到L大,把她领了回去,又很快的,给她办了一年休学。
当然,在我把我妈端给我的那一碗杂烩灌下去的那会儿,我对沈思博和谢端这件事的后续处理尚一无所知,谁要是跟我提到。我也跟没听见
反正我妈是从来不跟我提。我后来才知道,她那段时间,担的是别的心事。
我没有意识到,她忧心忡忡地观察着我,稍微吃点东西,就露出反胃的神情,原来生理周期准的像个定时器,但这个月它打定了主意似的迟迟不来。
我听我妈旁敲侧击的问,小凝,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我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啊,不明白她的意思
大概她也了解,她女儿正在艰难时期,男朋友远在千里之外,水深火热,所以这个当口不宜直接了当。
母女俩皆有诸多隐忍心思,当下只能各安一隅,与自己沟通。我后来好奇的想,我妈她当时的心思是怎么样运转的?如果预想成真——套用一句经典,她准备拿我们怎么办?她准备拿齐享怎么办?
不得而知。
我以后开玩笑地问她,她也不说,问急了不耐烦,去去,我当时才没操心,我哪来的工夫管你们那些小孩子的事。
曾小白打电话给我,庄凝,学校规定全部搬回寝室,你快点回来吧,宿舍空了两张床,查起房来我们掩护都没办法打。
我那天先上班补办手机卡,接着坐车回学校,公交上人人都戴着口罩,神色阴沉,我到租屋收拾东西,言维维帮我找了辆小三轮,送我到宿舍楼底下。
“我们两个一趟也搬不上去。”我说,“你在这帮我看着。”
她坐在我的整理箱上,挥挥手,“去吧去吧,麻利搬完我请你吃饭。”
走廊里一股消毒水味儿,淡淡的阳光,我拖着皮箱站在寝室门口,有点恍惚的感觉,仿佛一推开门,就能预见那个清秀的小姑娘抬起头,对我微微笑,“你来了?”
但是没有。她的床空了。
寝室里空无一人,我松开行李转了两圈,茫然坐下来,手指来来回回,摩挲着方凳边缘突起的芒刺。
两年前它绊倒我,两年前我爱的男孩子在楼下安然等待。一切进行于仿佛无始无终的恒力中。
而到了现在,就如同陷入一场失速,事态流离。
蓦地,我被刺扎了一下。
猛然醒过来,真的有人在楼下等我!言维维,她一定会迎面吼一声,庄凝,人家生个孩子都没你这么长!赶紧冲到阳台上,我预备感一嗓子,别急啊,我马上就下来。
车棚底下,绿色的整理箱边上,真的还站着一个人。
我没戴眼镜,乍一看,言维维怎么亢那么多?——这个念头只来及微弱一闪,立刻有激越的情绪,汹涌地漫进心头,情感波动先于判断力抵达,甚至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我的身体就已经在发抖。
他当然不是言维维,但奇怪的是,以前他的出现,也从来没有,给我这样的震慑,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叫了一声:“齐享。”
我听见我的声音,怎么形容呢,如同劫后余生还还着恐怖感的,尖锐的喜悦,我被自己吓一跳。
齐享抬头看见我,他的神情在一瞬间发生变化,一种闪亮的,静默的欢喜,这个世界无声三两秒,直到他对我张开手臂。
我回身就跑,险些再一次撞上方凳,好歹反应及时绕了过去,一直奔到二楼转角那儿,才渐渐的把平稳找回来——脚步这么一慢下去,变直接演变成了犹疑。
我这样,好像是不太那头的。就这么一路奔下去扑到他怀里,就像个真正的,没心没肺的小女朋友?就像,就像你真有多么爱人家一样?
你怎么好意思呢,庄凝。
我攀着扶手,坐到台阶上,把脸埋到手掌里,蜷起来就这么动也不动的过了十几秒,然后搓搓面颊,站起来,下楼。
齐享的视线刚触及到我,便疾步向这边走来,我于是停在台阶上,注视他热切又尽量从容,笔直地走过这么一小段路。
非常奇怪。奇怪。他样子没有变,甚至外套都跟临别那天是同一件,但他笑起来,我竟然脸红了,等到他先开口,久违的声音,“小姑娘,过得好吗?”
我一个没留神,甚至磕巴了,“你,你呢?”
“……”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他心里激起了怎么样柔情的反应,反正我看他当时的眼神,觉得他是马上就要来碰我的头发了,结果他只是伸手,接着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要知道齐享平常是基本没有小动作的那种人,于是他这样抗拒自身本能的动作,尤其的,那个什么。
在公众场合太亲密,我不习惯。他也不习惯。所以接下来他只推一推我肩膀,“走吧,帮你把行李搬上去。”
“对了,言……我那个室友呢?”
“这才把人家给想起来。”齐享这么说,就跟他自己一直记得这件事似的,“走了。”
“我还没谢她呢。”
“我谢过了。”齐享俯身把箱子提起来,“我答应,有空提供几个段子,给她作写作素材。”阿姨倒是没有多加为难,看一眼整理箱再看看齐享,“送上去就下来啊。”
房间里东西又多又乱,我把几个纸盒拿到阳台上去,回来时看见他靠在床栏上,一只手把另一边衬衣袖口的纽扣给解开,放松的,愉快的,懒洋洋的姿态。以及毫无设防。
我站在一步之外,犹豫在说,:“齐享……”
“太远,听不清。”他用一只胳膊就把我捞过去,“说吧。”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先说说你吧,你怎么回来的?”
“这个嘛,”他一般不用这种语气讲话,“买票,登机,看一看美丽的空姐,就到了。”
“我不是指这个,……怎么没事了也没打电话给我?”
“上机前打到你家,令堂说你回了学校。”他说,上午院方刚宣布解除隔离,等飞回来从机场出来又到陵城医院接受检查,量体温,“然后,才被放到马路上。”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们银行这一群大小精英,被他形容的,像一窝带头逃出生天的茫然感的,小动物。
“难怪我今天刚办好卡给你打电话,你手机关机了,那会儿刚上飞机是吧?”
“嗯。”他稍稍松开一点,看看我。“真的,这些天吓到你了?”
“啊?”
“不然怎么现在还傻乎乎的呢?”他微笑,“这么好讲话,不像你。”
“……”
没等我有所反应,他低下头亲一亲我的前额,很克制,这个动作一般是放开的前奏,但相反的,他再次抱紧我。就像他自己也没决定好,下一步做什么,不知道,不知道,这是种跟愉悦并行的无知,世界仿佛成了个秋千,晃得又轻又慢。
挺想你的。他说。声音里那一点含混,你算他是不擅于此,或是对浓烈情绪的一个掩饰,都讲得过去。
我心里咯噔一下。
情感这个事情,它往往不能够分析,揣测,预选设定,准时发生,它总是即时更新,然后左右你做出新权衡和判断。上一秒的决心还信誓旦旦,下一秒可能就突然疲软。
齐享的笑容,包括他整个人,仿佛是我这段时间以来,看见的第一样崭新明亮的事物,其余的都破落得不堪回顾。
于是我并不能事先预料,此刻在他的怀抱里,我会这样,勇气尽失。
我把那天发生的事告诉齐享。那天高中聚会后的下午,沈思博离我很近,他说,庄凝,我以为你都放下了。我也这么以为。话说到一半我就哭了。酒精让我的意志非常薄弱。
沈思博慌起来,他俯下身:“别哭,别哭啊,小凝。”
他长那么大,也就看我哭过这么两次,他离我很近,呼吸可闻。
但他不是我的,他找到了他的百分百女孩,而我只是他的山水与佛塔,至于那些未完成的相见,到不了的彼岸,触不到的指尖,统统跟我没有关系。
“小凝。”他温柔,因为心慌,也可能因为酒尚未醒,略微有一点口齿不清,“你……别这样……”
我抬头,吻上他的嘴唇。
那一刻我谁都没有去想,我的心跳的非常厉害,里头却没有柔情或者蜜意,有的只是一种狰狞的快乐,啊哈,看,他没有反对,他甚至配合了——他们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可是这一点幻灭还不够,不足以解除二十年痴心妄想的咒。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拙劣地鼓励他。
奇怪我当时酒意沉沉,可我做的一举一动,心思的每一个起承转合。都被记忆力鲜明地定了影,是的我还记得我做这个时冷静的喜悦,那就如同古时候一个谋朝篡位成功在即的奸妃,只不过谁谋谁的朝,谁篡谁的们,这一笔糊涂账到了这一步,没有哪个能算得清楚。
直到沈思博指导员气喘吁吁地:“不,不行,喂,不行。”
他仿佛突然醒过来,像一只昆虫终于撞破蜘蛛的网,他脱身,往后退一步。
我这才听见手机铃声在响,不知道已经响了多久。
“我不能害你。”他拿过外衣拎在手上,掏出手机按掉,倒过一口气来,再抬头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但我爱的是端端。”
他又重新遥不可及,对他的不甘心又重新登堂入室。
所有的血液都冲到脸上,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一耳光挥过去。
沈思博白皙的脸上, 红痕渐渐泛起,他轻声说,“庄凝,对不起。”
然后他就退了出去,从外边推上房门。
我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一个字都没有说,对面的齐享却已经什么都知道,我不用瞧就知道他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冷笑了两声,接着就消失了,无影无踪。
我睁开眼睛,天还是黑的,熟睡中的女孩们呼吸细密。
那场惊心动魄的招供,我不知道它是来自于纾解的需要,还是内心避之惟恐不及的恐惧,幸好它不是真的,可惜它不是真的。
寝室里少了一个人,我不晓得曾小白和苏玛私底下会不会交流,但她们当我的面从来不提。
学校对这件事处理的很低调,至于民间,校内论坛上谈论了一阵,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很快就风过无痕。
那天中午我下课打了饭拎到寝室,在门口遇到曾小白,她提着个热水瓶,神神鬼鬼的“知道谁来了?”
“?”
“谢端的妈,我去给打点水,你先找话说两句。”
“……”
我踟蹰两秒,还是推门进去。
我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李老师,要形容她得用上好几个词,比如,她是个“白皙”的“小个子”的“中年女子”。
但如果要我只用一个来下定义,我想用的是个动词而非形容词,它是“连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仿佛一直在被别的什么东西连累,他们被这个世界连累狠了,这样的人很容易辩认,你只要看到他们脸上时刻容忍——又恰到好处的让所有人明白他们在容忍——的神情,就可以。
李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我进门她正在叠一堆衣物,转头看着我,此刻她笑得用上点力气,于是她拿出它出来串个场就收回去,“你是庄凝是吧。”
“嗯。”我把饭盒放下,想了一想,想不到该说什么。
“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午休。”她这话并没有真的愧疚在里面,你谅不谅解都无所谓
“没关系,我们都没有午睡的习惯,您忙您的。”
我慢慢吃饭, 一面翻一本时尚杂志,过会儿曾小白回来,拿谢端的杯子给李老师倒了热水。
“谢谢你小曾。”
“不客气。”曾小白看我一眼,再转头问:“这些您都带走啊?”
“是的。”她顺便对我们解释道,“端端有些不舒服,遗传的我心脏上的毛病,可能要在家休息一段时间。”
“心脏,那不重视是不行。”曾小白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老师淡淡地,“等她病好了。”
她明知道我们知道她在胡扯,但对话双方把这个谎成全得很圆满,而我仍然吃我的饭,一顿饭的光景就把我吃老了。
我涮过碗,继续坐那儿看杂志,一直到李老师离开,曾小白在我身边坐下,把它从我手里抽走。
“别这么小气。”我说,这本杂志是曾小白的。
“我小气?”她把它捺在桌面上,“就算她对不起你吧,她现在够惨了,你刚把人家妈晾在那儿算怎么回事?”
“不然呢?”
“你至少可以含蓄地安慰下,她……”
我笑了起来。
某人顿住,瞪着我看,我说,“行了,曾小白。”
她沉默,片刻,“庄凝,我挺为你难过的,真的。”
她站起来走掉。
下午我去学生处领文件,在行政楼磨蹭一会,果然看见李老师从教务办公室出来,她比我们刚才见到时,至少又老了五岁,她靠墙站了一会
儿,才重新端起两个肩膀,笔直的往电梯那儿走。
她来给谢端办休学手续。
我从身后,快步赶上去,“我送送您。”
她开头下意识地一躲,想推辞可能又累的实在撑不住,由我把她从手里的东西拎过去。
沉甸甸的一个旅行包,塞进了谢端两年多的生活。
我在校门口帮她拦下出租,绿色的夏利朝我们驶过来时,我说:“谢端她……”
李老师拿过她的包,用眼睛请我不要讲。
我看她上了出租车,隔着一层玻璃,她的肩垮了下来。
齐享在上海总行培训期满,调令下来之前,他有一段两头不靠的休息时间。
春意一浓,风开始软了,他陪我在食堂吃饭,图书馆上自习,在校园里慢慢晃,周围人有认得我,有认得他的,还有同时认得我们俩的,看着我们惊疑不定,:“你们两个……”
次数一多就习惯了。
还有一些是别人看不见的。比如以前我要是脾气不合作,犯毛病了,他多多少少是有些烦的,这个人懒得强迫又懒得讲道理,你自己想得清楚,那很好,想不清楚,那也是你自己的事,他做到他界限内可以做的,其他不予迁就。
现在,大方向上,他还是那个齐享,但我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淡淡的不耐和容忍。
转念想一想,也是我没有给他不耐烦的机会,我现在几乎不再找麻烦,无论语言上或是行为上,我只要念及自己都做过些什么,立刻就倒了“
对他人求全责备的胃口。
我那段时间,几乎变成了一个乖巧的小女朋友。
那是三月中下旬,非典这个事儿虽然严重,但当时尚未在中部地区形成太大的影响,隔了大半个中国,也没有人特别的当做一回事来防,没人想得到后来到了那个地步。
傅法官乔迁之喜,邀我们去吃饭,我在电话里问,这算不算是顶风作案?
傅辉一时没反应过来。
报纸上都讲啦,疫情当前,不要聚众吃喝。
他哈哈笑了,庄小妹还是那么有意思。
玩笑开开就算了,到约定的时点,我还是老老实实背个斜挎包在校门口等,刚站了两分钟,就感觉有人盯着我瞧。
转头一看,认识的,经院的吴谦吴主席,他站在两步之外,看我发现他,把视线转开,接着却又转回来,他原本可能想走掉,想了想还是走
过来,”庄主席,好久不见。“
还是那个德性。
我笑了一下,希望没有笑得太假,”大家都忙。“
“是啊,是啊。”他心不在焉地接道,然后问,“你还好吧?”
“挺好啊。”
“听说你休学了,这么快就?”
我以为自己听岔了,发觉没有:“我?你说我?”
他不接话,明明他个子比我高,跟我一起站在大太阳底下,可是后来回忆起那个眼神,我老觉得他在低一些暗一些的地方朝我看,有种窥探的快意。
“谁告诉你的?”
他笑了笑,一个宽容的知情者,把你的不坦诚轻描淡写放过那种,“没谁。”
我心烦意乱,不愿意再跟他说下去,把声调捋平,“你大概搞错了。”
“大概是,看你现在这么的——”他继续那么笑,老三老四拍拍我肩膀,我把他手臂挥开他也不介意,“春风得得……”
他要再多说一句我能再拿本书扇他脑袋上,但他讲着讲着神情有点不对,朝我身后望,急匆匆道,“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我一回头也吓了一跳,,一辆黑色小车停在三米开外,下来个穿制服的,私自向我走来。
好在我很快把对方认了出来,傅版主真是个人物,戴个黑超绷着一张脸,整个姿态都是在执行公务。
我眯着眼睛看他,哭笑不得,“傅师兄,过了啊。”
旁边不明真相的群众都在默默进行精神上的围观,女大学生在校门口被执法人员带走,好,可以上头条了。
傅辉把墨镜拿到手里,“刚刚那个,是不是纠缠你?”
“没,一个熟人。”
他看看我,,“你脸色怎么这样。”
我拍拍脸颊,“还好吧。”
傅辉没有再多问,“没事就好,上车,我们去接小齐。”
开车的是他女朋友林楠,林楠只比我大两岁,刚拿到驾照,她跟着他叫我庄小妹,一下子就老气横秋了,“庄小妹喝水不,傅辉,你给她拿。”
“哦,我不渴,谢谢。”
她隔了一会儿又问,“那庄小妹,你有什么忌口的没?”
“没。”
“那有什么爱吃的。”
“她肯定说她什么都吃,是吧庄小妹。”傅辉回头看看我,,又转回林楠,“你问是问不出来的。”
“那,要不我们待会儿拿这个问题考小齐,你说呢傅辉?”
“挺好。”:
这两口子一向并不是特别婆妈的人,此刻如此絮叨是因为他们的客人我,还没上车就明显不太对头,涨红了一张脸,像在跟什么人别着劲儿。
我看见他们眼神的交换,她在默默地问他,“她怎么了?”
他无声地告诉她,“别问。”
于是他们明知道自己在说些不着边的废话,还坚持说了这么多,我要是不承这份情就太羞愧了,接下来的一路我搜肠刮肚,做了许多不知所云的陈述,开了些莫名其妙的玩笑。林楠在司法局路边停下,探出窗外挥手,“小齐,这儿!这儿!”的时候,我正跟傅辉争论某女星的鼻子是不是原装的,摆事实讲道理,就跟我们真拿这个当回事似的。
齐享拉开车门,“嗨,林楠。”剩下的两个,熟到连招呼都省了。
我们三都缓口气。
他俩想,终于把她交到他手里了。
终于把他们交给他了,我想,他坐进来,我歪在他肩膀上。
齐享把我脱下来的外套放到一边,“怎么了,累成这样。”
我没回答,傅辉顿了一顿,“没什么问题吧?”
“应该没有。”齐享说,他今天去司法局递交执业证申请资料。
“拿到我你可就正式由控方成辩方了,这个角色转换的——”
“你再说下去,我一点后悔,就快让你们看出来了。”
傅辉笑,“你算了吧,我都想出来了干了,咱们两个联手,估计还可以吧。”
齐享搂着我,另一只手叩叩驾驶座,“这一位能放心么?”
林楠头也不回,“你先问庄小妹,她放心我就放心。”
“还有,林楠,你才几岁,跟着傅辉叫我什么?”
“小齐,小齐,小齐。”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傅辉的新居买在江北,快要上桥的时候,他说,“要不这段我来开吧,桥上车流挺密的。”
林楠占着方向盘不肯撒手,“考验我的时刻到了,请组织给我成长的机会。”
傅辉无奈,“好吧,好吧,我在旁边看着。”
从一个乘客的角度来看,林楠的车开得不错,新手一般都比开习惯的人要稳,所缺乏的就是一些临变的经验,但是她可能没遇上过情况这么糟糕的堵车,引桥刚刚开到一半,已经半点说笑都没有了,大喘气儿,像在做有氧运动。
傅辉都被她弄紧张了,“别紧张,慢慢开。”
“妈啊,我手滑。”
齐享伸手帮我把安全带扣上,林楠在后视镜里看见,大怒,“小齐,你太夸张了!”
“专心点,专心点。”傅辉盯着她说,“别管别人。”
半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桥上。
“开得不错,”傅辉鼓励女朋友,“马上就到了。”
我坐在后座托着一边下巴,原来目视前方百无聊赖,渐渐视线移向他俩忍不住莞尔,你看,不管这个女孩都笨拙,都有另个人在身边看她三四千米开出将近一个小时也不会失掉耐心,还说“开得不错。”
“想什么呢。”齐享把我的左手,从下巴底下牵过去,阖在他手掌里,“以为你要睡着了,突然大笑。”
“幸福噢,他们两个。”
他看着我一时没接话。
“哦,”我觉得有必要补充说明,“我不是说,我不,我们不……那什么。”
“我没那么敏感。”他笑了,拨拨我的头发,“就是感到你最近有点不大一样。”
“你也是。”
“没有人在夸你,小朋友,不用这么快说彼此彼此。”
我说,“好吧,你一点没变。”这是他,可以缱绻,但绝不过头。
我们都不再说话,我心里很安静,眯着眼睛,刚要把脑袋靠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身体突然紧绷,只听傅辉一声锐喊:“当心!”
我刚来及睁开眼,在暗下来之前,看见的最后一幕是一辆重型卡车从前方约150度的方向,向我们疾冲过来。
下桥那会儿,林楠已经缓过来一口气,这一段是拐上大路的弯道,前方有岔路,林姑娘预备停下让傅辉接手。
但她犯了一个新手的典型错误,靠边的时候忘了打尾灯。
于是很突然的,一辆铃木从后方别了进来,林楠猝不及防,车头打向一旁的快车道,傅辉那一声提醒就是这个时候发了出来,他话音刚落才发现大危机还在后头,一辆重卡在前面转过弯,以高速迎面而来。
林楠当场就傻了,她甚至下意识地松开方向盘,本能地预备抱住自己,这个动作还没来及展开,一旁的傅辉跳起来把她推开,几乎全身扑到驾驶位上,踩油门,左手打方向,转到底。
本田的轮胎和地面一番抵死缠绵,车身扭过差不多一整个直角,最终撞上路边的防护栏。
报警器开始鸣叫。
在以上的过程中,我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想不到,只有铺天盖地浓缩到极点的恐惧,等这一切过去,我才发现我在齐享怀里。
除了林楠没人受伤,林姑娘不知道哪儿刮了一下,额头破了皮,看上去也没啥大碍,但她小脸煞白,眼神关天拐不过来弯。
傅辉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大概手指僵了,半响轻轻说了两个字,我靠。
他没有责任的意思,就是一个情绪的表达,林楠“呃”就哭了。
剩下三个暂时谁都没有心情劝慰,傅辉费了一点劲才把手搭到她肩膀上,可他也说不出话来。
齐享放开我,坐正,半个字都没有。歇几秒摸出烟扔一支给傅辉,掏打火机,第一次竟然没点上。
s我嘴唇冰凉,上下牙紧的活像粘到了一起。
那辆重卡没事儿人一样开远了。
交警往这边过来,他敲敲窗玻璃。
傅辉这个时候才把自己平常的声调找回来一些,“没事,没事了楠楠,乖。”
没用,吓的。
傅辉叹口气,把车窗摇下来。
男士们留下处理问题,我陪受了大惊吓的林女士去医院。
在出租车上,我除了心率还有点不齐之外,基本上缓了过来,一路紧盯阒司机师傅,麻烦你开慢点,对了,我们不着急,再慢点。
师傅说,这位小姐流血呢。
林楠虚弱地回道,没关系,您还是慢点吧,快了我紧张,想吐。
眼看着一辆自行车悠悠地骑了过去,师傅在抓狂前一秒赶到“最近的诊所”门口,把我们俩放下来。
抬头一看,——春天妇科,女性朋友的选择。
我哭笑不得。
虽然这家医院主营“三分钟无痛无感”这等事关基本国策的大项目,简单的伤势处理他们也能放低身段做一做。林楠去缝合伤口,我坐在外头的长椅上给齐享打了个电话,他说那边很快可以结束,已经做完笔录,现在等拖车来把本田送去维修。
他问我在哪,我告诉了他,他说他们最多四十分钟,我说那回见,他说好。
就这样,通话完毕。
我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来,仍然握在手里,想再打个电话,又不知道打给谁,我有些心思想找人讲讲。
旁边有个小孩在妈妈怀里拱,不断试图伸手去摸墙上的一个污痕,一遍一遍被他妈妈把小手拽回去,母子两个像在玩一场沉默的小游戏,谁都不妥协。
从我这个角度看,孩子脸上已经焦躁的神情,要哭不哭的,特别可爱,我正盯着他看,手机响了。
听到铃声我心里还一阵高兴,我现在特别想讲话,讲什么都可以,一等看到号码,高兴就歇菜了。
我妈这学期不知道怎么回事,无法爱查我的岗,不但得汇报地点事件,还得提供人证物证,我疲沓一点,她就怀疑地问你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累有事你得跟妈妈讲啊,我当她女儿二十年余,这一个仿佛由高原瞬移到雨淋,涝得我简直受不了
她这样,除了更年期还有别的解释吗?我两分钟之后就会知道。
“喂,妈。”
“小凝,在干什么呢?”
“自习教室,看书。”我说的特别顺溜,张口就来,甚至连腹稿都没有,报喜不报忧是子女的本能。
“没和小齐在一块儿?”
我捡她喜欢的说,“不是您教育的,不要成天腻在一起,要以学习为主么?”
她挺高兴的,也没疑心,“哦,有机会请她回……”.
我旁边的小孩子,没让她把这句话讲完,这小家伙在与母亲的缠斗中终于失掉耐心,嚎起来好比平地一声雷,极有爆发力和穿透力。
我需要多么强的心理素质,我才能克制住不摁断电话并一下把它扔到垃圾桶里去,冒充什么都不用解释。
果然,我妈隔了一会儿,“你在自习教室,呃?”
