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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子:芳草蓠蓠

翔子:芳草蓠蓠

博客

  冬雪
  天空中阴云密布,紧了一日,至傍晚时分,终于落下雪来。
  沁芳客栈中客人寥落,只东北角上一张桌边坐了几个外乡人,喝了半日酒,又吩咐把酒拿下去温一温,店小二李元儿懒懒应了,上前拿过酒来,一面往厨房走去,一面暗暗埋怨,本以为今日无客上门便可趁机歇一歇,谁知却又来了这几个古里古怪的客人,呼去喝来不得清净。
  温过酒送到客人桌上,他便将双手缩在袖中,伸头去看窗外,只见天地一片苍茫,大雪寂寂无声,便打了个呵欠,正欲走至柜台后偷个瞌睡,忽然大门吱咯一声开了,一阵风雪涌入,他见一个青色人影跨进门来,便迎上前呵呵笑道:“这么大雪,骆姑娘还来打酒?”
  那女子拂去身上雪花,递给李元儿一个酒壶,笑道:“爷爷几天没喝酒了,我看他浑身不自在,也只得来了,就打一斤半罢。”李元儿笑道:“老爷子身子还好吧?”女子随他到柜台前站定,笑道:“也还好,只是多年的旧疾,秋冬之时便有些乏力。”
  倚在柜台边,转过身子,一双晶光四射的眸子便四处打量,见东北角上几个人向她看来,便冲他们点头一笑,那几人也无甚表情,自回身吃菜喝酒,她微微侧过头去,问李元儿道:“这几人怕是外乡来的吧?”李元儿一边打酒,一边悄声道:“可不是吗?我刚刚听他们说,京中凌太傅的闺女生了怪病,广召天下名医,说是一旦治好,一定有重金酬谢,这几个也是要结伴上京去的。”
  那女子点头道:“怪道呢,瞧着倒挺面生的。”
  李元儿笑道:“依我说,姑娘倒不妨也去试试,准治好……只是姑娘走了,我们村里可就少一个活菩萨了。”
  女子抿嘴一笑,也不言语,只把手指在柜台上轻叩,心下暗暗思量。李元儿打好酒递到她手上,她含笑掂了掂,忽道:“又短斤少两?这次怕是少了二两,你也偷得太多了点儿,就不怕我告诉掌柜?”李元儿尴尬笑笑,忙往壶中添了两勺,女子将钱放在柜台上,又往那桌客人望了几眼,方将酒壶放入怀中出了门。
  一路顶风迎雪,走了半日,到了一间小小院落,便推开院门进去,只听里屋爷爷唤道:“可是远华回来了?”她忙应声进去,将酒从怀中取出放在桌上,见爷爷自床榻上支起半个身子,便轻轻扶起他的身体,将一个团垫放至他身下,问道:“可觉得舒服些了?”
  骆岐山微微颔首:“起先觉得胸闷,睡了一觉,反倒好些。”见了桌上的酒壶,眼中放光,笑道:“我正想喝酒,不想你就去打了来。”
  骆远华一笑:“先喝了药,吃饭的时候才准喝酒。”便去厨房取过温着的药汤递到他手上,骆崎山正要将药碗送到嘴边,又想起一事:“前些日子交给你的几本笔记,你可看了?”
  远华道:“爹爹留下的那几本笔记,我已看完,只怪我愚钝,还有多处想不明白,这几日正温习《灵枢》与《素问》,两相对看着,也便慢慢领会了一些。”
  骆岐山轻抚她的发丝,正色道:“天下医理,莫不是从《灵枢》与《素问》而来,你若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自然大有益处。不过你虽广读医著,毕竟经验甚少,年纪又轻,你爹爹行医多年,医术超群,这几本笔记是他心血所凝,对你来说,是晦涩了些,有疑惑之处,也是常理,切不可太过急切,慢慢领会便是。”
  远华垂首应了,骆岐山将药汤一饮而尽,又问道:“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吧?”远华见他呆呆看着窗外, 知他又想起那年冬雪之日,忙将窗户掩了,接过他手中药碗放在桌上,在他肩背上轻轻揉捏,笑道:“爷爷,你再歇会儿,我去做饭,想吃什么菜?”
  骆崎山拍拍她双手,柔声道:“你做什么我便吃什么,只要有酒,便吃什么都香。”远华道:“爷爷这酒真该少喝些,也怪我心软,昨晚还听见您咳得厉害。”
  骆崎山道:“怕什么?这两日我已好了七八分,再说多年的旧疾,每年必犯,也成习惯了。”远华一笑,不再多言,便去整治晚饭。
  饭毕,远华替爷爷加了一床被褥,又怕他想多了心事,便点了蜡烛,取过爹爹那几本笔记,翻开来只看得几页,心中却焦躁起来,只在灯下呆呆出神。
  骆岐山闭着双目,他想起那年也是这样的冬雪之日,他带着骆远华外出云游回到府中,却看到门庭荒芜,大门上贴了官家的封条,他一打听,才知道在宫中太医院供职的儿子骆致谦犯了死罪,已被斩首,儿媳妇亦自尽而亡,孙子骆远帆不知所终。他只觉得心中被利刃狠狠划过、剁碎,胸中陡然空了,只余淋漓鲜血,却顾不得疼痛,带了骆远华,在风雪交加的夜晚,一家一家寻到骆致谦生前故交好友的门前,只盼能寻得帮助,打听到骆远帆的下落,可一众显贵,听闻罪臣骆致谦的老父和孤女来敲门,只恨不得乱棒打出,哪里还会来应门。
  他奔走了一夜,希望一点点破灭,眼看远华双脚踩在雪地里,小小的脸冻得通红,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脸上挂了泪痕,却一声不响,他长叹一声,只得回到骆府门前,向把守官兵央告了半日,方得进府寻到儿子的几本笔记,带了远华到附近的一座破庙中,燃火取暖,她这才沉沉睡去。
  雪花簌簌而下,骆岐山睁开双眼,见远华沉思的脸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坚毅之色越加明显,竟和十年前风雪之夜那张挂着泪珠的小脸重叠在一起,不由心中感喟万千。
  远华见爷爷睁开双眼,便坐到他身边,轻轻给他捶腿,道:“今日我去打酒,听沁芳客栈几个外乡来的客人说是京城凌太傅正广召天下名医去给他女儿治病,我想去试试……”
  骆崎山听说,默然半晌方道:“凌太傅的千金,所患之症既然京中太医都束手无策,你去了,也未见得能寻到医治之法……”
  远华轻声道:“我也想过,只是,这是个机会,当日爹爹定罪之时,听说是凌太傅主审,如果真能治好他的千金,也许他愿意提供些旧日线索,我也不求为爹爹翻案,只想能找到远帆,保留骆家一点血脉。”顿了顿,又道:“素闻凌太傅为人正直,想来即使治不好他的千金,也不至为难于我。”
  骆岐山微微一笑:“也罢,你爹爹的医术你已得之六七分,去历练一下也好,只是若然事成,切不可贪念京中荣华,远帆能找到固然好,若不能找到,也不必强求,生死之命,早有天数,早日回来要紧。”
  远华道:“我晓得。只是我这一走,爷爷您……”
  骆岐山道:“我不碍事,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你只管去罢。”想了片刻,又道:“你此去京中,既无名声,又无门路,各地名医汇集,你如何能出头?”
  远华低头思索良久,方抬头道:“爹爹生前和南平王府的王爷交好,我想先去找找他,若有他相荐,或许能很快进入凌府。”
  骆崎山点头:“南行天倒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若不是当年你爹爹出事时他正好远在关外,有他相帮,能寻到远帆也未可知。”
  两人计较良久,远华见爷爷面上渐现倦色,便道:“天色也不早了,爷爷早点歇息吧。”扶他躺下,又理好被角,便吹了蜡烛回到自己屋中。
  她胡乱梳洗了睡下,却又辗转反侧,思潮起伏,便从床上坐起,轻轻挑开窗帘,只见茫茫天地中,雪花无声无息,似那不识人间愁苦的天国精灵,妙曼飞舞,翩跹而下,看了半晌,只觉得身上渐渐寒气袭来,便又起身收拾行装,忙到天明时分,方才上床朦胧睡去。

  故人
  北风肆虐,入得城来,却化为丝丝缕缕的清风,虽是严寒天气,也不觉凛冽。骆远华一路行来,但见朱梁画栋,车水马龙,闹市之中人流如织,处处嘻声笑语,一派繁荣兴旺景象,她不觉有些恍惚,对京城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九岁那年的冬日之夜,她忘不了在寂静的深夜里,耳边只听得爷爷和自己蹒跚的脚步声,一片漆黑中面目狰狞的扇扇大门永远不会敞开,漫天飞雪就如灰烬般无穷无尽,在一夜间埋葬了她的童年,更抹去了这以前所有鲜明缤纷的记忆,从此,京城在她的脑海中,只得黑白两色,只余冰冷静默。
  她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呆了半日,方才寻了一家客栈,收拾停当,便往东门方向而去。
  她依稀记得,当年的骆府门前有两颗粗壮的桑树,沿街寻去,果然还在,只是昔日的骆府已完全不见影踪。她慢慢走到树下,当年的情形便浮现在眼前,那时她和弟弟远帆常在树下打闹,远帆那时比她矮一个头,又瘦又弱,有时被她打急了,就会串到树上去对她扮鬼脸,她虽顽惫,但毕竟是女孩子,不敢爬树,也只能在树下干瞪着眼睛。有时爹爹从外面回来正好看见了,就会大声喝斥……她心中一时酸甜交织,那些遥远的记忆越过沉重的枷锁,虽渐行渐近,却物是人非,恍若隔世。
  晚间远华便在客栈楼下,要了一壶酒和几盘小菜,寻过客栈掌柜,请他坐了,便向他细细打听凌府的情况。那掌柜吃了两口酒菜,方道:“凌太傅的大千金听说是已经病了好几月,宫中的太医都治不了,这才广召天下名医的,具体情形倒也不清楚。”远华笑道:“如今各处的名医怕是已经挤破凌府了吧?”掌柜点头道:“十几日前就已涌入京城了,如今各处客栈几乎都已客满,听说都是各处来的大夫。”
  远华沉吟片刻,便问:“如今南平王府情形如何?”掌柜面色一凛,悄声道:“姑娘久未到京城,怕还不知道老王爷几年前就去了,如今是小王爷南思羽当家,说来也巧,凌太傅倒曾是他的老师。”远华心下一喜,又问道:“这小王爷为人如何?”掌柜道:“这我倒不甚清楚,只听说这小王爷甚得当今圣上宠爱,倒是带兵打了几次胜仗,只是年经甚轻,为人便有些骄纵,”喝了口酒,又笑道:“不过京城中待嫁的闺女倒是十有八九都很仰慕他,听说他文武双全,人又长的好,老王爷几年前去世,便到如今也还未娶亲。”
  远华但笑不语,她记得小时爹爹有几回带了她到南平王府,也常与那小男孩在一处玩耍,他小时便十分清秀,只想不出来如今会是何等模样,不过他既是凌太傅的学生,想来此事便又有几分眉目,便谢过掌柜,又与他聊了会京城中的奇闻逸事,直到酒冷羹残,便回屋梳洗睡下。
  一夜风雪脉脉,待得午时雪住了,四下里已积了不少落雪。南平王府管家南祁正吩咐家仆四处清扫,远远却看见门口换班的一众侍卫一路嬉笑而来,忙赶上前喝道:“什么事在这儿大声喧哗?”
  众侍卫见问,忙应道:“也无什么大事儿,只是刚刚来了一个女子,说是她父亲早年与老王爷是故交,但求一见。说来好笑,王爷身世显赫,怎会结识这种村野之人?”说罢面露鄙夷之色,相顾哈哈而笑。
  南祁斥道:“越来越没规矩了,那女子姓甚名谁,可问清楚了?”
  一侍卫道:“她自称姓骆,说她父亲十年前在太医院供职,与老王爷有七、八年的交情。”
  南祁心下一惊,他在南府当差已有二十余年,过世的老王爷多年前确与宫中一位姓骆的太医相交甚密,后来那位骆太医犯了事儿,老王爷还曾经遣了人四处打听骆家亲眷,只是并无消息。他面上不动声色,只交代众侍卫道:“南府向来礼仪四方,广待宾客,万不可坏了规矩。那女子若明日再来,切不可怠慢,速来报我。”众侍卫领命而去。
  正心中惊疑不止,转头看时,在王爷身边贴身当差的儿子南琴已来到身旁,忙问道:“可是已回来了?”南琴道:“已和太子殿下和沐将军过了街角,就快到了。”南祁忙叮嘱了余下琐碎,偕了南琴,匆匆往门口迎去。
  刚到门口,只见几匹骏马疾疾纵来,当先一人神采飞扬,英姿勃发,到了门口便勒住缰绳,那马一身长嘶,生生顿住马蹄,他纵身一跃,惊鸿一闪便稳稳落在地上,朗声对南祁笑道:“今日太子殿下和沐将军听说寒香筑中的梅花已开了几日,便要过来赏花,你叫他们赶紧收拾一下,我们一会就过去。”
  南祁应了,见他身后两匹马上一人身穿明黄色蟒袍,面如美玉,眉目含笑,另一人一身蓝色长衫,眉阔鼻挺,面色沉静,心知是太子朱恃和抚远将军沐青,便上前伺候两人下马,笑道:“太子殿下和沐将军难得来王府,今日定要尽兴而归才是。”
  朱恃笑道:“南总管的安排向来不会叫人失望,今日拿什么酒来招待我们?”南祁道:“昨日太师府正好让人送来几坛上好的竹叶青……”小王爷南思羽拍拍马背,将缰绳交予下人,正过来迎接朱恃,闻言不由面色一沉,道:“王太师又送了酒过来?不是叫你回了他吗?他送来的酒有什么好喝的?”
  朱恃随他迈步入府,笑道:“也总是他一片心意。你若觉得不好,不如把我们去年酿的那香雪酒开了来喝罢。”南思羽道:“那香雪酒如今也该喝得了,虽是我们闹着玩酿的,怕也比王禹那俗酒好些。”
  南祁跟在身后,悄悄将思羽衣袖一拉,思羽顿住脚步,问道:“何事?”南祁便道:“今日听守门的侍卫说,有个女子求见,说是从前老王爷的故交骆太医的女儿,您看……”正说间,却见王爷面上神情变了变:“骆远华么?可有说何事求见?”南祁道:“不曾。”
  王爷便不言语。他父亲当年和骆太医常相往来,有时骆太医也会将他女儿带了来,他记得那骆远华十分嚣张,半点没有女儿家的样子,与他全无半分投契,奈何父亲常嘱他相陪,他堂堂南平王世子,却要陪一个小丫头玩闹,时常气不过,便冷嘲热讽,不予颜色。那骆远华却也不甘示弱,如今他额上一道疤痕,还是拜她所赐:一次与她争执之际,被她推到山石旁,头磕在棱角上,裂了一条大缝,血流如注,从此骆太医便不再带她前来,这才得清静。
  想到此处,不由伸手抚上额角疤痕,苦笑两声,道:“骆致谦十年前犯了死罪,她如今是罪臣之后,要来见我,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南祁道:“当初曾听老王爷说起,这骆太医只怕是冤死的,出事后老王爷万分悲痛,也曾遣了小的四处打听骆太医的家眷,只是并无消息……”
  思羽沉吟片刻,便道:“明日我已和几位皇子约好下朝后去打猎,她若明日再来,你先问问她来意,若是需等我,便叫她在府中等我回来便是。”南祁应了,又道:“那太师府送来的酒……”思羽便有些不耐烦:“罢了,你赏给下人们喝了就是,下回要再送来,你找个借口回了他,也免得回礼。”紧走几步,追上朱恃和沐青,三人说说笑笑,往正厅去了。

  相见
  骆远华这日吃了闭门羹,倒也不以为意,待到第二日清晨,仍旧往南府而来。
  守门的侍卫见了她,面上倒改了颜色,一侍卫道:“骆小姐请稍候片刻,”竟往府中通报去了,远华站了一会儿,果然见一中年男子迎出门来,衣饰考究,两鬓已略有斑白,却精神矍铄,双目炯炯,不怒自威,见到远华,深深鞠了一躬,道:“下人们管教无方,昨日怠慢了骆小姐,还请骆小姐恕罪。”
  远华还了一礼,笑道:“这位大哥不必客气,只怪我说话不清不楚,倒叫各位见笑了。”
  那人引了远华入府,一面笑道:“小姐不认得我了吧,我是南府管家南祁,小姐小时来过我们府中,我对小姐倒是记忆犹新。”
  远华有些不好意思:“我当日实在有些顽惫。不知老王爷是几时去的?”
  南祁道:“去了有三年了,去后小王爷便袭了爵位,如今王爷母亲常住宫里,府中大小事务,也都是小王爷担着。”
  远华心中想起那神气倨傲的小男孩,便不言语,抬头四处望去,只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一湾清水徐徐横过,虽是冬天,枝枯叶疏,却别有一番景致,令人神清气爽。不远处传来阵阵清香,前方院中恍惚可见梅林一角,待走近了,方见院门上书“寒香筑”三字,左边一方大石,上题一绝,却是陆游的梅花绝句:
  “雪虐风号愈凛然,
  花中气节最高坚。
  过时自会飘零去,
  耻向东君更乞怜。”
  南祁引远华到院中坐了,叫小仆斟上热茶,自己陪了坐,方道:“今日也真是不巧,王爷已经上朝去了,下了朝听说还要打猎,不知几时能够回府,小姐若不嫌弃,只管在我府中歇息等候,若有他事,也可明日再来。”
  远华忙道:“多谢大总管,我不妨事,在这里等候便是。”
  南祁这才细细打量远华,只见她虽眉清目秀,但肤色微黑,面带风霜之色,只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灵慧非常,身上穿了一件男式青布袄子,漆黑的头发在顶上盘了一个髻,用一根青色带子束了,知她生活清苦,但浑身上下,自有一股清华之气。猜不透她来意,便道:“当年老王爷也曾多方打听过小姐消息,可惜竟不能如愿,今日小姐亲临府邸,老王爷泉下有知,也该感到欣慰了。”
  远华知他意思,笑道:“难为老王爷和大总管记挂着,当日爷爷带了远华离了京城,如今在河南一带乡下住着。不瞒大总管,今日上门,也是有一事相求,还请大总管在王爷面前说句好话。”南祁忙道:“愿闻其详。”
  远华道:“听闻凌太傅千金得了重症,远华不才,也略懂岐黄,只是各处来的名医甚多,难以出头,因此想请王爷帮忙举荐,若能侥幸治好凌家小姐,也可得些封赏,略略改善境况。”
  南祁肃然:“小姐得了骆太医真传,定出手不凡。小姐放心,我家王爷定有分晓。”
  正说间,早有仆从过来请示南祁,远华忙起身谢道:“大总管不必陪我,府上事情要紧,若因我耽搁了,如何承担得起?”
  南祁听说,起身又让了一回,便自去了。
  远华独在院中枯坐,好在这寒香筑中梅花盛放,朵朵花儿姿态各异,清香浮动,细细赏来,却也心旷神怡。不多时,已有仆从送上午饭,远华吃了,又坐了片刻,忽见梅树下一块翡色玉佩,便俯身去拾,不想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起身看时,身上已沾了点点泥浆,那玉佩被她压在身下,断为两截,蕙子也污秽不堪。
  正懊恼时,只听一阵喧哗,一行人已往这边行来,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穿了一身暗红绣金箭袖长袍,气宇轩昂,风采夺人,身边一个清秀少年道:“王爷的骑射最是好的,今儿定又是拔得头筹罢。”那王爷清笑两声,不置可否。远华心中突突乱跳,眼见他们越来越近,忙将那玉佩用手绢包了放入怀中,整整衣衫,立起身来,谁知那王爷目光往这边一扫,却又领着众人,往深处去了。
  远华只得回身坐下,谁知一等又是一个时辰,那王爷竟不唤人前来相请。远华毕竟年轻,心下便有些沉不住气,几番起身,待要离去,又复改变主意坐下,心中憋了一口气,十分不快。正踌躇间,南祁已过来相请,远华忙跟了他,出得寒香筑,往一处水榭之地行来,只见一横楼阁隐在山坳丛林间,一带清流白石为栏,飞泄而下,一方长亭沿水而抱,匾额上书三个苍劲大字:“紫云翎”。
  长亭前置了一张玉案,书砚笔墨一应俱全,案前立了一个男子,正专心在一张宣纸上题字,他已换了一身藕色长衫,披了一件白色狐裘,更加显得眉目如画,清越高贵。远华偷眼望去,只见他题的乃是辛弃疾《永遇乐》中的两句: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字迹力透纸背,挺拔苍劲,意态飞扬,心下不由暗暗赞叹。
  南思羽等了许久,不见骆远华发话,忍不住抬起头来,见她一身青衣上污泥点点,便皱了眉头,淡淡道:“骆小姐多年不见,如今可好?”
  远华与他目光相接,只觉得他漆黑的眸中光华闪烁,似有讥诮之意,便道:“下里乡人,不过胡乱过日子罢了。王爷倒是好兴致。”
  南思羽笑了起来:“你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我若帮了你,可有何好处?”
  远华一愣:“好处倒是没有,不过听闻王爷曾是凌太傅的学生,凌家小姐久病不治,王爷难道就不替凌太傅分忧吗?”
  思羽两道目光定定注住远华,半晌方道:“你如何保证你定能治好凌小姐?”
  远华叹口气:“我不能保证,只能尽力一试。”
  思羽一笑,也不言语,低了头继续题字。远华心中忐忑,待他写完一幅,正欲开口,却听他道:“明日午时,你在凌府门前等我。”
  缓缓拿起玉案前的茶盏,喝了一口,又道:“你父亲的事,不用费心去探查了,不会有什么结果。你若尽力治好凌小姐,你弟弟的消息,我也自会帮你打听。”

  凌府
  太傅凌允之近日因女儿病情愈发严重,特地告了假在府中看顾。近两月来,女儿云夕的情况总是时好时坏,如今各处来的大夫陆续进府,奈何鱼龙混杂,手段真正高明者寥寥无几,凌允之只觉头疼不已。所幸前几日一位姓段的大夫诊过脉后,开了两副药,云夕喝下了,精神倒略为好转。
  这日刚刚起身,却有下人上前禀告,道大小姐今晨进了一碗莲子羹,不多时却连早先喝下的药汁一并呕了出来,已晕厥过去,凌允之气急攻心,顾不得梳洗,一面命人请段大夫,一面披衣急急往女儿房中赶去。
  进得门,见众丫鬟已乱做一团,凌夫人坐在床前,拉住云夕的手只管垂泪,凌允之赶上前,只见云夕面白如纸,气若游丝,伸手一探,只觉她浑身冰凉,一丝生气也无,凌夫人泣道:“老爷,云夕怕是——”允之忙喝道:“不得胡说,云夕这几日已有好转,必不会有事。”
  云夕的贴身丫鬟芳景上前跪下,哭道:“大小姐喝了段大夫的药,这两日本也渐渐好些,昨日还和奴婢说了一阵子话,今天一早也还说想吃东西,可谁知只吃了半碗粥,这就……”
  允之骂道:“糊涂东西,大小姐久未进食,这莲子羹可是随便吃得的?我一早叮嘱过,凡事必得问过大夫方可,谁叫你们擅自主张?”
  众丫鬟心中惶恐,齐齐跪了一地,云夕却在这时悠悠醒转,拉住允之衣袖,两行清泪缓缓而下:“爹爹,这不怪她们,只是女儿福薄,害爹娘伤心……”允之松了一口气,反手握住她的手,却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正自相顾伤心,忽闻报大夫已至,允之喜道:“快请。”凌夫人放下帷帐,段大夫上前搭了云夕的脉搏,面上阴晴不定,口中喃喃道:“这便奇怪了。”
  允之忙问,段大夫道:“昨日凌小姐的脉象已趋平稳,今日却又见紊乱,若依我的方子按时服药,断不会如此,难道晚间又染了风寒?”
  芳景忙道:“这段时日我们一直守着小姐,虽照顾不周,风寒倒还不至于,药也还按时服的。”
  允之气馁,云夕病情多有反复,一众医师,均是如此托词,这段大夫看来也不过如此。仍旧神色恭敬,送了段大夫出来,心下暗暗盘算另请高明。
  忙了半日,却听说南平王到访,允之忙让请进正厅,又对芳景厉声道:“小姐一切饮食起居,无论大小,必得来报,若再自作主张,小心脑袋。”这才整整衣冠,往前厅而来。
  南思羽见了凌允之,深深辑了一礼,神态谦恭,允之坦然受了,口中谦道:“王爷不可如此。”
  思羽礼毕抬头,见允之面色凄惶,忙问道:“大小姐情况如何?”
  允之叹道:“这几日仍有反复,想不到偌大京城,竟无一人可治我儿之症,那些各地来的医师,也不过如此。”
  思羽回身便请远华:“今日上门拜访,也正为此事而来,学生这位故友,精通医理,或可一试。”
  允之早看见思羽身边立着一个少年,神清气爽,见他上前行礼,细细打量去,却是个女子,虽一身男子装束,粗布寒衣,但落落大方,自有一股出尘之态。心中一喜,忙谢道:“王爷相荐之人,定具妙手回春之术,不知这位姑娘如何称呼?”
  远华还未答话,思羽已在一旁笑道:“她叫骆远华,是当日宫中太医骆致谦的女儿。”
  允之全身如坠冰窖。远华不敢多言,只觉得凌太傅双目如电,紧紧盯着自己。她一早明白当日爹爹犯案受审之时,罪名早已定下,凌太傅虽是主审,但身不由己,因此从来也未怨恨于他。她抬头迎住凌允之目光,轻声道:“太傅当年定有苦衷,远华素来敬佩太傅为人,自当竭尽全力为小姐医治。”
  允之看着她,见她目光一派澄明,神色肃然,不禁长叹道:“当日骆太医一案,确有很多疑点,只是……”停住不语,默然半晌,又道:“此事老夫一直心怀歉疚,若姑娘真能治好我儿,定助姑娘达成所愿。”
  远华道:“远华别无他求,只是我弟弟……”
  话未说完,思羽已不耐烦:“得了,早说过这事我会处理,不必再说了。”远华白他一眼,三人都笑了起来。
  凌允之便留午饭,思羽应了,远华却想先看望小姐,允之忙命人叫来芳景,引远华过去了。
  远华进了凌云夕房中,见菱红纱帐里,卧着一个娇弱的人儿,穿了天青色沙绉单衣,横着一幅蜜色缎锦织被,双颊凹陷,白皙的皮肤上一点血色也无,眼睛远远地望着前方,就似入定一般。远华轻轻拉过她的胳膊,但见雪藕似的一段玉臂,已瘦得不成人形,心中怜惜,搭上她的脉搏,只觉得她脉象虚弱,但细细诊了一回,似乎只是气滞血亏而虚火旺盛,并无其他异象,心中好生奇怪,寻过芳景,要了以前大夫开的方子看去,见开了人参、白术、云苓、黄芪等药,正是对症的药方,心中更加狐疑。
  正思疑不定,只听身后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娇声道:“姐姐今日想听什么曲子?”语声清脆,就如黄莺出谷,珠落玉盘,远华只觉如沐春风,回头一看,顿时呆住了。
  一个绝色少女,肤如凝脂,明媚鲜妍的小脸上,挂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长睫如扇,更衬得目似寒星,一身碧色纱裙,只鬓上插了一根碧玉簪子,却是清丽非常,抱了一方瑶琴,身姿犹如弱柳扶风,飘逸出尘。她倚在门边,就似突然闯入凡尘的仙子,眼波流转,顿时照亮了屋中的每个角落。云夕空洞的目光中竟也现出喜色,道:“云织……”
  那少女搁了琴,身姿一转,已扑上前去,携了云夕的手,软语温存,芳景笑道:“二小姐,大小姐刚喝过药,你别太唠叨她了。”少女轻轻撅嘴,道:“死芳景,就你多嘴,今儿要不是那酸儒挑剔我的功课,我早就过来了,想死姐姐了。”云夕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笑意,断续道:“云织,徐先生学贯古今,要不是看在爹爹面上,也不肯教我们……可不许太无礼了。”言罢,已喘个不停。
  云织伸伸舌头,脑袋一转,看到远华仍旧目瞪口呆,扑哧一笑,芳景道:“这是骆医师,给你姐姐治病的。”云织也不避生,过来摸摸远华的衣服,道:“这位姐姐的衣服怎地如此古怪?”远华苦笑,这少女真是天真烂漫,古怪精灵。还未及答话,云织却目光一转,拍手道:“今儿弹首拿手曲子,就当给骆姐姐的见面礼好了。”
  说罢,端坐在琴案旁,面色一正,微一凝神,一阵清越的琴声破空而出,众人都不觉醉了。远华冷眼旁观,见云夕又呆呆出神,眼中竟有泪珠缓缓滑下,心中一动。
  南思羽吃罢午饭,便向凌允之告辞,允之记挂云夕,也不多留,正欲送他出府,思羽阻道:“老师请留步。”又想起还有话要说,便笑道:“瞧我这记性,今早散了朝,皇后和太子知我要来,特地嘱咐我一定问候大小姐。”
  允之道:“多谢皇后和太子殿下,王爷回话就说云夕一切还好,请他们放心。”
  思羽道:“这是自然。大小姐一向在宫中陪伴皇后,一时病了,皇后久不见云夕,想念得紧。”
  允之欲言又止,忍了片刻,还是禁不住问道:“四皇子可有问起云夕?”
  思羽一愣,笑道:“许是四皇子公事繁忙,倒不见他问起。”
  允之冷笑道:“如今可看出真情实意来了,可见他向皇上皇后求了云夕,也只不过看在我这张老脸上罢了。”
  思羽无话,呆了片刻,便转身出来。
  还未去到门口,忽听得一阵优美的琴声传来,弹的正是《梅花三弄》的曲子,已到第二阙,琴声悠扬婉转,清雅绝伦,深得傲雪凌霜之韵。思羽赞叹,这抚琴之人不仅技艺娴熟,难得的是能深领其中意境,想来必也是聪慧灵秀、心性高洁之人。只听琴声渐息,尾音一扬,又复开始,就如风荡梅花,香飘万里。
  冬日的午后,院中不见人影,原本寒风潇潇,苍凉冷寂,这琴声却如春风徐来,暖人心脾。思羽静静立在庭院一角,不觉痴了。

  病症
  远华依了段大夫的方子,只略略换过几味药,交予下人煎了服侍云夕服下,倒也无甚反应,只是每日神思倦怠,精神萎靡,到得第三日,已可略进汤水,四日上头,却又显出气息不济之象,凌允之与夫人又几沉不住气,远华却心中有数,暗自唤了芳景,细细盘问来龙去脉。
  芳景见问,便道:“大小姐的病已有四个多月了,头先只是感了风寒,谁想吃了几副药不见好,又拖了一阵,近两月便越发严重,如今便成了这样。”
  远华沉吟:“大小姐内腑郁结,思虑过度,乃是这病的根由,只是前些个大夫竟没有能治的吗?”
  芳景道:“给大小姐问过诊的大夫倒是多了去,可每个大夫的药也只喝得几日,就不能再喝了。”
  远华心中冷笑,只怕不是不能,是不想罢。又道:“大小姐起先发病那日是怎样一个情形,可还记得?”
  芳景略想了想,便道:“倒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大小姐发病头天,宫中来了人宣旨,封大小姐为四皇子的王妃,第二日清早大小姐就发了热了。”
  远华暗暗点头,又细细问起众丫鬟晚间服侍的情形,芳景道:“晚间常是我守了上半夜,芬怡守下半夜,”垂下头,又细声道:“……也不都是全醒着伺候的,若看小姐情形还好,也略略打个盹儿。”
  远华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怕前些个大夫也明白这问题其实出在小姐自己身上,因这凌小姐乃是未来的王妃,个中微妙,也不好明言,况且凌小姐已无求生之意,再尽力也枉然,因此宁担了庸医的名头,也都敬而远之。心中念头急转,便放了芳景,自去求见凌允之。
  见了凌允之,也不明言,只说为方便看顾大小姐,欲搬到大小姐房中守着,凡事有个照应。允之喜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有劳姑娘了。”远华便不多话,自去收拾了衣服杂碎。
  进得云夕房中,只见芳景守在床边,云夕只阖了眼歪在塌上,便向芳景递个眼色,看她掀帘出去,便坐到云夕旁边,一面观察她颜色,一面笑道:“给大小姐看诊也有多日了,倒想跟大小姐说几句心里话儿。”
  顿了顿,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尘封的往事一幕幕闪过,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些晦暗的日日夜夜,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又席卷而来,她缓缓道:“我九岁那年,爹爹、母亲和弟弟都没了,只得我和爷爷相依为命。我爷爷原本就是经过大风大浪,万事都了悟参透的人物,可是一夜之间,他就似老了二十年,从此病痛缠身,而我此后每夜都会自噩梦中惊醒,我那时便知晓,世间万事,最惨痛者,莫过于亲人离世。我从此发誓,只要爷爷还在一日,我断不会让自己受到任何伤害,只因我这条命,并不是我一人的,也是爷爷的,是我过世的爹爹和母亲的……”
  她的泪珠潸潸而下,滴到云夕的手上,云夕的身子微震,阖着的眼帘急速颤抖,一滴滴清泪溢出眼眶,顺着面庞滑落。远华拭去泪珠,接着道:“我和爷爷在乡间,看了太多悲欢离合,我记得有一年发了大水,哀鸿遍野,我至今不能忘记那些失去亲人的惨绝哭喊。我立志学好医术,为的就是能尽力减轻世间的这种痛苦,多尽一份力,便使这世间更圆满一些。”
  她紧紧握住云夕的手:“大小姐,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何苦和自己过不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若真有不测,凌老爷、凌夫人,还有二小姐,甚至还有芳景,你又让他们情何以堪?”
  云夕早已泣不成声,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远华浑身就似虚脱一般,再说不出一句话。一时屋内只听见云夕的抽泣声,伴着冉冉升浮的熏香,两个女子都觉得恍若隔世。
  晚间芳景取了被褥,在暖阁间替远华铺了,远华便嘱芳景先睡下,自己在屋中守着云夕。云夕喝了药,只埋首摆弄着一方素色娟帕,那娟帕上墨迹了然,似乎题了字。远华见云夕的神情,与前几日已有不同,知日间所说的话她已放在心上,暗暗松口气。因早先无暇多顾,便取了自己包袱,在灯光下拾缀。
  忽摸到一个硬物,拿出看时,却是那日在南平王府寒香筑中所拾得的玉佩,因被她压为两截,便想着修补后再还给那小王爷。在烛光下看去,只见那两截玉佩灿若明霞,温润剔透,一截下方刻着一个小小的“南”字。再看那蕙子,已寥落得不成样子,便去寻了芳景的针线匣子,重新结了蕙子,她本就不擅长女工,这蕙子结得十分别扭,她看了一会儿,也只得作罢。
  不多时,芳景已起身来换,远华细细叮嘱了,方去暖阁睡下。
  第二日凌云织放了学,便又来云夕房中抚琴,远华对这个娇艳灵秀的少女十分喜欢,听她今日弹奏了一曲《流水》,便调笑她道:“昔日伯牙因《高山》、《流水》得遇知音子期,二小姐怕也是想寻知音了罢。”云夕便也歪过头来看云织,脸上神色十分温柔。
  云织睁大了双眼,脸上现出向往的神色,一本正经地道:“若真能寻到合我心意的知己,也便此生无憾了。”芳景吃吃笑出声来:“二小姐开始思春了。”云织赶上前去掐她的胳膊,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和那徐先生的事儿么?”芳景急忙逃走,一时房内莺声笑语,十分温馨。
  远华见云夕精神好了很多,云织又在房内陪伴,便出了凌府,往街市中去,寻到一家名为“祥云斋”的玉器店,将那玉佩取出,问可有修补之法。那祥云斋店主是个中年男人,颌下微须,看了良久方摇头道:“只怕十分困难。”远华道:“这玉佩是我家传之物,你若能尽力修补好,定有重谢。”那店主便又看了许久,终应道:“在下尽力而为,姑娘请一月后来取。”远华谢了,转身出来,又在集市上逛了一回,方回了凌府。
  如此过得十几日,云夕的身体已渐渐好转,虽还是寡言少语,但精神气色都开始恢复过来,颊上也渐渐丰润,容颜便显了出来,只见双眉如黛,目如秋水,虽不比云织明艳,却也十分清丽温婉。又过得几日,已可下床行走。凌夫人早念了几百遍佛,凌允之也喜不自尽,忙报与皇后,皇后得知也十分欢喜,因久不见云夕,便宣她进宫一叙。
  这日云夕带了芳景,在皇后所居凤鸣宫呆了半日,方辞了皇后出来,芳景却见小姐并不回府,只立在那宫墙下苍苔花径处,遥望着凤鸣宫的殿门。果不多时,见一行人远远地进去了,云夕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在雪后初晴的光晕映照下,竟显得十分娇艳。
  又等了多时,那一行人又自凤鸣宫出来,其中一人分花拂柳,已向这边行来,正是太子朱恃。
  朱恃远远望见云夕,便遣了众人独自过来,云夕便行下礼去,朱恃忙上前扶住,清朗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扫,见她气色良好,心中也十分欣慰。
  云夕一双秋水般的双瞳,早已凝注在他脸上,见他美玉一般的容颜上,又新增了几丝憔悴之色,只觉心中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
  朱恃笑道:“凌小姐如今身体如何?”云夕柔声道:“好多了,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朱恃见她身子十分单薄,便道:“如今天气仍未转暖,可一定仔细不要着凉。”云夕闻言心中一酸,眼中又似有泪落下。
  两人一时无话,朱恃咳了一声,道:“方才听母后说起,再过一月,就要操办凌小姐和四弟的大婚,我在此先恭喜了。”
  云夕面色一变,紧紧盯住他的眼睛,只见他目光一片澄明,并无他色,心中剧痛,身子摇摇欲坠,芳景忙上前扶住,朱恃见她如此,只是静默无言。云夕心道:“罢了,他对我,终究并无他想,原来也只是我自作多情。”心中千回百转,面上渐渐白了颜色。
  朱恃默默看着她,她的心事他未尝不明白,虽然心中怜惜,但素来对她也确无男女之情,如今她即将嫁与四弟,更不可再让她误会,咬牙狠下心来,道:“凌小姐保重,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云夕呆呆地立在那里,芳景扶着她的胳膊,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心中惊慌,云夕唇边缓缓绽出一丝凄艳的笑容,道:“回去罢。”

  辰宴
  这日南琴清早梳洗已毕,便来到王爷房外伺候,却见王爷已经起身,房中一片凌乱,众丫鬟跪在地上,神色惶恐,南琴忙上前相问,原来昨日进宫,思羽母亲问起那块玉佩,他想起已多日未曾佩戴,便让丫鬟取出,谁想竟遍寻不见。
  南琴便问衣饰上头负责的丫鬟红绫:“你仔细想想,上回佩戴是什么时候?”红绫细细想了一会儿,方道:“上回太子殿下到府中赏雪那日,王爷曾佩戴过的,往后便不曾看见了。”南琴骂道:“你怎么当差的,王爷的玉佩不见了许久,你竟不知道?”红绫哑了口,便只是哭。
  思羽淡淡道:“罢了,你去问问你爹,那日多半是撂在寒香筑里了,让他查一查,可有人拾得了。”一面说,一面打量了南琴几眼,收了脸上怒气,现出一丝笑意:“你如今到越发学得你爹的本事了。”南琴挠挠头,讪笑一阵,便去寻南祁。
  过得片刻,南祁赶了过来,垂首低眉道:“已在细细查问,只是南府下人一向管教甚严,王爷的那块玉佩又大都认得,谅来他们还没这个胆子……”思羽想了一想,道:“那日过来赏雪的也只太子和沐将军两人,自不必说,你想想,那几日可还有外客到寒香筑中?”
  南祁心下惊疑,良久方道:“第二日骆小姐曾在寒香筑中候了王爷半日……”
  思羽冷笑数声,便不言语,草草换了朝服,往宫中去了。
  下了早朝,思羽便往凤鸣宫而来,他母亲阳平公主是当今皇帝的胞妹,当日下嫁与南平王南行天,南行天过世之后,因与皇后要好,便搬回宫中,时常与皇后相伴。思羽知她这个时辰定在皇后处,便过来请安。
  正走着,忽见前面一抹明黄色的修长身影,正是太子朱恃,便赶上前去,在他肩上一拍,笑道:“殿下怎么也不等我?”
  朱恃回头一看,见是思羽,便也笑了起来:“刚刚下了朝我还寻你,一时未寻见,现在倒冒出来了。”
  思羽便问道:“今儿朝上所议蒙古众部之事,皇上私下里意思如何?”
  朱恃低声道:“我揣测父皇的意思,怕是要出兵,只是一众开国元老,恐怕多不支持。”
  思羽沉吟:“上次哈纳赤虽降,但毕竟只是蒙古一方政权,其他各部均还未服,如若联合,只怕……”
  一众宫女鱼贯过去,朱恃待她们走远了,方恨声道:“你今儿也看见了,那些王公大臣,齐齐只说如今修养生息要紧,我还不知道,他们不过是骄奢惯了,不愿再吃那苦罢了。”
  思羽道:“如今可用之人不多,如若皇上意思定了,我到愿意去走一遭。”
  朱恃一笑:“上次还未杀得痛快么?如今恐怕也少不得要你去了。”
  一面说着,已到了凤鸣宫门口,宫人进去通报了,便引两人进去。只见众宫女捧了一堆绫罗绸缎,皇后和阳平公主正在细细品评,见两人来了,皇后笑道:“来得正好,快过来帮本宫看看,哪匹缎子更衬本宫一些?”
  朱恃和思羽请了安,阳平公主笑道:“我说这匹云霞织锦好,你母后还在这儿踌躇。”朱恃便笑:“可是为了大后日的生辰做衣裳?怎地今日才准备,赶得及么?”一面说,一面细细看过阳平公主手中那幅织锦,道:“姑母果然好眼光,颜色并不十分艳丽,但光彩夺目,母后仪容端庄高贵,正好合适。”
  皇后听说,十分欢喜:“衣裳倒是早就备下了,不过今日你姑母带了个绣工过来,说是两日之内一定赶得出来,本宫看他做过的衣裳,果然十分绣致,便让他一试。”
  思羽向阳平公主一笑,阳平公主冲他点点头,吩咐宫人们下去了。皇后携了朱恃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道:“且不说本宫的事儿,起先正和你姑母说起一月后你四弟大婚,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反倒让弟弟赶在前头?”
  朱恃笑道:“儿臣不是已经纳了妃子吗?”皇后道:“那是侧妃,做不得数的。”朱恃便不言语,眉宇间暗浮不耐之色。阳平公主在一旁陪笑道:“我也说思羽,年岁也不小了,这些事儿一点也不上心,迟迟就没看上个合眼的,只说定要找个天仙绝色,又要琴棋书画皆通的,可那仙子难道果真就从天下降下来不成?”众人便都笑了。
  思羽见说到自己身上,神色便有些尴尬。皇后又道:“自然还是得做娘的操心。后日本宫生辰,已经发了帖子出去,众大臣的闺女千金后日都来,你可看仔细了,日后别说母后没为你打算。”阳平公主也笑道:“听说其中有好几个都是绝色的,咱们思羽也跟着沾个光儿。”
  皇后笑道:“那自然好,他两个打小儿要好,若是一起把喜事儿办了,咱们倒也省心。”阳平公主点头称是。
  朱恃与思羽见两个女人越发上了兴头,只觉浑身不自在,便齐齐辞了出来,思羽埋怨:“这下可好,连我也盯上了。”朱恃哈哈大笑。
  正说笑间,见那边快步走来两人,前头一人身穿紫色蟒袍,头束金冠,身量魁梧,眉飞入鬓,一身骄狂之气,后头一人抠背缩肩,却是个太监。思羽面色神情一转,便欲转身离开。朱恃忙道:“你与四弟,也该和解了,不就是抢了你几头猎物么,好几年了,早也该撂开了。”思羽道:“我与他自小不和,你也不是不知,我就看不惯他为人。”朱恃笑道:“如今面上也还是应着罢了。”
  那四皇子朱暄早已行至跟前,思羽只得行了礼,面上神色仍旧淡淡的。朱暄与二人见过礼,便笑道:“皇兄与王爷怎地不多坐一会,怎么我来了,却就走了?”朱恃笑道:“我还有点事儿,皇后今日心情大好,你快去罢。”言罢,与思羽并肩而去。
  朱暄面上收了笑容,静静立在那里沉思,身后太监王照见两人去得远了,上前低低道:“那南平王如今越发张狂了,见了殿下竟这般颜色。”
  朱暄面上阴沉:“他向来深得父皇欢心,这回父皇多半要遣他出征蒙古,自然越发娇纵,连我也不放在眼里。”王照道:“太子倒一向与他要好……”朱喧冷笑道:“他两个自小一起在凌太傅跟前做学问,如今也是形影不离,我就不信了……”忽的收声,面上掠过一丝阴霾之色,往凤鸣宫去了。
  远华在云夕房中呆了一段时日,已与凌家二位小姐及房中众丫鬟混得十分熟稔。这日云夕在房中沉睡,她自在房中看书。芳景悄悄过来向她寻养颜的方子,远华写了递与她,她接过去收了,却又欲言又止,神色扭捏,远华笑道:“有什么事儿就直说吧。”
  芳景便悄声道:“明日晚上宫中要摆皇后的四十大宴,大小姐和二小姐都收到请帖要去的,我本是说好了跟去伺候大小姐,可是……”
  远华笑着接口道:“只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是与不是?”
  芳景飞红了脸,道:“骆姐姐,你替我走这一遭罢,就说大小姐大病初愈,得你照看着,宫里不许人去多了,你去了,我也可……”
  远华板了脸道:“好你个丫头,竟连小姐也不管了,还想出这绕弯儿的办法。”本不想趟这浑水,转念一想,云夕的情况确实也还不太好,虽经自己开导,也不似头先那般,但也亏了自己和芳景一刻不阖眼的守着,这才渐渐好转,前几日去了宫里,回来神情又不太对,还是仔细为好,再说,想必那小王爷南思羽也必到场,玉佩的事儿也得跟人家交代一下才是。
  芳景见她面色渐渐松动,又央求道:“好姐姐,你我之外,老爷夫人也不放心他人,我也只得求你,你就依我这一回,我不久也要跟大小姐进宫去了,以后只怕再无机会相见。”语声渐低,神色哀然。
  远华心中歉然,她倒没有想到这一层,忙笑道:“我说着玩儿的,我去就是了,本来就该我尽心的。”
  芳景欢喜无限,一瞬间面上光芒绽放,一迭声地谢了出去,远华看她出去了,忙看向云夕,云夕睁了眼,徐徐道:“是我害了芳景,我本禀明爹爹,只带芬怡过去,奈何……”
  远华忙道:“你刚过去,只怕离不得芳景,芳景也明白,等日后一切都顺了,再遣了她回来也不迟。”
  云夕点头:“我也这么想。骆姐姐也真是通透的人儿,不知日后进了宫,可也还有机会相见?”
  远华忙笑:“快别想这么多,你日后如若哪里不舒服,跟我说一声,我一定去的。”
  云夕面上渐渐惨然,别过头去。窗外风声过处,枯叶沙沙作响,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是日,皇后四十大寿,宫中大摆筵席,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日间众大臣纷纷进宫贺礼,一时杯筹交错,君臣共乐。待到日头西沉,众大臣便辞了出去,换了便服,率众家眷进来,置于宫中御花园灵鹤湖畔的典礼已预备停当,只见宫灯高挂,五彩缤纷,岸上山石玲珑,花木荫荫,却是宫纱制成的红花绿叶,缀于树梢石间,其中点点金光闪烁,就如银花雪浪一般。湖上轻舟画舫,丝竹阵阵,光影相映,微风一过,便碾碎那一片赤云碧霞,轻轻荡漾开去。
  众宫女盛装敛目,提了纱灯,分引各府女眷从山石小径间蜿蜒而过,湖畔树荫下早已设了玉案绣凳,一众男宾,却又另设席位,与女宾遥遥相对。各府女眷均妆扮精巧,争奇斗妍,一时间望去,只觉衣香鬓影,令人眼花缭乱。
  远华随了凌云夕和凌云织,刚至案前坐下,忽听一声脆响,天空中已燃放五色烟花,万丈光芒,点亮了沉沉黑幕,复又划过天际,冉冉隐去。众女齐声娇呼,莺声燕语顿时响成一片。远华只看得片刻,便即低头,这番富丽堂皇,虽平生未见,但她心中明白,一切富贵荣华,也只是过眼云烟,生命变数难测,再荣耀万端,怕也只昙花一现,转头便成空。
  她便转了头四处望去,见湖畔居中之地,搭了一方锦台,一男一女身着龙袍凤衣,端坐锦台之上,威稳端严,气派万千,心知是当今皇帝皇后,不敢多看,便顺着锦台往下瞅去,只见锦台右手下方,坐了几个青年男子,一众锦衣玉带,远远望去均是俊眉朗目,举手投足间气宇高贵,心中猜测许是芳景说过的几位皇子,却不知谁是那四皇子。再往下便是当朝显贵,其中也有不少年轻公子,俱都伸长颈脖,正往这边凝目而视。远华细细望去,却不见南思羽,心中微微失望。
  烟花礼毕,司仪太监便吩咐湖上乐师停了演奏,四下里安静下来,只听皇后笑道:“今日本宫生辰,多谢众位卿家携了家眷赏脸。早听闻众位小姐俱是才貌双绝,今日难得一见,不知是否愿意或歌或舞,或诗或琴,为本宫助兴一番?”众女齐声答应。远华见各家千金早是有备而来,此刻俱都整理仪容,跃跃欲试,却只凌家两位千金无动于衷。
  云夕早无争艳之心,一双眼睛,只远远地看向那端的朱恃,他眼睛并未望向这边,只和身边众兄弟说笑,神情疏朗,一派云淡风轻,云夕只觉他离自己万般遥远,隔了万水千山,今生今世,再也无法靠近。
  云织今日也未曾刻意妆扮,只穿了一身粉色百褶纱裙,云鬓轻挽,斜斜插着一支同色珠钗,却是掩不住的丽色天成,早吸引了许多目光。她头先还兴致盎然,待看过几位小姐的歌舞琴艺后,便觉索然无味,眼看就要轮到自己,心中不愿与这些人争相比较,便向云夕微一耳语,立起身来,也不带披风,径自悄悄退出了宴席。
  她缓缓离了湖畔,将那一片繁华留在身后,只顺了苍苔小径一路行去,虽林木森森,寒气袭来,却觉得胸中豁然开阔。月光越过云层,淡淡洒下一片清辉,一时喧哗之声几不可闻,云织便只听到风声越过林间,低吟婉转,如语如诉。
  一时兴起,竟顾不得露冷风寒,越发去得远了,待要回转时,方才发现四下里一片漆黑,月亮已躲到云层后面,四处疏木山石相倚,哪里还寻得见来时的路径。她从未到过宫中,心下微微着急,待要寻个宫人问路,谁知竟然许久不见,心知大都看热闹去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也只得打起精神四下寻找,寻了半日,竟仿佛去得更远了,云织只觉黑暗中巨石嶙峋,阴寒露重,双足已酸软无力,一时惶恐相交,不知不觉留下泪来。
  她挣扎着转过一方巨石,却见一个男子,身穿菱白暗绣长袍,垫了同色披风在身下,正倚石而卧,顶上束了一个玉冠,脑后漆黑的长发直泄下来,月亮恰在此时钻过云层,万缕柔光,正好撒在他身上,他见了云织,缓缓坐起身来,以手支额,定定看住了她。一片云光雾绕中,她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隐约觉得他辰星般的双眸,蕴含了淡淡笑意。
  时光仿佛停住,云织听见自己的心呯呯跳动,良久方听他温柔问道:“可是迷路了?”语声清越,她羞红了脸,方发现泪珠已滴到腮边,忙拭去了,却看他轻轻一笑,立起身来,那漫天的月色光华,便全凝注在他身上,他道:“我带你回去罢。”
  云织跟在他身后,心中不再惊惶,身上暖意渐渐回转,正偷眼凝望他背影,他却忽然停住转过身来,她心中一慌,脚下一个踉跄,他的手便伸了过来,牢牢扶住了她的手臂,云织心中突突乱跳,自觉面上一片潮红。他待她站定,方放了手,笑道:“是去湖边宴会吧?”云织点点头,他便不再言语,复转身行去,云织跟上,一时只觉得风清月朗,竟盼望回去的路更远一些。
  不多时,那片灯红酒绿已然在望,云织心中一片怅然,他转过身来,面容清俊,神采斐然,额边一道淡淡疤痕,向云织轻轻行了一礼,道:“小姐想必已能找到回去的路,在下这便告辞。”说罢,转身去了。云织遥望他远去的背影,心中茫然若失。
  她回到席间,对着远华与云夕歉然一笑,那两人方放下心来。云织抬眼望去,那边席上已多了一抹白色身影,正神思恍惚,只听有人言道:“众家小姐各展所长,我等今日得以耳闻目睹,真乃三生有幸也。只今日凌府二位小姐还未得展示,不知可愿赐教?”众道目光,齐齐往这边射来。
  云夕不置可否,云织正想推辞,忽见对面那人手中端了一杯酒放在唇边将喝未喝,脸上神情似笑非笑,正往自己望来,她面上一红,竟鬼使神差道:“云织愿抚一曲《平沙落雁》,为皇后娘娘祝寿。”宫人便捧上瑶琴,她沉下心来,调弦已毕,悠扬的琴声忽越众而出,清凉高远,直达云霄。
  众人只觉置身于漠漠黄沙之中,正是秋高气爽之时,云程万里,雁鸣阵阵,此起彼伏,延绵不绝;天际飘渺,似乎看见那逸士独行,鸿鸪远翔。远华听来,也不觉心神翻飞,早已不知身在何处,自觉比之先前各家小姐的轻歌曼舞,自是意境高远,不可同日而语。一曲罢了,众人已如痴如醉,席间一片哑然,半晌方窃窃私语。
  云夕注视着朱恃,他由始至终本一直漫不经心,此刻却也神情惊喜,目不转睛地看住云织。云织仍旧微低了头,目光自额前碎发偷望出去,只见那人眸中精华闪烁,正灼灼盯着自己,心中不由一甜,面上渐渐红霞若现。
  一时曲终人散,凌府已有家仆过来相接。云夕精疲力竭,三人退了席,远华早已看见思羽,便扶二位小姐上了轿,请他们稍候片刻,前来寻他。众人见她一个女子孤身而来,且又装扮怪异,不由纷纷侧目,上下好奇打量。
  思羽也回过头来,见是远华,不由面色一沉。远华心中惴惴,硬起头皮道:“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思羽便随她到远处站定,远华方道:“前日在王爷府中曾拾得一块玉佩……”见他面上看不出颜色,又道:“因当日被我弄坏了,便想修补好再还给王爷,已与店家约好明日去取,不知王爷明日可否同去,也好物归原主?”
  思羽问道:“几时?”远华想了一想:“晨间恐怕走不开,午时可好?”思羽便道:“甚好。”也不多言,转身便走。远华心道此人果然还是不改傲慢之色,但毕竟自己理亏,也只得忍气吞声,回转身去了。
  第二日午时,思羽果然在凌府门前相候。两人便往集市上去,到得祥云斋门口,却看见店门紧闭,远华慌了神,忙向周围询问。思羽不耐烦道:“你可记清楚了,没弄错罢?”远华也不理他,只管打听,问了半日,方得知这祥云斋店主半月之前已转了店铺,离开了京城,如今并无人知道去向。
  远华只觉晴天霹雳,十分尴尬。思羽寒了一张脸冷冷看着她,她定了定神,只得对思羽道:“王爷放心,我一定加紧打听,寻到玉佩下落,”顿了顿,自觉也十分渺茫,又咬牙道:“如若不能,值多少银两,我也一定相赔。”
  思羽冷笑道:“赔?你赔得起么?那玉佩是皇上钦赐我父亲之物,你就是倾家荡产,只怕也不能。”心中恼怒,却又无法可施,只得狠狠盯她几眼,拂袖而去。
  远华木立在闹市之中,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良久移不动脚步。

