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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腻:朱雀记(四)

猫腻:朱雀记(四)

博客

  第四部 倾城
  第一章 蕾蕾进城
  一九九五年九月。
  最近这几个月,省城里一片平静,非常平静,这是妖怪们的幸福生活日——不用奇怪,省城里有神仙,当然就有妖怪。
  如今这人间的妖怪们其实是很可怜的一群弱势群体,打从前唐年间,一根金棍横扫天下,所有道行深些的大妖死的死,逃的逃,被神仙收的收,历战乱,越明清,直至民国枪炮响,上三天建成后又是好一阵延绵七十年的严打,如今这人间便剩下些不中用的小妖,都是就算碰见子弹也会哆嗦的主儿。直到秦临川任了上三天门主,把心思重心全放在了门内的倾扎上,才给了这些法力弱小的妖怪们一些喘息之机。如今的这些小妖们都做些社会边缘的工作,像什么福建老军医之类。
  而最可怜的,还是省城的妖怪。
  在秦梓儿还在省城大学读书的时候,因为对那位道法惊人的小公子的恐惧,省城的妖怪们便开始了大迁移,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全部都搬出了繁华市区,改到了郊区居住,种些菜,养些鸡,好在那里的房租也便宜一些,算是点儿安慰。后来小公子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了省城,妖怪们弹冠相庆,在城乡结合部里吃了几十盆火锅,喝了几十箱啤酒,便准备进城。
  不料那几个月里,省城六处的头儿虽然是一个有着孩儿面的可爱男人,但谁知道那男人竟然下手比小公子还要毒辣,但凡胆子大些,率先进城的妖怪都忽然间失踪不知道到那里去了。所以当周大主任死在郊区那个山峰上之后,五识敏锐的妖怪们又开始庆祝,只是这次的庆祝显得不是那么肆无忌惮——因为杀死周大主任的那个人还在省城里。
  那个人是个面貌平常的年青人,是个小书店的老板,身边总是跟着个莫测高深的和尚,偶尔还有些黑社会的家伙在他身边晃悠。
  看来不是个简单人,所以在郊区住着的妖怪们很小意地观察着他的举动,没有盲目地往城里迁移。耐心地看了大概四五个月,发现那个年青人似乎不是很在乎人世间以外的事情,妖怪们才放下心来,两三成群地往城里搬,只是将小书店四周五公里以内划作了禁区……至于六处——哼,现在城里的六处是个黄毛丫头管事儿,迷糊着哩,不怕她。
  今天是九月四日,抢先进城的妖怪们开始在火车站拉客了,他们一般都开些黑店,这生意自从秦梓儿来省城之后便败落了下来,好不容易如今没有人管,自然要赶紧扩大事业范围。
  火车站里人来人往,在二楼的贵宾候车厅里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女生正冷冷盯着下面的月台。
  月台上有几个人正举着牌子,迎接着南来北往的旅客和来省城上学的学子。扎马尾辫的小女生,便是省城六处刚刚上任不到半年的秦琪儿,她一皱眉,鼻尖拱起了极可爱的小皱纹,冷冷道:“这几个人身上妖气这么重,也敢光天化日出来行骗。”
  身边一个六处职员看了两眼,对了一下手中的档案,说道:“这几个是东风饭店、三五宾馆的前台,十年前就开始开黑店了,倒是一直没有伤害过凡人性命,只是用自己擅长的迷魂气诈骗钱财。”
  “你去打个招呼,让那些妖怪散了,不然别怪我们六处下手驱逐。”
  “秦处长……”那个职员有些好笑,“用得着讲道理吗?直接除了不就好了?”
  “人有人权,妖有妖权……不教而诛,总是不好。”琪儿姑娘性情里天生有些柔弱,让她来处理修行人与除妖的工作,真是很难为她。
  “处长,那里有个女生被盯上了。”
  “噫?”秦琪儿看着那个刚刚从火车上下来的女生,看着那几个饭店的“妖怪接待员”都围了上去,不免有些疑惑:“为什么那几个妖怪都盯上了她?”
  蕾蕾从火车上走下来,眨了眨有些疲惫的双眼,扛着包包,便四处找着学校来接新生的汽车。从月台那边忽地一下围出来几个人,都是面相老实,看着和蔼可亲,一个劲儿地问道:“同学,您去哪儿?需要住店还是直接去学校?我们可以负责送。”
  暑假的时候,易天行只是回省城陪了她几天,便被斌苦大师揪回省城,在全国各地的寺庙里开始巡回表演,于是这小两口计划中的千里探雀之行也只好暂时搁下,蕾蕾天天在高阳县城没有事做,除了和同学们告别,便是在读佛经和山海经——对,她知道今后的人生可能会充满了光怪陆离,加上自己那位与佛宗好象有些关系,所以她在提前作准备——便是这几个月里,她的身体渐渐有了些自己没有发现的变化,气息较诸往常,更加清新可人了,只是这种变化她自己不知道,一般的人也不知道——只有妖怪容易感觉到。
  清新可人的她看着这些拉生意的人,极清朗地笑了声:“不用了,我们学校有车接。”
  这些妖怪们扮成的常人,刚刚都分别盯着自己盯上的目标,不料这个小女生一下火车,一道极清新,极舒服的气息便在月台上传开,让这些小妖们分外舒服,心中一瞬间生起股不能抗拒地想法,于是乎循着气息便赶了过来。
  不料一过来,才发现自己的同行们都围了过来。
  众妖们面面相觑,接着便怒目相视,谁也不肯把眼前这女生让给对方,虽然妖怪们心里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喜欢这女孩身上的气息,但总有个声音在心里响着,让他们不舍得离开这个女生。
  邹蕾蕾好奇地看着这些大眼瞪小眼的旅店人员,笑了笑,便提起行李,往车站外走去。
  有一个妖怪本来在三站台等人,闻着气息,却是来晚了,妖目远远便看见了蕾蕾口袋里那露出一角的纸张,嘿嘿一笑迎上前去:“请问你是省城大学新生吗?我是接待处的人员,请跟我来。”
  “啊?就我一个人吗?”蕾蕾疑惑问道。
  “是啊。”那个冒充接新生的小妖怪说道:“今天学校迎新人员都改……”忽然想不出来理由,双眼渐渐泛着柔柔的光,用起了妖术当中的魅惑术,接着用了个幻术,拿出一张省城大学的工作证在蕾蕾眼前晃了晃。
  蕾蕾是个有些大咧咧的女生,忽然感觉有些疲惫,便随着他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那些妖怪们,面面相觑,全然想不到竟然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抢了先手,闷哼几声,也都跟了上去。
  正在月台上监视的六处人员,却是有些迷糊,为什么这些妖怪对那个女生如此上心?秦琪儿不敢怠慢,赶紧带着手下乘着汽车赶了上去,想到这些小妖怪并没有伤人的前科,怕激化矛盾,反而让那个女生不安全,所以只是远远地跟着,看事情的发展态势。
  ……
  不知道是中了魅惑术,还是因为火车晚点所以困的厉害,蕾蕾一上大巴,便睡了起来,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在眼上,看着恬静无比。
  妖怪司机在后视镜里看了她两眼,不知道为什么,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抖了起来,心里面出现了极复杂的两种感受,一种是极想嗅着这女生的气息,想吞进去,一种却是无比的害怕,有些难以言表的敬畏。
  大巴车终于在公路上停了下来,跟在后面妖怪们的破烂中巴车也停了下来,妖怪们走到前面大巴处,对着驾驶位上的那位骂道:“小鹿,大家都看上的,你凭啥一人抢了?”
  众妖争执起邹蕾蕾的所有权来,六处的车子停在后面,秦琪儿略略有些紧张。
  争执到最后,忽然有一个小妖怪摸着头说道:“我说,诸位大哥,火车站还有老多的乡下人,咱们不去骗干嘛要在这儿争个黄毛丫头?”
  众妖顿时醒过神来,呆了半天,才讷讷道:“对啊,今儿怎么邪门了?怎么大家都看上这丫头了?看她样子也不像个有钱人啊?”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味道是我们妖怪忘不了的。”有位花白头发的老妖嘎声说道:“一种是钞票的油墨清新味道。”
  众妖一起点头,双眼冒着金花,充满了对钞票的渴求。
  “还有一种,是鲜活的没有污染的纯天然的青春少女体息啊。”花白头发老妖悠然道,满是向往之色。
  “切,你个老不修,你个蛋糕!”众妖鼓噪道:“说正经的,为什么大家都看上了这个女孩子?”
  “难道她就是传说中的唐僧肉?所以我们都受不了这种诱惑?”
  “唐僧是男的,这姑娘明显是个女孩子。”
  “我们眼睛都没瞎。不过谁归定唐僧这辈子投胎就只能投男身?”
  正在归元寺后园以天大神通偷听众小妖说话的老祖宗骂了一句:“扯臊!俺师傅还在那美克星当苦力,这是俺徒弟媳妇儿,一群找死的蠢货。”
  “刚刚谁在说话?”东风旅社前台接待小妖挠挠头问道。
  “没有人问。”众妖随口应了他一句,便重新开始讨论邹蕾蕾的身份问题,讨论了许久,总是没有个结果,有人恨恨道:“不知怎么回事儿,我又想一口把这姑娘吃了,又有些怕。”
  “吃?”众妖齐声尖叫了起来,用手指指着那妖怪的鼻子骂道:“你好恶心,居然想吃人!”
  先前那妖讷讷道:“不知道怎么,就是有些馋,几十年没吃过也没馋,今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啊是啊。”被他这么可怜兮兮地一说,其它的妖怪们也开始点头附和起来,有人说出了大家心中所想,便是幸福。
  “谁敢吃呢?”头发花白的老妖寒渗渗说道:“不要忘记,前年有个法力厉害的大妖怪刚准备吃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便被小公子发现了,小公子把它的那两米长的前肢生生掰了下来,从它的咽喉塞进他的胃里,最后从屁眼后面捅了出来,又被小公子用吉祥天的法器拘了魂,现在还在六处的地下室里面被冥火成天烧着……那个惨状,你们难道没有去参观过?”
  众妖齐齐打了个抖,那次小公子秦梓儿折磨大妖时,专程请省城所有妖怪来六处大楼排队参观过,还收了每人五块钱一张的门票,也就是那次可怕的经历,让所有的妖怪们都意识到了和小公子同呆在一个城市里面是多么愚蠢荒谬的行为,纷纷含泪举家迁移,直到今年夏天才慢慢搬回来。
  提到陈年往事,众妖吃人的欲望顿时淡了。
  正在道路后方远远缀着妖怪们破烂车队的六处车中,秦琪儿疑惑道:“这些小妖怪们在商量什么?”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职员皱眉道:“难道是分脏不均?”
  “不管,呆会儿他们动手抢钱,我们就上。”秦琪儿有些愤怒,这些妖怪也太不把自己这个新任的六处处长放在眼里了,“抓到证据,就锁进六处的地下室,让他们也知道知道害怕,不要以为姐姐不在省城,他们就可以乱来。”
  众妖既然不敢吃熟睡中的邹蕾蕾,但又实在舍不得离开这个气息清新的女子,便在公路边上瞎吵着,吵闹之中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先前装作省城大学接待处的司机,手抖的越来越厉害了。
  他和邹蕾蕾在一起的时间最长,所以受的诱惑也最大,看着在后座香甜酣睡的女孩子,他吞了口唾沫,便往她身边爬了过去。
  省城的天空阴暗无比,他张开了嘴。
  这嘴张的比篮球更大,露出里面鲜肉扭动的怪异的喉咙,露出渐渐变长变锋利的牙齿,便要往邹蕾蕾的头上啃去!
  妖气弥漫在道路上。
  “不好,那女生危险!”秦琪右手一掐道诀,便准备去救人。
  “不好,那小子吃独食!”在车外争执的众妖发现那让他们流口水的清新女子马上要便成某人大口下的肉食,纷纷出手去拦。
  ……
  邹蕾蕾的黑色睫毛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醒过来了在装睡,还是在做着恶梦。
  她睡在车子的前排椅上,此时的头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妖怪的头颅,这头颅泛着惨惨的青白之色,长大成了篮球般的口中,一些黄白红相杂看着很恶心的鲜肉绞在一处缓缓扭动着。
  那头颅张到最大处,全然不顾车外的众妖们的阻拦,眼中闪过一丝阴煞之气,便亮着如同剑尖一般牙齿,向邹蕾蕾的头上一口咬了下去!
  金光一闪。
  车厢里很微弱的金光闪了一下,正捏着道诀的秦琪儿却感觉到了那股淳正的气息和力量,惊愕中停了下脚步。车厢外的妖怪也感觉到了这股让自己害怕到了极点,恐惧到了极点的气息,这金光中似乎刻着所有妖怪们的灵魂烙印,清晰无比……便是这棒,便是这金色,便是数千年来沾过最多妖血的……那件凶器!纵使众妖不知车厢里的这小女生是谁,不知这股气息为何物,但却知道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最大恐惧!
  金光大作!
  车厢内耀出猛烈的金芒,气息从车厢内逆风而大作,直喷车外,将赶来救援的六处职员和近处的众妖们全都压伏在了冰凉的水泥路面上,而驾驶座上那个巨大的青白色妖颅却似乎一下愣了,恶心流着涎的双瞳中反射着那道金光,看着衰弱无比。
  金芒的来源,自然是邹蕾蕾右手尾指上那枚纤巧可人的纯金戒指。
  蕾蕾依然在熟睡,而那枚戒指却缓缓流淌起来,在她纤细的指节上不停转动,下一刻,戒指骤然涨大!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大成了一张金面,面上五官模糊,隐约可见,这张金面对着那个已经呆了的青白色妖颅,竟是比那硕大的妖颅还要巨大几分。
  金面忽一张唇,露出里面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来,忽然一张口,竟活生生将那青白色妖颅整个儿吞了进去!
  “咕噜咕噜”几声响,像是在往肚子里吞,在消化。
  “卟”的一声响,像是在吐什么东西。
  几片碎骨头被那金面吐到了车厢外的地上,接着金芒一收,回到了戒指之中,戒指的金面微一流淌,便回复了平静。邹蕾蕾仍然酣睡着,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
  车厢外的众妖们此时正伏在地上万分恐惧,听得几声轻微响,抬头便见到那妖颅被吃的只剩了几片碎骨,不由吓得大声哀嚎起来,尤以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妖嚎的最为凄惨:“俺上有八百岁的老母,下有刚出生的孩儿,大仙饶命啊。”更有胆小的妖怪,更是哭了出来。
  从远处传来一阵风雷,声音刚至,一团火影也到了公路边上。
  火影消失,才发现是一个面相平常的年青人,那年青人脚上的一双球鞋早被烧成了橡胶,黑糊糊地粘在他的脚后跟上,此时踩在地上还在冒着热气。那年青人先是皱眉往大巴车里看了一眼,发现蕾蕾安全无忧,才放下心来,喝斥道:“都给我起来。”
  一干化作人形的妖怪,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两只腿都在拼命抖着,鼓起勇气往年青人面上望去,竟然发现是那位神秘不知深浅的“书店老板”,不由骇的又是坐到了地上。
  在远方看着的秦琪儿发现是他,若有所思,淡淡对属下的职员吩咐道:“今天没事了,我们走吧。”
  六处职员虽然满头雾水,但还是认得易天行的模样,知道那女学生既然和易天行有关,那在省城内,自然是安全无比。
  易天行正在书店里和叶相僧商量些极重要的事情,忽然感应到省城的公路上有些异样,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嗡嗡乱叫,便知道肯定是蕾蕾出了问题,脚底踩火便赶了过来。
  他回头静静看着地下趴的这些“人”道:“你们身上有妖气,妖怪?”
  众妖们赶紧又低下身子,偷偷地互望几眼,含糊不清低之又低地应道:“是啊。”
  易天行皱了眉头:“省城有妖怪?以前怎么没看见你们?”
  妖怪们暗自叫苦,心想省城里有您这样一位大能,我们这些法力微弱的小妖,当然是离您八百米远便要转着弯跑,哪里敢让您看见我们啊。
  易天行想到蕾蕾险些遇见危险,不由冷哼一声,上清雷法微微一运,体内那枚青色道心向上悬浮了几寸,这些妖怪便感觉一股难以抵御的气势压了过来,不由双目一麻,胸口一阵剧痛,哇地吐出血来,地上满是青黄一片,竟就没一个人的血是红的。
  蕾蕾这时候从车上跑了下来,直接往他怀里一扑,唬得他赶紧收了心法,姑娘家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抽泣着说道:
  “刚才那个司机是妖怪!”
  敢情这胆大的丫头先前是在装睡,不是真睡?
  易天行拍拍她的脑袋,摸摸她的头发,好生宽慰了会儿也不说话了,抱着蕾蕾上了车,狠狠教训道:“不是说好明天到的吗?怎么自己先来了?”