她的语调是等同于这样的——女儿,你继续扯吧,我看你能再扯出什么门道来,你娘我洗耳恭听。
我还能继续扯么?我吁口气,“是这样的,我们……”
“好吧,你在哪?”我妈这句话说得,就是真正指挥权在握的语气,你,就是你,汇报情况,一句废话不要有。
庄某我跟她比算什么啊,至多一个没长成的,官僚。
“医院,您先别担心……”
“哪家医院?”
“春天妇,妇科……”
我妈静了两秒钟,接下来一连问了两遍,“齐享呢,齐享呢”
“他没过来,他一……”
“我马上打车过去,庄凝你给我听着。”她一般不气到极点,不能这么连名带姓叫她女儿,“我没到之前,不准做任何傻事情。”
“妈您能不能听我至少说完一句话?等等,您来干嘛,跟着添什么乱呢……”我说到一半有点醒过味来了,“您不会以为?您……喂喂,喂?”
要过去就无人接听了,手机也不接,后来她说,人都急糊涂了,哪里还能想的起来带。
我妈做了二十多年的妇女工作,没事就教育别人,对待子女啊,一定不能简单粗暴,得迂回,得用手段,得注意方式。
结果这一天,我也没见着她怎么迂回了,怎么用手段和方式了,我估计她在春天妇科门口,刚从出租车上下来那会儿,多半就是一副预备简单粗暴的姿态。
这以后一想,也不能怪她误会,谁让她女儿是个没修炼成熟就出来混的说谎精呢,她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疑心,自然是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我妈大概一路上都寻思着,要拿我们怎么办,下车才发现,无论她采取哪一个方案,真实践起来,她首先得解决一个问题:
这整整一栋楼,她要上哪儿去找我?
尤其在她发觉自己没带通讯设备的情况之下。
这时候迎面过来两个,属于我妈认为看上去还挺靠谱的那种年轻人,她拦住其中一位:
小伙子,麻烦你,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
青年驻足,看看她。
看到屏幕上齐享来电时,我正在大门口预备截住我妈,为避免他们狭路相逢我特别打给前者,让他和傅辉从侧门过来,”那边貌似有水果摊,帮我们带斤,呃,杨梅好了。“
然后,”你们先去三楼外科跟林楠会合,我待会儿就过去。“
他当然是觉得有点不寻常,否则不会在通话结束前追加一句”有事的话,等我过去“,听见我否认,他也就没有再多说。
现在不知道又打来做什么,我接起来问,”喂,你们找到林楠了吗?“
那边顿了一顿,”小凝,是你吧?“
可想而知这对我的意志以有主理解力,是个多么大的考验,”妈?!“
我把手机拿开看看号码。
我妈拿到手机以后直接站在原地拨给我,手机的主人却主动和他的同伴退到两米开外,虽然过后我妈说”哼,难道他们两个小伙子,还用担心我一个老太婆拿着它撇腿就跑?“,但看得出来,这举动其实让她觉得,嗯,这小孩还蛮不错。
她接个数字按过,就放到耳边,听通话很快被接起来,她女儿在那头直接问了一句很莫名的:“喂,你们找到林楠了吗?”
我妈一时肯定也有点慒,提高声音,“小凝,是你吧?”
她作贼心虚的女儿屏息静气了好几秒钟,倒是一旁的青年站正,往这边看过来。 f+
稍顷,“妈?”
她痛心疾首地想,你听听你听听,被自己的妈吓成这个德性,这女孩从小干坏事被她抓到都是这么个腔调,她当时一定是心疼又恼怒不已,琢磨着要是那个叫齐享的小年轻此刻敢出现,她抽他两耳光泄愤都不够——但他要是连出现都敢不出现……她女儿多可怜啊。
念及此她语调不自觉放得轻了,“小凝,你在哪?”
“你在哪?”她这样问我,我尚处在茫然中,非常老实地回答,“大门口。”
“在那不要动,妈妈马上过去。”她想想又说,“没事的,小凝。”
我刚想起来问,“那您在……”她已经挂断了。
我捧起手机傻站在那儿,十分想找某个行为来表达一翻自己的困惑,但是遍寻不着,连拨回去的胆量都没有,寻思了片刻,才把电话到傅辉那儿,压低声音:“喂,我妈是不是跟你们在一块儿?”
“不用这么鬼崇庄小妹,你妈她跟小齐去找你了,没到?”他回道,“我正往楠楠那,咱们一会儿见。”
“……你们到底是怎么遇上的?”
“哈哈。”傅辉听上去是真的觉得有趣,“缘分”
我妈把手机还回去,“谢谢。”
“不客气。”
如果我妈没那么着急,她能听出来这青年的声音有点耳熟,他们通过几次话,但她急着离开。“
青年翻开机盖,按通话键看了看,阖上后微笑,”您是,庄伯母?“
“庄伯母”停下脚步,还能有谁这么称呼她呢?
这些年,我一直都对齐享第一次见我妈妈时的场景充满好奇,这对他也是没有准备的,最真实的反应,细枝末节连他自己过后都无法复制.只有语言是客观的,可以还原的。
“您好。”他说,“我是齐享。”
后来我一心血来潮,就用各种语气模仿这几个字,自个儿笑得满床打滚,一定要他承认当时的紧张,上到他用别的方式让我住口。
虽然我不清楚他说这话时具体是什么样子,不过我想象出来,我妈的脸色,可不太好看。
脸色不太好看的我妈当着傅辉的面不能发作,后者面对她,大概也略有心虚,毕竟驾驶座上是他亲爱的女朋友。他此刻在电话里流露一点怨言,声音倒还是笑嘻嘻的,庄小妹,你看你也没受伤,何必让阿姨受累担这个心,是吧。
我没办法解释。真相丢脸的太甚,还不如让傅版主去抱怨,“我妈说了什么没有?
这个傅辉讲不上来,因为我妈当着他什么也没表现,等他离开之后还有分量地沉默着,齐享陪着她往大门口走,他说,”庄凝她没事,您别担心。“
我妈顿了一顿,才开口,”你们这些小孩子啊,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开车的是他朋友,齐享同学只能一概认了,认太快又显得不慎重,他接下来应该是谨慎地,尽量有点沉重地做了回答,”的确,是我没有考虑充分,才出现这个意外情况……“
“小齐,”她可能想,好吧,总算他还拿出了个端正的态度来,“不是阿姨不开明,事已至此谁都有责任,单怪你一个也不公平,可毕竟会受伤害的我们小凝——是不是这个道理。”
话说到这里,估计齐享也觉得我妈夸张了些,“您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看她,不会再出这样的事。”
他跟我本人还没这么保证过呢。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妈不接茬,叹气,“这边的医疗条件,跟得上吗?”
齐享看看附近的设施,配合这名大婶跳跃的思维,“简单的,他们应该还可以做。”
过后我佩服他们两位,竟然一路过来,都没弄清楚彼此讲的不是同一桩。但当时我看见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近,心里只想着完了完了,无地自容。
迎面过去,我都不好意思瞧齐享,头一句就忍不住情绪很败坏,“妈,您干什么呀?”
我妈之前带着一颗宽容为本的慈母心,这一来多少被我不缴械的模样给激怒,“我干什么,你说你自己在干什么,这么大的姑娘,不知道爱惜自己,做事情一点分寸都没有,你看看你。”
我被她一通训斥弄得很困惑,转头去看齐享,不能怪他在一边不帮忙,这个情势突转的,他比我还要纳闷。
我开始有点明白,“他还没告诉您?”
她气呼呼的,“小齐态度比你端正多了,就你,你还有理了?”
“你们这一路上到底都在聊啥啊。”我就不解了,“我们出车祸,这么简单,他都没告诉您?”
这以后很有一段时间,一旦我妈表现出简单粗暴的家长姿态,我就对着她念,春天妇科春天妇科。
她立马没词儿了。
我爸第一次听见,说,什么副科?
我妈没好气,庄主任,你什么都要管?
庄主任就不问了,我爸对我儿女私情上的态度从来都是端着,他不问,但过了一阵,一次饭局上,在座有几位齐享曾经的上级,一说,“老齐家那个”全有印象,客气也好怎么样也好,都是下面评价,老头儿听时面无表情,心里却挺高兴。我妈说,那天他喝高了点儿,回来捧着茶杯,喝一口,点点头,自言自语,这孩子不错。
谁啊不错?茶叶不错?我妈问,他又不应了,自个儿笑笑。
反而他真和齐叔叔碰了头,两个人都绝口不提儿女,就跟没这回事似的,小孩子们靠不住,要谈不出结果来,还连累他们尴尬,不如再放上
爸爸们好比官方活动,其他的仅限于民间交流。等这个学期过去,暑假的某天齐享送我回家,路过小区不远的小广场,我妈每天都在那遛弯儿,隔老远我就把她的身影给找到了。
还没等我开口,齐享减速,往路边靠,我说,“你也看见我妈了?”
“我妈。”他回答。
“……”
我们俩都下了车,我很快被介绍给齐享的妈妈。说介绍其实显得太陌路,在“儿子的女朋友”这个身份以前,我也做了她好多年“故人的女儿”面孔对不上,感觉却熟稔的就像隔壁家的小孩。
她姓张。张阿姨不知道是真的认为我还行呢,还是看谁都这样,反正我觉得她看我的神情挺愉快,跟我妈看齐享差不多。
“认不出来了。”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小凝现在真漂亮。”
我没想到在这么非正式的场合见到男朋友的母亲,也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了这一关。张阿姨在市税务局当会计,挺好相处的一个人,从那以后她时而会在周末打电话给我,邀我去吃饭。
头一回去之前我磨蹭了很长时间,我怕齐享他爸。他给我的印象就是陷在沙发里的一个面色阴沉的老头,我恭敬地叫他一声叔叔,会被他从头挑剔的打量到脚,然后对我抬抬下巴,去坐吧。
结果我一点没发现他怎么固执怎么不近人情了,跟我爸中学老师似的严肃不同,齐叔酷的像个老特工,五十岁的人了,时常一身风衣,精干爽利!
等在饭桌上一坐下来,他又是个风趣的男人,有一次我提到我们寝室,曾经集体去看近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狮子座流星雨,齐享爸张口说!
零一年十一月十八号?
我就被惊着了,齐叔也看流星雨?
哈哈,特工先生起身,你过来一下。
张阿姨对儿子说,你看你爸又来了。后者对我说,去吧,给他个面子。
他的书房里,靠窗放了台天文望远镜,细长脚,流线型,珐琅烤漆,星空背景下,一个独自仰望的姿态。
你看看,你看一看。老特工热情地招呼我,看到那些环形山没有?——你说的那次,我就一个人找着它去河堤,我还拍了照片,等会儿,给你找出来。
关于齐享他爸还有什么惊喜?
他三十年,每天5点半起床跑步,据说还会点功夫,会烧菜,爱看书,甚至他还看《反恐24小时》,我想,不知道这位爱好广泛的大叔看不看《欲望城市》?
在成长为极品的路上,跟他爸比起来,齐同学还真是个小嫩秧子。小嫩秧子齐同学他们家很有趣,父子两合起伙把他妈当小孩让着,有一次我路过他们房间,看见齐享妈把腿搁在齐叔肚子上,后者一边看电视,一边拿着把扇子慢慢给她扇,近半百的张阿姨脸上有种可以称为娇憨的神态。
我蹑手蹑脚走开,回头问齐享,“这么热,你爸妈怎么不开空调?”
“我妈不能吹空调,否则腰疼。”他解释,“我爸也习惯了。”
“你爸那么酷的一个人,很疼老婆啊。”
“还行吧。”他说,“应该的。”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和言维维见了一面,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说准备考研。
“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才决定不久。”
“还报L大?”
“不,N大吧,想试试。”
“也好。”她说,“那个谁没有意见么?”
“他么。”我笑笑,“他随便我。”
“表情都不一样了。”她盯着我看,笑,“最近小日子过得不错呦。”
是啊,从春末开始的这段日子,在某种意义来说像一场漫长休假,就是之前非典封校也没拦住我们过自己的生活,学校西门有一段围栏,设计时有点失当,不太胖的成年人轻松就可以钻过去,黄昏周末时常发生如下对话:
“哎呀,你也来钻啊。”
“是啊,是啊,出去买杯奶茶。”
实在是非常儿戏。
在那场事故的第二个月齐享买了他生平第一部车,“把生命交给别人掌握,这种事以后能少则少。”
这句还像话,下一句让我整个人都作势扑过去掐他,因为他慢条斯理地说,“否则弄得不好,还要连累女朋友被她妈误……”
“别冲动,别冲动。”他轻笑,用手臂挡着我,“说错话了OK?”
我还记得那是一辆银色的尼桑商务款,你每次停到西门那,等我钻过围栏和灌木,跳下花坛冲他跑去。
又过了一阵,学校发现不行,封校跟没封一个样,学生们爱往哪儿跑往哪儿跑,于是派了一堆保安,撵兔子一样埋伏在墙根,捉到就通知班主任,第二次就得背处分。
我告诉齐享,他想了想,“我看看吧,有没有办法。”
过了两天,一下课,发现他靠在那儿等我。
“你怎么进来的?”
“我刚也在旁边上课呗。”
他看我不相信的样子,笑起来,“真的。”
别间学校我不清楚,L大的成教系统,教课的基本都是在读研究生,学校在非典之初也试图进行走读研究生的管理,后来发现实在有难度,
光临时安排住处就费大劲儿,索性放开,和教师一样发放出入证。
齐享一个朋友,硕士处于实践阶段,他在外头找到活儿做,这边还有半学期的课,不大愿这么两头跑。
“我周末帮他代课,这家伙不知道有多高兴。”
“你行吗?”
“你见过有我不行的吗?”
齐享就这么,每个周末过来带两节课,《法律基础》。我去找他,经常能目睹这位兄台被一群女学生拦住,“齐老师,这个问题我还想请教。”
他那段时间就像个穿越封锁线的战地商人,我们寝室的光碟,曾小白的进口零食,苏玛注册会计师当年的复习资料,甚至隔壁女孩子们要的一些小玩意儿,都是托他带进来。我发现封校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大家被迫成天凑在一起,翻找出许多茶来玩,光是牌我就学会了好多种,有时候大家喝点小酒,席地而坐来上几圈,或者到楼下打羽毛球,像树上密匝匝的绿叶,又像小动物乍起来的绒毛。
有时候我注意到寝室里的空床,或者对面楼那个阳台,就赶紧找点别的事做。
到了端午,已经热得不像话,那天星期三,原本我答应曾小白和苏玛去二食堂撮一顿,结果曾小白班里临时有活动,而苏玛心仪了很久的师兄邀她共度,我去敲隔壁寝室的门,发现大家全出去HAPPY了。
我现在很怕一个人待在寝室,于是想去食堂要碗河粉,琢磨着一会儿去,上自习?
兴兴头头的爬上三楼,我走了两步就停住了,又像被人原地拎了起来。
沈思博。
他独自坐在那儿,背影我不能再熟悉了,他总是端着左肩,比右边肩膀略高出一些,这算坐姿不良,曾经我却觉得非常特别。
我倒退着出了门。
多媒体教室在放《X战警》,我饿着肚子看到一半,收到齐享的短信,“还在聚会?玩的开心吗?”
我想撒个谎的,不知怎么还是据实以告,“没呢,我一个人。”
他很快打过来:“你不是要和你室友会餐?”
“她们都有事去了。”
“怎么不打给我?”
“当时都六点多了。”
“那你吃饭了没?”
我没话可说。
“你等着,我去接你。”
感觉车压过校门口的减震带,我刚要在副驾驶上坐正,齐享伸手轻轻摁住我,“看着呢。”
“门卫还在?”
直到拐过九十度开上大路,他手拿开,“可以了。”
我直起身体。迎面而来的,是空荡而宽敞的街道,黑夜,绒球般一团接一团的路灯光。
“哇塞。”
“想吃什么?”
“粽子,五芳斋的粽子。”
超市像间太仓库那样安静,极丰富的物质和极少的同类,会让人产生站在资源分配顶端的错觉,很有点想撒个欢,为所欲为。
我扒着购物车,“我要,我要坐进去。”
“来。”齐享把它固定住,“试试。”
偶像剧跟现实的差距是,前者从来不放女主是怎么爬进去的,尤其此时我还穿着裙子。
对面这个青年看着我,笑得可太气人了。
“哼。”我伸手把裙摆往上拽拽,跨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还没来及试,他过来一把把我抱离地面。
“干吗。”
“你还能走光走得更离谱一点么?”
“哈哈。”我勾着他的衣领,“……”刚要说点放肆的话,突然看见货架尽头,有个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我身为社会动物的自觉性猛醒,赶紧挣扎下她。
广播里正循环播放,“……请各位顾客不要在电梯上追逐打闹,请您照顾好身边的小朋友。”
齐享俯在车扶手上,对我微笑,“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
我拿过一盒酸奶,装作没有听见,但就这么一瞬间,怦然心动的厉害。
大学城别的不多,绿地到处都是,我们拿垫子垫到草上席地而坐,剥开粽叶,这是个头很大的家伙,原本在塑封袋里,非常冷静,不肯流露一丝香,在服务台的微波炉里转了两圈,立刻不矜持了,香味顺着边边角角全都淌了出来。
卤色的,酥软的糯米,腊肉,咸蛋黄。
这时候有杯沏的酽茶固然好,超市的冰绿茶也不错,我一口气喝掉半瓶,习惯性把瓶口的塑料环抠下来弄着玩,弄了一会儿没地方扔,齐享
右手正摩挲着我的小腿,我随手套到他中指上。
他看看,“你要想清楚。”
“那还给我。”
齐享收回手,把那小东西拿下来,扔进旁边垃圾袋,“想过结婚没有?”
他就是随便聊聊的语气,等了几秒钟,我说,“呃……”
没等我支吾个所以然来,他揽过我,“好吧,不谈这个问题。”
“我有时候想想觉得奇怪。”我靠在他臂弯里,过了一会儿,“你怎么受得了我的?”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
“我对你又不好。”
“被你这么一说,我都快觉得我自己挺欠的了。”他低头看看我,微微戏谑,“给你机会,慢慢改吧。”
“不过有一天。”我接着说,“我喜欢你喜欢的要命了,你还会喜欢我么?”
齐享一怔,他没有接话,却开始亲吻我。
我们倒在草地上,被这个激烈,漫长,几乎有点疼痛的吻很快弄得气喘吁吁,他本来已经解开我裙子拉链,又顺着我的腰线一寸寸阖上。
“你要不要……”我轻声问他,“像上次……如果你……”
“在这个地方?”他失笑,“还是算了,我不急。”
他浅尝辄止地吻我一下,然后坐起身,伸手给我。
我拽着他的袖子起来,攀住他手臂,继而抱着他。
什么羞愧,什么负罪感,它们统统不能不让我过日子。
管它的呢,管它的呢,幸好没有说,还有这么不错的生活等着我过。
八月底的一天,张阿姨下了班,进门说,“哎,老齐,市政府集资建房,你和儿子拿个意见,我要不要申请?”
齐叔正和我们两个小的打四十分,抬头问:“有产权没有?”
“产权倒是没有。”她换鞋,一边道,“但陵河边上的房子啊,三千块一平方,到哪里去找?”
“确实可以考虑,”齐叔点点头,“回头我们把公积金取出来,再凑一凑。”
他们丝毫不拿我当外人,商量这等家庭事务,我只能装没听见,继续看自己的一手牌。
“我建议暂时不买。”齐享把牌丢下,说,“买那儿就闲置着,又不能上市交易,把家里的流动资金全砸上面,有什么意思?”
“我跟你爸这么多年的公积金加一块有小十万,其他的怎么不好凑?而且,谁说闲置了,你们不要结婚么?”他妈理直气壮地:“小凝都快毕业了,是吧?”
我:“……”
齐享看我一眼,“她考研。”
他爸妈都怔了一怔,“真的,怎么都没说过呢?”
我觉得有必要好好解释,“就业形势不好,我听……”
“好吧。”张阿姨打断我,“研究生没毕业也可以结婚啊。”
齐享说,“我们有我们的计划。”
“小伙子,你不要跟我们唱反调。”他妈像个小女孩子那样,“我有高血压,你爸有冠心病,你再唱一个试试,我就要买。”
齐叔莞尔,招呼我,“来,小凝,我们打我们的。”
“买,买。”齐享无奈,“您要买就买,钱不够我这还有一些。”
“哎呀,你就留着吧儿子,爸妈有。”
我看看齐享,他对着我摇摇头。他也许该尝试多妥协几次,虽然我不能告诉,他这样时有多么迷人。
到了下个星期,张阿姨兴冲冲地回来说,“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手气么?”
三个人都看着她。
“抽签啊,我抽号抽了个18号,”她兴致勃勃,“明天都陪我去选房,小凝也去。”
第二天,齐叔大早上却被一个电话给叫走,齐享和我陪同他妈去看房子,这是陵城税务联合工商合作开发的一个小型楼盘,以成本价提供给.
员工,从模型上来看,绿化和座落位置都不错。
大厅里人头攒动,选房还没有开始,张阿姨坐在长椅上翻房屋资料。
“儿子,你看这间不错,采光好,哎,不,”她马上自我推翻,“靠马路太吵,这个呢?这个也太高了吧。”
齐享懒洋洋地拿瓶矿泉水陪他妈坐着。
而我,我要是过分参与意见,未免太不拿自己当外人,我握本资料装模作样地看,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齐享碰碰我,低声道,“那头有杂志,你要是闷就去拿一本。”
“不太好吧,你妈还在说呢。”
“没事,有我听着就行了。”
那边有个小书架,零落放了一些过刊,旁边是饮水机,我翻捡杂志的时候,有对熟人先后过来倒水,见面打招呼,“哎?一个人来的?”
“没,你嫂子他们也在。”
“抽的几号?”
“别提了,靠后。”
“一样,一样。”前者再开口前看我一眼,估计看我一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也没有背着的必要,“咱们市出大事了,知道吧?”
“你是说,老张?”对方回道,“听说昨天已经被监管起来了?”
“是啊,据说省纪委盯了他年把时间,证据不充分,他们不会动手的。”
“分管城建,肥差啊,这位置上栽几任了,你数数。”
“等着吧,这事没完,陵城这次,估计得进去一批。”
我没觉得这个对话跟我有什么关系,找到一本《女友》就回去了,回去发现齐享一个人在,我坐下以后使劲往里边挤他,“小朋友啊,你麻麻呢,怎么就你自己在这里这么可年?”
他笑起来,假装被我撞得歪向一旁,再坐正伸手过来揉揉我头发。
“问你呢,你妈呢?”
“我妈也有交际圈的,你是希望我跟去讨论,打毛衣呢,还是?”
“切,我妈就从来不讨论打……”我还要跟他抬杠,他把《女友》欣开拍到我手上,一边把手机掏出来,后者正响得很欢快。
他打电话,我捧着杂志看看就嘿嘿自己笑,还一下一下蹬椅子腿。等他阖上手机,我说,“我念给你听听啊,眼镜蛇高度近视,和大象初次约会,客套一番后,眼镜蛇对着大象的鼻子说,哎,来就来吧,还牵着这么大一头猪来,你真是太客气了!”
他动动唇角,弄得我笑成那样就跟缺根弦似的。
“怎么好象不太高兴?”
“没有,在想事情。”
“说给我听听。”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顿了一顿,说,“你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妈她小孩脾气,管买,其他什么都不管。”
“嗯?”
“这以后办手续,装修,每一桩都得是麻烦,都得事先考虑。”
“你爸呢,不还有你爸吗?”
“你看他每天锻炼,真以为他身体很好?”
“那都得你啊?”我抱着他胳膊,“那你要是需要我干吗,你就说。”
他眼睛不看我,但微微笑,“你能干吗?”