  武举
  刚降过一场大雪,雪地上茫茫一片,一只紫貂正在缓缓觅食,忽然一支羽箭势如闪电破空而来,正中那紫貂喉心,它打了个转,便扑倒在雪地上不动了。不多时,两人策马而至,便去查看那紫貂伤口。
  一人将那支羽箭拔出,见羽箭下方刻了一个小小的“南”字,便向另一人点点头,那人从袖中取出另一支羽箭,插在那紫貂喉心上,将先前那支刻了字的羽箭藏入袖中。两人收拾停当,立了片刻,一队人马已呼啸而至,当先几人轻裘华带,正是三皇子朱定、四皇子朱暄、南平王南思羽和抚远将军沐青。
  那两人上前奏道:“是一支紫貂,羽箭正中喉心。”沐青跳下马来,将那羽箭拔出,呈与朱定,朱定细细看了一会儿,便笑道:“今日王爷可失了准头,这赌约是四弟赢了。”思羽就他手中看去,果见那枚羽箭下方光滑珵亮,并无刻字,心中狐疑,面上不好表露出来,只得道:“愿赌服输,不知四皇子殿下有何差遣?”
  朱暄仰头一笑,自觉今日终于赢了他一回,心中实是快慰无比,笑得几声,思羽面上已十分难看。朱暄道:“你我兄弟,何来差遣之说?后日我请客,已请了二哥和三哥,王爷如能赏脸,也就践了这赌约了。”
  思羽心中冷笑,面上也只得应了。一行人便自调转马头回身而去。
  到得东华门,众人散了,思羽便往太子寝宫而来,宫人上前见礼道:“殿下这时在书房。”他便穿过画廊雕栏,进了书房,转过一扇紫檀木架大理石屏风,方见朱恃穿了一身淡青色便服,正坐在一张红木雕螭案前看奏折,旁边几上燃了一个青玉香炉,几个宫人正在拔那屋角的炭火盆子。朱恃见他,忙起身迎来,一面将那几个宫人遣了下去。
  思羽笑道:“病了还不好好歇着?”朱恃咳了两声,道:“歇了几日,父皇那边送来的折子已耽搁了许多,这会儿也才看的。”
  正说间,只听一阵抚琴之声隐隐传来,两人听了一回,思羽笑道:“柳良娣的琴艺倒是不错。”
  朱恃不做声,半晌却忽然道:“想不到云夕的妹妹竟有如此风华气度。”
  思羽道:“有其父必有其女,老师向来高风亮节,胸襟开阔,他的女儿自与别家女子不同。”
  朱恃点头:“老师倒是将她藏得紧。”
  思羽但笑不语,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抹窈窕秀丽的身影,那晚她就着月光突然闯入,娇艳的脸儿上一副迷茫的神情,水晶般的泪珠在脸上熠熠闪烁,他竟一时迷惑,还当是遇到了林中迷路的精灵。正自思潮起伏,却听朱恃道:“你来得正好,正有要事找你。”
  一边说,一边引思羽到案前,低声道:“上回说的出兵蒙古的事儿,父皇也是这个意思,你可早做准备。”
  拿起案前一卷名册递给他,又道:“我已奏请父皇,今科的武举就由你做副考,这是各地考生的名录,你先瞧瞧。”
  思羽定定神,接过名册,道:“今日听沐将军说起各地的考生都已准备就绪,这段时日已陆续开试选拔,只是要等明年春天才集中殿试放榜……今科也仍是兵部张尚书做主考吧?”
  朱恃点头,又笑道:“我与父皇商议,除了沐将军,恐怕你能用的人也不多,那一干老将功臣又怎会服你,正好这两日开试选拔,你去仔细瞧瞧,可有用得着之人?”
  思羽听说,便去看那名册,忽见“宁州棠觅华”几字,心下一动。
  云夕的大婚日近,凌府上上下下早已忙个不可开交,凌夫人日日愁眉深锁,将云织也拉来当差,云织便向徐先生告了假,专心张罗姐姐的嫁衣绣品。这日清早刚进得云夕房中,却见凌夫人的丫鬟香环来请,说是绸缎庄的掌柜送来一批缎子,凌夫人让二小姐过去帮着定夺,云织听说,便忙忙往前厅赶去。
  正行到院中,一低头却见百褶裙下摆上一点灰泽,便俯身去拂,鬓边的碎发散到脸庞上,她直起身来轻轻掠开了,抬眼望去,手指却僵在鬓边,只见前厅门廊上,立了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正是那晚在宫中迷路时所遇之人,她一时愣住,犹疑在梦中,凌允之却已唤她过来相见。她踯躅走近,款款行下礼去,只听他柔声道:“前日得闻二小姐仙韵,至今仍觉余音绕梁,不知今后可还能有幸聆听?”
  父亲在旁道:“雕虫小技,不足为道,王爷过奖了。”
  她便抬起头来向他甜甜一笑,只见他面上带着春风般的笑意,双眸中瞬间光芒迸射,向她施了一礼,便随父亲去了偏厅。她犹自心跳不已,听得母亲呼唤,又愣了一回神方才进去。
  凌允之请思羽到偏厅坐了,便问:“可是有眉目了?”
  思羽道:“应该错不了,说来也巧——”正好下人奉上茶来,允之便命他去请骆远华。
  远华正在药房中配药,准备交予芳景带入宫去,忽然下人来找,她听说是南平王到访,凌老爷相请,脚下便象灌了铅似地迈不开脚步,一步步挨到偏厅门口,也只得咬牙进去,果然见南思羽寒着一张面孔,见了她也不多言,只递给她一套衣冠,道:“换上跟我走。”
  远华见是一套侍卫服色,心中疑惑,便望向凌允之,凌允之却只在旁抚须微笑。她只得依言换了衣服,跟他出来,已有侍卫牵了两匹马在凌府门前相候,思羽翻身上马,回过头来看见她手足无措,知她不会骑马,也只得放缓了马蹄,由她在后面慢慢跟着。一路无话,待到得西京较场,已到巳时。他下得马来,向她叮嘱道:“你跟在我身后,不可多言。”方带远华进去了。
  沐青一身戎装,过来笑道:“王爷怎的才来?都已试过一遭儿,淘汰了十七人。”说罢,将这轮名册呈上,道:“接着便是马射了。”思羽见那名册上,“棠觅华”三字赫赫在目,便点点头,随他到较场旁的高台上就坐。沐青奉上茶,笑道:“今日王爷也将就一回。”思羽一笑接过,也不去喝,搁在桌上,问道:“如今情形如何?”沐青道:“今年各地来的考生超过三千人,如今每日两场,每场只试一百人,也只选出头十名,一个月后参加策试,待到最终皇上跟前儿摆擂台比试的,也不过三五十人罢了。”
  思羽便问:“这两日可有看到好的?”沐青摇摇头:“如今形势还不明朗。东京较场那边是张尚书的侄子张重看着,也还未听说有拔尖儿的。”思羽便笑道:“你当年过关斩将,技惊四座,不知这回可还能出这样的人物?”沐青谦道:“王爷过奖。”
  远华立在思羽身后,往场中望去,但见场边人头攒动,呼声四起,场内尘烟滚滚,中心面向四方各设了一个箭靶,以百步之遥为径,周围便是一圈马道,那马道上还设了木栏、水沟、沙坑等障碍,一骑飞马正疾驰在马道上,马上之人威风凛凛,策马跨过一道木栏,忽扬臂张弓射去,嗖嗖几声,三支羽箭全数钉在箭靶红心上,四周轰然一片叫好。沐青道:“此人叫顾善均,是京城本地的考生。”思羽便暗暗点头。
  远华这才明白原是武举会试,心中奇怪,不知南思羽为何带她来此,看了两回,只觉兴味全无,百无聊赖,便去打量他身上的衣裳,他今日穿了一身紫色织金蟒袍,腰上系着一条玉带,玉带上隐隐雕了麒麟图案,展角官帽下,一丝乱发也无,笔直地坐在椅上,从后面看去也觉得身姿挺拔如松。远华心道此人倒是官样十足,丢了他的玉佩,也不知他会怎样对待自己,正浮想联翩,只听场下一个响亮的声音报道:“宁州棠觅华上场。”
  思羽便在此时回过头对她低声道:“这棠觅华,你可看仔细了。”她猜不透他的用意,也只得展目望去,只见远远的马背上一个人影,头束黑色方巾,一身黑色劲装,纵马往这边飞驰而来,途中连发三箭,钉在靶上,远华只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浮上心头,他渐渐临近高台,再次张弓射去,正中靶心,欢呼声潮水般涌起,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但那得得的马蹄就似一声声响在她心上,震得她浑身疼痛,那矫捷的身影急急行来,就似穿过迢迢山水,越过漫漫时空,将她带回了那过去的岁月。

  相认
  城南乃是京中最繁华热闹的地段,但也是三教九流、乌帮杂派聚集之地,远华在集市上四处寻来,几个小孩早跟在她后面张牙舞爪,她不胜其烦,只得从怀中摸出几个铜钱,分与那几个小孩,却见街边墙角处蹲着几个大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她额上浸出粒粒汗珠,只得低头疾走。
  又寻了半日,仍不得要领,便寻了个少女上前相问,那少女道:“连衣巷就从这边进去,不知这位大姐要找何人?”远华便道:“参加今科武举的棠觅华,不知姑娘可认得?”少女一双圆圆的眼睛,打量了远华几眼,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进了巷子,左边第三间楼上便是。”远华谢了,便依言寻来,只见这连衣巷深不见尾,两边屋檐垂垂,脚下青石依依,数到左边第三间房舍,见大门洞开,便轻轻进去,出了穿堂,果见后院中一扶楼梯,虽朽木斑斑,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
  她定定神,缓缓上去了,转目一望,见楼梯尽处是一方平台,平台边一间低矮的小屋,隐约可见一个人影,正在屋前横着的几根绳上晾晒衣物,绳上一块大大的蓝布遮住了他的身影,她欲出声呼唤,却发觉喉头哽咽,早已热泪盈眶。
  棠觅华早看见一个青色的人影上得楼来,却立在那里不动,只当是房东的女儿青莲,心中不耐烦,便将那块蓝布一掀,正要出声相问,却看见是一个陌生的女子,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泪珠滚滚落下,那面容说不出的熟悉,电光火石间,他就似回到了那遥远的过去,书房中的迷藏,桑树下的打闹,一幕幕情景清晰起来,在脑中次第闪过。他浑身僵住,只见她嘴角轻动,出声唤他:“远帆……”
  他木立良久,终上前将她紧紧抱住,心中仍旧不敢相信:“姐姐,真的是你么?”
  远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抬起手来轻轻抚摸他的脸庞,口中喃喃道:“你长大了,长得这么好,爷爷一定很欢喜……”
  他握住姐姐的手,急道:“爷爷?爷爷在哪里,他还好么?”
  她含泪笑道:“爷爷很好,只是现在离这里很远,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你再等我几日,等我——”
  觅华轻声打断她:“姐姐,我正在参加武举考试,如今会试已过了,如若能通过一个月后的策试,便还有最后殿试……”
  远华脸上笑容隐去,只定定望着他:“远帆,这朝廷中的官儿有什么好做的?你还不明白吗?这武状元不去做也罢,你跟我回去,我们守在爷爷身边,一家团聚岂不更好?”
  觅华手心渐握成拳:“姐姐!当日爹爹含冤而死,娘又撒手而去,你我受了多少苦楚才熬到今日,我苦练武艺,就是不甘心,也不求出人头地,只想有朝一日还爹爹一个清白。”
  远华愣愣看了他半晌,忽然展颜一笑:“你我今日终得相见,不说这些了,你要考这武状元,我等你便是,明年春天你考完了,我们一齐回去见爷爷。”
  觅华点头,又忽然道:“我如今叫棠觅华了,姐姐不可再唤我远帆,如别人知道我是罪臣之后,只怕会取消这武举资格。”
  远华闻言,诧异地盯住他,一丝隐忧逐渐浮上心头,却又很快散去,只定定注视着面前英挺的少年,但觉心中欢喜无限。
  这日远华便留在觅华处吃了午饭,两姐弟分叙别后情形,原来当年骆致谦犯案之时,正好府上来了一个旧友,这旧友棠豫舟是骆致谦多年前所结识的生死之交,当时被仇家追杀,便到骆府暂避,谁料骆致谦性命不保,骆夫人又自尽,便带了骆远帆离了骆府,在京城中躲起来,等了骆崎山和骆远华多日,那仇家却又寻风声而来,便只得带了骆远帆远走他乡,也曾沿途打探那祖孙下落,奈何天地茫茫,哪有踪迹可寻。
  两人说到情动处,又不觉泪眼相对,不知不觉间日头已西沉,远华立起身道:“我这会儿也该回凌府了,待再过得几日,凌小姐那边一切都安好了,我便搬过来与你同住。”觅华喜道:“有姐姐在自然最好不过。”送她出来,正欲下楼,却见一个少女唱唱跳跳地上来,手中端了一碟年糕,眼睛圆圆,面颊上肤色红润,正是日间远华问路的那少女。
  觅华便道:“这是此处房东的女儿青莲,”犹豫了一回,方对青莲介绍远华:“这是我的一位故友。”那青莲听说,也不问好,一双眼睛只骨碌碌地上下打量她,远华听得他如此介绍自己,心中苦笑,也只得去了。
  云夕房中仍是一片热闹,凌夫人正率了众人给她试新衣,她面上一副倦怠的神色,却也只得任人摆布。一时凌夫人去了,房中只留得云织、芳景和远华几人,云夕方呼出一口气,便去收拾那满架书册,忽见一本《王摩诘全集》,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心事,愣愣地只管出神。
  云织手上拿了一个棚子,正在绣一色花鸟图案,竟也沉默不语,似有满腹心事,芳景见她不似前几日那般嘻声笑语,心中奇怪,不由打趣道:“二小姐今日到真应了“云织”之名,也不枉老爷和夫人取那织女之意了。”云织啐了一口,不去理他,却也放下绷子,扬起脸儿想了一回,过来拉云夕的衣袖:“姐姐,你常在宫中陪伴皇后,想必常见到太子和南平王吧,他俩平日是什么样子的?”
  云夕听她说起朱恃,面色一变,忙丢了那本《王摩诘全集》,沉声道:“他俩是爹爹的学生,你怎么不去问爹爹?”
  云织撇了嘴儿,自语道:“我怎么好去问爹爹?”目光一转,又过来拉远华:“骆姐姐,你是南平王荐来的,那南平王是何等人物,怎么会识得姐姐这般的好人儿?”
  远华笑道:“我是自己找上门去的,那南平王么——”凝神思索一番,含笑道:“他虽有些傲慢,却是个很好的人。”云织正想问究竟,却见下人过来传晚饭,只得作罢。
  南思羽看罢这日场内武举会试,便匆匆回府换了衣裳,去朱暄寝宫赴宴。到得园中,只见一张青玉方桌上,早已摆满了百味珍馐,琳琅美酒,四周彩灯高挂,一个乐师已在旁抚琴,两个窈窕少女在案前翩翩起舞,朱定手把酒盏,已是神色迷离,紧紧盯住那舞女身影不放,朱恃披了一件明黄缎袄披风,也不喝酒吃菜,只静静地欣赏歌舞。
  朱暄早迎上前来,朗声笑道:“王爷可真是稀客,左请右请都不来,要不是前儿打猎赢了一回,只怕今日也要推辞。”思羽只得一笑,去席间坐了,朱恃便向他点点头,朱定却还未省过神来。
  朱暄让过一轮酒菜,将那乐师舞女遣下去,便立起身来向思羽敬了一杯酒,道:“今日请王爷过来,也确是有事相告,王爷莫怪我和三哥唐突。”思羽早知他定有话说,便道:“不敢,殿下只管吩咐。”
  朱暄便向朱定一望,朱定却道:“喝酒——”朱恃淡淡道:“三弟已醉了,四弟有话直说便是。”
  朱暄只得一笑,道:“前儿王太师过来央我和三哥做媒,想将他小女说与王爷……”思羽面色一变,正欲起身,遂又忍耐住,只听朱暄续道:“他家大女去年已嫁与三哥,小女王简平却待字闺中,听闻生的美貌无比,又是才貌双全,与王爷正好是佳偶天成——”
  话未说完,思羽已霍然起立,冷笑道:“既如此,殿下何不自己娶了她,却来说与我?”朱暄也怫然变色:“王爷怎地如此?我们也不过念在这乃是一桩美事……”思羽朗声道:“多谢殿下关心,不过我自己的事,我自有分晓,还请殿下不必多事。”言罢,竟不管众皇子,拂袖抽身而去。
  朱暄面上铁青,手中酒杯铮铮作响,已被他捏碎,朱恃淡淡叹了口气,便也告辞出来,朱定犹自趴在案上,浑然不觉。
  不多时,朱恃已追上思羽,两人并肩默默行了一段路,朱恃叹道:“你何必如此,好好推了他便是。”
  思羽冷笑道:“他们要把王简平推给我,也只是见不得我常跟你在一处。”
  朱恃道:“他们想拉你过去,我何尝不知?只一个王简平罢了,真娶了她也未必就如他们所愿,我一向明白你……”言罢,又笑道:“你这么大反应,可是心上已有了人?”
  思羽只得一笑,两人便不言语。隔了片刻,思羽道:“如今朝中大部分是他们的人,王太师,张尚书如今也和他们来往甚密,四皇子又求了凌云夕,我只怕……”
  朱恃半响不做声,抬头望了天边许久,只见一方宫墙上,漆黑的天幕沉沉无边,他方缓缓道:“他的心思我早明白,这太子之位,你以为我那么想坐?若不是大哥去得早……”
  他转回头看着思羽,眼中渐渐浮起一抹坚毅之色:“只是四弟虽也有经纬之才,奈何为人任性骄横,行事偏激,他若日后得掌大权,只怕会国祸连连,百姓遭殃,我断不可让这皇位落在他手中。”
  思羽心中豪情万丈,肃然道:“你尽管放心,我在一日,便支持你一日,今生今世,绝无二心。”
  朱恃心中欣慰,也自激动不已,面上却只淡淡一笑,抬首望去,远处宫院中燃起的点点灯火,似微微照亮了那天边的黑幕,竟已不象先前那般压迫沉沉,他心中暗暗舒展,脚下便复轻快起来。

  出嫁
  已至傍晚,天色早早阴寒下来,淅淅沥沥,雨渐成帘。凌府大小物事均已筹备妥当,云夕房中便自清净了不少,她静静坐在案前听那夜雨,虽早知尘埃落定,奈何心意终难平定。她低下头,在一方纸笺上细细写道:“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远华在旁将早已备好的几副药交予芳景,细细叮嘱了,回过头来看她写的辞笺,心下微叹,便取了云夕的蜜色棉织披风,替她围在肩上,道:“大小姐可愿陪我出去走走?”云夕颔首,两人便出了房门,在长廊中缓缓移步,看那廊前雨珠滴滴,绵绵尽落,廊下草叶摇摇,欲断欲坠。一时传来云织房中的抚琴声,云夕只觉得凄凉寂寥,心中酸苦难言。
  两人默然良久,远华方道:“大小姐明日便大喜了,若有未了之事,也该断了。”
  云夕不做声,半晌问道:“骆姐姐长我一岁,可尝有心爱之人?”
  远华心中忆起那遥远的往事,不禁苦笑:“不过多年前一厢情愿罢了。”
  云夕喃喃:“一厢情愿……”
  远华道:“求之不得,思之欲苦,不若就此放手。人生不过百年,若能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自然圆满,如若不能,何妨退后一步,天高海阔,自有另寄闲情之处。”
  云夕不语,远华又笑道:“大小姐绮年玉貌,来日方长,你我虽是女子,却也不见得定要将这一生都倚系在男子身上,人生苦短,若不能苦中作乐,岂不辜负这一生?”
  云夕见她面上一派明朗,不禁幽幽道:“我倒是挺羡慕骆姐姐……”
  远华苦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身家简陋,样貌平凡,不过是没人要的女子。今儿一番话,虽是对你说,实在我心中已对自己说过千遍万遍。”顿了顿,语声却逐渐坚定:“我所有的,不过是这一身岐黄之术,若侥幸能帮得世间少数圆满,此生也就无憾了。”
  云夕听她款款言来,只默默望着她,见她眼中熠熠闪烁,面上光芒四射,心中也不禁激动,只觉一阵轻松,连日来的忧愁烦闷,竟去了不少。
  正说间,芳景已过来相寻,埋怨道:“你两个在这儿絮絮叨叨说什么呢,也不带上我,这天也够冷的,快别在这儿吹风了。”两人相视一笑,便随她进去了。
  回到房中,云夕便去寻那一方素娟,一时寻了出来,见那素娟上字迹依依,却又不禁想起当时情形。那日她正在皇后宫中相候,百无聊奈,便去寻了一本《王摩诘全集》,看了几页,虽诗香满口,毕竟不甚喜欢,便欲撂开去另寻他书,朱恃却在这时进来,见她手中所持之书,眼中放出亮光来,笑道:“凌小姐也喜欢王摩诘的诗?”她只得小声言道:“也看得不甚多,倒更喜欢李义山的诗一些。”他便笑道:“王摩诘的诗作闲意萧散,纵情山水,极富诗情画意,我倒是很喜欢。”言罢,便吟道:“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她见他看向窗前案头,知他想要题字,却见案上笔墨俨俨,宣纸却已用完,灵机一动,便将自己一方素娟呈上去,他一笑,便提起笔来,将方才所吟之句,尽数题在那素娟上。她心中暗暗欢喜,待墨迹稍干,便自收了起来。
  当日情景,犹在眼前,云夕缓缓闭了双目,心中一狠,将那素娟丢入屋角炭火盆中,那素娟边上卷了火星,冉冉烧成灰烬,她定定凝目注视,只觉心中万般思绪,皆尽付诸东流而去。
  南思羽这几日已开始在城南较场内练兵,这日傍晚却下起雨来,便将众官兵遣散了,径自纵马缓行,细雨纷纷,凉意微微,但见城中家家户户俱都闭了门户,街市上尽管人迹廖廖,但仍是一片清平安乐之象,他心中暗自升起一股豪意,但觉竭尽所能,也要保全这太平盛世。正思量间,却见南琴携了雨具,正骑马匆匆而来,便笑道:“定是你爹叫你来的,这点子小雨哪里就碍事了?”
  南琴笑道:“爹爹还嘱我告诉王爷不可太操劳,已在府中备了热酒好菜,王爷早回去罢。”
  思羽一笑,便自调转马头,南琴跟在他身后,却见他并不回府,心中奇怪,只得跟上来,行了片刻,却见已到了凌太傅府前,王爷也不进去,只停了马,立在那院墙下,侧过脸去仰望那院中树木楼阁。
  南琴便也只得停下马来,只听太傅府中隐隐传来一阵琴声,他自小在王爷身边伺候,琴棋书画便也自通晓,只听这琴声悠扬,却又带了清远之气,与一般所听之婉转妩媚的曲调不同,便不由凝神细听,但觉心旷神怡,只见王爷在马上立直了身子,脸上似乎笑意微微,心中纳闷,待要出声相问,又恐耽搁了听琴。那琴声悠悠,渐渐止息,王爷便回身一笑,道:“走罢。”
  第二日五更时分,喜娘便来到云夕房中替她梳妆。先开了脸儿,匀匀抹上一层香粉,便将胭脂扑开来淡淡拍在面颊上,又细细描画了眉眼,另用一色胭脂点了双唇,将那一头乌丝高高盘起,插上各色珠钗花钿,戴上金步摇,方轻轻用一顶凤冠笼住,便又引她起身,换了礼服霞帔,凌夫人在旁见她妆成,更显得高贵端庄,艳丽无方,一时竟悲从中来,眼中泪珠滚滚。
  云夕反倒一笑,柔声道:“女儿今日出嫁,母亲怎地反而伤心?”凌夫人拭去泪水,只不言语。云织在旁强笑道:“娘定是舍不得姐姐……”凌夫人道:“这么好的女儿,一时送给别人,自是舍不得。再过一阵子,云织也嫁了,只剩下我和你爹,这日子就越发不知如何过了。”一时房中俱都沉默下来。云夕面上看不出表情,定定坐在床沿上。过得良久,只听远远一阵鼓乐之声,喜娘道:“来了。”云夕面上一白,缓缓立起身向凌夫人行了一礼,步出房门。
  凌允之、骆远华早在门前相候,云夕步出房门,见一顶凤轿已停在院中,便轻轻将远华手一握,随即放开,深深向凌允之行下礼去,允之忙上前扶住,心中百感交集,道:“你去罢,今后好自为之。”云夕应了,深深凝视父亲,但觉从此一别,便似隔了万水千山,再难相见。云织赶上前,携了云夕的手道:“姐姐放心,我定央求爹爹许我去宫中探你。”云夕点头,紧紧握住她双手,喜娘却已在旁催促,芳景含泪上前将一方红娟盖头罩在她头上,便扶了她转身上轿而去。
  凌夫人出了房门,立在凌允之身边,两人定定凝望云夕远去,凌夫人眼中又落下泪来,允之携了她的手,忽然叹道:“是我误了云夕终身……”
  云夕这一日只觉神思恍惚,犹如身在梦中,只如木偶般由人摆布,待得心思回转,发觉自己已坐在新房中,远处隐隐传来百鸟朝凤,龙凤成祥的喜乐声,房内红烛高烧,从红娟盖头望去,只觉触目之处,一片血也似的颜色,刺得她双目疼痛。新郎朱暄还未过来,她既无期待,便也不觉这时日漫长,只希望这一刻就此顿住,下一刻永远不要来临。
  四更时分,朱暄方醉意朦胧地来到房中,见她直直坐在床边,便上前揭了盖头,喜娘忙上前替她卸了妆,告退出去。朱暄慢慢走到她身前,托起她的下颌,见她卸妆后一张清丽无边的脸庞上,一丝娇羞的喜色也无,心中恼怒,不由冷笑道:“你猜太子今儿会怎么想?”
  云夕诧异地抬头看他,见他一脸自得骄横的神色,便别过头去不语。朱暄转身去拿桌上的酒盏,缓缓倒满了两杯,回转至她身边,唇边一抹阴沉的笑意:“你对太子那点心思,别打量我不知道。不过今儿你我既喝了这交杯酒,就是我的人了……他的东西,早晚会到我这里来。”言罢,只觉心中一阵快慰,便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又去逼她喝另一杯。
  云夕悚然心惊,木然间,已被他灌了两口酒,他便哈哈大笑,掷了酒杯,伸手来解她衣带,见云夕并不反抗,心中却升起一股怒气,仿佛操演了许久,竟没了对手,胸中一阵烦躁,忽撇了她径自出了房门。
  云夕呆呆坐在床边,只听得寂静中响起耿耿梆声,竟已是五更天了。

  元宵
  “正月十五闹元宵, 欢庆锣鼓使劲敲, 敲得狮子大抖毛, 敲得旱船街上漂, 爷爷乐得抬花轿, 我拍巴掌奶奶笑……”一大清早,连衣巷中就响起几个稚龄孩童清脆的语声,远华散着一头青丝,刚在楼台上浆过一盆衣服,也不去晾,便伸头望去,见几个孩童穿了崭新的棉袄,正去点那地上的炮仗,只听“啪”的一声,那炮仗四下里炸开来,众小孩便都欢呼起来,红扑扑的脸蛋儿溢满了喜色,一窝蜂似的跑开了,欢声笑语回荡在青石板上,一时间,幽深的连衣巷就似全亮了起来。
  远华心中也自欢喜,见众小孩去得远了,便回过身去晾那盆衣物。她自云夕出嫁后便辞了凌允之,搬来与觅华同住,不知不觉已过了十几日。临去时凌允之竭力相留,见她坚持出府,便命人送上大笔银两,远华坚持不受,允之勉强不得,也只能作罢,云织万分不舍,因不便出府,便依依送自门口。现如今觅华将二楼的屋子让与她住,自在楼下又租了房东一间小屋,姐弟俩虽生活清苦,两相陪伴倒也十分快乐。
  觅华这段时日只在房中准备策应,书册看了良多,心中仍十分紧张,远华只觉得他太过执着,便常拿话去劝,觅华却道:“姐姐一直跟随爷爷,又哪知道我跟随义父,受尽了多少凌辱,这武举考试,我如不竭尽全力,如何安生?”姐弟俩诸事融洽,只在这件事上头略有不快,远华无法,也只得随他。
  一时间衣物晾晒完毕,她仰头望了望天空,只见天边几抹淡淡的白云,那太阳还隐在云雾后面,但万道霞光,已然蓄势待发,自到京城以来,还从未见过这般的好天气,她心中便也清朗起来,舀了水缸中的水漱过口,将脸洗过了,回屋找了一件七成新的白布袄子换上,方将满头乌发细细在头顶上盘成一个发髻,寻了一根白色缎带束住,见铜镜中的人儿整洁端正,这才携了屋角一众物事,下楼出了连衣巷。
  到得集市上,只见市井中已是人流如织,个个面上均是春风满面,众商贩精神抖擞,吆喝声此起彼伏,她便寻到旧日所在,迎风竖起一面招牌,支起一方小小的竹案,又将笔墨排开,便在竹凳上坐下来。坐得片刻,只见时日尚早,便从怀中摸出爹爹的一本笔记,正待要翻,又见书页上卷了边儿,忙细细抚平了,这才翻开来。刚看了几页正自思量间,已有人上前问诊,她方将书收入怀中。她从不主动收取诊金,只说如按她开的方子吃了药好转的,愿意给多少自行给了便是,如此过得十几日,问诊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
  待写完几张方子,已有前几日问过诊的人过来付了诊金,远华忙起身谢了,却见对面茶肆中,几个彪形大汉交头接耳,时不时往这边瞟来,其中一个头目样的人,只把铜铃似的一双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心知是此处地头之人,见她这几日收入颇丰,怕是早就红了眼。心下盘算了片刻,便将钱袋取出,留了几个铜板,余下的钱拽在手中,立起身向这边茶肆行来。
  那几个大汉见她居然踏步过来,心中十分惊异,只愣愣望着她,远华便向那头目拱手笑道:“今儿是元宵节,众位大哥幸苦了,这几个钱不成敬意,还望诸位笑纳。”那头目吃了一惊,反倒不敢去接那钱。远华一笑,将钱搁在桌上转身便去,那头目方拿起钱来掂量,望着远华的背影,喃喃道:“倒是个明白人。”
  远华复回到摊前坐下,日头已高,她琢磨着已快过辰时,便向集市尽头望去,果然见南思羽着了一身戎装,正策马向这边行来。她在集市上摆了十几日摊子,几乎日日都在这个时辰见到他,他每次见到远华,面上神色仍是冷冷的,偶尔也在马上与她寒暄一两句,更多时只向她略一点头便向前行去,这日至她摊前,却收辔停下马来。远华知他要去较场练兵,便起身笑道:“今儿元宵节,王爷也不歇息一天?”
  思羽道:“如今只恨时日不够,又怎敢歇息?”一面说,一面翻身下马,从怀中摸出几卷书册递与远华,道:“再过得几天就是策试了,你弟弟骑射不错,可不要在策试上头翻了跟头。”远华接过书来,见是《孙子兵法》、《吴子》、《司马法》三本,正翻看间,只听他又道:“如今策题多数从这几本兵法而来,如若你弟弟平日看过四书,论题倒也无甚大碍。”
  远华心中感激,便抬头向他一笑,但见艳艳阳光下,他披了一袭暗红绣金罩袍,内穿一件银色锁子甲,并未戴头盔,只在头顶发髻上束了一方红色头巾,更显得清爽利落,英姿勃发,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眉目挺秀,只额角上一道淡淡的疤痕,虽无甚大碍,毕竟不是美玉无瑕,她心中不由暗暗惭愧,便盘算着日后总得寻个法儿,替他去了这道疤痕才是。
  思羽四下里打量一番,便向她皱眉道:“对面那几人只怕不是良善之人,你倒须得谨慎。”远华一愣,还未及答话,他已跃上马背催动马蹄急急离去,远华久久凝视他的背影,一片光影中,他的罩袍在风中高高扬起,马蹄就似踏碎了一地斑驳,渐渐隐没在人群中。
  待过了未时,集市上行人已渐寥落,众商户也谢了生意,远华知是要准备晚间的灯节,便也收了摊子,慢慢回至连衣巷。觅华仍在房中看书,旁边却坐了个青莲,正拿了觅华的一卷书册来看,却又打个呵欠,一面伸着懒腰,一面央求觅华晚间陪她去看花灯,觅华脸上的神色已颇不耐烦,见远华进来,忙起身道:“骆姑娘来了。”那青莲看见她,也只略略打个招呼,便低下头装作去看那书册。
  远华笑道:“觅华这几日天天闷在房中,也该出去走走了。”青莲听说,忙将一双玉珠般的眼睛看向觅华,觅华道:“我哪有时间……”远华笑问:“是没有时间,还是有其他事儿?”便将那几本兵书放下,把日间思羽的话说了一遍,觅华听说,心中十分欢喜,道:“既如此,我陪青莲去看花灯便是。”青莲欢呼一声,眼角眉梢皆是灿烂笑意,对远华感激一瞥,便蹦跳着出了房门。
  黄昏过后,暮色染上天际,巷中众人便三五成群,皆相依相伴出了巷口,连衣巷中便渐渐冷寂下来。远华立在楼上,看觅华和青莲去得远了,愣了半日,方下去厨房,为自己细细做了一碗长寿面。正月十五是她的生辰,竟连觅华也忘记了。她在楼台上将那竹案支起,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坐下来,但见天空中一轮明月,清光皎皎,隐在淡烟薄雾中,又似欲语还休,凝辉脉脉,她便朝那明月一敬,将那酒仰头饮尽了,方去吃面。
  吃得几口,一时却只觉寂寞难言,便又斟了酒慢慢细品,这般双十年华,便似流水落花一径去了,那些寂寂长夜,耿耿星天,也不是不觉惆怅难寄,但她又能如何?这一生,只怕也只能如这冷月一般,寂寥清冷,孑然独行。她心中苦笑,原来自己竟也不能免俗。
  远处灯火渐渐亮起,远远地喧闹之声已可闻见,可是那片繁华离她那样遥远,纵然心怀宏愿,能帮得他人圆满,但她却永远在那圆满之外。远华喝得几杯,一时只见渺渺天际中,摇曳升起盏盏孔明灯光,星星点点,明明灭灭,与那月色交相辉映,她的心便也似那悠悠灯火,忽上忽下,忽明忽暗。
  正有些酒意朦胧,却听楼下大门上传来叩门声,一个娇柔的女子声音道:“好像就是这里了。”她忙下楼开了门,却见是两个锦衣少年立在门口,唇红齿白,秀美非常,她一时愣住,那身量稍高的少年便扑哧一笑,她方认出是凌云织和她的贴身丫鬟莫芜。远华吃了一惊,笑道:“你们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云织嫣然一笑,顿觉容光四射:“我央了娘半日,娘才准我背了爹爹出来逛元宵灯节,却又叫我两个作了男子打扮,我们逛了半日,想起骆姐姐说住在这连衣巷中,就一路打听过来了。”远华听说,忙将她二人让上楼来,云织见楼台竹案上摆了碗筷酒杯,便笑道:“骆姐姐好兴致啊。”一面说,一面伸头去打量屋内,但见屋中家徒四壁,只一张窄窄的木床,床尾安着一个木箱,床头一方小小几案,置了一个铜镜,旁边摆了几本医著,便咋舌道:“骆姐姐就住这里呀?不如搬回去和我同住罢了。”
  远华笑道:“我向来就住这样的地方,也习惯了,真要金屋绣阁,反倒不自在。”携了云织的手,问道:“你姐姐怎样了?可一切安好?”
  云织道:“爹爹总不许我进宫探望,只今儿早上随爹爹匆匆见了姐姐一面,气色倒也还好,只是……”语声顿住,面上黯然:“芳景倒是从宫中带了几回话儿,说四皇子虽面上对姐姐客客气气,但只是冷冷淡淡的,姐姐日日也是愁眉不展。”
  远华心中一阵难过,只听云织又幽幽道:“姐姐向来有什么心事,总不对我说,只把我当成小孩儿,其实她的烦恼,我一直都愿意帮她担的……”别过头去望那冉冉灯火,面色哀然。
  远华心中也自酸楚,忙安慰她:“你姐姐也是不想你烦恼,如今她又进了宫,你纵有天大本事,又能帮她几何?”
  云织只不言语,莫芜半日无话,忽道:“小姐,你看那边好热闹,定是在放河灯了。”云织立起身来看了一回,方高兴起来,便回眸对远华笑道:“骆姐姐可愿跟我们一块儿去看看?”
  远华本不欲去,但见两个小姑娘一团雀跃,毕竟也是少女心性,便锁了房门,随她俩出来。
  到得河边,早见河岸上红衣绿衫,人影重重,热闹非凡,河间华灯彩绘,一片光辉亮影,随着流水熠熠飘动,说不尽的一派旖旎风光。莫芜一片孩子气,早拉了云织去买河灯,远华慢慢跟上,到了河灯叫卖之地,只见个个精巧伶俐,绣致可爱,忽见其中一盏河灯与众不同,并未做成各色花样,却扎成一簇青草,便拿来细细赏看,只见灯座上,条条碧色砂纸修剪成茎茎草叶,狭长浓密,却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中心一截小小蜡烛。她心中喜欢,便自小贩处买下来,那小贩收了钱,又递与她一支笔,心知是要在河灯上写下祝福之语,一时踌躇,想了一回,方在那灯壁上书道:“云夕,岁月安好,得尝所愿。”
  点亮了河灯,弯腰小心放入河中,她便立起身来,只见那盏青草河灯碧绿剔透,随着流水蜿蜒而行,寂寂远去。

  殿试
  过了元宵,天气便渐渐回暖,云织坐在轿中,将窗帘轻轻掀开一丝缝儿,偷眼望去,只见杨柳岸边,绿梢枝头,点点春意早已盎然待放,一众行人,换了春衣薄衫,步态轻盈,语声闲然,待渐渐近了宫门,她见一派庄重寂然,便将窗帘放下,又坐了许久,那轿夫终于停下轿来,一个宫人上前揭了轿帘,引她下来,转过几弯游廊,只见云夕的卧房已在近前,忽然眼前一花,转角处闪出两个人影,却是朱暄与朱定。
  云织只得上前见了礼,朱暄笑道:“你姐姐在房中已经等你多时了。”云织轻声谢道:“多谢殿下挂心。”
  朱定一双桃花眼,早直勾勾地盯在云织面上,朱暄将他手臂轻轻一触,道:“你姐姐想念你得紧,日日只和我说要接你进来,今儿可算是如了愿了。正好三哥也在,我已吩咐备下酒宴,一会儿我们一家好好聚下。”说罢,便欲拉了朱定离去,朱定却不动,只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云织,云织心中懊恼,便向他狠狠回瞪了一眼,朱暄哈哈大笑,便道:“你快去罢,只怕你姐姐等得急了。”
  见云织忙忙离去,低声对朱定道:“三哥也太急切了些,这凌云织只怕不是好相与的,慢慢来才是。”朱定仍呆呆望着云织的背影,接口赞道:“果然天香国色,我那几个妻妾与她一比,简直不值一看。”朱暄心中暗笑,却见王照急急往这边行来,忙问:“何事?”
  王照上前道:“张尚书的侄儿张重求见,说是……”附了朱暄的耳朵,轻言两句,朱暄与朱定对望一眼,道:“快请。”
  云织进了云夕房中,见姐姐一身家常打扮,容颜仍旧清减,正急切地望着门口,知是盼着自己,忙上前携住姐姐的手,两姐妹相见,自是喜不自尽。云夕问过爹娘,云织说了,便笑道:“四皇子看来对姐姐倒也体贴,知道姐姐想我,便打发人来接了我。”
  云夕不语,她心中也正在犯疑,自两人大婚以来,朱暄一直待她冷冷淡淡的,晚间也只到她房中宿过几回,见她神色冷漠,虽由他摆布,到底心中没趣,便不再前来,她倒也落得清净,昨日他却突然说起要将云织接来一叙,云夕虽心下狐疑,到底心中喜欢,便不去猜想他是何用意。
  不一会儿,芳景来到房中,三人说笑一回,云织便将一封书信递与她,她面上泛红,便急急抽身出去,云夕望了她的背影呆呆出神,过了片刻,却见她回身进来,对云夕道:“皇后那边打发人来请王妃。”云夕心中不乐意,也只得起身:“真是不巧,你等我一会儿,芳景陪着你,我去去就来。”
  云织拉住她的衣袖,撇了嘴儿道:“今儿好不容易见到姐姐,又要丢下我……”云夕凝神想了片刻,便笑道:“也罢,你随我同去,谅来皇后也不会怪罪。”云织心中欢喜,待姐姐换过衣服,两人便携手往皇后寝宫而来。
  进了凤鸣宫,朱恃已在旁相陪,见云夕身后跟了一个明艳的少女,便笑道:“定是凌二小姐了,那日母后辰宴上一曲《平沙落雁》,儿臣至今还不能忘怀呢。”皇后也点头微笑,云织忙随了云夕跪下行过礼,见太子正与皇后下棋,心中好奇,便上前观看。
  只见皇后携黑子,太子携白子,一方棋盘中,大半皆是黑子,白子虽稍显寥落,但却占据了几处险要之地,看了几个回合,黑子步步相逼,白子轻松化解,却并不反扑,心知是太子有意相让,见皇后思索良久,便忍不住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一句,皇后依言下去,朱恃淡淡一笑,随便落了一子,几个回合下来,他心中暗暗惊奇,方打起精神来应付。过了片刻,黑棋竟已隐隐有战胜之势,朱恃只觉冷汗浸出,心中佩服,便立起身笑道:“母后神机妙算,儿臣这回认输了。”
  皇后也笑道:“是凌小姐赢了你,看你以后还这么神气。”转身携了云织的手,细细看她,心中倒也喜欢,便道:“你姐姐向来知书达礼,看来今儿竟是青出于蓝,也不知凌太傅怎么就养了这两个仙女似的闺女儿。”云夕忙上前道:“妹妹不懂规矩,幸得皇后宽宏大量,这夸赞却是万万不敢当的。”皇后想了片刻,方道:“你如今是四皇妃了,他生母曹贵妃那儿少不得要多打点些,哀家也不敢常唤你过来,不如今后就让你妹妹常来陪陪哀家,你们两姐妹也好时常相聚。”
  朱恃便问云夕:“四皇妃如今可还习惯?”云夕低下头,轻轻道:“一切都好,多谢殿下关心。”皇后笑道:“他们少年新婚,正是花好月圆之际,你赶快把喜事儿办了,也不用在这里羡慕了。”云夕面上泛白,只低头不语。一时宫人传午膳,皇后只不放云夕云织,云夕只得遣了人回去知会朱暄,两姐妹便在皇后宫中用膳,朱恃也在旁相陪,席间与云织说起琴艺棋理,见她虽年纪尚小,但见识不俗,言谈举止间自有一股磊落风襟,非一般闺阁女子所能相比,心中不由暗暗称奇。
  第二日下了早朝,凌允之正欲离去,却见朱暄上前,便也只得驻足与他寒暄几句,朱暄笑道:“昨儿云夕还嘱我问候岳丈大人,不知前几日送到府上的几副字画可还合大人心意?”允之道:“甚好,只是殿下如此优待,倒实在令老夫汗颜。”朱暄淡淡一笑:“大人操劳国事,父皇又对大人倚重得紧,我不过略表心意,何来汗颜之说?左右不过几副唐寅真迹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人若喜欢,下次再让他们收集了给大人送去便是。”允之忙道:“不敢。”不欲与他多说,便告辞了离去,刚走得几步,却听朱暄在背后又道:“二小姐如今也是越发出挑了,听说皇后昨儿见了,也是分外喜欢,今后少不得要常进宫陪伴呢。”
  凌允之心中惊疑不定,忙急急回了府,命人唤了云织过来,劈头便问:“你昨儿进宫了?我怎么不知道?”
  云织见父亲一脸怒色,只得惴惴道:“昨日姐姐想念,四皇子便命人来接,爹爹当时不在府中,也是禀过娘才去的。”凌夫人在旁也道:“姐妹俩相见是好事,老爷怎么倒不乐意?”允之不理她,又问云织:“你昨儿见了皇后,皇后怎么说?”
  云织见问,便细细将昨日情形说了一遍,允之面上神色复杂,思索良久,方道:“罢了,你只记住,今后进宫,必得谨言慎行,不可多言一句,多行一步。”不再多说,转身去了内室。凌夫人跟进来,替他脱去身上朝服,道:“老爷——”允之默然半响,长叹了一口气:“我至今后悔,当初不该让云夕常去皇后跟前伺候……”苦笑一声,又道:“罢了,从我进了这官场那一天,就知晓这阖家上下,只怕再无清净之日,这些是是非非,又岂是想躲便能躲得了的?如今也只看云织造化了。”凌夫人心中如同一盆凉水浇下,手指便僵住了。
  又是一轮艳阳高挂,日头慢慢西移,便在地上拉下长长的影子,集市上行人早已散去,只余一两个小贩还在沿街叫卖,远华也不收摊子,只坐在摊前看书,看了半日,眼角余光瞥见地下一抹斜长的影子人马相倚,渐行渐近,似乎坐了半日的寂寥便被那影子一点一滴地填满了,一片宁静的心湖,像是被一丝微风徐徐吹皱,缓缓荡漾了开去。她轻轻地拢了拢耳边发丝,抬起头来,南思羽已纵马而来,见他停下来,便立起身来笑道:“王爷今儿散得这般早?”
  思羽翻身下马道:“明日就是殿试了,还须得上兵部去做些准备。你弟弟一切都无碍吧?”远华道:“一切都好,只是心中还有些紧张。”思羽笑道:“有什么好紧张的,只管放宽心便是,我听沐将军说今科武举候选人中,你弟弟出类拔萃,若无意外,定会有好成绩。”一面说,一面回身自马上取过一套衣服递给远华,又道:“明日殿试仍在西京较场举行,你若想去看,换了这身衣服,明日辰时在较场口等我,我带你进去。”
  远华只觉心中一股暖意渐渐扩散,轻轻接过衣服,只低了头去看那衣服上的图案,良久方低声道:“多谢……”鼓起勇气抬起头来,他却已经远去,夕阳下就似裹着一身红云,缓缓自她心低的角落亮起,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只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出神。
  第二日远华便换了侍卫服色,仍旧跟在思羽身后,进得较场,只见与上次所见已是大不相同。较场四周搭了看台,均由御林军重重把守,正中的看台上坐着皇帝及几位皇子,南思羽因是副考,便与主考同坐在皇帝下方,场中搭了一个擂台,擂台旁一溜长凳,坐满了候考的举子,远华见觅华一身黑衣,也坐在众举子间,心中也不由暗暗紧张。
  只听“咚,咚,咚”三声鼓响,擂台比武便开始了,比赛的规则是两两相较,获胜便继续主擂,由下一人上台挑战,若连胜两场,便可休息,如此算过了第一轮,全部比完之后,便由所有胜了两场之人以如此规则继续第二轮比试,直到最后便决出头三名。约莫半个时辰后,觅华上场,他手执单刀,身手利落,不一会儿便连胜两场,自去下边休息。远华呼出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第二轮比武便又开始,觅华胜了一场,第二场却上来一个魁梧奇伟之人,手使双锤,凶横恶煞,远华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看了几个回合,只见那人手中双锤虎虎生风,觅华全身笼罩在那片风声下,身形似乎微微滞怠,眼见那人一锤落下,就要扫中觅华左肩,她心惊胆寒,手中一紧,竟情不自禁地抓住思羽肩头上的衣服,他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将她的手移开,低低道:“不用担心,他不是你弟弟对手。”只见觅华纵身一跃,避开双锤,反手一刀,刀柄正中虎口,那人吃痛,右锤便落地,已是觅华胜了,场中响起一片叫好声,远华却早已是一身冷汗,回过神来见思羽肩上几个手指形状的汗渍,十分不好意思。
  这轮比武过后,场中便只剩下三人,觅华身手出挑,早已赢得众人瞩目,这轮上场,对手便是与他同场会试的顾善均,那顾善均使了一柄银枪,两人在台上你来我往,一片刀光枪影,觅华忽然一个踉跄,顾善均的银枪已至喉间,他闪身避让不及,眼见就要从台上坠下,众人齐声惊呼,远华眼前一黑,竟忘了身在何处,便想拔脚奔向弟弟身边,忽然一只手伸过来牢牢握紧了她的右手,手心传来一阵热度,她被这坚定的手掌一握,方省过神来,顿住脚步,只见电光火石间,顾善均已收了银枪,拉住了觅华下坠的身体,较场内掌声四起,顾善均待他稳住身形,便丢了银枪,两人向台前抱拳一跪,这场乃是顾善均赢了。
  远华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待心神松懈下来,方发觉思羽的左手仍紧紧握住自己右手,一瞬间,只觉心中又复突突乱跳起来,就如急鼓一般,面上一阵潮红,正神思慌乱间,他已放开了她的手,但他掌心的温度却仍然停留在她的手上,慢慢地传遍全身,经久不去。

  出征
  清晨的露珠凝在初生的绿芽上,微风轻抚,便似莹莹欲滴,一片春意恬然。朱恃一路穿花抚柳,出亭过池,不多时已至凤鸣宫寝殿外,一曲《阳春》和风送来,隐然万物回春,花柳争妍,他心中浮上一丝淡淡的喜悦,身后太监孟扶正要引他进去,他却顿住脚步,只驻足立在门外侧耳细听,待那霁日风光,婷婷春蔼渐歇渐止,方才进去,果然见凌云织坐在窗前几案旁,一身碧色裙装,正手抚瑶琴,皇后与阳平公主坐在一边,但笑不语。
  云织见了他,忙起身行礼,皇后笑道:“今儿来得这般早?怎不见思羽?”朱恃道:“隔不了几天就要出征了,他忙得很,我等不了,就先过来了。”又冲云织一笑:“幸亏来得早,不然怎能得闻凌小姐妙曲?”
  云织低头一笑,便收了瑶琴,坐到皇后下首,朱恃寒暄几句,又向她道:“凌小姐棋艺不凡,不知今日可愿与我对弈一局?”云织心下倒是乐意,只拿眼去望皇后,皇后笑道:“如今可是找着对手了,本宫倒想看你输一回。”朱恃笑道:“怎见得一定会输?”
  一时云织便取了棋子棋盘,在方才抚琴的几案上摆下,朱恃起身过去,让云织先行,云织不肯,他便拿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盘“天元”之位,云织抿嘴一笑,拈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旁边,皇后见他俩你来我往,朱恃面上一副沉稳谨然的神色,与往日间的漫不经心自是大不相同,便叹道:“今儿得了对手,怕不愿再陪本宫这老太婆下棋了。”阳平公主笑道:“少年人心性,贪新好胜也是有的,随他们去罢。”
  一时间,只听宫人进来通报南平王已到,云织正在苦苦思索,闻言心头一乱,胡乱落了一子,竟落在一片死局中,不由面上一红,朱恃吃了一惊,抬头见她一双妙目,正瞟去刚刚进来的思羽身上,手中动作便僵了一僵,缓缓落下子去,云织省过神来,竟不知如何应付。
  正心思慌乱间,思羽却已经立在她身边,含笑看了一回,见她无从应对,便替她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云织更是红晕满面,朱恃见状,心中竟微微有些失落。思羽又替她下了几子,笑道:“这局棋怕是殿下赢了。”朱恃便起身一笑:“凌小姐有意相让,今后少不得还请赐教。”
  云织面上一片潮红,默默无语,起身回至皇后身边,思羽便坐在方才她的位置上,将棋局抹去,朱恃悄声问道:“今科武举已经放榜,我瞧着那状元顾善均还不错,却是王太师保荐的,你觉得如何?”思羽道:“如今正值用人,我瞧他应是可造之才,探花棠觅华倒也可用。”朱恃点头:“如此我便奏请父皇,让这两人随军出征,只是你须得谨慎些才是。”思羽笑道:“无妨,这次出征,我自有把握,断不会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中。”
  正说间,皇后在旁道:“你两个在那儿说什么,本宫这里可不许谈公事。”两人只得一笑,不好再说。阳平公主见一时无话,便笑道:“头先思羽送来的那香雪酒,皇后和我喝了都觉清新淡雅,很是喜欢,听说竟是殿下和思羽亲手酿的?”云织在旁听到,便抬起头来,忍不住道:“殿下和王爷也会酿香雪酒?”
  朱恃笑道:“不过闹着玩儿的,酿酒的方子还是当日四皇妃给的。”又问思羽:“你那还有罢,既然母后和姑母喜欢,再送坛过来,让凌小姐也尝尝。”思羽听说,便吩咐宫人传话过去,让南琴赶着送过来。云织轻轻抿了嘴儿笑道:“那方子是我写给姐姐的,也只是当日贪玩乱写的,没想竟给殿下得了去,倒是好久不曾酿了。”
  不多时,南琴已送过酒来,皇后便命传了午膳,云织不敢入席,只傍在边上,坐在一个绣锦脚踏上,思羽替她斟了一杯酒,她便立起身来抿了一口,思羽见她面上神色古怪,便道:“凌小姐有话直说。”云织扑哧一笑:“这酒定是密封的时间过久了,酒曲也用得过了点儿,略略有些酸味儿。”
  皇后道:“本宫倒是喝不出来,觉着也挺好。”云织便笑道:“香雪酒中加了梅花瓣,酒曲不可用得过多,不然会盖住梅花的清香,水直接用梅花上的化雪就好,无需煮沸,也只需密封四天就可取出过滤,过滤后直接埋在雪地下,第二年就也可喝了。”阳平公主叹道:“酿个香雪酒这么麻烦,也只你们少年人有这闲心罢。”思羽眼中放光,含笑盯着云织,半晌方道:“想不到凌小姐竟有这般闲志雅趣,下回再酿这香雪酒,定要请凌小姐在旁多多指点才是。”云织面上又是一红,低头不语。
  一时用过午膳,朱恃便和思羽告辞出来,朱恃遣退随从,见四下无人,便低声道:“此次出征蒙古,四弟本也向父皇请求出征的,父皇念他经验尚浅便未准,你可要仔细运筹,得胜了自不必言,若有差错……”思羽道:“放心,我已想过,现蒙古众部中,北元脱木尔势力较众,此去若能一举拿下,其他各方势力便也散了。”朱恃点头,又道:“前儿李将军上了一道奏折,倒是把现今关外的情况说得甚为清楚,你随我去瞧瞧。”两人便往朱恃寝宫而去。
  云织在皇后宫中陪了半日,见阳平公主告辞,便也跟了出来。阳平公主携着她的手,行至一玲珑石亭间,稍稍离了身后宫人,便顿住脚步,笑看了她半日,方替她理理衣襟,道:“你可知道皇后为何喜欢你姐姐?”云织一时茫然,睁大了双眼望着阳平公主,喃喃道:“自然是姐姐知书达礼,善解人意……”阳平公主一笑:“善解人意倒是的,知书达礼却未必,难得的是你姐姐一向温柔和顺,并无半分出头之心,你还小,多琢磨琢磨罢。”说罢,扶了宫女的手臂,转身自去了。云织心中一凛,愣愣立在石亭下,心中反复咀嚼阳平公主话语,疑思不定。
  自武举放榜以来,觅华便一直闷闷不乐,远华安慰了半日,觅华只睡在床上,面朝墙壁道:“如若中了状元,至少也是五品以上的官职,如今只得个探花,怕只得个巡检罢了。”远华道:“我早说过,这朝廷的官儿并无什么好稀罕的,如若是个巡检,远离这些官非,岂不更好?”觅华翻身坐起,冷笑道:“那只怕永远便无出头之日了。”远华心中便升起一股怒意:“如今爷爷还在等着我们,你如此执着这功名利禄,整天只想出头,却又为何?”觅华便不言语,复背过身去躺下。远华心中生气,正待要说,却见青莲掀帘进来,只得咽下话来,寒了脸自去收拾了物什,又去摆摊问诊。
  到得集市上,已经过了午时。她坐了一会,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复又升起一股忧虑,只觉得觅华如今性情太过执拗,长此下去,只怕终将不得善果,又苦劝不住,若是爷爷在此,许倒能开导,一时便又思念起爷爷来,胡思乱想了半日,天色已渐渐昏暗,她待要收摊,却又觉得心中隐隐有些牵挂还未曾放下,便又坐了一会儿,只见晚霞已经飞上了天边,街口仍久久不见人来,心中便有些空落落的,也只得收拾了慢慢回去。
  觅华仍旧丧着一张脸,远华也不欲与他多说,整治了晚饭,两姐弟相对无言,刚吃得几口,却听见大门外有人叩门问道:“请问棠觅华是住在此间吗?”两人对望一眼,片刻后青莲便引了两人上楼来,远华定睛一看,来人穿了一身湖水色的长衫,身量修长,神情磊落,丰姿朗朗,却是南思羽,身后还跟了一个清秀的少年。
  正似惊似喜间,觅华早已起身让座,南琴抢上前,将凳子抹过了,思羽方就了坐,笑道:“今儿专来唠叨一杯酒喝。”南琴便将一壶酒和几个酒盏摆在桌上,又取出几个食盒,将盖子揭开,原来他竟自带了酒菜过来,远华啼笑皆非,便拉了拉觅华的衣袖,两人也坐下来,心下暗暗揣测他的来意。
  南琴替几人斟满酒,思羽便向觅华一敬,道:“今儿来是有事想与棠公子相商,我便先干为尽。”说罢便将杯中之酒仰头饮尽,觅华忙也喝酒相让,远华心中狐疑,只定定看着他,只听他喝过一杯,道:“再过得几日,我便要率军出征蒙古,不知棠公子可愿随我出征?”
  觅华一愣,思羽又道:“蒙古众部,屡犯边关,更时时偷觑我中华之地,若不早日去除,只怕将来便成大患,这太平盛世,岂容他人来犯?我如今率军出征,便要还以颜色,灭其气焰,教他俯首帖耳,永世不得心存妄念。”觅华心中热血上涌,立起身道:“在下愿随王爷出征,王爷尽管差遣便是。”
  思羽颔首:“肃清沙漠,在此一举,只是此去征途遥远,军中生活艰苦,你可受得下来?”觅华仰头一笑:“我自小身受万般苦楚,这点苦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曾在边关生活过一阵,常见蒙古人恃强欺弱,凶残万端,早恨不得上阵杀他个十个八个。”思羽朗声道:“好!”立起身来,往他杯中斟满酒,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定定看着觅华,面上一派坚毅神色,肃然道:“咱们便去杀他个落花流水,你若立下战功,班师回朝之际,便是论功行赏之时。”两人心中皆是豪情万千,将酒一干而尽。
  远华坐在一旁,一时喜一时忧,只觉得弟弟随军远征,生死茫茫,心中不舍,但又觉身为中华男儿,理当如此,便也不复去想,立起身来道:“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唯愿你们此去旗开得胜,早日归来。”三人相视一笑,便又干了一杯。
  远华一时低下头去,见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和思羽的影子两相交叠在一起,心中渐渐百味呈杂,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心中竟渐渐有了他的影子?那影子离她那般遥远,又是那般飘渺,她本是永远也不可触摸的,可是这个时刻,他就在她的近旁,神色柔和,笑语声声,只是过了今日,恐怕也再无机会这般接近了罢,她和他,本就是两不相干的路人,一时偶然相遇,他在她的心湖上投下一片清影,可是对他来说,她却不过是个匆匆过客,多年后,他可还会记得她?
  每至夜晚,日间的嘈杂渐隐渐退,连衣巷中便出奇的安静,只间或传来隐约的低语和狗吠声。远华细细挑了一下灯芯,豆大的火光便在寂寂昏暗中冉冉亮起,投在墙上的身影也随之荧荧跳跃。她立起身来,伸了一回懒腰,收拾了爹爹的笔记,便取过日间做了一半的香囊,装入早已备好的冷香草,又用丝线密密缝合起来,毕竟不甚熟练,针尖一时挑破手指,一点殷红的鲜血便渗了出来,觅华此时正推门进来,便道:“姐姐缝这香囊做什么?”
  远华抬头一笑,便拉他过来坐下,替他拢陇头上的发丝,道:“这里面装了冷香草,你若有精神不济之时,闻一闻倒可提气养神。”一边说,一边又取过床上的一个小包裹,打开来给他看:“我寻思着这些药你大概用得着,这千金藤可止痛消肿,地白草可清热祛风,过山龙和血藤可活血化瘀,护心草也可治腹痛风湿等症,用法和用量我都写在这张方子上了,你好好收着。”
  觅华心中感激,便握住她的手:“等我回来,就随姐姐去见爷爷,只是我走以后,你一个人可要保重。”远华强笑道:“我不妨事,倒是你此去路途遥远,又吉凶难测,千万要小心……”将那包裹扎好,幽幽望着烛火,语声有些哽咽:“我如今也只你和爷爷两个亲人了,你若有不测,我如何向爷爷交待?”觅华一时无语,半晌方道:“你放心,我省得的。”
  远华欲言又止,回望他片刻,忽又笑道:“我瞧那青莲姑娘,对你好像有些意思,日日见了我只是横眉竖眼的。”觅华便有些不耐:“我只当她妹妹看的。”远华道:“若无意思,还是早日跟她说明白,别耽搁人家姑娘才是。”觅华点点头,一时无话,便自下去休息。
  这日南思羽清早起身,南祁已立在门外相候,思羽便问:“东西可都备好了?”南祁道:“各项物什都已准备妥当,只上回王爷穿过的那件棉甲,不知收到哪里去了,过来问问红绫。”顿了顿,又低声道:“红绫如今越发不上心了,倒不如……”
  思羽沉吟片刻,便道:“倒也无甚大的差错,我瞧她在书画上倒有些灵气,也不用遣了去,衣饰上头的人你瞧着办就是了。”南祁低首应了,便恭送王爷出来。
  阳平公主已等了他半日,见他来了,便上前揽他坐下,问道:“明儿就要出征了,此行比不得前几回,可要更为谨慎才是。”思羽见母亲面上隐有忧色,便宽慰道:“母亲放心,我自有把握,你就等我的好消息罢。”阳平公主点点头,又道:“前儿在曹贵妃那儿,听说三皇子和四皇子为你做媒,被你一口回绝了?”
  思羽面上便有些不屑:“我的事哪里轮得到他们做主?”阳平公主劝道:“他们此举自然是有想法,不过面上倒也是桩好事儿,你这态度也太过了些。”思羽便冷笑不语。阳平公主望着儿子英气勃发的脸庞,叹道:“你这脾气跟你爹一个模样,若再不改改,只怕哪天冲撞了皇上皇后,倒枉费我在这宫里多方为你周旋。”
  思羽面色一变,冷笑道:“母亲说哪里话?我一心为皇上的江山,行得端立得正,有什么需要改的?”阳平公主见他如此固执,一时也变了颜色,立起身来坐到窗边,心中气苦,便不理他。思羽见母亲生气,忙上前陪笑道:“母亲一心为了孩儿,孩儿哪有不感激的,只是母亲也顾虑太多了。”
  阳平公主道:“你知道什么?三皇子和四皇子虽说没有太子得宠,可这朝堂之上,多半儿是他们的人,再说皇上虽自小儿疼你,可和自己嫡亲的儿子比起来,孰轻孰重自不必言。”隔了半晌,又垂泪道:“你如今连我也敢顶撞了,不知道外头你还得罪了多少人去。”思羽面有愧色,拉过母亲的手,笑道:“娘!孩儿以后再不敢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罢?”阳平公主心中忧喜参半,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劝道:“这官场上的事儿比不得其他,不是你自认为行得端立得正就行的,你这性子还是收敛些罢。”
  思羽心中不以为然,面上也只得唯唯应了,阳平公主方破涕为笑,伸手抚平他衣襟上的一道褶皱,道:“话说回来,你年纪也不小了,本来几年前就想替你操办婚事的,怎奈你爹爹偏就去了……”思羽怕她提起父亲伤心,忙道:“又提那起事儿做什么?我自有主张,横竖不让母亲等太久就是了。”阳平公主笑道:“如今也只得等你凯旋归来再说了。”
  陪母亲又坐了半日,思羽方辞了出来,一时只觉得一阵轻松,便放慢了脚步,欣赏那一路朱栏砌石,奇花清流,忽见前方绿柳垂髫下,两个妙龄少女正流连池畔,其中一个碧色倩影,窈窕婀娜,正是凌云织。他心下一喜,忙上前唤道:“凌小姐请留步……”
  云织到皇后宫中陪伴了一会,又去见了姐姐,正欲与莫芜出宫回府,却见那池中各色金鱼游来游去,身姿轻盈,形态各异,便与莫芜驻足观看,一时听见有人呼唤,便回身望去,却见南思羽立在垂柳下,正含笑望着自己,不由面上一红,心中缓缓泛起一股甜意,只低了头摆弄衣带。
  思羽上前笑道:“凌小姐是要出宫吧?可愿与我同行片刻?”云织轻轻点点头,两人便并肩而行,但觉春风从未这般柔和,花儿从未这般清香,一片春光丽影,仿佛照亮了心中每个角落,虽一时无话,但心下俱感甜蜜。云织想起上回宫中迷路之事,便轻声道:“还未谢过王爷上次带路之恩。”思羽侧过脸去望她,只见她娇艳欲滴的脸儿上娇羞默默,不禁心中一动,柔声道:“是我的荣幸。”她嫣然一笑,复上前行去。
  两人走得片刻,宫门已然在望,云织顿住脚步,抬起头来看着他,悄声问道:“王爷此去漠北,不知几时能回?”思羽不答话,她心中呯呯乱跳,半晌却听他吟道:“何时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她只觉得一丝热流自心底涌上,一时面上红晕无限,连耳根都羞红了,思羽定定凝望她许久,方低声笑道:“归来之时,不知凌小姐可愿为我抚上一曲《流水》?”
  云织一颗心儿便似要从胸中跳出来,鼓起勇气望着他光芒闪烁的双眸,微微点了点头,璀璨的笑意便自他脸上弥漫开来,久久在她心底荡漾。
  洪昼二十七年春,南平王南思羽获封宣威大将军,执掌帅印,抚远将军沐青为副将,武义将军顾善均与武略将军棠觅华为左右参将,率军十五万,出征漠北。
  阳春三月,城门外绿草如歌,延绵不尽,骆远华一身青衣,立在朝露晨辉之中,远远凝望那队人马逶逶俪俪,帅旗飘荡,自如茵芳毯上蜿蜒而过,绎绎不绝。万里浮云之下,当先几人戎马铠甲,英姿飒爽,一声号角厉厉扬起,她却只觉前事茫茫,一时心中竟涌上黯黯愁思。
  南思羽骑在马背上,听见身后棠觅华顿住马蹄,便回身瞧他,见他愣愣凝视远方,不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潇潇长风之中,一抹青影在连天碧草间隐隐没没,说不尽的孤寂辽远,他微微愣了一下,便向那抹青影高高扬了扬手中长鞭,回身催动马蹄,向着漫漫征途坚定行去。
  一路穿山越岭,不多几日,已至沙漠边境,南思羽整兵肃马,寻了一处绿洲之地扎下营来,众将士燃起火把,烹食开酒,一时灯火通明,热闹非常。棠觅华端着一碗酒,见沐青与顾善均坐在一处,便过来坐下,问道:“怎么不见王爷?”
  沐青笑道:“他吃不惯这些粗食,这会定在帐中另开小灶呢。”顾善均便道:“身为主帅,不能与将士同宿同食,又怎能稳定军心?”沐青淡淡道:“顾将军言重了。我们向来知道他这脾性,上回征讨哈纳赤,他自带的东西吃完了,不得已吃了我们的,直直吐了好几天,如今倒是随和多了。”
  正说间,南思羽的随从却过来相请,三人忙放下酒碗,进到思羽帐中,觅华见案角上果然摆着一个青玉小碗并几个小碟,不由心下暗暗一笑。
  思羽正在低头看案上一纸地图,皱紧了眉头,听见三人进来,也不抬头,便问道:“现今仍未确切探得脱木尔盘踞之地,三位有何想法?”沐青上前一看,见地图上沙漠腹地内几个小点,均被思羽用红笔圈住,便沉吟片刻,道:“如今已行军多日,粮草匮乏,若贸然进入沙漠,只怕找到脱木尔,已是强弩之末,难穿缟素,现下倒不如先等补给,一面加紧探寻,有确切消息后再复前进。”
  思羽听说,便抬起头来看着顾善均,顾善均道:“窃以为沐将军言之有理。”思羽面上看不出表情,又将目光缓缓转向棠觅华,觅华犹豫了一回,方道:“在下倒是以为,如今众将士士气高涨,若是停顿下来,只怕会动摇军心,不如一鼓作气深入腹地,怕他怎地?”
  思羽面上现出隐隐笑意,微微点头,朗声说道:“传令下去,明日卯时,大军随我出发,顾将军率一队人马暂留此处,记住,每日需把声势造大,”又对沐青和觅华道:“你两个下去交代了,进入沙漠后,需小心谨慎,所过之处不得留下任何痕迹,做饭之时也不能见炊烟。”沐青心下领会,便笑道:“王爷放心。”携了善均和觅华一同出来,见善均面有不豫之色,便笑道:“顾将军不必多心,王爷留你在此处,定有妙用。”善均也只得应了,与觅华告辞自去。
  沐青巡视了一遍,正要回帐,却见几人扭着一个兵士,正推推搡搡而来,忙上前喝住,那几人道:“将军有所不知,这人只怕是个奸细。”沐青定睛看那人,只见他肤白细致,身量矮小,确实从未见过,心中疑惑,便将他带入自己帐中,喝退众人,细细打量他,厉声道:“你不是我军中之人,你老实说来,何人派你来的?”
  那人冷哼一声,便扭过脸去,沐青心中升起一股怒意,拔出长剑指着他,道:“不说是吧,是不是想尝尝这长剑滋味如何?”那人冷笑一声,开口言道:“你敢无礼?”声音娇嫩,却是个女子。
  沐青愣了愣,还剑入鞘,只得放缓语气问道:“你到底是何人?”那女子冷笑道:“用不着你来管,你若敢欺负我,我回去便告诉爹爹,让他好好收拾你。”沐青道:“你爹爹是——”女子道:“我爹爹便是当今太师王禹,你客客气气待我,我便既往不咎。”
  沐青哭笑不得:“王小姐怎会到了这里?”那女子正是太师王禹之女王简平,也不看沐青,只神气倨傲道:“有什么来不得的?我倒要瞧瞧,这南思羽到底有多厉害。”沐青便不理她,吩咐两人去唤了顾善均进来,道:“将军今晚派人把他看紧了,但不许无礼,明日一早叫几个人送他回京城,交给王太师,不得有误。”顾善均领命,便去拉那王简平,简平怒道:“沐青!你敢如此对我,你倒是等着瞧,我定不会与你善罢干休!”