  邹蕾蕾胆儿真大,哭了一通,便从先前咪眼看见青白色硕大妖颅的恐惧中摆脱了出来,嘿嘿笑道:“想给你惊喜嘛。”
  惊是大惊,这喜,自然是没了。
  坐上大巴,逼着一众可怜兮兮、身受重伤的妖怪们送这对情侣回了墨水湖畔的小书店。
  叶相僧开门迎客,看见邹蕾蕾,自然是微笑合什而礼,这两位在归元寺便见过面。待看见后面那些面有土色的人们走进门来,叶相僧的表情却是一僵,双手合什道:“诸位又回省城了?”
  妖怪们看见他,有些年老的认得是归元寺的大德,心里便打鼓起来,心想那位书店老板不是想让这高僧来收了己等吧?
  易天行没兴趣和这些道行浅到不成体统的小妖们罗嗦,把他们丢给了叶相僧,自进卧室和邹蕾蕾聊天谈情。
  “明天还是后天报名?”他拿了个苹果扔给蕾蕾。
  “后天呢。”蕾蕾捧着红红的苹果,没有吃,反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然后炫耀般地晃了晃自己尾指上的金戒指。
  易天行好笑地白了她一眼,也晃晃自己指头上的金戒指:“别忘了咱们是一对儿。”
  邹蕾蕾这大半年来,也算是见识了许多一般世俗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神奇场景,今儿又算是开了眼,见着一回真的妖怪,本来就豪迈爽朗的性子,更是有了些“睥睨一切”的气势,嗤道:“妖怪要吃我的时候,也没见你来救我,还是师傅他老人家细心,给了我个宝贝防身。”
  这一说,易天行倒真有些惭愧,旋又想到这丫头是擅自离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正准备好好教育一下她关于安全的问题,便听见前厅里传来阵阵讼经之声。
  他皱皱眉苦笑道:“这和尚给黑社会上完课了,现在又开始给妖怪上课了。”
  这话没有成为现实,叶相也不想难为这些可怜的妖怪,知道邹蕾蕾如今是清静之体,本就容易让这些妖怪“味令智昏”,逼着妖怪们念了几句经,清清心,便放了回去。
  这一干从事前台欺骗业务的妖怪们白着脸抖着腿,回了自己的家,统一的步骤便是收拾包裹,往省城外面跑,跑到省城外的城乡结合部处,有些胆子小一直没有搬回城里的妖怪看见了,好奇问道:“你们刚进城几天,怎么又回来了?”
  “不是回来郊区。”这些妖怪应道:“我们准备去乡下住两天,避避风头。”
  “出什么事儿了?难道小公子回省城了?”
  “不是,是那个书店老板。”
  “他不是不管我们的事儿吗?还有就是,大家不是商量好说不要惹那个大人物吗?”
  “我们没惹他。”
  “那你们干嘛跑?”
  “我们昏了头,想吃他媳妇儿。”
  “……”
  “我劝你们也快跑吧。”
  “我又没去吃他媳妇儿。”
  “他媳妇儿比他还厉害,不是你吃她的问题,是要小心被她吃,今天白天在公路旁边,她一口就把青头给吃了!”那个看着有几分帅气的妖怪苦脸道:“而且她身上味道太好闻,没妖能忍得住不想吃,问题是她又太恐怖,所以我还是决定跑远一点。”
  “青头也被吃了?哎呀,那那……老婆……快收拾东西,我们和刘地一起走!”
  蕾蕾进了省城,从此以后省城的妖怪就集体回乡下养老去了。

  第二章 坐怀不乱叶相僧
  墨水湖畔,小书店内,易天行和邹蕾蕾正商量着以后在省城的生活。蕾蕾毫不意外地考取了省城大学,很执拗地也进了中文系,明天便要去学校报名,自然,易天行是一定要跟着去的,他想到可能会看见自己半年不见的同学们,不由唇边露出微微笑意。
  将蕾蕾安顿好睡下,易天行一直守在床边,姑娘家白天受了点儿惊吓,在睡梦里还尤自皱着眉头,易天行有些怜惜地用食指的指腹轻轻在她的眉尾抚摩着,想把她的皱眉抚平。
  “你要跟着我,以后这种事情还要看很多。”他叹了一口气,给蕾蕾掖了掖被角,出了卧室。
  ……
  “今儿晚上,我得和你挤一个床了。”易天行愁眉苦脸地对叶相僧说道。
  叶相僧呵呵一笑道:“不要紧,我今天晚上不睡也成。”
  易天行眉头一挑道:“难道你又准备去给那些夜总会小姐施法传道?”
  叶相僧合了一什。
  “拜托。”易天行苦笑道:“国家法律有规定,禁止在非宗教场所传教,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要往人休息室钻,也不怕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的乳波臀浪破了你的佛性……如果那些保安再把你打一顿怎么办?你又不肯还手。”
  叶相僧微微一笑,清俊的面容散着令人心怡的气息:“不怕,你上次去救过我一次之后,再也没有保安打过我了。”
  那是,如今这省城江湖就像小燕姐一样,真是太平啊——而这太平,正是小易同学折腾出来的,他发了话,谁还敢动叶相。
  易天行没好气道:“蕾蕾已经睡了,我明儿还要陪她去学校,我们先把白天的正事儿做完吧。”
  听他这样说,叶相僧也是面色一肃,从怀里取出一张地图来,地图是很普通的大比例尺地图,铺在了两张书桌并在一起的桌面上,仍然是很大部分垂在了地上,地图是中国地图,上面各式山川标的很清楚,在这些山川中,有些蓝色圆珠笔作的印迹非常新鲜,看来是新点上去不久。
  “大明寺、平山堂、镇江金山、衡山南岳大庙,五台……”易天行用手指点着那些蓝色印迹中的几处道:“这几处寺庙,这一次我都随着斌苦大师去了,但是很可惜,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也没有感受到什么特别的气息。”
  叶相僧微微皱眉,合什坐在桌旁:“四月份的时候,周主任设计清洗,不料清静天的两位大长老被你杀了,借你之力,六月份,秦门主应该就已经取得了昆仑的绝对控制权,秦琪儿为了修补上三天与我们佛宗的关系,所以送来了那份名单,是清静天领了上谕在这七十年里往各处寺庙大动干戈的纪录……”
  易天行叹道:“是啊,所以这次斌苦大师一面领着我拜会各处高僧,也算是立下我这护法的名号,另一方面我也是借此良机要去这些寺庙看一下,有没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存在……比如,像归元寺里一样。”
  “结果一无所获。”叶相僧微笑道。
  易天行也笑了:“总以为那些庙里至少可能会残存着被贬入人间神佛的气息,说不定又会给我托个梦,说不定……”他看着叶相僧,“又会出现另一个你。”
  叶相僧摇摇头:“我很茫然无措。”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觉醒的缘故。”易天行拍拍他的肩头,以示安慰。
  “你也一样没……睡醒。”叶相僧反安慰,总算恢复了一点易天行初次见到他时的神采。
  易天行又叹了一口气:“如果神佛被贬下人间,这肯定不是天上的道仙所能做到的,我现在就想找到这些神佛被贬下人间的残存,如果按照那天梦里文殊菩萨与我说过的话,这事情真不简单,而师傅他老人家应该是在那件事情之前就被贬下凡尘,如果问他,他也应该不是很清楚。”
  叶相僧看着地图上的那些蓝色印迹,每一个小蓝点便代表着这天下一处古刹名寺,不由微微皱眉:“我不认为西天能有何等样的力量将这些菩萨们打下凡间。”
  “这可是你给我说的。”易天行摸摸鼻尖。
  叶相僧纠正道:“这是菩萨告诉你的。”
  易天行不依不饶:“你就是菩萨转世。”
  叶相僧尴尬道:“别玷污菩萨清名。”顿了顿又道:“师兄你准备怎么做?”
  易天行挠挠脑袋道:“之所以现在急着找真相,全是想着师傅他老人家被关在寺里面,我现在这点儿道行,根本把他捞不出来,他憋气,我也着急啊。”
  “清水入溪,自然会有那天的。”
  “唉,只争朝夕啊。”易天行笑着叹了口气,“既然眼前找不到解决事情的钥匙,那我等着那些天上的道仙来找我吧,相信他们也不会轻易放过我。”
  “还有多少年?”
  “按上三天的记载,应该还有五六年吧?但我总有强烈的预感,某个人物已经在这个世上等着我了,而且他已经等了我很久。”
  “那接下来我们做些什么?”
  “开书店,然后拼命地花钱。”易天行摸着那张金卡咬牙切齿道:“俺这辈子还没这么有钱过,好好快活几天,然后明年或者后年就要去香港陪佛指舍利玩,鬼知道那一趟会不会出什么事。”
  调笑几句,二人又开始在地图上清点寺庙,最后发现,易天行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基本上把整个中原内的大庙都偷窥完了,清静天这七十年来的争杀目标也全部察探过,但却是一无所获,就还剩上藏原上的那些大庙没有时间去。两个人静坐半晌,叶相僧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少林寺你去过没有?”
  “去过。”
  “有没有发现什么佛性?”
  “没有,就是感受了挺多教小孩儿打架的戾气。”易天行撇着嘴道。
  ……
  临睡前,叶相僧想到了一件事情,轻声对他说道:“以后邹姑娘也应该开始学些事情了。”
  易天行眼睛睁的大大的:“她要学什么?”
  “难得的天生清静之体。”叶相僧微微笑道:“很容易让妖邪们有亲近欲,又有贪食欲的。”
  “什么叫清静之体,难怪我在省城一年都没碰见个妖怪,她今儿刚到就碰了一大群。”易天行好奇问道。
  “清静之体,便是身体心思一无杂质,如一泓清潭,最适合修练观音门的心法了。”叶相僧一合什,便出门而去,他要去劝导夜总会的小姐们放下“软刀”,立地便成那个成女菩萨啊……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易天行站在书店里面,想着什么观音门的,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省城大学的荷花池还是那么漂亮,新学年来的新女生比往年更加漂亮。易天行扛着包牵着蕾蕾的小手在校园里逛着,看着那些在父母陪伴下,带着怯生生表情四处报名的小女生们,不由有些伤心——这些小女生没机会认识了。
  邹蕾蕾看着他的神情,哼了一声,在手上使了点儿暗劲儿,易天行虽然不觉着疼,但为了让领导息怒,也只有赶紧哎哟了一声。
  报名的事情很简单,领了寝室号,易天行便熟门熟路地领着蕾蕾进了女一舍,向看门的大妈冒充了一下兄弟的身份,爬上了五楼,找到了宿舍门。在门外他有些不甘心地说道:“为什么不肯在书店里面住?”
  “我是来读书的,当然要住在学校里,刚大一就在外面租房子……还是和一个男生合租,这传出去像什么话?”邹蕾蕾没好气应道。
  易天行锲而不舍:“怕什么,家在省城的学生也不会长住学校啊,你又不会显得特殊……再说了,你都来省城了,我们还不能天天呆在一块,人家想嘛……”
  两个人说着话,手还牢牢地牵在一起,蕾蕾白了肉麻至极的“狼君”一眼,推门进去,便看见屋内已经有三个女生正坐在床沿上沉默。
  先到的三个女孩子,看见后来的这个女生手里居然牵着个男生的手,想到这还是进校的第一天,不由在心里啧啧叹了起来。
  新生第一天下午没什么事儿,易天行便带着蕾蕾回自己以前住的旧六舍去串门子,进了二四七,他的出现顿时引发了骚动。
  “同学们,在黑木崖上失踪的东方不败回来了!”喊这句话的家伙曾经输了他七根鸡腿。
  “老易,你小子终于现身了,江湖传言,你被卖到埃塞俄比亚当厨子做盐水鸭?”这位是很有些惊喜的江苏同学。
  上铺的黑龙江老大跳了下来,朝他肩膀就捶了一拳。
  ……
  向兄弟们通报了一下半年来的生活情况,请大家吃了顿饭,把老婆大人日后的校园生活交托给诸位师兄代为照看,易天行小两口才离了省城大学,坐上四五一路公共汽车,越过七眼桥,往归元寺去。
  七眼桥头便是鹏飞工贸公司,几个金光大字在阳光下泛着光,邹蕾蕾隔着车窗看着那楼,好奇问道:“那就是古家的产业吧?你经常去那儿吗?”
  易天行笑了笑,说道:“很少去了,这半年基本上都是肖助理在管,我也懒得理会。”
  车到了归元寺,看着那块黄黑相间的竖匾,两个人走了进去。
  当夜,邹蕾蕾便回了省城大学,想到如今的省城也没有妖怪敢来找她,而六处与自己关系也进入了有史以来最好的阶段,再加上她有金戒指护身,易天行便也不怎么担心,直接坐了辆计程车,去了金羊广场。
  周小美打理的清心会所扩建了,并了原来城东彪子的几间夜总会,组成了省城里最大的一间娱乐场,占了金羊广场后侧街道的一大片地方,看着煌煌壮观。夜总会外面霓虹灯流光溢彩,门内穿着旗袍的美丽女子浓妆艳抹。
  远远看见易天行下了车,站在门外的俊哥赶紧迎上前去,接过他手里的书包,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少爷,您那位和尚朋友今天又来了。”
  “我知道。”易天行苦笑,如果不是怕叶相僧惹出乱子,他何必过来,想着问道:“你们没有人动粗吧?”
  俊哥小意说道:“哪儿敢,知道是您的朋友,我们只好好生笑脸迎着,只是他老在休息室里对姑娘里说着佛经,那些小姐们烦了,您也知道,这里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那些女人嘴上脏的狠,我怕那和尚生气。”
  ……
  易天行没好气走到休息室门外,听见休息室里有人吵架,却不是女人的声音,他皱了皱眉,对身边的俊哥说道:“你先去看一下,出什么事了。”
  俊哥进去后,和那个吵架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出来对他小声说道:“是老邢来了,他点的小姐被您那位和尚朋友缠着说佛,所以他冲进来找人骂人。”
  “老邢啊。”易天行贼兮兮地笑了,把眼凑到门缝去看热闹。
  ……
  老邢早年便死了老婆,年前和古家开战后,被打的不善,自己更是被易天行捉到归元寺当了几天的囚僧,于是悟出了个及时行乐的道理,现在和古家求和了,也不怕什么,所以天天夜里便来古家开的夜总会消遣,不料这连着两天,他喜欢的那只“小白兔”总是很晚才过来,弄得他是一脑门子的火气,今天来店里,发现又是这种情况,几杯XO一灌,仗着酒劲,便要冲进休息室去要人。
  他一进休息室,便发现“小白兔”正笑嘻嘻地坐在一个和尚怀里,用自己的丰臀色色地蹭那和尚,胸前丰满柔软处一直对着那和尚的脸蛋,那和尚低着头,不知道是在享受还是什么。
  老邢火了,一把将“小白兔”揪了起来,对着身边的妈妈就骂了起来:“我的小白兔不是在这儿吗?怎么老不出来陪我?”
  那位妈妈桑为难道:“这位大师正在讲法,所以出来的晚了些。”
  “狗屁的大师。”老邢不屑道:“老子是在归元寺修过佛的人,真正的大师我是见过的,我那师傅可以散万丈佛光,可以气轻离地……这臭和尚抱着小姐乱摸,又是哪路的骗子?”想不到他囚僧的经历,如今也成了资本。
  江湖人,嘴自然脏,他朝着那个低着头一声不吭的“骗子和尚”破口大骂:“狗日的,你是哪儿来的花和尚?居然敢泡我的女人,抬起头来给我看看。”
  叶相僧性情好,听见他要自己抬头,那便抬头,满脸微笑看着老邢。
  老邢看着这张年青俊美的脸,不由愣了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嘴巴张的老大,半天后才回过神来,往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
  本来还担心他会大打出手,准备偷偷告诉他这和尚是易少爷朋友的妈妈桑,顿时愣了,满室的年轻妖媚小姐们也呆在了原地。
  老邢一把扑了过来,半跪在叶相僧面前,哀声道:“实在是没想到是大师傅您,瞧我刚才那张破嘴。”
  在归元寺的囚房里,他可是亲眼见过叶相僧的“倩僧离魂”神通,想到自己刚才嘴巴不干不净,不由害怕起来。
  叶相僧苦笑道:“邢施主,我不是花和尚,这一点请明察。”
  老邢抹抹头上的汗:“那是那是。”
  在房门外偷听的易天行终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
  猜想到老邢如果看见自己了,只怕会吓得更厉害,他便没有露面,只是让俊哥把正不停念着清心咒的叶相僧给生拉出了。叶相僧见到门外是他,不由又叹了一口气。
  这两人走在安静的大街上,易天行忽然说道:“师兄啊,我知道你有一颗慈悲心,但这些事情光靠嘴皮子功夫,是没有用的。”
  叶相僧叹了口气:“知道没用,但还是要尽尽力。”
  “社会有这种畸形的需要,我们就没有办法。”
  “你不是正在做吗?”
  “我再有能力,也只能稍微修正一下,却没有办法消除这些事情。”易天行看着他静静认真说道:“欲望,是人世间最大的苦厄,你应该比我还要清楚。”
  “带领这些杀人放火的江湖人走上正道,这是一件大功德。”叶相僧也说的很认真。
  易天行苦笑道:“那你总得在书店里看店吧?要知道你这漂亮和尚不在,来买书的小女生要少很多的。”
  “难道你还缺那点儿钱?”