“多了,我会——”我认真地说,下一秒舌头就打了结:“……”
我从小学着照顾自己,但不说明得好做得新鲜,比如到现在事关庖厨,我也只会下面条,再打一个鸡蛋,其他更不必提。
“想不出来,就不要为难自己。”他煞有其事地安慰我,活像我是个五岁,背不出诗来眼看哭鼻子的小孩。
“至少。”我一着急,说,“你去哪,我都可以陪着你呀。”
他一看我,我立刻不好意思了,“不要就算了。”
女生嘛,说这个话就是等着被否定。
但这个人多可气啊,他一句话都没有,他甚至握拳于唇上把脸转开了,我听见他轻轻咳嗽一声。
“老齐,你还在忙呢?”张阿姨打电话给齐叔,“我跟你说,你晓得你夫人什么样的手气么?——好吧,高啊,干净。”听她的语气,谁都要以为这间是她的第一选择,任你拿什么位置跟她换她都不乐意,然后现实情况是,她想要的几套,全被前头人挑去了,但齐享他妈性格就这点好,她能很快调整心态,接受现有并从中找到优点,继而觉得,其实再没有比现有更好的了,谢天谢地。
我和齐享相视笑一笑,张阿姨还在继续说,“买在咱家对面的,是出纳科的陈科长,人也不错,你知道她的,就是儿子前几年去世的那个”
从那一天往后数了很有一段时间,我都没怎么见过我爸,陵城有官员落马,他总要这么忙碌一阵。
这次是个大鱼,分管城建的张副市长,此人也算是年轻有为,省长秘书出身,四十出头被下到陵城出任市委领导,已有三年之久。
零二年春天就有匿名信寄到省纪委,后者刚开始调查,他们书记就被张的老领导请到办公室,年近花甲的省长拍了桌子,这算什么,我身边的人,刚下去做出一点点业绩,就有人开始不安分了?举报材料我看过,都是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东西,小张身居要职,得罪人在所难免,你们这样配合,搞得人心惶惶,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做事?老百姓再抱怨政府效率低下,你们纪委的,都给我站出去承担!
纪委书记从省长办公室退出来,连夜找到省委一把手。
一把手沉吟良久,查,一定要查,但老同志的意志我们也要尊重,有些事进行,但不要放到台面上。
于是,案件转入地下,一查就是一年多。期间省领导班子换届,省长退居二线。
_线索千丝万缕,收网却收得非常突然,被监管起来之前,张副市长前一天还在本年城市建设工作会议上发表讲话。
一时间,陵城中层以上干部,人人自危。
张副市长被双规的第二个月,沈伯伯被纪委传去谈话,接受调查。
我那段时间,正是考研复习到了第二轮,每天泡在图书馆和自习教室,对这个事一无所知,等我知道,它都已经告一段落了。
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据说张副市长在位三年,沈伯伯逢年过节时送的礼金,统共大概在五万以下,这在被调查的干部中绝算不上头一份,党内处分可能跑不掉,但还不至于丢官。
我妈这么告诉我的时候,也明显是宽慰的语气,是啊,毕竟是这么多年的邻里,谁栽在谁手里,大家都不好过。
她又问,“你最近在学校见过思博没有?”
“没有,我见他干什么。”
“听说他要出国了。”
我心里就好象有一个慢下来的陀螺,猛然间有人抽它一鞭。
“您问我我问谁去啊,是吧?”
“别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啦,我还看书呢。”我捧着经济法真题“齐享晚上过来吃饭,您烧什么菜?”
院学生会换届选举以后,一群人到佳缘小栈聚餐,我逗那帮学弟学妹,“挺好,我马上都退休的人了,吃饭还带上我呢,以后我经常得回来找你们蹭。”
“庄学姐,你是太上皇啊,”他们七嘴八舌,开酒瓶,“太上皇满上。”
“我事先说好,就一瓶,多了不行。”
“廉颇老矣。”我拍拍他肩,“这以后,你我退出江湖,就看他们年轻人的了。”
年轻人们纷纷昏倒状,小陈笑,“他们给你面子叫一声学姐,看把你喘的。”
话是这样,确实也没有人硬是来劝我酒。
看他们一杯接着一杯,我有心劝一劝,“不是我扫你们的兴……”再一想,算了,真把自己当过来人了?不提远的,就大半年前,要有人跟“
你说,庄凝,不要犯糊涂,你听么?
这些小孩子斱看着我。
“没事,喝吧,我忘了我刚要讲什么了。”我说,“人年纪大了记性就是不行。”
他们哄笑起来。
等差不多我下去把账结了,老板娘还是以前的那一个,对我笑,“好长时间没来了。”
“忙啊。”
“快毕业了?”
“可不是吗?”
我曾在这个地方,享受我大学生活的第一顿午餐,似乎只一个转念,就到了现在,伏在柜台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有那么多的改变前赴后继,有些东西却一成不变。
这一天我去图书馆还书,又借了两本新的政治习题集,下楼原来该直接往借阅处走的,可是我站在回廊上,看见开井里盛得满满的秋阳光,
乳白雕花的长椅安放于散尾葵房,我立刻就不能动了,还有什么,比坐在这里翻一本游记或者画册,更可以引诱一个连背两天,“新民主主义”背到精神衰弱的可怜人?
我在文艺借阅室的书架间穿行,饥渴极了,看见什么都想拿。我的亢奋终结于角落里的一本书。
它有着金色,暖洋洋的封皮,封面上这个端庄娴静的姑娘,芳名《阿米莉亚》。
这本菲尔丁的作品,当时我从谢端手里借过来看了一小半就扔还给她,她很诧异地,不好看。
说不上来,反正我不喜欢。
我那时喜欢乖张的,戏剧化的,生于迷恋死于激情的玩意儿,而不是这种波澜不兴繁琐平淡的小儿女情长,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里,道德观
固若金汤,善良从来无懈可击的女偶像。
她忍,忍,忍个头啊,我当时对谢端说,要我我就一巴掌上去。
但是谢端喜欢,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我讲述布恩和阿米莉亚的爱情,——他带她离开她母亲,他们抵御诱惑,战胜困难,终得幸福绵长。
现实里有这样的事吗?我把抱在手上的都轻轻放到一边,从书架抽下那本书。
却有人在这本《阿米莉亚》和这排书架后面,开头我们并没有注意彼此,直到我听见手机震动,然后是熟悉的声音,“妈?我还在学校,是的,快了……”
一边说,脚步声一边往外去了。
我跟过去,试图在书丛高高低低间隙中看清楚,却总是晚一步,实在无奈,“沈思博!”
偌大的一间阅览室,我看不见他在哪,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我想,这就算了吧。
这时有人在身后叫我一声,“喂。”
我回头,他还是那个样子,清秀温和的,站在风卷起来的白窗帘前面,对我笑一笑。
“听说你要出国了?”回廊里安排了课桌椅,方便学生看书,我和沈思博对面坐着,我问。
“嗯。”他说,“来办手续,退证件。”
“沈伯伯,他没事吧。”
“心情不太好,不过没事。”他回答,“你现在怎么样,工作找在哪。”
“没找。”我给他看我手里书的封面,“准备考研。”
“挺好的。”
“最近回家也没怎么见你。”
“出去了一阵。”
“哦,什么时候走?”
“明年春天吧,也许。”
这之后,我们沉默片刻。我想,他如果在等着我提到她,恐怕要失望了,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无话可说。
“前两天,我还去佳缘小栈来着。”沈思博开口道,他可能也不清楚自己要表达什么,所以就说了这么一句。
“我最近也去的。”过了几秒我笑起来,“多快啊”
他也弯一弯唇角,隔了一会儿,“要是她……”
我等着,他却垂下眼睛对自己笑笑,那是个黯淡的表情,意思是,何必呢。
然后他重新看着我说,“那,我先走了。”
“好好,——哎!”
沈思博已经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
“我可能没时间去送你。”我起身,“就在这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再见。”
我把书都收拾到臂弯里,对他点点头,然后沿反方向离开。
又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半夜我被苏玛晃醒了。
我火死了,“干吗?”
她瞪着两只眼睛,遍布血丝一,“你还问我,你刚一共喊了五遍'综上所述',我不管你述啥,赶紧述完,不然我还睡不睡?”
“……”
这就是我那一阵的状态,冲刺阶段,白天晚上都在不停做题,有时候到了梦里,思维还刹不住车,又疲倦又焦虑,每天洗洗脸就睡,长了一脸的痘,也不爱打扮了,所以当齐享元旦时说接我回去吃饭,我还怪不乐意的。
三十一号中午我给他拨了个电话,“喂,你在哪呢?”
“在房子这。”
“哪个房子?”我旋即想起来,“交付了,这么快?”
“昨天刚拿到钥匙。”
“怎么样?”
“地方不大,”他说,“不过,我现在站阳台上,能看得见陵河。”
“包墙全弄成玻璃的。”
“再放个冰柜。”
“再在墙上弄个书架。”
“再弄两盆绿植。”
我们俩在两边同时满足地轻叹一声。
正在此时“砰”得一下,像有什么翻倒在地,我这里听都不小的动静。
“怎么啦?”
他隔了两秒,“楼道里的。”
“哦,没事吧。”
“我去看一看,”他说,“回见。”
我化了个淡妆,然后我把橱门打开,发现所有能穿出去的衣服,全都穿给齐享看过,有的还穿了好多遍,我默默蹲在衣柜前纠结了很长时间,曾小白问,“庄凝你蹲那儿干嘛,你是不是肚子疼。”
“你才肚子疼。”我说,“我郁闷呢。”
“怎么啦?”
“没衣服穿。”
“哈。”她笑了,“谁让你几个月不逛街。”
“我哪有空。”我怒了,“我要看书,上课,要吃饭,睡觉,我还要谈恋爱,妈妈的。”
“你跟谁发脾气呢?”
我说,“我跟我自己。”
“放心,他不会嫌弃你的,而且,”她趴在床栏跟前,看着我,“你什么时候这么小女人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从放下电话,一直折腾到现在。”她看看手机,“一个半小时,你中午一般不午睡的吗?”
“来不及了。”我叹口气,“哪有人两点钟开始睡的。”
“我啊。”她重新仰躺下来,默了一会儿,说,“庄凝,你还记得那次么?”
“嗯?”
“零一年。我们一个寝室人仰马翻,为你赴约打扮。”她轻描淡写地说,抬了抬上身,似乎试图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时间真快,我他妈要毕业了啊。”
我去自习前喝了一大杯浓咖啡,坐教室里坚持做完了一份英语模拟题,齐享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倒下了,胳膊下面垫着一本小字典,睡得正酣。
他把我叫起来,我惺忪地收拾东西,跟着他走出去,这会儿已是黄昏,沿着楼梯往下我抬着看看远方,不见光,灰云由疏向密地朝地平线堆过去。
我这边还在望呆,突然脑袋里嗡的一响,眼前就蒙了,如果不是齐享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我,我这一下摔得会非常惨烈。
“别讲话,”我扶着他的手臂,“我头晕。”
齐享打开车门坐进来,递一盒冰淇淋给我,“没事了?”
“就是太累,没事。”我接过它,另一只手把遮阳板掰下来,照一照,又转头对他瞪瞪,“看我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何必呢。”
“我连简历都没做,什么工作都没找,这个再不上点心,真是彻底不想好了。”
他没有再劝我,只是问,“很有把握?”
“哼哼,基本上,志在必得。”我打开盒盖舀了一勺,“对了,中午那声响怎么回事?”
“隔壁邻居,老两口搬些杂物过不,摔了一跤。”
“这么吓人?怎么没让子女过来?”
“不在了。”
“……怎么的?”
“生病吧。”
“哦。”
我和齐享有一个共识,对于他人发生的灾厄,能缄默尽量保持缄默,过分的好奇和谈论难免有娱乐化的倾向,不厚道。
我就转了话题,“去了一趟是不是庆幸,你妈没听你的意见,坚持要买。”
“有一点。”
“你啊,不要老觉得自己一贯正确。”
他微笑,“我有吗?”
“还没有?”我说,“从认识你,你不一直这样么?”
“你能比我强到哪里去,小姑娘?”他转头看着我,,说,“是谁,第一次见面就让我下不来台?”
“嘿嘿。”我说,“我知道了,就跟偶像剧里演的,你肯定觉得我特别不一样,就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我欠啊,当然挺生气的。”
“哦,那后来呢?”
“后来,”他顿一顿,“后来多了,你具体指哪一段?”
你看,你要是想听听这个人正经讲甜言蜜语,讲讲他是怎么被你吸引,你哪里与众不同之类的,总是要等的傻眼。
我没有办法:“小气。”
他笑一笑,没搭理我,我歪在副驾驶座上,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直到被车窗外滴滴答答的声音吵醒。
“下雨了,又下雨了。”
考试地点在市三中,第一门政治结束,中场休息的时候,旁边永和豆浆里满满当当坐的都是考生。
我当场也在其中。要了一份卤肉饭,坐在角落里戴着耳机,我从不跟别人对答案,考完就当过了,全心全意准备下一门。
我想,有必要结合后来我所了解的,来谈一谈,我当天中午坐在那儿翻英语的时候
齐享接过对方递来的一瓶水,拧开,“谢谢”
“哪里,真要谢谢你,小齐。”他对面的老人说,“清早就过来,帮我们这么大的忙。”
齐享笑笑,“应该的。”
“上次也多亏……”
“赵老师,别再客气了,成吗,都是邻居。”
“好好,不客气。”
齐享四面看了看,“您不装修,就直接搬过来?”
“是这么回事,”赵老师解释道,“我们这个房子,为我弟弟家孩子准备的,他还在念高中,用得上还早,家里东西太多,都没地方下脚,先摆一部分到这里来。”
“坐,小齐你坐。”他接着招呼齐享,“我简单收拾,咱们马上就走。”
“不急,你慢慢来,”齐享为了表示真的不急,随手拿过最上头一本旧相册,“我能看看吗?”
“都是些老照片,随便看。”赵老师看他翻到第一页,黑白照片上,拿着军舰模型的小小男孩,“我儿子。”
他声音平静,既然没有要人同情的意味,齐享也就没有表现出同情,点点头,一页页翻过去。
赵老师把杂物装进整理箱,一面和善地问:“周末不用陪陪小女朋友?”
“她今天考试。”齐享翻到最后一页,这是一张约12cm*15cm的大照片,陵城市一中00届高三九班毕业留念。赵老师被簇拥在前排端坐,在他身后两排,站着十七岁时的我。
通常情况下齐享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见我,除非他在我家,见过一张一模一样的。
他笑了起来,真巧。
“庄凝是您的学生?”
“怎么?你也认识她?”
齐享笑,“是,我认识她。”
“那你最近跟她还有联系?”赵老师问道,“她最近没事吧?心情好些没有?”
“她以前怎么了?”
“这个小丫头,去年,什么时候,哦,元宵节,情绪不好,心里有事啊。”赵老师说,“喝了不少酒,多亏在座的一个男学生是她邻居,把她送回去了。”
齐享在对方说的时候,慢慢收起了笑容,他应该也在回忆,去年元宵节,他在哪里?香港。他大概很快想起节后有一个星期,他打电话给她,她说什么也不接,再见面,她变得缠绵而乖巧。
“那个男学生,是姓沈么?”
“你也认识他?他现在怎么样?”
沈思博怎么样,我很快就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来回震。我拔下耳机,一面对着真题念念不词,一面伸手把它掏出来。
是个有点眼熟的号码。
“喂,哪位?”
“是庄凝吧?”
我一时忘了这是谁的声音,焦虑成这样,也多少让他的声线有变,“哪位啊?”
他顿了一顿,“我,卓和。”
这个人和我不往来久矣,在学校碰上,也就点个头,从前的热络掉在泥里,捡起来已经不再是那么一回事。
“你啊,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我这边还在客套,他却没有任何跟我寒暄的意愿,“沈思博刚刚被检察院带走了,你知道吗?”
事情源于一场交通意外。
陵城某开发公司的老总,快出城时和一辆闯红灯的渣土车相撞,两边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有群众打热线,晚报记者就去了。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故,两边当事人都还没醒转,记者采访了交警和群众,了解到这两位一个是酒后驾车的有钱人,另一个是连开一整天,疲劳驾驶的老司机,责任都跑不掉。
他琢磨着,回去文章从哪个角度切入?遵守交通规则的重要性,还是拔高一个层次,探讨一下效率和公平?
这时那们老总睁开眼,晕了一会儿,猛地一摸口袋,冷汗就下来了,不顾胳膊上还挂着吊瓶,一蹦老高,“我衣服呢,我自己的衣服呢?”
记者留了个心眼,从闹哄哄的人堆里挤出去,找到老总二十多岁的小妻子,她正抱着交警交还给她的现场物品,在外面走廊上等。
这位无冕之王是个小年轻,长得挺英俊,脖子上挂个长焦照相机那一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这个姑娘说上了话,她很快发现他不但跟她一个学校毕业的,甚至他们的家乡都不过只隔一条河,聊起在外头的颠沛,两个人都好生感慨。
但这并不影响小记者在她离开去洗手间时,毫不犹豫地摸遍椅背上西装的每一个衣角,终于从内袋里,他扯出一个笔记本。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代号,日期,款项。
小记者快速地翻看着,他明白,自己以后终于不用再追那些鸡毛蒜皮的社会见闻。他收好它,直起身体,对迎面回来的年轻女人打了声招呼,然后离开。
在此之前,张副市长一直都咬死自己只收受过礼金,而并贿赂,这在罪行的认定非常关键,甚至是行政处分或刑事处罚的分界。
这本笔记,打开了僵持的局面。也牵出在第一次审查中逃脱的,一批涉案的陵城官员。这其中就有沈伯伯。
我不知道沈伯伯是不是对此早有预料,否则不能解释他何以急匆匆地安排好沈思博的出国事宜,甚至等不及这一年的春节。
但这并没能逃离工作组的视线,沈思博启程当天,沈伯伯早上被叫走,临行前轻声嘱咐妻子,无论如何,先把思博送走。接着他神色如常地对儿子说,你先去机场,爸爸忙完就去送你。
沈思博也许有些疑心,也许并没有,他只是一直沉默,直到在机场登机前一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却等来了检察院的办案人员,请他和沈伯母,回去协助调查。
他抱歉的对卓和说,你今天,可能要白送一场了。
卓和是他惟一送行的朋友,却被独自留在了机场,等他想到给我打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人在出租车上。
“你爸不是纪委的吗?”卓和说,“庄凝,你能去打听一下么?”
我心里非常乱,只能想到一句,“我考试呢,我下午还得考试。”
我下午去考英语了,做得相当快,竟然还检查了一遍,超出以前任何一次模拟速度,但等监考员宣布停笔,把试卷倒扣离开考场时,我站了两次才起得身来。
刚散场,到处都是人,我找到个花坛坐下来,喝口水,把手机打开,有条短信来自齐享,我在正门口等你,结束过来。
我这个角度正对校门,老远的我看见他的车就停在那,但是我累得一动也不想动,仿佛这么一小段路,都实在是提不起力气走过去,在手机打出几个字,又删掉。
流动的人群,我们像两个静止的岛,最后还是齐享过来找到我。
“怎么坐在这里?'他问。
我说,”歇一歇,累。“
真的是累,生理性的,脑子一片空白。
“累就回家去,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我的手机又响了,仍然是卓和,我拿出来看一眼,按了静音扔回去。
齐享并没有往我这边看,却问道,“为什么不接?”
我蜷在副驾驶座上,不想回答。
我真的有点气卓和,在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能怎么办?我跟沈思博连朋友都不算了,很长时间都没怎么说过话,我现在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当务之急我只想把试考好,和齐享谈谈恋爱,有空去他家吃个饭,陪他爸打个四十分。
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来扰乱我。
沈家的事与我何干,我疲倦又冷酷地想,再说,别说我了,我爸也帮不了他,他们只能自己捏着,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担着?
十分钟后我的手机滴滴两声,一条短信静静躺在屏幕上:“思博刚跟我联系过,他和沈阿姨都回去了,没事了,你好好考试吧,祝顺利。”
卓和也许知道我并不想接电话,但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怠慢和冷漠,他甚至没有指出它们,就好像我一直跟他一起在对事态关切不已,为我们的老朋友担心焦虑。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厉害了?卓和同学。真是厉害。我连回复你的力量都没有,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表现的不像个伪善者。
齐享今天有些沉默,等我有余心来管一管他的反常,已经快要抵达,“我今天考得还可以。”
“是吗。”
“你怎么不问我呢?”
“你这不是主动说了吗?”
“是不是有心事啊你。”
“别把我说的像个小姑娘,行吗。”他微笑,“也别胡思乱想。”
“那怎么一路都不说话?”
“你说了,你很累。”
我一点毛病挑不出来,“哦。”
“回去洗个澡,好好休息,有什么明天过后再说。”
“你看,你还是有事。”
这时已经进了小区,齐享猛地刹住车,“是啊,我有事。”他一手还放在方向盘上,冲我俯过来,“那就先安慰我一下吧,来。”
我笑,推他,“远点儿,远点儿,好好我不问了。”
他也笑,重新发动,路过沈家时我往里看了看,这几天天黑得早,他家的窗口看进去,却比暮色还幽深还安静。
我进屋,发现房间里没有开灯。
“妈?妈?”我喊了两声,换鞋,一边伸手去摸开关。
“别开。”我妈这时在角落里开口,吓我一跳。
“干什么啊您。”
“声音小点,过来。跟你说个事。”
我就过去了,她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你沈伯伯出事了。”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耸耸肩,她也就没多问,继续用气声道,“你沈伯母刚才找来了。”
“……来干吗?
“还能干吗?找你爸说情啊,不要说你爸没有这个权利,就是有,他能这么……吗?”
说完这句,她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我问:“那我们就,这么躲着?”
我妈叹口气,“不然呢?这么多年的邻居,当面怎么说?”'可这也不是……“
我话刚讲到一半,大门就被敲响了,”砰砰“,接着门铃也被一声声按响,尖利如警报,一时非常热闹。
而我和我妈偎在沙发的两头,偎在浓重的阴影里默默无声,像电视里被人追的走投无路的两个苦主。
门外有人说话,细细听,是沈思博耐心的劝,”妈,庄伯伯他们都不在家,您先回去,我们再商量,好吗?“
“我明明看见小凝回来了,你打,你打她的电话看——快点打啊!”沈伯母的嗓音高起来,我妈慌张地对我使个眼色,我像美式橄榄球员一样迅猛地扑到我的包上,摸出手机,在它响之前摁了静音。
四面不见光,我趴在那里,屏幕上上熟悉的号码,它亮了,又暗下去,又亮了,像一个人,一面无声的残喘,却拿眼光看着你。
它终于停止,归于死寂。
沈伯母又耽了一会儿,才在儿子的规劝下走掉。
_我妈整个人都往后靠到沙发背上,这时坐直了,对我说,“打给小齐,让他接你回学校,你一晚上都这样,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那您呢?”
“我,我等你爸回来,我是没有办法了。”
我拨给齐享,“你到哪了?”
“快到家。”他犹疑地问,“你声音怎么了?”
“没事。”我咳了一下,“来接我好不好?”
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好,你等我。”
我去房间收拾明天要用的书和资料,完了出来塞一部分进包里,“妈,我爸什么回来?”
“谁知道。”
“沈伯伯会怎么样。”
“谁知道。”她顿了一顿,“如果沈思博找你,你可什么都别答应。”
“我晓得。”我说,“走了。”
也就是我开门,才走出去两步的当儿,有人叫一声,“小凝!”
我真想装作没听见,但身后人并没给我这个机会,她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我的书掉的一地都是。
沈思博并不在旁边,我转过身时被她吓到,她憔悴的像被挂起来风干了一趟,眼圈沤得通红。
“沈,沈伯……”
“小凝。”她像个传教的狂热分子,凑过来,又急切又有点崇崇的影子,“能帮阿姨个忙吗?跟你爸说说,啊?”
我妈已经从屋里出来,“沈家妈妈,孩子什么都不懂,别为难孩子,我们去屋里说,好吗?”
但是沈伯母,好就像好容易逮着猎物的饿兽,她只盯着我,“你沈伯伯那么疼你,对不对?你小时候,骑自行车老也学不会,还是他教你的呢?哦,还有你更小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家里没人,还是他抱你去的医院,是不是?你哇哇哭得可伤心了,思博拿他的小人书跟人一起看,你就不哭了。是不是,你还记得吗?”
我怎么能忘掉呢,脑袋上缠着绷带和沈思博看一本画书,我曾经以为这样的画面,没有东西可以敌得过。
“我爸还没回来,我,我还有事……”
“小凝别走。”她又握住我的手腕,成了个坏掉的复读机,哀声道,“跟你爸爸说说,啊?”
“沈伯母,沈伯母。”我又不能硬拽,几乎恳求,“对不起我还有事,我还有事呢。”
“妈!”沈思博从远处冲过来,介入我和他妈妈之间,“您怎么又?——您先放开她。”
“不,思博,你也帮妈说啊,小凝她以前那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的,你以前告诉过妈的,是不是?”.