  决战
  觅华去后,远华每日替人问诊,渐渐在城南间有了些名声,便常有人找上门来,她怕打搅房东,便仍在集市上坐着,只是心中隐隐约约少了些期盼,有时日近黄昏,她不自觉地抬头西望,恍惚间会觉得一个影子正向这边纵马而来,定睛一看,却只得斜阳脉脉,撒了一地余辉,又哪有人来?
  渐渐过了清明,空气中便有些燥热,这年的夏意来得特别早,远华收拾完摊子,已微微出了一身汗,正待离去,却见一个大汉急急奔来,一面高叫:“骆姑娘留步!”应声望去,却是她常常给钱的那头目,见他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地奔至身前,便笑道:“赵大哥莫急,可有何事需要相帮?”那大汉喘了几口气,一把拉住远华手臂,道:“骆姑娘千万帮帮忙,我老婆就快生了!”远华失笑:“赵大哥应去找稳婆帮忙接生才是,我只会看诊,却不会接生。”
  那赵彪急道:“本也说好了稳婆的,可没想到今日就发作了,那稳婆走亲戚去了,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人,还请骆姑娘千万帮帮忙。”远华听说,便也只得携了药箱,随他到了家中,只见一个妇人卧在床上,腹部高高隆起,身下羊水已流了大片,面上神色痛苦非常,呻吟连连,她心中也有些慌乱,只得闭目回想所看过的医著,隐约记得《金匮要略》中有记叙胎产的内容,正回想间,赵彪已在旁催促,她定下神来,睁开双目,见旁边桌上已准备了所需物什,便吩咐赵彪去烧水进来,一边燃起蜡烛,取过剪刀细细烧过,狠下心来,将底下剪破,探手过去不停按拿,赵彪在旁握住妇人之手,只不住口地呼唤。
  所幸不多久,婴儿的头部终于出来,妇人挣扎使劲,片刻间便连着胎盘滑出体外,远华松了一口气,忙将那婴儿裹住,伸口隔布咬断脐带,递与赵彪,又拉过妇人的手诊了一回,见她脉象虽弱,倒也平稳,这才拧了巾帕过去细细清洗收拾,自己却已经浑身汗湿。赵彪喜道:“是个儿子!多谢姑娘。”远华一笑:“恭喜!你要谢就谢你娘子,若不是她身强体壮,胎位又正,只怕就要出乱子了。”
  赵彪定定看着婴儿,心下狂喜:“姑娘真是没得说,日后若有用得着我赵彪的地方尽管吩咐,决不敢推辞。”远华笑道:“今后少收我两个钱就是了。”赵彪便有些不好意思,一时望望婴儿,一时又望望妻子,只管傻笑。
  远华清理完毕,便与赵彪一同洗过婴儿,紧紧包住了,又留下几味药,写了一张方子给赵彪,呆了半日,见妇人沉沉睡去,已无甚大碍,便辞了出来,回到自己屋中烧水沐浴,换过一身衣服,见天空之中一轮明月光辉明朗,心中也是喜悦无限。
  自进入沙漠以来,烈日炎炎,直晃得人头昏目眩,南思羽静静立在漫漫黄沙之中,侧耳细听,却只听见呜呜风声,转目四望,见一众将士虽风尘满面,唇干口裂,但俱是肃然静默,面色坚毅,不由心中欣慰,只是连日来一丝踪迹都未曾寻见,敌人究竟隐藏在何处?
  沐青上前道:“王爷也歇息片刻,待这阵风沙过后再走不迟。”思羽点点头,便随他坐下。觅华坐在旁边,正拿着一个香囊不时嗅闻,身后一个兵士笑道:“不知这香囊是哪位姑娘送给棠将军的?”觅华不置可否,思羽便也往那香囊看去,觅华递到他手上,悄声道:“这是姐姐做给我的,闻了倒可提气养神,王爷也闻闻看。”思羽接过闻了一回,果然精神一振,点头赞道:“你姐姐倒是疼你。”看那香囊缀着一抹粗糙的青色蕙子,又笑道:“不过你姐姐的女工倒是该多练练,日后嫁了人若还是这般手艺,只怕不成。”觅华便也嘻嘻一笑。
  思羽举目望去,但见一片茫茫风沙,无穷无尽,心中暗暗焦急,他直觉脱木尔应该就在这附近,可是所到之处,只是一片荒芜,人烟渺无,水和粮食都快用尽,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正思量间,却见沐青忽然立起身来,忙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漫天黄沙之中,缓缓现出了一个人影。
  天空一片昏暗,粒粒沙尘不断打在帐篷上,北元大汗脱木尔坐在帐中,心中隐隐有丝不安。自接到南思羽率兵征讨的消息以来,他便悄悄将大部分军队转移到了沙漠中心这处极为隐蔽的地方,料想南军远道而来,必不敢轻易进入沙漠,一旦粮尽水绝,就可大举反攻,但是今日不知为何,看着帐外犹如黑夜般的天空,他竟感到一种危险的气息渐渐袭来。
  太尉铁吾肃见脱木尔有些心神不定,便道:“大汗无需担心,今日探子刚来报过,南军如今还驻扎在沙漠边境,粮草补给也还未到。”脱木尔点点头:“那南思羽熟知兵法,谅来倒不敢孤注一掷。今日派去的探子可回报了?”铁吾肃道:“风沙还未过去,倒还不曾回来。”脱木尔道:“今日风尘肆虐也就罢了,你传令下去,自明日起,各军各部须得整肃兵马,准备迎战。”铁吾肃疑惑道:“大汉……”脱木尔摆摆手,道:“此次南军大举而来,一时虽不见得找到这儿,却也须得确保万无一失才是。”走至门边,掀起帐帘,只见风沙扑面,几步之外人影几不可见,方暗暗放下心来。
  三十里之外,沐青骑在马上,高举长剑,自肃立的兵士前缓缓巡过,见众人面上皆显出欣喜激动的神色,心中也有些按捺不住,正欲挥臂高呼,却见一个兵士头巾覆脸,遮遮掩掩站在众人之间,心中疑惑,跳下马来,将他面上头巾一揭,不由呆了一呆,沉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顾将军没有把你送回去?”
  王简平冷笑道:“就凭那几个小兵,又怎能看得住我?爹爹曾派了十几个守卫,还不是被我……”忽然发觉说漏了嘴,便闭口不言。沐青斥道:“如今两军交战在即,岂能容你一个女子在此胡闹?”简平道:“女子又怎么了?你们男子吃得的苦,我一样吃得,花木兰可代父从军,我又为何不可上阵杀敌?”
  沐青心下苦笑,这女子居然能瞒过众人一路跟随大军而来,又偷入沙漠,对她的坚韧倒也有些佩服,便不再多说,将她拉过自己身边,道:“你跟在我身边,不可离我三步之外。”简平面上悻悻,只得跟了他出了队列,跨上他身边一匹战马。
  沐青带了王简平,纵马行至南思羽身边,见觅华已在旁,便向他俩微一点头,思羽回过身去,身后十数万大军静立漫漫沙尘中,就似铜墙铁壁一般,他心中扬起万丈豪情,拔出腰畔长剑,仰天长啸:“今日就让北元军队成为我等脚下之尘!”风沙涌入口中,他和着唾沫狠狠吐出,剑指长空,身姿锵然,转身扬落马鞭,一人一马,便如急电当先纵去,身后众将士群情激荡,战马嘶嘶,扬起漫天黄沙,如洪水猛兽,往脱木尔营地奔涌而去。
  王简平跟在大军之中,片刻间已落在后面,前面沐青的身影早已淹没在人流沙尘中,她只觉风沙如刀割般刮过,待睁开眼睛,已经冲入敌人营帐间,火光下四处刀光闪烁,人影憧憧,鲜血四溅,只闻一片惨呼,她双腿发软,忽见地下一个北元士兵操刀向自己砍来,情急间狠命将刀一挥,竟将那士兵手臂砍下,一时心中生出一股恐惧,喉间涌上一丝腥甜,忽见沐青回身杀来,剑光所至,挑落她身边几个北元士兵,不由精神一振,抡起刀来四下挥舞。
  脱木尔被一众护卫护在一边,见南军以千钧之势冲来,所到之处,便如催牯拉朽一般,当先一个年轻将领,身披红色战袍,手执长剑,所过之处杀倒了一片,他心底涌上一阵愤恨绝望,取过弓箭便瞄准那人射去,南思羽长啸一声,正将一名北元士兵砍到,忽觉身后劲风袭来,回身一操,已将那支箭抓在手中。
  脱木尔双目暴红,正欲再射,身边护卫已催促他上马逃离,他眼光扫过营地四处,见大势已去,只得暗暗咬牙翻上马背,南思羽远远瞧见,不由大呼:“不要让脱木尔跑了!”王简平听见,见自己离得不远,一时兴起,便纵马去追,沐青心下一急,发狠砍倒几人,忙也赶去。
  追得几里,只见前方王简平已被挑落马下,他断喝一声挥剑杀去,杀退几人,正待俯身将简平拉上马来,忽然一柄长枪刺入马腿,那马长嘶一声,坠倒在地,沐青瘁不及防,滚下马来,刚稳住身形,几柄长枪已指在他喉间。
  南思羽正催马跟来,忽见沐青被擒,只得勒紧缰绳,止住马蹄,觅华随后飞身而至,挥舞单刀,就要冲上前去,思羽将他手臂一拉,拦在他身前,觅华只得停下马来。
  脱木尔见势,已知被俘之人身份不凡,便将手中佩刀横在沐青颈间,抬头望向思羽,思羽冷冷道:“你待如何?”脱木尔仰天狂笑几声,道:“王爷神兵天降,我甘拜下风,今日如放我离去,这两人我便交还给你,否则便和他们同归于尽,我看这人也是条好汉,倒也不枉了我。”沐青急道:“要杀便杀,说什么废话?”身体一纵,向脱木尔刀锋扑去,脱木尔将刀锋避过,双目眨也不眨,定定望着思羽。
  思羽不动声色,半晌不语,觅华心中着急,却也不敢妄动,良久只听思羽道:“我答应你,不过你需发誓,今生永不来犯我大明。”沐青在旁大叫:“王爷怎能答应他?沐青死不足惜,万不可让这狗贼脱了性命!”脱木尔刀柄一挥,撞在沐青胸口,只凝视南思羽双目,见他目光凛凛,寒意森然,便长笑道:“大明有王爷这般人物,我今日又大伤元气,怎敢来犯你大明?若今后食言,便教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说罢,将沐青踢倒在地,又吩咐手下放了王简平,转身率众扬长而去。
  觅华催动马蹄,便要追上前去,思羽将他按住,道:“不可,既已答应他,便让他走罢。”沐青恨道:“王爷如此,教沐青今后有何颜面再存于世上?”思羽翻身下马,将他扶起,缓缓道:“良将难求,沐将军将来定为我朝栋梁,这事以后休得再提。”转身望着觅华和简平,目光中寒气一闪:“今日之事,只我们四人知晓,若有泄漏,我定不饶。”

  入狱
  黑云压幕,空气中一丝风也无,灵鹤湖畔灯火通明,乐声遥绕,众人虽倚树傍水,仍感到燥热无比,本是为大军凯旋而设的庆功喜宴,不知为何,气氛却有些压抑。
  皇帝坐在龙椅上,亲自往一盏碧色琉璃夜光杯中斟满了酒,身旁太监用白玉碾盘托了,送至南思羽身前,他忙整整衣衫,立起身来接过,只听皇帝朗朗的语声自高处传来:“爱卿此次一举歼灭北元脱木尔部,实乃我朝之大幸,这杯酒朕便替天下万民谢过爱卿。”思羽垂首敛目道:“承蒙皇上厚爱,臣愧不敢当。此次没能擒得脱木尔,实在惭愧万分。”皇帝道:“此次北征旗开得胜,彰显我朝之天威卓卓,爱卿功勋显赫,不必太过自责。”
  思羽谢道:“皇上宽宏大量,臣日后自当肝脑涂地,尽忠报国。”将酒一饮而尽。朱恃坐在他身旁,面上浮现淡淡笑容,目光一转,见朱定面色阴沉,只低头喝酒,不时往女眷席上瞟上一眼,朱暄却面带笑意,也正往这边看来,他便向朱暄微一点头,两兄弟遥遥举杯,各喝了一口。
  一时皇帝先行离去,众人便放开手脚,席中嘈杂四起,顾善均和棠觅华已喝的酩酊大醉,只沐青静静坐在席间,推辞不过别人敬酒,也只抿一小口。思羽坐了片刻,只觉闷热难当,便辞了朱恃,悄悄退了席,走不多远,却见花荫之下,两个人影正在纠缠不休,定睛看去,竟是朱定搂着一个女子,正强自凑过脸去欲行非礼,那女子挣扎不过,口中发出惊呼,正是凌云织的声音。
  他脑中热血上涌,大步过去,拉过朱定便往他脸上挥拳揍去,朱定满身酒气,踉跄几步,狠狠盯住思羽,嘴角缓缓流下一丝鲜血:“你敢打我?”思羽将云织拉到身后,冷冷看着朱定:“殿下请顾及自己身份,这里不是殿下寝宫,还由不得殿下胡作非为。”
  朱定红着一双眼,狠狠道:“胡做非为?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不过是我父皇的一只狗而已,给你点颜色,你就如此猖狂?”思羽道:“不敢。不过若你再敢对凌小姐无礼,我定不会与你干休。”
  朱定气得浑身发颤,握紧了拳头正欲上前相搏,却见思羽浑身冷冽,目光凛然,心下不由生出一股惧意,便狞笑几声,道:“咱们走着瞧。”看了看他身后的云织,心下虽有不甘,也只得转身离去。
  一路心中愤恨,便径直来到朱暄寝宫,朱暄已自席上回来,见他神色懊恼,衣冠凌乱,忙迎上前来笑道:“三哥这是怎么了?又吃了哪家小姐的耳刮子?”朱定狠狠一拍桌案,大声道:“那南思羽真是越来越猖狂了,连我的事都敢管,如今就是把他大卸八块,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一时又觉得手掌吃痛,忙收了手不断揉捏。
  朱暄便不言语,朱定奇道:“你不是说有办法治他吗?”朱暄笑道:“三哥莫急,他得意不了几天了。”见王照进来,便问:“到了么?”王照点头,朱暄便道:“三哥稍坐片刻,我去见几个人。”
  云夕正随了芳景自窗外走过,无意间听见两人对话,不由心下一惊。几道闪电掠过,她抬起头来,只见天空中乌云沉沉,眼见便要风雨大作。
  思羽一路将云织送回府,辞了凌允之出来,仍觉得有些莫名的烦闷,虽风雨欲来,却又不想回府,便放缓了马蹄,在城中四处游走,一时摸到袖中一个香囊,便策马往连衣巷而来。
  远华在楼台上,见风声渐渐四起,便将绳上晾晒的衣物一件件取下,正欲收入屋中,却听见远远传来一阵马蹄声,伸头望去,疑是自己眼花,又揉了揉眼,见来人一身菱白长袍,玉冠束发,转眼间已至门口,心中便怦怦乱跳起来。
  思羽将马栓在门柱上,便径直走上楼来,见骆远华抱了一堆衣服愣在那里,转头一看,并不见觅华,便道:“觅华还未回来吗?”远华暗自收了心神,笑道:“不是去宫中赴宴了吗?”思羽奇道:“我走之时倒是见他退了席,还以为他已经回来了。”
  说罢,便自袖中取出那枚香囊交予她,道:“觅华在沙漠中给我带着,一时倒忘了还给他,听说这香囊是你做给他的?倒很别致。”远华笑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王爷用过自扔了便是,何必再还回来?”一面说,一面放了衣服,取过一张竹凳,用布抹过了,请他就坐,思羽笑道:“不必了,也快下雨了,这就告辞。”正要转身,却闻听雷声隆隆,一道电光闪过,大雨已倾盆而下。
  她心中倒是莫名一喜,忙将他让进屋来,狂风大作,雨势凌厉,两人身上均已湿了一片。远华忙掩了门窗,一时漫天风雨便都关在屋外,烛火燃起,屋中便染上一层淡淡暖意。
  远华在灯光下细细打量他,见他肤色黑了一些,人便仿佛瘦了一圈,却更显精神奕奕。一时无话,她渐渐有些羞涩,便将目光移开,雨珠滴滴,脆生生落在屋顶窗檐上,应和着她的心跳,恍如梦境一般。
  思羽坐了良久,看她也不说话,便四处打量,见屋中简陋狭小,便笑道:“觅华如今又封了怀远将军,只怕很快就要搬入将军府了。”
  远华道:“我不愿意搬——”抬头见他一脸诧异,便道:“我只想带他回去见了爷爷,便不再随他回来了。觅华如今有自己的心思,我也管不了他。”思羽道:“觅华一心上进,倒也其志可嘉。”
  远华苦笑:“我只怕他太过执迷,今后还要麻烦王爷多提点才是。”思羽见她眉头紧蹙,便微微一笑:“你也太过担心了,只要他行事端正,倒也不会有什么差错。”远华道:“我爹爹当年行事何尝不是端正谨慎,可为何还是落得如此下场?”
  思羽一时无法接口,便立起身来到窗前听那雨声,远华定定凝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幽幽道:“我也只盼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在一起,人生不过转瞬,何必定要去求那些虚幻的东西?”
  思羽回身笑道:“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什么都要争一争的。”她听他提起小时的事儿,也不禁笑了起来,烛火映照在她笑弯了的双眸之中,就似天幕中两颗光芒四射的星辰,将这寒屋都点亮了,她转过目光,见他正看着自己,不觉心中一慌,忙立起身来,红了脸道:“小时候哪懂什么,如今经过了这么多变故,自然不一样了。”
  自觉面上发热,便走到窗边将窗户一推,一阵清风扑面而来,两人便都向窗外望去,只见不知何时已风住雨歇,天际中乌云渐去,现出隐隐月色,几点星光忽明忽暗,连衣巷中一片静谧。远华心中一片怅然,只听他在旁道:“夏日的雨势来得快也去得快,我该告辞了。”
  辞了她出来,又道:“听南祁说你爷爷在河南乡下?今后若有机会,倒想去拜访一下令翁。”远华笑道:“那是我胡乱说的地方,实是住在山西汾州一带,不过你若去了也不一定能找着,每年春夏,爷爷都会带我到各处游历,倒是有半年都不在家中。”
  思羽笑道:“令翁这么好兴致?”远华道:“爷爷常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自小就跟他走过很多地方,如今一则充实见闻,二则正好帮各处乡里看看病送些草药,他们生活贫苦,生了病吃药都困难,我也只当历练一下手艺。”
  思羽心下钦佩,点头道:“既如此,你走时一定告诉我,我替你践行。”远华低声道:“以后你若到了山西,我请你喝汾酒。”两人便相视一笑,夜风吹起她鬓边发丝,她眼中几番明灭,欲言又止,终是目送他下了楼跨上马背,屋檐上雨滴仍旧绵绵落落,地上青石板被雨水浇过,便淡淡映着他的身影,伴着马蹄声悠悠远去。远华立在楼台上,手中还握着那枚香囊,他的笑颜还印在她心上,但这场心思终究也只能象这场夏雨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如今风雨已过,寸寸相思便也只得随风散去。
  雨后的空气湿润清新,思羽心中烦闷尽去,面上隐隐带着笑意,缓缓回自自己府前,却见南祁和南琴站在门口,旁边立了几个锦衣卫,心中疑惑,便跳下马来,那锦衣卫上前道:“皇上有事相请,还请王爷跟我们走一趟。”思羽点头道:“我去换过衣服。”那锦衣卫道:“不必了,还请王爷即刻进宫。”思羽听说,便也只得向南祁和南琴略一点头,跟锦衣卫去了。
  一路行至皇帝御书房,却见皇帝坐在御案边,低头正看着奏折,面上阴晴不定,朱恃坐在一边,眼中露出焦急的神色,他心中狐疑,忙跪下叩首,皇帝缓缓抬起头来,两道目光直射到他身上,他便隐隐觉得一阵寒意,只听皇帝道:“你可知罪?”思羽不敢抬头,应道:“臣糊涂,并不知道所犯何事。”皇帝良久无语,终沉声道:“你明明追上了脱木尔,却又为何将他放走?”
  思羽心中一惊,半晌方道:“实是臣无能,抵挡不过,让他逃脱了。”皇帝冷笑道:“好个抵挡不过!只怕你早已与他勾结,是以放他回去厉兵秣马,好再来犯我是不是?你倒好好看看这是什么?”立起身来,将一张纸笺掷到他面前,他忙拾起看去,却是一封与脱尔儿密谋叛国的书信,落款正是自己,那笔迹也与自己平日所书并无二致,不由浑身冷汗淋漓,叩首道:“皇上明鉴,这书信并非臣亲手所书,定是有人冒充臣的笔迹,伪造了这封书信。”
  朱恃也在旁道:“王爷向来忠心耿耿,定不会做这等忤逆之事。”皇帝冷冷看着他,拿起案上一件东西,道:“好,你说这书信是伪造的,那信上说以这玉佩为信,你又如何解释?”思羽抬首看去,见似乎正是在寒香筑中所丢,被骆远华拾去的那块玉佩,不由惊讶万分,朱恃忙道:“王爷好好看看这玉佩,莫不是也是他人仿造的?”取过那玉佩,递与思羽,思羽接过细细看去,见那玉佩中心一丝淡淡的接合痕迹,底下蕙子结得十分拙劣,应是骆远华所结,便道:“确是这块玉佩,只是臣已丢失多日,并不知道如何会在这里。”
  皇帝喝道:“休得胡言,这玉佩是当日朕亲赐你父亲之物,怎可能随便让他人得了去?”思羽垂首道:“臣保管不善,但凭皇上处置,但这玉佩确实是臣不慎丢失,并非作为信物送与脱木尔,还请皇上明察。”
  皇帝走至案边坐下,看着他道:“那你说说,当日为何放走脱木尔?”思羽立直身子,坦然看着皇帝:“臣已说过,确是臣无能,不能拦住他。”
  皇帝心中怒意上升,只定定盯着他,御书房中一片死寂,朱恃正想开口,却听皇帝道:“来人,传朕旨意:南思羽即日起削去所有官职,暂押入刑部大牢,听候审讯。”

  被贬
  刑部尚书杨治这日刚刚起身,却闻太傅凌允之到访,只得整理衣冠进至前厅,却见凌允之带了一个男装打扮的青衣女子已坐在厅中,忙上前见过礼,笑道:“太傅今日到访,实是令舍下蓬荜生辉,只不知所为何事?”
  凌允之道:“实不相瞒,今日乃为南平王入狱之事而来,这其间详情,想必杨大人已知晓了吧?”杨治面上便有些不豫,道:“南平王战功赫赫,却不想居然早与脱木尔私下勾结,如今证据确凿,只等皇上发落,倒不知太傅有何见教?”
  凌允之道:“只怕证据并不充分,这位姑娘倒可作证,那送与脱木尔为信的玉佩确是南平王早先不慎遗失,想是落入他人手中,用来陷害王爷。”杨治瞟了瞟那女子,本不欲搭理,奈何碍着凌允之,只得坐下阖目品了半日清茶,方闲闲道:“那就请姑娘细细说来。”
  那女子行了一礼,道:“民女骆远华,与南平王尝为故交,半年之前在南平王府上拜访之时,不慎将王爷那块玉佩压坏,因此便拿到坊间一家玉器店修补,约好一月后去取,可约满之时,那店主竟然不知去向,从此便失了那玉佩的下落。”杨治便问:“那玉器店何名?店主又是何人?”远华面露尴尬之色,应道:“民女只知那玉器店名为祥云斋,那店主倒不曾认识。”
  杨治将茶盏重重一磕,厉声道:“姑娘既然是南平王故交,当知那玉佩非平常之物,岂能随便交予不识之人?可知完全一派胡言。”远华抬起头直视杨治,不卑不亢道:“那祥云斋店主听说在坊间已经营多年,若大人细细探查,找出那店主下落,便可知民女所言是真是假。”
  杨治冷笑数声,便不理她,只对凌允之道:“此事事关重大,太傅虽与南平王相交甚厚,但多年不曾过问刑部之事,下官还是奉劝太傅此次不要多生事端,以免牵扯嫌疑才是。”
  凌允之闻言,已知多说无益,也只得带了远华告辞出来。远华面色凄然,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允之顿住脚步,正色道:“姑娘不必太过自责,老夫是看着思羽长大的,他虽从小才华横溢,聪颖出众,奈何锋芒毕露,又有些恃才傲物,在朝中早得罪了不少人,这次只怕是早有预谋,那书信是何人冒写,恐一时还不好查找,唯今之计,只有想办法尽快找到那祥云斋店主。”
  远华低头不语,良久方抬起头来:“我想见见他,太傅能否帮我?”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还未下到里面,便闻见一阵隐隐的秽气传来,远华跟随狱卒,穿过一道道牢门,便看见一个白色的背影立在一间小小的牢房内,门上挂着一把大大的锁链,那狱卒道:“半个时辰后你必得出来。”也不开锁,便转身自去了。
  远华轻轻走到牢房边,伸手抚上牢栏,他仍旧穿着那晚的菱白色长袍,只是长袍上已染上点点尘埃,不复洁白如新,背影虽然仍旧挺直,但发丝和衣衫都显得有些凌乱,她想起那晚他白衣出尘,丰神洒脱,笑语晏晏,不过几日之间,竟然成了这样光景,不由心中一酸,低低唤道:“王爷……”
  思羽转过身来,见是远华,不由面色一寒:“你来干什么?”远华只愣愣看着他,心中一痛,说不出话来,只听他又道:“若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你若想来看我笑话,就请回罢。”转身至牢中一张板床上坐下,便不再理她。
  远华暗自神伤,默然半晌,方轻声道:“我虽不是故意的,但确是我对不住你,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找到那店主,还你清白。”思羽闻言冷笑道:“有人想要置我于死地,那店主只怕早是他们的人,你又如何能找得到?”抬头见她双手紧紧握住牢栏,指节发白,面上一片凄苦之色,目中泪意盈然,不由心下一软,面上仍漠然道:“这事实在也不能怪你,你去罢,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她定定看了他半日,虽心有万语千言,但也觉再说也是枉然,只得强压下泪意,正待转身,他却又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相接,她心中一颤,再也忍不住,忙转过身,泪珠已顺着脸庞滴滴落下。
  一路愁思万般,出得牢房,却见觅华已在外相候,面上一片焦急之色,见她出来,忙上前悄声道:“如今南平王入狱,正要避嫌,姐姐却还来这里看他,岂不是自己找事儿?”
  远华只觉得他的声音这般遥远陌生,心中一片冰凉,便顿住脚步,冷然道:“若不是王爷,你我又怎能相见?你又怎会有今日?你也当知他为人磊落清白,乃是我有愧于他,却又为何不能看他?倒是这官场黑暗如此,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说罢也不理他,便独自走开,觅华面上一阵青白,忙赶上前去。
  思羽静静坐在牢房中,听她去远了,心中正一片茫然,却听脚步声又复传来,抬头一望,几个狱卒正引着朱恃过来,忙立起身迎上前去。朱恃见了他,遣退狱卒,疾步走近,问道:“你还好吧?”
  思羽苦笑:“殿下觉得呢?”朱恃道:“沐青已向父皇禀明了当日情形,父皇龙颜大怒,只说沐青有意相庇,已将沐青革去官职。”
  思羽一惊,喃喃道:“他怎能如此莽撞……”
  朱恃隔了半晌,方问:“当日情形,还有几人知道?”思羽道:“也就只我和沐青、棠觅华和王简平四人。”
  朱恃点头:“那封书信和玉佩是吏部侍郎李良交予父皇的,我查过,那李良是王禹保荐的。”
  思羽冷笑:“当日若不是为了救他女儿,沐青又怎会被擒?”朱恃眉头一皱:“王禹若非有人指使,怕也不敢如此欺瞒作乱。”
  两人静静立了片刻,朱恃忽又道:“凌小姐很是担心你,你可有什么要对她说的,我替你转告。”
  思羽心中陡然一痛,这几日他在牢中,时时会想起她,那般明媚鲜妍,翩然仙姿,本以为此生能有幸相伴,与她琴瑟合鸣,共品美酒佳酿,共赏花开花落,可如今他前景难测,又怎能误了她终身?从此这愿望便也化作镜花水月,就似一场幻影轻轻荡碎。他缓缓闭上双目,长叹道:“也只得一句话,我如今料难翻身,她不需再念着我,日后自当觅得良人相伴。”睁开眼睛,望着朱恃又道:“只是三皇子对她恐有相欺之心,殿下一定护她周全。”
  朱恃不语,却道:“你放心,那冒充你笔迹之人,我一定会寻到,只是那玉佩,听说是骆远华拿了……”思羽忙道:“她并不知道那玉佩干系重大,也是一片好心,此事怪不得她。”朱恃点头,又道:“我已问过南祁,你平日书画笔墨都是哪些人伺候……”
  正说间,狱官却过来传话,道皇上即刻召见,思羽一笑:“来不及了。殿下以后自当一切小心……”朱恃心中万般难过,与他并肩出去,一路只觉黑云轧轧,胸中气闷,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到得宫门,思羽肃然整整衣冠,默然片刻,方昂然踏步走入,一路经过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但见宫檐皑皑,起伏重叠,一派严谨森然之像,他本心潮起伏,此刻却感觉十分宁静,不多时,已来至御书房外,见阳平公主已在房外等候,不由一愣。
  阳平公主上前拉住他双手,泣道:“你如今可知道了……”思羽握住她的手,淡淡笑道:“孩儿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母亲不必担忧。”阳平公主凝视着他的脸庞,道:“皇上自小疼你,你好好给他认个错,他一时心软,必不会重重罚你。”思羽道:“我本无错,为何要认错?”阳平公主气道:“都这时了,你还……”思羽不再多言,只深深望着母亲,擦去她脸上泪水,轻轻放开她的手,便跟宫人进去了。
  皇帝坐在御案旁,见他进来跪下,良久方问:“你可有话要说?”思羽道:“臣无话可说。”皇帝怒道:“你难道就无悔改之心?”思羽坦然道:“臣自问无愧于天地,更无愧于皇上,恕臣愚钝,不知有何需要悔改的。”
  皇帝定定望了他半晌,这年轻人傲气太过,虽是贤才良将,然锋芒太盛,只怕日后难成栋梁。两人相恃半日,皇帝方缓缓道:“传旨:南思羽即日起贬为庶民,逐出京城,永不叙用。”思羽心下一惊,他本已料定今日定是死罪,不想却是这样的结果,心中倒也一松,叩首道:“谢主隆恩。”
  午间暑气愈炽,朱暄静静立在园中树荫之下,把手去喂那池中金鱼,不一会儿,朱定气咻咻赶来,嚷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喂鱼?”不待他答话,又道:“父皇居然只把南思羽贬为庶民,这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朱暄转过身子,寒声道:“父皇此番只将他贬谪,只怕并不相信他通敌叛国之事,看来父皇还是向着太子。”冷笑数声,复转过身去看那池中金鱼抢食,朱定心中懊恼,却也做声不得。
  过得片刻,王照上前道:“张重已到。”朱暄便转过身子,一面回屋,一面对朱定道:“三哥也不需着恼,我已有安排。”朱定随他进得屋来,只见张重已在屋中等候,见了两人,眼睛一转,却并不言语,朱暄道:“张大人只管说,三哥不是外人。”
  张重方道:“南思羽今日必得出城,我已安排身手利落之人在官道上埋伏等候。”朱暄点头道:“需做得不留痕迹。”张重忙忙点头。
  云夕正在隔壁房间寻找前日遗下的一卷书册,隐隐听到南思羽之事,心中一股寒意上升,芳景端了一盏茶过来,见她面上神色恍惚,不由唤道:“王妃……”云夕定了定神,思量片刻,立起身来,道:“你随我来。”
  正要跨出房间,门却开了,朱暄冷冷立在门边,紧紧盯着她:“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云夕转开目光,漠然道:“屋中气闷,想出去透透气。”朱暄缓缓步入,看了她半晌,冷笑道:“大中午的,外面只怕比这屋中热上许多,你身子向来不好,就好好在屋里待着罢。”转头唤人进来,吩咐道:“王妃身子不适,好好送回卧房,仔细伺候着,不许离开半步,若有差池,定不轻饶。”

  暗杀
  窗外蝉声阵阵,炙阳透过窗纸在屋中洒下一片刺目的光影,朱恃看得几本奏折,终是觉得心中烦躁,便抬起头望着窗外默默不语。孟扶奉上茶盏,低声道:“老奴刚从南祁那边过来,已细细查过平日伺候笔墨之人,只是似乎并无可疑之处……”朱恃沉吟道:“恐怕整个南府的人都得仔细查过。”孟扶道:“是。”
  隔了半晌,朱恃又道:“姑母准备搬回南府,你平日常过去打点打点,若有什么难事儿,随时报我。”孟扶应了,朱恃正欲继续去看奏折,忽然闻听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刚抬起头来,门“呯”的一声被推开了,凌云织立在门边,花容黯淡,神色惶然,身后跟了几个面色尴尬的宫人。
  孟扶忙喝退宫人,上前扶过云织,云织身子摇摇欲坠,眼中泪珠滚滚而下:“殿下千万要救南平王!”朱恃吃了一惊,道:“凌小姐何出此言?”云织推开孟扶,向朱恃跪下,泣道:“我刚刚从姐姐那儿过来,姐姐说她听见四皇子和人相商,要趁王爷出城之时加害于他,如今也恐怕只有殿下能救他了……”
  朱恃面上发白,沉声道:“你放心。”上前扶起她到一边坐了,默默思索片刻,便至案前写了一封书信,交予孟扶:“你即刻去棠将军处将此信交给他,万不可有误。”孟扶正欲抬脚出门,只听朱恃又道:“沐青此时怕也还未出城,你见过棠将军,便速去沐青府上告与此事,让他也去看看。”孟扶应了,便匆匆出去。
  朱恃方转头去看云织,只见她愣愣看着窗外,身子仍微微颤抖,便上前柔声道:“凌小姐不必太过担心,我先叫人送你回府,一有消息便知会你。”云织默默摇头,只不言语,朱恃知她想守在这里等候消息,便也不勉强,自叫宫人过来上茶伺候。
  连衣巷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觅华立在巷中,一面指挥众人搬运物什,一面和众街坊拱手道别,间或抬头望上去,只见远华一直站在楼上瞧着自己,神色凝重,心中也只得一叹,只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固执。
  远华看他面上神色洋洋,心中升起一股复杂的滋味,听见青莲轻轻上来,便回身一笑,携过她的手道:“在这里这么久,多得姑娘照顾,明日便要走了,这几两银子,也不知够不够房租?”
  青莲接过钱,踯躅道:“骆姐姐真的不随棠大哥去将军府?”远华回过头看着觅华,幽幽道:“我和他终是不合,还是各行其路的好。”看了看青莲,见她大大的眼睛中茫然若失,又笑道:“别怪我多嘴,你是个好姑娘,只是觅华心不在此间,不如趁早放下的好。”青莲面上一阵红晕,随即又有些发白,只缓缓低下头去。夕阳西下,却被对面的房屋挡住了,阴影中两人沉默无语,只静静看着楼下一片嘈杂,不多会儿,青莲便自下去了。
  远华心中感慨万千,正欲进屋,却见一人挤到觅华身边,耳语几句,觅华便随他到一边站定,那人面白无须,看去上说不出的古怪,像是宫中太监的模样,她心中一阵疑惑,却见那人将一封书信交给觅华,觅华接过来看了,面色便有些沉重,她见那人匆匆离去了,忙下得楼来,上前问道:“什么事?”
  觅华道:“也没什么事。”远华心中狐疑,抢过那信一看,只觉半空中一声霹雳,便有些站不住,抓住觅华衣袖,道:“我跟你一起去。”觅华道:“姐姐不要多事,我自去了就是,你去只怕会更麻烦。”欲摆脱她,却见她紧紧抓住自己袖子,只不放手,只得无奈道:“你随我去远远看着就是,只不许上前。”带了她跃上马背,快马加鞭往城外官道急急纵去。
  远华坐在觅华身后,心中隐隐一丝恐惧,只觉风声厉厉,路途遥遥,时间那般漫长,似乎永远也没有赶到的时刻,终于行至一片林间,远远听见一阵厮杀之声,觅华便顿住马蹄,将她接下马,叮嘱道:“你只在这儿看着,万不可过来。”抽出腰中佩刀,揉身上前。远华心中突突乱跳,隐在一颗树后,往那边望去,只见残阳如血,林中一片斑驳,四处已倒了几人,当中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南思羽的身影,一颗心便似要从胸膛中蹦了出来,浑身发软,不由跌坐在地上。
  思羽身上已中了多处刀伤,已是浑身浴血,渐渐眼前发黑,忽见觅华提刀上前,不由精神一阵,那人与他厮杀了半日,早已气力不支,便有些抵挡不住,觅华上前也只一刀便将他砍到在地,思羽喜道:“你怎么来了?”觅华沉着一张脸,也不言语,扬起手中单刀便向他挥去,思羽大吃一惊,不及抵挡,只得一闪,刀锋已嵌入胸前半寸,鲜血喷涌而出,他气急攻心,不由道:“你……”一阵剧痛袭来,他双眼一黑,便昏厥过去。
  觅华正待上前挥刀,忽然一个黑影扑过来护在思羽身前,他愣了一下,定睛看去,却是姐姐面色苍白,紧紧抱住思羽,怒目注视着自己,目中似要喷出火来,觅华咬牙道:“姐姐快让开,杀了这人便一切无碍。”远华直直立在他身前,一字一顿道:“你若要杀他,便先杀了我。”
  觅华嘴角微微一抖,道:“此人大势已去,姐姐何须再护着他?如今四皇子权势遮天,如不杀了此人,又怎能得他信任?”远华冷笑道:“原来你竟是如此忘恩负义、贪慕权势之人,早知如此,我便不该求王爷寻你。”觅华怒道:“姐姐——”远华喝道:“住口!你若如此执迷不悟,便不要再唤我姐姐。你若还念你我姐弟之情,今日就放过他。”
  觅华不耐,便欲上前拉开远华,远华只死死抱着思羽,张口便在觅华臂上狠狠咬去,觅华只得松手,心中恼怒,却又无可奈何,见她瘦弱的身子坚定地立在自己面前,纹丝不动,就似千军万马也不可摧倒,那刀便再也挥不下去。最后一丝光线消逝在林间,天色便渐渐昏暗下来,一阵晚风吹过,血腥之气便弥漫在周围,远华冷冷看着觅华,牙关瑟瑟发抖,心中一片悲凉绝望。觅华长叹了一口气,手中单刀不由缓缓垂下。
  孟扶辞了觅华,便匆匆来到沐青住处,见沐青正在收拾包袱,便忙上前细细将此事说了,沐青恨道:“想不到他们恨王爷如此。”寻过长剑,便欲出门,孟扶向他施了一礼,道:“有劳将军了,我这就回去向殿下回话。”正说间,却见一个少女寻来,见了沐青,便问:“你上哪儿去?”
  沐青见她一身杏色纱裙,挽了一个包裹,清秀的脸上含了一股英气,一双凤目定定看着自己,心中疑惑,道:“你是……”少女扑哧一笑,道:“我是王简平,你不认得我了?”沐青怒气上涌,拔出长剑指着她,冷然道:“你来干什么?若不是你忘恩负义,王爷怎会落到如此下场?”简平惊道:“那事儿又不是我说的,我跟爹爹大吵了一通,特意来找你,你动不动拿剑指着我干什么?”鼓起腮帮,将他长剑撂开。
  沐青有些尴尬,收了剑问她:“真不是你说的?”简平白他一眼:“说了不是就不是,你不信算了。”沐青便与孟扶对望一眼,两人心中均猛地省过来,孟扶道:“糟了——”话未说完,沐青已冲了出去,简平在后呼道:“等等我……”便与孟扶追过去。
  沐青心中万分焦急,只不停挥鞭,不多时,经过一片林间,见地上横了几具尸体,忙滚下马来,仔细看去,只见其中一具尸体血肉模糊,面上已被砍得乱七八糟,身上穿着思羽那件已看不出颜色的菱白色长袍,旁边一个玉冠被劈为两截,正是思羽常戴的那玉冠,沐青只觉心中被狠狠抽了一刀,跪在那尸体前,哭道:“王爷……是我来迟了……”
  孟扶和简平在后面跟来,孟扶上前看过那尸体,也不由长叹道:“想不到棠将军居然是四皇子的人,老奴必得尽快向殿下告之此事。”沐青闻所未闻,只放声大哭,孟扶默然片刻,便自去了。王简平上前扶住沐青,也暗暗垂泪,沐青铁拳紧握,钢牙暗咬,望天吼道:“王爷放心,沐青一定替你报仇。”夜风阵阵,呜咽吹过林间,简平只觉黑暗中鬼影憧憧,张牙舞爪扑来,不由瑟缩紧了紧衣领,往沐青身边依去,沐青心中悲愤,恍然不觉。
  正凄惶间,忽听一声细细的声音传来:“沐将军……”简平吓了一跳,指甲几乎嵌到沐青肉里去,沐青跳起身来,四下里寻去,扒开一弄草丛,只见一人倚树而坐,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双眼熠熠发亮,怀中似乎抱着一人,鲜血还在滴滴落下,不由呆住了。
  云织坐在朱恃书房内,呆呆看着桌上蜡烛,只见烛泪四溢,缓缓凝成怪异的形状,她木然坐了半日,未换过一个姿势,竟然也不觉得酸痛,只觉得沙漏声在心上一粒粒响过,也不知是何时辰了。
  朱恃坐在案前,奏折堆了一桌,却也无心去看,望了望云织,欲言又止,终是起身过来,道:“已过了三更了,凌小姐还是先回府……”云织凄然摇头,忽然烛火一闪,门开处,孟扶已进来,朱恃忙迎上前去。
  云织缓缓立起身来,定定望着两人良久,终见朱恃慢慢转过身来,面上一片惨白,疾咳了几声,咳出一口鲜血,孟扶忙上前扶住,惊道:“殿下……”朱恃胸膛起伏,眼光亮得出奇,伸手将案上茶盏狠狠拂落,呯呯两声,摔碎在地下,茶水便四下里溅了开去。
  云织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再也支持不住,身子软软倒下,迷糊间觉得一人抢过来搂住自己,远远在自己耳边唤道:“凌小姐……”

  回乡
  夜凉如水,日间的热气消失无踪,夜风不断吹来,林中血腥已散去,偶尔树叶一阵簌簌,却是乌鸦展翅飞走,留下一声刺耳的啼叫,令人悚然心惊。
  远华将思羽紧紧抱在怀中,只觉他气若游丝,血虽然已经止住,但仍昏迷不醒,浑身一片冰凉,他身上的鲜血凝在她身上,吸去了她最后一丝热度,夜风吹过,便如一刀刀割在皮肤上,直从身上痛到心底。她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脉搏上,仰头痴痴望着天边,祈盼那启明星快快亮起,可这黑夜就似一生那般漫长,黎明仿若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久久不会到来。
  王简平倚在沐青肩头,昏昏睡去。沐青睁着一双眼睛,不时看看远华怀中的思羽,不发一言。远华忽道:“沐将军……”沐青忙应了一声,只听她道:“我寻思着,王爷的伤势需得将养几日方可上路,一会城门开了,你到城南集市上找一个叫赵彪的人,就说是骆远华有事相求,若他什么也不问,就请他雇一辆马车,过来接我和王爷。”沐青问:“那赵彪可靠得住?”远华苦笑:“如今也只得试一试了,我住的地方怕是有人看着,不能回去。”简平已醒过来,便道:“我去好了,又没人认识我。”沐青便点点头:“也好,”又道:“快天明了,我们也先挪个地方,就怕他们不放心过来查看。”
  远华低下头去看思羽,朦胧中见他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似是痛苦非常,便轻轻将手抚上他眉头,点了点头,沐青与简平起身去另寻了隐蔽之处,来扶远华过去,远华方觉全身都已僵硬,微微一动,身体便像炸开似的疼痛,沐青默默抱过思羽,简平搭过远华手臂,将她负在背上,沐青诧异望了她一眼,简平道:“看什么?没见过力气大的女子?”
  一时三人挪过地方,天色终于亮了起来,简平便自进城,沐青去寻了水过来,远华细细滴在思羽唇上,沐青道:“骆姑娘……”她心下也自惶恐,只强笑道:“放心,王爷的伤势只要好好休养几日,应无大碍。”沐青便不说话,晨光自林中树梢间越过,照在身上,她却仍觉得僵冷无比。
  等了半日,终见简平引了赵彪赶着一辆马车过来,赵彪见了远华,忙跳下来,远华笑道:“赵大哥,这次真要麻烦你了。”赵彪道:“骆姑娘说哪里话,快快上车。”简平拿出两套衣服道:“先换了衣服罢,你俩身上都是血迹,要是不慎给官兵看见,怕是不妙。”沐青便又看了她一眼,简平冲他一笑,远华便自去林间换过衣服,回来见思羽身上血肉早已凝在一处,只得将衣服胡乱套在他身上,所幸赵彪一路横眉吆喝,官兵见他凶狠,倒无人拦住问话。
  到了赵彪家中,赵彪娘子早已收拾了一间屋子,赵彪与沐青便将思羽抬到床上,远华写了一张方子交予简平,请她照方抓药,又对赵彪道:“还有一事相求赵大哥:我的药箱还留在连衣巷中,只有请赵大哥走一趟,只是需得小心,除了青莲姑娘,不可让别人知晓。”赵彪点点头,便与简平出去了。
  远华方请赵彪娘子烧了热水进来,将思羽身上的衣服剪开,那贴身的衣物被血粘住,来回几次也脱不下来,她便用温水细细化开,方慢慢揭下来,沐青在旁看时,见他全身上下血肉模糊,也不免暗暗心惊。
  远华便将他身上的污血拭去,不一会儿,盆中之水已变作暗紫色,沐青便出去另换水进来,待换得五六盆,终将他身上血迹拭尽,她方去查看他身上伤口,但见浑身上下皆是刀伤和剑伤,青紫累累,几乎没有一处好的皮肉,胸口上一道深深的刀痕,她知是觅华所为,不由暗暗咬牙,见那伤口深及内腑,恐已伤及经脉,心中更是焦急万端。
  不一会儿,赵彪已取了药箱回来,她寻到一丸药膏,请赵彪取酒来化开了,轻轻搽在别处较浅的伤口上,又取过一瓶白药,将药末撒了些在胸口伤处,也不敢多用药,便用白绫紧紧将伤口裹住。沐青松了一口气,见她又伸手去探他额头,眉头紧蹙,便出声问道:“怎样?”远华道:“有些发烧,”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思索了片刻,便对赵彪道:“赵大哥这里可有人参?”赵彪道:“我去买。”沐青忙取出一锭银子交予他。
  远华方拂去额上汗珠,坐到床边拉过他的手,却也只紧紧握住,目光凝注在他脸上,只是默然不语。
  不多会儿,赵彪和简平便都回转,远华掐开他牙关,将参汤喂入他口中,却又四下溢了出来,她只一勺勺喂过去,也不知到底被他咽下去多少,直把一碗参汤喂完,便立起身道:“如今也只得看他自己造化了,若能挺得过今晚,便应无碍。”一时赵彪娘子进来请吃饭,众人便随她上了饭桌,俱都沉默无言。
  远华食不下咽,吃了几口便搁了碗,简平倒是很快吃完,又添了一碗,沐青看了她片刻,道:“这两日多亏了王小姐,不过你出来这么久,府上怕是十分担心,我们也不敢再耽搁小姐。”简平停住口,想了半日,方问沐青:“你有何打算?”沐青道:“我待王爷无碍后,便想去扬州看看我爹娘。”
  简平便复吃饭,一面道:“那我跟着你。”沐青一时没听清,道:“什么?”简平将碗一搁,道:“我这次出来了就没打算回去,今后你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沐青惊道:“这怎可以……”
  赵彪娘子抱着孩子在旁笑道:“王小姐的意思你还明白?她这是嫁定你了。”沐青惊得几乎跳起来,面上直红到脖子根处,喃喃道:“婚姻大事岂是儿戏?需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简平面上青一阵红一阵,耍了筷子怒道:“你堂堂男儿,怎地如此婆妈?你放心,只要你说一句,我便再不跟着你。”沐青垂下眼,讪讪坐下来,却良久不发一言,简平回嗔作喜:“我有哪点配不上你?算你知好歹。”赵彪哈哈大笑,沐青神色尴尬,倒也面露喜色。
  远华也替两人欢喜,愁思被这喜事儿一冲,倒也散了不少,只是想到思羽,心中便一酸,静静立起身来,去到里间,坐在思羽身边,执过他的手,见他清俊的脸上隐隐泛青,两道长眉紧蹙在一块儿,又不由伸过手去轻轻抚开,触手之处只觉一片滚烫,便又取过毛巾拧了冷水,敷在他额头上。
  晚间沐青便在思羽房中打了地铺躺下,几番辗转,模糊中只觉身畔悉悉索索,却是远华在旁不断进出,有时安静下来,沐青挣扎着撑开双眼,只见淡淡夜色下,远华静静地坐在思羽身旁,仿若石雕一般,朦胧的月光间或透过窗纸洒落进来,便将她的剪影投在地上,时隐时现。
  正在睡梦中与人厮杀,忽觉胳膊上一阵疼痛,不由睁开眼睛,只见简平一张俏脸含嗔,伸出双手在他眼前乱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转头一望,天色果然已经大亮,忙跳起身来,见思羽身上已换过新的白绫,面色虽仍然苍白,倒去了那抹青色,心下便一宽。
  远华端了一碗药掀帘进来,沐青忙上前接过,问道:“如何?”远华面上露出几分喜色,笑道:“王爷身子强健,倒是挺过去了。”沐青见她眼中布满血丝,几绺头发从发髻上散落下来,粘在颈间,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便道:“骆姑娘先去歇息歇息,我们看着王爷便是。”她却默默摇摇头,自去坐到床边,取过沐青手中的药碗,将药慢慢喂入他口中。
  沐青坐了片刻,便道:“京城终不是久留之地,骆姑娘有何打算?”远华用手帕轻轻擦去思羽嘴角溢下的药汁,一面道:“王爷的伤势要大好,怕还需好几月,我想将他带回我家乡,好好替他养养。”沐青不语,远华回过脸道:“你放心,我弟弟并不知道我住在何处。”沐青便一笑:“骆姑娘倒和你弟弟大不一样……”话未说完,却见远华手微微一抖,药汁便洒在思羽胸前,简平过来扭他的胳膊,嗔道:“你身上好重的怪味儿,还不出去洗洗?”
  不知不觉,日头升上天空又复落下,窗檐上的光影便自西向东缓缓流动,远华一直守在床边,但觉神思倦怠,不免倚着床柱昏昏睡去。思羽自迷朦中醒过来,睁开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欲开口说话,却觉全身僵痛,喉间一片灼热,便想试着坐起身来,猛然间胸口处传来阵阵撕裂般的苦楚,不由轻哼了一声,远华身子一颤,惊醒过来,忙俯过身来将他按住,一面喜道:“你醒了……别动,不要牵扯到伤口。”散乱的发丝拂在他面上,他眉头便微微一蹙,远华忙直起身子,红了脸笑道:“几天没梳洗了,怕是熏着你了。”思羽说不出话来,茫然望了她片刻,便又闭上双目睡去。
  沐青听见响动,忙进来问道:“王爷醒了?”远华点点头应道:“倒是比料想的快些,既如此,后日便也可上路了。”简平跟进来喜道:“我去准备东西。”
  这日午间,行装都已打点完毕,赵彪又雇了一辆马车在门前等候,简平早晨出去买东西,却迟迟不曾归来,沐青在屋中走来走去,神色懊恼,不时望望门外,赵彪便遣了人四处打听,过了半日方过来回复,说是看见王小姐在集市上被几个官兵拖走了,远华道:“定是他爹爹……”沐青心中茫然若失,良久不语。赵彪在旁道:“我们去将王小姐救出来便是。”沐青埋头思索片刻,方道:“不可,如今先把王爷送走要紧,不能节外生枝。”
  远华有些踌躇:“倒也不急在一时。”沐青咬咬牙,道:“罢了,想来她爹爹应不会为难她。”便转身去了里屋,赵彪忙跟进去,将思羽抬上马车。
  远华将行装放到马车上,回过身对赵彪道:“这几日给赵大哥添了不少麻烦,实在感激不尽,若不是赵大哥出手相救,我们只怕……”赵彪忙道:“姑娘客气了,赵彪虽是粗人,倒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再说姑娘为人赵彪向来佩服,日后若有用得着的地方,也尽管开口。”
  沐青低低戴着一顶斗笠,坐在赶车的位置上抱拳道:“大恩不言谢,今日就此别过,他日若有机会,自当重重谢过。”远华逗了逗赵彪的孩儿,又将一包药交到赵彪娘子手上,笑道:“这些药我一时用不着,你们收着,日后应有可用之处。”方上了马车,见赵彪揽着娘子孩儿,直直立在门口,待马车转过街角,方才隐去不见。
  远华撩起窗帘,见艳阳下街中闹市如昔,连衣巷口惊鸿一闪便过去了,只觉京城中的这段日子恍然若梦,却又在她的生命中烙下了永远的印记,胸中千头万绪,却抓不住一点一滴,茫然间一丝酸苦夹杂着忧愁在心中蔓延开来,不断噬咬着她的心房。
  时值盛夏,汾州境内酒肆林立,香飘十里,沁芳客栈中客似云来,座无虚席,店小二李元儿忙上忙下,刚招呼完一桌客人,还未擦去脸上汗水,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迈步进来,揉眼一看,不禁张大了嘴巴:“哟!真是稀客啊!骆姑娘几时回来的?”远华笑道:“刚刚赶回。请替我打两壶酒,切上二斤牛肉,另外再包五个烧饼,三个饭团。”
  李元儿道:“是带走吃的吗?姑娘坐会儿,马上就来。”远华四下里一顾,见沁芳客栈中觥筹交错,热闹非常,阵阵乡音传来,不由浮上一股亲切之感。片刻后李元儿已端上食物,远华笑道:“还赶着回去,明日再把酒壶给你送过来。”李元儿呵呵笑送到门口,道:“姑娘慢走。”
  远华出了门,见沐青候在马上,忙将酒肉和烧饼递给他,又上了车,将饭团用清水化开了,细细喂到思羽口中,见他吃得半个便阖上眼帘,方将剩下半个吃了,忍不住喝了两口酒,一股清甜甘冽下肚,自腹中缓缓散开,便觉百骸酥软,说不出的舒服,不由眉开眼笑,又喝了两口。思羽闻见一阵芳香,便睁开双眼,远华低声对他笑道:“别心急,等你伤好了,想喝多少便有多少。”思羽不由微微展眉,一丝笑意浮上嘴角,哑声问道:“已到汾州了?”远华点头:“你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到家了。”
  一路指点沐青驾车赶往家中,只见道边竹蓠农舍,炊烟袅袅,悠悠蓝天下稻田万顷,沟渠四横,赤膊戴笠的农人三五成群,大声嬉闹着赶回家中,她想到马上就可见到爷爷,只觉心神飞扬,涨鼓鼓的皆是喜悦,终于渐渐近了,便请沐青停下马,只身下得车来,轻轻推开院门,只见院中一个鹤发白须的老人正站在井边打水,心中不由悲喜交加,见他回过身来,抢上前扑入他怀中,哽咽道:“爷爷……”
  沐青自院门外打量过去,见一弯竹蓠围着几间略显破败的房舍,院中一口水井旁设了一张石桌并几个石凳,一颗梨树紧紧倚着屋角,树下种了一地花草,那老人将远华拥了片刻,便抬起头向他望来,远华挽住老人胳膊,笑道:“爷爷,他是我朋友,还有一个受了重伤在车里,我想请他们在家里住上一段日子可好?”老人面含笑意,微微颔首道:“既是你的朋友,还不快请进屋?”
  夜风习习,骆崎山躺在院中一张竹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子,远华安顿好了思羽和沐青,又替思羽清洗了一遍,换过药,便轻轻到爷爷身边坐下,沉默良久,终是问道:“爷爷不问他们是何来历?”
  骆崎山道:“你既将他们带回来,自有你的道理,又何须再问?”顿了顿,含笑看了她一眼:“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远华犹豫片刻,咬牙道:“这次上京,已找到了远帆……”骆崎山吃了一惊,直起身子定定望向她,手中扇子跌落在地上,远华心中难过,上前握住爷爷的手,道:“都怪我没用,不能将他带回来……”断断续续,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
  一面说,一面见爷爷脸色逐渐灰败,眼中原本热切的目光渐渐化为一片空洞,便住了口,唤道:“爷爷——”骆崎山将她双手推开,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也不言语,便转身向屋中走去,远华抢上前扶住,骆崎山摆摆手,挣脱她蹒跚而去。远华僵在院中,心中惴惴不安,身子一软,坐在刚才爷爷趟过的椅子上,仰望天空万点繁星,晚风送来阵阵晚香玉的清香,远处熟悉的蛙鸣声不断,她方觉得心中渐渐安定,不多时便在椅上沉沉睡去。
  思羽睡了片刻,朦胧中似乎仍然置身在马车中,车身颠簸不堪,震得伤口撕裂般地疼痛,睁开双眼,却只见屋顶低低的房梁,方想起来已到了骆远华家中。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沐青的鼾声一阵阵传来,他再也无法入睡,心中思潮万端,前尘往事那般清晰,竟反衬得现在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沐青翻了个身,坐起身来,见他睁着双眼直直望着房梁,不由道:“王爷……”
  思羽道:“从今往后,休得再提“王爷”这两字……”沐青想起他的遭遇,心中不忿,又怕提起惹他伤心,一时默默无语,只听思羽叹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废人,你也不必守着我,还是另寻去处罢。”沐青沉默半晌方问:“你如今有何打算?”思羽苦笑两声,道:“我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又能有什么打算?不过苟且偷生,了此残生罢了。”沐青道:“想来太子殿下定能为你洗脱冤屈,今后当有重返京城的日子……”思羽道:“太子如今身边信得过之人更是寥寥可数,恐怕自身难保,你实在不该如此莽撞,若有你在他身边,我也倒放心一些。”
  沐青忿然道:“我哪里忍得住?那棠觅华也是你一力保荐的,想不到竟然如此恩将仇报,若不是看在他姐姐面上,我这就去杀了他。”思羽道:“罢了,也是我看走了眼,待我伤好离开这里,也便与他骆家再无瓜葛。”沐青道:“我跟着你。”思羽勉强笑道:“不可,你父母还在扬州吧,也该去尽尽孝道了,我如今只能浪迹天涯,怕是再无机会见我母亲了。”沐青心中酸痛,也不再坚持。
  白昼渐短,黑夜复长,院中晚香玉渐渐谢去,不觉秋意渐浓,思羽伤势已愈合大半,已能下床在院中走动片刻,沐青见他已无大碍,又呆了几日便欲告辞,远华问他:“沐大哥打算去哪儿?”沐青道:“我想先去京城一趟,若有机会见到太子,也好把王爷的情况告诉他。”远华笑道:“你就不去看简平妹子?”沐青面上微微泛红,正了颜色道:“若她还愿意跟着我,我便带她去看我爹娘。”远华道:“别忘了来看我们,你们这喜酒我可一定要喝。”沐青一笑,便辞了思羽和远华,又去房中别了骆崎山,驾了马车扬鞭而去。
  远华立在院门口,看他去远了,回身见思羽呆呆坐在院中,上前搭了搭他的脉搏,又问:“这几晚可还觉得疼痛?”思羽默默摇摇头,远华笑道:“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个月,你想去哪儿都成,汾州景色很好,到时我带你四处走走。”思羽道:“不敢再烦劳骆小姐,既已无大碍,我想这就告辞。”
  远华一愣,欲拿石桌上的茶盏,伸出手去却捞了个空,半晌方收了手,强笑道:“我晓得你不愿再呆在这儿,不过你的伤势如今还不宜远行,最好再多等一个月……”思羽道:“骆小姐的恩情自是不敢忘,不过叨扰了这么久,我心中已十分不安,如今确也该走了,我身子素来强健,料想这伤势已不碍事。”远华一颗心直往下沉,不由道:“你身无分文,又能去到哪里?”
  思羽立起身来,淡淡道:“不劳骆小姐费心,我虽孑然一身,料想也不至饿死。”正说间,只得里屋骆崎山道:“南公子可愿进来与我下一盘棋?”远华吃了一惊,忙扶了思羽进屋,只见骆崎山坐在床边,床上已摆好了一方棋盘,听两人进来,也不抬头,便道:“南公子是我孙女的病人,她一向定要确保病人全然无碍方可放手,这盘棋你若能赢了我,我便叫她送你出门。”
  思羽一笑,便坐到床边,也不推辞,拈起一枚黑子便落在棋盘中,骆崎山面无表情,回了一子,远华一喜,便自出去整治午饭,她心中十分安定,不由轻轻哼起小曲儿,不多会儿,饭菜已烧好,便进得里屋来,思羽果然已落败,骆崎山道:“公子棋艺还有待磨练,什么时候赢了我,什么时候便可出这门。”说罢,便立起身来随远华上了饭桌,思羽静静坐了片刻,心中十分懊恼,也只得随了过来。
  远华替两人盛了饭,又把两块肉夹到爷爷碗中,笑道:“爷爷晚上想吃什么?一会我去给你打两壶酒可好?”骆崎山见她一脸雀跃,不由微笑点头,又见她偷偷看了一眼思羽,思羽却沉着一张脸,只默默吃饭,心下便微微叹气。
  秋风乍起,便吹皱了一池水波,凌云织站在池边,看那池中金鱼四处游弋,回想起春天在这池边偶遇南思羽的情形,不由心中阵阵疼痛,她自那日被朱恃送回家后,便大病了一场,如今病势渐去,便进宫来看望姐姐,顺道去皇后宫中问安。身边莫芜见她神思恍惚,唤道:“小姐——”云织凄然一笑,回身道:“走罢。”
  进了皇后宫中,莫芜止步,云织进得门来,却闻皇后去了曹贵妃处,便只得在厅中等候。呆呆坐了片刻,却闻听宫人通报三皇子已至,正欲转身避开,朱定已大步进来,见了云织,不由嘿嘿冷笑两声。云织只得见了礼,还未坐下,朱定已上前托起她的下颌,低声道:“你如今靠山已去,怎么见了我还是这般颜色?”
  云织将头一偏,冷然道:“这里是皇后寝宫,还请殿下自重。”朱定也不放手,盯着她道:“你的意思是说不在这里,就可随我的意?”云织急道:“殿下就不怕我唤人进来?”朱定瞧着她一脸怒色,更显得娇艳欲滴,不由色心大起,将脸凑过去,在她耳边笑道:“你喊啊,皇后一时半会回不来,这些宫女太监,哪个敢来坏我的事儿?你若从了我,我便奏请父皇,封你为我的侧妃……”一边说,一边双手一紧,揽住她的纤腰,便往她唇上吻去。
  云织又羞又恼,抽出手来,狠狠往他面上抽去,“啪”的一声,朱定白皙的面上印上五个红肿的指印,他一腔欲火消失无踪,暴跳道:“你敢打我……”正欲抓住她的双手,忽见她双眼眨了不眨地看着门口,回身一望,只见皇后一脸怒色立在门边,身后宫人低头无言,便不由放开云织,云织身子一软,跪下道:“皇后恕罪……”
  皇后冷冷进来坐下,见云织跪在地上身子微微颤抖,朱定在一旁讪讪道:“母后……”也不理他,只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喝了两口,方沉声道:“你们如今越来越大胆了,竟在本宫房中做出这等事,如若传出去,你们倒说说,本宫这脸面要往哪儿搁?”
  云织分辨道:“皇后明鉴,实是三皇子用强……”皇后冷笑道:“大胆!若不是你招蜂引蝶,三皇子哪儿来的胆子?别以为本宫不知道,你上回在太子宫中过了三更方回府,你说说这事可有假?”云织闻言一惊,面上惨白,却做声不得,皇后放缓语气,道:“以前的事本宫也不想追究了,如今看来,也只能把你给了三皇子,也免得日后再闹出来什么不可收拾的事儿。”云织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皇后,见她再无他言,不由万念俱灰,求道:“小女只愿削发为尼,长伴青灯,还请皇后开恩准许。”皇后怒道:“不准!本宫决定的事,就不必再说了。”
  忽然一个声音朗朗道:“还请母后收回成命,只因儿臣早已和凌小姐相约在先,要将凌小姐纳为正妃。”云织惊惶间回身一望,只见朱恃修长的身影立在门边,双目炯炯望着皇后,不待皇后答话,进来跪在云织身边,轻轻携起她的手,温柔向她一笑,肃然对皇后道:“儿臣大胆,但请母后成全。”