  “不缺。”易天行笑呵呵地点点头,“明儿个我要去花大钱,你去不去?”
  “不去了,那种场合有碍修行。”叶相僧皱眉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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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到省城的时候,古老狐狸曾经在电话里引诱易天行把古家洗白,当时的易天行想都没想便直接拒绝了,韦爵爷还可以去大理,那是因为他的老婆们都没什么娘家人,韦春花属于一带就走的爽快人。如果自己洗白古家出了事情,想带着蕾蕾私奔出国,那胖主任和邹老师咋办?还是自个儿那师傅咋办?还有公司里的这多人咋办?
  所以他直接拒绝了,因为没有那个能力和勇气。
  但现在情况又稍微出现了些改变。台湾的林栖衡给他留了一张卡,帐号里有很多钱,记得那天去银行查帐的时候,竟然是个大经理来亲自接待。其次他现在很强——韦小宝确实很强,但毕竟还是人——如今的易天行已经强到不是人了。
  所以他这几个月正在尝试着做点事情,运用手里的那笔钱,开始为鹏飞工贸寻找别的出路,那种光明一点的出路。
  这天下午,他便被肖劲松的轿车接走,进了一个会场,会场里面已经是人声鼎沸,热闹无比。这是一个拍卖会场,今天拍卖是的市政府准备开发的十几块土地,在九二年之后,民营的资本才慢慢地进入了这个领域,也才给了鹏飞工贸一个机会。
  今天拍卖的土地有很多块。鹏飞工贸看中的,是在得胜街以南,市条道以东的那一块地,市面上一直传说,明年政府会在那里修一条城东大道,将人民南路和西门车站连接起来,将来升值的空间非常的大,也正是由于这个说法,今天来到拍卖会场的公司特别的多,尤其是有几家著名的商贸公司,也准备以此为契机,涉足房地产生意。
  易天行和小肖坐在最后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上,他斜乜着眼打量着场内的诸多商人,问道:“今儿最可能和我们竞价的是哪几家?”
  肖劲松已经在总经理特别助理的位置上坐了半年,也已习惯了管理的工作,居移体,养移气,整个人比往常显得更加沉稳,略看了看,低声说道:“第一百货,民生地产,这几家比较有钱。”接着问道:“少爷,呆会儿我们要的那几块地的最后价位大概在什么地方?”
  “没有底线。”易天行说道:“我们现在相当有钱,就当和对方比掷银子吧。”他根本不会做生意,反正现在这些钱也不是他自己辛苦赚的,是林伯孝敬他的,虽然用起来还是有些心疼,但想着是在为社会谋安定福利,便有了安慰,大手大脚的,自然就有了点暴发户的可恶嘴脸。
  随着拍卖师的一声锤响,拍卖开始,嘈杂的场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城镇国有土地使用权出让和转让暂行条例》及有关法律、法规的规定,经市政府批准,市规划和国土资源局决定于今天,也就是一九九五年九月五日下午二时在市房改办大会议室举行一九九五年第一期国有土地使用权拍卖会,对城区内的十三宗国有土地进行公开拍卖。这几块土地的相关文件,诸位已经看过了,那我们马上进入正题,第一块土地,位于市塑料制品分厂北侧,面积两万四千五百三十一平方米,属住宅用地,出让年限为七十年,建筑密度为百分之二十八,容积率为一点三九,土地上建筑层数为六层。”
  拍卖师略顿了顿,然后略提高了一点声音道:“请诸位出价。”
  九十年代中的中国腹部地带,并没有太多土地拍卖的经验,而拍卖法也要到两年后才颁布,所以这场拍卖会便显得有些乱,一说开始,场中便有人开始乱哄哄地加起价来。
  这不是鹏飞工贸想要的地,易天行靠在小肖身边,无聊地打着瞌睡,听着拍卖师一块地一块地地报着:“市食品公司东北角……市新华印刷厂老厂区……市得胜路以西、市条道以东,面积三万七千七百零八平方米,出让年限七十年……”
  易天行醒了过来,然后会场里也安静了下来。
  ……
  砸钱比赛正式开赛了。
  听着那块地的报价一个劲儿地往上升,肖劲松的眼睛都直了,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对旁边的易天行轻声说道:“少爷,这么贵,我们真要这块地?”
  其实易天行这辈子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多钱在空中飘来飘去的场景,心里也有些紧张,但一想到鹏飞工贸总是要慢慢转型走正道,想到这次机遇难得,于是表面无比冷静道:“帐上的钱够不够?”
  肖劲松虽然不管财务,但也知道前几天公司的帐上被少爷注了一大笔钱,嗫懦道:“够是完全足够的,帐上的钱多的我都不敢看,但……”
  易天行一摆手道:“够就行,给我拿钱砸晕他们!”
  这个时候在喊价的都是几个准备转行的商贸公司,想来趟房地产这潭香水,岂知道省城的江湖人物也准备转型,顿时便被后排那两个胡乱喊价的年青人打乱了阵脚,大家纷纷小声议论着,那是谁啊?
  一连串紧张的叫价声之后……
  “两千七百万!”肖劲松又举了次牌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会场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人出价,谁都看得出来。
  拍卖师喊了两次,便兴奋地准备落捶,谁知道从另一个角落里站起了一个人,那人举着牌子轻声说道:“三千万。”然后回头向易天行这边看了一眼。
  那是一个中年人,约摸四十多岁,黑发平肩,穿着件灰朴朴的夹克,看不出什么异样,但却让易天行感觉有些怪异,不由微微咪起了眼睛:“这是哪家公司?”
  肖劲松为今天的拍卖会做足了功课,听见有人比自己还敢砸钱,不由又恨又恼,恨不得生吃了那人,恶狠狠道:“圆环建筑,江西南昌的一家公司。”

  第三章 自信满满蕾蕾妈
  “钱是什么?”易天行问着身边的肖劲松,小肖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沉默。
  易天行远远瞄着那个正看着自己的江西人,说道:“钱是王八蛋,就是用来砸人的。”
  肖劲松明白了少爷的意思,坏坏地笑了下,举起了手中的牌子:“三千一百万。”
  “三千二百万。”
  “三千三百万。”
  ……
  钱如果变成了嘴里喊出来的数字,似乎重要性就会降低很多,本来应该是惊心动魄的拍卖场斗牛,易天行也忽然觉得没了意思,他抢过肖劲松手里的牌子,喊了声:“四千万”,场中便像炸了锅,很多人开始低声议论了起来,几家出名的公司也在纷纷打听着,这个“土财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易天行没有理会别人投射来的目光,只是冷冷看着那个江西南昌来的公司代表,果不其然,在略微思考一会儿之后,又叫了一次价:“四千一百万。”
  易天行连气都懒得喘一下,直接喊道:“五千万。”
  大厅里面所有人都傻了。
  肖劲松也在旁边拉他的衣袖,示意这价钱已经高的离谱,但易天行却是安静地坐着,没有一丝表情。
  那位江西南昌来的圆环建筑公司的代表摇了摇头,叹了叹气,有些颓然地坐了下来,但眼中却没有太多失望的色彩。
  这场土地拍卖大会,便在这样一个令众人瞠目结舌的高价中划上了句号。
  坐在鹏飞工贸公司的汽车上,肖劲松皱眉说道:“那块地,其实四千二百万就是极限了,五千万是只有亏的。”
  正闭目养神的易天行睁开眼,微微笑了笑,说道:“这钱我们是哪儿来的?我们拍了这块地,钱又是归谁得?”
  肖劲松想了想:“钱当然是您台湾那个朋友注入的,我们买这块地,钱自然是归国家得了。”
  “对啊,用台湾富裕人民的钱,为大陆穷困人民谋福利,这也算是财富的良心分配嘛。”易天行嘻嘻笑着:“另外你说的不全对。这笔钱的大头应该是划归市财政,留作土地基金以及补偿。今天拍卖会上的公司不知道我们的底细,难道政府会不知道?政府肯定不愿意把这么大一块工程交给鹏飞公司,如果不想鹏飞工贸转入正途的过程中遇到来自政府的太大阻力,那今天这钱,便是出的划算,多拍了两千万,市财政会宽松不少,也不好意思阻止我们这种冤大头来做正行了。”
  多出两千万,算是买一个市场的准入证?肖劲松有些不同意这个糊涂的说法。
  易天行当然不会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感觉今天场中那个江西南昌的圆环建筑公司代表,似乎是专门来与自己较劲,然后看自己如何反应的——他干脆玩起了暴发户的游戏,反正知道台湾那边肯定不好意思说自己滥花钱,他就是见不得有人和自己较劲。
  这钱是用来干嘛嘀?不就是用来给自己花的吗?
  就在他们的轿车离开后不久,那位江西南昌的圆环建筑公司代表打了个电话,电话的那头是江西九江第二中学。
  “陈叔平老师吗?我是郭子。”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极其平淡的声音。
  “辛苦你了,今天你看见那个年轻人没有?”
  “看见了,依您交待,我试着撩拔了一下他,果然他没有沉住气,开始胡乱喊价。”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看来还不用着急,我还可以过一两年幸福生活。”
  “老师,您说什么?”
  “呵呵,没什么,你快点回来吧,据我推算,南昌的江畔花园应该能赚不少,你不要错过了。”
  拍卖场上的事情只是一个插曲,过了些日子没看见后文,易天行也就渐渐淡了戒备心,只是吩咐肖劲松多盯着那家江西的公司。至于这边,既然买下了地,那就开始大张旗鼓地做事,但这事情他是不肯做的,全丢给了袁野和肖劲松,让他们去挖了些各方面有真材实料的人才,然后轰轰烈烈地开展城区改造。
  易天行在忙别的事情,白天要照顾书店,要去归元寺拜师傅,要在墨水湖畔修练,晚上要去各处声色场所揪叶相僧,还要去省城大学看蕾蕾,诸多事情让他不胜其烦,哪还会操心那些几千万钞票的事情。
  这天下午天色有些阴,秋风吹着省城大街上的梧桐树,发着呜咽的声音,易天行下意识地将长袖T恤的领子竖了起来,低头往省城走去,一路走着一路在想鸟儿子的事情,最近发现鸟儿子没有在西边打转了,正缓缓沿着一条直线在往省城来,这让他有些心安,本来准备去半路上接它,却被老祖宗的一句话吼了回来:“那笨鸟长大了难道还不会走路?”
  他苦笑了一下,师傅他老人家咋能了解自己那个心焦,正自叹着,走到科举路那里,忽然感觉右手尾指一阵抽痛。
  他低头一看,发现右手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正在急剧缩小,竟快陷入了他金刚不坏的肉体里,戒指表面的微小金粒急速流动着,似乎十分着急。他大吃一惊,脚尖在地面上一点,踩碎了几块人行道彩砖,整个人便化作一道肉眼根本看不清楚的灰影,爬上了路边的居民楼,整个人轻飘飘地在居民楼的侧壁上狂奔着,幻着数道残影,直往西方而去。
  一面狂奔,他一面放出神识往省城大学处探去,果不其然,发现了三道十分浑厚的修道人气息正在省城大学回民食堂后面的地方聚集着,而省城中还隐隐有很多人正往这边赶了过来。
  少年狠狠咬牙,嘀咕道:“真是两口子,和我一样,你一到省城也开始惹麻烦!”
  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便像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省城大学,在回民食堂旁边停下脚步,他的身形才缓缓显了出来,看了看空旷的草地,不由皱了皱眉,明明感觉蕾蕾和那些不知名的人物就在这里,但肉眼却是看不到。轻运坐禅三味经,从食指指甲处吐出一道极细微的天火,轻轻往自己的眼珠上揉去,下一刻,便发现空气中淡淡显现出了一道变形的光圈。
  好强大的结界。
  他不及多想,看了一下四周没有学生经过,右手手掌平伸至空中,淡淡金色涂满全手掌,上面是一层薄薄的离火,便这样化掌为刀,在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生生划了下去。
  只听得一阵嗤嗤的响声,空气中忽然就像被火烧过的汽球一样,忽然有些扭曲变形,瘪了下来,而从那道天火烧过的口子里望去,竟能看见里面与外面大有不同,竟是一片幽静之地,易天行暗自运着心经,调理着自己的真元,双手扶住空气中无由而生的那个口子,脑袋一低,便硬生生钻了进去。
  进去之后,发现落脚处是一片平地,这个空间壁色清淡,结界里站着一僧一道一尼姑。
  嗯,传统武侠里的标准配置。
  邹蕾蕾便是被这三个人围在中间,小姑娘看着怯生生的不知如何是好,易天行脚尖在结界内的平地上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飘到她的身边,搂着她着急问道:“没事吧?”抬头看那三位,果然都是颇有境界的高人,不由皱了皱眉。
  那三位可是大有来头的人物,僧人是玉泉寺的内堂长老,道人是正在云游天下的崂山道士,尼姑却是刚刚回娘家参加侄女婚礼的峨嵋高人。
  这三位之所以今天会进了省城,来到省城大学,把邹蕾蕾同学团团围住,自然是因为蕾蕾身上那股令妖怪都抵挡不住诱惑的清静之体的体息,三高人忽然间动了收徒的念头,心想能有这样根骨的女子,若入得我门来,岂不是将来光大门楣不在话下?
  三人争执不下,所以干脆在光天化日之下开了一道结界,便准备在这里争出个所以然来,只苦了摸不着头脑的邹蕾蕾满心不安害怕,不停地摩娑着金戒指,指望金戒指再次变身,将面前这些古里古怪的修行人赶跑。
  金戒指没有变身超人,召唤了小易超人过来,邹蕾蕾看见他到了,心底大感安心,便轻轻地倚在了他的怀里。
  那三位高人却没有注意易天行的进入,毕竟在如今的修行界里,一个这样年青的家伙,按道理是没有修为可能破开自己三人合力建的结界入内,于是以为是另外两个的门下徒儿,被自己的师傅放了进来。但看见这年青徒儿竟对自己看中的女娃如此轻薄,不由大感意外。崂山道人恼怒嗔道:“和尚,这年轻人是你徒儿?怎敢来抱我徒儿?”
  他倒是不客气,直接就把邹蕾蕾算作了自己门下。
  玉泉寺的长老愣了愣,合什道:“这位小哥我不认识。”
  峨嵋尼姑皱皱眉:“这位年青人,你是哪位高人门下?身上竟有淡淡佛息。”
  “听见没有?还敢说不是你徒弟。”崂山道士嚷道:“再不把我的女徒儿松开,休怪老道我不客气了。”
  峨嵋尼姑忽然冷声道:“这位年青人身上还有道心一枚,看来不简单,你们两位莫吵了。”转身寒寒盯着易天行道:“敢问阁下姓名,为何夹入我们这三个老家伙中间来?”
  易天行静静道:“我不管你们是谁,别吓着我老婆大人。”
  “你老婆?”峨嵋尼姑脸上闪过一丝失望,想了想,又道:“小伙子,看来你也是修行人,不如你随你……爱侣与我一道上峨嵋修行?”虽然在她眼里,易天行实在是资质平常的狠,而且也看不出境界深浅来。
  易天行没好气地一拉蕾蕾,便准备破结界而出。
  崂山道士赶紧拦着:“别走啊,这位小姑娘体息清新,最适合道家无为之意,拜我为师吧。”易天行此时知道这三位没什么恶意,但也懒得多理会,好笑道:“跟着你这道士又能学什么?”
  道士咬咬牙,心想看来不拿出点儿真本事,眼前这一对年青男女是不会相信自己的神通,于是乎捏了好复杂一个道诀,挤眉皱眼半天,然后将嘴一张,几个淡白色的火星从他的嘴里喷了出来。
  火星一出,整个结界内顿时一阵轻摇,玉泉寺长老赞叹道:“阿弥陀佛,道兄的三味离火果然精妙。”
  这三味离火乃是道家培于体内,用于练内丹所有,修行界里难得一见的神通。
  易天行叹了口气,右手在空中轻轻一招,那道三味离火便缓缓飘着往自己的掌心落去。
  那道士大惊道:“小子小心!”他心想这小伙子不知是谁家门下,竟是如此莽撞,如果被这三味离火一触,修行人的道心就会被炼化,大急之下赶紧念咒,想将这可怕的三味离火召回来。
  谁知一召竟似泥牛入海,全无反应!