“妈,妈您不要这样,”沈思博去掰他母亲的手,“庄凝,你先走吧。”
“……”
这个男孩子下巴上,一圈青色。
那是多久以前,——“沈思博,我能不能摸一下?”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含笑的声音,我指尖的麻痒。
“快走吧。”他此刻看着我说,“算我求你。”
我妈把我拽到沈伯母够不着的地方,轻声道,“小齐来了,你快点跟他走。”
我看过去,齐享正反手带上车门,向我走来,又镇静又整齐,仿佛所有慌乱和颠倒,都能一瞬间在他那里得到校正。
这个青年走近,搂了一下我的肩膀,对这一圈人笑笑,接着他看见地上的书,他把它们一本本拾起来,拍拍尘土塞回我手里,然后对我妈道
,“庄伯母,没事的话,我先带她走了。”
“好的,好的。”我妈转头对沈家母子道,“进屋坐坐吧。”
这一场闹剧来得突然,也十分紧凑,前后不到三四分钟,散场的及时,我们两家都幸免于被围观。
我是惟一值得庆幸的事。
其余的呢,其余的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他人之所以为他人,就是你同情也好怎么样也好,总不会为他的痛苦耽搁得太久,甚至不会影响你少吃一顿饭。
沈思博现在是我的他人,我首先不能忘了这一点。
而且我觉得有必要向齐享解释,“刚才你都听见了?”
“一部分。”
“沈伯伯,就是沈思博的爸爸,出了点问题,沈伯母想找我爸看他有没有办法。”我说,“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嗯。”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没?他们……”
“老实说我并不关心他们。”齐享接过我的话头,“我只希望他们不要影响到你。”
“你是指我的考试?”我向他保证,“不会的,怎么会,我知道轻重——你不信?”
“我信。”他看着我,“考完试要做什么,想好了没有?”
“好好睡一觉。”我说,“对了,我要去逛街,我要买衣服。”
“两个人做的。”
“那,打牌?”
“算了,”他笑,“还是先吃饭吧。”
之后齐享送我回学校,寝室没别人,我冲了个澡就上床睡了。
我的安睡时间大概不超过三个小时,很快就开始做梦,不是那种清楚,线索分明,你能具体说得上来在害怕什么的噩梦,而是黏糊糊的像一团黑胶质,缺乏最基本的逻辑和解释,但是它的恐怖一点也不含糊,我挣扎着醒过来之前,有人在耳边轻轻用气声道,这是你的报应。
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头疼不已,手脚麻痹,整个人如同变成一团海绵,正被不断拉扯,全身皮肤像严惩烧伤,爬下床我没有把自己摔死真是个奇迹,刚冲到卫生间就吐了一地。
我趴在洗脸池边缘,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一起一落,一起一落。我心里又恐惧又愤怒,只是后者完全被前者所压倒——别这么处罚我,我又不是故意的,真的,要我说对不起么?好啊,对不起,可是是他们先对不起我的对不对——好吗,没什么,我什么都不辩解,我那件事是错了,我不辩解,只要别这么惩罚我。
如果你从没有在半夜打噩梦中醒来,发现自己难受得要死,此时这空间里只有你独自一人,黑暗和寂静沉金甸甸地压在你背上,你就不会明白我为什么软弱成这样。
我缓过来一点,去找了一片胃药来吃,然后重新爬到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凌晨
八点半的考试,齐享大约会提前一个小时来接我。但我六点稍过就起来了,实在睡不着。
迎面而来微微的曙色给了我勇气,我为昨天半夜对怪力乱神的妥协而羞愧不已,我错了?哼,我哪里错了,不就是肠胃炎吗,我放了一整瓶胃药到包里。
虽然现在头很疼,但我对自己几乎整夜没有阖眼并没有太大的担忧,念过中国大学的人都知道,考试前通宵几乎是常态,一上场就精神了。
怎么也得把今天扛过去。
于是齐享看到我的时候,我除了眼底有点发黑,大概并没有太大异常。
他送我到三中门口,离开考还有四十分钟,校门锁着,寒风里黑压压站着大批考生,我对齐享说,你先回去,再休息会吧,不用陪我,这门就快开了。
他说,那你好好考试,别紧张。我下午过来接你。
我说好的。
他离开以后,我靠在墙上休息,有人在我旁边念念有词,一边扒开塑料袋,菜包子浓浓的馅味儿飘过来。
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捂着嘴蹲到了地上。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那个吃包子的吓了一跳,轻轻拍我,“同学,同学,没事吧?”
我胃里强烈的烧灼感蔓延到全身,我按一按自己的额头,拿出餐巾纸把手擦干净,再掏出药吞了一片,不管怎么样我也得扛下去,我还不信上午的考试我是写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最后整个趴到了桌上。
“同学。”监考老师推我,“怎么了,不舒服?”
“哦,没有。”我咬着牙说,“没事。”.
她就走开来,转了一圈回来我又趴下了,这是个女老师,她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而是招手请来另一位过来。他们商量了几句,那一位年长的, 对我说,“这位同学,无论这场考试对你有多重要,别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这个情况写到钤响也最多只能写一半,是不是,还是赶紧交卷,去看一看。”
你知道吗,在他说这句话之前,我心里还有指望,也许歇歇就好,就能做完这张考卷,结果有人过来说,不行了,就真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三中过了马路就有一家大医院,医生把我的胃药拿在手里,“你吃得这个”
“嗯。”
“你们这些人吧,怎么瞎给自己诊断呢,普通胃炎会发烧吗?会肌肉酸痛吗?你这是典型的肠胃型感冒,知道吗,瞎吃药,延误了怎么办?”
我点头,
“没什么大碍,回去以后呢好好休息,注意精神方面一定要放松,另外按时服药,很快就能好。”
“我总是依赖于陌生人的仁慈。”《欲望号街车》里,费雯丽如是说。
等我后来能把这件事看成一个挫折而不是灾难,我总能想到这句台词,想到那个女孩,递给我的一杯热水。
你知道人执着很久的愿望一旦落空,难免会产生一些自弃,我出了考场时,一动都不想动,心想就这么吧,我还淮能就这么挂了,挂了也好。
是这个值班的小女老师,自告奋勇地陪我过马路去医院,排队,以及从休息室倒水给我服药,我甚至一直到她走开,都没来及顾上知道她姓什么,惟因这样的狭路相逢与不可追,她的热情及好意,一直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更觉得珍贵和感激。可当时我是那么沮丧不已,心烦意乱,我很怕别人来同情。
“没关系,明年还可以再考是不是?”她看着我把医生开的正气胶囊吞下去,果然这么说。
我点点头,巴不得一个人待着。
陌生人的关切我已经吃不消,我想,那么我爹妈呢,齐享呢,他们肯定要担心,焦虑,失望,我爱不了这个。
小老师过一会离开了,我独自在那里坐了几个小时,看电视上滚动播放的新闻,渐渐歪到一边,睡了过去。这里有中央空调,也没有人来打扰,我竟然睡出了几分安稳,醒过来的时候外头正是光线青黄不接的时刻,大玻璃窗外日头下去了,灯火还未明,保洁人员在不远处拖地,沾水的拖把滑过瓷砖,有轻微的吱吱声。
我头还是很疼,但精神稍微好了一点,胃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壁上的挂钟指向四点五十。
我敲了敲车窗,齐享在驾驶座上转头看见我,他微微有些吃惊,探身帮我打开车门,“没看你出来,从哪边过来的?”
“就学校啊,你没注意到吧,这么多人。”
他肯定是觉得困惑,但没有追寻,聊了几句看我情绪不高,大概也有点明白了,“没发挥好?”
我隔了一会才答道,“累,你能送我回寝室吗?”
“累也不能现在就去睡,带你去吃饭。”
“不想。”
“别这么任性。”齐享看着我,“不就是一场考试吗?没关系,只要你考了,多少都不会有人怪你。听说,去吃点东西。”
我更加难受,“你让我自己待一待,就好了,真的,你肯定也有想自己待着的时候,对不对?”
他没有作声。
我想,齐享是懂得的,独自并不非分,但我没有想一想,如果此刻是他受了重创,却要求“自己待一待”,我会怎么样,我肯定会觉得不被需要,伤感情。
回程的路上,我靠在座位上假寐,齐享不时看我一眼,我眼睛没有完全阖上,在微光中也在静静注视他的侧脸。
我是不是爱他?为什么我不能跟他分担?那我爱我的爸妈吗?显然这不用答,可我也不能跟他们分担,不是别的,实在是没有必要。
等我好一点就去做简历,赶紧去求职,这样到成绩下来说不定我已经找到,到时候我可以告诉他们,差几分,但没关系我找到工作了,也满意,考上了我还不定愿意去念呢。
就变成了安慰他们了,谁都不用替我太操心。这么一想,我觉得释然了一些。
在宿舍楼下,齐享把纸袋递给我,里面是我们路过西点屋时他停车买的蛋糕,然后帮我解开安全带,他收回手臂时
我抓住他袖口,“你相信我好不好,我明天就好了。”
他微微笑了笑,说,“好的,有事打我电话。”
这个深夜下起了大雨,我醒来,竟然隐隐听见雷声。
我躺在棉被里,睡意全无,我很愤怒,你罚我罚得还不够么?那么,好啊,来啊。
等雷声真的近了,我害怕了,不不不不,我还是想好好活着,我想做坏事不爱罚,是的,谁不想呢。闪电越来越亮,我把棉被紧。
过了年我开始找工作,不是很顺利,大型招聘和公务员都集中在去年秋冬季,事业系统的又没开始,市面上大多是一些零散的小单位,或者对工作经验要求很高。我投了几家,总有一方不满意。
而且陵城初春的天气是这样的,除夕刚过它会哄你暖几天,等你兴兴头头以为春天真来了,一觉醒来它就给你冷回解放前。这一番倒春寒就漫长了,藕断丝连欲语还休地差不多磨叽到清明,感觉简直无边无际。
齐享看我老是不太高兴,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深圳一趟,他在那边有为期两周的公务。天气预报上南方正是二十几脉的艳阳天,我很有点动心,告诉我妈,我妈问,“那你住到哪?”
“他有同学在那,我跟他同学的女朋友住。”
“他去出差,你去跟谁玩?”
“我自己玩呗,我都这么大人了。”
“学校那呢?”
“停课了。”
我妈想了想,“我才懒得管你。”问了那么多,她还好意思这么说。隔了一会她又喊我,“小凝,要去记得把防晒霜带上,那边紫外线厉害。”
“知道,知道,真是的,越来越啰嗦。”
“说什么?”
“没有,没有。”
“还有啊。你成绩也快下来了,你在那边查,还是我们帮你查?”
我心里咯噔一下,欢快立刻折了许多,“我自己查吧,你们别操心了。”
我打电话给齐享,他过了一会才接,我说,“喂,我妈同意了。”
他笑“哦,那替我谢谢她。”
“咦,喝酒了你?”
“听出来了?”
“嗯。”
他装作很懊恼,“我都尽量扮清醒了,你配合一点。”
“哼,干吗喝酒啊。”
“应酬。”
“很重要?”
“当然。”他转了话题,“你现在在做什么?”
“回寝室啊,收拾东西。”
苏玛和曾小白不知在商量点什么,我推门进去她们就不再说了。
“讲我坏话呢?”我笑嘻嘻地问,开橱门。
“就讲了,怎么着吧。”曾小白也笑,翘起一双长腿,“这是干嘛?你现在就要搬走了。”
“没有,和齐享出去玩。”
“哟呵,去哪啊?”
“我干吗跟你汇报?你们两个说的那么开心,又不带我。”
苏玛说,“哦,我们刚在说,毕业之前全寝室一起出去聚个餐。”'
“聚啊,今晚就去好了。”
她们两个都不搭腔,我有点明白过来。
把一件长袖衬衣塞进包里,我转头问:“她回来了。”
谢端被分到了新生宿舍,我们在走廊上经过,看到迎面而来大一的小女孩子们,觉得自己就像十足的老油条。
来之前不是一点犹豫没有的,她没跟我们任何一个联系,还是苏玛凑巧才碰上了,她想不想见我们?
还有,我想不想见她?
我还怨恨她,或者怕她更多一点?女人之间的情谊,不见得比不上爱情微妙。
“端端。”在门口,曾小白和苏玛同时叫一声。
谢端正趴在桌上看书,闻声转头往这边望,她头发剪短了,几乎跟我的一样长,面孔还是那样白皙干净,她看见我们时的神色那么讶然,我一时甚至猜想她不会是,失忆了?
但她却很快起身,跑过来,又哭又笑地拥抱了我们每一个人。
以前那些咬牙切齿,空剩一个表情,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背后是如何激烈的感情。我们四个像几年前那样围坐在小饭店里,我看到她样子很安宁,竟然也觉得很开心。
“你也不跟我们联系。”苏玛对谢端说。谢端笑了笑,如果说有变,她比以往更加温和和更加寡言。
她预备推迟半年,到秋天毕业。李老师已经帮她联系好在溧城的工作,如果胜利的话,她直接回去就可以上班。
“多好啊。”我说,“我还没找着呢。”
“你考研嘛。”苏玛是我们寝室最舒服的一个,直接保研,我原本也有这个机会,被我的盲目自信给放掉了。
“考得还好吧?”谢端问我,“你肯定没问题。”
我说,“哎,我们不讲这些事。”
“庄凝她幸福的都要傻了,后天还要跟齐哥哥出去玩呢。”曾小白拿筷子指指点点,“你们是不是等不及毕业就要办事啦。”
“办什么事办事什么事,吃你的糖醋鱼。”
谢端放下筷子,“哦,说到这个,我可能今年年底。”
我们都不解地看着她,她微微笑,说完,“结婚。”
“……”最后是曾小白说了一句,“端端,你变幽默了。”
“是真的,我提前跟你们预约了,要去哦。”她转脸对我说,“庄凝,你要去哦。”这一天,章豫两口子前来机场接机,郝甜甜长得娇小,可真是个厉害的姑娘,她帮我提行李,然后单手把好大一个施行包“pia”扔进了出租后备箱,整个车都抖了一抖。
几个人里只有我出声赞叹,她男友和我男友都十分淡定。
“这算什么。”章豫说,这是个卷头发,白净斯文的小伙子,“改天让你看看她工作。”
“郝师姐做什么的。”
她笑,“你看我像做什么的?——齐享,你可别提示。”
“……老师?”
“哇,”郝甜甜叫起来,“你女朋友厉害哎,一猜就准。”
我其实是开个玩笑,猜了最不可能的,没想到。齐享把最后一件行李扔进去,阖上车盖,“那是,也不看看谁家的郝老师没有接他的茬,”准确的说,是职业拓展训练师。“
深C大是国内开发拓展训练比较早的大学,项目由校心理咨询中心,社会科学部和体育部联合开发,郝甜甜执教于社科部,训练师算头兼职。
她目前还住在学校的单身公寓,拓展训练场就在一墙之隔,五六米的器械,暮光里看过去像一排高压线
“回头想不想试试?”我们把东西放下,看我在后窗那往那望,郝甜甜问。
“好啊,有危险吗?”
“有我在就没事,不过其他训练师都不在,我只能做得了你的防护,你们两位。”她对章豫和齐享说,“只能边上待着围观。”
郝甜甜去更衣室换装备,章豫在一旁踩一排悬吊的轮胎,歪歪倒倒。我和齐享转到背摔台那儿,这是个铁质,一面有阶梯的台架,我还高出它大半个脑袋,我说,“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他冲我抬抬下巴,“上去试试。”
“你能接住我么?”
“这不就是培养信任度的吗,你相信我我就能接住。”
我就从阶梯爬了上去,下面的的确并不觉得多高,但是一转身,背后空空荡荡,那种失重的恐惧感马上来了,我问了两遍:“你准备好了么?”
他的声音就在稍低一点的地方,“你相信我么?”
我两股战战,深呼吸,下了好几次决心,直到齐享笑起来,“好了,别勉强。”
我转过身,“不行不行,不是不信你,实在太吓人了。”
他说,“哦,这又不高,很容易啊。”
我蹲下来捂住他的嘴巴。
浓稠的夕阳光挤进我们中间,现在我稍微高他一点,这样的角度很有趣,很新奇,我能够居高仔细注视着他,能把两只手搁在他脸颊,细细抚摸他硬朗的五官。
齐享很配合,神情不动,“好玩吗?”
“嗯。”
“玩够能下来了吗?”
“不能。”我身体前倾,摇摇欲坠地,亲在他唇上。
郝甜甜正放暑假,闲着也是闲着,晚上我们一般集体活动,但齐享白天没有时间,她就陪我到处玩,深南大道,欢乐谷,世界之窗,或者带我去吃她心仪的小吃,双皮奶,芒果捞,还有一次领我去喝闻名久远的凉茶,我的确是渴了,又看她喝的非常香甜,她一气灌了一大口,半秒之后回过味来,苦得恨不得拿脑袋运磕柜台,舌头都打了结。
周末我们去了小梅沙,除了人多,其他都跟我这个从小没见过而对大海充满无数YY的人的想象,差不多一样。
只可惜温度距离下水游泳还有一截,只能在海滩上转上一转,四个人都像小孩子,脱了鞋子去趟海水,追逐打闹,
累了躺回沙地上吃烧烤,喝啤酒,打牌。
我和郝甜甜去买冷饮回来,听见章豫说,“……就前两天,她打电话来说要我和甜甜当她的干爸干妈。”
他掏出手机递给齐享,“你要不要看一百天时拍的照片?彩信,我一直没删。”
我兴高采烈地搭腔,“谁啊,谁啊,我也要看。”郝甜甜一巴掌拍在章豫胳膊上,瞪了一眼。
齐享接过来,屏幕上一个流口水的小宝宝,眼神很茫然地看着镜头,我伏在齐享肩上,我们都笑了起来。
“真可爱,长得很像她。”齐享把手机还给章豫。
章豫一边塞到裤里一边对我说,“就是一个老同学。”
又玩了一会儿,天色渐渐暗了,我们商量到哪里吃饭,还没商量出个所以然,突然一滴水就落到我头上。
“下雨了,下雨了。”这里的雨不像陵城来得细致缠绵,从疏到密循序渐进,它不,它在瞬间不可收拾,但等我们撒腿跑到有瓦遮头,它已经差不多停了。
就这么大雨临头各自飞的片刻间,我们四个跑散了,我问齐享,“你看到他们了没。”
“没有,人太多。”他帮我挡着旁边挤挤挨挨的游客,“没事,待会再和他们的联系。”
“我打给甜甜姐。”
“打什么打。”他拿过去按掉,我握着手机,他握着我的手。
我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干吗啊。”
“不要打,”我看不清他脸色,他也不看我,我瞧见章豫正在十米开外东张西望。
“哎,章师兄,在那边哎,章——”我正要往那边挤,齐享叹口气,从身后把我一把捞进怀里。
“喊什么喊,不许喊。”他抱着我,低声道,“你就不能让他们俩个单独待会儿吗,你这个小灯泡。”
那个游戏是怎么开始的?这个地方,因为不熟悉而有那么多种可能,你怎么知道哪里会突然出现旧日的一条小街,哪里又别致地围拢住一泓流水。转角处有一家书店?也许,但有没有可能豁然开朗,是一大片广场。
你和这些景色,彼此都是偶然,而必然的,稳定的,已经存在的东西一时都相形见拙。我渐渐被这种兴致浸透,于是在停下来逗一只小松狮,而齐享独自走了一段,驻足于前头等待时,我看着他身后漫漫的城市,空发扮演他人的兴趣。
我几步追上去越过他,当他要赶上来,我立刻小跑几步,接着又缓下步伐,转身,手抄在口袋里倒退着一边走,一边煞有其事地注视他,“先生,你干什么跟着我?”
我想此刻齐享心中,大概也有那种被陌生挟而来的颠覆欲,否则平时他不会理会我这样的幼稚,眼下他神色里一点闪亮的微笑,“这位小姐,地球是圆的,跟和被跟是相对的,也许是你在隔着大半个地球跟着我。”
“刚刚我还看见你身边有一个女的,她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我也正在找。”
“不如这样,我对这儿熟啊,你跟着我好了。”
“这样不太好吧。”他挺一本正经地说,“她也许会不高兴。”
“我不……”我无从置辩,这就是微妙之处,你不能替你自己发言,“她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我慢慢的倒着走,这是一段漫长的上坡,月色柔亮,绿树在两旁沙沙作响,我问“嗳,你喜欢她哪一点?
他回答,”聪明,又执着。“
这次倒是很容易,”那不喜欢呢?“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呢?”
“比她所知道的更早。”'
我老是提问题,这样并不好,不公平,这相当于同时有两个我,却只有一个他。于是他反问,“那你呢,谈谈你的男友。”
“你是想听我夸奖他吗?”
“夸奖他,抱怨他,对他提意见,什么都可以,反正他并不在场。”他这么说,活像要诱惑人出轨。
“我不上你的当。”
“上我什么当?”
“你自己清楚。”真有意思,我在吃本人的醋,“你都不先问问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对面有家7-11便利店,我随口道,“ eleven”
,她应该是家居本地的一位寂寞女子,不过我扮演的非常烂,到了路口明显不知道该朝哪儿转。东张西望了一会,我才带头往右边拐,齐享他实际上也许是认得路的,不过他装得像个真正的迷途客,不质疑地随我走过去。
那边是一家小剧院,观众都等在门口,海报上写着《一只虎皮猫的爱情意见》。
情节很通俗也很简单,一只流浪的猫咪,经历几段收养,它是象征同时又担当旁白,它辗转于爱情中的恐怖分子,
机会主义都,渴爱症患者以及中年危机的夫妻。
这是个锋利又温暖的故事,这只猫不能被驯服不能被控制,它要离开谁也挡不住,但至少人人指尖都曾经感受它皮毛的柔软和温度。
我们进去坐定没多久,台上女孩抱着猫问她的恋人,“你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
她一说我就在台下捂住脸,太耳熟了,爱情里的大俗套,哪个都跑不掉。齐享看看我,我对他羞愧的笑笑,他莞尔,伸手交握住我的手指。舞台上男孩正款款回答。“属于它的时间是边界模糊的土壤,并没有一块界碑分明,写定,
我对你的爱情,在这一线从无到有。
它无非是某一时刻砰然心动,某一时刻情根深种,某些时刻辗转反侧,某些时刻静海深流。
只是它一经存在就寸土不让,直到令我在所有的时刻,所有的时刻,对你念念不忘。”
女声的吟唱开始切入,接着是男声,不断重复,叠加,强化。念白微弱下去,喁喁结束。观众们都开始放松,我坐在座位上抻抻脖子和腰,转头又成了eleven,“我男朋友,他就从来不肯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齐享笑了笑,“我们每次见面都不太愉快,第一次我就把她给得罪了。”
我反应过来,“呃?”
灯光淡淡地投射在他侧脸,他似乎真的在跟狭路相逢的一个陌路人倾谈,“我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气得要命又十分委屈,找机会想赔偿吧,却差一点误伤到她——就那么扑过来,她倒没什么,我零下几度被吓出一身冷汗”
“好吧,八字不合,我决定以后离这女孩远一点。”
“后来隔了大半年再见到,我竟然一秒都没耽搁,就把她认了出来,在学校的辩论比赛上,她当着全院师生,驳的对手哑口无言,漂亮,敏锐又不可一世。”他终于肯转头看我,“我想我没有别的选择。”
台上小情侣缠绵成一个剪影,光线逐渐黯淡,工作人员开始来来回回转换道具。
灯光又亮,换了布景,虎皮猫在恋人脚边梭巡,已经不在怀里,我看了两分钟,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们走吧,走吧。”
“现在?”
“嗯,我不想看到这个故事有不好的收场。”
从小剧场出来,时间已经不早,我准备找车回深C大。_
“你刚说你叫什么来着?”
“eleven。”
“对, eleven。”他抬一抬我们十指相扣的手,“今晚的事不要让你男朋友知道。”
“当然,你也不要告诉你的女友。”到这里我已经憋不住笑,靠到他肩上,出租车缓缓依靠,我正要上前,他突然把我拢得更紧一点,低头问,“愿意跟我回去?”
他没有称谓,是在问我,还是在问eleven?
庄凝老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但eleven不是,eleven是陌生之地邂逅的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女子。
酒店的床上,齐享拨开我的头发,“在这个地方,会不会觉得委屈?”
他是在问我,他从那个游戏里脱身了。
我们在一起那么久,也不是没有机会的,虽然有各种障碍,比如长辈一墙之隔,比如在车里方寸之地,但真的要做,这些不是大问题,但我总认为第一次,最好能在熟悉的地方,放松的环境,有舒服松软的床。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矫情,他还牢牢记着。
“不要问我。”我说。
反正我的“不拒绝”也不是我自己的,是eleven的,是eleven想要这个男人,我当她比较放松,她是个经验丰富的女子,什么都不用害怕。
齐享看出来了,他俯下身,轻声说,“我要和我的女朋友做,其他人请暂时离开。”
我闭着眼睛。“我不。”
他一言不发,他把我的肩带推到胳膊上,然后亲吻我锁骨到耳垂那一块,没一会我就开始气喘吁吁地推他。
“你也喜欢这样?”齐享的气息也已经不稳,“我以为只有庄凝喜欢。”
他是这么了解我的身体,他依然把我一点点剥离出其他人的身份,直到我投降,“是我,是我!”