  离别
  汾州虽不比京城繁荣昌盛,但城内山清水秀,人杰地灵,自有一番风情。这日远华清早到城内顾员外家问过诊,便在城中信步走来,只见秋高气爽,浮云悠悠,倒也十分悠闲自得。
  途经一家绸缎庄,她取出袖中刚收到的诊金掂了掂,盘算片刻,便进了门,这绸缎庄中也有做好的成衣,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总觉不满意,便选了两匹上好的素色丝绸,所幸顾员外给的诊金十分丰厚,她咬牙付了钱,便来到一家熟识的裁缝店,将丝绸交予老板丽娘,丽娘笑道:“骆家妹子去了一趟京城怎地也招摇起来了?老爷子肯穿这衣料?”
  远华讪然道:“不是做给爷爷的……”丽娘看她面现羞色,心下猜到几分,便打趣她:“看来妹子喜事将近了?”远华急道:“你再胡说,就不叫你做衣裳了。”丽娘笑道:“妹子总该把尺寸告诉我罢。”远华张口结舌:“尺寸我还未替他量过……”
  丽娘细细抚摸那丝绸,咋舌道:“这料子真不错,剩下的边角赏给我做条帕子罢?”远华笑道:“看你自己的本事了。明日把尺寸给你拿过来。”说罢,转身出了门,心中又有些惭愧,便去沁芳客栈打了酒,切了两斤牛肉,这才回转。
  思羽每日与骆崎山对弈,使尽浑身解数终不能得胜,不由起了好胜之心,每盘对弈后都在心中暗暗回想,愈是往细处思索,愈是觉得他的棋风犀利,诡异多变,心中十分佩服,日间闲来无事,见骆崎山房中满架书册,便去取来浏览,见那书架上层摆满了《易经》、《周髀算经》、《齐民要术》等杂著并几本棋谱和字帖,中层则是《山海经》、《水经注》、《禹贡地域图》等地理书著以及《吴郡志》、《桂海虞衡志》等地方志,下层一排医著,孔孟之书却一本也未曾寻见,便将那几本地方志拿来细看,只觉兴味盎然,便也就不觉得时日苦闷难捱。
  这日挣扎了良久,仍是败给骆崎山,骆崎山抚须微笑道:“公子近日棋艺大进,恐怕再过几日也留不住你了。”思羽面现愧色,只道:“骆老学识渊博,棋艺精湛,岂是在下所能及的?”骆崎山微微阖上双目,道:“这棋盘中博大精深,变化万千,又岂有长胜之理?穷则禁、禁则变、变则通、通则终,若有心,便总会等到柳暗花明之日。”思羽细细咀嚼去,只觉犹如醍醐灌顶,神台一片清明,不由暗暗心惊,肃然道:“多谢骆老赐教。”
  正说间,只见骆崎山忽的睁开双眼,面上现出兴奋之色,笑道:“今日又有酒可喝了。”果然骆远华在院中已摆好了酒菜,进来笑道:“爷爷今日又赢了?”骆崎山道:“我若输了,这酒怕就不能喝了吧?”远华嗔道:“爷爷……”
  晚间思羽正在灯下看书,却听远华推门进来,见她端了一盆清水,便道:“不劳骆小姐,我自己来便是。”远华道:“这些时日都是你自己换药,今日就让我来吧,也好查看下伤口愈合得如何了。”思羽听说,便不再坚持,放了书坐到床边,远华上前替他解开衣带,一面笑道:“爷爷的旧衣你穿着怕是很不自在吧?”
  思羽一笑,也不言语,远华将他上身衣服褪去,将绷带取下,见他一身斑驳伤痕,自左胸到右肋一条长长的刀疤,宽约半寸,其色黑紫,便笑道:“恢复得不错,不过以后怕是要吓着你娘子了。”话说出口,自觉面上一阵潮红,忙去拧水过来替他擦洗,触手处只觉他肌肤结实柔韧,身上一阵淡淡的男子气息,他的呼吸自她头顶上传来,她只觉颈间微微发痒,更是心神慌乱,连耳根都红了。
  思羽亦觉得些微异样,便笑道:“难怪你与一般女子不同,你爷爷实在是位世外高人。”她有些诧异,便扬起脸望向他,双眸晶亮,半晌方笑道:“别人都说爷爷是怪人一个,不想你倒是他的知己。”思羽道:“我跟你爷爷相处了这些时日,实在获益匪浅。”
  远华面上红晕方渐渐退去,拿过药来敷在他伤口上,道:“今后不用绷带了,这药每日清洗后敷上一次,再敷得十日也就可不用了。”思羽点头,正欲穿上衣服,她却将他按住,取出一根绢尺,在他身上比量,思羽便问:“干什么?”远华道:“你难道想一直穿我爷爷的衣服?”思羽心中感激,渐渐觉得一丝温馨荡漾开来,不禁对她展颜一笑,她却只专心为他量身,一面在心中暗暗记下。只听他又道:“再过几日若能赢得了你爷爷,我便想告辞了,日后若有机会,一定回来谢过。”
  远华收了绢尺,默默坐了片刻,问道:“你打算去哪里?”思羽道:“还没有想好,不过看你爷爷那些地志很是有趣,如今我身无牵挂,倒是很想去四处看看。”远华只点头不语,忽抬起头来道:“糟糕……”思羽正穿了一半衣服,闻言一愣,只听她懊恼道:“我忘了方才量的尺寸……”他笑了起来,便道:“那就再来量过就是。”
  第二日远华早早去了城中,思羽和骆崎山下过一盘棋,骆崎山便道:“老朽有一事相求,南公子若是不愿,也倒不必勉强。”思羽忙道:“骆老有事但说无妨,在下一定办到。”
  骆崎山望了窗外良久,方收回目光,缓缓道:“我想上京城一趟……”思羽一惊,问道:“可是为了令孙?”
  骆崎山颔首:“他自小便遭大难,又与我失散,听远华说来性子已变得十分偏执,我倒也不存什么指望,不过想去看看他,日后下了黄泉,也好对他爹娘有个交代。”
  思羽默然无语,骆崎山又道:“我去后,远华恐怕会十分不安,若南公子愿意陪她到我回来之时,我倒可放心上京。”思羽惊道:“如此怕不甚妥当……”
  骆崎山淡淡道:“公子若觉不便,也就算了。”思羽想了片刻,也只得笑道:“既然骆老觉得并无不妥之处,在下自当遵命,再说,还未赢过骆老,也不敢就此别过。”
  骆崎山呵呵一笑:“等我回来之时,再来好好杀上一盘。”待他出了房门,便起身走到窗边,向窗外道:“几时学起偷听来了?”
  远华将头伸进窗来,一脸不豫之色,道:“爷爷要上京,怎么也不跟我说?又叫他陪我,我自小跟你走过这么多地方,哪里需要人陪了?”
  骆崎山双目炯炯:“丫头,爷爷一片苦心,你怎么倒不领情?”远华将胳膊支在窗沿上,低头半晌,方悄声道:“我虽喜欢他,但也从未想过日后便要与他在一起……”
  骆崎山轻轻抚摸她头顶,柔声道:“我瞧思羽这孩子,也必不是久居乡野之人,也罢,缘分二字,合则聚,不合则散,一切随缘罢。不过你真不愿他留下来?”
  远华道:“我自然喜欢,可他并无此心,勉强他留下又有什么意思?”骆崎山便不再言语,一阵秋风吹过,送来院中淡淡草叶清香,她心中酸涩,只将脸贴在爷爷手心,闭目凝思。
  几日过后,骆崎山备好行装,拄着一根拐杖,一大清早便悄悄上了路,思羽梳洗已毕,走到骆崎山房中,只见房内收拾得干净整齐,远华呆呆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他睡过的枕头,茫然望着窗外,不禁道:“骆老已经走了?”远华点点头,收回目光,放下枕头站起身来:“爷爷向来这样,他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抬头看了看思羽,又道:“你也该走了。”
  思羽愣在门边,一时有些怔仲,良久方道:“我答应过你爷爷,要在他回来之前陪着你……”远华将他的手臂一拉,笑道:“老人家的话有些该听,有些不该听,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思羽随她进了厅堂,只见桌上已收拾好了一个包袱,她将包袱打开来,却是两件素色丝绸的衣衫,一小包草药,一个小小的香囊,还有几块碎银,远华拿起那香囊,道:“我看你上回挺喜欢这冷香草做的香囊,便重新做了一个给你,你若不嫌弃便收着,这几两银子,是我借给你的,要算利息,你日后可得连本带利还给我。”
  思羽心中微微有些失落,顾不得感谢,只定定地注视着她,她别转面孔,也不看他,只笑道:“走吧,我也要去城里,正好送你一程,原说过要请你喝酒的,就当替你践行罢。”思羽默默随她出了门,见她将大门锁上,一时觉得胸中百味呈杂,转目凝望这小小院落,竟然觉得有些不舍。
  两人出了院门,一路默然,已是金秋十月了,两边的稻谷已开始收割,思羽极目远眺,只见天地间一片金黄,秋风扬起半人高的谷穗,似波浪一般起伏不尽。远华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棉布袍子,便被映上了淡淡的金色,颈间几绺发丝散落下来,也似染上了一层金辉,衬得面颊红润,双眉如黛,眸中莹莹闪烁,思羽几番侧目,只见她面容静默,波澜不惊,想起那日清晨在骆崎山房外隐隐听她说喜欢自己,莫非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到了城中,只见人来人往,酒旗四处飘展,远华一路挤过人群,径直去了沁芳客栈对面的一家酒肆,思羽跟在她身后,虽只穿着骆岐山的一件旧衣,也不甚合身,但他身形挺拔修长,神情洒脱,在人群中显得仙姿朗朗,早赢得众人纷纷侧目,挤过之处,不少女子皆是脸红心跳,痴痴凝望他背影。他上了酒肆二楼,见远华早已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便上前坐定,远华道:“要喝地道的汾酒,还是这家好些。”
  片刻后酒菜俱已上桌,远华替他斟满一杯酒,笑道:“这些酒菜比不得王府,也只有请你将就些了。”思羽道:“哪里还这么讲究?”远华抿嘴一笑:“也是,这两月难为你吃我做的粗食,怕是早就闷坏了吧?”
  思羽也不答话,便将酒一饮而尽,汾酒浓烈醇厚,芳香满口,他眉头一展,远华忙又斟满一杯,他注视着杯中琼浆,随口吟道:“琼杯倚食青玉案,使我醉饱无归心……”远华深深地看着他的脸庞,他忽抬起头来,迎上她的视线,眸中一片漆黑,就似一汪深潭般幽不见底,她心中微微一颤,便转头望向窗外,却又觉得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自己脸上,直烧得她面上发热,低头抿了一口酒,方道:“我还有一事求你。”
  思羽只定定望着她,道:“你说便是。”远华道:“你今日一走,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不论你今后怎样,我只希望你不要记恨觅华。”思羽心中淡淡有些惆怅,未及答话,只听她又道:“他纵有千般不是,毕竟是我的唯一的弟弟,只求你看在我和爷爷面上,不要恨他……”言罢,语声哽咽,眼中盈盈欲滴,思羽忙道:“你放心,我不再怪他便是。”她闻言便璀然一笑,又转过头去望对面沁芳客栈的锦旗,久久不再说话。
  一时酒过三巡,盘中菜已吃尽,远华结过账,便立起身来,笑道:“我还要去顾员外家一趟,就不送你出城了,你自己一路小心。”向他一笑,将心一横便下了楼。思羽仍旧坐在楼上,见她快步走入人群中,很快便寻不见她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取过她为自己准备的包袱,拿出那枚香囊,凝目看了半晌,方珍重收入怀中。

  远游
  秋雨初霁,一片花红柳绿便皆显了迟暮,灵鹤湖畔落叶潇潇,秋水瑟瑟,湖上烟波浩淼,薄雾迷离。朱恃静静立在湖边,展目远望,他只穿了一身天青色的长袍,站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凉意,孟扶上前将一件披风围在他肩上,低眉敛目道:“此处寒重,殿下还是早些回去罢。”
  朱恃颔首,正欲转身,一阵秋风吹过,片片金黄的落叶便簌簌而下,落叶的间隙中,隐隐可见一个素妆丽人,带着两个宫女正往这边款款行来,枯叶落定,方看见正是凌云夕。
  云夕一时间有些怔仲,踌躇了片刻,方上前行礼,朱恃将她扶起,笑道:“这儿景色虽好,寒气却重,四皇妃倒也不可久待。”云夕道:“这便想回转了,殿下也要回去么?”朱恃含笑点点头,两人便顺着花径往回走去。
  寒风拂在面上,已有些厉厉的涩人,朱恃不由轻轻咳了两声,云夕抬眼望了他片刻,轻声道:“殿下身体向来不好,也不可太操劳了,保重身体要紧。”朱恃一笑,道:“不妨事。”云夕欲言又止,见前方宫檐迫近,方开口道:“臣妾想求殿下一事。”朱恃顿住脚步,默默望着她,只听她道:“云织年纪尚小,还有些不懂事,宫中的规矩也不太明白,还请殿下在皇后跟前多周旋一些……”
  朱恃笑道:“我自会向母后解释。”云夕又道:“今后云织就拜托殿下了。”朱恃肃然望着她的眼睛:“你放心,今后我必会诚心相待。”云夕心头升起一丝苦涩,不再多言,向他行了一礼,便默默转身去了。
  一路缓缓回至寝宫,还未进门,却见一众宫女面上神色皆有些古里古怪,她心中狐疑,也只作不知,径直往自己卧室走去,经过朱暄房间,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她见房门虚掩,便轻轻推门进去,抬眼一望,便如同被钉子钉住一般,再也挪不动脚步。
  只见轻纱帐中,两个身影正纠缠在一起,那男子长发垂肩,身强体健,低低喘着粗气,正是朱暄,那女子在他身下,扭动着蛇一般的身躯,口中喃喃发出惑人的低吟,云夕面上一阵潮红,正欲转身出去,朱暄却抬起头来,见了她不由一愣,慢慢放开手中人儿,撩开纱帐坐了起来,那女子便也往门口一望,面上却无慌张之色,嘴角噙着一丝冷笑,将一件衣服披在朱暄身上,方缓缓穿上一件艳红的里衣。
  云夕见那女子面容陌生,也不像寝宫中的侍女,心中羞愤,不由沉声问道:“你是何人?”那女子漠然一笑,也不言语,只低头整理衣服,朱暄站起身来,不耐烦道:“她是何人你管不着。”
  云夕紧紧盯着朱暄,见他若无其事,闲闲系上衣带,便忍不住道:“你也该顾虑自己的身份,光天化日,怎能和来历不明的女子……”朱暄眉头一挑,走到她身前,凑过脸去,在她耳边冷笑道:“你应该明白,我娶了你并不是因为喜欢你,我的事你最好少管。”
  云夕面色发白,身子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朱暄又冷冷道:“你刚才和谁在一起,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还未问你,你倒反来盘问起我来了?”云夕心头一阵冰凉,忽然腹中一阵翻涌,只觉一阵恶心,顾不得答话,便挣扎着转过身,芳景默默上来扶住,云夕捂住口,踉跄退开。
  朱暄只沉着一张脸望着她的背影,那女子穿好一身红衣,上前抱住他的腰身,腻声道:“殿下,你不是答应过我……”朱暄不动声色挣脱开来,走到几前坐下,王照躬身奉上茶来,悄声道:“棠将军已等候多时了。”朱暄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便抬眼向那女子道:“我不是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再等段时日,我自有安排。”那女子娇媚一笑,将身贴过来,伸臂搂住他双肩,一张妖治的脸庞贴在他面上,轻轻在他颈间吹了一口气:“可不要让我等太久。”
  朱暄方洗簌更衣,往前厅而来。觅华在朱暄厅中等了多时,见朱暄进来,忙上前跪下,道:“殿下千万替下官在皇上跟前说句话。”朱暄扶他起来,道:“棠将军起来再说。”觅华站起身来,见朱暄面上一片肃穆,只坐在椅上埋头喝茶,不由心中惴惴。
  朱暄喝了半日茶,方搁了茶盏,道:“太子的话父皇向来都很看重,这次他一力荐你去边关,父皇也已下旨,这事儿多半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觅话心中一阵失望,复上前跪道:“下官只想呆在殿下身边,为殿下效力,还请殿下成全下官这番心思。”
  朱暄站起身来,在他肩上轻拍两下,放缓语声:“我何尝不想棠将军留在朝中,我也可多个臂膀,奈何这次太子铁了心要把你弄走,我也在父皇跟前说了不少话,可父皇还是只听太子的啊。”将他扶起来,又道:“棠将军放心,你先去驻守个半年一载的,待我慢慢在父皇跟前活动,尽早把你调回来。”
  觅华心中十分不甘,他自觉千辛万苦才得到今日的地位,不想一纸诏书下来,却要远离京城去镇守边关,他心中明白,这实际上是变了法子将自己流放到了漠北,原本还指望朱暄能帮忙回旋,可如今看他语气,此事已是铁板钉钉,再无转机了。
  朱暄转头吩咐王照道:“把给棠将军准备的薄礼拿上来。”不一会儿,王照便捧上两箱金银珠宝,朱暄道:“棠将军此去边关,生活必定清苦,这点薄礼,还请将军收下。”觅华见事已至此,也只得谢过去了。
  王照低低在朱暄耳边道:“太子想方设法把李将军从边关调回来,又把棠将军弄了去,殿下就由得他如此?”朱暄一双阴桀的眼睛看着觅华出了殿门,方道:“这棠觅华野心不小,也不见得真就忠心于我,把他放出去观察两年倒正合我意,你叫人盯着他,若有什么动向,即刻报与我知。”
  晚秋已过,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近日河南开封城中的集市上,悄悄多了一个忧郁的年轻人,摆了一张字画摊子,书画笔力浑厚,极富神韵,卖画的年轻人只穿着单薄的素色衣衫,衣服质地十分上乘,整个人显得清华高贵,与周遭便显得格格不入,虽只静静坐在街角一偶,寂寂寡欢,整日里不出一声,生意却是十分的好。
  旁边同卖字画的两个书生早已忿忿不平,窃窃私语道:“不过是长着一张好面孔罢了,有什么真才实学?”另一人道:“可不是?也未见得光顾的有什么达官贵人,不过都是些丫头妇人罢了。”正说间,那年轻人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两人只觉得他目光如电,不觉噤若寒蝉,便讪讪收了口。
  开封城内程员外家的程小姐上香经过此处,在轿中远远看见那年轻人,便吩咐丫鬟去买了他几幅字画,回到府中细细赏看,十分喜欢,忆起那年轻人的身形面容,更是心中牵念,过了两日便携了丫鬟往那集市上去,到了前日的地方,却只见一地萧瑟,那年轻人已不见影踪。丫鬟向旁边两个书生打听,那书生道:“那人几日前静悄悄来了这里,昨日就不见了,谁知道他什么来历?”
  南思羽早离了开封,走走停停,往湖广境内而来。途中风餐露宿,自不必言,他有时想起王府的锦衣玉食,不仅心中苦笑:原先但凡食物粗糙一些,环境杂乱一些,他便不得自在,宁肯不食不眠也不愿将就,就是在沙漠中,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也不会随地便坐,可如今他曾经吃过山中看不出颜色的野果,只用衣袖略略擦一擦便送入口中;也曾经在雨声淅沥的夜晚躺在别人的屋檐下呼呼入睡,旁边就坐着几个肮脏的叫化子。原来褪去那身显赫的光环,他不过是这普天之下最平凡的一只蝼蚁,浮游在悠悠长空下,为了生存苦苦挣扎,时移事易,那个王府中挑剔讲究的小王爷渐渐消失在时光的阴影中,不复再现。
  一路由北向南,空气中的寒气便渐渐凛冽,南方虽不曾降雪,但极目之处,一片肃杀之气,他的心便也如这凋零的落叶一般,在天地间飘飘荡荡,找不着归处。他想起幼时坐在父亲的膝头,父亲给他讲那些过往忠臣烈士的故事,他听得热血沸腾,小小的心胸鼓荡着豪情,铿锵言道:“我长大后也一定也要做个赤胆忠肝的良将,保家卫国。”父亲点点头,目光中闪过赞许之意:“身为大明子民,理当如此。”可如今他从小立下的宏愿和父亲一样,均已归于尘土,只空余了这一身皮囊,仰望茫茫天地,不知何处才是他的归宿?
  进了湖广境内,但见城郭林立,渐渐显出一片繁华,他却心中苦闷,郁郁不得抒发。不一日到了洞庭湖畔,登舟仰望,只见烟雨之中,水波之上,岳阳楼静静歭立,常年风吹雨打之下,楼台檐角已显出点点破败,他拾阶而上,登至楼顶,方才泛舟之地便尽收眼底,朦朦细雨中,几只渔船缓缓穿行而过,船上渔翁蓑衣独立,说不尽的孤寂,远处水山相接,在一片迷朦中渐渐隐去,他想起八岁时和朱恃一同在凌允之跟前背诵《岳阳楼记》,他总不明白范仲淹一代名臣,既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为何不能努力排除万难实现自己的心愿,如今他总算知晓,原来这世上的很多事情,并不是努力了便会有结果,更不是自认行事无愧便会赢得赞誉,原来那样多的身不由己,都有着这样或那样的无可奈何之处。
  朱恃那时还不是太子,整日里只喜欢把王维、陶潜的诗句挂在嘴边,眼中一片向往之色,只说日后总要行遍四处山水,然后寻个风景秀丽之处隐居,而他则一心要在朝堂之上建功立业,朱恃曾笑言,待他功成身就之时,定要到他归隐之处把酒言欢,谁想造化弄人,命运阴差阳错,如今朱恃高居庙堂,他却四处漂泊,往日那些红花绿柳下的誓言,尽付流水东流而去。
  思羽一路荡荡悠悠,游过洞庭湖,又去览过桂林山水,念及故人,想起沐青曾言会到扬州陪伴父母,便又往扬州行去,待到得扬州城内,已是年末。他四处打听,终于在扬州城西寻到沐青住所,只见一间寻常院落,屋檐齐整,朴素端然,他叩了叩院门,不一会儿,门吱咯一声开了,一个布衣少女站在门边,他只觉恍然有些面熟,不由一愣,那少女呆呆看了他半晌,忽大声喊道:“沐青!你快来,南平王来了!”他方想起这少女正是王简平。
  简平忙引了他进到院中,刚走得几步,只见沐青跌跌撞撞从房中冲出来,见了他便倒身下跪,哭道:“王爷……”忽又想起他如今身份,忙又改口道:“南兄……”思羽扶住他的胳膊,心中亦是心酸,笑道:“好久不见,近来可好?”沐青见他形削骨立,面容憔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含泪傻笑,简平过来道:“快不快请南大哥进去坐?我去买点酒菜,你两个好好聊聊。”
  沐青便引思羽进房,思羽问起沐青父母,沐青道:“两老到城外上香去了,恐怕今日不会回来了,他们早就想见你了,你可要好好在这儿住上一段时日才行。”思羽便只一笑,不再言语。沐青又道:“我也刚从京城回来。”思羽便问:“可见到了太子和我母亲?”
  沐青点头:“太子和你母亲知道你还活着,简直欣喜若狂,你母亲托我带了一些东西给你,太子只托我带几句话儿,说他现在还不能来看你,但请你一定放心,他必会尽早替你洗脱冤屈,早日迎你回京。”
  思羽默然片刻,方问:“他如今可好?”沐青笑道:“他就要大婚了,听说迎娶的是凌家二小姐……”
  话未说完,却见思羽面色骤变,扶了桌角缓缓坐下,他并不知道思羽和云织曾经两情相悦,便不以为意,又笑道:“凌小姐和太子倒也很是相配,算来大婚也就这几日了……”
  思羽心中茫然空落,眼中只看见沐青的嘴唇翕动,却听不清楚他说了些什么,脑中只浮现着云织的模样,或泫然欲滴,或笑如春晓,他原本以为已经忘却的清丽脸庞此刻这般清晰,久久压抑的情思喷涌而出,却又化作一支支利箭,将他的心胸刺得隐隐作痛。
  沐青方觉得他脸色有些不妥,见他闭着双目,神色痛楚,不由轻声唤道:“南兄……”思羽听见沐青的声音远远传来,心中一惊,忙睁开眼来,屋中一切如故,沐青正关切地望着他,他苦笑道:“今日还未吃东西,怕是饿昏了。”沐青方放下心来,又去门外观望,一边喃喃道:“她怎么还不回来。”
  思羽静静坐在房中,心中千头万绪,终渐渐归于平静。他自入狱之日,便自断了和云织相守的念头,不想乍闻她即将出嫁的消息,却还是心痛难耐,也罢,既然她与他终究陌路,她能嫁与朱恃,倒也算是美满的结局,自此以后,便不复再思,不复再想。一阵剧痛过后,他心中倒觉一片轻松,便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向着京城的方向默默祝愿。

  北上
  南国的空气潮湿阴冷,到了掌灯时分,更是寒气刺骨,摆在桌上的菜不一会儿就冷了,王简平便拿到厨房重新热过,沐青已喝得面红耳赤,与思羽又干了一杯,道:“我在京城中呆了差不多一月,见着太子之前倒碰见了骆老先生,听他说你还在汾州,却想不到你早走了。”
  思羽点头:“他上京城是想去见他孙子。”沐青道:“那棠觅华早被调到漠北边关去了,骆老先生听说了,知我要到汾州见你,只叫我带话给骆姑娘,便赶着去了边关。”
  思羽一惊:“他那般年纪,怎经得起漠北的严寒风沙?”沐青苦笑:“可不是吗?老先生十分固执,一定要去,我和简平赶到汾州,骆姑娘知道了也焦急得很,第二日便也匆匆赶去了。”
  思羽默然片刻,问道:“她可还好?”简平推门进来,接口道:“好得很,她听说你母亲带了些钱给你,就从我们这儿拿了几两银子走,说是你欠她的。”
  思羽笑道:“确是如此,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倒该多谢她一些。”
  简平道:“我们也是这么说,可骆姐姐说不是她的便多一文也不要,又说她弟弟害你这样,她救你是应该的,就算一笔勾销了,叫我们若见着你,一定转告你不必再挂念此事。”
  思羽埋首喝了口酒,方淡淡道:“她是她,她弟弟是她弟弟,怎能混为一谈?”
  简平撇嘴道:“棠觅华有这样的亲人也不知道珍惜,我姐姐若是她这样……”沐青笑道:“你不是认了她作干姐姐?”简平喜道:“是啊,我们还约好明年春天跟她和骆爷爷在太原碰面呢。”
  思羽一愣:“太原?”沐青红了脸道:“骆姑娘说明年春天会到太原一带游历,正好简平有个乳母在太原,自小将她带大,她便定要我也去见过她乳母……”思羽便笑道:“还未恭喜过二位。”简平喜滋滋道:“好说。”
  晚间思羽便在沐青房中歇息,沐青将阳平公主所托之物交予思羽,思羽见是一包金子并几件衣物,还有一支白布包裹的细长之物,便拿过来将布剥去,却见一柄长剑,正是自己平常所用之物,心下感怀,将长剑抽出剑鞘,轻轻抚摸剑身,沐青在旁道:“你不如就留在扬州,咱们在一处,也好过你孤身一人。”
  思羽默默摇头,良久道:“我还未想好,过段时日再说罢。”沐青道:“太子知我在扬州,若有什么话儿要带给你,我上哪儿去找你?”思羽笑道:“明年此时我一定再来,有什么话那时再说也不迟。”沐青便不好再多说,见夜色已深,便回身自去了。
  一夜无话,沐青清早起身,见简平端了热水过来,便去思羽房前叩门,久久却无人应答,推门一看,房中并不见思羽,床上被褥整齐,桌上放了几锭金子,下面压了一张字条,包裹和长剑也已不见,知他已走了,不由愣在门边,简平过来道:“就走了?怎不多住几日?”
  思羽出了沐青家门,在扬州城中逛了一会,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便寻了一家酒肆,刚至楼梯口,忽一人自楼上急奔而下,将他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思羽定睛一看,只见那人满脸的络腮胡子,低低戴着一顶皮帽,看不清面容,也不抬头,便匆匆出了酒肆大门。
  思羽愣了一愣,觉得有些不对劲,往怀中一探,果然装着金子的小包裹已被他摸走,远华送给他的那枚香囊也一并不见,他心下便一急,金子倒也罢了,那香囊他却有些不舍,忙回身追出门去,果见那人在人群中躲躲闪闪,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到一间房屋前轻轻叩了叩门,门开处,一个大汉伸头四下里一望,便将那人拉进屋,将门重重一关。思羽闪身过去,将耳贴在门边,只听房中一人道:“妈的,这扬州刺史怎么回事?怎地等了这么久也不来?倒叫我们饿了这几日,待他来了,定要好好教训一下。”语声粗犷,说的却是蒙古话。
  思羽大惊,他多次出征蒙古,倒也能听懂蒙古话,只不知扬州怎会出现蒙古人,正心中惊疑不止,只听房中另一人哑着嗓子道:“大人息怒,这扬州刺史还得罪不得。大汗上回元气大伤,这次虽联合了忽刺和天保真,还是小心为妙。”头先那人道:“大汗也太小心了,现今镇守边关的听说是个雏儿,那南思羽又被贬了,还有什么好怕的?”那哑着嗓子的人又道:“大明毕竟兵多将广,若有这扬州刺史说动江南其他各地暗中发动暴乱,大明舍不得这富饶之地,必会派重兵过来镇压,边关的兵力就更不能保证了。” 那声音粗犷的人便冷哼一声, 道:“ 我们杀他个措手不及便是,那大明皇帝只道我们没剩下几口气了,又怎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又来攻打?”
  思羽听到此处,不由心中大怒,便想冲进房去将那几人都杀了,转念一想,便又强自忍住,思索了片刻,抽身出了巷子,往沐青家中急急赶去。
  沐青见思羽匆匆抢进门来,心中一喜,正欲开口,思羽已将他一把抓住,道:“你赶快去京城,定要尽快见到太子……”沐青惊道:“何事这么急?”思羽定定神,将方才所听之事说了一遍,沐青怒道:“岂有此理!欺负我大明无人?”便去房中收拾东西,简平在旁道:“我跟你一起去。”沐青点头,又问思羽:“你在此等我消息?”
  思羽摇头:“我这便上边关去。”沐青一惊:“你去边关做什么?还怕棠觅华找不着你?”思羽道:“这事也是我当日埋下的祸患,若不是放走了脱木尔……”话未说完,见沐青和简平面上一阵尴尬,便道:“想不到那脱木尔竟然如此不守信用,棠觅华刚到边关,只怕毫无防备,若等朝廷派兵过去,恐就迟了……”
  沐青想了会儿,道:“既是如此,还是我去罢了。”思羽道:“不可,我去不了京城,太子那边需得有人即刻通报……”
  简平插口道:“你就不怕那棠觅华又要杀你?”思羽沉吟片刻,道:“他当日毕竟放了我,如今倒也不见得就定要杀我,不论如何,此事必得告与他知,让他早作准备。”顿了顿,又笑道:“你们放心,我自会见机行事。”
  三人出了城门,思羽挥别沐青和简平,便策马北上,一路快马加鞭,跋山涉水,不多日,已进入漠北边境,眼见望月关遥遥在望,心下一松,便放缓马蹄,但觉朔风厉厉,鹅毛般的大雪扑面而来,他身上衣服十分单薄,便觉得有些僵冷。不多会儿,行至望月关下的一个小镇,便牵了马进入集市之中,寻了一处酒馆,要了壶热酒,仰头喝下肚去,方觉得身上暖意渐渐回升。
  他曾带兵经过此处多回,这时便转头四处打量,只见镇上人迹寥落,巷口街尾,所见倒有大半是把守的官兵,也未见任何异常。他在酒馆中直待到晚间,见天色渐渐昏暗,便寄了马,悄悄往兵营中而去,所幸大雪密集,巡逻的人便少了不少,倒也未曾有人发现他的影踪。他偷入兵营,方发觉兵营中已变了格局,营中兵帐肃立,并无喧哗之声,倒是秩序井然,便不由暗暗点头,心道这棠觅华却也治兵有方。
  来回盘桓了几遍,只寻不见主帐所在,他心下有些暗暗着急,便将身隐在一处兵帐后,四处张望,看了半晌却不得要领,便寻思着若有人出帐,便叫他带路。
  等了半日,方见一人穿着鼓鼓囊囊的棉袄,头上围了厚厚的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手上端了一盆水,蹒跚着出了兵帐,思羽见他打扮并不是营中士兵,便猜测或许是此处军医,也顾不得许多,赶上前一把扣住那人脉门,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可知道棠觅华是在哪个帐中,快带我过去。”那人闻言哆嗦了一下,久久不出声,思羽便将手一紧,那人方轻轻点了点头,仍旧不说话,只向一边扬了扬脸,思羽沉声道:“你带我去,若敢耍花样,定不饶你。”
  那人便只得带了思羽向前走去,思羽跟在他后面,远远看见有巡逻的士兵,便将那人拉过身来,隐在近旁的兵帐后,待巡逻之人过去了,便又推着他向前,绕了半日,思羽便觉得有些不对,眼见渐渐远离了那片兵帐,心中怒意上升,便用剑柄抵住他后腰,厉声道:“你什么意思?”
  那人倒也不怕他,弯腰将水盆放在地上,转过身来拉下头巾,一张清秀的脸庞便浮现在思羽眼前,片片雪花飘落在她的发际眉间,她便似乎化作了这茫茫雪地中的一部分,天地寂寂无声,她沉默地看着他,眸中光华聚敛,正是骆远华。
  思羽恍然片刻,方收了手中长剑,柔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远华面上一片戒备之色,也不答话,只问他:“你找觅华做什么?”
  思羽一愣,不由笑道:“我不是要找他麻烦,而是有要事相告,现今脱沐尔正举兵来犯,他恐怕并不知道,我只想提醒他早做准备。”定定地凝视她片刻,正色道:“我答应过你,今后都不再记恨他的。”
  远华面现愧色,低下头去轻声道:“是我多心了。”风声唳唳,卷起阵阵雪花,自两人身畔呜咽而过,她默然良久,方抬起头来道:“我带你去罢。”
  一路到了觅华帐前,远华便道:“你进去吧,我在这儿等你。”思羽奇道:“你不一起进去?”远华将脸一偏:“我不想见他。”思羽不由悄声问道:“你在这儿这么久,都没去见他?”
  她点点头,道:“你先去罢,等你见过他再说。”

  边关
  帐中幽幽燃着一盆炭火,棠觅华坐在案前懒懒翻看着一卷兵书,只觉得寒气渗骨,抬头一看,炭火盆中只剩下几点火星,心中升起一股怒意,不由大声骂道:“怎么当差的?还不进来添火?”等了片刻,仍不见人进来,便霍然起立,走至门边将帐帘一掀,正欲出声呼唤,忽见门口侍立的两个守卫已不见身影,他心中疑惑,出了军帐在周围寻了一圈,倒也并无异常,只得悻悻回转。
  刚进军帐,却见一人站在帐中,手持长剑,寒星般的双眸正定定看着自己,他浑身僵住,眼光不由自主看向案上自己的佩刀,思羽冷笑两声,拿起佩刀走至觅华身前递给他,道:“身为主帅,这佩刀怎能随处乱放?”觅华木然接过佩刀,直直盯着他,欲拔出手中佩刀,却又觉得额角冷汗浸出,双手使不出半分力气。
  思羽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来这儿只是想告诉你,脱木尔联合了忽刺和天保真,不日便要攻来,你必得早作准备。”
  觅华沉着一张脸,半晌方问:“你如何得知?”思羽道:“你无需知道,我只问你,如今边关兵力如何?”觅华本不欲回答他,见他一脸肃容,竟不由自主道:“也只得五万。”思羽点头:“兵力虽不少,恐将士耐不住此处严寒,兵力便会大大削弱,只怕挡不住蒙古的彪悍骑士。”觅华双手紧紧按住刀柄,只戒备地看着他。
  思羽沉吟片刻,又道:“如今也别无他法,你明日便要加紧操练,操练之时,让将士少穿一件衣服,过得几日习惯了,便减少一件,明日起,众将士必得多食荤腥,帐中不能再燃火取暖,需得增强抗寒之力。”觅华不答,却道:“我为何要信你?”
  思羽朗然一笑:“你若不信,自己丢了性命不要紧,这大明江山便也是断送在你手中,这千古罪名,你可要冒险一试?”
  觅华默然无言,思羽便道:“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走至门边,又道:“边关的壁垒,最好再让人加固一下,虽不能指望能挡住多少,毕竟聊胜于无。”
  觅华暗暗咬牙,死死拽住刀柄,几番欲趁他不注意时举刀,终是有些胆寒,见他正欲掀帘出去,方沉声问道:“你为何帮我?”思羽转过身,正色道:“我不是帮你,只是不希望看见蒙古铁骑踏破这边关之地。你若想日后加官进爵,便好好守住这里。”不再多言,转身出了营帐。
  觅华僵在帐中,只觉浑身已被冷汗浸湿,心中疑思万端,见他去远了,方如梦初醒,忙追出帐去,见巡逻的士兵正往这边过来,不由大声喝道:“都死哪儿去了?营中来了贼也不知道?快给我四处搜查,抓到来历不明之人,一律格杀勿论!”那巡逻领队见他脸色铁青,忙唯唯应了,率众领命而去。
  思羽出了觅华营帐,刚寻到远华,却见火光四起,巡逻之人已四面涌来,远华顿足道:“糟了,你随我来。”拉住思羽,在兵帐间绕来绕去,不多会儿,便奔至一堆草垛旁,思羽揭开草垛上蒙着的油布,两人翻身上来,远华便抱起一捆干草,散在身上,又拉下油布,紧紧将两人裹住。
  觅华见四处火光冲天,心下方稍稍安定,忽又想起一事,忙唤过那巡逻领队,道:“那贼子已被我砍了两刀,想来此时已命丧黄泉,众兄弟日间幸苦了,就不用再搜了,各自回帐好好歇息,待明日再搜罢。”那领队道:“将军体恤众兄弟,我等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怕还是将那贼子抓到放心些。”觅华冷笑道:“我说了不用便不用,你莫非不信我?”那领队只得躬身道:“不敢,既然将军认为无碍,待明日再搜便是。”行了一礼,转身自去遣散众人。
  觅华冷冷看着他的背影,心下松了口气,方才神思慌乱,竟未曾想到此人乃是朱暄所派,幸亏及时喝止,不然若被他搜到南思羽,自己上回放他之事便也败露无遗。他一路走回营帐,又在帐外加了几个侍卫,方梳洗了睡下,将佩刀压在枕下,心中暗自盘算。
  思羽和远华伏在草垛中,不多时,却见火光渐渐熄灭,呼啸声也逐渐减弱,巡逻之人竟四下散去,远华心中疑惑,悄声对思羽道:“也许不是来寻你的。”思羽心下明白,却不好说穿,只轻轻一笑。两人又等了良久,不见动静,便悄悄钻出草垛,一路出了兵营。
  行了半日,远华回身一望,只见兵营中点点灯火已淹没在茫茫白雪中,便问思羽:“你可有住处?”见他摇头,便道:“我和爷爷寄住在山上一处猎户家中,正好那猎户去了深山里,你若愿意,便和爷爷挤一挤,过了今晚再另寻住处可好?”
  思羽点头,道:“正该去见过骆老。”侧过头去细细看她,只见她双颊冻得通红,便笑道:“穿这么多,还觉得冷?”远华道:“此处也真是寒冷,汾州虽然也下雪,却暖和多了。”
  思羽一笑:“此处自然比不得汾州。我听沐青说你们来了这里,却想不到这时还未回去。”远华面上忧色浮现,道:“爷爷的身子不大好,也只能过了冬天再上路。”
  思羽忍不住问道:“骆老可见过了觅华?”远华道:“我找到爷爷前他便见过了,见到我时只对我说今后不要再提起他……”
  思羽无法接口,两人沉默片刻,思羽又笑道:“你怎么会在兵营中?”远华道:“这里的人多以猎物为食,镇上买不到粮食,爷爷又吃不惯这些荤腥,我便到兵营中作了军医,好向他们要点粮食。”思羽便问:“觅华可知道?”她默默点头,半晌方道:“他自然知道,不过他也不愿见我,这样也好,各自落得清净。”
  思羽心中微微叹气,不再多言。两人攀上一处山崖,穿过一片松林,不一会儿便见一间木屋隐在松林后面,远华引他进了屋,唤道:“爷爷,您瞧谁来了?”骆崎山睡在炕上,见思羽跟进来,不由大喜,强坐起身呵呵笑道:“南公子怎么来了?我正嫌闷得慌,总算有人来陪我下棋了。”
  远华忙上前扶住他,笑道:“爷爷真是糊涂了,这里哪有棋?”骆崎山咳了一阵,道:“要下棋还不容易,难道非要正正经经的棋盘棋子才行?”思羽过来坐在骆崎山床边,笑道:“骆老说得是,棋盘简单,画一张便成了,这棋子嘛,此处不是有松树吗?”
  骆崎山含笑不语,只连连点头,远华板了脸道:“不许下棋,太耗神思了。”又对思羽道:“你先坐会儿,我去熬两碗姜汤。”思羽见她抽身出去了,便转过脸细细打量骆崎山,只见他形容枯槁,面上现出两团不正常的红晕,知他病势沉重,便道:“骆小姐说得是,保重身体要紧。”
  骆崎山笑道:“远华总是大惊小怪的,我天天困在床上,没病便也给闷出病来了,不理她。”思羽听说,便也不好再说,又陪骆崎山说了一会儿话,远华已端了两碗姜汤进来,递了一碗给思羽,扶着骆崎山,喂了他半碗,自己将剩下半碗喝了,又去屋角升起火来。
  屋外雪花不断飘落在房顶树梢上,积得重了,便可听见屋外松枝断裂的声音,屋中火光融融,祖孙两人笑语声声,温暖四溢,思羽喝下那碗姜汤,只觉得周身暖意洋洋,他孤身漂泊了一段时日,此刻竟恍然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中,四肢百骸便都一阵舒松。不一会儿,远华又熬了几碗粥,烧了一盘野味过来,思羽一面吃,一面笑道:“怎么手艺也不见进步?”远华白他一眼:“有得吃就不错了,不许挑剔。”骆岐山望着他俩,但笑不语。
  吃过晚饭,骆崎山精神不支,便沉沉睡去,思羽出了房门,走至崖边站定,极目望去,只见天地一片苍茫萧索,远处望月关静静峙立,就似一弯月牙嵌在山坳中,仿佛可闻见狼嚎声声,在那望月关下厉厉回荡。
  远华在屋中见他呆呆站在崖边,瑟瑟寒风吹起他的衣裾,雪花落在他的身上,不一会儿便似乎隐在皑皑雪地间,她犹豫片刻,便披了棉袄,悄悄走到他身边,见他静静望着远处,目光迷茫,不禁出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思羽闻声,也不转头,良久方缓缓道:“我一直在想,当日北征之时,放走脱木尔,究竟是对是错?我以前总认为自己是对的,”苦笑两声,又道:“可如今也不能肯定了,也许当日我真不该放走他。”
  远华不出声,想了片刻,便问:“如果可以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思羽想不到她会这样问,凝神思索片刻,便道:“我还是会放走他救下沐青。”
  远华笑道:“若是我,也会这么做。”思羽转头看她,只见她面上浮现着甜甜的笑意,雪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双颊还留着淡淡的红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我也不懂什么道理,我只知道,我万万不能看着别人在我面前失去性命,若我可以救他,便要拼尽全力。”思羽微微一笑:“若是一个蒙古人在你面前,你也会救他么?”
  远华正色道:“若他并未做过什么十恶不赦、不可原谅的坏事,为何不能?”思羽默然,半晌方悠悠道:“也许我应该在他放了沐青后再追上他?”
  远华笑道:“他背信弃义是他的事,你何苦学他?过去的事儿就让它过去罢,既然已经发生了,再去想这么多又有什么用?你若真觉得当日做得不够妥当,便要想办法如何去弥补,你老念着过去,难道就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思羽细细思索一番,心下倒也深以为然,面上却笑道:“你说的也有理,不过照你这么说,岂不是人人犯了错误都可不必内疚,只需想出弥补的法子便可心安理得?”
  远华收了面上笑容,转身便走,一面道:“就当我没说过,你自己慢慢想罢。”
  思羽含笑看着她,见她臃肿的背影消失在门边,方转头回望那弯月牙,他自扬州听闻此事以来,心中就一直苦苦追思,此刻回味她的话语,只觉得多日的苦恼竟随着这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开去,心头一阵轻松,寒风迎面扑来,却也不觉得寒冷。
  琅琅玉阶,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被凌乱的脚步踏碎了,溅上点点泥浆,便似白玉蒙尘,不复完璧,朱恃默默自奉天殿出来,扑面刮来一阵寒风,便有些气息不稳,他紧紧身上衣衫,正待加快脚步,却听身后朱暄唤道:“皇兄请留步!”
  朱恃只得驻足,朱暄几步赶上前来,见他眉头紧锁,心下暗自得意,便笑道:“皇兄可还是为了边关之事担忧?当初皇兄也定是看重棠将军之能才一力保荐他去镇守边关,怎么如今反倒担起心来了?”朱恃听他语带嘲讽,面上一副自得之色,便淡淡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四弟不是即刻便要出发去边关了么?棠将军虽经验尚浅,只要能守得边关一月,待四弟一到,我自然也便安枕无忧了。”
  朱暄洋洋得意:“父皇终于准我出征了,我此去定要擒住那脱木尔,砍下他首级献给父皇。”朱恃点头道:“那便等四弟的好消息了。”
  正说间,朱定双手拢在袖中,闲闲自殿内出来,远远望见两人,顿了顿脚步,便将头一转,从殿前长廊去了,朱暄笑道:“三哥怕还是有些不自在,待我出征回来,咱们兄弟好好聚上一聚,可不要生了嫌隙才是。”
  朱恃便只一笑,也不答话,向朱暄略一点头,便沿阶而下,朱暄道:“皇兄慢走。”回转身追上朱定,道:“天下绝色女子多得是,三哥这是何苦?他如今毕竟还是太子,也不可太轻慢了。”朱定恨恨道:“若不是他半路里横插过来,凌云织早就是我的人了。”朱暄笑道:“昨日我那里倒是新送来了几个娇俏的女子,三哥不如随我去看看,有中意的便带回去可好?”朱定方面现喜色,道:“还是你我兄弟要好。”
  朱恃回至寝宫,孟扶已在门前相候,见他进来,忙赶上前将一个暖手炉递到他手上,朱恃问道:“沐青那边怎样?”孟扶点头:“殿下放心,一切都好。”朱恃便道:“今夜掌灯时分,你将他带进来,我已安排好,到时带他去面见父皇。”孟扶应了,抬首见他面无表情,立在门边默默思索,犹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道:“太子妃刚从皇后宫里回来,好像有些不对……”
  朱恃一惊,忙向云织房中赶去,进了秋雁园,只见云织一身藕色衣裙,披了一件同色披风,正在园中指挥宫人将一箱东西从房中搬出。这秋雁园当日按照云织所好由工匠造了几只形态各异的石雕大雁,分立在山石亭台之上,她此刻正倚在一只石雁下,园中白雪皑皑,反射出刺目的光线,便模糊了她纤瘦的身影边缘,淡淡晕染开去,似真似幻,仿佛便要随同那只石雁一并羽化登仙而去。
  朱恃一瞬间觉得有些恍惚,便停步不前,云织听见脚步声,回身一望,见他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便道:“方才在母后那说起祝寿的事儿,我竟忘了准备贺礼,也不知道这时准备还来得及不?”
  朱恃收回目光,上前细看她箱中的东西,笑道:“你带进来的东西怕是没有母后喜欢的,我早让孟扶备下了,一会让他给你送过来。”顿了顿,轻声问道:“今日母后又给你气受了?”
  云织默然摇了摇头,朱恃拿起箱中一副山水画展开细看,看了半晌,云织终忍不住道:“今日母后问起你的饮食起居,我答不出来,母后便训了我几句,倒也没重说。”
  朱恃将画卷起放入箱中,直起身子,吩咐宫人将箱子抬回屋中,方转头看着云织:“一会还是让孟扶细细说给你罢,母后日后若再问起,也好应对过去。”云织不语,朱恃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笑道:“也只是面上的功夫罢了,你再委屈一段时日,待日后思羽回了京,我总会想办法让你二人团聚。”
  云织心中一阵酸苦交织,将头低下,只来回摆弄腰间衣带,朱恃转开目光,望着园中那几只展翅欲飞的大雁,悠悠道:“若当日知道思羽还在人世,我断不会如此莽撞,你心中可会怨我?”云织摇头苦笑:“我怎会怪你?若不是你,我早就……”朱恃止住她的话,道:“如此我也便放心了,只是你近来消瘦了许多,我已让太医给你开了张方子,你好好调养一下,母后那边若有什么事儿,尽管说与我知,不必顾虑什么。”
  云织心下乱成一团,只默默点头,园中寒风沥沥,她的发间粘了几片枯叶,朱恃不由上前替她拈起,云织见他抬手向自己头上拂来,心中一慌,不由退后一步,他愣了片刻,方收了手,摊开手掌,那几片枯叶便轻轻飘落在雪地上,他自嘲一笑,便转身出去了。
  云织茫然无措,只立在园中,凝目望着雪地上那几片枯黄的败叶。不多会儿,抬头见孟扶已捧了一个匣子进园来,忙迎上前去,孟扶笑道:“殿下要老奴将准备的贺礼给娘娘送过来,娘娘看看,可合意不?”云织接过,见是紫檀木精雕细琢的一个精巧匣子,打开一看,内中置了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在日光下色泽温润柔和,一望便知价值不菲,她心下感激,便笑道:“有劳公公了。”
  孟扶道:“殿下一月前就吩咐老奴备下了,娘娘别怪老奴多嘴,老奴自小在殿下身前伺候,还从未见过殿下对别人如此上心过……”云织闻言有些诧异,却又觉得心头掠过一丝暖意,抬头见孟扶欲言又止,便合上匣子,嫣然笑道:“殿下平日有什么喜好,还望公公相告。”孟扶喜道:“自当尽力。”
  大雪接连落了几天,终于停住了。自崖上望下去,但见四处松林银装素裹,正中一片莽莽银海中,隐隐可见万众将士正在排兵布阵,思羽站在崖边,目不转睛看着蝼蚁般的人群在雪地上密密麻麻,蜿蜒蠕动,不觉渐渐皱紧了眉头。
  待到黄昏时分,练兵群众散去,他方才回转屋内,骆崎山正阖目倚在炕上,听见他进来,便睁开双眼,道:“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思羽摇头,道:“现下看来还未掌握要领。”骆崎山便不言语,思羽笑道:“远华还未回来,不如再来下上一盘棋?”骆崎山喜道:“甚好。”思羽便将那“棋盘”、“棋子”在炕上摆开,扶骆崎山坐起身来。
  两人下得一会儿,棋局已至尾声,思羽正待认输,骆崎山止住思羽,望了他片刻,便道:“公子今日棋路有些混乱,可是有什么心事?不知可否说与老朽听听?”思羽一愣,笑道:“正想请骆老指点。”
  缓缓落了一子,抬头直视骆崎山,肃然道:“前路迷茫,不知何以为继?”
  骆崎山抚须微笑:“敢问公子平生所愿?”
  思羽道:“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骆崎山道:“老朽再问,上阵杀敌,保家卫国又是为了什么?”
  思羽道:“自然为了江山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骆崎山呵呵一笑,道:“佩服。不过老朽倒有一言。你看这棋局,取胜之法并非一种,而是千变万化,曲折万端,只要应用得法,都可用之。若为了这黎明苍生,难道就只这一条路?昔日大禹治水,华佗济世,蔡伦造纸,也并非疆场扬名,但又岂能说不是造福百姓?”
  思羽愣愣望着他,一时无法接口,骆崎山见他双眸渐渐亮了起来,便又笑道:“公子聪明绝顶,日后自会寻得安生立命之所,又何须老朽再多言?”思羽茅塞顿开,立起身来深深一拜,道:“多谢骆老。”
  骆崎山只看着棋盘,落了最后一子,笑道:“我赢了。”
  两人正待收拾棋局,却听远华推门进来,骆崎山一慌,便将棋盘棋子卷进被窝里,闭目装睡,远华早已看见,沉着脸走上前来,将他被窝轻轻一掀,将那纸画的棋盘和充作棋子的松子捡出来,也不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思羽,思羽心下惴惴,便起身坐到一边,一面道:“今日回来得很早啊。”
  远华忍不住,便道:“我若不回来,你们怕要杀到天黑了去……”,转过脸又对骆崎山柔声道:“爷爷您也不能太过思虑了,好好歇着才是。”骆崎山睁眼道:“我自己的病自己晓得,天天闷在这里,若不是有他陪我解解闷,怕更难过,依我说,我这病就是闷出来的,往年也不见这样。”
  远华笑道:“我知道您想回汾州,等过了这阵子,天气暖和点咱们就回去。”骆崎山点头道:“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呆的?我看再天晴几日就去了罢。今日都与南公子说好了,他送我们回去,路上多个人,你也可放心了。”
  远华一呆,看向思羽,思羽见骆崎山向自己眨了眨眼,便含笑道:“确是如此。”远华道:“爷爷病得这么重,怎么上路?”思羽道:“我在山下寄了一匹马,若能找着一辆马车,就更好了。”
  远华点头:“我去想办法。”心中也欢喜起来,便不再多说。
  晚间三人吃过晚饭,思羽便寻了一张纸,在灯下细细写了起来,远华收拾了一会衣服,见他神情凝重,不由凑过脸来看,思羽抬起头问道:“你这几日在兵营中可听到什么消息?”
  远华摇摇头,只道:“你写的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思羽笑道:“这是排兵布阵的一些方法,我今日看你弟弟练兵,觉得有些问题,就想写下来,你明日想办法交给他,他若能采纳便好,不能也就算了。”
  远华点点头,道:“过几日便要走了,我也正想去见见他,无论如何,只希望他再也莫要做什么昧着良心的事儿。”
  思羽道:“你弟弟行军打仗倒很不错,就是心术有些不正,你爷爷这样人都不能让他明白,日后怎样还难料得很,我也只希望他这段日子好好守住边关,朝廷不日定会派兵前来,这里也就应该无碍了。”抬眼见她面上发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心中一阵后悔,忙笑道:“你也无需太担心,也许他日后总会明白过来。”
  远华不作声,只站起来走到骆崎山身边,轻轻替爷爷揉捏肩膀,骆崎山长叹一声,屋中一片静默,只听见柴火燃得噼啪作响,思羽默默望着远华,她脱去了臃肿的棉袄,只穿着两层单衣,更显得身形消瘦,手中动作有些僵硬,目光凝滞,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他看了她半晌,只觉胸中隐隐有细针扎过,此起彼伏不得安生,忙收摄心神,转过脸去继续写信。