  易天行用掌心托着那几丝三味离火,好奇地看了看,发现没什么好玩的,轻轻合掌为拳,这几枚离火便被收进掌内,一点儿都没有外露。
  一僧一道一尼,见这年青人竟轻轻松松地将修行界里最可怕的三味离火收了,不由大感震惊,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合拢。
  已经不怎么害怕了的邹蕾蕾靠在易天行肩上,看着结界内这三位嘴像鸭蛋一样张着,不由嘻嘻笑着说道:“看来您这火不怎么厉害,我还是不和你们学了吧。”
  崂山道士满脸死灰,全然没想到自己最厉害的道术在这少年面前,竟像是米粒之珠般黯淡,不由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啊。”
  易天行好玩地看了他一眼,掌心一摊,微微一笑,将那几粒离火又从掌内逼了出来,轻飘飘递回给了那道士,那道士慌不迭地赶紧用法咒收回体内,不住地暗颂无量寿佛。
  邹蕾蕾牵着他的手便往结界外走去,不料又被那尼姑拦了下来。易天行便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收徒弟也没有强收的,再看你们这种修为,如果收徒,岂不是误人子弟?”他刚才露了那惊世骇俗的一手,确实有资格说这句话。
  那尼姑脸上冷冰冰的没有表情,看着就令人厌烦,她冷声道:“如此良材,自然不能随道士修行,这位年青人,你虽然修为不错,但也不要太过狂妄,须知我中土五千年,名山大川内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你看看我这法宝,可否有资格收你二人为徒?若你二人肯拜入我门下,我便将这法宝分赠你二人。”
  说话间,尼姑身后无由生起一对小剑,剑身晶莹有微光,光彩流淌,显非凡品,这对小剑便在她身周的空气里自在飘浮着,看着颇为神妙。
  尼姑见邹蕾蕾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不由微笑道:“这对仙剑,乃是本门至宝,世上再难找出更神奇的法宝了。”
  “是吗?”易天行和邹蕾蕾对视一眼,嘿嘿一笑,举起了两人的右手。
  这两个年轻人右手上的金戒指看着普通无比,被这对仙剑一引,却开始发出嗡嗡的响声,金芒顿时大作,便在这两片极纯正的金芒中,尼姑身旁的两柄小仙剑却微微抖了起来,似乎见到了十分害怕的对手,嗤的一声,破空而飞,飞回尼姑身后,任尼姑如何召唤,也不肯再探出身子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可爱。
  峨嵋尼姑大惊失色,心想面前这二位戴的金戒指是何等宝物,竟能让自己门内最珍贵的仙剑一触即溃?知道今天稍一相对,便让这仙剑的剑灵有些受损,不由万分痛惜。
  易天行再转向那和尚,静静道:“我讨厌灭绝师太,却和大和尚们关系不错,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那玉泉寺的和尚微微一笑,合什道:“若早知是护法亲人,贫僧自然不会多事。”
  “噢,你认得我?”听见对方喊出了护法二字,易天行问道。
  “护法一身天火神通,又有金戒护身,此等异象傍身,中土万千佛门子弟谁人不知?”玉泉寺长老恭敬一合什。
  既然别人都把名头喊出来了,易天行也只好挑挑眉头当作没事发生过。此时的崂山道士和峨嵋尼姑才知道今天惹着不能惹的人物了,他们自然知道这一年来在省城修行界发生的事情,知道面前这个年青人斗倒了神秘莫测的清静天长老,自然不会将自己这些门派放在眼里,不由满面黯然地一合什,将结界散了去。
  结界一散,结界内的人便如同平常一样,站立在了回民食堂旁侧安静的草地上。
  草地安静,草地旁边很是热闹,只见几十名黑衣人围在草坪的外侧,手上都拿着一些没有出现在尘世里的武器,严阵以待地对着草地中的这几人。
  易天行牵着蕾蕾的手,看着这些黑糊糊的武器,知道是六处专门研究用来对付修行界高手的玩意,不由撇撇嘴一笑,拉着媳妇儿往草地边走去。
  草地边是秦琪儿带队,六处自有侦探修行气息波动的仪器,所以他们赶过来的时间比易天行也晚不了多少,只是那结界厉害,又是在校园之中,不方便以强力突破,所以只好一直守在外围。
  易天行看见这扎马尾辫的姑娘一脸严肃,便觉着好笑,嘻嘻笑道:“怎么最近你忙成这样?”邹蕾蕾见他似乎与这姑娘认识,不由有些好奇。
  秦琪儿喜欢脸红,被他一问脸又变成苹果了,讷讷应了声,便转头严肃对草地中间的三人问道:“三位,光天化日下,擅闯尘世,在人均密度超过每平方公里二十人以上的地区设立结界,这已经违反了六处第四章第十七条之内容,请给个解释。”
  “阿弥陀佛,贫僧……”玉泉寺长老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明知道自己三人觅良材心切,根本忘了当年浩然天代表政府与修行门派定下的诸多规章。
  那峨嵋尼姑今天仙剑受损,本就有些心痛,见这小姑娘说话不客气,不由冷声哼道:“你是省城六处什么人?就算是秦门主,见着我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
  秦琪儿被这句话气的小脸鼓了起来,憋了半天说了一句:“我不管什么秦门主,总之你们违了规,便要按规章接受处罚。”
  易天行牵着邹蕾蕾站在她身边,好奇问道:“一般这种情况怎么处罚?”
  秦琪儿见他问话,不知怎的便有些慌,赶紧应道:“如果是登记在本城的修行人,可以允许在一年内有五次设立结界的次数,但他们都不是本城修行人,所以在人均密度超标的地区设立结界,属于犯规。处罚措施是他们必须前往本地六处,代国家培训职员三个月。”
  易天行眉头一挑,惊道:“要当三个月老师,很无聊的。”
  那三位本是世外高人,哪里将六处的这些繁文缛节放在眼里,对视一眼,便准备轻身飞走,不料正在暗运真元之时,听见秦琪儿的声音传来:“谁敢走?”
  崂山道士嘿嘿笑道:“为什么不敢?我们是不如你身边这位佛门护法,但看那小哥似乎也没有留下我们的兴致。”
  易天行笑着点点头,这三位瞧得起自家媳妇儿,自己虽然不爽他们的行事作风,也没有拦下他们的道理。
  秦琪儿恨恨道:“眼下我是六处驻省城的主任,你们若今次无视规章,不要怪我不客气。”
  “你能留下我们来?”峨嵋尼姑冷冷道。
  “我不能。”秦琪儿忽然甜甜笑了,“前几年你们为什么没现在胆子这么大?为什么你们那几年不敢在省城闹这闹那?如果你们把我得罪的太厉害了,我马上辞职不干,去让我姐来重新兼六处主任的差。”
  “你姐是谁?”这三位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此时正拉着邹蕾蕾往食堂里准备吃饭的易天行的声音传了过来,懒扬扬地浑不着力:“劝你们还是去当老师吧,她姐叫秦梓儿,我都不敢得罪的人物。”
  三位世外高人听见秦梓儿这三个字,顿时脸色一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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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秦琪儿姑娘是谁?好象你们挺熟的。”邹蕾蕾夹了块回锅肉放进他的饭盒里。
  易天行看着那块上面染着豆瓣酱颜色的回锅肉,知道这妮子心里想些什么,嘿嘿一笑道:“那可是省城的大人物,别看像个小丫头,其实是省城六处,就是上次和你说过的,专门管修行人士与俗世关系,以及除妖大业的部门,她是省城六处的主任。”
  “她就是那个秦梓儿的妹妹啊?”蕾蕾姑娘拨拉着饭盒里硬硬的米粒。
  “是啊。”易天行后背有些发紧,“上次你在公路上被妖怪围着,她正跟着你,准备出手救你,人还算不错。”
  “秦梓儿的人不错?”邹蕾蕾下意识说道。
  “呃……”暴风雨没有来临,但阴云开始密布,易天行小意说道:“我和她们也不是很熟,以前还被那个……叫什么来着?噢,秦梓儿打伤过,这事情都和你说过的。”
  邹蕾蕾轻轻哼了声:“我看那个秦琪儿姑娘见着你就容易脸红哩。”
  易天行挠挠脑袋,小声道:“唉,人长的帅,就是有这么多烦恼。”
  邹蕾蕾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又夹了块肥肥的回锅肉给他:“还不堵住你这张臭嘴。”
  易天行正以为这事情算了了,便听着邹蕾蕾略有些幽幽的一句话:“脸红什么?当然是精神焕发,小姑娘见着姐夫,一般都是这个模样。”
  易天行瞠目结舌,心想这女人的逻辑果然与常人不同。邹蕾蕾忽然哼了一声,将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说道:“咱们走。”
  “去哪儿?”
  “归元寺。”
  “干嘛?”
  “找师傅。”
  “嗯?”
  “学功夫。”邹蕾蕾脸上闪着自信满满的光彩,“今天三个高人都觉得我适合修行,我就不信,去跟师傅他老人家学三天,我会比别人差。”
  易天行一口肥肉噎在了喉咙管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四章 天沟  
  归元寺内一片安静,偏殿之中有一木桌,桌上平平放着一本经书,经书书页作黄色,上面殷朱笔迹写着极娟秀纯正的二百六十二个字。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碍。无?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二百六十二个字,从头读到尾,从尾读到头,仍然是这么简简单单,干干净净的二百六十二个字,纵使这本心经上的字,全是高僧舌尖血所描。某任传经者鸠摩罗什翻译的头一句,便是:观世音菩萨,而另一任传经者翻译的头一句,却变作了观自在菩萨,便是这两字之变,在禅宗史上却是件大惊扰,而这些文字落在邹蕾蕾的眼里,更是惊扰。
  她转头无助地望着本朝本代的新任传经者,那个佛宗的山门护法,易天行同学。
  “我看不懂。”
  易天行苦笑着挠挠脑袋,心想当初自己找斌苦和尚要这归元寺深藏的血书心经修行,可是费了不少功夫的,如今你这丫头轻轻松松就看着,居然来了这么清清脆脆的四个字,只好温柔讲解着。
  “圣严法师曾经说过:观自在就是把观音的法门修行成功了的功能。观音菩萨先是以耳根听外来的声音;再向内听,听无声之声、远到六根互用、六根清净,对其境界不产生执著,所以叫做观自在。”
  “先说心经的心是什么意思?”
  “嗯?等我想想噢。”易天行开始在脑海里翻着当年看的佛经,只是这异能有些日子没有用过了,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过了许久,才应道:“这心与金刚经中的心不是一回事,不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心, ‘是心作佛,是心是佛’的心……”
  ……
  “好麻烦,不学了好不好?”邹蕾蕾求饶似地捂住了耳朵,可怜兮兮地望着易天行。
  易天行噗哧一笑道:“不是你要学修行的吗?怎么现在不学了?”
  “一个心字你就讲了半个小时,怎么学?”
  蕾蕾忽然笑着说道:“怎么感觉你教我的都是别的大师们说过的,你就是一录音机嘛。”
  易天行摸摸脑袋讷讷道:“这玩意儿我好象天生就会,至于怎么学,我还真不清楚。”他忽然想到小肖,他曾经给小肖一本自己加过胡乱注释的佛经,也不知道他现在学的怎么样了,不会练出问题来吧?
  蕾蕾姑娘皱皱鼻尖,哼哼着说道:“太多模糊的东西,你真不是个好老师。”
  “他当时也是这么教我的。”易天行望了望旁边正眼观鼻,鼻观心的斌苦大师。
  斌苦大师呵呵一笑道:“心经需自品,我看蕾蕾姑娘如果与我佛有缘,不如且在这处歇歇,自品一下心经妙处。”然后便给易天行使了个眼色。
  易天行虽然不是很明白,但耸耸肩表示同意,侧脸去看邹蕾蕾,发现邹蕾蕾的手指尖正无意识地摩娑着淡黄页佛经上的血赤笔迹,眼神柔和中夹着丝许无措,他耸耸肩,没有言语。
  将可怜的蕾蕾一个人丢在偏殿里,易天行进了后园,拍掌唤道:“老猴老猴,我来看你了。”
  后园里的那道伏魔金刚圈,随着他这一句话便显出淡青色的真身来,一只淡淡金芒构成的巨大右掌,宛如平空而生的远古巨人遗迹,倏地在后园的半空里显形,朝着这少年郎的脑袋猛力拍下!
  “啪。”的一声巨响,后园里泥土四溅,湖水震荡,波涛大作。
  本来跟着他身后的斌苦大师觑着势头不对,一个转身便溜回了自己的禅房。
  那只金芒巨手之下,易天行双掌喷着耀眼天火,勉力向上撑着,脸上肌肉微微抽搐,看来已经用力将尽,双膝跪在地上,已经被深深地拍进了土里,大腿不停地抖动着。
  他轻声闷哼一声,体内道心在真火命轮里狂撞着,一道道天火化成片段源源不断地向双手上运去,抵抗着老祖宗那只巨手的无比威力。
  不知撑了多久,他终于快不行了。
  而这时候,老祖宗又轻声嘿了一下,那巨手缓缓再往下一沉。
  易天行的脸色顿时变了,青筋毕露,惨不忍闻地叫着:“求饶求饶。”
  ……
  巨手散去,易天行坐在地上像只小狗般吐舌喘着气:“师傅,今儿个好象比昨天要撑的时间久些,徒儿进步咋样?”
  最近这些天,老祖宗师傅不知为何有些着急于他的进度,天天要试试他的神通。
  但此时易天行发话,老祖宗却没有回答。
  今夜无月,天上漆黑一片,后园内湖水无光,咯吱一声响,老祖宗轻轻推开木门,来到茅舍的石阶上坐下,那身破旧袈裟里藏着的身躯并不显得高大,但那身上的气势却让人有俯首膜拜的冲动,伏魔金刚圈有所感应,缓缓显出淡青色的结界来。
  易天行正色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服,跪在地上,给师傅叩了个响头——师傅极少出茅舍与自己见面——看来今天是有什么事情要交待。
  老祖宗的眼睛没有看跪在面前数米处的徒儿,而是望向这头上极高而远的天空,望着在无光的夜空中缓缓飘着的淡云,望着那淡云下黯淡的省城西方。
  老祖宗忽地一翻眼白,金瞳一闪,对着那方尖声叫道:“滚!”
  一直依照易天行吩咐,盯着江西南昌圆环建筑公司的人手,这天晚上发现这家公司里来了一个人。
  一个戴着眼镜的普通人,黑发加上一身中山装,腋下夹着个文件袋,看起来并无异常,只是看不出来有多大年纪。但在公司外恭恭敬敬迎着他的,竟然是圆环建筑的法人代表,那天在拍卖场上和易天行针锋相对的那个郭子。
  “陈老师,您怎么来了?”
  那个郭子显然对此人的来到,也感到非常惊讶。
  那位陈老师,姓陈名叔平,是九江二中的一位数学老师,他微微一笑,转身看向街角。
  街角停着一辆普通的桑塔那轿车,车里面是肖劲松派出的人手,他一直紧紧盯着陈叔平的背影。
  陈叔平看着那汽车里的人,再微微一笑。
  便是这一笑,汽车里的那人忽然双手抚着自己的咽喉,双眼中露出极为恐惧的神色,呵呵乱叫着倒在了驾驶座上,瞬间脸色变的惨白,竟这样死了!
  ……
  郭子面色一凛,恭恭敬敬地一伸右手,将陈叔平领进了公司。
  郭子是陈叔平一九八四年教的学生,从大学毕业后便进了建筑业,他深知自己的这位高中老师是有怎样的神通,当年若不是这位陈老师暗中给自己点拔,自己也不可能由一个小小的个体户,变成如今江西省内排的上号的建筑大牛。
  他更知道陈叔平远比自己所知道的更加深不可测,像先前微笑杀人这种事情,只是一点小神通罢了。
  在公司的办公室里坐下,他小心翼翼地问着面前这位让自己隐隐有些害怕的老师。
  “老师,上次不是说过,我在省城看着那年轻人就行了吗?”
  陈叔平喝了一口茶,忽然皱了眉:“有肉吃没有?”
  “有。”郭子知道自己这位老师的怪癖,早就备好了,将保温盒里的东坡肘子拿了出来。
  陈叔平似乎看见肉就有些高兴,双手不忌油腥地捧着肘子便开始吃,油水从他的虎口处,从他的唇边流了下来,看着无比恶心,将他原本身上淡淡的书卷气全掩了过去。
  郭子看着他的吃相,不由有些尴尬,看着老师狠吞虎咽般将这肘子整个儿吞落肚中,赶紧巴结着递了张纸巾过去。
  陈叔平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
  一抖手,一摇头,站起身来走了两下——本来流的满身都是的油腻全部不见了,露出下面衣服原本干净的颜色。
  郭子睁大了眼睛,这才明白为什么从自己读高中的时候到现在为止,陈老师似乎永远都只穿着一件衣服。
  陈叔平极惬意地用舌尖舔舔牙齿,半晌后才说道:“我在九江感觉到这里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对我将来的计划有大影响,所以就提前来了,趁着那只雀儿还没回来,我得把易天行先杀了。”
  郭子似乎有些畏惧,嚅嚅没有说话。
  陈叔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
  “老师。”郭子为难笑道:“您以前和学生我说过,这天下之大,您哪里都敢去,就是这省城有个让您畏惧的人物……”
  “不错。”陈叔平面无表情地说道:“在这个省城里有一个我也不敢惹的大人物……哼,可惜他一直被关着,那道天袈裟大阵可是遮蔽五识的无上佛光大阵,只要我不全力施为,他又怎么知道我来了省城?”