齐享微笑起来,他下床,关掉房间所有的灯。“
我不甘心,”我还是她,这不都一样吗?“
他走回来吻我,”怎么能一样。“
齐享握着我的手放在他的皮带扣上时,一阵钤声敲打了进来。我们的衣物都在一旁的圈椅上,他捞过来一看,坐起身。”这个电话我得接一下,很快的。“他拍拍我,”乖。“
他深呼吸,摁了通话键,声音很稳,”你好,是,我是齐享。“
我搂着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一边讲话,左手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我小臂的肌肤,”我现在在外地出差,你说,没有关系?不太好是吗,还有没有希望?……“
他的手在我臂上停住,有大约十秒房间里一片静默,接着他说,”好的,我知道了,哪里,还是要多谢你,是的来日方长。“
他把手机扔到床头,掏出烟盒来咬出一支。
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跟我有关,”怎么啦你?“
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把我的手臂从他身体上拿开,他只穿一条长裤,赤着脚踩过地毯,推开落地窗。
“齐享。”我真的害怕了,“出了什么事?”
屋里没有灯光,但外面是那么亮的一座城,黑暗像被稀释过的墨水,我们看得清彼此的神情,他唇线笔直,目光犀利,那是他工作的样子,他一般不会把它带回来给我看。
而我在听到他的问题以后,想来,神色也舒展不到哪里去。
“庄凝,你能跟我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参加第二天的考试?”
“……”
我没有回答,是因为一方面我惊讶他得知这件事,另一方面我理亏是理亏一些,但仍然觉得他反应有些过激,我爸这么责备还有道理,而他,他难道不该至少尊重一下我的选择?我有这个解释的必要吗?
但是他在等着,我想,算了,他总是关心我,“我当时有点不舒服,然后就不想考了,哈,没事,我还能找不到工作吗,是不是?”
我轻快的态度一点都没有安抚到他,他反而被我激怒,“你就那样放弃了,你知道你英语和政治考了多少吗?加起来超过一百七,第二天专业课不要发挥正常,基本没有问题,结果你就那样放弃了,因为那么一点小事?”
我心里一阵刺痛,“你为什么激动?我自己还没有激动,又不是你考试,你干嘛看的那么重要?”“因为我见过你复习多么刻苦,庄凝,你多么孤注一掷的考这场试,我看得重要,是因为我知道它对你有多重要”
我跟齐享在一起,最初老是磨擦,中间也吵过架,平时相处也起过争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他即使偶尔发起火来也能很快自控,我几乎一点不具备应付他怒火的经验,“可我是真的……”
“可是它也比不上沈思博重要,我说的对吗?”
头一次,听到他讲出这三个字,我啪站起来,“你在说什么?”
“我有的时候,的确拿你没有办法,明明觉得我们都在向前走了,回头一看你还在原地站着,那个人就真的那么值得你留恋?有个问题我从来不问,觉得非常丢脸,但是庄凝,我,齐享,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前,我简直怒不可遏,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两口,想把手头能抓到的东西统统丢到他头上,让你冤枉我!但是等他话音一落,我却哭了起来,他问,他哪一点比不上沈思博,我心疼的都哆嗦了,哭得气都倒不顺。
如果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还只是伤心,生气,自知还能够解释,甚至还指望齐享像平时那样来哄一哄我,等会儿我就会晓得,这只是个开始。
他真的走近,递给我拧过的湿毛巾,“把脸擦一擦。”
我接了过来擦擦脸,心里好受一些,我甚至有个痴念头,等会儿说明白了,他会怎么愧疚呢,我决定提前原谅他,抽抽鼻子,主动去拉他的手。
他却轻轻按一按我的肩,“先坐下。”
我坐回床沿,他也在我对面坐下,——或者说靠更适合一些,靠圈椅的扶手上。
他有几秒钟酝酿的过程,然后再开口,“我有别的事情想知道。去年,我在香港的那段时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你看我有多愚蠢,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他并不回答。
我这才发现我还可笑地攥着他的手指,松开,心里一片冰凉。齐享看着我,他语气竟然算得上心平气和,”我厌倦了一直去想这件事,你说吧庄凝,只要你说,我都接受。“
这世上需求和供给的不平衡真是处处存在,自有人亟待辩解对方早一溜多远我不听我不听,也有像我这样,真要被索取一个解释时,语言一贫如洗。
戏剧冲突到顶峰,那往往是主角真的受了冤枉,但是我,我该怎么办呢?
扯个谎,就扯个谎吧庄凝,说你生了一场病,被车撞了,被雷劈了,在避害本能的驱使下,编个谎话有什么难的,甚至我都想好了该怎么开头了,——那一天学校有事叫我去……
但是一开口,”我不要说。“我被自己给弄得绝望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不是顽抗也不是无赖,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自己比较不无耻一点,是明明做错了事还要说谎呢,还是讲了实话以后,再求他原谅我原谅我?
一年半以前,或许一年以前,我也许还可以担承之后说,事情就是这样,我要是你,也不能跟我自己在一起了,你要离开就离开吧。
但是现在呢。
我如果还是那时候的庄凝,刚才就会为他那句话哭那么厉害,可是我就算有可能,把那么一点一点,心思缠绵的改变讲给他听,那个可能性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关头。
我眼睁睁看着他站起身,在他拉开房门之前终于能出了声,”你去哪?“
听起来他是笑了笑,”你还在乎这个吗?“
他出去后没多长时间,天又下起雨来,这一次不但势若倾盘,而且阵线绵长。
我打他的手机,一连好几遍都无人接听,我下楼去前台要了两把伞,在四周找了半个小时,最后转到酒店的后门,也不见他的身影。
从这边上去是安全通道,我把雨伞收起来靠在一边,坐到阶梯上,额发和肩膀都淋得透湿,牛仔裤从脚踝到膝盖紧, 紧黏在皮肤上,我非常无力,眼泪却一点都流不出来。
回房间我从包里翻出我妈之前塞进去的感冒药,吃了一片,然后去卫生间把湿衣服先晾起来,放水洗澡,我一边使刷浴缸,一边想,他不会一直不回来吧,我们不会就这么结束了。我有一半是被冻醒的,浴缸里的水温估计已经不到三十度,我站起来全身哆嗦,又拿热水彻底冲了一遍,外头雨小了,但齐享还没有回来,我昏昏沉沉爬上床,伸手去摸手机,还没有碰到就迷糊过去。
从他离开到我躺在床上陷入昏睡,大约是从十点半到凌晨一点这一段,接下来我们不妨以齐享的角度来说一说这两个多小时,所发生的事。
他并没有走远,他过后告诉我,但是我的思路不对,如果我坐电梯上二十楼,会在酒店的观景茶座找到他,虽然他当时,即没有心情观景也没有心情喝茶。服务生引他到吸烟区,但他一支烟从头到尾,并没有点燃。
那一段他的心理活动,具体我是讲不上来的,只能用关键词来概括,失望和愤怒。他后来对此只简略地说了一说,不愿多提,最起码没有提到他的伤感和严重受损的自尊心,我问他他就当没听到。
齐享回房间是十二点左右,他看了手机,好几个未接来电。一进门他发现里头静悄悄地,光线昏暗,我放在床上的外套不见了。”
当时,它彼时在一墙之隔的卫生间里,连同它的主人,后者正躺在一缸热水中,又累又刚吃了药。
其实还有很多痕迹可寻,比如我的包明明还在,但是,从齐享进房间,静谧迎面而来的那一瞬,他在心理上,就已经先入为主,那个坏脾气任性的女孩,不知负气跑哪儿去了。
你这么倔,他说,这像是你能做出来的事。
齐享站在那里给我回电话,结果手机在包里闷头闷脑地开始响。他下楼之前,甚至还推开洗手间的门匆匆一瞥,如果当时门扇再展开哪怕十五度,他就可以看见我挂在那里原牛仔裤。
他去前台询问,果然,前台接待对我很有印象,那位小姐,她刚在这里要了伞,出去到现在还没见回来。齐享坐在大厅又等了片刻,这么一截时间里,他逐渐焦躁起来,雨势渐渐小了,而楼上浴缸里的水正慢慢变凉,我已经在睡梦的边缘。
他重又上楼,室内纹丝未变,他只能拨给郝甜甜,这个姑娘一开始含着睡意正浓的钝然,咬字都不太清楚,啊,你说小庄啊,没有,她不说不回了嘛,我就留在章豫这儿,怎么回事,你们吵架了,她声音渐渐利落起来,哎呀,这怎么办,要我帮忙不?
假如焦灼方才只是一只抓子,在郝甜甜说没有的那一瞬间,立时变成了一排尖牙,齐享说他几乎不记得回答了对方什么,阖上手机人已经疾步到了走廊,把手撞上房门。
“砰”的一声,从时间算起来,我是被这一声给彻底惊醒的。
我躺在床上睡睡醒醒,梦一直没断,这个雨夜真是辽阔,我好象小半生都过去了,还在它里面。
有那么一会儿,雨好象下到了屋里,我嗅了嗅,它凉淡的味道就在咫尺间。
我翻了个身。我这时候已经醒的差不多了,眼皮沉重,四肢乏力,但心却跳得一下比一下快,直到床的另一半陷下去,来人从身后整个把我抱在怀里,雨水清彻的气息就像是从天而降,真是一场好雨。
“回来了?”我非常轻非常轻的问,倒不是别的,药效还没完全过去。
“嗯。”他的身体,被淋湿的部分微凉,其他都非常烫。我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被他握住,动弹不得,他说,“你刚刚去了哪里?”
“哪儿也没去啊,找了你一趟,这不没找到吗。”
他没有接话,从后面轻咬我的耳朵和脖颈,手上也用了力气,我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柔软,隔着T恤一层棉布,反复被包抄,被捻动,再等他腾出手放在我裸露的腰上,连我都感觉到自己身体轻微的一阵抖。
齐享支起身,我就着他平躺了下来,像个听话的小丫头,抬一抬上身,再举起胳膊,T恤在腕部一纠缠,立刻就不知所踪,他扣住我的双手,解开衬衣一个个纽扣,一边他低头,沿着我下巴到右耳那一条斜线吻上去。
现在我手掌下是齐享年轻的坚硬的肌肉,这是他的脊背,这是他的手臂,这是他的胸膛和小腹,他握着我的手,越过他身体的其余部位。
接着他分开我,抚摸我,揉捻并且剥开我,最后他尝试着进入。
除了他猛然到底的那一瞬,我痛得几近失聪,其他时候都还可以忍受,我掐着他小臂,艰难地调整呼吸,尽量不去牵动体内新添的伤口。而对于齐享,这个伤口正接纳他一边又推挤着他,他俯下身来亲吻我,忽然间伸手一扯,被单浸过头顶,黑暗铺天盖地,我在不见光的四面里被围困,被碾压,被厮磨,被一次一次避开,慌不择路却避无可避。
我一时竟然困惑,是不是这个人?他是谁?我叫他的名字,却得不到回答,从轻声试探到迭声嘶喊,我开始使劲推他,再得不到回应我估计就要崩溃了,他这才把遮挡物欣开。月光和清凉的空气里面,双方都喘息急促,我脸上满是冷掉的泪水。
我又得以看清楚他的脸,每一根线条都是我熟悉的,却又仿佛被人偷换灵魂,平时他的眼睛不像这么黑,嘴唇没有这么红,想来我此刻也是非常鲜艳,只是自己看不见。齐享看着我,律动轻缓下来,他低下头,我的眼泪蹭在他面颊上。
天还没有亮,刚下过雨的天空呈现一种暗红色,我们两个刚才有一阵短暂的睡眠,我先醒来,一动齐享就跟着醒了“你要什么?”他问我。
“去洗手间。”
他放开我,我扶着他的手臂起来,坐了好一会儿才下床过去,回来以后我们各自检阅了一下对方身上留下的痕迹,看上去最吓人的是他小臂上被我掐出的,紫红紫红的几弯小月亮。
我说:“不痛啊?”
“当时没感觉。”齐享抱我坐到他腿上,“你呢。”
“还好。”
他样子挺坏的,“那把我掐成这样。”
“肯定是疼啊,不然换你试试。”我辩解,“不过我从小就扛疼。”
“这我怎么试?”他失笑,“不过要是能让你觉得公平点的话,——我也疼,你紧得……”
我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巴,“去去去,我们不要讨论这个问题。”
他把我的手拿下来,“那讨论点什么,你说。”
“你刚才找不到我的时候,是不是特别着急?”
“你能不能问个有建设性的?”齐享回答,态度为不合作。他之前简略告诉我过程,他下楼把号码留给前台,嘱咐看到我就打电话告知,然后他出门打车直奔深C大,不见人影又去了火车站,但当晚并没有到陵城的车次,他甚至回到我们看话剧的那个小剧院,但他并没有提到担心或是焦灼这些话,他描述的非常客观。
“但是我之前找不到你,我很着急的啊,这有没有建设性?”我说,“齐享,我没有考试,是真的身体不舒服,这个很多人都可以作证,至于,至于去年元宵节……”
“去年元宵节。”齐享接过我的话,“我正在香港,那时候非典爆发,连我在内好几个同事被隔离有人被送去医院再也没回来,每天都看见彼此恐惧的表情,人在什么时候最觉得现有的一切值得珍惜,也就那个时候了吧。”
我想,他什么意思?
“现在的一切,包括你。”他说,“小凝,我一年过来,我们一直很愉快,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已经不是……”
齐享搂着我躺下来,“你是想说,你不是一年前的庄凝了?”
我抬头,“……你怎么知道?”
他笑,把我的脑袋扶到他肩膀上,我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
他再次进入我,是天色露了微光的时候,这一场激烈而漫长过后,我们在地毯上睡得很不像样,接着是午饭前的那一次短兵相接,几乎耗尽了我的气力,我趴在没头没尾的被褥里,齐享从后面亲吻的我背,“想吃什么?”
“不想吃,想睡觉。”
他抄起我的腰把我拖起来,我们磨磨唧唧地一直出了电梯,在大堂迎面遇上了齐享的同事,他们停下说话,我慢慢往前走着等他。
齐享出来时,我正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沿上发短信,这是切割成正立方的大理石,有一面紧挨台阶,他在阶梯尽头伸手给我,我刚碰到就变了主意,收回去,笑,“你看,这有一米五高吗?”
“别胡闹啊。”
“我就欺负这儿没人认识我。”我站立起来,背转过身,“齐享,你准备好接住我没有?”
一年以后。
“你真跳下去了,他接住了?”曾小白在镜子前转个身,“腰是不是有点大?”
“是啊。”我回答,“我说我们,不是你的腰。”
“你们动作可真够快的。”苏玛在旁边的说:“连酒都没摆。”
“领证纯属是临时一兴头。”我说,“摆酒就算了,我们俩都懒得要命,又忙。”
“老人没反对?”
“反对了,扛着呗,找到几时算几时。”
“庄凝,你老实说。”曾小白戴着手套来摸我的肚子,“你是不是?嗯?”
“乱摸什么,瞎操心。”
“还不好意思呢。”曾小白大大咧咧的笑起来,“咱们,是不?一个寝室四年多,你啥我没见过?”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都已婚妇女了,你跟我来这套。”
刚接到谢端邀请电话时我一口答应了她做伴娘的请求,然后我给曾小白和苏玛打过去,我们三个商量了一下具体事宜:时间,交通工具,到哪儿订礼服。等等。
正兴奋着呢,齐享给我发了条短信,晚上有事,你自己吃饭吧,乖。
啪哧一声,我心里的小火苗熄了半截,我这才想起来,妈的,我自己也嫁人了啊,还给谁当伴娘啊我。
如今我坐在那看她们两个试美美的伴娘装,有粉色的小裙子,同色的手套还有小坎肩,我真是气愤,起身给齐享拨了个电话,我说,“你在干吗呢?”
“给你听听。”他把手机拿离耳旁,我听到有人激动地在喊,“来来来,郑处,我今天,跟你放个雷子,先干掉这杯。”哗啦哗啦,杯盘不绝于耳。
“又在应酬?”
“可不是。”他问,“婚礼有意思吗?”
“还没开始呢,齐享,我突然想……”
“哎哎小齐,躲这儿干什么呢,过来过来!”有中年男子的声音,硬是挤到我们中间,齐享在那头笑道,“任总您先,我马上。”然后他低声说,“那先这样,回头联系。”
“你少喝……”如同有一把刀一下截断了那头的喧闹,我把手机阖上,心里有一块酸酸的。
窗外是依然年轻的溧湖,像终于炼出头的一个善意的妖怪,漂亮的都有点儿不当了,却又非常从容。我看着,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进来,哎呀,等会儿。”曾小白手忙脚乱,“拉链,拉链。”
“是我啊,谢端。”
苏玛去拉开门,谢端拎着婚纱的裙摆闪进来,把手锁上门。
我转过身,一时都有点辨认不出,她也真是漂亮,化了淡妆,眼睛闪着光。
“端端,哎呀,端端。”
她可能是一溜小跑过来的,有点喘,“我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陪陪你们。”
“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曾小白往外赶她,“一会儿我们去陪你。”
“没事,”谢端坐在沙发上,一手一只把高跟鞋脱掉,“我正好休息休息。”
说完,她竟然往后一躺,“哎呀真的好累。”
我们三个面面相觑,又瞧瞧这个倦卧的新娘子,她一向不是这么不靠谱的,躺在那里,拿指节一下一下揉按额角。
房间里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有人过来敲那扇门,“端端,端端?”
听声音,是她妈妈。
谢端握住我的手腕,“说我不在,说我不在。”
外面那位顿了一顿,“端端,我知道你在里面。”
曾小白用口型问,:怎么办?“
我哪里知道
只能俯下身去,”嗳,端端,大家都等着你呢“
她突然泪流满面,翻了个身过去。
曾小白去把门打开。
“阿姨。”我们向她打招呼。
“你们好,一起过去吧?”她对窝在沙发上的女儿说,“端端,来跟妈妈去大厅,都等着你呢。”
我接道,“她,她可能有点儿不舒服。”
李老师静静看我一眼,然后转头,“端端,你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谢端一动不动,母女俩就这么对峙。
曾小白扯我一下,轻声道,“要不先回避?”
我想也是,道,“阿姨,要不你们说,我们去外头等。”
李云老师轻轻点点头,我们都已经走到门口,谢端突然坐起来,“你们不要走。”
她妈妈隔了两秒,开始冷笑,“倒像是我逼得你一样,端端,你不要这么荒唐。”
我们还是退了出去,在谢端的泪眼里,苏玛最后一个,从外边带上门。“
“这怎么回事啊,”曾小白说,“我能偷听吗?”
但她也并没有实行,而是默默地跟着我们走到一边,走廊上有人路过,突然退回来,“庄师妹?”
我抬头,发现眼熟,他说,“我,我啊,射天狼。”
“哎呀,好久不见,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回这边发展了呗,陵城没我的地儿。”他笑道,“听说你跟小齐?”
“嗯”
'真是,没想到。“他问,”你是婚礼哪边的?“
“新娘啊,她是我室友。”
“哦,真是巧。”
“那你怎么会来。”
“我也是。”射天狼笑笑,“算她半个同事吧。”
谢端被她妈妈托关系分在社区,他们怎么做上同事,我有点联想不能。我说,“你认识新郎吗?”
“谈不上认识,今天初次见,听说是个中学老师。”
“哦,人怎么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笑,“哪能打听这么多呢,毕竟不是我跟他过一辈子——你们都站在这儿讲话,新娘子呢
“在里面补妆。”我说,“一会儿就去。”
谢端那一天出现在婚礼现场时,仍然光彩照人,没有一点哭泣过的样子,她刚才的任性也许是最后一点希望的迸射。她是不是希望,他能够突然出现,带她逃走?
但是她失望了。
她注定要失望的。我坐在席间,看着她,半年前沈伯伯的案子宣判下来,罪名成立,刑期六年,两个月后,沈思博从陵城飞抵德国,投奔他在那边的姑姑。听卓和说他本不愿这个时候走,他妈妈却一定坚持,她咬着牙说,你在这里陪着我们能有什么出息?尽孝还是陪葬?你父亲失势了,没有关系,等你日后出人头地,你看着吧,个个都会忘掉我们家发生过的事。
我以前爱屋及乌,也不免觉得沈伯母是个没太多见地的女人。到了必要时刻,她一样可以把事情想得这么清楚。
卓和问我,你有什么要我转达吗?
我当时想了一想,我祝他过的幸福。
卓和看看我,我说,你心里头别骂我虚伪啊,我说真的。
现在我看着她,我心里有同样的愿意,这其中有一部分可以用大词儿来解释,宽恕,感情什么的,另一部分,那是我内心隐秘的担忧,他们如果不幸,生活会再一次惩罚我。
等你说爱我
时间慢慢的过去了。
我躺在阳台的躺椅上看书,这里有一面弄成了书架,另一面玻璃包墙,绿植油光水滴。陵河在不远处,黑夜中不见水流,只见细长的一溜彩光。
指针刚过十一点时,大门一声响,我侧耳听了听,然后捧着书纹丝未动,我喜欢这样,听着他一间房一间房的找过来,默默享受被寻觅的欢喜,而他,就如同他所说,也知道我必然在某个角落安然等候。
“嗨。”卧室的灯没有开,他径直走了过来,靠在门框上,我一听就知道他至少到了微醺的程度。
“回来了?”我把书放到一边,“水热着呢,要不要洗澡?”
“过来,陪我说说话。”
我顺从地被他拽过去,“说什么?”
齐享撩开我的发,一路慢慢吻下去,我说,“嗳嗳,你就要跟我说这个啊?”他闷着声音哧笑出来,没再动,只把我的长发拢一拢,俯在其中深深吸口气。然后他放开我。
“我去洗澡。”
我转身帮他解领带,他挡开我的手,“别,我现在全身是酒桌的味道。”
“哈,你怕我嫌弃你啊。”
“我自己嫌弃。”他说,“等我一会儿。”
其实我喜欢他那种管不住自己的样子,我在卧室的小卫生间里洗脸,把洗面奶在面颊上揉搓出丰富的泡沫,一边跟自己招供。
我如今烫了长发,留到了大概腰往上一点点的长度,我每天清晨走过两条街去单位,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是拎开水,给自己冲上一壶普洱或者茉莉,坐一天以后下班,回家做饭,到现在我的蒸小黄鱼和糖醋排骨已是一绝。
婚姻持续有两个多年头了,很奇怪,婚前我们也谈了好久的恋爱,有时我仍然觉得他是捉摸不透,甚至有点儿神秘,只不过一个人再冷静自制,也不可能在私人时间时时处处收的住,于是他疲倦的时候,他软弱的时候,他迷惑的时候,在婚后我一一都遇见过。
可幻灭并没有随之而来,我越来越喜欢他,越来越依恋他了。
女人是这样的动物,感情是尺寸不定的盒子,只要空出来就什么都装得下,他强韧如神衹,那么她钦佩欢喜,但他一旦回到人间,她也绝不会吝惜爱怜。
“男人呢,男人是不是这样?我把爽肤水轻拍到皮肤上,外头齐享已经沐浴完毕,他回到房间里来。
四周只开了一小灯,我从床尾爬上,他靠在那儿,看着我,头发湿漉漉的,像一个渴望的小男孩,而我像一只线狮子或者豹子之类,四脚着地那样凑过去吻他。他热切地回应,双手逐渐移到我的后腰,往下微微用力,轻柔厮磨,调整,再一点点穿透。
你不可能一开始就快乐,你总要先疼痛,然而很快就会过去,至于之后如何喜悦,你事先是知道的,但仍然每次都会吃惊,都会恐惧,这在之前不能够感知,事后也不能够复制,只有过程理解,一再重复的过程,以及最后的,最后尖锐的战栗。
在临界关头齐享抽身而出,我的小腹上一阵湿热。他坐着,等气息稍微平稳,用纸巾整理之后躺下来搂过我,稍顷, 他开口道,”眼睛睁着琢磨什么呢?“
“我在想,其实没关系的,我上星期那个刚刚走。”
“注意点儿总没错。”他伸手抚摸我的小腹,“你还想再吓我一次?”
他指的是前年夏末,那时候我还在律所上班,算半个新人,什么都跑在第一线,一间公司的小额债务官司,三十万,按百分之五收费,欠款方是山高水远的一家乡镇企业,管辖权归当地司法机构,所里没人愿意做。回家我跟我妈一说,我妈说,哎呀一万五啊,我给你得了,你跑那么远那么辛苦干吗,不接。
我爸做她的工作,话不是这么说的,今天是小额追款,做好了人家可能就聘小凝当法律顾问,局面都是一步一步打开的,是不是?