  病逝
  一轮明月高挂在望月关之上,四野俱静,到了夜半时分,四面山谷中渐渐雾气弥漫,黑云缓缓遮去了最后一丝月光,风声中隐隐传来金帛相击的声音,棠觅华一身戎装,坐在帐中侧耳细听,果然不一会儿,帐外守卫来报,天保真率了一队人马已攻入望月关。
  觅华站起身来,握紧佩刀,长笑一声:“来得正好。”走出帐外,翻身跨上战马纵出营地,不多时,只见营地前方空地中,众将士已按照日间排好的阵形森然肃立,一将领上来报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他便顿住马蹄,候了片刻,听得前方呼声四起,便大喝一声,四下里顿时火光冲天,浓雾中只见一队人马呼啸而至,眨眼间便冲入阵中。
  天保真一骑当先,见四面火把燃起,星星点点望不见尽头,心中便暗道不妙,待冲入明军阵中,触目之处,只见烟尘滚滚,人影交错,明军却散而不乱,仓促间回身一望,身后竟只余了数十众骑兵,其他的人马已被明军四处截开,他心知明军早有准备,不由又急又恼,喝道:“快走!”调转马头,带了那数十众骑兵,杀开一条血路,向望月关急奔而去。
  觅华早带了百余人在旁冷眼旁观,见天保真仓惶逃走,便催动马蹄,率众跟上,不料天保真等人骑术精湛,关外马匹骁勇强健,追到望月关下,便失去了踪影,觅华心下懊恼,越过望月关继续追了良久,天色已渐渐亮了起来,可浓雾中辨不清地形,一队人马转了半天却又回到原地,他心有不甘,又在周围寻了半日,仍不得要领,方才悻悻领了众人回转。
  一路奔近营地,只见营地前方整整齐齐,昨夜的厮杀已不留一丝痕迹,他心中疑惑,策马进了营中,只见各处哨岗均已换了人,自己帐前立了一队陌生的守卫,帐中一人掀帘出来,却是张重。
  张重笑道:“棠将军幸苦了,四殿下今日清早便到了,棠将军请随我进来。”觅华翻身下马,随张重进入帐中,只见朱暄着了一身金光灿烂的铠甲正端坐在案前,便只得上前跪下,道:“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朱暄也不答话,面上阴晴不定,缓缓站起身来,看了觅华半晌,方道:“棠将军布的好阵啊!可是有高人指点?”觅华心中一惊,下意识往怀中探去,却发现怀中已是空空如也,忙抬起头来,只见朱暄手中正拿着思羽那封书信,定定地望着自己,他心下便一阵慌乱,全身汗出如浆,说不出话来,朱暄却忽然一笑,道:“昨夜将军打了胜仗,正该好好犒赏才是,棠将军请起,这事儿以后就不必再提了。”觅华心中惊疑不定,只跪在地上不敢乱动,朱暄上前将他扶起,笑道:“这往后的战事,还需将军多多出力才是,只要将军日后尽心尽力,以前的事,本王便既往不咎。”
  张重在旁道:“已替棠将军另安排了住处,将军请先下去歇息。”觅华全身一片冰凉,向朱暄行了一礼,木然走出帐外。朱暄收了面上笑容,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张重悄声道:“已探知山上张猎户家曾有几个来历不明的住户,只是约十日前便已离开了。”朱暄面色阴寒,沉声问道:“可知道去了哪里?”张重摇了摇头,朱暄沉思良久,至案前写了一张名单,交给张重道:“你给这名单上的人都通个消息,叫他们细细探查,若有消息即刻来报。”
  远华和思羽带了骆崎山,一路小心扶持,行一日歇一日,待回到汾州,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淅淅沥沥几场春雨过后,便见田间麦苗青青,路边杨柳垂垂,一片明媚春光。在这万物复苏,生机尽显的时节,骆崎山的病势却是一日重过一日,远华竭心尽力,却是无力回天,她身形原本就很单薄,这段日子更是憔悴不堪,衣服穿在身上便显得松松垮垮,面上双颊消瘦,下巴颌儿尖尖的,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光彩黯淡,常常独自坐在院中,心神恍惚,沉默不语。
  思羽每日仍旧陪骆歧山下棋,远华也不再阻拦,只是每日下至一半,骆歧山便神思倦怠,举手无力,思羽见他精神不支,便收拾了棋局,捡些战场上的事儿说给他听。这日骆歧山精神却甚好,挣扎着下完一局棋,方才昏昏睡去,思羽见他闭上双目,便出了房门走到院中。刚刚下过一场春雨,院中的石桌石凳上还有点点水渍,远华却恍然不觉,只呆呆坐在石凳上,身上的衣衫已湿了大片,思羽上前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怎么也不换件衣服?若你也病倒了,如何照顾你爷爷?”
  远华转过脸,思羽见她双目红肿,面上泪痕交错,知她又哭过了,心头不由掠过一阵疼痛,强笑道:“我看骆老今日精神还不错,也许就快好起来了。”远华凄然摇头,良久方哽咽道:“这是回光返照,怕也就这一两日了……”
  思羽心中酸楚,默然无语,远华凝目望着天边雨后的淡淡云彩,幽幽道:“我九岁那年,爹爹母亲突然过世,弟弟又不见了,我每夜都做恶梦,醒来都是爷爷抱着我,他总对我说,这世间的事不能强求,人早晚都会去的,既然无法挽回,便要好好活着,方能对得起死去的人,”低下头去,又道:“所以我不能让爷爷看到我这样,既然我无法留住他,便要让他好好上路。”一面说,一面拭去眼角又溢出的泪珠,转头对思羽一笑,道:“你帮我好好看着他,我去打两壶酒,让他好好再喝上一顿。”
  思羽静静瞧着她,觉得她面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只得默默点了点头,远华出了院门,不多会儿便消失在一片春红柳绿中。院中草木抽芽吐丝,尽显盎然,他凝目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中沉重无比。
  晚间骆歧山竟是精神奕奕,喝了几杯酒便眉开眼笑,思羽和远华在旁相陪,俱都丧着一张脸,只思羽勉力能和骆歧山搭上几句话,骆歧山又喝了一杯酒,忽道:“丫头,爷爷就要走了,怎么也不笑笑?” 远华面色苍白,闻言诧异抬头,双眼却茫然无神,几乎握不住酒杯,骆歧山注视了她片刻,笑道:“爷爷就要去见你奶奶和你爹娘了,若要我给他们带句好话,便给我高高兴兴的。”
  远华嘴唇颤抖,泪珠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指节发白,杯中的酒撒了一桌,骆歧山轻轻叹了口气,道:“今后便只你一人了,不过爷爷很放心,知道你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不会让爷爷失望和担心……”远华低下头去,泪珠终于顺着脸庞滑落。
  思羽在旁也觉心酸难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骆歧山执起远华的手,道:“你奶奶和你爹娘虽然过世得早,但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爷爷这一生也算是逍遥自在,唯一的遗憾便是远帆那个不肖的孙子,你日后若有机会见到他,便替我带句话儿给他,若想过得好,便需放过他人,也放过自己。”
  远华胸前衣襟已经湿了大片,泪眼朦胧地望着爷爷,说不出话来,骆歧山渐感不支,挣扎着将她揽入怀中,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柔声道:“丫头,这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若有,也只是在这里……”将她微微推开,指了指她的胸口。
  远华将头埋进他怀中,紧紧抓住爷爷手臂,泣道:“我知道……”骆歧山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思羽再也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院中,深深吸了口气,房中隐隐传来远华的啜泣声,良久方渐渐归于一片沉寂。
  春寒陡峭,几日之后,院外后山坡上便多了一处新坟,远华每日不思茶饭,在坟前从天明守至天黑,思羽默默陪在一旁,也不知如何相劝。这日天色昏鸦,到了傍晚又下起雨来,远华仍呆呆跪在坟前,思羽见她衣衫尽已淋湿,便劝道:“你这是何苦,骆老若见了你这样,哪里能安心?”远华木然望着他,仍是不动,思羽微一犹豫,便将她打横抱起,见她也不挣扎,便走至屋中将她放在床上,顺手拿了一件旧的衣衫,正欲替她拭擦,远华却默默止住他,拿过他手中衣衫,自己胡乱擦了擦,便拉过被褥覆在身上,面朝墙壁躺下。
  思羽看了她片刻,便道:“还是起来把湿衣服换过再睡,这样容易着凉……”见她半晌也不理睬,只得回了自己屋中,郁郁睡下。
  到了半夜,他朦胧中听见远华房中一声奇怪的声响,忙披了衣服赶过去,只见她双手抱着被褥,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一双眼睛里尽是惊恐的表情,额上冷汗直冒,不由上前拉住她双手,柔声问道:“又做恶梦了?”见她抬起头来,双目却没有焦点,似乎并未看见他,他心中一痛,便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远华神思模糊,脑中一片茫然,似乎又回到了九岁那年京城郊外破庙中的冬夜,浑身如在冰窖中不停下坠,迷蒙中似乎终于坠到底处,渐渐觉得身上一阵暖意传来,便向那热源紧紧依偎过去。思羽拥了她良久,见她在自己怀中渐渐睡去,面上神色渐转柔和,心下方暗暗松了口气,便理了理被褥,将她裹了个结实,仍旧抱着她,靠在床柱上阖目睡去。
  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思羽自沉睡中醒过来,坐起身一看,只见自己身上盖了被褥好好躺在床上,远华已不见影踪,他心中一惊,忙下了床出了院门,寻至后山,果见远华跪在骆歧山坟前,身上已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衫,顶上发髻束得整整齐齐,听见他脚步声,便回身一望,站起来道:“这段时日多亏了你……”向他一笑,又道:“我已经没事了。”
  思羽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笑容亮如春晓,眼波灿若明霞,与昨日在自己怀中瑟缩颤抖的女子已是判若两人,似乎昨夜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幻而已,他片刻间便一阵恍惚,只定定瞧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低了头轻轻道:“再伤心难过,爷爷毕竟已经走了,不论如何,我得好好照顾自己……”
  思羽方回过神来,点头道:“你快快乐乐的,骆老也才能安心。”远华抬起头来望向远方,悠悠道:“每年这个季节,爷爷便会带我到各处游历,如今他已经去了,我还是想自己去走走看看。”转回目光看着思羽,又道:“也不敢再耽搁你了,我想明日就出发去太原,你若还没想好去哪里,也可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日子,等想好了再走。”
  思羽心中便有些郁郁,沉吟半晌,方道:“你一个人上路怕是有些不妥……”
  远华笑道:“有何不妥?又不是第一次,我早习惯了。”
  思羽想了半日,似乎隐隐记起沐青和王简平曾说过要到太原与她会面,心中莫名一喜,便道:“我正要去太原见沐青,明日便和你一起上路可好?”
  远华听说,心中也有些欢喜,便轻轻点了点头,春风柔柔拂过,带来一阵清香,两人对望许久,她忽转过头去,道:“那我回去收拾东西。”思羽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心中柔柔一动,便想去拉住她的手,微一迟疑,她却已走到他前面,伸手摘下树梢上一片绿叶,快步去了。

  太原
  太原位于山西中部,乃是大明边陲重镇之一,也是各色人等交汇集散之地,汾河晋水两相交汇,水陆便利,四通八达,骆远华和南思羽自汾州一路而来,虽路途并不遥远,却也行过层山叠翠,历尽晨风暮雨,这日到得太原城中,但见来往客商络绎不绝,车马如流,商业十分繁茂。思羽肩上背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大半是远华所带的草药,走了半日,便觉得甚是饥饿,远华在旁听见他腹中传来咕咕之声,本一直郁郁不乐,此刻也不禁笑出声来。
  思羽浑然不觉,只一径向前走去,远华见街边正立着一座酒楼,便将他衣袖轻轻一拉,见他回过头来,便向旁边撇了撇头,思羽见几个官兵正往里走,不由皱眉道:“这种地方的饭菜又贵又不好,不如换个地方……”远华不语,便站在街边不动,思羽望了她片刻,方笑道:“罢了,你想去便去罢。”
  两人便进了酒楼窗边一张桌子旁坐定,远华向跑堂要了一壶酒,又叫了四色酒菜,一碟素果,一碟小饺,思羽只当她今日胃口大开,便也有些欢喜。酒菜上桌,她却只吃得几口便搁了筷子,他见她仍是沉默寡欢,便道:“既叫了这么多,还是多吃些罢。”
  远华道:“方才觉得很饿,现在却饱了,你多吃点。”只抿了口酒,便转开目光呆呆看着窗外,思羽凝视她半晌,方笑道:“太原倒是个好地方,你以前和骆老来过?”
  远华点头:“三年前来过,城东郊外有处矿井,爷爷曾带我去那里给矿工和家眷们看过病送过草药,我明日正想过去看看。”思羽奇道:“你们怎会寻到那里去的?”远华道:“当日爷爷在城中看见一块矿石,心中喜欢,便问了出处寻了去。”思羽见她提起骆歧山,虽面上神情郁郁,但语调如常,方放下心来。
  两人一时无话,思羽吃得几口,隐隐然却觉身后如芒在刺,便一拐手肘,将桌上包袱拂在地上,弯腰拾起之际目光便往后一转,只见身后一张桌子旁坐着两三个官兵,其中一人正不断向这边觑来,他心中暗暗警觉,便将酒一饮而尽,携了远华出来。
  次日清早,两人便带了草药,往太原东郊而去,行了多时,康庄大道变成了羊肠小径,渐渐人迹罕至,方见远处丘陵地带中,一横山脉延绵起伏,逶逦向北,山下林木葱茏处隐着一个小小村落。远华自那日晚间淋了雨,身体便一直有些恹恹不支,见路边一块石头光滑平整,便唤住思羽,在那石头上坐下来,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方渐渐稳住气息。
  思羽在她身边坐下,见她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心下便有些担心,道:“要是觉得不舒服,便早些回去罢。”远华抬手拂去额上汗珠,道:“我不碍事,歇一下就好。”
  两人坐在一处,往周围望去,只见万里长空之下,如茵芳草随风轻动,如云涌天际,又似波生碧海,悠悠起伏,绵绵不尽,远华默默望了片刻,轻轻叹道:“我最爱这般景色,每次置身其中,总会觉得天地这般广阔,人又这般渺小,便好像什么烦恼都微不足道了……”
  思羽笑道:“你觉得这片草地好,我在关外见过比这更好的,那里的草更高更绿,草原也更辽阔,你若喜欢,待明年春暖花开,我们便一起去看看……”远华面上一片向往之色,眼里似有光芒闪烁,忽又黯淡下去,低下头道:“明年……却不知你我明年又在何处?”
  思羽心中涌起万千滋味,他本是念头所至便随口说出,并未细细想过,此刻却觉得这想法十分坚定,便凝视着她笑道:“到时我教你骑马,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策马扬鞭,你一定很喜欢。”
  远华垂着目光,面上渐渐浮起一丝笑意,站起身来道:“我也歇够了,咱们走罢。”
  不多会儿两人便行至村口,只见村中俱是木石搭建的简陋房屋,一间紧挨一间,杂乱无章,只一条泥土路便贯穿始终,村中鸦雀无声,偶有几个衣衫破烂的孩童从村头水井处挑水行过,见了两人便好奇打量,其中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跛了一条腿,提了桶水蹒跚而行,水从桶中不断溢出,他却只顾埋着头咬牙前行,远华上前按住他的水桶,那少年吃了一惊,便抬起头来疑惑地望着她,远华笑道:“王小千,你不认得我了?”
  那王小千望了她半晌,面上忽闪过一丝惊喜之色,放了水桶拉住远华,欢声道:“骆姐姐?”远华笑道:“是我,你娘和你奶奶还好罢?”王小千道:“我娘眼睛有些不好使,现在城中帮人洗衣服,我奶奶去年冬天便起不了床,也没钱请大夫,只好一直拖着。”
  远华面上便有些凄然,握了王小千的手道:“我去看看你奶奶。”王小千喜得连连点头,远华便提起他手中水桶,思羽忙赶上前接过,远华一笑,轻声对思羽道:“他爹爹三年前在矿井下压死了,他便顶了他爹爹,谁想又在矿井下压断了腿,正好我和爷爷经过,替他接了骨,才算勉强保住。”
  思羽心中一沉,便道:“这矿井主人是谁?怎么如此草菅人命……可给了抚恤金?”王小千在前面听见,便转回头道:“这矿井是城中李员外家的,爹爹死的时候给了一两银子,我伤了腿,却只给了二十文。”思羽怒道:“岂有此理!这李员外如此欺压百姓,你们怎么不报官?”王小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他是知府大人的岳丈,我们向哪里告去?”思羽道:“难道就没有王法了?我就不信山西巡抚不管这事。”
  远华道:“官官相卫,如今这世道,又有几个是真心为民作主的官儿?听说他们也向上告过几次,根本没有结果。”思羽默默无言,良久方叹道:“想不到太原如此富蔗之地,竟也有如此贫困之众……”远华道:“你没见过的多了,即便是京城中,也有你想象不到的贫苦之人。”
  正说间,三人已行至村尾一间破败的房舍前,门口只挂了一张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帘,三人掀帘进去,只见屋中光线昏暗,家徒四壁,连一张木床也没有,一个老人背着门正躺在一张草席上,听见响动便挣扎着转身坐起,王小千过去扶起她,在她耳边道:“奶奶,骆姐姐来了。”老人颤声问道:“可是三年前替你治腿的骆大夫?”远华笑道:“是我。”上前细细打量老人一番,见她双眼浑浊,面色枯黄,捏了捏她身上关节,又拉过她手腕诊了回脉,沉吟片刻,便唤过王小千道:“你奶奶是多年风湿入骨,积劳成病,这草席不能再睡了,得想办法弄张床……”打开包袱翻检了一会儿,取出几味草药交与王小千,又道:“每日早晚你煎了给她服下,这几日我都在太原城中金升客栈中,奶奶若无起色,你便来找我,我再想办法。”
  老人在旁道:“怎么不见骆老先生?”远华心中一酸,轻声道:“爷爷已经去了……”老人默然,面上也有些伤感,远华强忍心中悲痛,陪她说了一会话,便起身道:“王奶奶你好好歇着,我去村中其他人家看看。”便同思羽辞了王小千出来,那少年执意相陪,远华轻轻拍拍他瘦弱的肩膀,笑道:“你好好看着奶奶,今后若有机会,一定再回来看你们。”
  两人在村中转了一圈,所带草药已去了大半,又见天色已晚,便辞了村民往城中赶去。思羽一路闷闷不乐,远华也沉默不语,回到城中已是一更时分,两人腹中都有些饥饿,远华往怀中一摸,却只摸出几个铜板,便问思羽:“你还有钱吗?”他面上有些尴尬,道:“没有了。”远华奇道:“昨日你不是说还有几两银子吗?怎么这会儿就没有了?”
  思羽将头转过去看着街角,低声道:“我留在王小千家了……”远华望了他半晌,面上笑意隐现,望见街边正有一处面摊,便道:“幸好昨日付了房钱,不然今晚就只能露宿街头了。我这里还有几个铜板,也够我们吃碗面了。”思羽转回目光,道:“还是留到明日罢……”
  远华道:“明日的事儿明日再想办法,先吃了再说。”便拉了他的衣袖坐到摊边,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便上了桌,远华喜道:“好香!”将两碗面条端在一处,从其中一碗里挑了两筷到另一碗中,方将面多的那碗推给他,思羽心中一阵温暖,正要埋头吃面,却发觉她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便放下筷子道:“看什么?”
  远华目光闪烁,笑道:“想不到竟然有机会和当日南平王府的小王爷坐在街边一起吃面。”
  思羽啼笑皆非,便不理她,她见他闲闲喝了口面汤,又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很挑食?”
  思羽一愣:“你倒还记得清楚。”远华撇了嘴道:“你那时可神气得很,见了我总是不理不睬的,我心中不忿,便故意和你作对,你怕都忘了吧?”思羽忆起前尘往事,不由笑道:“怎么可能忘了?你那时凶得很,我都打不过你。”抬头见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心底处升起一股甜甜的滋味,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正想鼓起勇气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却听她道:“你额角上的疤痕委实有些难看,待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替你去掉……”
  他胸中一腔柔情顿时烟消云散,埋头狠狠吃了几口面,赌气道:“难看就难看,我就喜欢这样。”
  远华若有所思,凝神半晌,忽正色道:“沐大哥和简平妹子这几日也应该到太原了,你见过了沐大哥,便打算往何处去?”
  思羽喝了口面汤,沉吟良久,缓缓道:“这段时日我也想了很多,与其碌碌无为,不如振作精神,骆老说得对,并不一定要高居庙堂才能有所作为……”搁了筷子直视远华,肃然道:“我想学医术,你可愿教我?”
  远华正将面碗端在嘴边,闻言呛了口汤,连连咳嗽,思羽待她喘息渐定,便道:“莫非你认为我资质驽钝,不适合学医术?”远华放下面碗,见他目光诚恳,便笑道:“我只是有些吃惊罢了,你若真想学,便要好好拜我为师,”一时童心大起,装模作样板了脸,颔首道:“你从头学起,看你天资聪颖,若是勤学苦练,两年便也可出师了。”
  思羽大喜,端起汤碗起身敬道:“那便以汤代酒,先敬你一杯谢师酒。”远华眉开眼笑道:“免礼。”思羽抬头见她面上笑意融融,笑成弯月般的一双眼睛中亮色无边,眼光便有些发直,良久舍不得移开。夜深人寂,面摊上方挂着一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摇曳曳,便依着两人的轮廓在地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远华面上一红,悄然别过头去,轻声道:“夜深了,咱们回去罢。”

  会面
  晚风旖旎,垂柳脉脉,街边住户的烛火渐渐熄灭,但见微云淡月之下,汾河岸边波光朦胧,水波悄然无声地拍打着岸边,一派轻柔宁谧。
  两人沿着汾河河岸缓缓往客栈方向行去,夜风拂过,带来些微凉意,思羽犹豫片刻,便将身上外衫脱下,轻轻披在远华身上,侧目看了她一会儿,低声笑道:“从来也未见你穿过女装,是为了方便么?”
  远华点头:“自九岁起就再也没穿过裙子了……如今倒是习惯了。”思羽转回目光,望着前方道:“这样很好。”
  她微微一笑,只觉得衣衫上他的气息暖暖向自己袭来,心神便渐渐有些慌乱,忙转了话题道:“也不知沐大哥他们到了太原没有,当日约好在城中烟波楼处相见,明日倒可去看看。”
  思羽笑着点点头,两人转过街角,客栈已然在望,却见客栈上下灯火通明,几个官兵守在入口正在查问来往之人,他吃了一惊,便顿住脚步,远华却浑然不觉,只埋头向前走去,思羽一把将她拉住,道:“等等……”
  远华疑惑地看着他,他苦笑道:“看来今晚真得露宿街头了……”她转头看了看客栈门口,忽醒悟过来,不由道:“是冲着你来的?”
  思羽点头:“前日在酒楼中就觉得有些异样,只想不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远华暗暗心惊,思羽见她半晌不语,便踯躅道:“只是连累你了,不如你先回去……”
  远华转身便走,一面笑道:“幸好东西都带在身上,只可惜了那几个房钱,早知道今早就结了帐,咱们还能多吃碗面。”他闻言不禁展颜一笑,心下一宽,便握紧手中长剑,随她闪过街角,往暗处退去。
  两人在城中寻了半日,均觉不甚妥当,正好行至一处城墙下,远华便道:“不如出城去罢。”思羽道:“城门已关,怕早出不去了。”她不答话,四处望了望,见城墙边正好一颗大树,高约五丈,顶端一半枝桠已越过城墙,不由喜道:“有了。”将衣袖高高卷起,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将衣衫下摆撩至腰间结住,便往树上攀去,思羽大惊失色,忙道:“小心……”一颗心吊在半空中晃晃悠悠,焦急万分,又不敢大声呼唤,却见她身手敏捷,不一会儿便攀至树梢顶端,骑在城墙顶上,俯下身来向他招手,他方才放下心来,慢慢携了包袱,自树下攀至她身边坐下。
  远华见他面色铁青,便问道:“害怕了?”思羽寒着脸道:“万一摔下来怎么办?你一个好端端的女子,几时学会爬树的?”远华低声笑道:“我本就是乡野女子,又常在山上崖边采药,比这高的树都爬过……”话未说完,却顿住了口,他心中奇怪,顺着她目光往城墙下看去,却见墙壁光滑平整,墙外并无可攀的树枝,她呆呆地看着下面,口中喃喃道:“好像下不去了……”
  他方自得一笑,道:“原来你也有不能的时候……”提了口气,跃下墙头,稳稳站在地上,抬起头来笑道:“你跳下来罢,我接住你。”远华面色发白,犹豫道:“这么高……”思羽将包袱长剑放到地上,伸开双臂,柔声道:“不要怕,我定会接住你。”
  远华摇摇头,只骑在墙头上纹丝不动,思羽静静等了一会儿,不由笑道:“你在那儿不上不下的,莫非要坐到天亮?”她望望天,又望望地,颤声道:“我下来了,你准备好了?”他含笑点头,只觉手臂发麻,便道:“快下来罢,再不下来,我就先走了。”
  远华又踌躇良久,方下定决心,扶住墙头颤颤微微立起身来,双眼一闭,便狠心往下一跳,顿觉浑身失了倚靠,心中一片惶恐,正惊惧间,已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睁眼一看,他的面庞近在咫尺,正含笑地看着自己,她面上顿时一片潮红,忙转开脸去,便欲挣扎着下地。
  思羽双臂牢牢圈住她,夜色下见她半垂着眼睛,睫毛轻颤,面上娇羞无限,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由怦然心动,双臂便舍不得放开,两人心中俱是砰砰乱跳,远华急道:“还不放手?”他回过神来,忙缩了双手,她便扑地一声跌坐在地上,丧着脸儿站起身来,拍拍身上泥土,也不说话,便往前走去,他愣了半晌,忙捡起包袱长剑,跟上前去笑道:“摔疼了吗?要不要坐会儿?”
  两人寻到一片林间,也不敢升火,只将四处落叶堆在一颗大树下便坐下来,远华将他的衣衫脱下扔回给他,道:“你先睡会儿罢。”思羽笑道:“我不困。”远华默然良久,方道:“看来太原不是久留之地,我本还想去山西北面走一走,如今看这情形还是早些回汾州罢了,你也好尽早看些医著。”
  思羽道:“待见过沐青就回去……我需要从何看起?”远华道:“自然是从《灵枢》和《素问》读起,《伤寒杂病论》、《八十一难经》和《本草纲目》也是必读的,此外,若要速成,我爹爹的笔记也要同时看……”思羽连连点头,见她打了个呵欠,语声渐低,便将衣衫盖在她身上,柔声道:“你好好睡罢。”远华自觉倦意来袭,便不再坚持,倚在树下渐渐睡去。
  思羽目光凝注在她脸上,想起方才情形,不觉心潮翻涌,见她头上发髻有些散乱,几绺青丝垂下来挡住眼帘,便俯过身来轻轻替她拂开,不经意触到她的脸庞,只觉触手之处细腻柔滑,心中大动,不由自主便往她额角上吻去,还未触到她脸庞,她忽然翻了个身,将头转了开去,他慢慢坐直身子,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张明艳绝伦的脸庞,一时只觉迷茫无措,便站起身来走了开去,只见天边一颗启明星冉冉亮起,原来长夜竟已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他木然良久,回身看着熟睡的她,方暗暗告诫自己收摄心神。
  远华一觉睡至天明,睁眼见阳光已斑斑驳驳撒在林间,忙坐起身来道:“什么时辰了?”思羽坐在她身边,淡淡道:“好像已过了辰时,你歇得可好?”远华含笑点头,伸了个懒腰,歪头想了一会儿,道:“今日进城,怕得换身衣服……”见他在旁默然不语,似乎一夜未睡,便也不理会,只抓住手中的衣服翻来覆去地看,道:“你这衣服还是当日在汾州做的,衣料现在看来也还很好……”
  思羽闻言吃了一惊,道:“你想干什么?”远华道:“不如把你这两件衣服拿去找人换两身粗布衣衫,也好混进城去。”
  思羽紧紧抓住衣服,道:“不行……”远华笑道:“别这么小气,待回了汾州再给你做罢。”思羽一只手抓住衣服不放,另一只手将自己包袱扔给她,道:“这里还有两件衣服,是我母亲带给我的,你拿去换罢。”
  远华翻检了一会儿,笑道:“果然王府的东西不同凡响,这衣料还要好上许多,你舍得?” 思羽气结,便不答话,远华笑了一会儿,果然拿去换了两身粗布短衫过来,衣服上密密麻麻钉满了补丁,还沾着点点泥浆,思羽便皱了眉头,远华道:“将就些罢。”自去林间脱了外衫换下,思羽无法,也只得将衣服套上,远华过来上下打量一会儿,又自地上抓了两把泥土,踮起脚来抹在他脸上,方笑道:“如此便认不出来了。”
  思羽看了她一会儿,见她笑得十分开心,心中便也明朗起来,弯腰拾起一把泥土,正欲往她脸上抹去,她却自己展开双手在脸上左右一抹,道:“我自己来便是,不劳驾你了。”
  两人便收拾了东西往城中烟波楼赶去,果然见一个少女穿了一身杏黄色的纱裙,倚在楼栏边不住往楼下张望,楼上本挤满了人,却都只敢站在她身边三尺开外,远华心中喜悦,便奔上楼去往她肩上一拍,那少女回头一看,见是一个肮脏的乡下少年,便横眉怒喝道:“瞎了眼吗?没见本小姐正在等人?”远华低声在她耳边道:“是我。”
  简平睁大了眼睛,嘴巴一张,正欲出声,远华将她嘴巴一捂,道:“别出声,先离开这里再说。”简平眨了眨眼,便一声不响随了远华下得楼来,只见楼下一个瘦长挺拔的乡农等候在旁,仔细一看,却是南思羽,更是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三人寻到一处僻静地方,远华方将事情始末说与她听了。
  简平道:“不如先去我乳母家再说。”引了两人穿街过巷,到了城西一处小院中,便将院门关上,将两人让进屋来,见过乳母,又打了水让两人洗过脸。思羽方问:“怎不见沐青?”简平面现愤然之色,道:“不提他倒罢了,提起我便生气。”
  远华忙道:“怎么了?”简平道:“上次扬州之事他立了大功,皇上便开恩将他官复原职……”思羽大喜,道:“真的?”远华握住简平双手,问道:“那他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简平将脸一撇,恨恨道:“爹爹见他官复原职,便也不再反对我们婚事,他却神气起来,总也不来向爹爹提亲,他有什么了不起?要我这样等他?既然他不来就算了,这世间男子又不是只他一人……”远华道:“所以你就自己来了?”
  简平点头:“我从此便不再理他了。”远华笑道:“沐大哥这么喜欢你,又怎么不来向你提亲?定是公务缠身,待他忙过了,便一定会来找你。”
  简平悻悻道:“我来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来找我……”发觉又说漏了嘴,面上一红便不言语。远华含笑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简平急道:“他来了,我便将他赶出门去……”话未说完,只听院门外传来拍门声,响声震天,远华笑道:“说不定是沐大哥来了……”
  简平乳母便过去开门,果然沐青一身蓝布衣衫,急急跨进门来,问道:“王简平在吗?”话音刚落,一盆脏水便向他脚下泼来,沐青眼疾脚快,忙跳起来闪过一边,院中顿时鸡飞狗跳,简平咬牙切齿,见远华和思羽洗过脸的水还剩下一盆,便又上前端起,思羽在旁道:“我看你还是不要躲的好……”
  沐青闻言大吃一惊,方看见思羽正站在一边含笑看着自己,正愣神间,简平脏水已至,便泼了他一身,从头至脚湿淋淋的,简平顿足道:“你干吗不躲?”将盆一丢,扭身去了屋内。沐青苦笑两声,思羽道:“你还是先去劝劝罢……”
  沐青犹豫片刻,终是顿住脚步,上前拉住思羽道:“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便欲开口问个究竟,简平在屋内见他不跟进来,忍不住出了房门,大声道:“你立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换衣服?”
  沐青神色尴尬,思羽笑道:“我们的事儿一会再说,你先去换过衣服。”沐青上前拉过简平的手,低声道:“我随太子殿下去了扬州,虽一直无暇过来提亲,心中却是一直念着的……”
  简平低头不语,远华在旁笑道:“我说沐大哥定会来找你,他怎会舍得你?”简平抬眼看了看沐青,噗哧一笑,道:“你要再晚来两天,我便真不理你了。”

  暮春
  时已暮春,过了午间便有些淡淡的暑气,只院中一棵大树华盖荫荫,几人便将饭桌支在树下。简平乳母替几人烧了几个菜,便去了房中午睡,远华在饭桌边坐了片刻,见简平在厨房中有些手忙脚乱,遂起身过来帮忙。自厨房窗外看去,正好可见思羽和沐青坐在树下浓荫处边吃边聊,面上神色均是一派严肃。
  简平看了片刻,便对远华悄声道:“南大哥跟你学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远华忙道:“胡说什么?”简平笑道:“难道不是?”远华正在切菜,闻言住了手,望窗外看了半晌,低声道:“真没有其他意思。他有喜欢的姑娘……”
  简平吃了一惊,道“当真?”远华不搭话,复埋下头去切菜,简平见思羽目光不断往这边飘来,不由奇道:“我看南大哥好像真很喜欢你……”
  远华低头苦笑:“不是这么回事儿,你误会了……”简平道:“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别人?”远华手中动作不停,缓缓道:“我们来太原之前,收拾他房间时曾无意中看到他给那位姑娘画的像,那时我爷爷还未去世……”
  简平不由问道:“那位姑娘你认识?”远华住了手,唇边现出一丝遥远的笑意,点头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很美,也极有才华,和他很是般配,只可惜他们没有缘分……”
  简平望着远华,她面容沉静,看不出什么表情,菜板上的菜却被她切得七零八落,不成样子,简平心中不由替她一酸,按住她的手道:“那你……”
  远华有些诧异,抬头看着简平:“我怎么了?”简平道:“别当我不知道,你当日在京中赵大哥处对他那样,我早知道你喜欢他了……”远华面上顿时白了颜色,喃喃道:“真这么明显……”
  简平含笑点头,远华定定神,笑道:“罢了,给你知道也没什么,只不许多嘴。”简平欲言又止,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难道就这样一直下去?”
  远华道:“这样有什么不好?反正这世间想要又得不到的东西多了去,也不差这一件。现在若能少想一分,日后痛苦便也减少一分。”见简平蹙紧了眉头,默然不语,又笑道:“我现在也只当他是我朋友,能相聚一日便珍惜一日,不能相聚之时便各走各的路,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简平便只得一笑,不再说话。
  思羽和沐青叙过别后之事,便又问起边关战事,沐青道:“边关如今倒是捷报频传,四皇子此次立了大功,今后这兵权怕是更不易拿回了……”
  思羽道:“你和太子在扬州一切可顺利?”沐青点头:“幸亏消息知道得早,倒是很快便平了叛乱,只是这功劳哪里比得过四皇子?”沐青吃了两口菜,又道:“殿下只希望能早日迎你回京,我来太原之前,殿下已查到当日冒写书信之人……”
  思羽大惊,忙问:“是何人?”沐青道:“你被贬出京城不久,你母亲和南总管便查到你府中一个叫做红绫的丫头十分可疑……”思羽愣愣道:“怎会是她……”沐青道:“多半错不了,只可惜她半年前便失去了踪影,殿下现在正全力查找她的踪迹,一旦找到,皇上那边有了交代,便一切好说了。”
  思羽心中反倒一片茫然,一年不到,这些朝堂之上的事似乎已经离自己十分遥远,听到这消息也不知是喜是悲,目光不觉又去搜寻远华的身影,只听沐青又道:“现今四皇子也在加紧寻你,你跟骆姑娘先回汾州也好,只是千万小心,一旦有消息,我马上去找你。”思羽默默点头,良久又想起一事,便问:“太原城中有个李员外,你可听说过?”
  沐青一愣,简平正好过来,闻言便道:“我知道,他大儿子便是吏部侍郎李良,当日还来找过我爹爹,听我乳母说,他女儿几年前又嫁了太原知府。怎么,南大哥和他有什么过节?”
  思羽便将矿井一事说出,沐青与简平皆是忿忿不平,沐青咬牙道:“我回去告诉殿下,定要想办法好好治他一治。” 思羽道:“只怕这样的事儿还有很多,若由得他们如此下去,这大明江山怎会太平?”一时众人俱都沉默下来,远华端了盘菜放到桌上,在思羽身边坐下,笑道:“说什么呢?这么严肃?”
  思羽吃了一口她端上来的菜,不由皱眉道:“是你做的?怎么这么咸?”远华尝了一口,讪讪道:“盐放多了……”思羽轻笑一声,便又夹了两筷到自己碗中,埋头扒了几口饭。简平看来看去,只觉这两人顾盼之际神色依依,怎么看也不像“朋友”的模样,不由暗自好笑。
  时光平淡如水,自指缝间冉冉流去,园中几番花落花开,便散落一地斑阑,凌云夕坐在窗前,就着日光细细缝着一件小小衣衫,芳景推门进来,见她浑然不觉,默默上前看了一回,不由道:“这些事儿何苦自己劳烦?交给下人做就是了……”
  云夕放下针线,双手放到腹间,绸衣下的腹部高高隆起,已有了七个月的身孕。她轻轻抚摸了一会儿,笑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点事儿做,也好打发下时间。”芳景沉默片刻,道:“四皇子今日回京,我看其他侧妃都忙做一团了……”
  云夕淡淡一笑,接过芳景递过来的燕窝吃了两口,方道:“我只希望这孩子能平平安安地诞下来,他回不回来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放下燕窝,握住芳景的手又道:“你坐下,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芳景默然坐到她身边,云夕道:“昨日在曹贵妃那儿听她说起,这次四皇子回京,皇上已决定下旨封王另赐府邸,恐怕过不几日,我们便要搬了……”芳景点头道:“那我去收拾东西。” 云夕执着她的手道:“不忙。原本大婚之日就该另立府邸的,只因曹贵妃一直体弱多病,又舍不得他孩儿,才一直拖到现在……我想等他回来便跟他说,趁这个时机将你放出去,徐先生等了你这么久,也该有个结果了。”
  芳景吃了一惊,颤声道:“小姐……”云夕笑道:“你我情同姐妹,只因我一直少不了你,便耽搁了你们这么久……”芳景泫然欲泣,道:“我不离开小姐……”云夕柔声道:“别说傻话,你年纪也不小了,现今我有了这孩子,你也可放心去了。”
  正说间,只听四处一阵喧哗,芳景出门看了片刻,回来道:“四皇子回来了。”云夕坐着不动,面上却浮现出一丝喜色,芳景寻了一件鲜色的衣服过来,她便默默起身换上。两人在房中候了许久却不见动静,云夕方慢慢站起身来将衣服换下,道:“我有些累了,还是先睡了罢。”
  二更时分,宫人方引了朱暄过来,云夕只得强撑着身子坐起来,朱暄进得房来,见她正欲起身,便道:“不必起来了。”打量她几眼,便问芳景:“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芳景点头,朱暄道:“爱妃身子向来不好,可要万事小心。”
  云夕低头不语,朱暄见她神色淡漠,心中便隐隐升起一丝烦躁,见桌上摆着件未完成的衣衫,便不耐道:“你怀了孩子当好好休养才是,做这些东西干吗?”顺手拿过来欲交与身边宫人,却又见那小小衣衫针脚细密,灯光下十分绣致可爱,不由愣了愣,看了良久方将衣衫放回桌上。云夕抬眼望着他,只见他面无表情,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却又顿住脚步,也不回头,立了片刻方出了门。
  夜阑人静,宫中值夜太监已敲过三更鼓,朱恃书房内却仍然烛火萦萦,孟扶在书案边侍立良久,见朱恃批阅过的奏折已渐渐累高,正欲出言相劝,却听见几声极轻的叩门声,朱恃抬首道:“是谁?”一个娇柔的声音应道:“是我。”朱恃眼眸一亮,忙起身迎至门口,门吱咯一声开了,一阵轻柔的晚风越过,云织领着莫芜款款进来,朱恃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云织笑道:“你不也还没睡么?我做了一些百合羹,送过来给你尝尝。”回身自莫芜手中端过一个白玉小盏,奉与朱恃,朱恃忙伸手接过,云织道:“以前曾听骆姐姐说过百合有润肺止咳,清心安神的作用,我见灵鹤湖边开了许多,今日便采了些过来做了这羹,你喝喝看,可有苦味儿?”
  朱恃尝了两口,赞道:“甜中带糯,清香满口。”云织笑道:“知你喜欢甜味儿,为去这百合苦味,特地泡了两个时辰……”朱恃心下感动,凝目望着她,半晌方道:“难为你了,定是忙了一天吧?”云织点头:“刚刚熬好,正好看你还未歇息,就送了过来。怎么,还未看完这些奏折?”
  朱恃将盏中百合羹一口喝尽,道:“差不多了,走罢,我送你回去。”携了云织出来,便往秋雁园踱去。庭院深深,夜风脉脉,孟扶在前提着一盏灯笼,沿着花径悠悠前移,那一点火光便在前方忽明忽暗。朱恃低声道:“前几日从扬州带回的那些影画纸人儿,你可喜欢?”
  云织嫣然一笑:“很是有趣,要能亲眼去看看就好了。”朱恃道:“早知你喜欢,就带你一起去了,今后若有机会,一定带你去看看……”云织歪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只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朱恃愣了一愣,迟疑片刻方道:“说的也是,我怕是没有机会出宫了,待思羽回来,总会带你去看的。”云织默默无言,气氛便有些凝滞,她犹豫良久,便问道:“王爷那边的事儿进展得怎样?”朱恃道:“你放心,正在加紧寻找红绫,目前虽无线索,但也快了。”
  云织道:“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朱恃忙接口笑道:“我知道。你去罢,好生歇息。”云织抬眼一看,果然已到了秋雁园门口,便站在门边,夜风拂起她的发丝,覆住了她的眼波,她鼓起勇气,悄声问道:“我那里还剩了许多百合羹,你要不要再去喝两碗?”
  朱恃踌躇了一会儿,方笑道:“明日再喝罢,很晚了,你累了一天,就不打搅你了。”见一个宫人匆匆行来,在孟扶耳边说了两句,便问:“什么事儿?”孟扶躬身道:“柳良娣那边过来问殿下今晚过不过去?”朱恃颔首:“我一会儿就过去。”狠下心来,也不看云织,便随孟扶转身去了。
  云织只觉得心底处升起一股酸酸的滋味,见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方缓缓回至园中,见园中一片海棠花皆已慢慢凋零,喃喃道:“这海棠的花期也真够短的……”莫芜在旁笑道:“海棠的花期本就只在四五月间,此时不谢倒奇怪了。”云织默然不语,凝目望着满地落花,心中若有所思。

  笔记
  天刚破晓,几只云雀便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得十分欢畅。骆远华直起身子,自林间抬首望去,只见林间雾气渐渐飘散,几缕晨光自树梢间隙透进来,周围万物便似自沉睡中苏醒过来,现出一片葱茏绿意,盈盈生机。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见竹筐中的草药已堆了大半,便收起一个小小的铁铲,背起竹筐出了树林,沿着小径往山下行去。
  不多会儿,一轮红日便冉冉升起,只见如洗长空下,良田菜畦漫然无际,远处城内瓦舍鳞次栉比,均被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辉,山下一间小小院落悄然静立,就似茫茫波海中的一叶翩舟。她心下安定,不由加快脚步,下至一处低矮的山坡,却又转了个弯,到爷爷坟前坐了片刻,方慢慢回转。
  到了门口,院门已大开,院落中干净整洁,井然有序,她轻轻放下竹筐,进了厅堂,只见南思羽正坐在自己屋内看书,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棉布长衫,正背门而坐,晨光自窗外斜斜洒落在他身上,更显得身影沉静挺拔,她静静看了片刻,忽然忆起那日在京城校场边,他一身蟒袍坐在自己身前的模样,一时只觉世事无常,人生若梦,便有些恍惚。
  思羽微觉异样,便回过身来,见她正立在门边看着自己,忙起身笑道:“你这么早就上山去了?怎么也不叫我?”
  远华道:“我想早去早回,一会儿还要去城中买点东西。”上前翻了翻他正在看的医书,便道:“你看书的本领倒不小……”
  思羽笑道:“囫囵吞枣罢了,今日采到了些什么草药?”一面说,一面随她去到院中,她将草药一一捡出,每捡一样,便抬头看他,他道:“这是决明子,可以清肝明目……这是金樱子,可养肾壮骨,清肺平喘……这是过山龙,可活血化瘀,治疗跌打损伤……”
  远华暗暗点头,拿起一块黑黝黝的东西,笑道:“这你怕认不出了罢?”思羽凝目看了片刻,便笑道:“这是地母,可以治疗肺热躁咳。”
  远华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土,道:“再过段时日都不敢教你了……”思羽忙道:“名师也才能出高徒,我正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问问你……”
  远华噗嗤一笑:“待晚上再说。我先去城里了,一会儿如果有人过来问诊,你就先看看,如果有不能确定的病症,便叫他等我回来。”
  思羽应了,远华正要出门,忽又想起一事,便又去了自己房中拿了几卷书册过来,交给思羽:“这是我爹爹的笔记,你空闲的时候先把这些笔记抄录下来,然后再和其他几本医书对照着看。”
  思羽道:“为什么要抄书?” 见那几本笔记上血迹斑斑,大半书页似是在血中浸泡过一般,不由奇道:“这笔记上怎会沾了这么多血迹?”
  远华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你的血,所以才要你抄书……”
  思羽更加奇怪:“我身上的血怎会流到这笔记上?”远华道:“这笔记我一直放在身上,那日京城外你受了重伤失血很多,我怕你冷,便一直……”忽然住口不言,微微红了脸,转身便走。
  思羽见她面色异样,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忙追到门边,笑道:“还未吃过早饭,怎么就走了?”远华低头疾走,远远传回来她的声音:“我吃过了,厨房里还有粥,你自己吃罢。”
  他含笑回至屋内,研好墨汁,正待要抄,却见封页上几行字迹被血迹凝成的血块挡住,模糊难辨,他看那封页十分厚实,便取过热水轻轻淋了上去,过了片刻,热水浸湿书页,血迹慢慢化开,字迹方渐渐显了出来,却又纵横交错,隐隐显出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他心中奇怪,拿起查看一番,将那封页轻轻挑开,果然取出一张羊皮纸来,不经意扫了两眼,忽然心神大震,忙拿起细细看完,只觉五雷轰顶,全身冷汗淋漓,愣了半晌,方将那羊皮纸收入怀中,将书页封好。
  他抄了一会儿书,总觉不甚妥当,便到了院中将那羊皮纸燃火烧去,眼见那方纸片在火光中渐渐化为灰烬,心下稍觉安定。
  时值正午,思羽吃过午饭,又回到房中抄那笔记,忽听院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便出门一看,只见一个少妇轻轻摇着一柄团扇,一只手提住裙角妖妖娆娆走进院中,娇声笑道:“远华妹子可在?”忽见一个俊朗的年轻人迎上前来,不免吃了一惊,后退半步,犹疑道:“莫非走错了……”
  思羽笑道:“没错,远华去了城中。这位大姐可是来看病的?”一面说,一面将她迎进屋内,那少妇理了理裙角,笑道:“我不是来看病的,有事要找远华商量。”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上上下下打量思羽,看见他身上的衣衫,眼中便放出光来。思羽斟上茶道:“既如此,大姐请稍坐片刻,远华恐怕就快回来了。”那少妇双目含笑,摇着扇子款款坐下,只紧紧盯住他。
  思羽给她看得有些懊恼,正待转身进屋,见远华已进了院门,便回身坐下。远华进得屋来,见那少妇不由一愣,笑道:“你怎么来了……”
  那少妇也不起身,笑道:“我若不来,怎会知道你这里住了个这么俊俏的后生?”一面说,一面又去看思羽,远华上前一拍桌子:“看什么看?他是我徒弟,别打他主意。”
  那少妇道:“你急什么……真是你徒弟?”远华点头,又对思羽道:“这是丽娘,你穿的几件衣服都是她给做的。”他心中对这少妇委实没有什么好感,便淡淡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去了屋内。
  丽娘道:“哎哟,脾气倒不小。”远华笑道:“他就这样,别理他。你找我有什么事儿?”丽娘道:“是喜事儿,顾员外家的二公子央我过来做媒,想娶你过门……”
  思羽已在房中坐下,闻言身体便一僵,丽娘望着他的背影,笑道:“顾家家景殷实,二公子自你去年给他看过病后,就一直对你念念不忘,正好他正室年前已过世,虽是续弦,倒也还不算委屈,妹子考虑看看?”
  思羽坐立难安,又不好出来,只得在房内竖起耳朵,只听远华道:“爷爷去世刚刚半年,我怎能考虑这些事儿?”
  丽娘道:“二公子知道老爷子刚去世,说如果你愿意,他便等你。”思羽心中郁郁,只恨不得上前封住丽娘的嘴,所幸远华即刻道:“你替我谢过二公子的好意,我确实没有这个意思,让他不要等了。”丽娘看了看思羽,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
  思羽放下心来,心中一宽,方动手抄书。远华送走丽娘,拿了一叠纸笔过来放上书架,问道:“我去城中时可有人过来问诊?”见他寒着脸摇了摇头,不由笑道:“丽娘就是这样,你给她看几眼也不吃亏,恼她做什么?”
  思羽哼了一声,却又忍不住道:“这丽娘实在有些过分,既是续弦,怎么还来说与你?”远华道:“管她呢。反正我也不想嫁人。”
  思羽犹豫片刻,低声问道:“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想嫁人?”远华正去拂书架上的灰尘,闻言愣了愣,笑道:“嫁人有什么好的?我自由自在惯了,何苦去受那束缚?”
  思羽缓缓抄着书,半晌道:“也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束缚你……”抬眼一看,她却早已出屋,他愣了良久,方转回头看着自己抄的笔记,只见那页纸上,前半页字迹浑厚有力,下半页却软绵绵地牵藤挂丝,倒像画的符纸一般,他苦笑几声,暗自摇了摇头,将那页纸揉成一团,另取了一张纸重新写过。
  不知不觉已到了盛夏时节,连日几场暴雨,院中房屋年久失修,被风雨冲刷,便有些破损。这日到了晚间又风雨大作,远华房中漏下水来,滴滴答答的,她睡不安稳,便卷了被褥去了爷爷房中,见屋顶上也有几片瓦被风刮去,想了片刻,只得去了思羽房中。
  他在房中已经睡下,忽见她抱了被褥闯进门来,心中十分惊慌,忙坐起身来支吾道:“你干什么?”
  远华道:“我那边漏雨,过来借你个地方。” 因两人在野外也常在一处过夜,她倒未觉有何不妥,便把被褥铺在地上,钻进去背过身躺下。
  思羽心中却渐渐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再也睡不着。远华不多时已沉沉睡去,他便从床上坐起身来看她,只见她一头乌发散在枕间,长长的睫毛覆在眼帘上,夜光中显得面容细致,尽现温柔,与日间所见竟大不相同。他心中砰砰乱跳,又见她翻了个身,被褥滑至胸前,衣衫微有凌乱,露出一截颈脖,几绺发丝落在颈间,他竟微微觉得心中有些痒,一股麻酥酥的奇妙感觉窜上身来,浑身便都烧热了。
  他忙收了眼,不敢再看,只得睁眼去望房顶横梁,可是她细细的呼吸声就在耳畔缭绕,他翻来覆去,几番下床寻水来喝,直挣扎了一夜。远华却浑然不觉,一觉睡至天明。
  第二日清晨吃了早饭,思羽便顶了两道黑眼圈,十分自觉地拿了锤子瓦片,去房顶上修补漏洞。远华在底下道:“灵芝草都已用完了,一会儿我去山上看看还能不能寻到一些,你把房顶补了,等我回来做饭。”思羽心虚,只不答话。
  远华见他没有声息,便自梯子上来,看他叮叮当当地半天不得要领,笑道:“王爷,房顶不是这样修的。”抢过他手中东西,三下两下安好几片瓦,扔下锤子扬长而去,思羽在旁目瞪口呆,愣了一会儿方照着她的方法去修补,果然得法,不一会儿便全数补完。
  思羽呼出一口气,便下来抄了一会书,见远华还未归来,心下有些牵念,犹豫了一回,便往山上寻去。刚上得山,只见远华正呆呆立在一弄草丛间,忙迎上前去,远华心中一甜,正欲开口,草丛中忽窜出一条毒蛇,他忙抢上去将她一推,脚下泥土十分湿滑,他便滑倒在地,毒蛇一口咬在他肩臂上,窜进草丛中消失不见。远华上前查看,抿嘴笑道:“你忙什么,这毒蛇我见得多了,自有对付它的法子,正要捉它来做药引。”思羽闷闷不搭话,远华笑了一会儿,便扶他站起往山下行去。
  两人回到屋中,远华便端了清水过来,思羽道:“我自己来。”远华正色道:“你知道什么,那蛇毒有些厉害,还是吮去毒液好得快些。”一面说,一面便去解他的衣服,他顿时红了脸,紧紧抓住领口不放,远华便也有些不好意思,两人相对愣了一会儿,思羽方慢慢脱去上衣,她红着脸过来拿水细细洗过了,便替他把蛇毒吸出来,用药敷上。
  思羽只觉她的芊芊素手在他的伤口处轻柔抚摸,浑然不觉疼痛,她的柔荑过处,肌肤上便似燃起一簇簇火焰,渐渐烧至全身,下一刻她的双唇已含住伤口,轻轻吮吸,他浑身一震,身体中登时燃起熊熊烈火,只觉口干舌燥,忙别过头去。
  远华心神慌乱,心中也砰砰直跳,胡乱将他伤口缠好,急急端了水出去,不一会儿,煎了碗药过来,垂着眼道:“这蛇毒需得尽快泻去……”思羽也不看她,拿过碗来便将药一饮而尽。
  谁想到了晚间,却是腹痛如捣,直泻了一夜,到天明时分,竟眼冒金星,浑身虚脱无力,只卧在床上起不了身。远华端了碗清粥过来,轻声道:“我药配错了,泻药分量太多了些……”
  思羽便别过脸去不理她,她只得讪讪将碗搁在床边,他悄悄转过脸来,只见晨光丝丝缕缕洒落进来,她低垂着眼睛,面上一片惭愧之色,不觉慢慢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远华顿时飞红了脸,却也由他握着,他心中柔情滚滚翻涌,便想坐起身来拥她入怀,谁知浑身力气尽失,刚支起半个身子便又倒回去,远华轻笑一声,将他按住,便取过清粥来喂他,只觉心中温馨无限。