  “原来如此。”郭子恭敬应道,心里却想着省城里的那个大人物是谁,竟连自己这位实力恐怖到极点的陈老师也如此畏惧。
  ……
  “方才是谁在用道术杀人?”楼外传来了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声音。
  随着这道声音,一个尼姑和一个道士从圆环建筑的落地玻璃外极怪异地遁身而入。
  陈叔平坐在椅上,平静无比地转身面对这两个不速之客。
  “是我。”
  这尼姑与道士正是易天行白天见过的那两位,峨嵋老尼与崂山老道。这两位白天被秦琪儿捉回去当六处的义务教师,他们怎么甘心,好说歹说,答应替六处在省城巡逻两天,这才算了了擅设结界的罪过。
  不料今夜头次出巡,便感觉到了有修行者用法力的迹像,他们赶了过来,无比愤怒地发现街角的汽车内有一个死人,虽然如果是法医鉴定,肯定会发现这人是死于心肌梗塞,但这两位修行高人,当然一眼就瞧出来,这人是被无上道诀生生闭住心脉而死。
  只是尸体上残留的气息不似天下任一门派,虽然普通,但竟是不知高深。
  二人先前那一声喝,只是用道力一喝,只有修道人才能听到,本来没有多大把握能找到那人,没想到圆环建筑里的这人,竟坦承此事,就像承认自己刚吃了个东坡肘子一般轻松。
  峨嵋老尼虽然脾气不好,但禀承先代遗旨,最是痛恨奸恶之徒,一召手唤出两柄仙剑,在自己身周游走着,冷冷盯着陈叔平道:“既然你自己承认了,那伏法吧。”
  崂山道士感觉面前这位人不简单,自己竟然看不出来他的境界,就像昨天自己面对着佛宗护法易天行一样,不由心里暗自打鼓,问道:“阁下是何门何派?”
  “这天下哪有门派能管我?”陈叔平呵呵笑着站起身来,虽然没有作态,但那种视凡间如破鞋的感觉却透了出来,他右手伸向前去,一尼一道顿时紧张起来。
  嗤嗤数声响!几道气流从他的指尖迸发,如同蚕丝一般缚住峨嵋老尼身周的仙剑,老尼大怒,峨嵋心法疾运,岂料竟是动弹不得。
  她怒喝一声,咬破舌尖,以一口心头血,喷在仙剑之上,仙剑终于嗡嗡响着,有了动起来的迹象。
  陈叔平微微皱眉:“现在这些凡间的修道人怎么玩的都这么脏。”
  他刚才大啃油腻的东坡肘子时,似乎不怎么在乎仪表,但此时却像是有了洁癖,五指微弹,倏地将几道气流收了回来,生怕峨嵋老尼的血污了自己发出的气流。
  道尼二人正稍自心安,场中情况又变!
  “死!”
  陈叔平右手遥遥对着,虎口对着老尼,微微一合。
  空气中这一阵怪异地纹动,渐渐有一排极恐怖的森森白牙平空出现,对着峨嵋老尼一口咬下!
  老尼冷哼一声,手中挽了个剑诀,清心正意,便要以无上慧剑,破此幻术——然则,这些白牙并不是幻术,冰亮的血腥杀意,已到了她的身前——老尼面色巨变,一声怒喝,右手握住空中游走的仙剑,一剑向着那些白牙斩去,而她身边的崂山道士也想不到今天替六处巡逻,便遇见强手,赶紧一拍胸腹,口一张,将自己的三昧离火吐了出来,直扑陈叔平的面门。
  这一招围魏救赵自然使得不差,奈何这三人间的差距太大,有如天上和人间,白云与泥壤。
  陈叔平冷眼看着那飞过来的三味离火,也不敢轻易去接触,轻轻张唇,露出自己白白的牙齿,然后轻轻吹了一口气。
  奔他面门而来的三味离火,倏地一声,疾速倒退了回去,直把崂山道干打的哇哇乱叫!
  而他遥遥对着峨嵋老尼的右手虎口微微一合。
  空中那两排恐怖至极的森森白牙猛地咬下!
  “咯噔”一连串脆响,峨嵋老尼引以为傲的小仙剑被咬的粉碎……而她的人,也被生生咬作了半截,鲜血像下雨一样地喷了出来。
  老尼姑的上半身被那森森白牙咬断后,便随着消失在空气中的白牙不见,只留下那穿着粗布衣裳的下半身在地上颤抖着,场面看着诡异可怕无比,终于喷着血的下半身停止了颤抖,卟地一声倒在了圆环建筑的地面上。
  ……
  “啊!”崂山道士好不容易收了自己的三味离火,转眼便看着如此恐怖的景象,不由吓得尖叫出声,这世间的修道界,七十年来都称的上太平,也没有什么邪魔外道,已经是多久没有见过此等修罗惨景了。
  他哆嗦着看着仍然一脸平静的陈叔平,断然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恐怖,如此强悍的法术,而且就是面前这人使出来的。
  “你是何处的魔头?”他哆嗦着问道。
  “魔?”陈叔平笑了笑,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我是正宗的仙人,虽然实力还没有完全复原。”
  他望着崂山道士,忽然有兴趣地笑了笑:“你既然是道士,我就不杀你了。”整个人像一道风一样地飘了过去,轻轻一掌在崂山道士的头顶上抚摩了一下。
  崂山道士明明看着他飘过来,却是根本不知如何躲避,只好生生挨了这一下。
  正觉得似乎没有受什么伤害,却感觉一道麻麻痒痒的感觉从头顶的百会蔓延而下,迅即占据了自己的全部身体,下一刻,便觉着脑中白光一闪,再也记不得什么事情了,只是隐隐有一个意识告诉自己,自己应该回家,回到崂山去。
  三个月后,崂山派迎回了他们的长老,一个已经疯了的长老。
  而峨嵋派也从这位疯长老断断续续的疯癫呓语里知道:自己门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尼,被一个白牙怪物生吃了。
  这是陈叔平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真正出手,从一九七七年四月十五日忍到现在,他已经不想再忍了,他看着身边的这些凡人就觉着恶心,看着这世上所谓的修道高人便想耻笑。
  他是仙班中人,因为一个使命来到了尘世,尘世中人的身体根本无法容纳他强大的能量,所以只有缓缓地释放着自己的能量,让这具身体慢慢适应着,毕竟现在的实力还没有完全复原,如果盲目出手,万一事败,自己天上的主人,将来又会吓自己,要把自己丢进火锅里煮。
  但去年归元寺的那场破阵大战,让远在九江的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慢慢的等了。
  易天行正在快速的成长,成长的速度令他也感到了害怕,所以他命令郭子来省城看看少年人究竟修炼的心性如何,虽然那日后安慰自己似乎还可以再等两年。
  但……
  但他发现那只浑身通灵,自己无法对付的朱雀鸟似乎正要回省城了,而某件大事件便要发生,如果易天行借此为契机觉醒,将来自己就不好动手,于是他冒着天大奇险来了省城。
  之所以说是天大奇险,是因为中土里他有一个打死也不敢面对的存在,那个归元寺后园里的老僧。
  但他还是必须来,天上人间的消息传递多有不便,自己也无暇再等指示,只好来了省城,想要阻止某件事情的发生——好在有天袈裟大阵,那唐朝和尚的袈裟困着自己的徒儿,遮蔽五识,不可能知道自己来了省城——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以此坚定着自己的信心,他才这样肆无忌惮地出手。出手杀人后的感觉很好,往常总看着这些蝼蚁在自己的面前爬来爬去,自己还要给他们让道,实在是让人很憋屈的一件事情,今天一脚踩死了只蝼蚁,有点爽。
  陈叔平并不知道去年末归元寺的那场破阵大战的内幕,所以他不知道老祖宗早已经把天袈裟里的冰蚕衲植到了朱雀鸟的额上,所以他不知道如今的天袈裟大阵并不完全,并不能完全遮蔽老祖宗的五识……所以他刚才的出手,已经让那位后园茅舍里的大人物有所感应。
  如果他知道这些,他肯定不会来省城;即便来了,他也肯定不会出手;即便出了手,他这时候的反应也应该是马上变成狗头苍蝇遁身飞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抱着根猪蹄子在狂啃,看着快乐无比。
  归元寺后园里,老祖宗金瞳一翻,淡青色的伏魔金刚圈嗡地一声巨响,全然显出了真身,想要将老祖宗的气息遮蔽在圈内,但老祖宗起心要立威,这身威能又岂是伏魔金刚圈所能遮蔽,顿时,整座归元寺的殿宇都有了感应,重重殿宇上的瓦落仿佛深黑色的布片,影影绰绰的在黑夜缓缓飘升了起来。
  由天而覆,宛若天大的一面袈裟。
  “滚!”
  老祖宗向着省城西面某处尖声喝道,整个人的身子却在袈裟里一缩,似乎在弹指间小了一号!
  斌苦大师领着阖寺弟子赶了过来,虽然不知道老祖宗有何用意,但俱都盘膝坐在后园中,口中颂着观世间菩萨大名,试图平拂天袈裟大阵的反应。
  易天行没有加入其间,他感受着那面天袈裟淡淡飘着荡起的夜风,双眼直直地盯着夜空之上,似是呆了。
  天上有异象。
  那个“滚”字,从老祖宗口里喷出来后,竟不像是一个音节,而是宛若有实质的存在,似一团云,似一层雾,翻滚着,腾挪着,破着夜空,耀着淡淡金光,便往天上飞去!
  天上的云朵骤然间一散,露出一片清漫月光。
  那个声音便从云间的清亮处杀了过去,呼啸挟云,粘着身周的云朵,愈滚愈大,变作一个团云息狂暴流动着的气团。
  气团从高空破云而下,倏然间便出现在了省城西方的天空上!
  “糟糕!”
  正在圆环建筑里啃猪蹄的陈叔平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猪头,脑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握着猪蹄的手抖了起来。
  他狂叫一声,整个人的气势就猛然涨了起来,房间内的空间似乎也被他的力量撑的有些变形。他右脚尖在圆环建筑的水泥地用力一刨,随着一大片水泥块被硬生生刨起,他的人也被这一蹬之力,震到了街道上,身形狼狈的一转,便要遁出城外。
  来不及了,他狂叫一声,将自己的身体半埋在了水泥路面中!
  气团已经挟着尖利至极的呼啸声,来到了省城的街道上!
  街道两旁的大树喀喇一声,齐唰唰地倒在了地上。
  气团所过之处,停在两旁的汽车都被掀翻,露出黑糊糊的肚皮。
  气团掠过,街道上的水泥地都被掀起了一层地皮,看着惨不忍睹。
  陈叔平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恐惧,然后眼睁睁看着那道急速流动着的气团打在了自己的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停了下来。
  街道两旁的民宅玻璃缓缓地变着形,扭曲着,两面的水泥墙壁渐渐变得酥软,缓缓向下,欲堕。
  呼的一阵风声吹过。
  数不清多少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侧楼房的门窗玻璃被震的齐齐粉碎,化为玻璃渣子满天而降,有如一场夺人性命的水晶雨,水泥墙面也被震作了无数黑渣,漫天飞舞,与水晶雨一同舞着。
  街道正中。
  已经不见了陈叔平的踪影。
  只见一道半人深的深沟赫然出现在水泥地上,成是一道笔直的直线,沟中全是新鲜的泥土,碎去的水泥,还有几处被割碎的地下管线和污浊的下水道。
  ——就像是大地被划了一道惨不忍睹的伤口。
  这条线不知划了多远,直直地穿过街道,砸碎了一处居民楼,通向远方,看不清楚尽头。
  ……
  如果有人在省城三十公里以外的红花村住着,便能看见这条深沟的尽头,深沟两侧全是被新翻起来的泥土
  这条宛如天神划出的直线深沟的尽头,陈叔平正浑身是伤地瘫倒在那个坑里,他身上的衣服都被震碎,无数的鲜血在他的身上向外冒着。
  他扶着身边的新鲜泥土,咳了两声,咳出一块血糊糊的内脏,抬起头,看着这条深沟来时的方向,脸上凶狞之色一闪即没,想那到人被天袈裟大阵关着还有如此神通,不由略带了丝恐惧喃喃说道:“大圣爷,好手段!”
  他辛苦地从泥沟里爬了起来,全身挂着如丝如缕的破烂衣服,拖着浑身的泥巴,便往黑夜里爬去,一路爬着一路咯血,不时有几块内脏从他的唇里咯了出来,落在了红花村的泥土上。
  归元寺后园里,老祖宗缩在那身宽大的袈裟里,似乎也有些累,转身进了木门。
  伏魔金刚圈淡了,遁入空中无形,刚有感应正在夜空里缓缓飘浮着的天袈裟,没有了感应,终于在归元寺阖寺僧众的努力下平伏了下来。
  易天行静静看着省城的西方,知道那里肯定发生了些什么。
  满脸疲惫的斌苦大师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领着僧众们出了后园。
  易天行转头轻声对茅舍里说道:“师傅,他们来了吗?”
  茅舍里半天才有声音传了过来:“他们一直都在,你和他们现在拼的是时间,今天俺家给了你两年时间,你要好好掌握。”
  易天行正待再问,忽然感应到归元寺内某一处传来灵识上的异动,他大吃一惊,知道是偏殿方向,赶紧向老祖宗告了声罪,脚尖一点,身子飘飘至了偏殿。
  殿内无僧人吟诵,却梵歌阵阵,淡黄灯光映照下,邹蕾蕾闭目盘膝坐在蒲团上,血书心经已经合上书页。
  禅室内无数娟秀的金光小字,在空中自在流动着,宛如夏夜里的萤火虫儿。
  易天行略略一扫,便知道是那二百六十二字。
  他双手合什,轻声道:“善哉,老婆不准当尼姑噢。”

  第五章 桃花儿开
  看着偏殿里被昏暗灯光笼罩着的清丽姑娘,易天行微微一笑,不敢贸然进去打扰,虽然不明白老婆大人此时是悟了什么,通了什么,但似乎又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了——难道自己身边的人都是不平凡的存在吗?——想到这点,他不知从何生起了一丝黯然。
  走回后园,穿过湖上的行廊,轻轻地将身子靠在那道隐藏在空气中的伏魔金刚圈上,就像靠在沙发上一下舒适,看着天上被方才老祖宗一声喝震散的云层,看着云层里悄悄露出脸来的月亮,不知道看了多久,他不由叹了一口气。
  “为何叹气?”
  “心忧前程。”
  “前程何在?”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得,谓我有啥子好愁。”易天行笑咪咪地转过身子,把脸靠在柔软的伏魔金刚圈上,金刚圈宛如一道看不见的薄膜,密密地与他的脸上鼻唇处贴紧着,隔绝了空气。
  他一面用自己裸露在夜空里的皮肤呼吸着氧气,一面在神识里对着茅舍里的老祖宗说道:“师傅啊,我那媳妇儿好像也是根正苗红,大有来头啊。”
  这次轮到老祖宗纳闷了:“她有什么古怪?”
  “这时候她正在偏殿里学心经,看模样挺顺的,似乎比我当年在小池塘边上还要顺些。”易天行的五官被伏魔金刚圈压的扁扁的,眉毛嘴唇都紧紧贴着,就像是贴在玻璃上的小丑一样,看着丑陋可笑。
  “去去,死远点,看着恶心。”老祖宗再也看不得他这模样。易天行呵呵一笑,坐到了地上,又听着老祖宗继续说道:“你家媳妇儿,我可没看出来有什么古怪,叶相那小子是文殊留在人间的佛性,倒是清清楚楚。”
  听见神通广大的师傅亲口证实蕾蕾并不是天上哪位转世,易天行无来由地高兴起来,他一直向往普通的生活,但却是始终得不到,能和普通的女孩子有一场普通的恋爱,这就是他眼前最大的快慰,先前以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是某位大人物,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那为什么妖怪们都被她像磁石一样地吸引着?叶相也说她是什么清静之体。”他挠着脑袋,百思不得其解。
  “废话!”老祖宗怒了,“腊月时,你家媳妇入俺茅舍,俺亲手替她佛光灌顶,不然她怎么能使俺那宝贝。她如何五识俱明,天眼将开?如今邹丫头体内全无一丝渣滓,自然是清静之体。那些小妖当然要流口水。”
  易天行微微一惊,喃喃道:“原来是师傅老人家的神通。”但想着先前在偏殿里见着的景象,总觉得还是有些事情没有解释清楚。
  ……
  “今天来的对头是谁?”能让老祖宗亲自出手,自然是说明那人不是自己能对付的存在,易天行不用想也猜到是从何处来的人物,只是还是忍不住想确定一下。
  “斧劈桃山那小子……”
  易天行倒吸一口凉气,正准备去喊蕾蕾回老家逃命,听见了老祖宗的后半截话。
  “……养的那条狗。”
  他抹了抹额上的冷汗,讷讷说道:“您一句话说完成不?如果是二郎神来了,我可得赶紧逃命才行。”
  老祖宗嗤地一声讥笑道:“没胆的家伙。”
  易天行怕神仙,可不怕这疼自己的师傅,嬉皮笑脸道:“师傅胆大,当年被人追的变成庙。”
  啪的一声,毫无防备的他被一巨掌拍进了青石板地里,碎石四溅。
  老祖宗骂道:“你这胳膊往哪边生的?当年那些仙家浑俅以众欺寡,还喊那老牛鼻觑空朝俺家发了件暗器,不然岂能奈何得俺?不过说来嘛……昭惠二郎神倒也算是手脚利落,不失英雄豪气,就是那脸生的恁俊了些,有些娘娘腔。”
  老祖宗的声音幽幽传入他的脑中,似有无限感慨,想当年他也曾与那厮快活战过,如今一人在天庭一人在茅舍,却不知谁才算是真正过着幸福生活。
  趁着老猴忆故人,神思游于体外之际,易天行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吐出嘴里的碎石子,嘿嘿傻笑道:“师傅小肚量,这也值当生这大的气。”怕这小气师傅生气不说了,赶紧转着话题:“您说的是传说中的哮天犬?”