齐享当时未置一词,我妈转头求助,小齐,你倒是说说,他看看我迫切的眼神,然后回头笑着对我妈说,您看,她都这么大了,您让她自己做主吧。
官司打起来没有任何悬念,合同上公章法人章俱在,当地法院也没搞明显的地方保护,判决这边胜诉,但是等到执“ 结期满我再次赶到当地,发现执行实在是个老大难问题,请法院协助,一次两次人家还客气,再多两次,好脸色都没有了。
我晚上在招待所打电话给齐享,讲着讲着就委屈的流眼泪,他在那头丝毫不见意外,也没讲什么我就早知道了之类的废话,就说那你先回来吧,就当吃一堑长一智。
被他这么一说我倔劲儿反而上来,擦干眼泪第二天早上我又出门了,这一天那个县天降暴雨,县里的排水系统不行,出租车走一半就熄了火,我下车自己走到那家企业所在的街道,发现一整条街都被水淹得差不多了,我挽起裤脚淌水过去,走到半途竟然漫腰,进退不得,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后来我跟人家说,偶像剧里,女主人公遇到不顺心往往出声吼叫给自己励志,我看时觉得十分矫情虚假,谁这么大了会行事如此外露夸张,没想到事临到自己头上,再没有更真实的了。那天我就是一手抱着包,一手打着伞,一边跟自己大声说,给自己打气。
“ 没事的,快到了,不到一百米,加油,加油庄凝,快到了,就快到了,没事的,这算什么,这多酷啊。距离厂门不到二十米处,我一声尖叫,有个下水井口,不知是一直空缺还是被临时被拿开排污,我隔着滔滔洪水,
一脚踩空,瞬间往后栽倒,天旋地转,呛进一口污水,惊惶失措,好在水有浮力,深度又不高,我才得以扑腾两下,重新站起来。我从水中摸回包,全身透湿,连头发也水流滴答,那一瞬间我真想嚎啕失声,却又突然想到,爱我的人,一个都不在身旁,真哭出来不但毫无用处,简直浪费气力,抽噎两下,又重新跋涉。好了,庄凝,好了,这下没事了,走稳点,一步一步来,马上就到了,真的,走慢点儿,不要急,这不到了。
我一身泥浆出现在大门口时,几个保安已经惊慌地跑出来站在那儿,老远就喊哎呀你没事吧,老远就看你摔倒了,想去扶,水太大了,你慢些呀。
没关系。我对他们苦笑,我找你们总经理。
在总经理的办公室里,我位中年企业家疑惑的看着我,庄律师,你老实告诉我,这一笔欠款追回,你能拿到多少?
我想了想,据实以告,一万五。
他看看我摊在他桌上基本报废的手机零件,你这款机子,跟我女儿的一样,现在市场价也超过了四千,还有来回的交通费,住宿费,给不给报,你划得来吗?
我说,领导,你要是再说下去,我只好在你这里哭了,不过帐嘛,不是这么算的,我分内的事,我就想把它做好,做好再说。
他沉默了良久,庄律师,这样吧,我不让你难做,我给你十五万,不能再多了,否则消息传出去,我的厂子就要被讨债的要空了。
我跟了讨价还价,费尽口舌,要到了二十三万,他哭笑不得,天南海北的跟我开玩笑,说还有零有整的,你这个小嫚儿真犀利。临走他道,给我留张名片吧,以后没准互相帮得上忙。
我出门可高兴了,去传达室借电话打,齐享,你知道吗,我要到钱了,哈哈,厉害吧?正要回旅馆呢,我……
后面的话没说下去,腹部一阵剧痛,我当时抱着话筒就蹲地上了。
我开始以为是痛经。
后果却比我想象有严重的多,睁开眼睛发现齐享赶来,我一哭他眼睛都红了。
电视里小说里那些伤心到死去活来的桥段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当时就是疼得不行,事先对它又没有任何预期,只知道害怕和担心,至于账然,遗憾以及淡淡的悲伤,那都是后来的事。
我不知道啊,我虚弱的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就有了呢。
你这个笨蛋。他恨恨的,几乎咬着牙道,以后我每件事都要管你,休想我再由着你。
一直回到陵城我都没好透彻,我妈给我托关系找了资深妇产科大夫来看,她给我开了无数中药,另外建议在两年内我们不要再动生孩子的念头。
我妈以及齐享妈经此一役,吓得魂都没有了,终于亲自上门找我谈话。小凝你看,小齐这么忙,你也忙,这个家怎么维持?以后你们还是要孩子的吧?接着她们告诉我,齐检察官这了我,都拉下老脸去请人帮忙,帮我在市政法委谋到一个清闲自的职位,坐坐办公室,朝九晚五。
说到后来,两位妈妈都哭起来,最后我也哭了。她们不好再苦苦相逼,于是结伴离开,桌上两杯清茶,渐渐的散了热气。齐享到家,看我独自坐在桌边,一动不动。他包也来不及放就过来抱住我,”怎么啦,乖,有我呢。“
我一脸眼泪,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然后转身回抱他。他那么好,那么疼我,宽容我,我呢,我以前对他那么坏
“齐享,我想,我想换个工作。”
那位总经理后来真的给我打电话,说有业务介绍,说他对对方承诺了,这一位小律师,别的暂且不敢讲太多,责任
心是绝对过硬的,他还要说——我当时盘腿坐在瑜伽垫上,面对着一轮上好的夕阳,轻轻打断他,不好意思啊,领导,我已经不做律师了。
“那一次把你吓坏了?”我在齐享肩头拱了拱,“把灯关上吧。”
“你说呢。”他拧了灯,枕在自己屈起的右臂上,黑暗里不知在看什么地方,语调微微调侃,“我差点,就被吓到不行了。”
“啊?”我笑了起来,“这一点我可以证明,没有。”
他拍拍我,“真是越来越会讲话了。”
“不过呢我的确是听说过,男人在产房外往往恨不得把自己干掉,有这么夸张嘛?”
“有的。”
“真的啊?那要是我,我不要你去。”
“那就是个说法,你见过谁真这么干?太狠了吧。”
“那我的样子也会很难看。”我说,“搞不好一疼,我还会使劲骂你。”
“骂一骂又不能伤筋动骨。”他转过来看我,眉头拧着,“不过你是不是展望的有点远?”
我一看就看得出来,他并不是真的在伤脑筋,我没说话,他转身再次搂住我,“想给我生孩子了?”
“去。”
“跟你认真讨论问题,态度端正一点。”他真的像当回事的问,“你的身体准备好了没有?”
我叹口气,“两年快到了。”
“心理上呢?”他说,“我可不希望你到时候产后抑郁。”
“那你就想办法让我不抑郁呗。”
他笑起来说,“真聪明。”
其时齐享虽然仍在处理Z银行的法务,人事上却已经和银行脱离了关系,转而签订的是代理合同。他目前是一间事务所的事合伙人,利用这些年在检察院和金融系统积攒下来的经验和人脉,主要从事一些非诉业务,如果有人问我他做得怎么样,我会回答,还行。
但这个“还行”是有代价的,比如他没有太多时间陪我和他父母,又比如他连二十八周岁的生日都要在外地度过。
那是十月底,我原本想给他好好过过,结果前一个星期,陵城有家大型企业申请追加贷款,预备收购东北某市的一间原材料工厂,这笔贷款不仅包括收购费用本身,另涵盖了将来与当地货运机构签订代理等等一系列预算,数额上很有分量,省分行领导充分重视,亲自牵头,齐享作为银行方的法律顾问随行。
为此我非常郁闷,他说完以后我就回房坐在瑜伽垫上生气。齐享给了十二分钟让我一个人待着,然后等这一小段过去,他去找到我。果然我气也气得差不多了,话也能听得进去了。他是这么说的——我还有阴历生日,到时候肯定赶回来,合同签一半我也赶回来。而且,等这桩结束以后,我哪里都不去,在家陪你陪到你烦为止,你看呢?
他这么一哄我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而且还很不好意思。但是我一时抹不开啊,就爬起来去烧晚饭。齐享也到厨房,我煮绿豆稀饭,再把豇豆切成小段用红椒丝清炒,他做我喜欢的改良过的蕉香卷,拿笋,香菇,和黄鱼丁代替原先的馅料。我们各安其职,只听得刀刃密集遭遇砧板,以及菜蔬在期间轻微抵抗,平底锅里的油沸起来碰到什么都要尖叫,猫牙米在高压下一颗颗开了花。
他把做好的一盘小面卷递过来,我把它们一个个拂进锅中,慢慢翻搅的时候我出声,嗳。
我烦不烦人?不烦。他笑道,好不容易才骗回家,怎么会烦呢。
他出发那一天说好到地方打电话,结果我一直等到晚上十点,都没有等到,打过去也是关机状态,只好去洗澡准备睡觉。刚把水拧开,就听好象有响声,我上浴巾冲回房间一看,手机在那安安静静待着呢,一场澡是再三。
这件事的后果是,一直到两天以后我跟言维维去逛街,一路上还不停打喷嚏,坐在星巴克休息的时候我捂着纸巾说,”你别害怕啊,我是作风不会传染的。“
“怎么搞成这样了。”她问我。这位姐姐如今洗心革面,考了公务员,生活可规律了。
我用鼻音说了一遍经过。
她叹口气,“你老是不会简约地爱一个人,小庄。”
“啥意思?你最近改写文艺片了。”
“你啊,你每次真喜欢上谁了,都把自己搞的很累很纠结。”
“不累不纠结,那是什么感情?”
“谁在几年以前,还跟我说,努力努力,不行就算了。”
“你还记得啊?”
“再清楚没有了。”她说,“在我们合租的那个阳台上,小样一脸的看破红尘。”
“哈哈哈。”
“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她想了想,“投入?”
我想起来我在深圳看的那个话剧,那一段台词,事物必然从某一时刻从无到有,但这大概并不包括感情
我转述给她听,然后说,“不过呢,如果一定要讲,具体某件事的作用,我记得是好几年以前,有一次我和他坐车去朋友家吃饭,后者女朋友开的车。”
突如其来的变故,迎面的重卡,一片黑暗。
“我反应过来,发现他正,你知道,抱着我。”我说着有点不好意思,转头看窗外,“在那之前,我可能一直有这
样的念头,我们两个,也就是彼此凑合着,没什么大不了。”
“那一刻你相信了他爱你?”
“不如这么说,那一记得我相信了,原来我还值得被人家这么的,呃,喜欢。”我说,“对沈思博幻想破灭,有很长一段,我都非常的自无厌恶,但从那以后我又开始慢慢的喜欢上自己了。”
她微笑,“我有点明白了。”
“明白了。我还觉得我没表达清楚呢。”
“我是干什么的啊,对不对?我就是靠这个吃饭……”
她还在得瑟,我这边手机响了,一看号码,竟然是我们刚才谈论的当事人。
我自己也想,哎呀,这才六七点,这么黏不好吧,哈哈。
“喂,你……”
“庄凝,你听我说。”他的语气非常严重,“我爸心脏病发作,就在刚刚。”
他给了我两秒钟时间反应,接着说,“救护车到大概需要十分钟,妈现在慌得很,你过五分钟打给她,要尽量镇定,如果她说不清楚,就让她把电话给旁边的救护人员,让他们告诉你去哪个医院。”
“我明白。”我已经站了起来,言维维也是好眼色,赶紧收拾东西跟着起身。我问,“你呢?你赶回来?”
“这边能订到最早的航班是明天下午三点,我看能不能想别的办法,你保持手机畅通。”
“好好。”我说,“你不要担心,有我呢。”
他没有回答就切断了通话。
齐妈的确慌得非常厉害,一看见我就哭起来,我看看ICU病房亮着的灯,坐到她身边让她靠着我,“没事的,妈,现在医学那么发达,没事的。”
我口头上这么科学,内心却在向不可知的神秘请求,那是个好老头儿,他六十岁还没到,还没看见他盼望好久的第三代,请不要带他走。
齐享打了好些个电话来。我如实告诉他,还在抢救。
齐叔是冠心病引发的心肌梗塞,我一直知道他有这个毛病,却没有想到到这个地步,他平时注意饮食,也不缺锻炼,从常理来看,怎么排列组合,也轮不到他的身上。
时间走得忽快忽慢。我坐在那里,轻轻地拍着齐妈,有一会儿她脸色发红发的我都害怕起来,她说自己有高血压是一点没有夸张,这再倒一个,我怎么向齐享交代?我跑到值班室叫来医生,又去药房拿药,好歹哄她吃下去。这一番折腾过后,已经差不多是晚上十点,我心里惶恐极了,我刚刚在墙上看过宣传资料,冠状动脉闭塞在发病后六小时是可逆的,这看着就快到了,是什么一个情况?
但是我不能跟这个老妇人商量,反而想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我引着她说齐享小时候的事, 但她讲着讲着,又绕回眼前的状况上。
你不知道,他当时大四,可以出国的。就是因为他爸爸这个病,我身体也不好,他就放弃了。“齐妈大概是有点急糊涂了,她说,”连女朋友都丢了。“
我点点头。
又过了大概半小时,病房里总算出来人了,告诉我们,危险暂时过去。
“入院前急救措施得当,时间也把握充分,是病人脱险的关键。”这是个挺好的女医生,疲倦下仍能保持耐心,“你们最好留个人在这看护。”
齐妈当然不肯走,我能留他们两个老的在这里自己回家睡觉吗,我当然也不能走,又跑去值班室借了一床毛毯,我说,妈,您睡吧,有我呢。
哄她躺下休息后,我到一旁给齐享打电话,他却关机了。
四十分钟后,他给我回过来,我说,“喂?”他不讲话,我又喊了一遍,我听见了他的气息,他却仍然不讲话。这时我突然明白,很快地说“没事了,齐享,爸没事了,你不要怕,齐享?”
他把手机移开了大概有十秒,再开口时声音跟以往不太一样,微微有些变调却竭力压制,“嗯,我知道了。”
“你在哪?”
“我在上海机场,正要往火车站,坐最近一班动车回去。”
“啊?”
“我妈呢,她还好吧?”
“睡了,我给她吃了降压药,她没事。”
“我估计凌晨能到,辛苦你了。”
“说什么呢。” 我得到医生的许可进去看看齐叔,他却还在昏迷,监护仪上显示一切正常。我出来在旁边的长椅上打了一会儿盹,却又猛然醒转。
就这么睡睡醒醒到了第二天早上,最后一次迷糊间我看见了齐享,他是好多年前的模样,非常年轻,在女生寝室楼底下,点燃一支烟,月光下唇红齿白却神情怅然,我喊他的名字,他置若罔闻,我知道他在为另一个女人伤心,我无能为力,他伤心的要命,伤着伤着我就醒了。
天色微亮,我去看看那老两口,都挺好,齐妈过了几分钟也醒过来,“小凝一夜没睡啊?”
“睡了,睡得挺好的,妈你想吃点儿什么?我去买。”
“随便。”
“那生煎和豆浆?”
“好。”
我去拿搁在长椅上的外套,是没戴眼镜焦距模糊的缘故呢,还是对事物的认识不足?总之我一低头,砰,磕椅子背上了,好大一声。
齐妈跑过来,“哎呀,磕疼了吧,你这个孩子,没睡还不承认,看晕得。”
我就算刚才晕,这下也真清醒了,再清醒没有了,疼的。我捂着脑袋,有好几秒说不出来话,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还没来及抬眼看,就被人扯了过去。
这个拥抱十分有力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还有人需要他的安慰,他转身搂住那个中年妇人,“妈,真对不起。”
齐叔上午醒转,想来可能昨晚救护车惊动四邻,消息传开,到中午陆续有人打电话来问候。
我们陪齐叔说了一会话,齐妈突然想起,“对了,今天还是儿子生日呢。”
她一说我也记了起来,他出差前我为了这个事闹了半天别扭,“你看,你还不是要回来过?”
齐享笑笑。
齐叔虚弱地躺在那儿道,“那你们年轻人出去浪漫一下吧,别老陪着我们。”
“那怎么行?”
“都坐这儿大眼瞪小眼的,干什么?”齐妈说,“你爸看着还累呢,都回去休息会儿,晚上再来。”
路上我问他,“你是怎么回来的?”
“你不是知道吗?”
“我是问,从哪儿找的飞机。”
“那间企业收购原材料工厂,运输是个问题,只能在当地找货运代理,这间货运行跟航空公司又有协议,六架小型机不定时飞往全国各物流中转站,上海是其中之一。”他说,“我当时就想,如果生日当天买不到票,这也是一个途径。”
我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原来就预备回来?”
“有这个打算。”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不一定的事,什么突发情况都可能有,说出来兑现不了怎么办?”
“那也让我高兴高兴嘛。”
“我宁可给你个惊喜。”
我叹气,“怎么办,我都没准备礼物。”
他转头看着我,我想,他难道要说,那么你把自己包起来送给我吧,我这么想着自己一抖,结果他只是伸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疼吗?”
“你试试?”
他笑起来,“还要什么礼物,有这个还不够”
我们到家洗了澡,躺上床就各自睡着了,这个状态下实在产生不了其他念头。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骨碌爬起来,推推齐享,“我做噩梦了。”
“?”
“我梦见你了。”
他的神情是“别惹我啊。”
“不是,我梦见咱们一起上课,老师留随堂作业,我不会,我就偷了你的作业跑了。”
“然后呢?”
“然后我就想赶紧抄完就还回去啊,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在外面了,又忘了刚在哪里上课,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教室已经在上别的课,我就求那个老师让我在那把作业抄完,好书 说,哦可以啊,把这份合同签了。”
“合同?”
“嗯,我一看,好家伙那合同内容比我作业还多呢,签一大堆东西,我说,能不签么,帮帮忙,我快来不及了。那老师人特别客气,为难地说不行啊同学,这是我们的规矩,抄作业都得签合同。”
他忍俊不禁:“再然后呢?”
“没然后,我就很累很郁闷的醒了,你的作业也没能还回去,我怎么能这样呢,太丢脸了。”
“是啊,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把该我做的梦给做了。”他吻我,“庄凝,我看你是累坏了,我也一样,回头找个地方出去玩吧,就咱们俩。”
“好啊。”
我们去买了好吃的和营养品,高高兴兴地,手拉手回到医院,刚出电梯,听见一个女声问,“护士小姐,请问ICU病房怎么走?”
齐享的手,这么一瞬间,力道突然紧了一紧。
这声音的主人穿着一条及踝裙裤和同色的无袖上衣,这样的衣服对身材是个不小的考验,可她竟然经受住了,可想而知她的背影是多么的别致修长。
仿佛有感应,她回头看了看,接着她整个人转过来,臂弯里一束淡然绽放的平安莲。
“嗨,享。”
以前在我的想象里,齐享的前女友,该是一个清秀无匹的古典佳人,烟锁娥眉笑靥含羞的那种,你想想她学什么的?中国文学。
那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人文院的院花她未必要是《清明上河图》,她也可以是《自由引导人民》,浓墨重彩,卡门一样的女青年。
她把花递给我,笑,你一定是庄凝。
接下来一直到探视结束,除了她贸然前来的举动本身,再没有任何唐突或是不妥。她逗得齐叔夫妇开心,我削水果给她她也认真的跟我道谢。她甚至一直都没怎么看过齐享。
我在一旁看着她,她说了个笑话,自己大笑起来,真快活,真倜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一样。
如果此刻有人怀疑她是“前来搅局的前女友”,我恐怕她要这么笑着站起来抖一抖衣襟,把这点嫌疑从自己身上抖出去,“哦,天哪,饶了我吧。”
但是我老觉得这样的她我在哪儿见过。
半个小时后她起身告辞,我们送她到电梯口,齐享问道,“这次回国预备待多久?”
“不一定吧。想多陪陪父母,过两天还想回西安老家一趟。”
“你家在西安?”我问,“你还以为你是陵城人呢。”
“我十五岁的时候举家搬迁过来的,哎庄师妹,我这么叫没错吧?
“没错,没错。”
“你去过西安没有?”
“没呢。”
“那儿值得一去,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吃最正宗的羊肉泡馍。”
“好啊,求之不得。”
“不过你跟他去也成,他也知道地方,哈哈。”她跟我握一握手,“那我先走了,有空再聚。”
然后她看也不看齐享一眼,迈进电梯,按下楼层。
梯门缓缓阖上,齐享搂住我的腰转身回病房,进门前正听见齐妈说,“小江怎么变成这样了?”
齐叔随口答道,“可能在国外受的熏陶吧,变活泼了,有什么不好?”
“一个念中文的,跑到外国能学出什么花样来?真想不明白。”
“你啊,你真会替古人操心。”
“我操什么心,我是怕小凝介意,她来就来,干吗一个人来呢。”
齐叔笑了,“那你的意思,人家来看我,还得把一大家子给带上?新闻发布会?”
“算了我不跟你说,我去把毛巾搓搓,回来给你洗把脸。”
我装作和她迎面碰上,“妈您要干吗?洗东西啊,我去吧。”
她推让,我说,“我现在充满危机感,您得赶紧让我表现一下。”
他们母子都笑了起来,齐妈笑完了还是说,“小凝,你可别……”
我在水流下慢慢揉搓着毛巾,抬头在镜子里对自己望望。
_别说,是有那么一些相像,讲不上来的细微之处。她刚刚坐在那谈笑风生,我也想起在哪里见过类似场景——四年多前的那一场聚会,我是怎么用气力,捺住我的不甘和失意。
那一天之后,我有一小段时间没有再见到这位江小姐,我们的生活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齐享履行承诺给自己放了个长假。我们依照计划出去旅游,原本打算一路玩过去越远越好,结果半个月下来,我累得够呛,也许是办公室坐多了,这么不停歇一口气的到处跑,记忆里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上了年纪,以前老想着到处去游历,如今仍然觉得旅途充实并开怀,但同时,窝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厮守,也不是不值得期待。
回程的火车上,我靠在齐享的肩上假寐,不时睁开眼睛看看窗外,这地方也许我是永远不重来了,这列车也许我是永远不重坐了,外头这风景于我,也许在邂逅的这一瞬间就已经老去了,转瞬即逝,也可以是这个意思
我心里在想着这么苍凉的事,但是同时又很宁静,就仿佛仗有足够坚固的事物,来抵挡这些虚无。
到了家齐享的手机电池告罄,我给他找到充电器插上,一开机立刻涌进来无数的未接来电,其中一条,大名竟然是吴谦。
他洗完澡过来我问,是L大经院,04毕业的那个吴谦吗?
他用毛巾擦头发,对,跟你同届。
你怎么会认识这号人。
他告诉我他们上次一起去东北出差,此人是企业方代表之一。然后他问,得罪过你?
我把吴主席的劣迹讲给他听,齐享听到后来居然发笑,”你真把一本书敲他头上了。“
“真的,你不生气啊?”
“我有什么好生气,赢都赢了,这点气度还能没有?”
“哼自我感觉还蛮好。”
“那当然,”他说,“你看,你是个有魅力的女人,我呢也还可以,我们俩要是为对方随便一个追求者——还是过去时——动气,那别的什么事都不用做了。”
我笑。也是啊。在这一点上,我们都给对方充分信任。
但我同时也深知,信任并不意味毫无忌讳。有些伤口到现在已经可以偶尔触摸,但却不能够仔细抚弄。这不是猜忌,只是没有必要。我们所面对的,是无坚不摧的时间,它自有分寸,他人又何必妄图越俎代庖。
我很快又碰上了“忌讳”的其中一位,准确的说是碰上了其中一位的小孩。 _
原本这么大的商业区,邂逅是偶尔的,彼此擦肩而过才不稀奇,但偏偏这孩子正是调皮的年纪,满地跑不肯歇,一头撞到我的怀里来,自己也晕头转向,抬起脸来很生气的样子,就好象我成心拦她路似的。
我乐了,轻轻攥住她的小胳膊,“小宝宝,你家大人呢?”
“念念。”她家大人跟着就过来了,我们见面彼此都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我说,“你的孩子?好可爱啊。”
齐享的确告诉我江苓已身为人母,今天亲眼看见,我心里忽地有些释然。
江苓说,对她女儿,“告诉阿姨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跟谁辩论一样,语速特别快,“想念,江想念——妈咪我要蛋挞。”
这小姑娘虽然如此不拿自己姓名当回事,我还是注意到了她姓江,这有两个可能,一是江苓嫁了个同姓的男人,一是江苓根本没嫁给任何人。
急着要吃蛋挞的念念没能满足心愿,她妈妈拉着她问我,“伯父痊愈了吧?
“哦,早就出院了。”我回答,“谢谢你啊,初次见面也没怎么顾得上招呼你,真是不好意思。”
她莞尔,“其实那不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
“是吗?”我想了想,“我还真不记得了,不好意思啊我这个人记性靠不住。”
“没关系没关系,是好久以前了,03年大概春节刚过吧,齐享还在深圳呢,有天晚上你在MSN上跟他打招呼,我回的你,忘了?”