  情定
  重阳佳节,京城郊外游人如织,城中却也热闹非凡,齐王朱暄这日为庆贺世子出生满月,特在府中大宴宾客,一大清早,众大臣便纷纷前往道贺,朱暄一身华衣锦服,立在门口迎接,掩不住的春风满面,喜色融融。
  不一会儿,皇帝偕皇后及曹妃自宫中浩荡而来,朱暄忙殷殷迎入府中,伺候帝后入座,方躬身奉上香茶,皇帝笑道:“朕今日只来看看孙子,不必多礼。”朱暄听说,忙命人抱过孩儿,皇帝见那孩儿玉雪可爱,粉团一般酥嫩,不由笑道:“朕倒想起当日稷儿出生时的模样……”
  皇后笑容便有些僵硬,道:“稷儿命薄,不能久承皇恩,皇上这时提起岂不是不太吉利?”皇帝片刻间有些愣神,笑道:“皇后说的是,朕倒是糊涂了。”
  王照在旁便将朱暄衣袖轻轻一拉,在他耳边低语两声,朱暄不动声色,口中却不耐烦道:“我现今如何走得开?随她闹去。”上前抱过孩儿轻轻逗弄,那孩儿见许多生人,惶恐间哇的一声哭出来,众人便都乐了,曹妃笑道:“只怕是饿了,快抱下去给乳娘罢。”
  一时送走帝后及曹妃,朱暄又让了一回宾客,便往云夕房中而来,乳娘喂奶方毕,正将孩儿交到云夕手中,朱暄上前看了一会儿,笑道:“今日父皇很是高兴,给这孩子赐名宪,还赏了好些东西。”
  云夕便也有些欢喜,温柔望着臂弯中的孩子,喃喃轻唤:“宪儿……”朱暄俯过身在孩儿面上亲了一记,又对云夕道:“我先去了,晚间再过来。”云夕点头,见他出了门,便又垂下头看着孩子,口中轻轻哼起童谣,只觉心满意足。
  朱暄出了云夕房门,面色便一沉,王照悄声道:“殿下这会可要过去看看?”他微微点头,快步绕过东院,到了西院一处僻静角落,便在一间别舍前停下脚步,王照上前将门锁打开,他跨进门去,屋中一片昏暗,一个红衣女子披头散发,正倚在紧闭的窗前睁大眼睛望着门口,见他进来,便扑上前来紧紧拉住他的衣袖。
  朱暄厌恶地将她的手拿开,冷冷道:“你想怎样?”那女子嘴唇颤抖,尖声笑道:“我想怎样?你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安置我……如今却又这样对我,我倒是想问你想怎样?”
  朱暄缓了缓面上神色,理理衣袖道:“红绫,你我当日便已说好各取所需,怪就怪在你不该心存妄念,你若安分守己,我还能容你,若还像这样时不时无理取闹,便休怪我不念旧情……”
  红绫愣了半晌,忽凄然笑道:“我早该看清你是这样的人,只怪我执迷不悟……”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朱暄,又道:“若不是我早说将证据放在我妹妹处,你怕早将我杀了灭口吧?”
  朱暄皱眉道:“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太子如今正在加紧寻你……”红绫冷笑道:“你不用再哄我,我早想明白了,你也不用费尽心思去找我妹妹,你若还这样对我,我自有法子带信给她,让她去见太子……”
  朱暄勃然大怒,劈手便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红绫踉跄跌到地上,抬起头怨恨地盯着他,嘴角缓缓留下一丝鲜血,朱暄冷冷道:“你以为这样便能治住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南思羽罢了,我如今兵权在握,就算父皇知道了又能奈我如何?你爱怎样便怎样罢。”不再理她,拂袖出门。
  红绫坐在地上,笑了一阵,忽又垂下泪来,自言自语道:“三年前若没有遇见你……”缓缓闭上双目,心中一片愤恨绝望。
  沁芳客栈这日生意兴隆,前来买食沽酒的客人络绎不绝,李元儿神气十足,吆喝声声,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省着些罢,不怕到晚间失了嗓?”他转头一看,不由笑道:“哟!骆姑娘今日气色大好啊!”远华闻言不由摸了摸脸颊,李元儿盯着她看了半晌,笑道:“姑娘今日真是春色满面……”
  远华笑道:“胡说什么?还不快去打酒……”思羽候在门口,见她出来,便接过她手中酒壶,柔声道:“饿了吗?不如就在这里吃了再回去?”
  远华摇摇头:“郑大娘说好今日下午过来复诊,还是回去吃罢。”两人便相偕往城外走去,只见一路人来人往,茱萸遍地,行至一弯石桥边,却见前方一个青年男子,手摇一柄折扇,迎面潇洒而来,远华脚步微顿,那男子见了远华也不由一愣,上前施礼道:“骆姑娘好。”
  远华默默还礼,两人也不交谈便各自走开,思羽心中狐疑,便问远华:“他是何人?”远华淡淡道:“只是多年前一个病人罢了。”
  这日晚间,两人吃过晚饭,远华便去收拾,思羽独自坐在灯下抄骆致谦的笔记,却听院门咯吱一声,接着传来叩门声,他开了门,让进一对年轻夫妇,见那男子面如冠玉,正是日间在城中遇到的那人,女子虽容色憔悴,但明艳非常,倚在男子臂上,微微喘息。那男子进得门来,便急声问道:“骆姑娘在吗?”
  远华应声出来,见了两人不由一愣,定了定神,方走上前来替那女子诊了脉,也不多言,回身配好一副药,递与那男子,道:“诊金二十文。”那男子忙取了钱出来,连声谢了,又向思羽打量几眼,便拥了女子出门去。
  远华便去拾缀草药,思羽也复坐下抄书,半晌无话,他却没忍住,停住笔问她:“方才那男子到底是什么人?”
  远华答道:“什么人也不是。”
  思羽便道:“你从来不主动收诊金,这次居然张口就是这么多,”说着一笑:“是不是他以前欺负过你?”
  远华看他一眼,道:“你真想知道?”思羽点头,远华想了想,便道:“他叫薛迟,我十七岁那年,他来问诊,我便认识了他……”停了半晌,方道:“后来我便央了爷爷去向他提亲,爷爷去了,回来也不说什么,只说我们不合……”
  思羽几乎连笔都握不住了,心中酸意上涌,只默默无言地望着她。
  远华手中动作不停,口中接着道:“我看爷爷说得不清不楚的,心中着急,就又求了丽娘去替我说,丽娘说了回来却告诉我……”
  思羽道:“什么?”
  远华自嘲一笑,道:“他说他平生有两愿,一愿金榜题名,二愿娶个绝色女子,我跟这两愿都毫不搭边……”
  思羽心中一痛,暗道此人真是有眼无珠,正欲插话,远华已将包好的草药放入屋角药柜,笑道:“我从此便知人贵有自知之明……”思羽起身跟过去,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他哪里知道你的好……那是他自己没有福分,你何苦枉自菲薄?”
  远华诧异抬头,见他面上一片怜惜,不由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今后会走怎样的路,都得自己先想清楚……他那样的人,本就和我不是一路的。”顿了顿,又道:“后来我细细想去,当日也不见得真就喜欢他,多半也是因为那时除了爷爷,也就他对我最好,平日也很关心我……谁想是我会错了意。”
  思羽凝目注视着她:“那你为何还要收他二十文诊金?”远华看了他一眼,笑道:“他如今是汾州知府,钱多得是,不收他的收谁的去?上次咱们从太原回来,吃了两个月的稀粥,我可不想再吃了。”
  思羽心下方觉安定,不由展颜一笑:“幸亏是你会错了意,不然我又怎能有这样的机会?我可不会像他那么糊涂……”
  她低头不语,轻轻挣脱他的手,回身往自己屋中走去,走进屋内,却又倚在门边,对他笑道:“我可不稀罕……”正要将门关上,他已抢到门边,将双臂撑住门框,俯过身在她耳边低低笑道:“真不稀罕?我好像曾经听见有人说过,她喜欢我……”
  远华面无表情,断然道:“没有这回事,你是在梦里听到的吧?”思羽闻言不由一僵,她一溜烟自他臂弯中钻出来,将他轻轻一推,呯地一声关上房门,他在门边愣了一会神,方摇头苦笑走开。
  日复一日,不知不觉间已渐渐入秋,思羽跟远华学了多日,一些小病小症便已可独立对付,每有问诊的人前来,远华便让思羽先看,如此一来二去,远华小小的院落中三日倒有两日门庭若市,许是近来风水不好,汾州城内外的姑娘小姐们忽然多了许多小病小痛,隔三差五便不辞幸苦地移步前来,指明要南大夫看诊。
  这日远华自爷爷坟前上香回来,又见城中谢小姐的家仆候在院内,入内一看,果然千娇百媚的谢小姐已坐在思羽身前,柳眉轻蹙,脉脉含情地看着他,思羽面上一派严肃,正埋头写药方,远华在门边立了片刻,那两人竟浑然不觉,她静静看了一会儿,便去到院中砍柴,卯足了劲儿,将那柴火砍得噼啪作响。
  思羽在房内写好药方递与谢小姐,她含笑接过,却不起身,柔柔道:“方才还忘了告诉大夫,奴家近日总觉得有些头晕……”思羽便有些不耐烦,也只得执过她的手腕又诊了片刻,道:“小姐脉象平稳,并无其他异象……”谢小姐道:“麻烦大夫再仔细看看,许是睡眠不佳的缘故,奴家每至晚间总是睡不安稳……”思羽见她紧紧纠缠,心中不快,便道:“既然小姐知道根由,好好调养便是。”
  谢小姐并未发觉他已经变了颜色,犹自道:“可否麻烦大夫为奴家再配一副安神的药丸……”话未说完,思羽已霍然起身,一语不发便出了门,谢小姐顿时涨红了脸,在房中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万状。
  远华见思羽出了房门,不由奇道:“这就看完了?”思羽道:“应付不了,你去罢。”见她正在劈柴,便上前拿过她手中柴刀,柔声道:“不是说过这些事儿让我来做吗?”
  远华心中渐渐舒坦,站起身来拍拍手,理理衣襟进房坐到谢小姐对面,含笑道:“小姐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只管说与我便是,我徒弟学艺不精,只怕怠慢了小姐。”谢小姐面上一阵红一阵白,也不答话,起身便走,见思羽坐在院角闲闲劈柴,心中羞愤,也只得咬牙带了家仆离去。
  远华方慢慢出了房门,思羽起身将劈好的柴拢在一处,抬头问道:“走了?”远华道:“走了。我看近日常来问诊的几个姑娘好像对你很有意思,不如你告诉我看中了谁,我去帮你说说?”
  思羽诧异地看着她,面上便沉了下来,远华看了他片刻,忽笑道:“我糊涂了,这些乡野女子,你哪里看得上眼?”
  思羽道:“乡野女子也有好的……”远华道:“哦,是谁?”思羽便不答话,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手心微微出汗。
  远华只觉他炯炯有神的两道目光凝注在自己脸上,不由面上发烧,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秋风过处,带来若有似无的清香,她心中一片甜蜜,心儿仿若那山顶上的朵朵白云,在万里晴空之下,悠悠荡荡,丝丝绵软。
  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望着天边,良久方道:“我不会吟诗作画……”思羽面上一片温柔,看着她不答话,远华道:“我做的饭菜不好吃……”他还是不答话,她又道:“我的女工十分粗糙……”他含笑问道:“还有吗?”
  远华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思羽不待她答话,便道:“我如今身无分文,还被人追杀……”她收回目光望着他,他又道:“我有时脾气不好……”还未说完,两人都不由笑了,远华红着脸笑了片刻,忽正色道:“我必得为爷爷守孝三年……”
  思羽便道:“那顾家二公子都说能等你,我又为何不等能?”见她柔柔地望着自己,心中早被蜜化开了,轻轻道:“你让我等多久我便等多久……”
  两人对视半晌,但觉眼中只得对方一人,再好的风光,再美的景色,都不如眼中的人这般亮丽,他情怀翻涌,不由上前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一时天地静止,只余风儿在身畔柔柔低语,他收紧双臂,只觉她身上和发丝上传来的清香氤氲缭绕,似是结成了一张密实的网,将他牢牢圈住,不由心魂俱醉,欲俯身去吻她,却又恐唐突了她,只得强自忍住,只将她紧紧拥在怀中,只盼时光就此停驻。
  两人默默相拥,早忘了身在何处,忽听一声咳嗽声传来,远华一惊,自他怀中抬首望去,只见薛迟牵着一匹马,正尴尬站在院中,她面上一红,忙推开思羽,思羽犹自舍不得放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了薛迟,不由身体一僵,仍是牢牢将远华圈在怀中,寒着脸看着薛迟。
  薛迟犹豫片刻,上前道:“这位公子就是南平王吧?近日得到山西巡抚的密令,说是有人在汾州境内寻到你的踪迹,恐怕不日就会前来,你们自己小心。”说罢,含笑望了远华一眼,便转身牵过马出了院门。

  送别
  一片苍茫暮色中,一叶翩舟自崇山峻岭间穿行而过,江水澄清,翻起朵朵碧浪,不断拍打着船舷。南思羽立在船头,仰望两岸遥山叠翠,如黛江山,不由忆起去年独自途经此处时,心中凄惶无依,一片苍凉寂寞,此番旧地重游,心境却已是大不相同,前路虽仍旧渺茫,但有远华相伴,竟觉得山水秀丽如斯,天下再无一处比这更美的风景。
  远华自船舱中看去,只见天际中飘飘洒洒落下了零星小雨,便撑开一把油纸伞,起身走到船头遮在他头顶,他微微一笑,接过她手中伞柄,一只手便揽过她的纤腰,远华吃痒,挣扎了两下,见他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便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在想什么?”
  思羽望着岸边山崖,悠悠道:“江山如画,佳人如饴,此番妙景,夫复何求?”远华抿嘴一笑:“我不陪你在这儿吹风了。”正要转身下舱去,思羽却拉住她,唤道:“远华……”
  她停住脚,狐疑地望着他,只听他道:“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安定的家,你……可会觉得遗憾?”远华沉思良久,缓缓道:“我小的时候,看到别的姑娘有自己的书房作诗学画,不用四处奔走,心中便十分羡慕……”
  思羽心下怜惜,轻轻揽过她的肩膀,远华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道:“可如今若要我和她们交换,便是拿金山银屋来我也不愿意,这大好江山,处处风景各异,若是在有生之年里错过,岂不可惜?”
  他心头一阵温暖,转过脸注视着她,她面含笑意,眼波清澈,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一片蒙蒙细雨中,她的手坚定地握住自己握着伞柄的手,一方纸伞,便撑起了他和她的一片天空,从此,她在的地方便是他的家。
  两人相偎在船头,共赏这烟雨胜景,良久无话,心中俱是一片温馨宁谧。她见斜斜飘洒过来的雨水浸湿了他的肩头,便替他理理衣襟,笑道:“淋雨也淋得够了,还是下去罢……”他不答话,两道炽热的目光紧紧锁住她,她只觉心跳忽漏了一拍,正觉面上发烫,他已像着了魔般缓缓向她俯下身来,油纸伞慢慢倾斜,自两人头顶滑下,雨水顿时洒落在两人身上,他微红的脸庞渐渐逼近,温热的气息拂了过来,她便呆住了,只依稀觉得肩膀被他捏得生疼,正欲出声,他的双唇已覆过来,轻柔吸去她面上的水珠,她微一愣神间,他的唇已游移至她的唇边,带着清新的湿意,没有半分犹豫,堵住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语。
  她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都只剩下唇间他的气息,绵软悠长,轻柔辗转,似乎吸去了她身上所有的力气,这样的感觉平生未曾有过,她有些惧怕,有些茫然,更有些眷念,不知不觉中,双手轻轻攀上他的颈脖,缓缓闭上了双眼。
  他的双臂牢牢揽住她的双肩,她的双唇是这样芳香柔软,令他心醉神迷,舌尖不由轻轻自她微启的齿间探进,她的舌尖轻轻颤动,四处躲藏,他不依不饶,缱绻锁住,一股股酥麻的感觉经过唇舌传遍全身,他微微发抖,浑然不觉雨水已打湿了两人的衣衫和发丝,水雾氤氲中,他有些恍惚,如果这是梦,何以感觉如此真实甜蜜,如果这不是梦,又怎能这般的旖旎缠绵,千回百转,令他迷离不能自持,只愿长醉在这芳华流转的迷梦中,今生今世再也不要醒转。
  远华浑身发烧,朦胧中睁开双眼,他的双眸仍然微闭,长长的睫毛轻颤,雨水打湿了他的一头黑发,又自额前发丝滴滴垂下,在他黑亮的睫毛间莹莹闪烁片刻,又不断顺着脸颊流至两人交缠的唇上,雨意冰凉,带了丝丝惑人的气息,转眼又被他的唇舌烧热,甜意微微,细细绵绵,无穷无尽。
  船尾的艄公缓缓撑着船,面含微笑,目光错开濛濛烟雨中紧紧拥吻的两个身影,看向前方一片远水碧波。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他但愿这片刻的温存能长留在这两个年轻人的心间,温暖一生。
  一路秋雨绵绵,黄河水位自盛夏以来便日渐高涨,沿岸时有决堤发生,远华和思羽自那日薛迟报信后,便趁夜离开了汾州,自汾河水路行至黄河,便又顺着黄河一路南下,这日到了开封,艄公便停住船,对两人道:“也只能到这里了,考县那边一月前决了堤,前面已封路多时,两位若要往前走,恐怕只得走陆路了。”两人听说,便也只得谢过艄公,弃舟登岸而去。
  难民四处游荡在开封城中,原本一片繁荣升平之象,此时便似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思羽忆起一路河水决堤之地,均是满目疮痍,心中便有些忿忿不平,远华见他闷闷不乐,知他心中所想,便道:“河岸堤坝年久失修,今年雨水又特别多,只是百姓受苦了……”
  思羽道:“朝廷每年都会拨大笔银子加固黄河沿线堤坝,派专人治理,若不是这些贪赃枉法之辈私吞了银两,又怎会如此不堪一击?”远华默默无语,思羽又道:“若不是亲眼所见,还真不知道河患严重至此,只可惜……”
  远华看了他一眼,半晌道:“这贪赃枉法之事多了去,你便是看见了又能如何?倒不如尽好自己一份力,能帮到多少便帮到多少。”
  思羽点点头:“我想去考县看看……”远华笑道:“我也正想说这事儿,只是听说考县已封了城,你不怕被人认出来?”思羽道:“小心些便是了。”
  两人便在开封城内吃过午饭,一路打听而去,途中仍有源源不断的难民自考县往开封而来,远华一打听,原来还有大部分居民滞留在县内,只是县内瘟疫、痢疾流行,官府便让未感染疫病的居民先行离开,拨了几个大夫在县内替人诊治。两人来至考县边境,果见几个官兵守在入口细细盘查,只出不进,思羽定定神,上前躬身道:“听说县内急缺大夫,我俩特来相帮,不知可否让我们进去?”
  一守卫喜道:“再好不过。”正要放行,旁边一个守卫拉拉他的衣服,使了个眼色,思羽心下暗暗吃惊,一手紧紧拽过远华,一手悄悄握住剑柄,只见那两人走到一边,那使眼色的守卫从怀中摸出一张纸,两人看了半晌,又不时转头瞄瞄思羽。远华悄声道:“想不到这里也有他们的人……”
  那两人商议完毕,上前对思羽行了一礼,其中一人道:“两位请稍候片刻,待我前去通报县令。”思羽寒声道:“既如此,便不必劳烦大人了,我们这便告辞。”说罢,拉过远华便欲转身离去,几个守卫上前拦住,道:“请两位待县令来后再行定夺……”一人早已抽身而去。思羽正待拔剑,远华将他的手轻轻按住,悄声在他耳边道:“不如先等等再说,只凭一纸画像,倒也不见得便认定是你……”
  思羽便松了手,两人双手紧紧交握,不多时,那考县县令果然飞骑而来,到了跟前翻身下马,细细打量思羽几眼,忽下跪道:“不想竟在此处寻到王爷踪迹……”
  思羽吃了一惊,沉声道:“大人定是认错了……”那县令抬起头来,看了他良久,道:“下官定不会认错……皇上已在半月前下旨大告天下,王爷已官复原职,重获南平王封号,各处官府若寻得王爷踪迹,定要即时上报,恭送王爷回京。”
  思羽大吃一惊,便愣住了,茫然间只紧紧握住远华的手,生怕她就此离去。
  晚间考县县令便将两人安顿在县令府,又设宴为思羽接风洗尘,远华推辞去了各处村中看望居民,思羽推托不过,只得留在席间,心中暗暗着急,只盼望这宴席快快完毕。
  考县县令杜松亭今日机缘巧合,竟寻得南平王,自恃乃是大功一件,不由眉开眼笑,频频劝酒,又道:“县内刚遭大灾,这酒菜都十分寒碜,还请王爷多多包涵。”
  思羽方看见席间菜肴果然十分简陋,心道这县令倒是一袖清风之人,便问:“朝廷难道今年没有拨下款项来吗?”杜松亭苦笑道:“今年说是边关战事吃紧,大部分都被齐王征去作军饷了,倒是拨了一点,可完全是杯水车薪哪……”思羽便冷笑几声,不再言语。
  一时辞过杜松亭,他见远华还未归来,心中七上八下,也只得在她门前候着,等了多时,方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快步走来,忙迎上前去,远华顿住脚步,夜色中两人默默相望,不过半日未见到她,他却觉得这半日这般漫长,心中涌上千言万语,一时却又不知如何出口。
  远华微微低下头,上前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他默默望着她,心中一片混乱,她见他不答话,便抬头笑道:“昨日还说起这些贪官污吏的事儿,你回了京城正好可以奏明圣上,可不是遂了你的愿么?为何这般垂头丧气的?”
  他不答话,只拉过她的手,心中有句话堵在心口,却又不敢轻易问出口,只柔声道:“累坏了罢,这会儿饿不饿?”她摇摇头:“吃不下,我想去找找杜大人,看看能不能想法多熬制些芍药汤和胃苓汤。”说罢便欲去找杜松亭,见他呆立在一旁,不由奇道:“你不和我一起去?”
  思羽定定看着她,默然半晌,终是忍不住问道:“过两日我便和杜大人回京,你可愿随我一道?”她愣了片刻,轻轻摇头:“我想留在这里……”
  思羽一颗心直往下沉,顿觉浑身一片冰凉,夜风沥沥,秋叶簌簌飘落,他心中凄凉,别转面孔,苦笑道:“你果然不愿再跟着我,难道你……”
  远华望着他,反手握住他的手,笑道:“什么愿不愿意的?这里大夫少,病人又多,我当然得留下,你先回去,待这里情况好转了,我便上京来找你。”
  他顿时转回脸望着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真的?”她笑道:“骗你作什么?我去了,你可不许再像上回那样,把我撂在一边,让我等那么久……”
  他呵呵傻笑,挠挠头,又垂下手,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只觉浑身舒坦,说不出的酥软,她含笑看了他片刻,便道:“走罢。”刚转过身,他的双臂已自她身后伸了过来,锁在她腰上,埋下头伏在她的颈间,闷声道:“远华……”
  她只觉颈间微微发痒,便挣扎了几下,他牢牢圈住她,在她耳边低低道:“我只想让你知道,你若嫁给我,不是什么南平王妃,永远只是你骆远华,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永远不会阻拦你……”
  她心中一片温馨,拍拍他的手道:“自然如此,你若不能做到,我便不嫁给你。”他收紧手臂,低声笑道:“我不会让你嫁给别人的……”
  接连落了几天的秋雨终于住了,风恬云开,现出一轮秋阳,暖暖照遍大地,考县城门外,远华依依送别思羽,他心中万般不舍,盘桓半日,终还是跨上马背,流连而去,几番转身,只见官道旁,她一身青衣立在黄土之上,秋风吹动她的衣摆,渐渐隐没在地平线上,融入天地之间。

  回京
  皇帝静静看着跪在御书房内的这个年轻人。一年的流放生涯使他身上的气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时光磨平了他原本张扬的锐气,褪去了浮躁,他沉静地伏在御案下首,并未抬头,整个人就似一柄隐在鞘中的宝剑,锋芒内敛,气蕴沉稳,皇帝心中暗暗欢喜,良久方含笑道:“起来罢。”
  南思羽肃然起身,皇帝合上手中的奏折,定定注视着他:“这一年多来,你也走了不少地方,可有何收获?”
  思羽微一思索,便道:“大明江山看似稳固,实则不然……”
  皇帝不动声色:“哦?”
  思羽继续道:“边关隐患仍未解除,黄河水患频频,各地官吏结党私营,臣尝亲眼看见百姓流离失所,受尽欺压,如再不加紧整顿吏治,恐怕这基业难以持久……”
  皇帝面上似笑非笑,却不动怒:“看来你这一年确是长了不少见识啊……”
  思羽垂首道:“不敢……”
  皇帝轻叹一声,自御案前起身,走至他身前,拍拍他的肩膀:“朕何尝不知?只是鞭长莫及,力有未逮……你可愿为朕担此重任?”
  思羽肃然道:“定当竭尽所能,为皇上分忧。”
  皇帝面上笑意浮现,颔首道:“相信如今的你定不会让朕失望。”转身自御案前拿起一件东西,递到他手中:“这玉佩也该物归原主了,你通敌叛国之事,朕从来也未曾相信过。只是当日你行事不够稳健,树敌颇多,朕也无可奈何……”
  思羽接过玉佩,不由百感交集,躬身道“臣明白……”
  皇帝心下欣慰,双目炯炯地凝视着他:“整顿吏治非同小可,恃儿为人太过宽厚仁慈,这件事若交予他,定会无疾而终。自古江山易得不易守,若想千秋万代,只凭他一人是远远不够的……你可明白?”
  思羽心中一阵激动,朗声道:“皇上请放心,臣定会谨慎行事,不负皇上重托。”
  秋风飒爽,园中丝竹声声,轻歌曼舞之中,朱恃亲自为思羽斟满酒,笑道:“父皇早与我说过这整肃吏治之事,只是一直苦无人选,如今你回来倒正好合适。”
  思羽笑道:“还要多谢殿下和沐将军为我洗脱罪名。”朱恃喝了一口酒,收了面上笑容,问思羽道:“你打算如何着手?”思羽沉吟:“我想从太原矿井一事查起……”
  沐青面上已经隐隐泛红,在旁道:“正是,那李良当日这般陷害你,如今正好出这一口恶气。”朱恃淡淡道:“他也不过是受人指使罢了。”
  思羽默然,忽见沐青脸上隐隐几道血痕,不禁奇道:“你刚和谁打了架么?”
  沐青面上顿时有些扭捏:“也没和谁打架……是我自己摔的。”思羽心下了然,笑道:“王小姐……哦,如今该称沐夫人了,她现今可好?”沐青面色更红:“没什么不好的。”
  朱恃静静望着两人片刻,忽对思羽道:“还有一个人很想见你……我们在这喝酒,只怕她已经等了多时了。”思羽愣了片刻,笑道:“我也正想见见娘娘。”
  朱恃便起身引思羽往秋雁园行来,到了门口,朱恃顿住脚步,低声道:“她一直等着你,如今你回来,也可完璧归赵了。”
  思羽吃了一惊,还未及思索他的话语,只听朱恃又道:“你放心,她虽和我成婚多日,却从未圆过房,我已想好万全之策,再过一月,便可将她送到你身边。”
  思羽心中大震,顿时心神一乱,只望着朱恃说不出话来。朱恃强笑道:“你先去罢,她日日念着你,今日也可一尝相思了……”
  思羽低头默然片刻,轻声道:“只怕要辜负殿下这番心意了。”抬起头一看,朱恃却已经离去,他在门边踯躅半晌,方定了定神,缓步走进秋雁园中。
  园中落英缤纷,清香浮动,几只展翅欲飞的石雕大雁栩栩如生,平添了几分摘仙之气。清风徐来,吹动一帘轻纱,隐隐可见一个绝色丽人,掩映在轻纱之后,她的皓腕抚在一方瑶琴上,神色似喜似悲,似恼似嗔,寒星般的双眸凝注在他的身上,熠熠发亮,竟连秋日的艳阳都失去了颜色。琴声铮然响起,正是一曲《流水》。
  思羽百感交集,远远凝望着她,缓缓坐到园中一张石凳上,静静欣赏这曲妙韵。琴声悠扬婉转,叮咚悦耳,仿佛一股清流淙淙注入心田,不知不觉间,眼前的一切都似乎隐去,一抹青影缓缓浮现在脑海中,那日微雨纷纷,碧水澄清,他和她在船头相依相偎,只觉此生再无所求。该是在很久以前她的影子就悄悄驻进了他的心中吧?
  他出征漠北,她在城门外相送,孤单的身影隐没在凄迷芳草间,那一瞬间,他隐隐失神。
  他出征归来送还香囊,她对他说:“等你到了山西,我请你喝汾酒。”
  他身受重伤,她将他带回汾州,在马车上告诉他:“就快到家了。”
  汾州别离,她说:“这几两银子,是我借给你的。”
  漠北边关相遇,她含笑告诉他:“若是我,也会这么做。”
  太原被官兵追踪只能露宿城外,她说:“早知道就结了帐,还能多吃碗面。”
  考县分别,她握住他的手:“等这里情况好转了,我便上京来找你。”
  ……
  太多的记忆,太多的点滴,她就像是一股清亮的幽泉,带着回味悠长的甜意,一点一滴地流进他心间,涓涓细流汇集成汪洋大海,待他发觉,已然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她的欢笑,她的忧愁,她的坚韧,她偶尔流露的脆弱,连同她发丝间的清香,她唇间惑人的芳香和柔美,都在他心中牢牢盘结生根,令他此生再也无法放手。
  他面含微笑,思绪已飞至万水千山之外,她现在在做什么呢?定是在为考县的村民奔忙吧,只不知劳累一天以后,她是否也会留出一点空闲来想念他?
  琴声噶然而止,思羽陡然一惊,自遐想中回过神来,方发现自己还坐在秋雁园中。轻纱撩动,云织款款近前,他站起身来,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脸庞熟悉而又陌生,仍旧那般明媚无方,清丽绝俗,但是当日吸引他的那股魅力,却在时光中渐渐隐去。
  云织面色苍白,看着思羽默然不语。他的眼中仍旧有着对她的欣赏,但那幽黑的眼眸中此刻一片清明,再无一丝眷念,方才她抚琴之时,他面上恍惚的神色,那流露出的浓浓甜意,并不是为了她。
  暮然回首间,流年似水。原来有些东西逝去了,便再也找不回来。感情微妙如斯,就如这琴弦,一旦断了,便再难续上,即便勉力而为,也无法再回到当初的美好。
  思羽向她微微一辑,轻声道:“多时未见,娘娘如今可好?”
  云织心头一颤,朱恃应该已经将他们的安排告诉了他,可他还是唤自己“娘娘”……
  思羽见她不说话,心中有些愧然,沉默良久,还是抬头望着她的眼睛,柔声道:“殿下已将一切告诉了我,可我现在心中已有了别人,是我负了娘娘,甘愿接受其他任何处置,只是这样的安排,却恕我万万不能接受。”
  语罢,两人相对默然,云织沉思良久,方强笑道:“无妨,其实殿下也只是一厢情愿,他不知道,我其实早也不再念着你……”
  思羽心头一松,云织又道:“当日答应了你要为你抚这一曲《流水》,今日也算完成此约,从今以后,我与王爷便再无瓜葛。”
  思羽歉然:“是我不好,愧对娘娘一片心意……”云织别开头去,轻声道:“我自会告诉殿下,你去罢。”思羽望了她片刻,深深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秋雁园。云织心中酸涩,在园中呆坐半晌,方收了瑶琴,正欲起身回屋,却见朱恃已静静立在门边,看了自己多时。
  南平王奉旨整肃吏治已有多日,此番整顿牵涉到吏部、户部、刑部甚至兵部等多方机构,朝中上下人人自危,谢了笙歌艳舞,惶惶不可终日。朝堂内外乌云遍布,大多数人沉不住气,纷纷私下拜会朱暄,朱暄却闭了门,每日下了朝只在府中逗弄孩儿,或观花修竹,或赏鱼喂鸟,众人见齐王府大门紧闭,心中更加惶恐,半月过去,便有憋不住的人陆续找上南平王府。
  南平王倒是一改先前傲气,对登门拜访之人一律恭敬有加,笑容可掬,只是说起整顿之事,便不动声色转了话题,众人摸不透他的意思,也不敢追问,愈加忐忑不安。谁想又过去了一月,仍是一丝动静也无,便有伶俐之人率先明白过来,此番南平王回京,兵权既失,又无其他实权,这整肃吏治之事,怕也只是皇上为了安抚他,给的一个虚名而已。他年纪轻轻,官职刚刚恢复,脚跟都未站稳,又如何敢真枪真刀上阵?众人恍然大悟,纷纷放下心来,不少人暗自懊恼当日不该自露马脚。朝堂上方乌云散去,又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
  南思羽每日在朝堂上也不多言,下了朝便在府中迎宾待客,闲暇时翻翻医书,倒是逼着南琴喝了不少药汤,说是可清肝明目,强身健体。阳平公主这一年来忧虑过度,身体逐渐成疾,吃了他两副药,竟然歪打正着,日渐好转。他便越发来了兴头,一时府中上下,提起王爷的药汤,众人均是心惊肉跳。
  南琴觉得王爷似乎换了个人。他一身高贵清华之气,举手投足间风华更盛,分明就是原来的王爷,可如今他却又和颜悦色,平易近人,对衣食从不挑剔,更让南琴吃惊的是,王爷居然遣退了房中服侍他的所有丫鬟,自己料理日常起居,阳平公主起先颇有微词,见他一意坚持,便也只得作罢。
  他的房间总是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窗明几净。南琴有回进去,见他带回来的几件旧衣叠放在床上,拿起一看,两件素色绸衣的边上都已泛了黄,便将那两件衣服收走,欲按往日的规矩交给下人穿,谁想王爷下朝回来没有看见,竟然大发雷霆,从此他房中那些旧的东西,再也无人敢去碰。
  王爷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神思恍惚,面露微笑,他不顾风寒露冷,立在紫云翎的水榭亭台之中,有时迎风长叹,有时对月呢喃,一时兴起,便又会让南琴取了笔墨来,在一片波光寒月下,细细描绘。他画的总是同一个人,一身青衫,头发全部盘在顶上,或坐或倚,或笑或嗔,分明正是当年找上王府的骆远华,可她却又哪里有王爷画中的这般翩然之姿,秀美之态?南琴记得,他头回看王爷画中出现这个女子,不由失声问道:“这不是骆大夫吗?”王爷侧目看了他半晌,温和道:“以后要叫夫人。”

  重逢
  已近冬日,齐王府中却还是一片繁荣锦绣,阵阵丝竹莺声隐隐自府中飘来,吏部侍郎李良在府前候了多时,方见太监王照出得门来,忙上前见礼,王照道:“齐王殿下这会儿不在府中,李大人还是改日再来罢。”
  李良道:“确有要事想要求见殿下,还望公公给个方便。”王照面上便有些不豫,道:“李大人说哪里话,殿下这会确实不在府中,李大人若有要事,不如说与老奴,待殿下回来便由老奴代为转告如何?”
  李良仰头往府中望了半晌,踌躇良久,也只得告辞去了,王照见他去远了,方进了府,朱暄与朱定正在园中把酒赏歌,见他过来,朱暄便问:“走了?”王照点点头,朱定笑道:“四弟也太谨慎了,南思羽这么久都不见动静,想来也只是虚张声势,料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朱暄寒声道:“越是按兵不动,越有古怪。他一回来父皇便把这事交予他,你以为真是闹着玩的?”看了看朱定,喝了口酒,冷笑道:“他这回倒是转了性子,就盼我们放松警惕,他便好行事。”
  朱定呆了一呆,半晌喃喃道:“那你我不是得早作打算?”朱暄沉着脸看着手中酒杯,面上闪过一丝阴霾之色,却久久不答话。
  第一场冬雪下过,寒香筑中的梅树上便现出点点花苞,隐然待放,南思羽一身月白单衣,清早便立在寒香筑中,负手凝视那天边浮云,心中若有所思。考县县令杜松亭已带了几次话来,只说骆姑娘还在县内,也不说几时上京,他心中十分牵挂,一片相思无处排遣,也只能日夜苦等,心中颇有些埋怨,却又不好催她,也不知她怎么能这般狠心。
  南琴上前将一件狐裘披在他肩上,道:“时候不早了,王爷怕该上朝了。”思羽颔首道:“今日下朝要去打猎,就不必等我回来吃饭了。”南琴点点头,思羽待要回屋,又对南琴道:“好好看着门儿,若是骆小姐来了,定要好生迎进府来,切不可怠慢。”
  南琴笑道:“王爷每天都要说一遍,这府中上下还有谁不知道的?”思羽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转身便往屋中走去,南琴含笑摇了摇头,忙跟了上前。
  下了早朝,一行人便策马往东郊呼啸而去,朱暄扬鞭笑道:“多日未曾与王爷一起打猎了,今日倒要看看王爷的骑射可有退步?”思羽不动声色,应道:“拜殿下所赐,倒还不敢丢开,只比不得殿下在战场上时时操练。”朱暄哈哈一笑:“好说。”
  行不多时,只见一只紫貂箭一般闪过,直奔前方一片树林而去,朱暄便道:“不如今日再赌上一局如何?”思羽一笑,清叱一声,马儿一声长嘶,撒开马蹄快速飞奔前去,朱暄挥落马鞭,两人一前一后,疾如闪电一般,片刻便望不见踪影。
  沐青隐隐有些担心,正待催马跟上,朱定闲闲将他拦住,笑道:“沐将军急什么,咱们只等去看结果便是。”沐青便只得跟了朱定,在后面慢慢跟着。
  思羽一马当先,策马行至林中,正举目四望,身后忽然几道厉风破空而来,眼前扬起几根粗枝,他身下的坐骑长嘶一声绊倒在地,几只羽箭呼啸而来,朱暄在他后面看去,只他自马上摔落下来,回身抄住两只羽箭,另外一支似乎正中他胸口,他的身体一滞,便重重跌倒在地,朱暄赶上前跳下马,将他扶起,只见他面色惨白,一只羽箭正插在胸口处,鲜血四溢,他气息虚弱,已然昏了过去。
  沐青远远看见,忙撇了朱定赶上前来,朱暄沉着脸四顾道:“是谁这么不小心,都没长眼吗?没看见王爷在前头?”一众侍卫均是心惊胆寒,不敢出声,朱暄喝道:“还不把王爷赶快送回府?都给我小心着,若有差池,定不轻饶!”见沐青一脸忿然之色,又道:“王爷和沐将军放心,那放箭之人,不出一日定会查出,届时本王便杀了他给王爷赔罪。”
  一时朝中议论纷纷,不出两日消息便四处传开,南平王打猎之时不慎胸口中了箭,又摔断了两根肋骨,伤势十分沉重,怕一年半载都无法起身。果然十几日都未见南平王上朝,不少人暗地里幸灾乐祸,便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朱定面上一派春风得意,这日下了朝,便往南平王府而来。
  南祁守在王爷卧房门口,垂首道:“王爷伤势十分严峻,大夫叮嘱万不可见客,还请殿下改日再来。”
  朱定道:“我们兄弟又不是外人,既然来了,也要看过才放心。”南祁稳稳站在门边,躬身道:“多谢殿下关心,王爷此时怕还未醒过来,殿下还是请回罢。”
  朱定大怒:“岂有此理!你一个下人,还敢硬拦我不成,我今日便非要看看……”一面说,一面将南祁一推,闯进门去,只见思羽白着一张脸,闭目躺在床上微微喘息,额上还有滴滴冷汗不断落下。
  朱定方暗暗放下心来,上前道:“王爷伤势如何?”思羽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翕动,只望着他说不出话来。朱定笑道:“王爷气色倒是比那日好些,如此我也便放心了。”转回头狠狠盯了南祁一眼,理理衣袍出门去了。
  南祁将他送出门去,方转回思羽屋中,笑道:“好险……”却见思羽已闭目沉沉睡去,便将门轻轻关上,自去唤了南琴询问琐事。
  思羽在屋中睡得十分香甜,醒来之时已是黄昏,他睁开眼来,刚翻了个身,只听门口一阵嘈杂,他皱了皱眉,正待出声询问,忽然门吱咯一声开了,一片昏黄的余晖之中,一个身影在门边立了片刻,便向自己扑来。
  她抢到床边,一把掀去被褥,便往他身上探去,冰凉的手在他身上摸索了片刻,便顿住了。她抬起头看着他,一双大大的眼睛中含着莹莹的泪珠,却是一片茫然不解之色,他含笑看着她,她面上还停留着淡淡的红晕,那朝思暮想的脸庞上此刻带着狐疑的表情,双唇微启,十分可爱,他心中爱极,不由轻笑一声,握住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手,凑过脸去在她颊上轻轻一吻。
  远华挣脱了他的手,沉了脸便往门口走去,一面道:“好玩么?日赶夜赶,都快急死了,却原来你根本就没事。”思羽从床上跳起来,一把将她拉过拥入怀中,低低笑道:“若不如此,你怎舍得来看我?”
  南琴面无表情立在门口,思羽狠狠盯了他一眼,他便慌忙退出,将门轻轻掩上。
  远华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只听得他胸膛中传来急速而坚定的心跳声,一片温暖的气息牢牢将自己锁住,不由心下一软,轻声道:“考县那边还有很多村民还未好转,你……”
  思羽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柔声道:“那我的病呢?你就不管了?”远华红了脸不出声,他将她微微推开,紧紧拉着她的双手,细细凝视她,多日未见,她似乎又瘦了一圈,更显得清丽秀致,婷婷玉立,他多日相思得尝,心中欢喜到了极点,只看着她含笑不语。
  屋中一片静默,她似能听见自己胸中砰砰的心跳声,他只穿了一件白色丝绸的单衣,隐隐可见白绸下面挺拔瘦削的身体,漆黑的头发直泄下来,披散在肩上,便显得有些洒脱不羁,他似笑非笑,一双亮若晨星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灼热地似乎要燃烧起来,蛊惑迷离的气息自他身上一阵阵袭来,她强自稳住心神,别开脸去,轻声嗔道:“以后别这样胡闹了……”
  思羽笑道:“还真不是胡闹,我刚刚从山西那边回来。”远华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忍不住又在她额角上亲了一记,将她拉到床边坐下,细细抚摸她的双手,她的手指修长,手掌隐隐有些粗糙,他却觉得这双柔荑握在手中,十分舒适温暖。
  远华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问道:“你去山西做什么?”
  思羽道:“你还记得当日太原矿井之事吧?那矿井主人是吏部侍郎李良的父亲,两父子联合了山西大小官员,一直恃强欺弱,无法无天,我这此去便是收集证据,好好参上一本。”
  远华有些不解:“你去收集证据,何苦将自己弄成这样?”
  思羽笑道:“我若大摇大摆地去,哪里还能拿到想要的东西?”远华便不说话,面上隐隐浮现出一丝忧色,思羽望了她片刻,忽笑道:“你放心,我定会保护好自己,我若是有事,日后谁来娶你?”
  远华闻言秀眉一蹙,正要出声,他修长的手指已捻起她颈间几绺散落的青丝,放在唇上轻轻一嗅,低声笑道:“也该说说我们的事儿了。”
  她呆了一呆:“我们什么事儿?”他欺身过去,在她耳边笑道:“别装糊涂……我已经向我母亲说过我们的事儿,她很想见你……”远华只觉得他温热的呼吸围绕在耳畔,声音带了几丝蛊惑的意味,将周围的空气熏染得氤氲迷离,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忙略略往后一仰,轻声道:“我有什么好见的……”
  屋中光线渐渐黑暗下来,朦胧中他只隐约看得见她身体的轮廓,在昏暗中划出柔美的弧线,她的眼眸闪亮,楚楚凝视着他,眼中的光芒逐渐烧去了他的理智,心头的火越烧越烈,无法遏止,手指在她的颈间轻柔缭绕片刻,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揽过她的纤腰,便向她俯过身去。
  远华只觉得他的身体热得发烫,眼眸中的两簇火焰燃烧得十分炽热,清俊的脸庞上此刻带着几分陌生而危险的气息,她心头有些慌乱,鼓起全身气力将他重重一推,他没有防备,一时被她双手抵住胸膛,她便红着脸跳起身来,一面四顾道:“怎么还不点灯?”
  思羽愣住,方渐渐回复神智,心中暗自惭愧,忙起身点起一支蜡烛,火光在屋中渐渐亮起,她面上红潮还未褪去,低着头轻轻道:“我回去了……”
  思羽吃了一惊,忙道:“你要去哪里?”远华道:“我回连衣巷去。”
  思羽不乐意,拽住她的手道:“方才是我不好,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远华轻轻摇头,欲言又止,他心下有些惴惴,看着她道:“你放心,你嫁我之前,必会以礼相待。你我多日未见,就别生气了……”
  远华犹豫片刻,方道:“我不是生气,当日赵大哥和青莲妹子对我们有恩,我想去看看他们。”
  思羽方松了口气,笑道:“是我糊涂了,不如你先在这里住下,改日我和你一起去可好?”
  远华又想了想,终是摇摇头,笑道:“我看我还是先住在连衣巷中好些,也好和街坊邻居们叙叙旧,待见过了你母亲,若她不反对,我再搬过来。”
  思羽不好再坚持,拿起床边的长衣穿在身上,道:“那我送你过去。”顿了顿,又笑道:“我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
  远华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你母亲,你怎知道?”
  思羽笑道:“我喜欢的,她能不喜欢么……”忽然想起一事,自怀中摸出一件东西递到她手中:“当日因这玉佩,对你有诸多误会,今日就将它交予你,当是赔罪可好?”
  她凝目看着那块玉佩,那玉佩上的惠子还是当日自己所结,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原来红尘兜兜转转,世事沉沉浮浮,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她不由一阵恍惚,小的时候砸破他脑袋,长大了之后,便是在千里之外,也赶了来砸坏他的玉佩,缘分二字,当真是如此奇妙。
  思羽见她沉默不语,知她心中所想,伸臂轻轻将她拥在怀里,低低笑道:“你当日曾说,丢了我的玉佩,一定会想法赔我,如今也不要你赔了,我连人带玉,倒赔给你好不好?”

  冬至
  辰时已过,大雪仍是纷纷扬扬,绵绵密密,阳平公主斜斜倚在贵妃塌上,往窗外望了许久,方将目光转向身前端坐着的这个女子。她穿着一件男式的青布袄子,头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上,五官清秀端正,一双光华流转的眼睛在脸庞上十分突出,神态落落大方,虽姿色平常,但自有一股与众不同的韵味,倒也令人过目难忘。阳平公主打量她半晌,低头喝了口茶,缓缓道:“不知骆小姐此番到京城,打算住到什么时候?”
  远华愣了愣,便道:“远华如今无牵无挂,此次上京,若无意外,倒是打算长住。”
  阳平公主直视着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早听说骆小姐乃是心性淡泊之人,京城这种地方,骆小姐真觉得适合自己?”
  远华一笑:“我会尽力适应。”
  阳平公主将茶盏递与身后丫鬟,挥手遣退众人,低头理理衣角,闲闲道:“骆小姐也是朝臣之后,当知道这朝堂上局势千变万化,若有不慎,便是这王府也有保不住的一天,骆小姐认为自己进了王府,可以帮到些什么呢?”
  远华低头思索片刻,抬起头望着阳平公主,轻声道:“远华的确没有足以匹配王爷的家世,也非兰心慧质、知书达理之人,不能为王府锦上添花。所有的也只不过是对王爷的一片真心,不求能替他解除后顾之忧,只要能多给他增添几分快乐,也是好的。”
  阳平公主似笑非笑,定定地看着她,她的眉目之间并无任何瑟缩之态,语声尽管轻微,却坚定异常,阳平公主不动声色,看了她良久,方点头道:“王府规矩甚多,骆小姐虽还有两年孝期,有些该学的,也该让南祁慢慢教与你了……今后这王府上下,怕还是得多花些心思打理才是。”
  远华只觉头疼无比,也只得低头应了。
  南祁引远华出了阳平公主居所,笑道:“骆小姐的房间已收拾好了,王爷特地嘱咐在紫云翎旁边辟了间别院,只等小姐搬过来再取名。”远华不搭话,只埋头一径前行,南祁顿住脚步,唤道:“小姐这边请,王爷正在寒香筑中等着小姐呢。”
  远华呆了一呆,也不言语,忙忙转身过来,到得寒香筑门口,方抬眼看去,只见筑中万树梅花已悄然绽放,点点嫣红俏立在白雪覆盖的枝头上,冰枝吐艳,妩媚清雅。思羽正立在院中石亭下,披了一件白色狐裘,衬着一树红梅,愈发显得眉目清朗,风采翩然,他听见脚步声便回头一笑,笑容温暖如春风扑面,明朗如月照清泉。
  他见她苦着一张脸,不由愣了一愣,忙上前道:“母亲说了什么?”远华道:“也没什么,只要我学着打理王府,我看我恐怕应付不来……”思羽细细凝视她,她眉头紧蹙,神色颓然,他却只觉心怀舒畅,不由笑道:“母亲果然很喜欢你。”
  远华看他一眼:“只怕她日后要失望了。”思羽执过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你是嫁给我,又不是嫁给这王府,你爱做什么尽管做便是,其他的事儿有南祁,再不济也有南琴。母亲那里,我自会向她说明白。”远华面色稍霁,想了想便道:“我也尽力学着,日后能做到多少便是多少。”
  思羽也不说话,只拉着她坐到亭中石凳上,又觉石凳冰凉,便将她抱在自己膝上,远华红了脸站起身来:“还有别人看着呢……”思羽笑道:“哪有?”远华四顾一望,果然南祁早已不见影踪,正愣神间,他手上忽一使劲,将她拉在自己怀中坐下,双臂便圈了过来,语声有些迟疑:“远华……”
  她便自他怀中抬起头看着他,他犹豫片刻,方道:“你嫁给我之后,也许会很累,王府的事儿虽有南祁,但宫中的繁文缛节却是不能省的……”远华默然片刻,便问:“如果我不是正妃呢?”
  思羽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唇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你希望我娶别的正妃?”远华眉毛一扬:“你想都别想。”
  思羽轻轻一笑,收紧双臂,两人偎在一处,静静看着漫天飞雪中若隐若现的点点嫣红,他心中暗暗祈祷,只望能与她就此平静度过此生,那纸羊皮书上所写的往事,永远不要有再现的一天。
  雪花凌空飞舞,过了未时,终渐渐稀落,云夕午睡方起,乳娘早已抱了孩子在旁逗弄,朱暄坐在一边,闲闲喝着茶,凝目望着乳娘臂弯中的孩子,面上一片难得的温柔之色,转头见云夕坐起身来,便将茶盏搁在几上,板了脸道:“昨日听说宪儿受了风寒,也不知你这个做娘的是如何照看的。”
  云夕默然起身抱过孩子,乳娘在旁笑道:“世子今日倒是好多了,昨晚娘娘守了一整夜呢。”朱暄便道:“如今天气越发冷了,你也该小心,可别着了凉又传给宪儿。”
  云夕不语,朱暄望了她片刻,心中颇有些恼怒,这女子嫁给他已近两载,就从未见她对自己温颜笑过,他自问自宪儿出世以来,对她也算是和颜悦色,她却一直这般冷淡。他心头火起,吩咐乳娘抱了孩子下去,便走到云夕身后,将她身子一拉,左手探入她衣服内,云夕大惊失色,不由挣扎起来,朱暄探手进去,只觉她生育过后身形更加丰满,一时欲念大动,见她犹自挣扎,便紧紧捉住她的双手,将她按倒在床榻上,一言不发,用劲撕开她的衣衫。
  云夕身子微微颤抖,双手抵在他胸口,将头别转过去,朱暄微眯了眼,冷笑两声,便向她俯下身来,云夕停止了挣扎,忽将头转过来,直直的看着他,他的眼中寒气森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动作粗暴狂野,她只觉身体一寸一寸被他揉烂撕碎,直痛到心里,眼角不知不觉溢出几滴泪珠,朱暄愣了愣,竟缓缓放柔了动作。
  王照敲门进来时,屋中早已云收雨歇,朱暄默默坐在床边,整理自己的衣服,云夕躺在床上,看了他片刻,便翻身面朝着墙壁。王照上前道:“皇上请殿下即刻过去。”朱暄点点头,转回头看了云夕一眼,方起身去了。
  一路只见停云蔼蔼,濛濛细雪时断时续,空气寒冷刺骨,不多会儿,来至皇帝御书房外,等了片刻,只听皇帝在里面道:“进来。”他整肃仪容,进去跪下道:“儿臣叩见父皇。”
  皇帝道:“起来罢。”待他起来走至案前,便递给他一个奏折,道:“南平王上了一道参劾李良的折子,你看看,可有何想法?”
  朱暄暗暗吃了一惊,却不去接那奏折,只笑道:“儿臣与李大人也只是点头之交,对李大人的平素作为并不清楚,还请父皇恕儿臣不敢妄评。”
  皇帝盯着他看了半晌,不动声色道:“李良空出来的位子,你可有举荐之人?”
  朱暄垂首道:“儿臣如今一心只想如何巩固边关,久已不过问百官之事,实在没有合适的人选,父皇不如问问皇兄的意思。”
  皇帝面上神色稍和,站起身来在他肩上一拍,颔首道:“你们兄弟定要齐心协力才是。”朱暄暗自松了口气,笑道:“父皇放心,儿臣明白。”顿了顿,望望皇帝的脸色,又道:“儿臣正有一事请求父皇示下,现已近年关,儿臣觉着,也是时候去边关犒劳三军了。”
  皇帝微一沉吟,便道:“也好,你去罢。”
  父子俩默立片刻,皇帝忽笑道:“今日冬至,就留在宫里用膳罢,你先去你母后那儿,朕一会就来。”朱暄应了,出得御书房,王照已迎上前来,朱暄沉了脸低声道:“你今晚把张尚书请到府中来,请他务必等我回来。”
  进了凤鸣宫,远远便听见一阵嬉闹的笑声,他定了定神,春风满面地迈步进去,只见朱恃和云织已坐在一边,阳平公主陪着皇后坐在榻上,他见过众人,便对阳平公主笑道:“姑母自搬回王府后,好久都未到宫里来了,今日一见,倒像更年轻了几岁。”
  阳平公主笑道:“殿下这话拿去哄你的妃子倒更合适些。”朱暄也呵呵一笑,四顾一望,又道:“怎不见王爷?”阳平公主故意板起脸道:“我还未问殿下,殿下倒先提起了……我只问殿下,好好的干嘛哄着他去打猎?如今成天躺在床上,他不烦我都烦了。”
  朱暄笑道:“怕没有这么严重吧?”顿了顿,又微微讥讽道:“王爷鞠躬尽瘁,病床上也念着国事,倒叫侄儿好生佩服。”
  朱恃一笑,在旁道:“四弟不如把王妃和宪儿接了过来,也正好可看看宪儿。”朱暄道:“昨日受了些风寒,还是罢了,皇兄若是喜欢,改日再带了来见皇兄便是。”
  皇后冷笑道:“自己若有了孩子,还不必天天念着宪儿了。”说罢向云织瞟了一眼,云织面色发白,低了头一声不响,朱恃悄悄伸手过去,在宽袖遮盖之下寻到她的手,隔着袖子紧紧握住。
  皇后注视了两人片刻,便转过脸去问阳平公主:“王爷年纪也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云织闻言心头微微一颤,不由抬起头看着阳平公主。
  阳平公主笑道:“倒也算有了,只等那位姑娘孝期一过便娶进门来,只是她出身平寒,身份低微,奈何思羽喜欢,再说两人也算同过甘共过苦,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好拦着。”
  皇后笑道:“男人三妻四妾倒也平常,日后寻到好的,再正式迎娶也不迟。”阳平公主点头称是。
  皇后又道:“思羽这孩子不是心气儿高得很吗?怎么倒看上了这样一个女子?”
  阳平公主道:“可不是么……”
  皇后一时起了好奇心,便问:“那位姑娘何方人士?姓甚名谁?”
  阳平公主笑道:“不过是乡野女子罢了,她叫骆远华,说起来她父亲以前也曾是宫中的太医,说不定嫂子还记得。”
  皇后和云织闻言面色均是一变,皇后低头喝了口茶,方笑道:“宫中的太医这么多,本宫哪里记得住?”
  阳平公主和朱暄见皇后一瞬间脸色微变,心下俱感诧异,朱恃却只顾看着云织,她的面色有些发白,只垂着眼微微发愣。
  朱暄草草用过晚膳,便推辞身体不适,急忙出了宫门往府中赶去,果见兵部尚书张学勤已坐在前厅等候,便赶上前笑道:“今日冬至,却还要劳烦大人冒雪前来,本王实在感激不尽。”
  张学勤忙起身见礼:“殿下客气了,不瞒殿下,下官也正有要事想与殿下商量。”朱暄忙扶他坐下,又让下人换了热茶,方道:“大人有事直说无妨。”
  张学勤四顾一望,见屋中并无他人,方低声道:“李良的事情,不知殿下可听到风声?”朱暄道:“正为此事请大人过来……今日父皇召见,便是问我对此事的看法,我只说与李良素无来往,他空出来的位子也未举荐人选。”
  张学勤点头道:“殿下此举英明。皇上向来最恨官员私下结党,此时需得更加小心谨慎才是……下官倒有个主意,南平王来者不善,李良的事情恐怕只是个开头,殿下不如向皇上请求先去边关慰劳三军,暂时避开一阵,先把兵权固在手中,待这阵风声过后,再想法推些自己人上来。”
  朱暄道:“我已向父皇禀明此事,过几日就去。”张学勤便又连声恭维齐王殿下英明。朱暄埋头喝了口茶,笑道:“依大人看来,这朝中局势如何?”张学勤摇头道:“下官也不好说。不过殿下放心,既是兵权在握,这朝堂便是翻了个转也不用怕,只有一事殿下需放在心上……”
  朱暄忙搁了茶盏,道:“大人请讲。”张学勤便道:“蒙古脱木尔残部和忽刺、天保真部近来已是气息奄奄,殿下此去不妨先让他们几回,吃几个败仗,先让他们休养一阵。”朱暄惊道:“此话怎讲?”
  张学勤笑道:“边关隐患不去,兵权便愈发凸显其重要……”
  朱暄恍然大悟,忙道:“大人金玉良言,本王受教了。”一时有些感慨,又道:“如今也只得张大人一心为本王着想了……王太师有了他女婿撑腰,如今对本王也是三心二意的。”
  张学勤道:“王禹那般墙头草,不提也罢。下官倒是从不敢忘记殿下提携之恩……当日先太子去世之际,下官还只是兵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当时便常听同僚说起殿下天纵英才,自小便颖悟绝人,只不知皇上当年何故会将这东宫之位给了二皇子……”
  朱暄长叹一声,默然不语,忽想起一事,便问张学勤:“我记得当年宫中正好有位骆太医犯了事,张大人可知道此事?”
  张学勤思索片刻,便道:“下官倒是不清楚,待明日到刑部杨大人处问问便知。”朱暄颔首道:“有劳张大人了。”
  一时张学勤告辞出去,王照便进来问道:“殿下今晚在何处歇息?”朱暄想起日间之事,沉思半晌,起身道:“就去王妃处罢。”
  晚间雪终于住了,地上积了厚厚一层落雪,远华和简平在赵彪院子里堆起一个雪人,又将赵彪的小孩抱过来逗他玩耍,那小人儿已岁半有余,十分活泼可爱,只在雪地上跌跌撞撞地四处扑腾,远华十分喜欢,直追着那孩子欲行非礼,简平在旁边笑道:“骆姐姐这么喜欢小孩,赶快和南大哥生一个罢。”远华停下来歪着脑袋想了一想,笑道:“一个不够,怎么说也得两个。”简平扑哧一笑:“这回可算是说了真话了,上回谁说的只当朋友来着?”
  远华讪然一笑,便又去追那小人儿,冷不防那孩子回身便将一把雪往她脸上扔来,简平正哈哈大笑,一个雪团已在她脸上炸了开来,她忙胡乱一抹,作出狰狞的表情向那孩子逼了过去。
  赵彪在房内将一个铁匣交给思羽,道:“王爷所托之事已办好,这匣子里是兄弟们在各处搜集的东西,请王爷过目。”思羽忙道:“有劳了,往后还请赵大哥多多费心。”赵彪呵呵笑道:“王爷说哪里话,今后有您罩着,还怕我们兄弟找不着饭吃?”思羽微微一笑:“那是自然。”
  正说间,赵彪娘子过来请众人入席,远华和简平已抱了孩子坐在席中,沐青大剌剌在简平旁边坐下,笑道:“上回打猎可把我吓坏了,还以为真中了齐王的埋伏……”话未说完,思羽忙向他使眼色,简平在沐青胳膊上一扭,沐青便只得低下头去喝酒。
  赵彪让过几轮酒,方对远华笑道:“骆姑娘当日离开京城,至今还有不少街坊邻居念着呢,只可惜今后进了王府,怕是很少再有机会见到姑娘了。”远华笑道:“当日全靠大家帮忙,尤其赵大哥的恩情是永不敢忘的。我寻思着今后就在这城南开家医馆,大家平日若有什么病痛,也好尽一点绵薄之力。”说罢便问思羽:“你说好吗?”思羽含笑点头,饭桌下悄悄伸手过去寻住她的手,柔声道:“都随你。”
  席间酣畅淋漓,直过了一更时分方才散了,沐青和简平辞过众人,便相偕骑马回府,远华见两人走远了,便也同思羽辞了赵彪夫妇,慢慢往连衣巷走去。思羽行了片刻,忽道:“南祁那边都已经收拾好了,你何时搬过来?”
  远华却问:“刚刚沐大哥说的是怎么回事儿?你打猎不是自己故意摔的吗?又与齐王有什么关系?”思羽顿住脚步,只得道:“那日打猎,齐王确实设下圈套,我早料到他不怀好意,正好我也想暗中去山西一趟,便故意装作中了他的埋伏。”
  远华面色有些发白:“他若知道你是假装的,以后定会还来害你……我真不明白,这朝堂上为何就这般尔虞我诈,永无宁日?”
  思羽叹了口气,默然无语,远华想起还远在边关的觅华,悠悠道:“当日爹爹离奇获罪,爷爷便对我说过,世间最凶险之处莫过于这朝堂内外……”
  思羽欲言又止,她转头见他面上阴晴不定,便笑道:“不过如今既跟定了你,往后的日子也少不得提心吊胆了。”
  思羽展颜笑道:“我早说过我会小心。你若是不放心,不如今晚就搬过来,有你在我还怕什么?”
  远华嗔道:“再好的医术也有救不了人的时候……也好,那咱们去收拾东西。”思羽大喜,两人果然去连衣巷收拾远华的东西,辞了房东一径回到王府。
  刚进大门,却有丫鬟上前禀告,道阳平公主已等了思羽多时,思羽便只得让南祁先去安顿远华,自己往阳平公主卧室赶去,阳平公主正在房中卸妆,见他进来,便遣退了丫鬟站起身来。
  思羽扶她坐在床边,笑道:“这么晚了,母亲怎么还不歇息?”
  阳平公主一脸肃容,道:“你也坐下。我问你,你可知道远华的爹爹当日因何事获罪?”
  思羽吃了一惊,愣了半晌方才道:“我问过老师,当日定下的罪名是盗窃宫中宝物,说是人赃并获,本是要满门抄斩的,亏了老师据理力争,说罪不至此,这才只处死了远华的爹爹。”说罢,心中忐忑不安,便又问道:“母亲何故有此一问?”
  阳平公主道:“今日在宫中,皇后听说了你和远华的事儿,我看说起远华时她面色有些不对,便觉得有些奇怪,可这么说来,似乎并无什么干系……”思羽只听到一半,面色就已渐渐发白,喃喃道:“果然与她有关系……”
  阳平公主听他话中有话,忙问:“有什么关系?”思羽犹豫片刻,便将那纸羊皮书上所写的内容和盘托出,阳平公主愣了半晌,冷笑道:“如此说来,多半是她了……远华可知道这件事?”
  思羽默默摇头,良久方道:“她只知道她爹爹是冤枉的,却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缘故。”阳平公主道:“那羊皮书呢?”思羽道:“我已经烧掉了。”
  阳平公主颔首:“如此最好,此事非同小可,还是不要告诉远华了,她若知道了恐怕也只能徒增伤心。”思羽道:“我也是这么想,我更怕她知道了便一意要去查个清楚,且不说这其中关系重大,怕会引起滔天巨浪,更何况她若卷进这些是非中来,也只能把自己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倒不如就让它这样过去罢了。”
  阳平公主沉吟:“今日齐王也在,我看他也注意到了皇后有些失常,他那样的性子,还不要去查个清楚明白?”
  思羽默然不语,阳平公主又道:“依你说来,骆致谦的笔记应该没有其他人看到过,齐王想查恐怕也没这么容易,不过这段时日还是小心为妙,最好多几个人看着远华,就别让她出门了。”
  思羽点头:“母亲说的是,我这就去找南祁。皇后那边,还请母亲多留意着。”
  阳平公主扶了他的胳膊站起身来,笑道:“这是当然。她当日既然放过了骆致谦的家人,想来也不知道他还留了这东西……远华若一直远离朝堂还好,如今要嫁进王府来,她自然会不得安宁。”
  思羽恨恨道:“我定会保护好远华,不让她动她一丝一毫。”阳平公主心下暗暗叹口气,握住儿子的手道:“所幸我们一直站在太子这边,她也知道,太子如今少不得你。”
  思羽凝视着母亲,柔声道:“母亲费心了……”阳平公主摸摸他的脸庞,笑道:“你这么喜欢她,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这模样就跟你爹爹当年一样……”说话间不由忆起当年南行天与自己相恋相守的往事,一转眼间却是物是人非,斯人已去,只余了她独守空房,一时又不禁悲从中来。
  思羽默默将母亲拥在怀中,阳平公主心下深感欣慰,轻轻自儿子怀中挣脱出来,理理他的衣襟,强笑道:“你去罢。”
  思羽细细对南祁叮嘱了,又见远华房中漆黑一片,知她已睡下,只得在她房前默默站了片刻,缓缓回至屋中。这一夜却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睡去,醒来时已是日上三杆。他刚刚起身,南琴已奔过来唤他:“王爷快来,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已到大门口了。”思羽吃了一惊,急忙梳洗了换过衣裳,赶出门去。
  他到了前门,只觉眼前一亮,一对璧人立在雪后初晴的光晕里,生生照亮了周围的每个角落,朱恃不待他行礼,便笑道:“你这个懒人,也歇的够了,怎么这两日还不见你上朝?”
  思羽苦笑两声:“正想趁这个机会多偷下懒……”一面说,一面向云织行下礼去,道:“娘娘真是稀客,怎么今日也得空光临?”
  云织轻声道:“我想来看看骆姐姐。”她今日穿了一身浅红流云暗纹宫装,云鬓高挽,插了一只累丝金凤,面上淡淡上了妆,更显得肌肤胜雪,娇艳欲滴,整个人似一朵盛放的海棠花,清雅迷人,南琴在旁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思羽便引两人去了前厅坐定,又唤过南琴去请远华,自己偕了朱恃到书房内,将赵彪交予的那匣子打开,与朱恃细细查看,那匣子内都是京中各大官员私下往来的记录,两人计较半日,朱恃见已近正午,便起身笑道:“也差不多了,我还要赶回宫中,你明日要上朝吧?”思羽点头:“今日若能整理完毕,明日一定上朝。”
  朱恃笑道:“你明日上朝,这般精神奕奕怕是不行……”思羽便也一笑,南琴上前道:“娘娘和骆小姐现在寒香筑中赏梅,是否需要请娘娘过来?”朱恃道:“不必,我也正好过去看看。”思羽笑道:“不如就在这里吃过午饭再走。”
  两人说说笑笑,往寒香筑缓步走来,进了庭院,只见满园梅树下,两个俏丽的身影一红一白,正坐在院中石亭下轻言细语,思羽不知不觉顿住脚步,园中暗香漂浮,红梅吐艳,他却看不见那银装素裹中的点点嫣红,也看不见那朵娇艳盛开的海棠花,他全部的视线,只被那背对自己的白衣女子牢牢牵住。
  她此刻正站起身来往石桌上的茶盏中添水,头上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余下的青丝流云般地披泻在肩上,浑身上下并无一点装饰,一身月白衣裙纤尘不染,只腰间松松系了一条紫色腰带,纤腰盈盈一握,背影窈窕纤弱,如一朵冰清玉洁的白莲,在一片清水碧波中楚楚绽放。时光似乎在此刻停滞下来,喧嚣渐隐渐去,他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动,似乎就要从胸腔中蹦出来。