  “便是那黑皮癞头的家伙。”
  易天行心想,您自是不怕的,咱这胳膊这腿,怎抵挡得了传说中神犬?忽然想到一椿蹊巧事,赶紧问道:“据上三天那些俗世道门记载,这天上的仙人,往往要相隔十八年才能下凡一次,徒儿算过,应该还有五六年之期,怎么这次他倒先来了?”
  “你知道天界在哪里吗?”老祖宗的声音嗡嗡地响着。
  易天行低眉顺眼,无比恭敬道:“徒儿不知。”心里却开始略有激荡,终于可以一闻秘辛,满足自己爱好八卦的恶癖了。
  “天界……在天上。”
  易天行险些摔倒在地,心里暗骂着,这真是有史以来最废的一句废话,苦着脸道:“在天上哪里?”
  “我怎么知道?反正就在天上,那几年俺跟着太白老儿使劲儿往天上飞,自然就到了天界。”
  易天行眼睛睁的大大的,深受当代填鸭式教育薰陶的他,自然知道一直往上飞肯定到不了天界,只会到太空里面去。
  老祖宗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俺随师傅取经之后,又呆了些年头,似乎这上天界的路在这些年里有了些变化,等俺家出去之后,帮你去打听打听。”
  易天行急了,说道:“这事情能找谁打听去?再说了,天界不管在哪儿,总是在一个地儿,难道这路还能怎么变?”这句话一出口,他的心里却是一个激零,沉默了下来——万一天界是一个在四处飘浮的地方呢?
  老祖宗不知道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自顾自说道:“先回答你先前的问题,为什么天上的仙人们现在就到地面上来了。”
  “为什么?”
  “不论神佛,都是一种极强大的力量,这一点俺家相信你已经见识过了,那么这么强大的力量如何能够龟缩在一具软弱的肉体之中?”老祖宗不待他回答,又继续说道:“所以仙人的存在,是没有肉体的。”
  “难道是游魂?”易天行目瞪口呆。
  时髦的老祖宗用了一个最时髦的说法:“纯粹精神体。”
  易天行险些被口水噎住:“难道传说中下凡的仙人都是些意识而已。”
  “不,纯净的能量,在这个世上复杂的气息流动中,是会炸嘀,即便是用夺舍法下凡,也是件危险的事情。”
  “就像燃烧的汽油,不可能装在一个密闭的小纸盒里。”易天行隐隐有些明白。
  “不错,所以除了些法力高强的家伙。一般仙人的下凡,与你我的下凡不一样,他们只能寻找尘世里的身躯,封闭自己的大部分能力,然后缓缓觉醒,觉醒的过程,也就是修行的过程,也就是铸炼自己肉体的过程。如果没有合适的方法,那仙人的下凡往往就是神通的外泄,极容易产生谁都无法预料的结果。”
  “比如说?”
  “比如一百年前,有位天庭的接引道人逃了下来,我在归元寺中方有感应,便发现这厮受不了天地灵气的冲扰,又没有收去自己的神通,所以在北边爆体而亡,无数道家仙气在那处挣扎碰撞,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易天行张大了嘴:“北边?一百年前?”他脑子快,顿时想到了世纪初发生在西伯利亚上的那次通古斯大爆炸。
  “师傅,为什么我们俩不怕?”
  “嗯,你觉得咱们这两个人的金刚身体能和那些废柴们相提并论吗?”
  易天行摸摸脑袋,呵呵笑道:“那倒是,师傅是天生万古不变的石头,徒儿是硬化耐火高分子塑料,都是耐火耐磨的材料,汽油不能装纸盒子里,但在咱们这种全铝发动机加钛金连杆的身子里,倒是燃的挺自在。”
  “悟性不错。”老祖宗小小表扬了一下他,接着打击道:“但问题是别人的汽油多,只不过现在不敢点而已。你空有身架子,里面却没什么油。”
  易天行撇撇嘴:“这玩意儿又急不来。”
  “总之那条狗也不敢来省城,但你不可能总是窝在我的翅膀之下,好男儿当游历四方。他若要完全恢复自己的神通,还需要约摸两年的时间,你自己小心吧。”
  易天行微微一笑,想到陈三星老爷子如此恐怖的修为,在沙场上也被穿甲弹险些打死,对这人世间的武器第一次有了些许期盼,那神狗来便来罢,自己看来得准备一些重武器才成。
  似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老祖宗又说道:“如今的人世,有些武器确实是仙人都难以抵抗,但你不要过分依赖于此,弱了自己的修练欲。”
  易天行低首受教,轻声道:“徒儿明白。”接着却嘿嘿一笑道:“师傅,今天您老人家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挺像大学教授的,不过和您往常的脾气却不大一样。”
  老祖宗难得地没有与他打趣,幽幽叹了口气道:“怕你小子死,自然要多嘴几句。”
  易天行微微笑了,半天没有言语,缓缓说道:“想我死没那么容易的,师傅为我解惑,我对前程有了把握,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忽然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说道:“现在就等着那肥鸟儿子回来吧,好多天不见,怪想他的。师傅,我打算过两天就上路去接他。”
  “不准去。”老祖宗回答的极为冰冷。
  “又不准?究竟为什么?”易天行心焦朱雀,早就不耐烦等在省城里,如今见事态暂时归于平静,不免想去西边找它。
  “没有磨砺,怎么成人?”老祖宗冷冷道:“你也一样,莫想着俺能护你一辈子,至于雀儿……静观其变吧。”
  易天行哀声叹气,却不敢逆师傅旨意,想到邹蕾蕾已经逼了他好多次去接可爱的“鸟儿子”,想到这二位自己平生最怕的人物偏生给了自己不一样的旨意,不由感觉“师叔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啊”,此时恨不得捶胸顿足,嚎啕一哭。
  ——直到几个月后,他才明白老祖宗这句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第二日,邹蕾蕾从有些迷糊地境界中缓缓醒来,却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些什么,一转头便瞧见在门外靠着木柱打瞌睡的易天行,知道这男子是担心自己在门外守了一夜,心中自然有些感动,轻手轻脚走上前去,偷偷看着四处似乎没人,于是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在易天行光亮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咳咳……”刚从殿角转过来的斌苦大师赶紧咳了两下,生怕这位姑娘呆会儿会做出更亲热的事情,以示提醒。如此一来,易天行也不方便再装睡了,睁眼假装刚醒过来,搂过满脸泛着桃花红,羞涩无比的姑娘,说道:“住持今日起的早啊。”
  此时天还未全亮,省城刚入初秋,归元寺内还是一片淡青树叶,看着很是清爽,东方的日头从地平线下投射着温柔的光,映在他怀里邹蕾蕾清新可人的五官上,让他一睹心动。
  斌苦大师见他有些失神,赶紧又咳了两声,说道:“前殿来了客人,要见你。”
  易天行耸耸肩,并不吃惊。
  ……
  秦琪儿正在前殿喝着茶,易天行接过知客僧替过来的毛巾,一面擦着脸,一面快步往里走,在门口处便喊着:“丫头,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跟在后面的邹蕾蕾听见他喊丫头,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但不知怎的心中一片清明,瞬间将这念头消散开去。
  秦琪儿看见他两人大清早的在一起,心里不知道瞎想着些什么,脸上表情略有些不自在,低声说道:“昨天晚上,省城出了事情,你应该知道吧。”
  蕾蕾上前把他揩完脸的毛巾接了过来,方便他和这位省城六处小主任说话。
  易天行点点头道:“知道,但其中内情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能告诉你,与我无关。”
  秦琪儿将自己的马尾辫摆到肩前,咬咬嘴唇道:“一条街都毁了,有一幢建筑也成了危楼,另外有四十七辆汽车报损,地下管线也断了很多条。”
  易天行摇摇头,这才知道昨天师傅那一声喝导致了怎样的结果,想了想苦笑道:“看来如今这省城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六处都习惯性地第一个找我了。”
  秦琪儿呵呵笑了笑,这几个月来一直停留在她眉角的那一丝忧愁也不见了踪影:“易哥哥是佛宗山门护法,又能是本城第一高人,这种事情我们不找你能找谁?”
  易天行苦笑道:“难道不是把我习惯性地当最大嫌疑犯吗?”
  蕾蕾刚走回来,便听见了易哥哥三个字,任她如何六识俱通天眼将开体息清静,也终是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
  冷哼入耳,易天行吓得一个激零,赶紧说道:“这件事情别有内情,不过你们六处应该习惯处理善后这些修行者大战留下的痕迹,另外就是,如果可能,你最好安排我与你父亲见上一面,这件事情,我必须和他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自然是要看看上三天如今的独裁者秦临川大人,在知道有仙人可能下凡的情况下,会做如何的选择了。
  送走了扎马尾的小姑娘,总是皱着眉的潘局长又上了门,迎来送往,倒真是繁忙的一个清晨。
  “老潘,很久不见了。”易天行对他一向比较客气。
  潘局长这半年过的不错,省城的治安很好,好到连自己都不大相信,最近也得到风声,知道鹏飞工贸正带着省城上其它一些暗底里的人,准备慢慢走正道,他不由未老怀已安慰,看着易天行也顺眼了许多,说话也比当初要客气许多。
  “小易啊,昨天晚上那件事情,你这边有没有什么风声?”
  “这件事情不是六处处理吗?”易天行惊讶问道。
  “市政设施破坏了那么多,领导们发了话,六处超然事物,自然可以不理睬,但若问到我头上,我总得给个交待。”
  易天行想了想,给他出了个主意:“这事情还得六处配合,刚才秦琪儿才走,你呆会儿去六处大楼找她去,看看她们准备用什么名目来遮掩此事,如果又用球形闪电这种老套路,您就简单了,如果要栽脏到什么敌对势力头上,您恐怕还得把宣传机器开起来才成。”
  他一通胡说,潘局自然也不会全然当真,想了想又说道:“关于得胜街以南的那块地,你们公司做的怎么样了?”
  易天行微微皱眉,半晌后说道:“不会连做正当生意也不准吧?”
  潘局长摇摇头,神色慎重道:“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涉及到拆迁,有些方面担心你们会用些非常手段。”
  易天行说道:“领导们应该很清楚,我那五千万是从哪儿来的,也应该明白,我为什么愿意用这么贵的价钱买那块地,所以请放心吧。”顿了顿又道:“我这样做的目的,您应该很清楚,那天您在大楼里给我说的话,我现在正在做,所以我需要您给我配合。”
  潘局长略沉忖了会儿,点点头,起身将要离去的时候,忽然说道:“昨天夜里,圆环建筑被毁了大半,那家江西公司的郭姓老总也死了。你们刚好和他们有生意上的纠纷,当心被人说闲话。”
  易天行知道这些人始终还是在怀疑昨天夜里是自己出手,唇角微微绽着冷笑,说道:“请给予我足够的信任,我要是杀一个凡人,不会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
  啊,时光如水,生命如歌,一晃,又是多少天过去了。
  省城已入秋末,渐渐变成枯黄色的树叶在街道两旁的树丫上衰弱无力地随风摇摆着,空气中满是烧树叶的味道,有些街角的羊杂店已经开始营业了,乳白的汤色吸引了不少进补的人们。
  秋高气爽好读书。
  墨水湖畔的小书店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不错,尤其是有叶相僧这样一个另类营业员帮扶着,小女生来参观的热情始终没有减弱过。
  莫杀又来了省城,给易天行又带来了一大笔钱,还从林氏里调了一批人,开始成为鹏飞工贸得胜街南城区改造工程的主力,如此一来,却让鹏飞工贸换了身份,成了合资企业,政策上的好处得了不少,自然,盯着他们的目光又多了不少。
  易天行不在意这些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坚信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那便行了。这几十天里,他没有停下锻炼,两年之期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很有压力,所以他不停歇地冥想试炼,提高着自己的境界,如今他体内的道心已如青莲将绽,而那天火命轮也渐渐敛了嚣张的光芒,浑美如玉,圆润无比,真正有了点儿反朴归真的意思。
  蕾蕾在学校里上着学,结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又忙着读书上果,来书店的时间自然比往常少了些。易天行一直暗中观察着她的体质,发现自从那夜在归元寺偏殿之后,蕾蕾的体质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却是没有表现在修行上,直至今日,姑娘家对于修行法门还是一窍不通,学了几日,发现没有进展,她便放弃了钻研——拿得起,放得下,正是蕾蕾本色。
  但易天行知道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老婆大人虽然体内全无一丝真元流动,但那清静之体的气息,却是愈发纯正,便有如尘世里一静玉,令人视线投射上去便不忍远离。
  而且蕾蕾现在似乎与小朱雀一样有了种神妙的本领,每当易天行修炼的时候,如果蕾蕾在身边,那修炼的速度便会快上一倍有余……
  这一日,叶相僧去医院的癌症病房为那些临终的人们讲法解脱,小书店又只剩下了邹蕾蕾与他两个人。
  秋日的阳光透过小窗洒在小书店的屋内,无比清柔。蕾蕾看着正呆呆望着自己的易天行,心中情愫渐生,目光自然流转,便让少年郎心头一荡。少年郎轻轻走上前去,双手搂着她,便在她那柔软可人的唇上轻轻啜了一下。
  一触即分,蕾蕾脸上又开始绽起诱人无比的桃花儿,轻声羞道:“你最近怎么老这样……”
  易天行手指在她的洁白如莹玉的耳垂上轻轻抚弄着,神不守舍道:“总是咋样?”
  邹蕾蕾见他花痴,有些害怕,转话题道:“小朱雀怎么还没回家?”
  ……
  唯一能将易天行从花痴状态中打醒的,便只有鸟儿子的事情。
  他微微一叹,松开怀抱,转而拉着邹蕾蕾的小手,轻轻用指尖挠着她的掌心,说道:“师傅说要静观其变,不经磨砺不能成人,所以不准我去接它。”转而脸上露出极快慰的神情说道:“不过我最近天天用神识查探,发现这贼鸟已经找到路了,正沿着直线往家走呢,而且速度越来越快,估计用不了两天便会到家了。”
  “是吗?”邹蕾蕾也自惊喜,她虽然与小朱雀只见过两面,但那晚抱着雀儿睡了一夜,两者间不知为何格外亲近,最近这些天不见鸟儿子,最为神伤的反倒是她这“蕾蕾妈”。她抓着易天行的手摇着说道:“还有多远还有多远?我们去城外接它可以吧?”
  易天行反手轻轻拍拍她的脸蛋,笑着说道:“别急,我估计它这次是不是要领个老婆回家了,不然怎么会这么慢,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它。”想到这肥红鸟让自己两上人担心伤心了这么多天,不由愤然喝道:“等它这次回家了,看我怎么收拾它!”
  蕾蕾心想,难道你还准备拿戒尺打它毛绒绒的小屁股?一想到这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便仰起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咳咳,说笑而已,不过子不教不成材嘛……”易天行打着马虎眼。
  说完这句话,他牵着蕾蕾的手走到小书店的门口。
  小书店仍然没有装防盗门,当然,这书店里住着省城黑道最牛的那个少年,还住了位没有睡醒的活菩萨,只有傻子才会破门而入。
  站在木门旁,小俩口用手撑着木框,看着眼前街道上安逸行走的人群,看着远处墨水湖秀丽的风景,想到小红鸟马上就要回家了,心中无比幸福。
  “我……在这儿……等着你回来……等着你回来……看那桃花儿开……”易天行轻轻哼着小曲,扭头看着邹蕾蕾淡淡粉粉有若天界桃花般的容颜。
  邹蕾蕾轻轻靠在他的肩上,嫣然一笑:“都不知道你是喜欢它还是喜欢桃花呢?”