我仔细一想,是有这么一个印象,“哦,那是你啊。”
“可不是吗,当时我正巧也在香港,就去跟甜甜他们会合,后来非典闹起来了,我还被隔离了一阵呢,倒霉得很。”
“嗨,”我不愿在那个时间段上多做停留,“没事就好,你最近回西安了吗?”
“还没呢,计划排不过来,也许下个月吧。”
“带她去吗?”我指的是念念,小家伙正使劲瞪我。
“不,她还太小,放在这边和我父母一起。”
“外孙女这么可爱,你父母一定很疼她。”
江苓怔了一怔,“外孙女?你以为念念是女孩?”
“……”
她大笑,“我们念念是个小伙子。”
“呃?”男孩长那么漂亮,还有那么缠绵的名字,他娘生怕他长大了喜欢女人么?.
齐享下班我本来想把江想念同志有多美貌这个新闻讲给他听,想想还是算了,我不知道怎么讲比较不像是动机不纯。倒是他问我,“今天怎么回来的?”
“坐小罗的顺风车啊。”小罗是跟我一个办公室,对面的女孩。
他过来亲亲我,“晚上吃的什么?”
“花生粥,肉未蒸蛋,韭菜炒虾仁。”我说,“严格按照食谱。”
“非常乖。他说”下次检查是什么时候?“
“下下个周末。”
“好的,你提醒我,到时我陪你去。”
其实当然,我说了个小谎,我要是坐车直接回来吃饭,哪能在市中心遇上江苓母子。事实是下班以后我跟小罗一起去吃了一顿麻辣烫,逛完街以后又吃了麦当劳和冰淇淋,然后我坐地铁回家。
我有一个多月没有碰过这些没营养但是味觉过瘾的东西了,从十二月初的某个黄昏,验孕棒上出现一个加号开始。
在最开始的阶段,总不外乎是那些,头晕,呕吐,等这个时期过去,就时不时的会开始犯馋,但是我被全身上下十只眼睛轮流盯住,齐享平时甚至会接送我上下班,实在找不到机会造次。
好容易他这一天要加班,我一边把鸡翅膀扔到全是花椒的锅里,一边对小罗说,如果再不赶紧吃这一顿,我感觉我马上就要抑郁了。
我不是完全在开玩笑,情绪不稳也算是孕期症状之一。这跟你的生活状态如何,之前是不是幸福,爱情是不是足够,有一定的关联但并非绝对和必然,这一部分是荷尔蒙在作用,别一部分是人在面对重大转折的时候的共同心态,我是不是做好了准备?我是不是已经有足够的爱和耐心待摊给将来的生活?还有,我自己的人生呢,是不是就这样了?
但我的恐惧和焦虑没有人可以说一说,我担心听者会曲解,会妄下判断,无论他是谁,亲人也好爱人也好,只要他不是我这个个体,只要他没有用我的脑子来思考过,他都有可能把我的担忧归于简单的物质,再把我的疑虑误解为后悔。我不愿意。
很快就到了07年的年尾,还有一个多星期,新的一年就要来临。这个周五下午,整层楼从三点多就有人开始溜走,我也实在闲极无聊,偷偷打开播放器,戴上耳机,在线看电影打发时间。
我不担心小罗看见,这个女孩闲的时候也时常摸鱼,她压根没注意我在干什么,一直到起身去倒水,才顺便凑过来,“什么好看的?”
“《赎罪》”
“哦,这不是明年奥斯卡的大热门吗?她站在我身后说,”好看啊,我怎么觉得挺无聊的,这个小姑娘,神经病的咧,好好的诬陷她姐姐的恋人是强奸犯。“
“也许是因为她也爱她。”
“是吗?我没看完。”
我关了播放器,“嗯,的确,挺无聊的。”
晚上我躺在床上,有一段念白来来回回在我脑中打转,那是另一部电影里的台词,男人的女友失踪,苦苦寻觅不得,他如今的女伴在最后向男人承认她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她是这么说的:“回头看来很容易判断这件事,你并不了解这个女人,她一点都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是的,但是你知道吗?她曾经爱你就像你爱另一个女人那样,爱情让人变得疯狂,真是荒唐,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做的事情,她做了,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是的,情不自禁。
第二天上午,齐享半躺在沙发里,我半躺在他怀里看电视,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
他看看号码,接起来,说了两句把手机递给我,“找你的。”
我开始还以为是他父母打来啰嗦小孩子的事,结果拿过来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声,“庄师妹吗?”
“是啊,你是?”
她声音很赶,“我是江苓。”
“哦哦。”
“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实在找不到人可以帮忙,所以姑且打来问一问,请问你们今天有时间吗?”
“应该有吧,怎么了?”我以为她要请我们吃饭。
她犹豫了片刻,“是这样的,我有急事要去一趟外地,念念的外公外婆又跟团出去旅游……”
我怔了一怔,“你是想让我们带他一天吗?”
她叹口气,“我的确没有别的办法,我以前的朋友,好一点的都不在陵城,在的又断了联系六七年了,我又赶得急,太唐突了,真不好意思。”
“哦,没事,反正我们都闲着。”我说,“你等我跟齐享说一下。”
齐享听完以后,“你没有意见。”
“没有。”
“那我也没有。”
江苓打车把江想念小朋友送过来,再三道谢,正要坐回车里又想了起来,“对了庄师妹,这个是不是你的?”
她拿出一串绿白相间的水晶手链,我说哎呀,以为丢了呢,谢谢你谢谢。
她说不客气,上次念念在撞见的地方,我走以后她才看见。
这时齐享拉着念念的小手问,“上次是什么时候?”
江苓看着我,“是星期一晚上吧,你当时也在逛街?”
其实我自己也没拿那个小谎太当回事,齐享问时我还没啥反应,等江苓回答完我才想起来,可能也立刻看出我神色有变,她马上转移话题,又道了一遍谢。
我心想大姐我被你害惨了,早知道不帮你。
等到她离开,齐享看着我,慢慢地说,“花生粥,嗯,肉茉蒸蛋?”
念念张着大眼睛看我们,尤其看面红过耳的我,这个孩子是个窝里横,明显的,他只有妈妈在场的时候厉害,面对陌生人很沉默,看上去很乖。“
齐享听完我的招供,转头对念念说,”小伙子,你看,我们要怎么处罚这个说谎的小孩。“
他一下就把这孩子变成他的同龄人,然后把我变成他们俩的晚辈。念念一下就高兴了,想了想,”晚上让她一个人睡。“
我伸手去胳肢他,”哎呀你怎么能这么坏呢,谁教你的?“
念念扭开,严肃地跟我说,”别闹。“
他用这么一副腔调,简直要把我给笑死,齐享也忍俊不禁,”是个好主意。“
念念趴在沙发上看海绵宝宝,他既不说话也不笑,仿佛在看哲思片。我怀疑这个小孩内心觉得我智商很成问题,我选个最吵最热闹最喜欢的动画片让他看,他忍了,就当给个面子。
我不敢得罪这位大家,蹑手蹑脚的去厨房找齐享,”嗳,你说,他外公外婆,怎么会这个时候出去旅游呢?“
他回答,”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见过他们没有?”
“见过,知识分子,跟你我爸妈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他暂停一下切莴笋的动作,看我一眼,“你说呢。”
“小气。”
“庄凝。”齐享顿了顿,声音很温柔,“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情不能再这么幼稚,你要真是闷,告诉我我可以带你出去,知道吗?连我们的孩子还有几个月都要出生了,我们还有什么不可以交流的呢?
齐享说完,转头才发现我泪流满面,”你欺负孕妇,你知道我情绪不稳定还来招我,我,我感动死了。“
他哭笑不得,”去去,找念念玩去,小妈妈。“
吃饭的时候齐享的手机来了短信,他打开一看,微笑,我问,谁啊?他看看念念,”他妈妈,问我,刚才她是不是说错话了,请我不要介意。“
我耸耸肩。
下午我们陪念念玩游戏,家里有一台PS3,齐享很少有时间碰,这天接上电视,两个人大呼小叫地玩游戏,不要小看一个五岁孩子的智力水平,你要他打恋爱养成或者帝国时代他的确有点困难,但是赛车,格斗,枪战他都能很快上手,一大一小真是不亦乐乎。
我在旁边倦靠,齐享的手机又响起来,他对我抬抬下巴,示意我帮他看,这一条还是来自江苓,——谢谢,希望你和念念相处愉快。
挺愉快的,哈哈。你看他们,这么快就亲密无间,念念猛喊一声,跳起来用力按住两个键,准确的歼灭了屏幕上试图偷袭齐享的一名悍匪,齐享愉快地拍拍他的脑袋以资鼓励,多像……
我弯到一半的嘴角就在齐享做这个动作时僵住。
念念多大?五岁。那一年齐享在深圳,她也在。
江想念。江,享,念。
晚上睡觉之前,念念和他妈妈通电话,”……我很乖……没有,没有挑食……嗯,妈咪我也爱你……妈咪,我是几月生的?“
我阻止不及,那边显然是沉默了一下,他接着说,”庄阿姨问我,……我说秋天,是秋天啊,……要!我要的!我要游戏机,谢谢妈咪,拜。“
他挂上电话,从沙发靠背上爬下来,乖乖地对我说,”打好了。“
我笑,尽量自然,”那念念去睡吧。“
齐享从浴室出来,对我说,”你晚上没事吧?“
我摇摇头,念念怎么都不肯独自入眠,大概这对他来说算是一种惩罚手段,我要是带他又怕半夜会被他踢到,只能是齐享带着他。
齐享说,”念念,过来。“
念念一溜烟就跑过去了,小脚踩在地板上蹬蹬响,然后他笑嘻嘻的,”让她一个人睡。“
而齐享竟然很纵容地微笑着附和一句,”是的,让她一个人。“
第二天中午江苓来接念念,她看着我说,”是不是念念太吵了,你看你都没有休息好。“
小男孩立刻怒了,齐享笑道,”不会,他是个好小伙子。“他一使劲把念念抱起来,”列兵江想念,还有什么汇报的没有?“
“没有了,司令。”
“好,准许开拔,委任江参谋为我军新任指挥官。”
两位玩角色扮演玩得十分全情投入,
这时江苓开口“念念的爸爸也许自己都不知道他。”她轻声道,并不需要谁的怜悯,反过来她要去怜悯别人一样,“谢谢你们给他这个机会,体验父爱。”
我转头看着她,她笑笑,给我看她手里的游戏机,“念念上个月生日刚过,补他的礼物,你觉得怎么样?”
回家以后我坐下就几乎一动不想动,齐享以为我累了,“要不你去睡一会儿。”
我点点头,去卧室躺着。身体的确非常疲惫,思维却一刻不肯歇。江苓其实什么也没有明确表达,就好象我心中有一味暗毒,她的话作了引,如果它本来不在那里,那么她也就是平常交流。
齐享呢?她说念念的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但如果他们当时真有什么,他有没有一点怀疑过?你看他对念念那么好,简直一见如故。
也许他酒后乱性一无所知,也许他疑心过却不愿说破,这一对母子生活在别处,总要离开,过去的都过去了。
如果他对念念的感情是胶卷筒里幽暗的倒影,何必给它机会拨乱反正,给它机会显形。
我翻阅着自己的情绪,担忧,反复,疑虑重重,却惟独不见愤怒,甚至隐隐的,觉得有一丝释然,我们终于在曾经辜负彼此这件事上,势均力敌。
但是江苓似乎并没有在短期内要离开的意思。他们中学同学甚至计划春节时小规模聚一次,他们都听说她回国,却没有她的联系方式,还是齐享打电话给她,问她到时是否有空。
我坐在旁边看书,听他们说话,似乎很愉快,齐享微笑,眼睛很温柔,说家属当然是可以的,你尽管带上念念——庄凝?我还得问问她,不一定吧。
我起身到阳台上。
你以为过去的,是不是真就不会影响现在或将来?
谁知道呢?
沈思博于新年伊始回到陵城,这我并不意外。沈伯伯服刑期间表现良好,提前释放甚至返家过年的可能性都很大,他因此回国,合情合理。
我意外的是他打电话找我。当时我正好在娘家待着,听见他的声音还真是吃了一惊,他说你没换号码啊?
“没呢,一直待在这里换什么号码,你回来了?”
“对,刚到家。”
“最近流行回国么?”
“啊?”
“哦,没事,不相干。”
他笑了起来,“你呢,你在哪边?”
“我爸妈这边,你隔壁。”
“是吗,有时间见个面?”
“好啊。”
我扣上手机,我妈也听见了,“沈思博?”
“对。”
“他打来干吗?”
“叙叙旧。”
她不说话。我说,“拜托妈,我都这样了,难道还会留有什么非分之想。”
“不是这个意思。”我妈顿了两秒,问,“思博在外头过得怎么样。”
“我哪知道,没聊两句呢。”
我心里也犯嘀咕,想到要见这个人,还真觉得有几分忐忑,但等真的见到,除开最初几秒重逢的冲击之外,我发现纵然这个青年比以前更加俊美与成熟,如今和他相对,我也只剩下味甘性平的,好意。
没有不安,没有心跳加速,就像看到一经张昔日的老照片,你笑或伤感,是因为在那上面抚到了旧时光的温热。
而且,他看上去过的真不错,神采奕奕,无名指上一枚白金婚戒,我一点障碍没有的张口就问“你结婚了?”
“是的,去年。”
“恭喜,恭喜。”我问,“新娘子是同胞吗?”
“你还记不记得我大一时去补习的那个德国家庭?”
我点点头,当年我们还因此发生过一场争执,历历在目。
“是那家的女儿。”他淡淡地说,“她叫苏儿。”
“好名字,北欧神话里的日神,她一定很美。”我一边这么说,一边想,要是我返回七年前,告诉当时的我,沈思博未来的妻子是这个女人,十八岁的庄凝会怎么做呢?提防来提防去,却没有一次提防到点子上,我觉得又感慨又好笑,于是就笑了。
沈思博也笑了,“真是快。”
我说,“是啊。”
我妈端来茶给他,“思博,喝口茶。”
“谢谢,谢谢阿姨。”
“不客气。”我妈换了个口气,对我说,“你没事别老坐着,站起来走动走动,对孩子好。”
沈思博吃惊地看着我,“你?”然后他笑起来,是真正高兴的那种,“几月份?”
“七八月吧。”
“别忘了给我发张照片。”
“没问题。”
妈走开以后,气氛沉默下来,我们俩嘴里都含着一个名字,到底是我先把它吐出来:“端端,她也结婚了,好几年了。”
“我知道,听说了。”
“男的是师范学院附中的老师,据说人很老实。”
“你见过她吗,她过得好吗?”
其实我并不清楚。
我逢年过节和她互发短信问候,仅此而已,“还不错吧。”
“但愿如此。”他默了片刻,道。
我重复一遍,“但愿如此。”
在那个安静的冬日年后,我妈在餐厅里织小毛衣,而我和沈思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我小腹上搭着一床毛巾被,蜷起双腿,泛泛而淡,有时我们会讲到谢端,讲到一些对方不知道的,关于她的事。
如果没有那样的结局,如果他们顺利的终成眷属而不是这样各自过活,到今天我对这件事的态度会不会仍然是负面的?长成一个表面温和内心不时愤恨的妇人,心心念念总觉得被深切的辜负过?
什么能够于这种愤怒之中力挽狂澜呢?只能是你反过来更深切的辜负他人。
我可以帮他把故事讲下去,讲他们是怎样因为一场意外而别离,那天我是怎么一路打车跟他到学校,在门口看到谢端正在等候,雨势那时候变大了,沈思博撑开风衣,护着她往体育馆方向奔跑,我眼看着他们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试着推推侧门,然后消失在那里。
学校里好空旷,我昏昏沉沉,在雨中对自己冷笑,那个笑声我有时候做梦还能听得到。
我当然还可以告诉沈思博,那扇门是如何生涩,走过篮球场时,我的帆布鞋不止一次发出声音,然后是那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通道,你和她就在那尽头,正彼此用目光浸润。
但我选择坐在那儿,面对多年以后的他,像个好听众,一言不发。
一个星期以后我见到了谢端,她独自一人坐车到陵城来,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大概五点,齐享问这么晚了,谁找你?
“我一个朋友,女的。”我穿外衣一边说,“你送我去花苑大酒店好不好?”
“要不请她来家里,我去接她。”
“不不,我们另有安排,”我说,“我保证,不出酒店一步,我这个朋友有一些私人感情问题,我可能要陪她好好聊聊。”_
远远地我看见谢端站在喷泉边等候,我指给齐享看,并在下车之前凑过去吻了他一下,他笑笑,“自己小心,九点我过来接你。”
“好的。”
我下车,向谢端,和她的丈夫走去。
两城并没相距多远,但自从她结婚,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不见得谁回避谁,只是老凑不上时间。不过她这次并不是为我而来。
谢端的丈夫姓肖,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看上去很是斯文诚恳,对端端也很亲热,我陪他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记着她爱吃和忌口的,不时把手放到她手上,对她微笑。
饭后我挽着端端的胳膊,对他说,“肖老师,你你老婆聊会儿天,行吗?”
他点头应允,自己坐电梯上楼回房间。
我和端端在花园里慢慢散步,我在等,等她提出要求,她会怎么说呢,“我想见见他,”还是“我其实仍然爱他”?我刚看见她时,她是那么急切,仿佛这句话就在唇边,再需要鼓起一点勇气,她就能够得着它。
是的,她只再需要一点,但我丝毫没有勇气问,端端,你现在是不是幸福?如果是,你又为什么要来呢?
可是谢端越走着,就似乎越发平静了,她开口问我小孩子的事,问齐享的情况,并向我道歉,在我怀孕期间还把我叫出来,齐享一定非常生她的气。
我心里说,不对,你不是要讲这个,端端,从你三天前打电话,突然要来这里,我就知道你来犯糊涂的,你说是想来探望孕妇,是拿我打掩护,没关系,我不是以前的庄凝了,我愿意配合,请你们各自的配偶原谅,但是哪怕你们就此私奔了,我也愿意配合,只要你开口。
我一面这样沸反盈天的想,面上却是淡淡的,不会,我们最近老吵架,他也捡一晚上的清净。
我指的是昨天我们的一场争执,他接我时迟到,我本来没有什么,但我下班以后在他包里发现一套精装的儿童武打漫画。我问齐享,他并没有否认,的确是买给念念的,这个漫画改编成动画片在电视上放,念念可喜欢了。今天在书城,漫画家签名售书,于是他耽搁了片刻。
他说完,我把书一丢,就去了房间。
接下来我们有一度争的不可开交,最后我说急了,他跟你什么关系啊?你费这么大劲。'
齐享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说,没必要对他这么好。”
“庄凝,你也是要当母亲的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难道你不知道?”他尽量把语气放缓,“还是你在忌讳念念的妈妈?”
我当时推开他,“说什么呢。”
然后我就去洗澡了,出来他再想解释什么,我已经躺倒,阖上眼睛,孕妇要睡觉,请保持安静。
谢端拧着眉头笑起来,“孕妇都是这么坏脾气啊?真吓人。”
我扯扯嘴巴,“是吧。”
“你冷吗?”
我等的都快要烧起来了,“还好。”
她从花坛的梅树上折了一小支下来,“真冷,我冷死了,庄凝,我想回去了。”
我驻足,“就这么回去了?”
“嗯,不好意思啊。”
按时间来算,大概半小时以后,沈思博在宾馆街对面的茶座里,摁来最后一支烟,接着他起身推开门,拦一辆出租离开。
他们终于没有相见,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
从我坐上车,齐享就一直沉默,而我,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失望还是轻松。她终于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激情屈服于理智。
她过得好吗?我默默地想,她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留意过,肖老师扣住她手背的时候,她的眼神,就好像多年以前,看我和曾小白吵架。
容忍,瑟缩,且比那程度更深刻。肖老师也奇怪,妻子看个朋友也要跟过来,是太疼爱了呢,还是……
“饿吗?”齐享转头问我,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被这突然的声音惊得一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又问了一遍,“路边有蛋糕房,想不想要点什么?”
我一到晚上的确容易饿,点点头,“抹茶豆腐吧。”
他停车去买了回来,递给我,抹茶一向是那么清淡的香气,今天我一打开包装,只觉得其味浓烈,比平时十倍都不止,我猛地推开车门冲到一棵树下,呕吐不止。
齐享下车,过来轻轻拍我的背,“庄凝,为什么你偏要这么折腾呢?”
半夜我睡不着,爬起来去客厅拿了一盒牛奶,打开DVD,坐下来看。
上回看到一半的《赎罪》,那个说谎的少女长成女青年,在隐秘的愧疚之下,自愿服役于战地医院,辛劳工作,她姐姐和恋人被她的谎言拆散,辗转相爱,历经磨难,却一个客死于敦刻尔克大撤退,一个没顶于防空洞里呼啸而来的洪水。最终成了作家的少女,于晚年面对镜头说出她背负一生的悔恨。
我咬着吸管,想,歉意,对他人的歉意,真有这么大的力量吗?《飘》里白船长对思嘉所说,你就像一个贼,不懊恼自己偷了东西,只懊恼马上就要被关进监狱。
这才是人性。何以念念不忘。不过是担心报应不爽。
而《悲惨世界》里冉阿让面对有人会代替他承受牢狱之灾时,他的愧疚如此告诉他——只有一种声音,一种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要在黑暗中诅咒你……那一片颂扬的声音在达到天上以前,全会落下,只有那种诅咒才能直达上帝~
这种形态的愧疚,也许你明知它不能在现实生活中造成任何影响,但它会把你做人的底线拧成一条绳,抽打你,让你在深夜里醒转,自我厌恶,心里一片冰凉。
它远比前一种,难说服的多。
最近齐享一直淡淡的,仍然很体贴,但看得出来他并不愉快,我不知道我或是小孩,他是因为哪一个不愉快,又是在给哪一个面子。
江苓仍然没有要离去的意思。我想,等过完年,真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年很快就要过完了,那一天是元宵到来,中午齐享有早早定下的饭局,晚上约好全家人一起吃饭,齐叔的兄弟姐妹来了好几个,加上小孩和小孩的小孩济济一堂,下午开始凑成好几桌麻将。
我平时也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自从怀孕,很怕这样的场合,一遇上就头晕。于是跟齐享约好,他五点钟来我爸妈家接我。
我在家里看电视,这个时段的节目都差不多,谢端的电话就是此时进来,截断屏幕上没完没了的笑声。(
我抄起手机,“端端,新年快乐。”
她没有回音,我以为线路出了问题,“喂,喂?”
“庄凝?”
我一听她的声音,就知道她哭得很厉害,“怎么了?”
“我想见他,庄凝我想见他。”
“……慢慢说,你在哪?”
“我受不了了,我想离婚,庄凝,你能不能帮我?”
“是因为他吗,因为沈思博吗?”我说,“端端你要想清楚,他已经结婚了。”
“不,不是,”她矢口否认,“但是……”
只听到那边一阵脚步由远及近,谢端一声尖叫,话筒里只剩下空茫的忙音。
我心都要炸开了,跳的前所未有的快,“喂?”
再打过去就是关机,我起身穿上大衣,匆匆忙忙出去,我的别克停放在车库里,怀孕以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摸过,偶尔我爸会开一开。
我用微微发抖的手系上安全带,发动,刚开出一截就遇上了沈思博,他看上去心情颇好,“出去兜风?”
我探身过去把那车门打开,“上来?”
他一怔,也就上来了。
“我跟你说,你不要急,端端那边好象出了点事,我现在过去,你呢?”
稍顷,他帮我解开安全带,“你不能开车,我来吧。”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不断拨打谢端的手机,一直无人接听,沈思博开车,皱着眉,“还是不接。”
“嗯。”我发过去一条短信,“如果再不接听,我要拨打110了。”
没有动静。
我正要拨110,突然想起,我让人家去哪呢,谢端的婚房我只在两年多年去
过一次,连位置都记不清楚。
“怎么了。”沈思博问。
“我不知道她住在哪。”
“她结婚以后是搬了新居,还是和她妈妈一起住?”
“住得好近。”
“那如果到她以前住的地方,你能不能找到她的新家?”
“大概可以。”我说,“你认得。”
他点点头,“以前去过。”
我给齐享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回头不用他接我,我自己过去。“
他那边也很嘈杂,”什么事这么着急?“
“朋友的一点小事,没关系。”
他没多说,“那你自己注意。”
“好。”
我阖上手机,沈思博看看我,“麻烦你了,庄凝。”
“不会。”我问,“你们平时是怎么联系的。”
“邮箱。”他说,“但是联系她很少。”
“如果……你们要怎么办?”