  缱绻
  清风徐来,清香渐渐沾满一身襟袖,桌上的香茗满过一盏又一盏,似弹指而过的时光,似唏嘘而逝的往事。因着一层微妙的关系,两个女子初见时都有些微的尴尬,却又不知不觉在谈笑间消弭于无形。远华听说云夕已有了孩子,心下不由大慰,云织笑道:“改日咱们一起去看看姐姐,她若见了你一定很欢喜。”
  远华连连点头,正往茶盏中续水,却听云织起身轻唤:“殿下,王爷。”她闻言手便一僵,一瞬间竟微微有些紧张,身后如芒在刺,她忽然觉得头上的发髻似乎有些散乱,身上的衣裙好像不够平整妥贴……
  正胡思乱想间,只听云织轻呼:“骆姐姐,水溢出来了……”她定睛一看,果然滚烫的水漫出了茶杯,已顺着石桌上的缝隙流了开去,滴滴答答落在桌下一双白缎靴履上,将那靴履浸湿了大片,她面红过耳,忙抬起头来,那靴履的主人却浑然不觉,灼热的目光中带着惊喜的神情,正定定地看着她。
  朱恃见状不觉莞尔,随即朗声笑道:“这位定是骆小姐了……”一面说,一面细细打量远华,她一身素净的装扮,说不上美艳无方,却自有一种清秀脱俗的风姿,倒也楚楚动人。她此刻也正睁大了双眼打量自己,又看了看云织,方才笑道:“远华见过太子殿下。”
  南琴在后面看见桌上一片狼藉,便唤人过来收拾干净换上新茶,几人重新落了座,远华对思羽悄声道:“要不要去把鞋换了?”思羽道:“好。”她见他并不起身,隔了半晌便又道:“刚刚和云织妹妹说起云夕,我想明日去齐王府看看她,你去吗?”他也只道:“好。”
  远华抿嘴一笑,便又问:“方才烫着你没有?”果然他一径应道:“好。”
  朱恃便撑不住笑了,云织也掩了嘴,远华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思羽方如梦初醒,不敢转头去看远华,面上微微发红,慌忙拿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两口,朱恃便携了云织起身道:“改日再来赏梅罢,今日就先告辞了。”
  朱恃别过两人,扶了云织上轿,自己坐在她身边将她的手揽过,望了她片刻,便笑道:“我看这骆远华倒也是不错的女子,你跟她倒是很要好。”云织不语,目光落在他修长温热的手指上,心头一片混乱。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知道,扪心自问,对他也不是不动心的,只是那迷梦一般的月夜,那卧在石上的清俊身影,却总是在心头徘徊不去。终究是有些不甘心的,今日跟着朱恃来此,说不清是真想看看骆远华,还是想来看看他,不论如何,方才看到的情形也终是让自己完全死心了。她心头泛过一丝苦涩,缓缓闭上双目,原来这世间,真有些东西是她抓不住的,既然如此,也许是时候放开了。
  朱恃默默地瞧着她,她的手心冰凉,低垂的侧脸在轿中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看不清楚表情,良久,他柔声道:“我已和母后说好,再过几日便送你出宫,你先在晏行馆那边住上一阵,以后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她的睫毛轻颤,半晌转过脸来,似是鼓足了勇气,轻声道:“我……也不是非要出去……”朱恃心头狂跳,握紧她的手,紧紧盯着她:“你是说……”云织红晕满面,微微低下头去,语声几不可闻:“再多给我一些时间,也许我真能忘了他……”
  思羽立在门口,见朱恃去得远了,方回到院中拉住远华,含笑道:“让我好好看看你。”她有些不自在,微微别过脸去:“有什么好看的,左右不过还是我罢了。”
  思羽细细凝视她,从未想过原来她换了女装竟是这般清丽温婉,翩然出尘,他熏然欲醉,柔声笑道:“是你,又不是你……不过,我很喜欢……”
  远华看了他一眼,微微红了脸,思羽痴痴看了她半晌,方携了她的手慢慢往回走去,一时只觉日光柔和,清风旖旎,心中说不出的满足。
  远华隔了半晌,低声问道:“明日你要上朝么?我们何时去齐王府?”思羽吃了一惊,驻足道:“为什么要去齐王府?”远华奇道:“你刚刚不是答应了么?”思羽疑惑:“我何时答应的?”
  远华哭笑不得,便道:“我想去看看云夕……”思羽想起昨夜和母亲所议之事,便道:“我与齐王之间的事你不是不知道,还是过段日子再说罢。”远华想了想,歉然道:“是我没想到这层,你若是不方便,不如我自己去?”
  思羽吓了一跳,忙道:“不可,等我忙过这阵,再带你去罢。”远华倒也不再坚持,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思羽见她不说话,便又问道:“你刚搬过来,昨夜睡得可还好?”
  远华点头:“挺好的,就是觉得屋子太大,也太多了,有点不习惯。”他便促狭一笑:“你若是觉得害怕,不如搬到紫云翎来和我同住?”
  她便沉下脸来,也不说话,甩了他的手便径直朝前走去,他忙跟上前笑道:“生气了?我说着玩的……”
  冬日的午后,日光斜斜自窗檐洒落进来,给屋中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思羽坐在书房中一面写奏折,一面不时抬头看看旁边的远华。她静静坐在另一张桌子前,全神贯注地翻看着一本医书,一面在纸上写下心得,神情十分认真。他却觉得有些心猿意马,写了半日,从头看去竟是不知所云,干脆放下奏折,以手支额,正大光明地看她。
  她白衣如雪,裙裾在桌下微微撒开,更衬得腰肢纤细,轮廓柔和静美,她微微向桌前俯着身子,口中念念有词,正在不断记诵,秀眉微蹙,长长的睫毛在脸庞上投下一片阴影,一绺青丝自她优美的颈脖间垂落下来,滑到起伏的胸前,他渐渐觉得有些唇干舌躁,不知不觉站起身来,轻轻走到她身边,一手拿过她手中软豪丢在桌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便俯下身去吻她。
  远华吓了一跳,忙跳起身来,他就势坐在她方才的位置上,紧紧将她抱在怀中,温热的唇有些迫不及待地寻过来,她的双唇微凉,正是记忆中甜美芳香的味道,他心满意足地轻轻叹了一声,逐渐加深了这个吻,她浑身发软,只觉得他的气息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热,似乎将她的身体也点燃,烧得她渐渐迷糊,不由自主伸手勾住他的颈脖,闭上双目。
  他却在这时放开了她,低低喘着气,一双黑亮的眸子定定地注视着她,声音有些低哑:“还有两年多……却叫我如何等?”她的双颊似染上重重一层胭脂,微睁的眼眸中柔情似水,旖旎醉人,他强忍着不去看她,只将头抵在她额头上,气息方渐渐平静。
  远华犹自心跳不已,转头望去,那软豪上沾着的墨汁将她方才写的笔记染了个漆黑,不由嗔道:“都怪你……你不是在写奏折么?好好的干嘛来捣乱?”思羽低声道:“你在这里,我静不下心来。”远华道:“那我出去了。”他抓住她的手不放:“再多陪我一会儿……”
  她犹豫片刻,便站起身来整整衣裙,笑道:“那你帮我写个匾额,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不如我那院子就叫芳草居罢了。”
  思羽听说,便起身走至案排开笔墨,又取了一张宣纸,正要题字,却见远华跟过来,伸手翻看案边的一叠字画,他忙搁了笔,捉住她的双手,道:“不许看……”
  她笑道:“什么好东西……偏要看。”挣脱他的手,取过那叠字画,思羽便劈手过来抢,她身子一转,避开他一面笑,一面一张张看去,翻了两张,却见余下一叠均是画的一个青衫女子,不由愣住了。
  思羽面上微微发红,心中砰砰直跳,半晌方才听见她下了结论:“嗯,画得不错,就是画得太美了些,比我好看多了。”
  他凑过身去,笑道:“我怎么不觉得?这画中人哪有你好看?”目光在她身上恋恋一转,又道:“若是那薛迟看见你如今的模样,只怕会后悔不迭……幸好他没有看到。”
  两人嬉笑一阵,远华便将那叠字画理好放在案上,正色道:“我出去了,你好好写你的奏折,早些写完,也好早点歇息。”思羽道:“那你干什么?”
  远华想了一会儿,便道:“我去好好整理一下笔记,若是整理完了,还想去赵大哥那儿打听一下开医馆的事儿。”
  思羽心下便一沉,拦住她道:“开医馆的事儿迟些再说,现今还不是时候,你也不要单独出府去。”
  远华睁大双眼:“为什么?”
  他犹豫半晌,方道:“你如今好歹也算半个王府的人了,再这样抛头露面恐怕不好……”
  远华面色有些发白:“你不是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么?开医馆的事儿也是你自己答应的,莫非你是说着玩的?”
  他看着她面上的神情渐渐变冷,心下隐隐作疼,狠下心道:“你日后既然要嫁予我,从此时起,便需守这王府的规矩,若我不在你身边,你便不能独自出去。”
  远华只觉晴天霹雳,嘴唇微微颤抖,半晌方道:“我以后每年仍是要去各处游历,这么说来,也是不能去的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不错。”
  她木然良久,忽冷笑道:“我竟没看出来你是这样出尔反尔、不守信用的人,你莫忘了,我现在还不是这王府的人。”说罢,转身便走。
  思羽心下一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唤道:“远华……”她冷冷地看着他,只道:“放手。”他从未见过她面上如此冰冷的神情,心中刺痛,不由自主放了手,她便抽身而去,重重将门摔上。

  剖白
  天色蒙蒙,寒风自紧闭的殿门外呜咽吹过,大殿内鸦雀无声,丝丝寒气沁入心骨,众大臣等了半日,却只见皇帝身边当值的李公公出来唱了个诺,道皇上今晨龙体不适,请诸位大臣次日再来。众人一片哗然,思羽待要离去,李公公却上前将他衣袖轻轻一拉,悄声道:“皇上有请王爷。”
  一片纷乱嘈杂中,朱暄冷冷看着思羽的背影,朱定在旁道:“昨日得了两坛上好的花雕,不如便去我那里喝上几杯?”朱暄转头见张学勤正往这边仰首望来,便轻轻向他点了点头,对朱定笑道:“三哥的好意心领了,只是过几日便要去漠北了,还得回去收拾收拾。”朱定摇头晃脑道:“无趣……”只得悻悻走了。
  朱暄方整整衣冠,慢慢出了殿门,果不多时,张学勤从后面赶上来,低声道:“前日殿下所问之事,下官已向杨大人问过了……”朱暄驻足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大人到我府上一叙。”张学勤躬身道:“殿下先请。”
  朱暄便先回了府,半个时辰后张学勤方偕同杨治过来,他忙请进厅中坐定,又唤下人奉上茶来,张学勤喝了口热茶,便道:“骆致谦当年乃是因偷窃宫中之物落的罪,据说人证物证俱在……倒是无甚可疑之处。”朱暄便不言语,他那日在宫中见皇后面色异常,便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不过如此说来,倒有可能是自己多心了。
  正暗自思忖间,却听杨治道:“这骆致谦获罪之前,曾替先太子诊治过两月,奈何先太子病势沉重,久治无效便一命归天了。先太子去后,骆致谦曾向皇上请辞,皇上念他医术精湛便未准……谁想他却又做出如此狗急跳墙之事来。”
  朱暄正埋头喝茶,闻言身体一僵,茫然间似乎抓住了一线光亮,忙搁了茶盏问道:“当日查抄骆府之时可查出些什么东西?”杨治摇头道:“未曾。只几日后骆致谦的父亲曾经上门寻了他的几本笔记走,却也是经过值守侍卫检查过的。”朱暄思索片刻,便道:“多谢两位大人,听说那骆致谦除了有个女儿外,还有个儿子,他们如今身在何处,还请杨大人费心探查。”
  杨治应了,便同张学勤告辞出去。朱暄在厅中坐了半晌,待几上热茶渐渐冷了,方起身去了内室。
  芳景这日正好来探望云夕,主仆多日不见,云夕十分欢喜,便命乳娘抱上孩子,芳景见母子健康,云夕气色红润,心中也十分安慰,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日,芳景忽道:“前日听凌老爷说起,骆姐姐到京城已有一段日子了。”云夕喜道:“当真?”芳景正要答话,却见朱暄推门进来,便住了口,低声道:“殿下。”
  朱暄面上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我来看看宪儿。”云夕便将孩子递给他,他伸臂抱过,一面笑道:“过几日就要去边关了,也不知回来时能叫爹了不。”芳景忍不住笑道:“殿下也太心急了……哪有这么快?”
  云夕欲言又止,终是轻声问道:“这次要去很久么?”朱暄点头:“若无意外,可能要到明年清明以后才能回来。”顿了顿,又对云夕道:“我不在的时候,府中上下你多看着点,再过几日就是母后的生辰,贺礼你看着办就是。”
  说罢,将孩子交予乳娘,在椅子上坐下,漫不经心地笑道:“你们方才说的可是骆远华?”云夕点头道:“当日亏了骆姐姐一双妙手,我才得保住性命……”朱暄肃然道:“何不早说?即是有恩于爱妃,便也是有恩于本王,不如就由本王下帖,好好请她来府中聚上一聚。”云夕面露喜色,朱暄笑道:“本王这就去写帖子。”向芳景略点点头,便起身出去了。
  芳景笑道:“殿下如今对娘娘倒是不错啊。”云夕不语,只含笑俯下身去亲了亲孩子。
  这日远华清早便起身,看了几页书,又在芳草居中辟了一块地,正欲将草药种子撒下去,忽又想起此时还是冬日,不宜栽种,一时只觉心情愈发烦躁,干脆丢下手边东西,只呆呆立在芳草居的院墙下,侧耳细听那边动静。可直到午时,却还未听见他回来,她只得郁郁洗了手,随南祁草草吃过午饭,回到房中看南祁交予的几本账薄,看了一会儿,更是头昏脑胀,不知不觉发起愣来。
  昨夜他说的那些话,应该不是真心的吧?
  她的手指不自觉滑到颈间,他赠予的那块玉佩隔着衣物微微凸起,淡淡的温度在颈间十分妥帖,她的烦躁竟渐渐平息下去。她记得,他从小便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七岁那年,她随了爹爹来南府,他因父亲的嘱托陪她在花园里玩闹,被她泼了一身的水,她怕他告诉爹爹,便道:“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儿,你若是告诉我爹爹,你便是这池子里的乌龟。”
  那冷淡的少年眉毛一扬,冷笑道:“不说便不说。”
  隔不了几日,她又和他起了争执,她一发狠,便将整个身子向他撞去,他瘁不及防,一下被她撞到池边的山石棱角上,额角上裂开了一个大缝,鲜血顺着他苍白俊秀的脸庞汩汩流下,她顿时呆住了,两个大人闻声赶来,他那时只得九岁,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身板却挺得笔直:“是我自己摔的,不关骆家妹妹的事。”她只觉羞愧难当,晚间便向爹爹承认了错误,爹爹长叹一声,从此便不再带她去南府。
  她面上不知不觉露出甜甜的笑意,本已渐渐淡去的往事此刻却又冉冉清晰,光阴似箭,再见时他已是这样挺拔英俊的青年,虽仍旧对她不假辞色,却依言替她找到了弟弟,觅华这样对他,他却在漠北边关处处相帮,后来汾州两心相许,眷念日浓,几番意乱情迷,他却也一直以礼相待。
  想到此处,不由忆起昨日书房中那个让她心慌意乱的吻,顿时面上发烧,起身揽过铜镜一照,镜中一个女子虽形容憔悴,却面若红霞,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她看了半晌,对着镜中人儿瞪了瞪眼睛,缓缓放了镜子,复坐下去看那账薄。
  直看到天色渐暗,她正将账薄收起,却听紫云翎那边一阵噪杂,她忙出了芳草居,到隔壁一看,却是南琴唤了几个家仆往思羽房中搬一张桌子,南琴见了她便笑道:“王爷还未回来呢,等他一回来,一定告之骆小姐。”
  远华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红着脸对他一笑,慢慢回了院中。这一等却又等至子时,她在院墙下听见动静,便忙抽身过来,果然思羽房门轻掩,隐约见他正在房中点起一支蜡烛。
  她轻轻敲了敲房门,思羽道:“进来。”隔了半晌不见动静,便回头往门边望去,只见远华立在门边,衣裾在夜风中轻轻扬起,眸光在夜色中亮得出奇,他愣了愣,转身脱下朝服,拿起一件常服换上,淡淡道:“这么晚了还没睡?”
  远华见他面上一片疲倦之色,眼下有淡淡的乌青,知他昨夜也未休息好,犹豫片刻,便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思羽也不看她,只道:“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罢,我还有事要做,你也早点歇息,如今天气越发冷了,别穿得这么单薄。”说罢,漠然自她身边走过,唤过南琴去了书房。
  远华在门边呆了片刻,便跟进书房,思羽已将笔墨排开,南琴正准备替他研墨,远华过来道:“让我来。”思羽看了她一眼,便对南琴颔首道:“你去罢。”
  远华待南琴出了门,便道:“我昨日话是说得过了一些……”思羽默然不语,远华又道:“我只问你,你昨日说的都是你真心所想吗?”思羽缓缓点头,良久又道:“很晚了,你还是回去罢。”
  远华愣了愣,见他已提起笔来,只得放了那锭青墨,走至门边将门一推,正要出去,却又顿住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忽道:“当年你出征漠北之时,我便开始喜欢你了……”
  思羽闻言吃了一惊,手中软豪不由跌落在纸上,她也不转身,继续说道:“我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就对你有了这心思,也许是你替我找到了觅华让我心存感激,也许是我一直太过寂寞,又或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她笑了笑,又道:“只是当日你我乃是云泥之隔,即便后来救了你,我也从未想过要和你在一起,这心思本来永远也不会有别人知道……”
  思羽转头看着她,她的背影在夜色下更显得单薄,寒风自门外吹进,将烛火激得一明一暗,她道:“在漠北遇到你,我心中很是欢喜,只当你我也许有可能在一起,可不久后,我看到了你给云织妹妹画的画像……”
  思羽霍然起身,正待开口,她却一径往下说道:“我那时心中十分失望,便想日后和你在一起的应该是像云织妹妹那样的女子,我告诉自己只能将你当作朋友……”
  他心中大震,不知不觉间已来到她身后,正想伸臂拥住她,她忽然转过身来,低垂着眼帘,苦笑道:“可是我做不到……爷爷去世后,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越来越依赖你,我也不想再骗自己,”她抬起头来,眸中已有了盈盈泪意,将双目染得晶亮:“后来……尽管你一直都没有明说,我感觉到你也有了这心思,便暗暗决定,今后不论是贫是富,是福是患,我都跟定了你,只要你愿意,从今往后,我便陪着你一直走下去。”
  她的话语一字一句如重锤一般敲击着他的胸膛,他只觉百般委屈此刻都化作万缕柔情,一颗心柔软地似乎能掐出水来,一时心中涌上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出口,只默默握住她的手,想俯身去吻干她眼中的泪珠,她却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只希望,你我今后都能坦陈相待,我只想你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开医馆,出去游历?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尽管很喜欢你,却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原谅我,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话未说完,他的双唇已堵住了她,她微微一愣,他紧紧将她揽进怀中,哑声道:“是我不好……”她轻轻将他推开,他的眼中此刻一片焦灼,直直地望进她的眼中:“远华……你答应我,听我说了以后一定要冷静……”
  她狐疑地看着他,他吻了吻她的额角,将门关上,拉她到房中坐下,看着她的眼睛道:“你还记得么?当日在汾州你让我抄你爹爹的笔记?”
  她点点头,他握紧她的双手,继续说道:“我无意中发现你爹爹的笔记封皮中有一张羊皮纸……”
  远华面色开始发白,双手微微有些发抖,轻声问道:“可是与我爹爹的死有关?”
  思羽点头,悄声道:“那纸上写了你爹爹替先太子治病的经过,其中有一个药方……”

  真相
  远华定定地看着思羽,他的脸庞在幽幽的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晦涩不明,他一字一顿地念道:“黄芪八钱、太子参五钱二分、黄精四钱、白术三钱、茯苓三钱、生地五钱二分、麦冬五钱二分、天冬四钱、旱莲草六钱三分、女贞子四钱、白花蛇舌草八钱、半枝莲八钱、蒲公英八钱、小蓟四钱、甘草一钱五分……”
  远华沉吟片刻,疑惑道:“这方子用来治疗热劳倒是对症……是我爹爹开的药方么?”
  思羽点头:“正是。先太子所患之症正是热劳,你爹爹奉命替他看诊后,便开了这个方子,头先一个月已见好转,后来却发现先太子服药后常常昏迷不醒,时有四肢麻痹之象……”
  远华眉头微蹙:“热劳虽是顽疾,也不易诊治,但爹爹开的这个药方十分高明,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才是。”
  思羽道:“你爹爹也十分奇怪,每味药的分量都是他亲自把过的,除非是在熬药的时候出了问题。你爹爹守了几日,终于发现其中有味药被人做过了手脚。”
  远华微一沉吟,便问道:“可是将黄精换做了钩吻?”
  思羽叹道:“你果然冰雪聪明。”
  远华道:“钩吻本就与黄精十分相似,常有人弄混的……先太子这情形确实很像中了钩吻之毒,看来换药之人也应精通医理,如此一换,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平常人很难发现。”
  思羽道:“不错,你爹爹发现之后,正欲着手调查此事,却受到威胁,如若泄漏半分,定会杀了他全家……”
  远华浑身发抖,霍然起身道:“是谁?”
  思羽忙将她按下,紧紧拽住她的双手:“你爹爹已查出那换药之人,只是为了保全家人,并未向别人吐露半分,这时先太子所中之毒已无法可解,你爹爹使尽浑身解数,却也无力回天。皇上知晓热劳也可算是绝症,倒是未为难你爹爹,你爹爹知那换药背后之人定不会放过自己,便准备辞官归隐,只可惜很快就被冤枉入狱……”
  远华神色恍惚,他后面的话似乎一句也未听到,直直地盯着思羽,半晌缓缓问道:“那换药之人是谁?”
  思羽见她嘴角微微颤抖,面色白如纸片一般,心中似乎狠狠被戳了一刀,轻声道:“换药之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受何人支使……你爹爹虽未明说,但也不难猜到……”
  远华只呆呆问:“是谁?”思羽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先太子是前谢皇后所生,谢皇后去后,皇上才立了二皇子的母亲为后,她一直想让皇上改立太子,只是皇上十分宠爱先太子,便一直未准,直到先太子去后,这才立了二皇子为太子。”
  远华只觉浑身冰凉,额上却不断有冷汗冒出,默然良久方问道:“那羊皮书呢?你拿给我看看。”
  思羽定定地注视着她:“我烧掉了……远华,你听我说,这事非同小可,不如就这样就让它过去算了……”
  远华挣脱他的双手,冷笑道:“就这样算了?你说得倒是轻松,爹爹当日因何受冤,我若不知道便也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又怎能不还他一个清白?”
  思羽急道:“你怎斗得过皇后?”远华冷冷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怕她,我却未必怕她,那换药之人你若不愿告诉我也罢,我就不相信我不能查到。”说罢,转身便往门边走去。
  思羽忙抢到她身前,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沉声道:“不错,我怕……我怕你会因为这件事莫名其妙从我身边消失,我怕我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她的目光中有了一丝柔和,语声却仍然有些冰冷:“因为这样你才不告诉我?”
  他点头,深深将她拥入怀中,绵绵密密的轻吻落在她的秀发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她如此心狠手辣,你又如何是她对手?若你先我而去,我这一生却又该如何度过?”
  她心下一片茫然,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感觉到怀中人儿的身体仍然十分僵硬,便轻轻扶住她的肩头,看着她的眼睛道:“你爹爹便是我爹爹,我又怎会不想替他伸冤?若此事不是牵涉甚广,我便是拼尽全力,也会还他一个清白。只是如果我们一意孤行,牵涉到的恐怕就不只是我们,还有这大明江山,万众百姓……”
  她睁大双眼:“我不明白……”
  他缓缓道:“皇后获罪,太子势必受到牵连。齐王一直偷窥东宫之位,这么多年来,他的势力在朝中内外已是十分庞大稳固,若此事大白于天下,岂不是正给了他可趁之机?你我都亲眼见过,那些官员仗着他的势力是如何贪赃枉法,欺压百姓,弄得管辖之地水患频频,民不聊生,若有朝一日他做了皇帝,这江山如何能太平,百姓如何能安居乐业?”
  她渐渐冷静下来,良久方凄然道:“难道我就这样由着害我爹娘之人逍遥法外?你让我如何做得到?”
  他长叹一声,轻轻抚摸着她的秀发,悠悠道:“远华……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十分困难,可是你想想,你我的委屈,比之这天下万民的痛苦,孰轻孰重?我从小便与太子一起长大,对他很是了解,他虽有时行事过于优柔宽厚,却是真正心系万民,志向高远之人,日后也算得上是一代明君。”
  远华别开脸去,只望着桌上的烛火沉默不语。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她脸上,不再出声。
  她心如乱麻,想了一阵,只觉身上的力气渐渐消失,浑身似已虚脱,那烛火在她眼前仿佛幻化出了无数的影子,晃得她头昏眼花,耳边嗡嗡作响,忙扶住他的手臂,闭上双目。
  思羽见她面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心中大急,忙将她抱起出了书房,急步走到自己房中,将她轻轻放在床上,又唤下人倒上热茶,扶起她偎在自己怀中,将热茶缓缓喂入她口中。
  热茶入口,一阵暖意自喉间流入心田,她方渐渐回转过来,睁开双眼,缓缓转头看定了思羽,哑声道:“你先去做你的事罢,我不碍事。”
  思羽道:“我守着你。”她慢慢低下头,道:“你说得对,看来我只能对不住爹爹了……”思羽默默在她身后抱着她,将脸贴在她冰凉的面颊上。两人良久无言,只听见屋外寒风呜咽吹过树梢,凄厉萧杀。远华愣愣望着窗外,忽道:“你不让我出府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思羽道:“不错。我母亲无意中在皇后面前说起你,当时齐王就在跟前,注意到皇后面色异常,他心思缜密,定会想法去查个清楚,再说皇后虽然不知道你爹爹留下这纸羊皮书,我们却还是万事小心为好。”
  远华愣愣道:“可这么多年她都没对我们怎样……”思羽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我要娶你,她又怎会安生?”伸手握住她右手,又道:“答应我,如果我不在你身边,千万不要单独外出,我不能失去你……”
  她缩入他怀中,轻轻道:“好。”思羽长舒了口气,在她颊上吻了一下,柔声道:“我先送你过去休息。”她直起身子,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我不想一个人,你做你的事儿罢,我在旁边不打搅你就是。”他挣扎了片刻,硬起心肠道:“你在旁边我怎能安心做事?听话,好好回去休息。”
  次日思羽在宫中仍盘桓到戌时方才回府,他顾不得换下朝服,便忙往芳草居赶去,远华正坐在房中看书,见他过来忙起身道:“今日我收到齐王送来的帖子,邀我去他府中和云夕一聚,我本想推了他,后来又想等你回来再和你商量一下。”
  思羽笑道:“你现在倒成了抢手人物了,过两日便是皇后的生辰,今日在宫中她特地嘱咐我一定要带你过去。”
  远华道:“我不去……”又有些犹豫,便问他:“可以不去吗?”思羽一面拿起那张请帖,一面道:“当然要去,齐王那里也得去,不去岂不是正好说明我们防着他们?”看了看请帖,又道:“明日下朝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远华便不说话,思羽看了看她,笑道:“到了那里还这么愁眉苦脸的可不成。”远华道:“我装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拿起她放在桌子上的医书翻了两页,笑道:“我倒是很长时间都没有看过这些书了,不如你考考我,看我还记得多少?”
  远华看他一眼:“你如今哪里还用得上?”思羽道:“谁说用不上?日后等这江山定了,我能做的也做完了,总要和你离开这里的,那时我若没有一技傍生,只凭老婆养活,岂不是要被天下人耻笑?”
  远华闻言吃了一惊,心中倒是十分欢喜,他含笑看着她,柔声道:“只是如今朝堂内忧外患,局势又不明朗,若要稳定下来,至少也要个十年八载的,这些年就要委屈你了。”
  远华微微一笑,仿若雨露含春,蓓蕾初绽,他不由看呆了。
  这日芳景得到消息,早已在云夕房中等候,三人相见自是喜不自尽,远华看看云夕,又看看芳景,一时想起当日在云夕闺房内的往事,不由十分感慨。云夕笑道:“当日多亏了骆姐姐多次开导,不然哪有今日?”
  远华紧紧握住云夕的手,点头道:“过去的事儿总想着也没意思,最要紧日后自己过得舒心。”
  芳景在旁笑道:“依我说,你们两个得相互感谢才是,当日要不是小姐生病,骆姐姐也不会到京城,若不到京城,又怎会遇到王爷?”远华红了脸不出声,云夕正色道:“如此说来,骆姐姐还得好好谢过我这个媒人才是……”
  思羽独自在前厅候了半日,朱暄方昂然踏步走入,进门便朗声笑道:“王爷可大好了?本王正在纳闷,王爷的身体何以康复得如此之快,原来是府上藏了个神医。”
  思羽起身笑道:“多谢殿下关心。”
  朱暄撩起长袍下摆坐下,盯着思羽道:“这骆远华的爹爹当年犯了偷窃之罪,有其父必有其女,王爷就不怕她也像她爹爹那般品行?”
  思羽不动声色:“她爹爹去得早,她是她爷爷养大的。”
  朱暄哈哈大笑,点头道:“不错。王爷倒是好胆量。”沉默片刻,微微皱眉道:“皇后生辰一过,本王便要出发去漠北边关,正有一事想请教王爷。”
  思羽道:“殿下请讲。”
  朱暄埋首喝茶,眼光却定定地瞄着他:“边关如今是棠觅华一力镇守,也该回来休息一阵了,本王此去便想调他回京,王爷可有什么好的举荐人选,本王好禀明了父皇,随我一同过去?”
  思羽笑道:“如今军事上的事情我已久不过问,对朝中武将又怎有殿下了解?殿下这不是为难我么?”
  朱暄摆摆手,道:“王爷不必过谦,这棠觅华当日也是王爷栽培起来的,可见王爷很有识人之明。”
  思羽沉吟片刻,便道:“当日随我出征漠北的,还有当年武状元顾善均,此人虽不够灵活机变,行事却也十分稳妥,身手也不错,殿下倒可考虑看看。”
  朱暄道:“还考虑什么,王爷举荐的哪里还有错?本王明日便禀明父皇,让他随我一同前往。”
  皇后生辰这日,天空中飘起了鹅毛大雪,远华犹豫了半晌,还是换上了阳平公主送过来的衣物,那是一件荷色的丝裙,裙身上散着朵朵白莲,飘逸清丽,她刚刚梳妆完毕换好衣裳,阳平公主便敲门进来,上下打量了几眼,含笑点头道:“很适合你。时候不早了,思羽还在宫中,我们先去罢。”说罢,又命人捧上一件白色轻裘披风,替她披在身上。
  远华随了阳平公主坐上暖轿,阳平公主在途中道:“宫中礼仪甚多,我和思羽不便随时守在你旁边,今日皇后定会特别注意你,你自己一切小心。”远华点头,不多时行至宫中,宫人便引着自御花园一路行过,进了宴会大殿,只见殿内灯火辉煌,花团锦簇,各府女眷早已坐在各自的坐席上,佳丽云集,一时间,寒冬竟似变成了百花争艳的春日。
  远华寻到云织和云夕,微微点头一笑,又见殿中高高摆放的座椅上空无一人,知皇帝和皇后还未驾临,一面坐下,一面往男宾席上看去。
  思羽早看见远华进来,便向她使了个眼色,远华会意,便拿了披风悄悄出了殿门,等了片刻,思羽便也溜出来,笑道:“趁这会儿皇上皇后还未到,我带你去灵鹤湖边看看雪景。”
  远华有些踌躇:“这样不妥吧?”思羽道:“有什么不妥的,不看可别后悔……”远华笑道:“看就看,我就不信,会比汾州的景色还美?”
  思羽但笑不语,紧紧拉住她的柔荑,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漫天雪地中。

  试探
  雪花纷扬,如梨花飘飞,柳絮风起,灵鹤湖畔冰封雪掩,万树琼枝上高挂的宫灯随风轻摆,流光溢转,茫茫天地间便平添了几许动人的丽色。
  远华仰起头,微微眯着眼睛,伸出手去接那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思羽含笑看着她,伸手替她理了理发髻,将她披风上的雪帽轻轻覆上。
  她的发际眉间沾了点点轻絮,衬得脸庞晶莹如玉,眼眸如同黑色宝石一般熠熠生辉:“果然很美。”
  他的视线不曾离开她的脸庞半分:“我以前便想,若是有了心爱之人,定要带她来此,今日终于得尝夙愿了……”
  她微微而笑,将手交到他温热的手掌中,他紧紧握住,低低道:“世间美景何止千万,你我日后定有机会一一领略,”顿了顿,又道:“一会见到皇后,一定不能让她看出半分端倪。”
  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
  殿内红牙碧串,轻歌妙舞,觥筹玉箸交辉相映,芬芳流溢,皇后看了半晌歌舞,却微微阖上眼帘,皇帝温言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皇后勉强笑道:“臣妾有些头晕……不知能否先行告退?”皇帝颔首,回身吩咐宫人道:“快请御医。”皇后忙止住他,轻轻笑道:“大喜日子何必劳师动众?臣妾不过是偶感风寒而已,听说今日随阳平公主来的骆小姐医术精湛,不如就顺便请她给臣妾把把脉便是。”皇帝往远华所在之处微微一睨,并不答言,皇后笑道:“皇上放心,听说当日齐王妃病重,便是她给治好的。”皇帝便微微点头,起身轻轻扶起她,殿内一片欢声笑语顿时戛然而止,众人忙立起身来。
  皇后笑道:“本宫稍有不适,就先行告退了,众卿家请自便就是。”说罢,款款扶住身后宫人手臂,往内殿去了。皇帝微微一扬手,丝竹轻歌复又响起,朱暄饶有兴味地盯着皇后的背影,果然过不多时,便见一个宫女走到骆远华身后,对她埋首低语,骆远华面容沉静如水,默默起身随那宫女退出了席间。他嘴角微微浮出一丝笑意,转头看了看思羽,他正与身边众人说笑,似乎并未看见。
  远华随那宫女进了内殿,只见殿中绣幕低垂,珠帘半卷,皇后倚在榻上,垂着眼帘轻轻吹着手中茶盏的热气,听见她进来也不抬眼,只道:“有劳骆小姐了。”
  一时殿中静默无声,远华只听得见自己胸中砰砰狂跳的声音,浑身热血上涌,牙关瑟瑟发抖,身边宫女见她面色苍白,只当她见了皇后手足无措,忙轻声催促道:“还不见过皇后娘娘?”
  远华如梦初醒,忙深深埋首行礼,皇后搁了茶盏,静静地注视着她,远华行礼间忽然忆起方才灵鹤湖边思羽温热的掌心,神思渐明,抬起头时,面上苍白之色已褪,轻轻上前搭住皇后的脉搏,闭目听了片刻。
  皇后的视线紧紧凝注在她脸上,只见她一派肃然,睁开眼睛望着自己道:“皇后娘娘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如按民女所开之方定时服药,不出两日定能好转。”
  皇后听她语气镇定,并无丝毫慌乱,轻轻一笑,道:“骆小姐果然医术高明。”远华低首道:“不敢。”随了宫女坐到一边,静静写了一张药方递与宫女,那宫女将药方呈与皇后,皇后闲闲接过,只见那药方上的字迹端正娟秀,一笔一划沉稳端然,显见下笔之人心无旁骛,方笑道:“拿下去照方煎药罢。”
  远华起身站到一边,皇后喝了口茶,扶着额头皱眉道:“本宫头疼得厉害,骆小姐可有缓解之法?”远华便躬身道:“如皇后娘娘不嫌弃,民女可为娘娘按摩一二,或许能好些。”皇后看了她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远华便走至她身后,双手抚上她的额头,微微加力按摩。
  皇后只觉她的手法张弛有度,力道适中,竟是舒适无比,不觉闭上双目。殿内熏香缭绕,她倦意袭来,渐渐昏昏欲睡,忽觉额头上一阵疼痛传来,心中警醒,忙睁开双眼,只见骆远华已收手立在自己面前,含笑问道:“皇后娘娘可觉得好些了?”
  皇后一阵疼痛过后,反觉神清气爽,不由点头道:“好多了。”上下打量远华良久,实在吃不透这女子究竟是否知情,踌躇半晌,也只得道:“你去罢,本宫自有赏赐。”
  远华暗暗松了口气,随宫女出了内殿,回到宴会席间坐下,阳平公主已等得有些心焦,见她进来不觉向她微微一扬眉,远华轻轻点头一笑,她方放下心来,转头见朱暄目光正从这边移开,心下不由又是一沉。
  众人把酒言欢,直过了二更时分,方才携了家眷离去。朱暄同云夕一并回到府中,云夕只道他今晚必有他事,便独自去了房中,正欲梳洗,却见他跟了进来,不由奇道:“殿下明日就要出发了,今晚不用准备吗?”
  朱暄道:“你就这么见不得我?”云夕愣住,朱暄也不言语,回身吩咐下人生了炭火进来,房中暖意上升,云夕面红过耳,缓缓上前替他宽去衣袍。
  纱帐轻垂,云夕睡了片刻,朦胧中似乎听见宪儿的哭声,忙坐起身来撩开纱帐,朱暄在她身边将她一揽,闷声道:“你上哪里去?”云夕道:“我好像听见宪儿在哭。”
  朱暄凝神听了半晌,有些不耐道:“哪有?定是你听错了。”云夕又听了一会儿,确实并无动静,也只得回身躺下。两人却再也睡不着,只听见屋外风声呜呜,吹得树枝沙沙作响。云夕默然片刻,便问:“你何时出发?”
  朱暄道:“巳时。”隔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本想带你和宪儿去的,只是宪儿还小,恐怕经不得那边的风沙……”云夕道:“你不是说清明过后就会回来吗?”朱暄揽住她的右手微微僵了一僵,沉默了良久,缓缓道:“但愿如此。”
  洪昼二十九年春,怀远将军棠觅华自漠北边关回到京城。朝中的局势已隐隐发生了变化,整肃吏治已初见成效,若干权臣纷纷下马,朝廷又重新选拔了一批年青有为的官吏,一年一度的科举又开始筹备,朝堂上下焕然一新,只边关时有战败的消息传来,皇帝便不得不陆续增派了更多的兵力。
  棠觅华在边关经过两载严冬,年青的面容上已有了风霜划过的痕迹,关节风湿时有发作,身形略显佝偻,竟似比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将军府中早已人迹荒芜,杂草丛生,他在府中静默半晌,听见隔壁笙箫燕舞,心中烦躁,便出了门,缓缓沿着街道向前走去。
  不知不觉中抬头一看,竟发现自己已来至城南连衣巷前。早春的空气还带着几分凛冽,连衣巷前却是人来人往,车马如流,他有些恍惚,仿若自己还是两年前那初到京城,身在闹市却心比天高,一心求胜的少年,两年的岁月一晃而过,他苦苦挣扎求索,似乎到头来却还是一无所获。
  不少人纷纷侧目看着这个神情奇怪的年轻人,觅华苦笑了一声,迎着众人的目光缓缓前行,忽见路边一个少妇摆了一张面饼摊子,烤好的面饼香气四溢,他此时方才发觉腹中有些饥饿,便走上前去。
  那少妇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一触,不由都愣住了。觅华沉默良久,轻声问道:“你可还好?”那少妇一双圆圆的眼睛,颊上还留有少女时代的淡淡红晕,嘴角微微有些颤抖,低声道:“棠大哥……”觅华打量了下她的服饰打扮,微微笑道:“你嫁人了?”那少妇正是青莲,闻言抬起头来,轻轻看着他道:“去年便嫁了……”
  两人一时无话,他有些淡淡的惆怅,时光冉冉倒流,他忆起那年元宵,她雀跃地拉着他去看花灯,一派天真烂漫,那时的光阴,那时的心境,那样踌躇满志的风华少年,如今却又何处去寻觅?
  青莲默然半晌,将一个烧饼递到他手中,笑道:“棠大哥也尝尝我的手艺。”觅华一笑接过,正要出言感谢,却见一个汉子挤了过来,粗声道:“二十个烧饼,回头把钱给你拿过来。”觅华认得他正是此处地头赵彪,不由在旁笑道:“赵大哥。”
  赵彪回过头来,见了他一愣,忽在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转头对青莲大声说道:“这种忘恩负义的小人,你怎么还跟他说话?不怕脏了自个的嘴?”
  觅华面色发白,愣愣地看着地上,赵彪接过烧饼,看也不看他,转身吆喝而去。青莲欲言又止,却也不再看他,只埋下头去烤饼,觅华呆呆站了片刻,复向前走去。
  他木然行走在集市间,只觉身边众人目光中含了讥诮嘲讽,冷冷地向他不断射来,茫然间竟似回到幼时爹爹获罪斩首当日,他和义父在人流间跌跌撞撞地追着爹爹的囚车,身边的人不断将碎叶杂物扔到爹爹身上,漫天的讥笑声几欲让他发狂,爹爹面无人色,紧紧闭住双目,似有感应一般,忽睁开眼睛,透过人群静静地看着他,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让他看不清爹爹的面容,那一刻,他的天地轰然崩塌。
  他不敢去看爹爹行刑,只瑟缩在街角,高烧昏迷了好几日,醒来时才发现义父已将他带离京城。从此,他的生活便晦暗无光,讥讽嘲笑无处不在,他记得,有回他好不容易捡了几个别人丢弃的馒头,却因不愿交出,被几个比他大些的孩子打得半死不活,义父为了替他疗伤,不得不在带着他在街上跪了一天一夜,方有人丢了几个铜板,他那时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定要出人头地,替爹爹、替自己讨还一个公道。义父一生颠簸流离,终于不堪忍受,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撒手而去,临去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这辈子定要想法出人头地。”
  往事渐渐淡去,他暗暗握紧了冷汗淋漓的双手,挺直身子,快步走出了闹市。
  这日远华在芳草居中撒了一地草药种子,又细细浇过一遍水,南琴在旁看得兴味盎然,远华笑道:“感兴趣么?想不想学医术?”南琴挠头道:“我可以吗?”远华道:“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家王爷也是我徒弟。”南琴咋舌:“那我岂不是成了王爷的师弟?”远华点头:“是啊。日后我开了医馆,你也好帮我打理。”南琴便有些跃跃欲试,正说话间,却见南祁过来相请:“门外有人求见骆小姐。”
  远华奇道:“找我?”南祁道:“是棠觅华将军。”她闻言一惊,忙丢下手边东西迎出门去,觅华一身诸色长衫,已静静站在前厅中等候,她悲喜交集,忙上前紧紧拉住弟弟的手,见他一张布满风尘的脸上神色阴郁,身姿不复挺拔如昔,不由悲从中来,哽咽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觅华扶着姐姐的手臂,笑道:“昨日便回来了,姐姐看来气色不错,”四处张望了片刻,犹疑道:“爷爷呢?”远华愣愣地望着他,半晌泣道:“爷爷早已去了……”觅华身体一软,不由跌坐在椅上,喃喃道:“何时去的?”
  远华抹去面上泪珠,道:“去年从边关回去后便去了,爷爷让我转告你,若想过得好,便需放过他人,也放过你自己……你可明白?”
  觅华默默无言,远华在他身边坐下,细细观察了他片刻,不由问道:“你身子近来不好?”觅华皱眉:“也没什么,只是漠北常年寒冷,便得了这风湿之症。”
  远华道:“我替你好好看看。”觅华笑道:“也不甚严重,倒是有劳姐姐了。”远华默然片刻,便问:“你现今如何打算?”
  觅华冷笑道:“我在边关这一年多,几番性命都差点丢失,可功劳全被齐王占去了,如今虽是一个将军,不过也只是虚名罢了,我已想清楚了,这官场委实没有什么意思,今后不过安守本分而已。”
  远华心下一喜,点头道:“如此方是正理,你能想通了最好。”
  当日晚间,思羽便在府中设宴为觅华接风洗尘,他本不愿与觅华多说,只因碍着远华,便闲闲问了几句边关战事,觅华道:“近来蒙古众部又有抬头之势,我看齐王要想守住边关,怕还需要多增派些兵力才是。”思羽心中冷笑,便不再说话。
  一时酒过三巡,思羽便立起身道:“你们先聊,我还有点事,恕不相陪了。”远华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道:“我想让觅华今晚就住在这里,正好替他看看风湿。”思羽点头,对她柔声道:“我让南祁准备便是。”抽身退了席,唤过南祁悄声道:“你多派几个人,好好看住棠觅华,一定不能让他将远华带出去。”南祁低头称是。
  远华见思羽走远了,便对觅华笑道:“你别怪他,他今日也算难得,谁让你当日那么糊涂?”觅华便也笑道:“幸好不曾铸成大错。”两人聊到深夜,南祁方引觅华去了客房歇息。
  远华这晚只觉喜悦无限,自爷爷过世以来从未觉得这般圆满过,不免多喝了几杯,她在王府生活了一段时间,不再四处奔波劳累,肌肤愈发细致光洁,颊上红霞若隐若现,更是衬得容色清丽,双目顾盼神飞,思羽在她房中等了半日,见她熏熏然进得门来,脚步虚浮,眼见就要被门槛绊倒,不觉又好气又好笑,忙抢上前将她扶住,微微加重语气道:“怎么喝了这么多?”
  她的眸光盈盈似水,唇色娇艳欲滴,轻轻拉住他的衣袖道:“思羽……”他心跳似漏了一拍,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本是想要提醒她不可告诉觅华她父亲冤死的真相,此刻却忘了个干净。
  她璀然一笑,眼波流转,轻声道:“你知道么?我现在好欢喜……”他心下略有不快,道:“原来你和我在一起这么久,还抵不上见你弟弟几个时辰。”
  远华呆呆不答话,喃喃道:“若是爷爷也在该有多好……”他心中一酸,正欲出言安慰,远华忽然笑道:“我又糊涂了,这世间之事哪能强求?”推开他的手,径自走到床边,将头上发簪拔下,一头青丝便直泄下来,黑亮如丝缎一般披在肩头,愈发显得娇媚无方,正欲伸手解衣,忽想起思羽还在房中,顿时酒醒了大半,面红过耳,忙起身将他推出房去,笑道:“我要睡了,你过去罢。”
  思羽浑身燥热,被她推出房来,冷风一吹方回过神来,心下暗自懊恼,该说的一句也未说出来,踯躅一回,也只得去了。南琴见他面色绯红,不由奇道:“王爷今日并未喝多少酒,怎么酒量浅了这么多?”思羽看了他一眼,板着脸进了房。