  她的手正轻轻扶在木门之上,缓缓从手掌的指间散着柔柔的光,黄色的木头渐渐变得湿润起来,一个小突起慢慢从里面钻了出来,成了一个青色的小点,小点以肉眼可以看清的速度涨大着,成了一道青枝,青枝被秋风一吹,缓缓抖着,一抖便伸展出一个枝丫。
  数息之后。
  枝丫上缓缓绽放开一朵初桃,白芯粉瓣,清新无比。

  第六章 爹,俺回来了  
  秋日一枝桃,吓煞两个人。
  最先感应到身旁气息不对的,还是易天行,他下意识扭头望去,视线擦过蕾蕾柔润的脸颊曲线,便看见了木门那枝迎风轻摆的秋日桃花,不由嘴唇微张,面上流露出了惊讶不安的神情。
  邹蕾蕾觉着他的表情奇怪,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左手中指食指之间,木门死木之中,竟然无缘无故,平空而生出一枝桃花来,不由在那一瞬之间张大了嘴,露出里面如贝玉齿,充分地表达着自己的惊恐无措——“啊!”,姑娘家一声轻呼出口,像手上爬了只青肥虫儿般,拼命地一甩手臂。
  随着这一声轻唤,那枝淡淡粉粉的初桃倏地消失在空中,就像是虚像一般,片刻之后,只见蕾蕾先前扶着的门框上,青青枝丫也收进了木门之中,只留下一个淡淡的痕迹,仔细盯着,才能看清是一朵淡的快要没入木色中的桃花印子。
  蕾蕾纵使胆大,但怎么也接受不了自己身上出现这么神鬼难测的事情,满脸害怕地躲到易天行身后,傻傻地盯着那个门框,不知道盯了多久……
  ——似乎要等它再次开花。
  ……
  “刚才是不是我眼花了?”蕾蕾揉揉眼睛,怯生生地问着身前的易天行。
  易天行也不明白,但看着姑娘害怕,只得安慰道:“没事儿。”
  “没事儿?”蕾蕾哆嗦着说道:“刚才我手上怎么开了一朵花儿?吓死我了。”
  “拜托。”易天行笑道:“你和我在一起呆了这么久,什么怪事儿没见过?”
  “可那是你啊。”邹蕾蕾苦着脸说道:“怎么我也变成这样了。”
  易天行解释不清,确实也不明白,只好关了书店,坐车去了归元寺,找到斌苦大师咨询了半天,结果斌苦大师也是一头雾水,介绍了几位精修佛法以及旁通五行之说的寺中大德前来共同参详,结果也是一无所获。
  明明这姑娘身上一点儿异样都没有,除了那身清静无比的气息。
  进后园求师傅解惑,结果师傅比他俩更惑。
  “什么玩意儿?桃花?邹丫头又不是桃花精……啊?扯蛋,俺家不明白,不管了。”
  茅舍里很不负责任的老猴丢下这句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学离休干部去读书看报,装聋作哑。
  邹蕾蕾见这些佛寺里的高人都不明白自己身体出现了什么变化,不由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滚。
  易天行赶紧安慰道:“又不是什么坏事儿,别担心了,大和尚们不是说应该无碍吗?”接着嘻嘻笑道:“会变花好啊,将来咱俩要是挣不到钱了,你还可以去当魔术师,绝对比那个大卫要强很多。”
  看着丫头还是有些神思恍惚,他又说道:“哎呀,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蕾蕾被他这句话吸引,抬起头来说道:“什么事儿?”
  易天行挠挠脑袋:“那以后我是不是可以不用给你买花了?”
  邹蕾蕾破涕为笑,轻轻敲了他一拳。
  易天行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体与众不同,可以刀枪不入的时候,也是万分惶恐,曾经在县城农牧局的院子玩跳楼游戏,对着苍天破口大骂,好久之后才无奈地接受这个事实——所以他能理解蕾蕾同学此时的大惊恐。
  不是所有的世人发现自己有点莫名神通后,就会第一时间想着去打救天下,好生快意,那种人是小说里的男猪,不是正常人。
  蕾蕾是正常人,虽然已经习惯了生活中出现些莫名奇妙的事情,但发生在自己身上,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所以她一溜烟跑回了学校,钻进了寝室,捂着被子,使劲儿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
  “我说过,今天如果再拿不到施工许可证,你不要来见我。”一个满头柔顺红发的女孩子冷冷说着话,往小书店里走了进来。
  鹏飞工贸如今的前台主事人,总经理助理肖劲松先生屁颠屁颠地跟着她身后:“我们公司没有这个资质,要另外成立一家公司才行,建设规划工程许可证都没有拿到,施工许可证自然办不下来。”
  满头红发的女孩子回头冷冷盯着他:“房子都要拆完了,你才告诉我这证没有,那证没有,你怎么办事的?”
  “大小姐,我们从前哪里是做这行的。”肖劲松苦着脸说道,心想鹏飞工贸往常顶多做做运输和外包,真正全部承担这么大的工程,真是一点经验也没有。
  正在苦脸嚼着叶相僧所煮清汤白面的易天行看见这两个人来了,对着那个红发女孩儿喊道:“莫杉,又出什么事了?”他嫌自己这个女徒儿原先莫杀的名字煞气太足,所以自作主张给她改了个字儿。
  莫杉赶紧应道:“师傅在吃饭啊。”接着没好气道:“不知道这个鹏飞工贸是干什么吃的,一点企业的样子都没有,都找不到几个能办事的人。”
  肖劲松满脸愁容地跟在她身后。
  易天行拿筷子敲了敲碗沿,问道:“得胜街的改造出什么问题了?”
  “拿不到许可证。”肖劲松诉苦道:“以前没做过这个,根本不知道找谁办去。莫大小姐带来的都是专业人员,也没有在内地办过相关事项。”
  易天行喔了一声,无所谓招呼两个人坐下,说道:“没事儿,我呆会儿去找找人。”接着打趣看着小肖说道:“你刚才喊她什么?”
  “大小姐啊。”肖劲松理所当然应道:“少爷的亲人,自然应该喊小姐的。”
  这些天在工地上面,他险些被莫杉吼成了豆腐干,加上这女生确实对于企业建筑、商业规划方面很有一套,加上她身份特殊,所以鹏飞工贸上下由惧生敬,恭敬无比。
  叶相僧倒了两杯茶给二人,肖劲松不知道这位本事,莫杉却不敢坐着接茶,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接过,道了声谢。
  正说着,门外又一个扎马尾辫的小姑娘走了进来。
  易天行大喜道:“说曹操,曹操到。”把刚才肖劲松烦的事情给秦琪儿讲了一遍。
  秦琪儿为难道:“这些世俗之事,我们怎么方便插手。”
  易天行一挥手,霸道的很:“不管了,反正这事儿你得帮忙,你们六处说话,市府方面能不给你面子?”
  “你为什么不去找潘局长?”秦琪儿疑惑问道。
  易天行笑了笑,没有说话——自从周逸文的事情发生后,他对潘局长的那位老首长便很是警惕,所以不想与他多打交道。
  “有什么事儿?”知道她今天来一定是回应自己前天提的要求,于是把她让进了里屋,轻声问道。
  秦琪儿从衣服里取出一封信,慎重递给了他。
  易天行拆开,抽出里面薄如蝉翼的信纸,看见上面是四个毛笔字,字体苍劲中尤有宛转余地,一眼便能看出写信人的性格圆中有方,不可轻欺。
  那四个字是:“腹中之剑。”
  这是当年专诸刺吴王的桥段,易天行微微咪眼,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看来除了清静天之后,秦临川也时刻小心着天上的动静,只是忌惮仙人手段,所以决定暗中虚以委蛇,再作打算,由内而破。
  他微微一笑,自然不会全然相信对方的说话,但对这个表态还是比较满意。
  掌心天火苗轻吐,那张薄如蝉翼的信纸嗤的一声化为轻烟。
  “烦请通知令尊,意思明白了。”
  ……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的小书店特别热闹,小小的门面里坐满了人,一会儿之后,双眼通红,略有些肿的蕾蕾姑娘也心神不宁地走进了书店。
  易天行心疼地上前迎着:“别想那些事情了,瞧这眼睛,一晚上没睡着,多可怜。”
  邹蕾蕾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干笑了两声:“……不是没睡着……是一觉睡的太多,刚刚才醒。”
  知道这丫头神经粗,但也没想到粗到这种地步,易天行没好气地用指头刮了刮她的鼻子,说道:“那还怕不?”
  “不怕。”邹蕾蕾豪气干云,“睡了一觉才发现,只要还能睡得香,吃的香,管那些有的没的干嘛?”
  ……
  这便是蕾蕾的彪悍人生亚。
  难得书店里来了这么多人,自然要热闹一下,易天行去旁边的门面搬了一个火锅回来,架好炉子,放好固体酒精,火苗一起,锅中翻滚着的红油牛杂香味顿时溢满整个书店。
  叶相僧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自端了杯清茶坐到柜台前面。
  剩下的五个人便围在小桌边上,开始吃了起来,易天行又开了瓶酒,给肖劲松和自己倒了两杯,举杯敬道:“小肖,这段时间辛苦了,来一口。”
  肖劲松赶紧把筷子放下,一口抽了下去,咳了两声,脸红着说道:“倒不辛苦,只不过少爷你也知道,鹏飞工贸没做过这种大型的正经生意,所以有些困难。”
  莫杉在旁边轻轻哼了一声,心想这么点儿小生意也要自己亲自照管,真是屈了自己的商业头脑。
  秦琪儿吃了一块牛杂,被上面染的红油辣的直吐气,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白酒,喝了下去,说道:“莫小姐准备长居省城吗?”
  “是啊,至少得这个工程完了再走吧?”莫杉将征询的眼光投向易天行。
  易天行无所谓地点点头,然后对秦琪儿好奇说道:“你个小丫头辫子居然还喝酒。”
  被他一句话说的满脸微红的秦琪儿轻声应道:“哥要觉得不好,那我就不喝好了。”
  听见某个字,邹蕾蕾同学开始低头用力刨饭。
  易天行暗自叫苦,心想这小主任怎么最近喊哥喊上瘾了,赶紧装作没听到,拉着肖劲松狂灌了两杯,语重心长道:“小肖啊,你当初也是迫不得已才入了黑道,如今眼看着有机会转行,一定得让公司里面的人用心做,加强学习啊。”
  肖劲松哪里明白这桌上的暗流涌动,睁大了眼道:“那是自然,只是手底下那些兄弟习惯了以前赚钱的方法,现在都觉得有些累。”
  易天行怒了:“累屁!又不是让他们当搬运工,一个个都在当工头,如果不想当,我出钱送他们去上职业学校,学门手艺,这些王八蛋又不愿意。”
  肖劲松讷讷道:“都习惯了打打杀杀,要重新读书,还不如杀了他们来的快。”
  易天行也泄了气,反而是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叶相僧说道:“慢慢来,这种积大德的事情,急不得的。”
  酒过数巡,锅中将尽,满桌热闹之时,易天行轻轻啜了一口酒,幽幽叹道:“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情,这个时候坐在你位置上的,应该是小周周。”
  秦琪儿见他望着自己,知道他说的是周逸文,不由面色一黯,眼圈一红。
  邹蕾蕾已经听易天行讲过周逸文与他们之间的是非,见秦琪儿泫然将泣,天生的慈悲心肠又开始泛滥,狠狠瞪了不懂说话的易天行一眼,轻轻拍了拍秦琪儿的肩膀。
  易天行面上一片淡淡哀伤,心里却在祷告着:“小周周啊,为了俺的家庭安宁,俺还要借你的名头一用,在九泉之下,你不要怪我啊。”
  ……
  忽然间他眉头一皱,迅即散开,化作大喜之色,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说道:“进省城了!”
  马上第二句话是:“这小子好快!妈的,前些日子怎么走的那么慢!”
  满桌俱是不解,只有邹蕾蕾呆了一呆后醒过神来,高兴问道:“回来了?”
  “嗯。”易天行眉开眼笑,站起身来,便往小书店的门口走去。
  莫杉隐隐猜到是师傅说过的,那位传说中的小师弟回来了,不由也生出几分好奇,忽然间体内有了极强的感应,似乎省城内有一团炽烈之极的火元能量正在高速行进着,她体内的火元受此一扰,竟是无法平静停留在体内,刷的一声,满头红发暴然变长,色泽更加鲜艳。
  而她面前将熄的酒精火锅,也随着她体内火元的外泄,猛地燃烧起来,火焰极猛,竟快要烧到了小书店的屋顶,而火锅也是一下子被熬干,渗出一股极难闻的糊味来。
  此时屋内,只有肖劲松算不得真正的修行人,他虽然修了些许佛法,但何时见过这等情景,不由目瞪口呆。
  “阿弥陀佛。”叶相僧轻宣一声佛偈,淡淡佛息缭绕屋间,肖劲松顿时甜甜地睡着,伏在了桌子上,而莫杉体内激动跳跃着的火元也安静了下来。
  易天行回头赞赏望了叶相僧一眼。
  饮了两杯酒的秦琪儿比平时要活泼些,忽然见到这位和尚修为如此神妙,不由吐了吐舌头。
  “刚入省城,便要到了,何其快也!”易天行惊叹着走到书店门口,蕾蕾也满心欢喜地牵着他的手,等着那只通体殷红,灵动无比的小雀儿回家。
  正说着,一道疾风吹过,吹的满街招牌摇晃不停,灰尘大作,羊杂摊的老板们赶紧四处找着纱布遮灰。
  风吹过,一道黑影以极恐怖的速度从站在门口的小两口身边钻了进去,震的小书店内空气流动不息,小木桌,糊了的火锅,桌上的碗筷,酒瓶,全被震的满天飞起。
  一时间书店里狼籍无比。
  众人定睛一看,只见满地狼籍的物事中间,站着一个更加狼籍的小胖子。
  小胖子约摸四五岁的样子,生的胖乎乎的,看着憨拙无比,只是那一头向着脑后直直竖着的半长头发证明了他的头发究竟脏到了何种程度。
  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就像是拾荒的小孩儿一样,身下穿着件肥大的裤子,裤子全是破洞,露出里面黑乎乎的腿来,不知道那腿上沾着多少陈年老泥,脚上套着一双解放胶鞋,只是胶鞋已经被烧光了,只留下脚面上的绿布和脚跟处的糊胶。
  一股臭味和糊味从这胖乎乎的小孩子身上传来。
  ……
  小胖子眨巴眨巴眼睛,扫了一眼书店里的众人,忽然喊道:“爹呢?”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小胖子忽然转身,看向站在门口处目瞪口呆的易天行两口子。
  他看着易天行的眉眼,微微侧着脑袋,似乎想确认什么。
  小书店里安静无比,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惊骇莫名。
  小胖子的双眼里忽然流出了泪水,吧嗒吧嗒地落在地上,砸出小坑,激起无数火苗,用那似乎带着人世间最大的委屈和不甘的童声,对着易天行抽泣着喊道:
  “爹,俺回来了!”

  第七章 倒霉孩子
  “这是谁家的倒霉孩子?”
  被吓得神智不清的易天行喃喃说道。
  这句话一出口可不得了,那个看上去不过四五岁的小胖孩儿站在地上,开始用无比酸楚的眼神盯着他,就像易天行是那个传说中食子的毒老虎。
  便是这足以酸倒长城的目光,终于把某人还停留在七十那道智商线上的神识拉了回来——看着面前这小家伙的脏兮兮的可怜样儿,某人终于感觉到了那块心尖肉被打的苦楚——像老太太一样地扑上前去,一把把脏不拉叽的小胖子抱在了怀里。
  “哎哟,我的儿哎,可苦了你了,为父想死你了。”
  小书店里其它那几个人顿时觉着一阵寒风吹来,无比肉麻。
  易天行和朱雀鸟本是一体同质,一体同肉,一体同火的奇妙存在,虽然不大明白肥红鸟咋变成了大胖小子,但那与生俱来的亲近感是作不得假的。他将这胖小子抱在怀里,看着这家伙脑袋上面散发着臭味的头发,手掌触着的肉屁股外那粗糙的裤子,想着肥红鸟流落在外数月,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易天行不由心口一痛,鼻子一酸,纵是五尺昂藏男儿也止不住落下英雌泪来。
  见他哭了,小朱雀复又哭了起来。
  这“父子”二人久别重逢,便是这般场景——不顾一切地抱头哇哇痛哭。
  小书店里此时唯一还能保持清醒的,就是叶相僧,他一见这“父子”二人要上演久别重逢的戏码,唬了一跳,赶紧飘到书店门口将书店的大门关上,接着面色紧张,口中不停地颂着“妙行无住分……”
  淡淡佛息,充斥书店之内。
  秦琪儿正自疑惑,接着看那抱头痛哭的父子,便知道叶相僧为何如临大敌一般。
  小朱雀哭着,那泪珠便是红火的液体,从脸上流到易天行的胸上,便燃了他的衣服,燃起无数无焰,而易天行这时候也在哭,心情激动,全然没管控火法门,那泪珠看着透明,却也是高温无比,流到小朱雀的头上,便把那长头发烫的嗤嗤作响,不知蒸出了多少恶臭。
  这两爷俩抱头哭着,这火苗便在他两个身上燃着,他们自个儿倒是没觉出异常,这小书店里却像是陡然多了两个高温的熔炉,屋内的气温倏地一下便上去了。
  好在叶相僧不停用功法控制着这两个火人的范围,饶是如此,躺在桌上睡着的肖劲松仍然被烤的眉须皆卷……其余诸位身有修为之人,也觉得好不难过,当然,莫杉不在此例。
  易天行抱着这鸟儿子哭了老久,终于将这些天来的思念之情哭光了,忽然醒过神来,发现自己在这多人面前大哭,觉得好生丢人,讷讷将儿子放下地面,裸着上身,摸着他硬硬的头发,嘿嘿傻笑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心中却是有大疑惑,不明白肥红鸟怎么就忽然变成人了。
  朱雀鸟化为人形也不过数月时间,一应灵识还未全部开启,本来在老爹怀里挺舒服的,结果却被放了下来,只好鼻子一抽一抽地表示自己的不满,眼睛骨碌碌转着看着书店里的这些人——被人抱着挺舒服的,得找个人抱一下。
  那个红头发的姐姐感觉挺亲近,但不认识。
  叶相和尚是老熟人了,但那是个秃驴,胖小子不喜欢。
  梳马尾辫的那姐姐没见过,长的挺漂亮,但身上的气味不大强哩。
  ……
  感觉身后有个挺亲近的气息,又不是老爹——小胖子扭着身子往前挤,他个子只到易天行大腿处,于是从易天行的腿旁探出头来,脏兮兮的圆脸,怯生生的表情,小模样又可怜又可爱。
  小家伙看见邹蕾蕾了。
  于是他一把把易天行推到角落里当垃圾,然后张开双臂,眉尾不停抖着,看着委屈无比,向着可爱的蕾蕾妈扑了过去:“妈!”