他苦笑“能怎么办?难道我回去和苏儿离婚?这么多年都过来了。”
“还爱她吗?”
他不答。
漫长的隧道有如被倒置的首饰盒,顶灯好比安放于黑丝绒里两串光亮圆润的珍珠,自上方不断流过。车载音响里有男声凄切缠绵的在唱,我的吻,注定吻不到最爱的人,音乐在这封闭空间里,不断被屏蔽,时掩时续。
歌里所唱的爱情,本来就跟这信号一般叵测,长不过执念,短不过善变。
我的执念已经走完它的一生,他的呢?“
谢端原先和李云住在师大分的老房子里,结婚以后房子所在的小区,正对学校东门。我们一路借问行人,终于找对地方,从那条街穿插进去,远远地看见那儿围了一圈人。
我们开过去下车分开人群,就看见了端端。
她躺的地方并没有太多鲜血,脸颊却溅上了两三滴,她好像更小了,一个安睡的小女孩,仿佛马上就要在睡梦里抬起手臂,蹭一蹭面颊再嘟囔两句,惹得别人去哄她,日头还长着呢,你什么都不必担忧,睡吧睡吧我的小姑娘。
我的小姑娘。
沈思博在她身边半跪下去,不,不如说他突然失掉了支撑的力量,他伸手慢慢擦掉她脸上的血迹。
而我看着她,看着她,就有点恍惚,这是十八岁的端端,娇嫩稚弱,不经风雨,这是二十岁的端端,柔情来的陌生而隐秘,这是二十三岁的端端,仿佛尘埃落定,神态恬静。
我的端端。我生平最心疼和切齿过的,女孩子。
谢端是在试图翻越阳台爬进卧室窗户时坠落的,她被锁在那个小空间里,只穿了一件薄毛衣。
在派出所,李老师当场就晕了过去,而谢端的丈夫是这样解释的——端端在阳台收衣服,一阵风吹过来把门给带上了,他当时刚好出去。
他话音未落,沈思博就扑过去一拳砸在他脸上,我听见指节和骨头相撞的闷声,沈思博原来也可以这样凶狠。
民警们七手八脚把沈思博给摁住,”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我告诉他们,我们是怎么接到谢端的求救电话,才到了这里,这个男人要对他妻子的死负责任。
肖老师捂着额头,好一阵才能说出话来,”我没什么好解释。“
他说,他的确是跟谢端吵了一架,但哪一对夫妇没有争执呢,他隐忍着转身出了门,到公园那坐了好几个小时,却附近买了端端最喜欢的蛋糕,预备带回去跟她道歉,却直接被带回了这里。
他的悲恸是真的,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觉得是真的。
谢端的母亲悠悠醒转,她掐着自己的心口,目光落到沈思博身上。
“你满意了没有?”她颤巍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你说,你满意了没有!”然后她开始唾骂,像一个真正的,她所一贯划清界限的市井泼妇。
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语言习惯可以在一瞬间发生彻底改变,她在这种近乎自我作践的唾骂之中,把她的身份,她的涵养,她的风度统统抖落,似乎这样才能稍稍缓解一些疼痛。
最后她已经不再具体骂哪一个,她眼神空茫,吐出一串串污言秽语,像在对整个世界世界进行诅咒的一个老女巫,一直到民警们听不下去,让她女婿把她扶出值班室,但她的骂声一直不绝,沿着走廊道慢慢远去。
同一时间,齐家所有人在等我开席,菜加热了一次又一次,第三代们等得不耐烦都涌去看电视,外头鞭炮时紧时慢。“
齐享拨我的电话,我的手机在别克车里一遍又一遍的鸣叫,一直到电池告馨,自动关机'
在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外面天黑黑的,竟然开始落雪,我走了几步回头,沈思博靠在大门的门墙上,精疲力竭的样子。
我走回去,”你不要这样。“
“她走了。”他抬眼看我,像个无助的小男孩,“刚刚我都忘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他张开手掌,那上面是她最后的鲜血,“她真的走了。”
他终于泪流满面,顺着墙滑倒下去,亲吻自己的手心,我俯下身去抱住他的肩,雪片落在我的后脖颈上,像那一天黄昏的雨水一样凉,真是凉啊,庄凝,你为什么就是不走开?
雪越下越大,快到陵城时,天地一片茫茫的灰白。
车内车外都世界末日般安静,我开着开着,就忘了这是要往哪里去,转脸看沈思博靠在车窗上,一言不发。
“有件事我想说很久。”我开口道,“她现在大概已经知道了。”
他看看我。
“那个电话,是我打的。”我看着前方说,“是我打到保卫处,他们才会过去。”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挣扎过,我仿佛又回到那个漆黑一片的看台边,一遍一遍输入保卫处的号码,再一遍一遍删掉,到后来我甚至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拨通的,又具体说了些什么,我大概是打完这个电话以后,就立刻在酒精和神经疲惫的合力下昏睡过去,醒过来时,他们已经来了
“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件事,我甚至不承认我做错了,因为是你们先对不起我。”他不做声,我继续说,“但今天我承认,我错了,错的太厉害已经没办法挽回,我害了你们两个。”
沈思博说,“停车。”
“你别……”
“停车。”
我靠边停下来,他打开车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沈思博!”我下车追了一段,他没有反应,我回车上准备重新发动车去赶他,才发现在打不着火,车抛锚了,我拿过手机,它竟然也关机了。
这里是高速公路,元宵节落雪的夜晚,四面茫茫,几乎没有来往的车辆,偶尔过来一辆,黑夜里也注意不到边上的情况,注意到司机也未必敢停。
我一筹莫展,温度越来越低,我蜷在车里手脚冰凉。这时有人敲一敲车窗,沈思博竟然去而复返,他把大衣脱下来给我盖住,“你坚持一下,我去前方有光亮的地方,也许会有司机发现。”
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嘴唇苍白,脸色冻得发青。
“你会冻死的。”
“我倒想试一试。”他说,“但是你千万别睡着,庄凝,想一想你的小孩。”
他说的没有用,我还是很快就睡着了,睡梦里我回到了五年之前,伸手拍一拍站在那里的女孩,她回过头,一脸雨水,眼睛里却奔跑着火光,“你是谁?”
“跟我走吧,别站在这里。”
她冷笑,声音尖利,“他们背叛我,他们活该。”
“不是这样的。”我告诉她,“也许沈思博认识你这么多年,不过是为了一个谢端,但是你,你认识沈思博这么多年,也许也只是为了另一个人,将来你也会爱上他,非常爱,所以不要这么做,会连累我,会连累我,会连累我。”
我睁开眼睛。
这里是我父母家。现在是2008年五月,今天上午我要和齐享去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
那一次我们最终获救,我在医院里躺了一星期,沈思博比我强一点,他出院之前过来看我,拿过来一些他妈做的鸡蛋卷,说是她特意让他分给我,他说时间过去那么久了,我爸都出来了,我们两个差点一起挂了,她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呢。
但是……
你并不知道,庄凝。他说,其实我和端端……他没有讲下去,因为齐享出现在门口。
沈思博离开以后,齐享坐在我的床前,“好些了吗?”
他就像在周一的例会上,散场前最后问一句,大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还行。”
尽管我早有准备,却还是一线凉意沿心口慢慢滑下去。
“我爸妈那边,还麻烦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实情,他们年纪大了,失去第三代已经很难过。”他慢慢地说,“也给彼此留点情面吧。”
我最初认识这个男人时,他就是这样,冷静从容却又看似十分自我,远没有那么多耐心和温柔可供挥霍。
眼下我看着他,恍若回到了那个时刻,那个一切尚未发生的时刻,我们还没有过那么多吵吵闹闹一路过来的经历,他不曾在我心碎时吻我,不曾在大雨中赶来接我,不曾在人群拥挤的陌生街头,侧身过来对我耳语,“抓紧我。”
不曾问我为什么不试试和他在一起,不曾陷入焦虑还要千山万水反过来安慰我,不曾有劫后余生闪亮欢喜的重逢,不曾有大难临头时的相拥。
不曾有那一场疼痛缠绵的占有,不曾有这些年平静甜蜜的相守。
不曾说过,只要相信,我就接得住你。
“如果我可以解释……”
“我也没有兴趣了。”
“……”
“我当天晚上赶过来,医生告诉我孩子没有了,而你……”他没说完,我知道,他不愿意弄得太难堪,——而我又和沈思博一起被送进来。
“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心里只有他一个人,超级执着又一根筋,我想被这样的女孩子爱上,一定是美丽又恐怖的一件事,我努力了很长时间,想达成这个目标,近些年来,我也觉得你渐渐爱上我了。”
他做了个手势,阻止我开口,“上次我送你去花苑酒店,接你的时候我也看见了他。我等着你解释,但是你一直没有。好吧这也没有关系,也许你们只是在一起叙叙旧,我相信你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直到那天我终于明白,我们在一起这么些年,还抵不上他出现一瞬间,连我们的孩子,都挡不住你去犯错,我还有什么可说。”
我无言以对,无言以对的意思,有时候并不是真的语言缺失,它在于一个态度,在于你想改变事物状态的态度,但她已经不在了,孩子已经失去了,信任已经崩塌了,爱的知觉已经被无端的变故磨钝了,这些都无可挽回,无可挽回。所以我无言以对。
“齐享。”我隔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很后悔,很恨我?”
“不不,我很同情你,庄凝,跟一个你不爱的,或者说不怎么爱的人过了这么多年,还被迫为他牺牲了事业,你怎么能不委屈呢,甚至你怀着他的孩子去面对你深受的人,这是多残酷的一件事……”他看见我的脸色,叹了口气,“好了,好了。”他轻轻摁住我的肩膀,“我没想过再跟你争辩,不好意思”
齐享离开时突然想起来,“哦,还有,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不是念念的爸爸。虽然现在说这个,也没有太大的意义。”
“你怎么……”
“江苓听说你流产,她非常愧疚,向我承认曾经误导过你,我告诉她,跟这个无关。”
之后我搬回了家去住,如各位在开始所见,每日接受我妈的教育。
而齐享,他爸在家老暴君面目复发,把他训得,这么大的人了,做事一点轻重没有,小凝还怀着你的孩子呢,你跟她再为了江苓的事情吵,也不能让她赌着气一个人开车出门,这我都不跟你算账,你还跟她离婚,我看你是越过越回去了!
他也就是一言不发地听着。
这还是心疼他的齐妈讲给我妈听,我妈又讲给我听,这其中有没有夸张的成分,也许有,但事实是,他在他父母面前,没有提到我的任何一句不是。
所以反而是那老两口,过来跟我说好话,小凝,你乖,不要和他太计较,你们都太年轻气盛,吵几场架算什么,孩子以后也还会有的,要是这样就离婚,世上没有几对能挨到我们这个年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很怕见到这两个老人。过了一段单位抽人手进驻县一级组织调研,我报名下去了两个多月,直到最近至于溧城那边,据小姨说,肖老师还时常去探望李云,后者还是倔强的活着,只是脾气变得非常坏,和以前判若两人。那个男人没有受到惩罚,一楼的一位邻居告诉前来调查的民警,当天的确肖老师看起来不太高兴的从楼上下来,但就这样他还是耐心地帮她把老父亲的轮椅从家里搬出来,再把那个老人抱上去,她说,你看,肖老师是个好多的人啊,他怎么会把老婆关在阳台上呢。
当然这么旁证并不能定论,主要的还是没有证据,法律需要证据。
时间一久,我都渐渐忍不住想,是不是当时弄错了,端端那件事的确是个意外?
………………
眼下我梳洗完毕,出门,齐享正等着我,我们驱车前去民政局。坐在长椅上等待,我看着他的侧脸,我想问问他,最近过的怎么样?
还有,我退还他戒指时,他为什么又要问我,对于那一天的解释?我喊他一声齐享。
他转过脸来,对我笑一笑,“嗯?”
看见他这样轻松的笑脸,那些对着他背影能够说出口的,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我不能告诉他,从县里返家后不久,我曾回过那间能看见陵河的居室。根据协议,这套房子由齐享决定卖或是留,然后按照市场价折一半现金给我。
他并没换锁。
我打开门。地上没有半点灰尘,室内有淡淡的植物清香,还有轻微的烟草味,房子是多么有灵性的东西啊,有人长住的地方,气息总是绵软的,像被驯化的动物,哪儿哪儿都透出温和。
他好像并没有离开。我的心跳得快起来。要是他一会回来发现我来了……这时卧室里突然咔嚓一声响。
“齐享,是你吗?”
卧室门只开了一道缝,从这里能看见大衣镜倒映的一线内景。齐享正面对阳台远远站在那。他没有回答我。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我感觉好像有人把胳膊从我的嘴巴里伸进去,沿喉咙往下一把准确的捏住我的心脏,“齐享,我有话对你说。”
他默许。于是我就继续,“我昨天在家整理旧东西来着,你猜我翻到了什么?”
他仍然背对着我,不说话。
“你以前拿给我的司考复习资料。”我说着,一面恨语言这样贫乏这样缺乏想象力,要如何向他描述,我当时是怎么坐在一堆故纸堆中间,把它们抱在怀里,一页一页翻着,摩挲并亲吻他留在上面的字迹——这些饱满鲜活的情绪,诉诸于口却会多么矫情,所以我只能低声道,“我突然好想你。”
齐享没有任何反应,也好,他要是真的转身,我反而讲不下去了。
“你还是觉得我不爱你吧,我……”我呼口气,缓缓说,“有好多次,我下班的时候一边往这边走一边想,晚上给你做什么,都走到路口了,突然想起来,只好再转身回去。逛街看中一条领带,买下来才想起没人可以给。遇上什么高兴或不高兴的事儿,马上就想跟你说……”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是习惯,不是爱情。但是我从没有后悔跟你结婚,想到跟你过一生从不觉得不甘或是恐惧,老愿意跟你待在一起,你要说这还不是,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代替。”
他一动不动。又僵持了片刻,我把门推开。才发现那是他的一件大衣,挂在衣架上,再仔细一琢磨,刚才那一下是壁上时钟传来的声响。虽然觉得这件事其实挺幽默,但我仍然失望的一塌糊涂。
把钥匙放在茶几上,我从外头带上门,锁舌滑进孔洞的一瞬,我似乎听见室内有声音。
………………
一位工作人员站在登记处门口,敲敲门板,道:“各位,我们快到下班时间,上午最后办理一对。”
抱怨立刻有如被静电流过的皮毛,哗啦啦乍起来:“怎么这样,我们是预约的!”
“你们什么办事效率?”
齐享往后看看,接着对我说:“庄凝,你是不是挺庆幸的,咱们刚好赶得上。”他都这样说了。“彼此彼此。”我已经调整过来:“进去吧。”
就在这个时候。
一对恋人气喘吁吁跑到我们面前,两个都是二十岁多一点的模样,很年轻,很青葱,女孩子看上去很乖,被男生牵在手里,后者有点害羞地问我,“姐姐,你们也是来结婚的吗?”
“……”我看了齐享一眼,“什么事?”
“是这样的。”男孩抓抓头,“如果不是非常着急,能不能让我们先?”
齐享微笑道,“那你们很着急吗?”
这个小孩想了想,“告诉你们也没关系,她妈不同意,我们吧就决定先斩后奏,今天上午她好不容易趁家里不注意跑出来,下午没准就被抓回去了,我们先结着再说。”
周围人都笑起来,我尽管心情沉重也没忍住,“这是封建社会么?”
“帮帮我们的忙,好不好?”
我看着齐享,他也看着我,然后他说,“我愿意帮这个忙。”
我说,“我也没有问题。”
“谢谢。谢谢先生,谢谢姐姐。”
工作人员把他们引进去的时候说,“看人家能结个婚多不容易,还有人赶着要离婚的,真是。”
在民政局门口,齐享问我去哪,他送我,我说不必了,改天再约吧。然后我打了一车把出租车当方程式开的夏利回到家,遇见沈伯母,她递给我沈思博寄来的明信片。
晚上我给沈思博发了邮件,他很快给我回复。
我重新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他在信中说,但愿你也是一样,我这次回来之前,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还可以像朋友那样交流,无论发生过什么,庄凝,你的友谊对我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盘腿坐在椅子上,慢慢看他说下去,他告诉我,他和谢端后来的故事,并不是如我所想,那么一帆风顺。
03年元旦,他父母请李云老师吃饭,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会面。沈思博没有详述,只是说他母亲无意中说了一些刺伤李老师自尊的言语,李云当场没有发作,过后跟女儿说,你要么和他交往下去,要么看着我被气死,我们清贫干净地过了这些年,不能让人说为了攀权附贵把女儿凑上去往人家家里送。
谢端简直无地自容,沈思博听后也无法可想,只能顶着压力继续来往,心里苦闷难免发生争执,他为她放弃了青梅竹马,她为他放弃了最好的朋友,连曾小白都能够说她,端端,你怎么能这样呢,难道他们都这么想,对方就不能够再忍让一些,再理解一些么?
爱情实在经不起这样互相追讨,最长的一次冷战发生在元宵节前,谢端提前返校,给沈思博电话。
我们当时预感到,他说,我们的关系也许长不了了,端端违背任何人,也不可能违背她的母亲。
我现在可以想象的出来,两个人在体育馆的更衣室里,如果不是因为绝望的困厄,也许并不至于到那一步。
沈思博在邮件的结尾处写到,所以,你上次在车里说的话,把它忘了吧,没有那个电话,我们也未必能够一直走得下去,别让它困住你,祝你幸福。
江苓打电话给我,说她离开之前,想约我一起回L大转一转。
这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L大个热闹的海滨浴场,江苓说,“我都快不认识这里了,十年前我刚进这个学校的时候,大家还在用BP机。”
我点点头,“那时候楼下的电话可紧俏了。”
“工业革命让英国的女工们都穿上了丝袜,信息革命让穷学生都用上了手机和笔记本。”她微笑,“现在的小孩子真幸福。”
“压力也很大,工作不好找。”
“这样我也愿意回去。”她说,“年轻多好啊,谈恋爱谈的也有劲头。”
我预感她要讲点儿什么了,果然她看着我,“齐享告诉过你没有,当年是我追的他。”
“是吗?”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高中的展示厅,他在那儿等人,以为就他一个呢,闲的无聊,一遍遍原地起跳去够门框,就是男孩子经常那样,练习篮球的姿势。他那时候可真年轻,特别有活力,结果一转身就看见我,你知道他什么反应么?”
“脸红了?”
“不不,他拍拍手,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走出去了。”
“哈哈。”
“我第一次看到他,在高中的展示厅,他在那儿等人,以为就他一个呢,闲的无聊,一遍遍原地起跳去够门框,就是男孩子经常那样,练习篮球的姿势。他那时候可真年轻,特别有活力,结果一转身就看见我,你知道他什么反应么?”
“脸红了?”
“不不,他拍拍手,什么事儿也没有一样,走出去了。”
“后来我们认识了,我老跟着他,他呢他也不讨厌我,慢慢的就在一起了。”她收敛了笑容说,“但是他一直都淡淡的,其实我挺不甘的,后来大四我要出国,他告诉我他父母身体不好,他不可能出去,我想过只要他强求哪怕一次,我就哪儿也不去,但是他没有。”
她转过脸,“你看,当我知道他追你用了那么长时间,那么执着,叫我怎么能甘心呢?”
我点点头。她继续说,“念念的生日其实是八月底,我到深圳的时候已经怀孕有两个月。他爸爸是个美籍华人,是哪个我不告诉你了,我怕吓着你。”
我笑了起来,她这么坦诚,真是可爱。
“那天把他交托给你们,的确是有急事,没想过太多,一直到念念电话里问,说你打听他的生日,我才想到,你可能是误会了。问题就在这里。”她说,“我竟然,心里觉得有点快意,当然,这是个太容易戳穿的事实,我没想要怎么样,更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
“齐享一定也告诉你了,那个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是的,但无论如何,我没能管住自己的不甘,真是不好意思。”
我想告诉她,她其实没有什么值得不甘,第一次见到他,是十月的夜晚,气温不到十度,他在楼下守望了她整整一夜,冷淡吗?
但还是算了,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也有过。”
“是吗?”
体育馆就在前头,我陪江苓围着它转了转,门卫看我们不像学生,出来问“你们找哪个?”
“师傅,我们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能进去参加一下吗?”
“不行,得有学生证,现在管得严。”门卫说,“这里头空,没人,容易出治安事件。”
“是吗。”江苓问,“都出过什么事。”
“有个学生被捅死在里头过,”师傅活像在讲鬼故事,“案子到现在还没破呢,还有,有两个小孩在游泳池边打闹,掉下去摔死一个,还有,有个男孩子,在一楼更衣室里……”
“那不是案子,师傅,”我忍不住说,“人家是你情我愿的。”
“你也知道啊。”门卫看着我,“对啊,但有人举报,不管不行。”
“谁啊,这么无聊。”江苓问。
“谁知道,一个男生。”
我心里猛地一跳,“什么?你确定?”
“我告诉你啊姑娘,当时我在保卫处,就是我接的电话,这能搞错吗?是个男声,我确定。”
“就那么一个吗,有没有别人再打过去。”
“没,就那么一个。”
尾声
三个月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谢端丈夫的消息,用的是化名,说他因涉嫌强奸幼女锒铛入狱。我对着打了黑条的照片认了半天,确定是这个人。
我当时正在事务所大厅里,等齐享一起去看《功夫熊猫》,突然身后有人拍一拍我,“庄主席。”
我回头一看,吴谦,哪儿都有他的吴谦。
“你来这干吗?”
“找你老公谈事啊。”他笑嘻嘻说,“庄主席,你这么紧张干吗,放心,你的事我一定保密。”
“我什么事?”
他凑过来,“一定要我讲明么,体育馆啊。”
我瞪着他,突然之间明白:“是你,你跟踪我到体育馆,以为是我跟人约好在里头,你就打电话去保卫处举报。”
我当时昏昏沉沉,心心念念,依稀记得自己有过通话,现在想来,恐怕是意志作崇,我终于还没有拨通那个号码。
吴谦盯着我看,他当然困惑,“那里面不是你?”然后他挑挑眉,“好吧,不是你。”
我起身,“你是不是以为,抓住了我的把柄,以后甚至可以拿这个相要挟。”
大概是我的脸色可怕,吴谦有些慌乱,“算了,一场误会,我……”
齐享这时从电梯里出来,见状快步走近把我和吴谦隔开,“吴先生,请自重。”
“齐总,误会,我是来找你……”
“如果是那桩官司的话。”齐享压低声音,“我的个人意见,是劝你去自首,商业贿赂不算重罪,你这种情况大概可以控制在三年以内。”
吴谦面色灰败,颓然而坐,我狠狠瞪他一眼,然后齐享携我离开。
那一天从民政局出来以后,我没有再约时间,他也没有再约时间,离婚协议我放在抽屉里,没有人去动一动。
我写了一封邮件给他,详述了那件事的前世今生。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在上海,那一对害我的助理?我在邮件里写道,我原谅了不相干的陌生人,却不能原谅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我以为我害了他们,害了他们两个,无论有多么漂亮的理由,也不能弥补在那一刻的人性失守。
发出去之后,我耐心等候,那一天下班,在单位门口我看见那辆熟悉的银色本田
路上我把事情原委讲给齐享听,一直到电影院门口,“能多加他两年刑期么?”
“算了,他也算得到惩罚。”齐享去排队买票,我抱着他的西装,他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我看实在隔了太多人,就先接了起来,“喂。”
“庄凝吧?”
“你是哪位?”
“你认识的,猜猜。”
我把手机拿远一点,屏幕上的区号来自溧城,“……射天狼?”
“真聪明,小齐在吗?”
“在,在排队,你稍等一下。”
“哦,那跟你聊聊,没事儿。”
“我向你打听个事。”
“你说。”
“谢端的丈夫,是不是栽进去了。”
他沉默两秒:“他活该。”
“报纸上写的是真的吗?”
“你相信就是真的。”
他这个话说的很有破绽,惹人猜疑。
“我想他那么谨慎的人,大概是不知道那个女孩未满十四岁吧。”
射天狼隔了一会笑起来,“ 这个人他想钻法律的子,自然有别人用相同的方式惩罚他。”
“对于一个伪君子来说,那当然是最好的惩罚。”我说,“我见过你在婚礼上看谢端的眼神,惩罚者,是不是你?”
他顿了顿,狡猾地笑一笑,“庄律师,你没有证据。”
“放心,我在惩罚者这边。其他的我不关心。”我一面说一面摸出眼镜戴上,齐享正隔过人群,看见我他神情微微一动,面容上不见笑意,却清晰的已在眼底。
我对他笑回来,阖上手机。
是的,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