  失踪
  早春的朝阳映进窗明几净的室内,远华坐在桌边,正凝神往一张纸上写着药方,觅华望着窗外,天边的云层被初升的太阳染得金黄,院中的树梢上绽放出了点点春意,正是大地回春的季节。
  他收回目光,望着姐姐的侧脸,忽道:“今日天气不错,姐姐可想去看看爹爹和母亲?”
  远华放下手中的笔,想了想道:“前两日我刚刚去过,不过你既然来了,咱们一起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待思羽回来我跟他说一声,便和你同去。”
  觅华道:“爹爹并不在那座坟内,坟里只有娘。”
  远华吃了一惊,睁大双眼看着他:“你说什么?怎会只有娘在,当日不是你带我去的吗?”
  觅华道:“爹爹当日斩首过后,尸身被丢在城外的西风岗上,我和义父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法找到爹爹,只有偷了几件爹爹的旧衣和娘合葬。当日怕你伤心,便没有告诉你。”
  远华白着脸,缓缓站起身来:“你是说,爹爹如今还在那西风岗上?”觅华点头,远华身子微微颤抖,悲伤潮水般涌来,半晌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觅华也站起身来,只道:“走罢。”远华急忙收起纸笔,和他一同出门来。
  南琴立在门口,躬身道:“骆小姐请留步,王爷吩咐过,他不在时定不能让小姐出门。”远华愣了愣,便道:“我想和我弟弟去西风岗看看我爹,两个时辰定会回来,我和觅华在一起,不会有事的。”
  南琴看了看觅华,有些犹豫不决,远华看了眼他身后的几个侍卫,道:“你若不放心,便让他们跟我们一起去便是。”南琴踌躇半晌,见她目光殷切,心下一软,便让开身来,对那几个侍卫叮嘱道:“定要好好保护骆小姐。”
  远华便冲他微微一笑,南琴苦笑道:“小姐一定要早点回来。”远华笑道:“你放心。”
  一个时辰后,南祁匆匆赶过来,劈头便问:“骆小姐呢?”南琴道:“她说要和他弟弟一起去看看她爹爹,我便让几个侍卫跟着去了。”
  南祁惊道:“你怎么如此糊涂?”南琴有些委屈,低声道:“骆小姐很想去,又说她弟弟在旁边定不会有事,再说还有好几个人跟着……”
  南祁怒道:“你知道什么?王爷昨日特地嘱咐,就是不能让她弟弟带他出门……可有说去何处?”南琴惴惴不安道:“说是去西风岗。”南祁狠狠盯了他一眼,忙带了一队侍卫赶出门去。
  远华随了觅华一路往西风岗而来,途中忽然想起忘了带祭祀用的东西,忙又寻了一家店铺,进去把东西买齐,出来却只见觅华一人在门口等候,不由疑惑道:“那几个人呢?”
  觅华道:“说是昨夜一起喝酒吃坏了肚子,这会去寻茅厕了吧。”远华便站在店门口等候,许久却仍不见那几人踪影,觅华在旁道:“天色也不早了,还是早去早回罢,他们既然知道我们在西风岗,一会儿自会寻过来。”
  远华只怕回去晚了思羽着急,顾不得多想,便点了点头,同觅华向城外赶去。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西风岗前,只见山岗上寸草不生,四处撒着不少白骨,还有许多身首各异的尸体乱七八糟地横在岗上,有些正在腐烂之中,空气中便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尸臭味道,远华心头一酸,双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在地上,泪水便夺眶而出。
  觅华跪在山岗前,点燃一炷香,又将纸钱烧着,缓缓道:“当日我和义父在尸堆中扒了一天一夜,却总无法寻到爹爹。爹爹一生清正,想不到死后如此凄凉,竟只能与这些孤魂野鬼作伴,还担了无数骂名。”
  远华泣不成声,哀哀不答话,觅华又道:“爹爹定是如今也不得瞑目,你我若不能为爹爹洗清冤屈,又怎对得起爹爹的养育之恩?”
  远华悲痛欲绝,闻言心中一紧,愣愣地看着他,他转过脸直视着远华:“姐姐既然知道爹爹当日因何受冤,为何不想法替爹爹伸冤?”
  远华心中大震,一时无法答话,觅华紧紧盯着她,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姐姐常说我爱慕虚荣,却原来姐姐也是这样的人,想必也是贪恋王府的富贵荣华,所以不愿得罪这些皇亲国戚?”
  远华闭上双目,泪水滚滚而下,喃喃道:“不是这样的……”心中渐渐醒觉,睁开双眼直视着他道:“齐王叫你来的?”
  觅华别过头去:“是又怎样?我只问你,爹爹的笔记中写了些什么?”
  远华冷冷道:“什么也没有。”觅华道:“你敢当着爹爹的面发誓?”远华便不说话,觅华站起身道:“姐姐!你怎么如此糊涂?我们一家本来和和睦睦,父慈子孝,如今落到如此地步,你怎能让仇人逍遥法外?”
  远华冷笑道:“我确实糊涂,我早应该想到你不是这么容易就回头的。”觅华气急,一把抓住她的右手,将她拉起身来,喝道:“你告诉我,那笔记中写了什么?爹爹是怎样被害的?我昨晚翻过你房中爹爹的笔记,那封皮中确有夹层,里面的东西是你拿走了吧?”
  远华不答话,冷冷地看了他片刻,忽道:“你怕不只是为了要替爹爹伸冤吧?齐王是怎样的人我们都清楚,他不过是要利用你……”
  觅华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思?当年害死爹爹的人是谁,只怕大家都清楚,不过没有证据而已,如今这证据就在姐姐手上,他正要求我,我想怎样他还敢说个不字?”
  远华心中悲凉,闭上双目叹道:“你不会有好下场的……”觅华捏着她的手掌渐渐收紧,沉声道:“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远华别过脸去,轻声道:“我早说过,什么东西也没有。”觅华面色渐渐森然,眯起眼睛冷笑道:“这事儿恐怕南思羽也知道,要不要试试他对你有几分真心?”
  朱恃书房内,思羽正与朱恃讨论边关状况,朱恃道:“顾善均这几日上的折子倒是说一切正常。”思羽笑道:“齐王就是想表明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会瞒着我们,这才让我举荐。我想着顾将军生性耿直,心思又不够缜密,恐怕正中了他的意,这才荐了他,现在只怕顾将军不知道的事儿多着呢。”
  朱恃叹道:“四弟的心思父皇怕也有察觉了。”思羽冷笑道:“就脱沐尔天保真那几个人,依着齐王的能耐,早就该拿下了,如今齐王不断上奏让朝廷增派兵力过去,我只怕……”话未说完,孟扶敲门进来,对思羽躬身道:“王爷府上有人求见。”
  思羽听说,忙出了书房,只见南琴哭丧着脸等在门外,忙问道:“何事?”南琴跪下哭道:“小的罪该万死,请王爷责罚。”思羽忙将他扶起,道:“有话好好说。”
  南琴泣了两声,方道:“今日骆小姐随了棠将军出门,只说要去西风岗看看她爹爹,小的糊涂,见骆小姐一意坚持,便让几个侍卫跟着让他们去了,可骆小姐和棠将军到现在也还未回来……”
  思羽急忙问道:“可去找过了?”南琴道:“爹爹去了西风岗,可并未寻见他们,现在正安排了人在城中四处搜寻。”
  思羽顿足道:“我早说过不能让他将他姐姐带出去,你们怎么如此糊涂?”顾不得辞过朱恃,撩起长袍便往外奔去,南琴愣了片刻,忙呼道:“王爷,马在宫门外……”
  思羽奔出宫来,翻身跃上马背,也不等南琴,便纵马往城南飞驰而去,一路心急火燎,急驰到赵彪家中,闯进去一把将正在午睡的赵彪抓起,沉声道:“远华失踪了,还请赵大哥一定帮忙找到她。”
  日夜交替,不知不觉中几日已经过去,狭小的房间内门窗紧闭,远华木然坐在一张窄小的木板床上,看着自窗户缝隙中透进来的几丝光线一点一点变暗,知道又到了黄昏时分。
  她的身体渐渐变冷,床上就放着觅华拿进来的几件衣服,她却动也不动。
  门吱咯一声开了,觅华端了碗饭菜进来,又将门关上。
  远华看了他一眼,起身拿过他手中饭菜,坐下便吃,尽管食不下咽,她却只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去,思羽还未找到她,她不能让自己倒下。
  觅华坐在一边看着她,良久道:“想他了?”远华不语,觅华冷笑了两声,又道:“姐姐早日把真相告诉我,我便放你回去和他团聚。”见她也不答话,忍不住道:“姐姐对他倒是情深意重,宁肯放弃一切和他在一起,也不肯对我这个弟弟说一句实话。”
  远华放下筷子,看了他一眼道:“他和你不一样。”觅华见她已吃完,便将碗拿开,握住她的手道:“我不想伤害姐姐,只要你告诉我……”话未说完,远华冷冷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别过脸去。
  觅华无可奈何,只得站起身来,去到门边,忽转头冷笑道:“我看南思羽对你也不过如此,都这么几日了也不见他来找你,说到底终究也只是外人罢了,哪有你我姐弟来得亲?”
  远华闭上双目,不再说话,觅华看了她一会儿,便出去将门反扣上。
  远华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忽听外间有人叩门,她精神一振,忙坐起身来侧耳细听。觅华在外间低声道:“是谁?”那门外之人道:“殿下问事情进行得怎样了?”她心中一紧,只听觅华道:“请殿下再宽限几日,我姐姐还未交出那东西,待我……”那门外之人道:“殿下吩咐过了,若三日之内棠将军还未问出个结果,便让我们将你姐姐带走,殿下自有办法。”
  觅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姐姐不在此处。”远华悄悄自床上起身,却见周围并无躲藏之处,只得轻轻站到门后,将身贴住墙壁,只听碰的一声巨响,外间的门已被砸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觅华的一声怒喝:“张重!你别欺人太甚!我说过,姐姐不在这里!”
  张重抢进门来,四顾一望,便径直往里间走来,觅华拔出单刀挡在他身前,张重看着反扣的门冷笑道:“棠将军还是快把你姐姐交出来罢,若给我们找到了,殿下那里可不好交代。”觅华沉着脸护在门边,扬手便是一刀。张重举起手中长剑架住,嘿嘿冷笑道:“棠将军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远华伏在门边,只听外间呯呯一阵乱响,她正想往床边退去,门咔嚓一声被张重劈开,一柄长剑横在她的颈上,张重沉声道:“跟我们走。”
  觅华寡不敌众,早已被张重带来的人制服,他见远华被擒,心中大急,挣扎着扑过来,喝道:“不许伤了我姐姐!”
  张重见他来势凶猛,身子不由一闪,手便松了松,远华趁机蹲下身子,拾起地上一片砸碎的碗片。
  觅华刚刚扑上前来,身后一柄长剑却已直刺入他腰间,他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身子晃了晃,在远华身前倒下,喘着气道:“我真的没想过要把姐姐交给齐王,只想……”远华看着他,点头道:“我知道。”
  张重眉头一皱,便道:“如今留着他也没用处了,你们把他收拾了,随我出来。”说罢,便去拉远华。
  远华沉着脸,将那碗片放在自己左手脉搏上,一字一顿道:“你们放过他,我便跟你们走,若是你们将他杀了,我这就死在这里。”
  张重愣了愣,笑道:“骆小姐何必如此?我们不杀他便是。”远华动也不动,冷冷道:“你们替他包扎了,留点创药和食物给他。”张重只得依言照做。远华见他们包扎完毕,便俯下身子,轻轻搭了搭他的脉搏,又理理他鬓边碎发,含泪轻轻摇了摇头,起身道:“走罢。”
  张重对身边几人耳语了几句,方对远华道:“骆小姐请罢。”远华将那碗片紧紧拽在手心里,看也不看他,大步踏出了门。
  张重兵分两路,自己带了一队人马悄悄往齐王府而来。云夕在房中早已睡下,朦胧中听见有人在房外轻声呼唤,忙披了衣服开了门,张重低声道:“齐王殿下想念娘娘和世子,特吩咐在下专程来接。”云夕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相信,张重自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与她,她接过抽出一看,果然是朱暄的字迹,虽觉事出突然,到底心下欢喜,踌躇了片刻,便去房中唤醒乳娘,收拾了东西随张重上轿。一行人静静出了王府,却并不与另一队人马汇合,直往漠北而去。
  思羽这几日并未上朝,从早到晚只静静坐在芳草居内,一遍一遍翻看着远华房内的东西,心痛如绞。他并未过多责怪南琴,只暗暗埋怨自己那晚为何没有提醒她。如今伊人芳踪不再,她的音容笑貌却宛若眼前,很多时候他有些恍惚,似乎只要自己一声呼唤,她便会自内室款款而来,白衣白裙,就像一朵清新怡人的莲花,让他心醉神迷。仿佛只要一转头,便可以听见她清脆的笑声,缭绕回响在他的耳畔,令他的耳根微微发热。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每件她穿过的衣服,每本她看过的医书,都在眼前幻化成了她窈窕的身影,闭上双目,她的脸庞越发清晰,却又遥远不可触摸。
  不过几日之间,他已明显消瘦了一圈,形容憔悴万分。南祁所派的王府侍卫已将城中暗暗搜了个遍,赵彪也发动各方兄弟,在城内外四处打听,却都无半分消息。他心中十分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几番想要起身亲自去寻,可又怕错过了什么消息,不敢稍离王府半步。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清晨,他在房内昏睡了片刻,正想过去见见母亲,却见赵彪一头闯了进来,大声道:“找到了!”他心中大震,只呆呆的看着赵彪,赵彪笑道:“那棠觅华将骆姑娘关在城外一间村舍中,王爷请随我来。”思羽如梦初醒,忙取过长剑奔出房门,南琴早已备好了马,他见赵彪的几个弟兄正候在门口,便问明方向,急急翻身上马飞驰而去,赵彪吼道:“等等我们……”
  思羽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当先冲到那间房舍跟前,只见房舍大门被砍得稀烂,屋中桌椅乱七八糟,心中便暗道不妙。觅华已不在房中,内室一张木板床上堆着几件衣服,他颤抖着拿起,却见衣物下放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几个字:“姐姐已被带到漠北。”
  赵彪正与手下兄弟在房外细细搜寻,忽见一个人影自房内飞奔出来,还未看清楚,那人影已飞身上马,催动马蹄向前奔去,他这才看清楚了是思羽,正欲出声询问,思羽忽勒住缰绳,回过身道:“还请赵大哥转告南祁和我母亲,就说我去边关了。”转身扬落马鞭,那马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缠绵
  清风拂落一树晨露,窗棱上还结着淡淡的清霜,东方柔光渐起,室内的烛火终于熄灭,朱恃刚伸了个懒腰,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阵清冽的空气涌了进来,云织倚在门边,皱着眉头看着他:“怎么又是一夜没睡?”
  朱恃站起身来,柔声笑道:“南思羽那家伙这几日不见影踪,这科举的事儿本是交给他的,少不得我先看着。”云织道:“难道就没有别人了么……今日不用早朝吗?要不去睡会儿?”
  朱恃自觉神思困倦,便点头笑道:“你一说倒真觉得困了……”云织轻声埋怨道:“别人都道做了太子风光无限,看了你这模样才知道太子原来是这般劳心劳力的。”
  朱恃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放心,过了这段时日就没这么忙了,等空闲下来,我便奏请父皇到江南一带视察民情,你不是一直想去么?”
  云织嫣然一笑:“你可别骗我。”朱恃携了她的手慢慢往秋雁园中走去,柔声道:“还记得你当日在母后生辰上所弹奏的那曲《平沙落雁》么?那时我便想,这个女子心界非同一般,只可惜你跟了我,今后便被困在这宫墙内了。”
  云织百感交集,当日这曲琴其实是为另一人所奏,却不想阴差阳错之下,知音竟是眼前人,不由微微笑道:“世间哪有万全之法,我虽从小自视与一般闺阁女子不同,到头来发现自己也不过如此,所想所愿与姐姐一样,惟愿与心头之人白头共老罢了。”
  朱恃见她提起云夕,心下微微嗟叹,正走到秋雁园门口,孟扶匆匆过来行了一礼,朱恃见他欲言又止,忙问:“何事?”
  孟扶看了眼云织,低声道:“齐王殿下昨晚将齐王妃和世子接走了……”朱恃吃了一惊,暗中苦笑两声,便随云织进去了。
  顾善均这日在军中查看过营中伙食,又巡视了一遍替王妃专门搭造的帐篷并一干物事,方往自己帐中走去。他自到了边关,总是被朱暄安排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心中早已腹诽不已,却又无可奈何。他郁郁回到帐中,却见桌边坐了一个人,正伸手拿了桌上的茶壶自斟自饮,他只穿了一件月白长袍,面上风尘仆仆,衣襟上蒙着淡淡灰尘,却难掩周身清华高贵之气。
  顾善均吃了一惊,呆立不动,那人轻轻笑了一声,也不起身,看着他道:“我是一个人来的,顾将军若想去通知齐王殿下就请便罢。”
  顾善均方回过神来,犹豫片刻,便到他身前跪下道:“王爷说哪里话,只是王爷孤身来此,不知……”
  南思羽长笑起身,扶起他道:“顾将军请坐下再说。”顾善均心头疑思不定,也只得在他身边坐下,不解地望向他。
  思羽喝了口茶,闲闲问道:“顾将军在边关已有多日,这边关情况究竟如何,想必是很清楚的了?”
  顾善均面现愧色,讪然道:“不瞒王爷,末将久已未随齐王殿下上阵退敌,实是不知现下敌军情况如何。”
  思羽长眉微微挑起:“顾将军这样的人才,怎么齐王也舍得闲置?”顾善均默然不语,面上隐现愤然之色。
  思羽眼光不离他的面庞,又笑道:“顾将军当日随我出征漠北,我早觉得将军智勇双全,现在真是可惜了……”
  顾善均神色有些动容:“当日王爷不顾嫌隙提拔末将,末将早已心存感激,当时便想一直追随王爷,只是……”语声顿住,不好再往下说。
  思羽微微一笑:“我向齐王推荐了你,本想你一身本事能有用武之地,可是齐王竟如此浪费人才,实在是枉费了我一片诚心。”
  顾善均叹了口气,思羽又道:“将军虽久未上阵,对大致情形想必还是心中有数的,依你看,我方如今兵力强健,可说是敌寡我众,却为何久久拿不下蒙古残部?”
  顾善均愤然道:“我就是不明白,齐王殿下为何萎萎缩缩,不晓得他怕什么?若要我说,大伙儿一鼓作气杀过去,我们人多势众,还怕那起蒙古贼子不就范?还是王爷当日爽快,大伙儿都心服口服。”
  思羽喝了口茶,淡淡道:“过去的事儿就不要再提了。不瞒将军,我今日来,也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委托,想好好查查这个中原因,”顿了顿,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沉声道:“将军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顾善均本是心思直爽之人,此时再无怀疑,肃然道:“末将愿听候王爷差遣。”
  思羽颔首笑道:“事关重大,请将军不要向其他人提起……此事我自会暗中察访,还请将军先帮我打听个人……”
  阳春三月,漠北边关积雪融化,春风渐渐绿遍了大地,望月关外青草依依,随风涌动,说不尽的广阔辽远。思羽穿着军中兵士的衣服,头巾覆脸,立在兵营边上遥望着望月关,如今已是春暖花开之际,当日曾与远华约定此时在草原上策马扬鞭,可如今佳人却不知身在何处。他到边关已经十几日了,顾善均也在暗中四下打听,却还是未曾探到远华的踪迹,他知道她定在这边关某一处角落中,想到她此时正在受苦,心中便如针扎般难受,只恨不得飞身扑到朱暄面前,扼住他的脖子要他立时交出远华。
  他苦笑两声,也只得收回思绪往顾善均营帐走去。虽已是春日,边关的风势仍然很大,营中锦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转过一处营帐,却见营地空地上停了一顶轿子,轿帘掀开,一个清丽的少妇臂中抱了一个孩子弯腰出来,正是凌云夕。他愣了一愣,思索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便转身离开。
  云夕途中带了半岁大的孩子,行走自是不太方便,一路走走停停,直到今日才到边关,她随张重到了朱暄帐中,朱暄正在俯身看桌上的一副地图,见了她进来,直起身子淡淡道:“来了?”云夕见他面上虽神色淡然,眼中却分明荡漾着一丝喜色,心中也有说不出的欢喜,两人静静对望片刻,朱暄上前看了一会儿孩子,也不抬头,只低声问道:“路上可一切顺利?”
  云夕轻轻点头,却忘了他此刻并未看着她,朱暄没听见她回答,便抬起头来,只见她面上一层淡淡的红晕,目光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喜悦,不免心中一动,伸臂轻轻拥住她和孩子。
  云夕靠在他的臂弯中,轻声道:“不是说怕宪儿受不了边关的风沙吗?怎么又接了我们过来?”朱暄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笑道:“边关生活寂寞,我想念你们想念得紧,怎么,你不想来这儿?”
  云夕抬眼看他,吃不准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心话,与他共同生活这么久,虽觉得两人之间渐渐融洽,听他直言说出心意,却还是破天荒第一遭,虽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娇颜上却缓缓绽放出了甜甜的笑意。
  朱暄望了她半晌,忽笑道:“先让他们带你去休息,我一会就过来。”云夕心下竟有些不舍,朱暄见她面上露出依依的神色,心中一荡,拥住她的手臂忽然一紧,正欲往她唇上吻去,那孩子夹在中间,被爹爹一挤,忽哇哇大哭起来,朱暄神色尴尬,云夕忍不住轻笑出声。
  是夜,朱暄自云夕帐内起身,披过衣服静坐片刻,便出了帐,带了两个随从,策马往西边山脚下而来,进了一处木屋,随从拌过墙上机关,地板上便现出一轮阶梯,他点燃火折,自阶梯缓缓而下,走了多时,终于到了一处稍显开阔的洞室,洞室中只放了一张床板,地上燃着一盏昏黄的烛火,床边坐着一个衣衫单薄的女子,发丝有些散乱,面容憔悴,正是骆远华。
  朱暄顿住脚步,随从上前将一张竹凳支开,他理了理衣袍,闲闲坐下,望定了骆远华,开口问道:“骆小姐考虑得如何了?”
  远华冷冷道:“我早说过,没有什么可考虑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朱暄也不生气,良久方道:“骆小姐言重了,本王是诚心想和骆小姐合作,本王也不瞒你,这天下我如今是势在必得,所缺的不过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笑了一笑,又道:“毕竟谋逆之名不太好听。”
  远华面露鄙夷之色,别过头去。
  朱暄道:“想必骆小姐并非不识时务之人,何必为了仇人多方掩饰,你也不想想,你这样可能得到什么好处?恐怕他们不仅不会感恩,还会想法置你于死地,何苦呢?”
  见她仍旧不发一言,又道:“若是骆小姐肯将证据交出,本王可保你一生富贵平安,你爹爹的清白也会大告天下,骆小姐意下如何?”
  远华冷笑道:“休想。”
  朱暄心头大怒,正欲拂袖起身,心念一转,又冷笑道:“听说那南思羽早已离了京城,说不定此刻正往军营而来,骆小姐若是不想见到他的首级,最好还是和我合作的好。”不再多言,起身出去。
  远华心乱如麻。父亲的事已成为过去,她相信若是爹爹处于今日的境地,也必会支持她的选择。不是没想过思羽会来救她,也只是往日那些温馨的记忆和这丝微薄的希望支撑着她,才让她不致倒下。日思夜想,也只盼他能出现在自己面前,可如今她却只希望他并未如朱暄所说的那样以身犯险,若他能好好在京城中平安度过一生,她情愿永远呆在这暗无天日的洞室中。可如果他真来了又怎么办?难道便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朱暄所擒?罢了,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她早已将自己一颗心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他对她的情意,她也感怀在心,两人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若他真的因此而去,她也决不苟活便是。
  想到此处,她渐渐平静下来,想到此时已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时节,去年的约定只怕真如镜花水月,再无实现之期,不由心头悲苦,泪水涟涟而下。
  朱暄一路踏着夜色,回至云夕帐中,云夕早已醒了,披着锦被坐在床上,似乎有些瑟瑟发抖,他上前细看,只见她面色红得有些奇异,拉起她的冰凉的手握住,皱眉道:“边关寒冷,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云夕勉强一笑,道:“来的路上便有些着凉。”朱暄便不言语,出至帐外唤了军医过来替她诊治开药,不一会儿,随从煎了药过来服侍云夕喝下,她方渐渐昏睡过去。
  几日之后,云夕却仍不见好转,朱暄大发雷霆,军医无可奈何,也只得唯唯告饶,朱暄心头恼怒,别无他法,终于在云夕烧得神智不清的一个晚上,派人将远华悄悄带了过来。
  远华到了云夕帐内,方被人取去蒙住眼睛的黑布,她乍见云夕,不免吃了一惊,朱暄在旁冷冷道:“骆小姐当年救过王妃,想必医术自是不同凡响,我们的事与她无关,你若敢在她身上耍花样,日后我便同样加诸在南思羽身上。”
  远华冷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草菅人命?”不再理他,上前细细替云夕诊过脉,写了一张药方交给他,朱暄紧紧盯着她,缓缓接过药方,面上阴晴不定,终摆摆手,让随从将远华带了下去。
  远华眼睛上重新被黑布蒙住,被那侍卫推桑着出了营帐,走了多时,只觉耳边风声凄厉,刮得她有些头晕目眩,忽然身边传来几声闷哼,她心中警觉,忙沉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低低笑道:“你夫君不远万里来寻你,怎么也不欢迎?”她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连日来的惊惧、悲苦和焦虑夹杂着骤然而升的巨大惊喜一起涌上心头,眼前竟一黑,身子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思羽惊呼一声,忙紧紧将她搂住。
  她昏昏沉沉,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待悠悠醒转睁开双目,浮现在眼前的果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张脸庞,他清俊的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欣喜和爱怜,眼中布满血丝,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犹疑在梦中,伸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喃喃自语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可是在做梦?”
  思羽心头酸楚,紧紧抓住她停留在他面上的右手,柔声笑道:“你好好摸摸看,怎会是在做梦?”远华忽坐起身来,转头四看,只见自己躺在一间木屋中,屋角燃着一堆柴火,不由问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思羽柔柔地望着她,伸手拂开她鬓边乱发,道:“我们现在望月关外,你放心,这里很安全,齐王暂时找不到这里来。他虽布下天罗地网,只等我闯过来,却想不到我早已到了他营中,已找了你十几日,幸好王妃相帮,不然你我哪能这么快就见面?”
  远华含泪道:“你怎么这么傻?这里这么危险……”他凝视着她憔悴苍白的容颜,心头怜惜无限,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颤声道:“你受苦了……说起来也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这么自私要将你娶回王府,你又怎会受这样的罪?”
  远华挣脱他的怀抱,睁大双眼道:“不许你这么说,我……我……”语声顿住,面上一红,他俯过身来,轻吻她的面颊,说道:“今后我们再不分开。”
  远华心情激荡,伸手勾住他的颈子,将头深深埋入他的怀中,柔软的双唇贴上他的颈脖,他身体一僵,将她微微推开,面红过耳:“远华,别这样……”
  她的双眼中柔情似水,荡漾着醉人的光彩,红着脸道:“你不喜欢?”他微微别开头去,哑声道:“我很喜欢,只是……”话未说完,她的双唇已堵住了他,柔若无骨的双臂紧紧缠绕在他的肩上,他无法挣开,也不想挣开……
  明明没有喝酒,却为何觉得熏然欲醉?明明身在简陋的木屋中,却为何觉得身畔白花齐放,芳香流溢?绵绵密密的亲吻不断落在她的眉间,面颊、双唇和细腻的颈脖上,她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甜美千倍,她的脸庞,她的身体,就像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他的双唇再也无法离开。脑中有个声音一直在叫停,可他的唇,他的双手,他的身体,已全然不听使唤。气息渐渐紊乱,迷离间,她的双手抵住他的胸膛,他艰难地停住自己,低低喘息着,等着她说停止的那一刻。
  可她的双手竟然轻轻解开了他的衣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结实的胸膛上,一抹狰狞的伤痕划过胸腹,她抬起身来,将自己的双唇轻轻地,柔柔地贴了上去。情欲潮水般淹没了他,他颤抖的手指拔下她的发簪,青丝泻下,如同散落的理智,再也凝不起一丝一毫。
  衣衫渐渐褪去,从不知肌肤相贴的感觉是如此美好,紧紧相拥,万般缠绵,仍觉远远不够。他的身体滚烫,似乎要将她的身体灼伤,但她心中只是一片安定,她信任他,完完全全地把自己交予他,任由他在她的身体中烙下永恒的印记,伴随着身体中传来的阵阵疼痛,他全然走入她的生命,从此紧密相联,再不可分。
  她的身体很轻,很柔软,他狂乱地吻她,汗珠滴滴落在她的发间眉际,云山震荡,河海奔流,喘息和心跳声渐渐扩大,是她的,还是他的?只觉得除了紧紧相贴的躯体,天地间再也没有剩下什么,渐渐的,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复存在,这样消魂噬骨,这样荡人心魄。
  迷乱肆虐的激情,终于在旖旎缠绵中归于平静,他仍紧紧将她拥在怀中,轻吻她微微汗湿的额角,双手紧扣,黑发交缠。她的双颊犹如火烧,双眼不敢睁开,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望向他,见她仍然紧闭双目,黑亮的长睫不断轻颤,不由轻笑出声,忽贴住她的耳际,低低道:“我食言了,你可怪我?”她睁开双眼,直直地看入他清亮的眼中,轻轻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起兵
  星空下的草原静谧辽远, 思羽放了缰绳,由着马儿在草原上缓慢游走。远华依偎在他臂弯中极目远眺,只见粒粒星光如璀璨的宝石般悬挂在黑色的天幕中,夜色下连天芳草悠悠起伏,仿佛迷梦中的幻境,美得让人窒息。
  思羽在她耳边柔声道:“累了嘛?要不要歇会儿?”见她点点头,便跳下马,将她自马上抱了下来,脱下外衣铺在柔软的草地上,揽着她坐下。方才一阵疾驰,她的双手此刻还有些微的凉意,几绺发丝散落在颈间,更显得慵懒娇媚。
  她的侧脸在朦胧的夜光下微微仰起,面上露出迷醉的神情,他却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漫天的星辰再亮,又怎及她眼中的光芒摄人?夜色下的草原再美,又怎比得过她面上那抹嫣红令人沉醉?微微扳过她的双肩,俯身吻去,唇齿相交的那一刻,忘了自己,忘了时空,仿佛坠入芳华绚烂的幽谷,又仿佛化作山间飘飞的浮云,直到汹涌而来的欲望将他拉回现实。
  长长吸了口气,将她微微拉离自己,低哑的声音流露着他明显的渴望:“现在回去好吗?”她的气息也有些紊乱,却轻轻摇了摇头:“我想再多呆一会儿……天一亮就真得走么?”他只得按捺下身体中的躁动,点头道:“那木屋是我原来征讨哈纳赤时无意中找到的地方,虽然暂时没有人知道,但此处毕竟还是在齐王的势力范围之内,”顿了顿,面上神色渐渐严肃,又道:“我在他军营中这十几日,发现他的兵力比我预想得还要强大的多,恐怕各地能由他调遣的兵力都被他暗中调集了过来,我必得马上赶回京城……”
  远华暗暗心惊,半晌道:“他说过这天下他是势在必得了,只是缺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思羽亲了亲她的面颊,道:“他的确是想以你要挟皇后和太子,他手握重兵,若当年之事又大白于天下,东宫之位易主便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远华低头默然,思羽又道:“如今坏了他计划,我怕他会孤注一掷,战乱看来真不可避免了。”远华一时有些茫然,不由道:“这么说来,这战乱岂不是因我而起?”
  思羽失笑,拥紧她宽慰道:“他这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没有你爹爹的事儿,他早晚也会反的,不过没有这么快而已。他只道这次拿住了皇后和太子的把柄,便有些急不可耐,又怕太子拿住王妃和他孩子,将他们接了过来,这样一来,我想皇上和太子必也有所察觉,他恐怕也无法再沉住气。”
  远华心下乱成一团,问道:“若当年之事真的太白于天下,又何需他如此劳师动众?”
  思羽道:“皇上如果真的因此废了太子改立他,不费一兵一卒,自然是他所希望的,若皇上还是举棋不定,他便借此理由反上朝堂,只怕不明就里的人都会支持他,多得几分人心,便多得几分胜算。不论如何,他这次确是势在必得。”
  远华长叹一声,默然无语,思羽柔声道:“他将你虏了来,恐怕也正好想让我自投罗网,少了我,太子那边的胜算又少了些,他这算盘倒是打得精。”远华有些后怕,靠在他怀中闷声道:“你也太冲动了,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
  思羽笑道:“你太小看你夫君了,哪这么容易就被他抓住?”远华轻声道:“我本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思羽心中柔情翻涌,忽看着她笑道:“怪不得你方才……”远华顿时面红耳赤,嗔道:“不许你再说……”他凝视着她娇羞的脸庞,心中爱到极致,作势向她逼近,低声笑道:“反正我早晚是你的人……”
  远华更是羞得恨不能有个地缝钻进去,正心如鹿撞间,忽觉身体悬空,已被他打横抱起,他的双唇就贴在她的耳际,暧昧的语声更是让她全身发烫:“还有一个时辰就天亮了,你不觉得需要抓紧时间么?”
  东方晨曦微露,云夕在帐中悠悠醒转,朱暄坐在她身边,神色阴冷。
  云夕睁大眼睛与他对视,良久,朱暄终于冷笑出声:“爱妃这病来得真及时啊,我差点都忘了,这本就是你的拿手好戏,不是么?”
  云夕心头一窒,挣扎着坐起,一时血气上涌,急咳了一阵,他的神色微微动了动,却又归于平静。
  云夕看了他半晌,别过脸道:“你就这么想要这天下?现在的生活又有什么不好?”
  朱暄冷笑道:“你懂什么?从小到大,我有哪里比不过二哥?就因为他比我早出世一年,我便要屈居他身后?”站起身来,紧紧盯着她,又道:“我这么多年苦等时机,如今终于寻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却不想居然被你破坏了,你的心中,可有真当我是你丈夫?”
  云夕见他的怒容渐渐逼近,不由轻声道:“皇上和太子都待你不薄,你何苦非要动这心思?”
  朱暄哈哈大笑:“好个待我不薄!二哥如今步步相逼,你以为他真能容我?我若不反,将来只怕再无容身之地。”笑声渐歇,面如寒霜,目光犹如利剑直直划开她的心房:“你到如今还是想着他吧?我早该防着你……”
  云夕嘴角微微抽搐,闭上双目道:“骆姐姐曾救过我性命,我不能眼看着她……”朱暄冷笑:“爱妃可真是情深意重,可你又如何对得起我?”
  云夕抓住被角的双手不停颤抖,忽下定决心,睁开双目道:“自我嫁你那天起,便再没有想过其他……你怎样想都好,我也不求你放过我,只希望你看在宪儿的面上,不要走入歧途,你……还是收手罢……”
  朱暄仰天长笑道:“收手?你说得倒是轻松,如今少不得要放手一搏了,若是失败,你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眯起双眼看着她,冷然道:“你还是多多祈求上天保佑罢。”不再多说,拂袖而去。
  张重守在帐边,见他出来,低首道:“殿下……”朱暄沉着脸道:“给我好好看着她。”正欲举步离去,徐都统上前禀道:“宫中来了人宣旨。”他身体一僵,沉思片刻,也只得举步上前。
  那宣旨的太监等了许久,早已有些不耐烦,见朱暄上前,便自马上取出圣旨,展开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瞟了一眼,见身畔众人齐齐跪下,方清了清嗓子,继续念道:“齐王朱暄慰劳三军有功,即日起回京述职听赏,边关防务暂由威德将军张重代管,一月后交予抚远将军沐青。钦此。”
  朱暄跪在地上,暗暗捏紧了拳头,低低冷笑两声,霍然抬头,那太监吃了一惊,忙道:“请齐王殿下接旨。”见他良久并无动静,额上不由冒出冷汗,声音已有些不稳,嗫嚅道:“请齐王殿下……”话未说完,朱暄长身而起,手起刀落间,已将他脑袋砍下,鲜血喷涌而出,尽数洒在他一身素色长衫上。
  张重率众齐齐俯身叩首,朗声道:“我等愿追随齐王殿下,开创千秋功业。”呼声此起彼伏,响彻山谷。
  云夕在帐中听见震耳欲聋的呼声,身体瑟瑟发抖,缓缓闭上双目,任泪水顺着脸庞悄然滑落。
  朱暄转过身来。春日灿烂的朝阳映照在他染了血的衣襟上,他双目闪过一丝暴戾的血红,手中的刀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鲜血滴滴下落在黄土上,令人不寒而栗。
  洪昼二十九年春末,齐王朱暄兵分两路,自漠北边关起兵南下,齐王军队装备精良,兵力强大,来势汹汹,不到两月间,已攻下定州、宁州、兖州、莱州、登州等地。抚远将军沐青使尽浑身解数,将张重所率一路人马阻于青州。
  朱暄自带十万人马,自山西太原、平阳直扑而来,战火自山西、河南境内燃过,一路直烧至京城外围,各地节节溃败,直至中都城下,方被南平王南思羽以三万精骑拦住,双方僵持了下来。
  七月的天气闷热无比,黄昏时分,天边透着一抹血红,城外的蒿草呆立不动,几只飞鹰自空中盘旋而下,啄啃着荒地上几具还未收敛的尸体。南思羽立于墙头,远远向外眺望。十里之外便是朱暄的营地,正紧靠在城外水源旁边,他见那边人影憧憧,想来正在筑堤拦截水源,心中焦急,却又无法可施。
  朝廷对这场浩劫虽有准备,奈何为时已晚,兵力无法在短期内积聚,国库虚空,粮草供给迟缓,如今又值旱季,多日未曾下雨,情况便越发艰苦。正思忖间,却见远处尘土飞扬,一队人马自东北方向渐行渐近,他看得清楚,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吩咐打开城门,迎上前去笑道:“沐夫人幸苦了。”
  王简平一身戎装,率领两千骑兵进得城来,翻身下马笑道:“王爷这边情况如何?”思羽皱眉道:“有些不妙……青州那边怎样?”简平道:“青州已无大碍,沐青听说王爷这边艰苦,便要我过来瞧瞧。”思羽笑道:“惭愧。只是有劳沐夫人了。”简平扬眉一笑:“好说。”
  次日天刚破晓,齐军副将高岑便领着几个人在城墙下叫骂,王简平在墙头听得火起,一言不发便转身而去,小将钱誉正欲追上前去,却被思羽拉住,微微笑道:“不急。”
  高岑叫骂了一阵,忽见前方城门大开,一个绯色人影踏尘而来,定睛一看,却是个女子,不由哈哈大笑道:“大明果然气数已尽,竟然派出个女子迎战,老子不屑和女人动手,叫那缩头乌龟南思羽出来!”钱誉面上一白,正欲出言,却见思羽面色悠然,只负手立于墙头,也只得按下心中不满。
  简平柳眉一竖,将银枪重重往地上一顿,脆声道:“女子又怎样?你若不敢与我交手,只管明说便是,换你家主帅出来。”高岑见她一张娇俏的脸庞上满是怒意,不由浪笑道:“看来不给你点教训是不成了,爷今天便好好教教你,怎么在家抱孩子。”
  简平面罩寒霜,双腿一夹马腹,一语不发便挺枪刺来,高岑吃了一惊,忙举刀架住,简平身形一转,银枪矫若金龙,划破长空,枪枪直逼高岑要害,高岑手忙脚乱,只得打起十足精神应付,几个回合之后,正觉身手渐渐自如,却见朝阳映照下,那张俏脸光洁如玉,柳叶弯眉下一双凤目熠熠生光,微启的樱唇中发出声声娇叱,他愣了一愣,手中动作不由一缓,简平眼疾手快,“噗”的一声,手中银枪已刺入他左肩,收枪哈哈大笑道:“看你还敢轻视女子?”
  高岑面色灰败,只得回马便走,简平坐于马上,银枪横在胸前,娇声笑道:“还有谁不服的,再来比过。”高岑捂住左肩,恨了两声,也只得悻悻回转。
  思羽迎下墙头,长声笑道:“沐夫人真乃女中豪杰。”简平跳下马来,扬眉笑道:“这起贼子也不过如此,只等王爷下令,便去杀他个落花流水。”
  思羽面色忽然一寒,沉声道:“今夜我们便撤出中都,退回云州。”简平吃了一惊,不由问道:“为何?不是守得好好的吗?”
  思羽道:“朱暄已将中都水源切断,我虽已吩咐在城中凿井取水,却是杯水车薪。看这天气,恐怕等到下雨,我们已支持不住,与其在此苦苦留守,不如趁大家精气尚足,退回云州布置防线,也好过在此无谓地消耗下去。”
  简平踌躇道:“可云州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这一退,只怕我方士气低落,齐军反而气焰高涨……”
  思羽道:“无妨,我自有计较。”
  南平王退守云州的消息传来,朝中顿时议论纷纷。皇帝自朱暄起兵后便一病不起,朱恃正与兵部、户部商量军饷筹措一事,忽见朱定大步踏入,扬着手中急报,大声嚷道:“这南思羽到底怎么回事?中都守得好好的,干吗忽然退回云州?我看,他既然如此窝囊,倒不如趁早把他换下……”
  朱恃自案前抬头,盯着朱定看了半晌,缓缓道:“中都水源被截,南思羽此举乃在情理之中,三弟若真觉不妥,不如便将你换上如何?”
  朱定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作声不得,朱恃冷笑道:“如今你我要做之事便是好好筹措军饷,安排粮草,而不是对南平王说三道四。”众人虽同朱定一般心有异议,见朱恃已发话,也只得压下心中腹议,不敢再就此事发表言论。
  朱暄不费吹灰之力便轻取中都,在城中大肆欢庆一日后,便往云州进发。大军缓缓压近,云州内外一片肃穆,空气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虽已近黄昏,天边一抹血色残阳却久久不去,四周静得出奇。思羽立在云州城墙上,遥望着京城方向。那里有自己的亲人、兄弟和朋友,更有自己想要终身守护的爱人,明日便是双方存亡的关键之战,他似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中汩汩流淌。
  钱誉默默上前,将一只信鸽递到他手上,思羽微笑接过,点头道:“是时候了……”双手往上一送,那只信鸽展开双翅,迎着夕阳拍羽而去。
  天渐渐亮了。一阵晨风拂过,旗帜猎猎而动,烟尘散去,云州城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朱暄冷冷凝望当先而出的南思羽。他一身银甲,外罩红色战披,缓缓而行,身后的人马鱼贯而出,呈一字形排开。
  朱暄瞳孔微微收缩,手臂一挥,战鼓顿时咚咚而起,响彻云霄。顾善均大喝一声,引着五千余先锋将士,往明军方向直扑而来。思羽端坐于马上,不动声色看着顾善均拍马而来,渐渐握紧了剑柄。
  顾善均奔至思羽身前,忽翻身下马,长跪于地,朗声道:“幸不辱王爷使命。”思羽长舒一口气,下马将他扶起,笑道:“难为顾将军了。”
  对面齐军将士见状,俱是疑惑万端,渐渐交头接耳,朱暄心头震怒,几乎不能置信。他原本不欲起用顾善均,只是他一路跟随而来,一再上表忠心,战功又渐显卓著,中都一役后,自己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未及细细考虑,便接受了他的请求,安排他作了先锋,本想这先锋也多半是去送死,便也未多想,岂料今日竟然演变成了这副局面。
  正气急攻心间,只听南思羽充沛清亮的语声朗朗传来:“齐王朱暄犯上作乱,乃逆天而行,人人得而诛之。今顾将军迷途知返,对大明之忠心可鉴,实乃他之大幸也。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还望诸位将士三思,及早弃暗投明,方是正道。”两军将士鸦雀无声,他嘹亮清越的语声划破长空,直达众人心底深处:“今日归降者,朝廷不仅既往不咎,还将重赏家属,俸禄加倍。”
  朱暄此次起势,本就名不正言不顺,除了军中担任一官半职的人之外,普通士兵早已心有异议,不少人更是记挂着身在中原的家属,此时听南平王如此一说,心中便有些动摇,又见明军那边欢呼声潮水般涌起,更是犹豫不决,不禁蠢蠢欲动。
  转眼之间,两军的气势此消彼长,顾善均带去的那五千人马,见主帅都已归降,自然也只得归入明军阵中,纷纷脱下上身外袍。
  朱暄恼怒万端,目中精光迸射,断喝道:“叛我者今日必亡!”手起刀落,砍倒身边一个正欲出列的士兵,闪电般疾驰出列。思羽长剑出鞘,清叱一声,身后将士倏然变阵,紧随他迎上前去。

  尾声
  炎炎烈日终于隐于远处山脉,一天的苦战过后,两军伤亡无数,明军虽将寡兵少,但凭着一股锐气,终将齐军挡于城门之外。思羽率众清理完己方战场,微微松了口气。夜晚稍事休息后,便将顾善均唤入房中。
  顾善均笑道:“今日一战,齐军士气受挫,今后的仗便好打多了。”思羽微微一笑:“多亏了顾将军。”顾善军正色道:“末将虽是粗人,但对大明的忠心还是耿耿可鉴的。”
  思羽扶住他的肩头,肃然道:“如今还有一事相托。”顾善均道:“王爷直说便是。”
  思羽沉吟片刻,引他到桌边,将一副地图展开,沉声道:“齐军今日虽未得胜,到底兵力强大,估计此后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胶着,”顿了顿,看着顾善军道:“我想求将军之事,便是深入齐军后方,想办法切断齐军粮草供给,不知顾将军可愿担此重任?”
  顾善均吃了一惊,道:“可如今云州兵力微弱,我若再带人走,岂不是……”
  思羽笑道:“不妨,我自有办法挡住他们,只要坚持到秋冬,齐军的供给不足,自然便能反扑。”顾善均见他双目炯炯,诚恳地望着自己,心头不由一阵激动,抱拳道:“末将愿为王爷分忧。”
  思羽欣慰点头,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拿起那副地图,缓缓指点道:“我想,齐军的供给必是在此处……”
  两人计较多时,顾善均方辞了出去,见思羽也跟了出来,便道:“王爷不必相送,还是早些歇息罢。”
  思羽笑道:“我想去伤兵营中看看。”与顾善均别过后,他便径直往伤兵营中而来。今日之战十分惨烈,营中伤兵较之往日多了十倍不止,几个军医早已忙的不可开交,他进了营中,便卷起衣袖,忙碌开来。
  他替几个伤兵处理好伤口,见手边纱布已用完,正欲开口唤人,忽然一只纤细的手伸了过来,将纱布递到他手上,他匆匆接过,刚欲动手,却又顿了顿,有些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果然一张清秀的脸庞便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一身青衫,回复了当日的男装装扮,更显得清爽利落,此刻她眉目含笑,正牢牢看着自己。
  他霍然起身,紧紧抓住她双手,直到她温热的小手被自己拽了多时,方才相信不是在梦中。周遭的喧哗隐去,她的笑颜在他眼前绽放开来,他有片刻的晕眩,良久方才喃喃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远华笑道:“我几天前就来了,又不敢打扰你,怕搅了你心思,所以没来见你。”
  思羽定定地凝视着她,心头欢喜无限,柔声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她双眉一挑:“有什么来不得的?这里这么多的伤兵,难道要我袖手旁观?”
  思羽故意板起脸道:“你就只是为了这些伤兵而来?”她愣了愣,红了脸低下头道:“顺便……顺便也可以看看你……”
  他紧紧盯着她,不依不饶道:“那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不来见我?若我今日战死沙场,你岂不是再也见不到我?”
  远华急道:“我相信你,你一定不会输……我,我其实每天晚上都去看过你的……”他微微叹了一声,展颜笑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远华轻轻将手自他的掌中抽出,往旁边微微一偏头,笑道:“你还是先收拾他吧……”思羽顺着她的目光一瞧,只见先前那伤兵正瞪大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两人,他面上微微一红,沉了脸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那伤兵慌忙闭上双眼,远华抿嘴一笑,将他双手一握,悄声道:“一会儿我来找你。”盈盈看了他一眼,便转身去了。
  思羽一面处理伤口,一面不时抬头寻找她的身影,她轻盈地穿梭在营中,间或抬头向他一笑,他心头暖意无限,连日来的疲劳一扫而空,周身百骸便都充满了信心和力量,只觉得天地间再也没有什么是不能攻克的。
  云州一役后,局势开始日渐好转,明军士气高涨,将云州守得滴水不漏,朱暄毫无办法,僵持了两月后,开始退回中都。远华一直在军中诊治伤兵,思羽军务繁忙,两人也只有晚间才能得空相见一会儿,有时说不了两句话,便又不得不分开,但这片刻的温馨,却能给两人带来无限的信心和温暖,如此艰苦危险的境地,在两人眼中,却如春光旖旎的江南柳岸一般,胜似天堂。
  沐青在青州已开始反扑,几月间,已陆续收回兖州、莱州、登州。天气渐渐转凉,齐军粮草被断,渐渐气势消弭,思羽瞅准时机,一举夺回中都,朱暄退至山东边境,与张重在宁州汇合。
  是夜,思羽巡视完军中防务,回到自己房中,只见远华坐在桌边,以手支额,竟已沉沉睡去。他微笑着摇了摇头,便轻轻将她抱至床上,正要将她放下,她却醒了,自他怀抱中挣扎着坐起,揉了揉眼道:“什么时辰了?”
  思羽柔声道:“还早呢,你再睡一会儿罢。”远华摇摇头,道:“我得去换陈军医他们睡会儿。”思羽不由分说将她按住,道:“再不听话,我就让他们把你送回去。”远华便不出声,愣了半晌,忽道:“觅华来了。”
  思羽点头道:“我知道,他今天来找你了?”远华道:“我瞧他很想做点事情,你若不放心,倒也不用派什么重要的差事给他。”思羽道:“此处用不着他。”
  远华便默然不语,轻轻叹了一声,却听思羽道:“我想派他到漠北去。”远华有些吃惊,思羽看着她笑道:“如今朱暄节节败退,粮草又被我们所截,他定然不会就此甘心。我想他当日在漠北时定与脱沐尔之间定有什么约定,才敢如此张狂,如今他情势不妙,说不得会转而借助蒙古的势力,我们需得及早防备。”
  远华沉吟道:“你放心将这事交给觅华?”思羽道:“觅华心术虽有些不正,本性却不坏,再说如今局势已很明朗,拿下朱暄只是迟早的事,觅华人很聪明,应该看得清楚。他对漠北边关也很熟悉,又多次与脱沐尔天保真交手,实在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远华抱膝而坐,面上渐渐露出喜色,忽又想到一事,呆呆道:“朱暄既然此次定然失败,那日后太子的地位便很稳固了吧?”
  思羽静静地看着她,缓缓道:“你想说什么?”远华面容一肃,正色道:“以前是因为怕太子的地位受到威胁,给了朱暄可趁之机,所以爹爹的事儿,我答应你不追究,可是如今既然情况已变,我再没有理由不替爹爹伸冤了。你告诉我,当日换药的人是谁?”
  思羽半晌不答,远华双目晶亮,拉住他的手道:“这事我已想了很久,我不能只想着自己,便置爹爹的养育之恩而不顾。你告诉我……”
  思羽道:“你不顾你自己便也罢了,难道也不想着我?”
  远华低下头,默然良久,方道:“你放心,我不会连累你的,这件事我自会想法子去查,若有什么危险,我自己承担就是了。”
  思羽又气又恨,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恨道:“你居然会这样想……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别想把我甩开。”
  远华红了脸,低头不语,他看了她半晌,忽笑道:“你不说我也早想过这事儿了。待战事一定,我自会找出那换药之人,将此事告知皇上和太子,还你爹爹一个清白。”将她拉入怀中拥住,又道:“你爹爹便是我爹爹,你的事便是我的事,你给我好好记牢了,下次再说这样的话,我可不饶你了。”
  远华心头一甜,扬起头笑道:“我知道了,下次不敢了。”抱住他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一溜烟下了床,道:“你早些歇着,我去换陈军医了。”
  思羽愣愣地抚着嘴唇,苦笑了两声,方站起身来去研究桌上的地图。
  冬去春来,两军交战已近一年,双方虽各有伤亡,但胜负已现端倪,明军气势如虹,一路收回失地,将齐军渐渐逼回漠北。不出思羽所料,朱暄果然求助于脱沐尔天保真,无奈棠觅华早已潜伏在望月关外,将信使一一截住。
  又是炎炎夏日,朱暄在帐中走来走去,焦急地等待了半日,终见张重掀帘进来,忙上前问道:“情况如何?”张重面色灰败,嗫嚅道:“还未收到回音……要不再多派几个人过去?”朱暄呆了半晌,缓缓坐下,沉声道:“不必了……你出去罢。”
  他在帐中坐了半日,忽站起身来,抽出佩刀,急步往云夕营帐走去。
  朱宪已能下地走路,云夕正与乳娘在帐中扶着孩子逗他玩耍,忽见朱暄提刀进来,不免齐齐愣住。乳娘见朱暄面色铁青,心知不妙,便悄悄往门口移去,朱暄冷笑一声,手臂一挥,便将她砍翻在地,朱宪哇哇大哭,云夕将他抱在怀中,平静地看着朱暄。
  朱暄浑身冷汗涔涔而下,提着染血的佩刀一步步走进,云夕睁大双眼望着他,冷冷道:“你连宪儿也不放过?”
  朱暄嘴角微微抽搐,半晌道:“既然他日后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还不如现在就送他回去。”
  云夕护在宪儿面前,冷冷道:“你还要一错再错么?宪儿是我的孩子,我不许你杀他。”朱暄哈哈笑道:“你的孩子?他难道就不是我的孩子?他的爹爹已经不能再保护他,他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云夕瞧着他,目光中渐渐有了温柔之意,缓缓立起身来,握住他的手,轻声道:“不论如何,是我们将他带到这世上来的,我说过,自我嫁你那天,我就再也没有想过其他人,这一生无论是死是活,我总是你的妻子,你想死,我便陪你去死,只求你放宪儿一条生路。”忽然身子一倾,直向他手中佩刀撞去。
  朱暄心中一震,手中佩刀丁当一声落在地上,云夕扑了个空,便直跌入他的怀中,朱暄喃喃道:“你真的愿意陪我去死?”
  云夕紧紧抱住他,呜咽道:“你还不明白吗?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宪儿还那么小,我们不能这么忍心……”
  朱暄身体微微颤抖,云夕抱住他不放,帐中光线渐渐昏暗,只闻见云夕的啜泣声,朱暄木立在黑暗中,缓缓闭上双目,终伸臂回抱住了她。
  洪昼三十年秋,明军攻克漠北边关,叛臣朱暄被擒,囚于京城郊外凤凰阁。
  大明局势已定,朝廷上下百废待兴,南平王南思羽一月后交出兵权,辞去军务,专注于修养生息的政务中。
  抚远将军沐青功勋卓著,官拜兵部尚书,明威将军顾善均、怀远将军棠觅华评定叛乱有功,官进一品,边关防务全权交予顾善均。
  三月后,朝廷大赦天下,当年许多冤假错案重新审定,其中,太医院骆致谦一案当年错判,如今大告于天下,棠觅华得以回复骆远帆之名。
  洪昼三十一年秋,皇后病逝于凤鸣宫中,举国哀悼。
  秋风寒冷刺骨,凤凰阁中落叶潇潇,朱宪在庭院中跌跌撞撞地四处玩耍,正玩得起劲,却见母亲站在一边,柔声道:“宪儿过来。”他只得不情不愿地慢慢移过去,云夕一把将他抱住,紧紧拥了片刻,忽垂泪道:“宪儿……你皇爷爷过来接你了,今后,一定要好好听你皇爷爷的话……”
  朱宪吃了一惊,小手抚上母亲脸颊,天真地说道:“爹和娘不和我一起去吗?”云夕握住他的手,泣道:“爹和娘不能出这凤凰阁半步,今后宪儿若是想爹和娘了,便求你皇爷爷带了你来见我们,千万不要忘了你爹和你娘……”
  朱宪似懂非懂,也只得点点头。朱暄立于房中,隔着纱窗看着云夕和朱宪,心中一片茫然,身后宫人催促道:“时候不早了,皇上那边还等回话呢。”见他半晌不答言,就似没有听见一般,心中不耐烦,便又说了一遍。
  朱暄霍然回头,目光便似利剑一般直射到他面上,那宫人心中一凛,只得闭口不言。云夕将朱宪带进来,那宫人忙携了朱宪急急离去,朱宪哇哇大哭,云夕心如刀绞,早哭到在朱暄怀中,朱暄默默拥住她的肩头,遥望朱宪渐渐远去。
  两年后。夏末秋初。
  秋雁园中海棠花盛放,云织轻轻剪下几支海棠,端看良久,方满意地点点头,放入莫芜手中的花瓶,轻移莲步,推门进入房中。
  凌允之和朱恃正坐在窗边下棋,云织上前看了一会儿,笑道:“爹爹的棋艺怎么越来越退步了?”
  允之叹道:“老了,哪有你们年轻人这般精神。”朱恃微微一笑:“老师说哪里话,昨日父皇还说,姜还是老的辣……”
  允之见云织去了内室,忽正色道:“朱暄一直囚于凤凰阁,不知皇上对他有何打算?”
  朱恃愣了片刻,落下一子,低声道:“老师放心,当年既已大赦天下,父皇又带走了宪儿,料想也就由他如此了。”
  凌允之微微叹道:“别怪老夫心软,实是不忍心看到云夕……”
  朱恃笑道:“母亲当年糊涂,大哥他……我也就只这两个兄弟了,也实在不想再失去一个兄弟……想来他也再生不出什么事端了。”
  允之点头不语,孟扶敲门进来,躬身道:“典礼已预备妥当。”朱恃立起身来,笑道:“今日父皇寿辰,定是热闹非凡。”
  大殿内烛光通明,丝竹阵阵,轻歌曼舞妖娆醉人,领头的舞姬艳压群芳,广袖轻舒,如花间蝴蝶般翩然起舞,看得众人心旷神怡。她娇媚的眼光在殿内一转,早看见南平王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心下一喜,腰肢轻摆,往那边舞了过去。
  她已见过南平王多次,对他的丰姿早就倾倒不已,一直听说他十分宠爱府中的夫人,对别的女人总是不假辞色,心下便暗暗不服,此刻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十分得意,待舞到他身前,秋波往他身上一转,方才发现他的目光根本没有放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深邃辽远,似乎殿中的任何一物都不在他眼中。
  她愣了愣,一不留神,撞倒了他案上的酒杯,杯中之酒洒在他一身冰蓝绸衣上,他竟然微微一笑,倏然起身,修长挺拔的身子向着皇帝深深一辑,道:“请皇上允许微臣回府换过衣服。”皇帝笑道:“你去罢。”
  南思羽疾步出宫,往府中赶去。远华每年仍有外出游历的习惯,他政务繁忙,无法相陪,两人每年便要分别一段日子,算起来,今年她已外出三月有余,应该就快回来了,他便晚晚在家等候,今日皇帝生辰,无法推辞,可他只在殿中坐了一会儿,便心神不宁起来,心中不耐烦,只苦无借口离开。
  一路心急火燎,赶进大门,遥见紫云翎中一片灯火通明,不由心头大喜。进得房中一看,果然远华已在房中,她似乎是刚刚沐浴过,一头青丝还有些湿润,散散地披在肩上,一身白色的衣裙衬得她身形纤细,窈窕妩媚,她背对着自己,正摊开一包草药,对南琴细细念叨。
  他静静地站在门边,面含微笑地凝视着她,南琴抬头看见思羽,便十分自觉地起身出去,将门带上。
  远华回头笑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思羽上前将她拥住,将头埋在她的颈间,低声道:“早知道你今日回来,我就托病不去了……”远华将他微微推开,细细打量几眼,笑道:“你这模样,说生病谁信?”
  思羽笑道:“谁说我没病?这病只有你才治得好……”远华抿嘴一笑,也不言语,思羽坐在凳上,将她抱在自己膝上,吻了吻她的脸颊,道:“说说看,这次可看到了什么好地方?”
  远华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没觉得有特别好的地方,我还是觉得汾州最好。”
  思羽笑道:“那好,待我这里一切都妥当了,咱们就回汾州去。”远华微微笑道:“反正是十年八年后的事儿了,咱们也不急,倒是这京城中的医馆,我想先开起来。”
  思羽板起脸道:“你本来在府中的日子就不多,现在又去开医馆,你把我这个丈夫置于何地?这可不行……”
  远华看了他半晌,忽娇声笑道:“王爷——”见他还是板着脸,又笑道:“夫君——”,看了看他面上颜色,声音越发娇柔:“相公……”思羽骨头都酥了,忽将她一把抱起,低低道:“你好好补偿我,我便考虑一下……”
  一帘轻纱垂下,掩去满室旖旎春光。南琴去到院中,看着漫天星辰,心道:天凉好个秋……

  番外
  一 小别胜新婚
  思羽推行新政有功,皇帝一高兴,便准了他半月春假,远华已出门一月有余,带信来告诉他此时正在汾州故居小住。
  思羽快马加鞭,不多几日便赶到汾州,果然院门大开,远华正替乡亲们看诊。他好不容易等到日落西山,最后一个病人告辞出去,便抢上前将院门一拴,把远华打横抱入房内。
  远华挣扎下地:“天都还没黑呢……”
  思羽:“谁说的,明明都黑得看不清东西了……”
  远华:“也是,管他呢……”转身关上房门。
  不一会儿,远华问:“什么声音?”
  思羽:“别管它……”
  可是敲门声越来越大,并且越来越坚定。
  远华:“还是去看看吧。”
  思羽:“……”
  又看完了一个病人,这时天色才真的完全黑下来。
  远华说:“方才用了针灸,出了一身汗,我想去洗洗。”
  思羽把自己头发放下,又宽了衣解了带,坐在床上一边等候,一边想象她出浴的模样。
  半晌她出来,换了一身藕色纱裙,对着镜子一边梳头,一边含羞带笑地问他:“我穿女装好看吗?”
  思羽斜斜倚在床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唇边浮起一丝笑意,却摇了摇头。
  远华有些失望:“那我还是穿男装好看些?”
  思羽还是含笑摇头,神情暧昧。
  远华不高兴了:“那你去找你的天仙美人罢。”转身去了另一间房,把房门栓上。
  思羽懊恼不已,看着关上的房门自言自语:“我是想说,你什么都不穿最好看……”

  二 去疤药
  一日,思羽下朝回来见远华正在房中鼓捣,桌上堆了好几堆药末,颜色各异,还放了一把薰衣草在旁边。不由奇道:“你在做什么?”
  远华道:“我在配去疤痕的药。”
  思羽心中感动,从后面抱住她,柔声道:“娘子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为夫又怎么舍得你如此辛劳?”
  远华在他怀中抖了一下,说道:“你原来不是说过你就喜欢这疤痕留在脑袋上吗?这药是医馆里病人要用的。”转头看了眼他额角上的疤痕,忽然双眼放光:“正好你可以帮我试试这药的效果……”
  思羽见那药粉颜色奇怪,有些心惊肉跳,于是作深情款款状:“这疤痕是娘子你留给我的,为夫情愿这一生都留着它,若是给你试好了,没了这疤痕岂不是很可惜?”
  远华眼珠一转,娇声笑道:“没关系,若真的试好了,大不了我再推你一把,再留下个疤痕就是了。”
  思羽:“……”

  三 南平王的真迹
  这年为防夏秋季黄河决堤,思羽请缨去监视河岸工程,远华跟了去,到了开封,两人便寻了个空闲之日,穿了一身平常衣服,相携去集市上游玩。
  走了半日,两人腹中饥饿,这才发现清早走得匆忙,忘记带钱了。
  远华欲回住所去拿,思羽目光炯炯:“不必,刚刚在一家字画店里看到我几年前在这里卖过的一副画,价钱很高呢。”
  远华双眼放光:“真的?”两人便到了那家字画店,思羽向店主要过笔墨和纸,卷起衣袖,就在店内的桌案上潇潇洒洒一挥而就,最后落上自己名字。
  店主在旁点头:“模仿得倒是不错。”
  思羽面色难看,远华说:“他就是南平王本人啊……”
  那店主冷笑道:“你当我白痴啊?南平王笔力浑厚,神韵天成,你这画只得其形不得其神……”上下打量两人几眼,又摇摇头:“好好儿的世家子弟,干嘛冒充南平王,哎,世风日下啊……对了,你用的笔墨和纸总共二两银子,请付钱。”
  思羽:“……”
  远华:“……”

  四 男孩还是女孩
  一日,思羽和远华去沐青府中赴宴,沐青和简平已经生了一男一女,简平正在怀第三个。
  沐青喝酒喝高兴了,摇头晃脑道:“王爷什么都比我强,除了一点,没有我会生孩子。”
  思羽郁闷。回到府中将门一关,摩拳擦掌道:“好歹也要生一个出来。”
  远华忙不迭点头:“你想先要男孩还是女孩?”
  思羽:“自然是男孩。”
  远华:“可我想先要个女孩。”
  思羽:“听话,先生个男孩吧。”
  远华:“那好罢,等我查查看……”拿出两张纸,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
  思羽:“这是什么?”
  远华:“这是简平妹子给我的生子秘方……”
  思羽:“你也相信这些?不会吧!”
  远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简平妹子说她就是这样怀上的……”
  思羽:“真的?”
  远华:“照这上面说的,如果想生男孩,今天晚上不适合……”
  思羽将信将疑,拿过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生男秘方:须月黑风高之夜……”他打了个寒噤,忙拿了另外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生女秘方:必得月朗星疏之夜……”
  他看了看外面天色:“那还是先要个女孩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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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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