  这声妈叫的邹蕾蕾心尖一颤,慌不迭地蹲下身子,将这小子抱进怀里。
  小家伙埋首于邹蕾蕾胸间,嗅着那淡淡气息,无比快意,又想到自己在外流落这么多天受的委屈,想到自己的老爹还有蕾蕾妈居然都对自己不管不顾不问,不由将嘴一咧,便大声嚎哭了起来。
  这一哭,叶相僧一惊,双掌合什,一道佛息便往邹蕾蕾处笼去!
  这一哭,易天行大慌,单手一伸,一道劲风便往邹蕾蕾处袭去!
  若让这小祖宗火泪上了身,蕾蕾的如玉美颜,娇肤玉体可就……可这死孩子哭的贼快,老爹和叶相都没来得及出手,那泪珠子已经滚滚而下!
  ——好在事情并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可怕。
  便在小家伙高温火泪要触到邹蕾蕾身上的那一刻,蕾蕾的身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光芒,这光芒极淡极柔,气息却是极为醇和中正,竟像是一道薄膜覆在了她的身上,让那些火泪顺滑无比地流到了地上,砸出如麻麻点点的小洞,激起星星火苗!
  淡淡光辉中,邹蕾蕾毫不知情,只是满腔心思放在可怜孩子身上,轻轻用手掌拍着他的后背,哄着他,全不在乎这孩子身上的脏臭,神情看着圣洁无比。
  ……
  孩子渐渐熟睡了,蕾蕾仍然轻轻抱着哄着,微微笑着,圣洁的光浑笼罩着她的全身。
  今日受了连番刺激的秦琪儿,有些失神地喃喃念道:“好漂亮的姐姐,就像牧场圣母画像一样。”
  发生了很多事情,易天行脑子里有些乱,这时候才终于明白老祖宗师傅一直说的那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磨砺不成人”、“静观其变”——原来静观其变的变字,说的便是人鸟变,挺玄妙的一件事情。
  此时蕾蕾抱着孩子去后面洗澡去了,他还在前厅里踱着步,好不容易平伏下激荡的心情,准备去后间,不料刚走了几步,便听听邹蕾蕾压低着声音的一声轻呼。
  他脚尖一点,推开厕所的门,发现那小孩子正躺在满是水的大木盆里睡的香甜,本来乱蓬蓬、臭哄哄的头发也被洗的柔顺无比,轻轻搭在盆沿上,乌黑一片,中间夹着一丝银白。
  而蕾蕾则是坐在小板凳上,一手拿着毛刷,另一手死死捂着嘴。
  “怎么了?”他急切问道。
  “你自己看。”邹蕾蕾示意他坐过来,让他看那小家伙小腹下面。
  蕾蕾这时候已经累的满身是汗,不知换了多少盆水,甚至动用了洗厕所的硬毛刷,才算把那小家伙的身上洗涮干净,冲去黑泥,露出下面白白红红的皮肤来——反正这小家伙和他爹一样金刚不坏,用毛刷使劲儿刷也刷不疼,反而刷的他很舒服,不一会儿功夫便在木盆里睡着了。
  易天行凑过去观察。
  “儿子白白胖胖的,挺正常啊,就是被泥巴糊久了,这皮肤真嫩,啧啧。”易天行看着木盆里酣酣睡着的儿子,用手轻轻捏了一下他的小屁股,不知为何,胸腑里一阵温润,十分满足。
  邹蕾蕾叹了口气,说道:“现在的关键是,我们必须知道,小朱雀到底算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闺女。”
  易天行疑惑地挠挠头,再把视线往木盆里望去,不由吓了一跳。
  胖小子的双腿之间竟是一片空白!
  嗯,一片空白,就是啥也没有的意思。
  “额嘀亲娘咧。”易天行一拍脑门,有些糊涂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邹蕾蕾也傻乎乎地摇摇头,表示自己对这种状况一无所知。
  “听说只有天使才会木有小JJ啊。”易天行今儿受的冲击太多,神思有些恍惚。
  便在这时,木盆里的那位小祖宗许是睡的好了,在水里伸了个懒腰,白白胖胖像藕节一样的手膀子打着水花,红红润润像莲花一样的嘴唇轻轻努着,间或伸出舌头舔一舔,咂巴个不停,然后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小家伙看着易天行,极骄傲地一扭脖子,不理他讨好的目光,拉着蕾蕾妈的手,湿漉漉地便往她怀里钻。
  “你给我下来!先说正经事!”易天行终于忍不住开始扮演严父的角色。
  小家伙委屈地看了他一眼,喃喃吐出两个字:“坏爹。”
  易天行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自己又是坏在何处?
  “爹……你……不理俺,俺……不知道路……走的……好累,好想睡觉。”小家伙一字一字地往外说着,似乎还不大适应用人类的身体说话。
  只要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咕咕叫,易天行已经很开心了,哪里还管这么多,心疼地把他抓进怀里,看着他骨碌碌转着的小眼珠子,柔声问道:“告诉爹,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
  就在小朱雀断断续续,咿咿呀呀地奶声奶气地回答中,易天行小俩口终于听明白这几个月里他到底遇到了什么。
  原来那日在省城文殊院讲法堂中的那次万里神识斗法之后,小朱雀穿过那道空间缝隙,转瞬间便到了万里之外的昆仑山上,破清静天长老之体而过,刹那间将那位长老化为高温光片,片片碎裂而亡。
  而小朱雀也在那一扑之后,摔落在了雪地之上,晕乎乎地便倒了下去,不一时便被风雪所覆。
  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醒了过来,正准备一扇翅膀便飞回省城,哪料到,一扇之下,只是挥动了身旁的冰雪,却没有风声响起,它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不再是鸟身,而是像人类一样长出了四肢,光溜溜的就是一个小婴儿模样。
  神兽通灵,自然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毕竟年纪小,总是有些糊涂,于是慢慢地从万里雪山之上爬了下来。
  到了人烟渐盛的村庄处,小朱雀还没怎么学会说话,但这样一个冰雪般的孩子,自然讨人喜欢,有位农民便把他接到屋里养着。
  便是在这农民家里,小朱雀学会了说些单词,也明白了自己身处什么样的境况中。它自然急着回省城,但小胳膊小腿的刚长出来,根本没甚气力。
  有一天,它正被老农民背着在村口哂太阳的时候,老农民忽然被人喊走了,而它这样漂亮的大胖小子,也被某些人渣一把抱走了,开始了被四处倒卖的悲惨生活。
  ……
  “啥?人贩子?”正在旁听的小俩口汗毛直竖,易天行煞气满脸道:“他娘的,谁他娘的找死哩?”
  胖小子可怜兮兮地说道:“是咧,那几个……木器娃,歹嘀狠!”
  易天行差点儿一跤摔在地上:“你这口不伦不类的陕西话哪学的?……对对,这几个月里你一直在那边晃悠。”
  “别打岔!”蕾蕾瞪了他一眼。
  易天行忽然骂道:“你个瓜娃子!别人要绑你,你不知道一口火喷死他们?”想到自己的宝贝儿鸟儿子受的苦,想到险些被那些天杀的王八蛋卖了,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怪爹。”胖小子言简意赅,“你以前……不准……俺……对人喷……火。”
  “傻鸟。”易天行翻了翻白眼,“以后谁再欺负你,就给我喷!”
  “是咧。”傻鸟小朋友认真说道:“那几个……把俺……到处卖,最后俺被卖烦了,就一把火把他们的汽车烧了。”
  ……
  朱雀从人贩子手上逃出来之后,便开始了万里流浪归家记,只是它往常都是在天上找着方向,山川河流走势便是他的指路明灯,如今他只能在地上用那双小脚丫慢慢挪,就像雄鹰落了地也会变成迷路草鸡——所以一开始,他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
  这也是易天行那些天神识探得小朱雀转圈的时候。
  等到终于适应了人类的社会,找到方向之后,他便坚定不移地迈着自己的小脚丫往省城方向来。
  一路上翻山越岭,饮风茹霜,也不知道这样一个小孩子怎么吃得了这多苦,终于走回了省城,当然这一路上又不知道遇到了多少坏人,也算是他倒霉,总是走不了多远,便会遇见些歹人,他又牢记老爹教诲,不能引人注意,所以总是每到夜晚,才会放火烧人,脱身而遁。
  不过有歹人,自然也就有好心人——小孩子靠在蕾蕾妈怀里呵呵笑着:身上的衣裳是路边好心大婶施舍的,底下的裤子,是抢得一个村子里酒鬼的,脚下的解放鞋,是一位拣破烂的老爷爷送的,这位老爷爷还好心给了他几个馒头。
  易天行眼圈微红,点头道:“还是俺们这个行业的人最厚道。”
  邹蕾蕾脸上早就挂了两行清泪,听见他还在那胡说着,不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早让你去接它,你非要等他自己回来!真是个狠心的家伙!”说完又开始哭。
  女人多愁善感,那是没办法的事情。
  易天行正待解释,便听见胖儿子终于开口问了一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
  胖儿子可怜兮兮地问道:
  “爹……你咋……不去找我哩?”
  易天行张嘴结舌半晌,终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无比仇恨地说道:“儿子,不怪爹狠心,实在是你那个师公太冷酷!”他接着恨恨说道:“不怕,你既然回来了,我们明天肯定还要去看看他老人家,尽尽孝道的,到时候我们父子一体,去把他臭骂一顿,痛打一通,老爹我为了给你出气,什么都豁出来了!”
  小胖子一听到老猴的大名,顿时吓得往邹蕾蕾怀里钻,半天才憋出含糊不清的一句话来:“那就……算了。”
  去了前厅,易天行极有礼貌地请秦琪儿离开,秦琪儿默然应下,终于忍不住问道:“真变成人了?”
  易天行呆在那里,半晌后说道:“本来应该让你对这件事情保密,但你姐也见过,估计也瞒不了天下人几时,不过还是希望你口风严谨些。”
  秦琪儿叹口气,同情地看着他:“现在不是我的口风问题——你可知道自从朱雀鸟不在省城之后,武当山的那几位真人天天早上再也看不到朱雀飞到金殿上玩,不由慌了神,天天给父亲传话,要我们六处出动全体力量来帮你寻找,要知道那些道士可比你要紧张多了,如果让他们知道神兽化形为人,不知道会激动成什么样子。”
  那段日子,易天行为了让肥红鸟减肥,天天让它往武当山飞,没想到那些道士竟然比自己还要上心,想到这里,他微微有些自愧,旋又叹道:“看来这事情还真麻烦。”
  “那是自然,你儿子的身份,似乎比你要尊贵很多。”秦琪儿微微一笑:“哥,那我走了。”
  “等会儿,以后别叫我哥了。”易天行苦着脸说道,待见到秦琪儿那张天真的脸,不由软了心肠道:“至少别在我那位面前叫啊。”
  “叫哥怎么了?我姐哪点儿不好?”秦琪儿冷哼一声,便离了书店。
  易天行这才明白小妮子心里在想什么,不由苦笑出声,却又被这句话触起了些许回忆,想起了那位曾经与自己生死相搏,后来又给了自己莫大帮助的清丽女子,那位如今正在山中闭关的小公子。
  他站在小书店的门口出了出神,让莫杉喊车子去把熟睡中的肖劲松弄走,又笑着对莫杉说道:“刚才那小胖墩就是你师弟。”
  “挺可爱。”莫杉微微笑着。
  易天行微微一笑,伸手去揉了揉她满头的红发,虽然按年纪来算,莫杉应该比易天行还要大三天,但不知怎的,易天行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极亲的女儿一样。
  “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一下。”
  “嗯?”莫杉想到最近省城的得胜街改造正在紧要关头,师傅却要派自己出去做事,不免有些疑惑。
  易天行淡淡说道:“你小师弟回来的路上被一些歹人拐过,他小孩子肯定不会杀人,这点我虽然很欣慰,但我不允许这种事情出现,你对天火气息有天生的感觉,可以找到小师弟曾经呆过的地方,你去处理一下那些人。”
  “活口?”莫杉微微侧脸,简洁无比地询问着。
  “一个不要,全都杀了。”易天行的头发在夜风里微微飘着,每一根里都透着令人心惊的杀气。
  “另外就是有一个老农民曾经收留过他,你留些钱,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帮一下。”
  莫杉走了,易天行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取一枝出来用手指轻轻一捏,便点着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看着烟雾在面前的夜空里渐渐飘散。
  叶相僧走到他的身边,与他并排沉默站着。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他缓缓说道:“今天算是我人生最幸福的一天,我很满足。佛要人悟,必要人失去,方能明悟万物皆空的道理……我有些担心这些会成为事实,我不会容许这种狗屎事情的发生,所以今后我会努力地保护我身边的幸福。”
  叶相僧合什无语。
  处理完这些事情,回到卧室里,发现胖儿子已经在蕾蕾的怀里睡熟了,大人小孩正躺在床上,俱都轻闭着眼。
  易天行蹑手蹑脚便往床上爬,却惊醒了蕾蕾。
  蕾蕾看见是他,不由羞嗔道:“你去和叶相睡去!”
  易天行讨了个没趣,只好挠挠鼻子,从床上抱起自己的枕头铺盖,忽然想到了件事情,无比慎重说道:“蕾蕾,这几天你得向学校请假,以前养鸟我在行,现在忽然变成大胖小子,我真不知道怎么带,我可没有当爸爸的经验。”
  邹蕾蕾愣了一愣,忽然啐了他一口。
  “难道我有当妈的经验?”
  ……
  “你说咱们这儿子,到底是男是女?”
  “不男不女,是为人妖也。”
  “找死。”
  “雀乃兽身,本来非人,此时却变作人……那不是人妖,便是妖人。”
  “讨打!”
  “嘘,轻声点儿。”
  “对了,现在是人形儿了,得取个人名儿吧?”
  “那是,当然得跟我一个姓,叫易小明怎么样?”
  “小明?易天行同学,我深刻怀疑你的审美情趣。”
  “……那咱们亲一个,看看有没有情趣……”
  在某人的无耻偷香中,刺激忙碌感伤兴奋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第八章 初次教育
  正是一年秋高时,清晨时分,路上晨光熹微,高树叶儿轻摇,空气清新无尘。树下的马路上却有两个嘀咕不停,往归元寺赶的可怜人。
  邹蕾蕾怀里抱着正在睡觉的胖儿子,向旁边的易天行埋怨道:“这么重,你抱。”易天行苦着脸把小家伙接过来,说道:“是得减肥。”
  小两口不过是刚满十八岁的年青人,却抱着孩子,提着包袱,那模样看着格外有趣,就像是回娘家的新婚夫妻一样。
  进了归元寺,相熟的知客僧看见他来了,又看见他怀里抱着个胖乎乎的小孩,大感意外,凑上前来说道:“易师兄,这是哪儿拣的小孩儿?”
  “去去,你才在路边拣小孩儿。”易天行没好气地应了声。
  那知客僧嘿嘿笑了声,用手去摸小家伙圆乎乎的下巴,一下便把小家伙儿给整醒了。小家伙转着骨碌碌的眼珠子,发现身周是归元寺,是自己除了省城大学最熟悉的地方,感觉安然,复又沉沉睡了下去。
  懒得和身边围拢过来面带好奇的僧人们解释,易天行一手抱着娃儿,一手拖着蕾蕾的手便往后园去,将将走到偏殿时,斌苦大师迎头撞了上来。
  老和尚正在刷牙,一口的白沫子让这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多了几分可爱的生活气息。
  他看见这三位,赶紧咽口清水漱了漱,用毛巾随意擦了下,问道:“这孩子是谁啊?”凑上前去一看,却感到易天行怀里这小家伙体内丰沛至极,至阳至烈的气息,不由唬了一跳,手指抖着说道:“哎呀,难道是那位。”
  老和尚看见胖小孩儿,又惊又喜,伸手便要从易天行怀里抱过来。
  易天行正准备把孩子给他,不料胖小子悠悠醒来。胖小子看见这眼熟的老和尚,不由翻了个白脸,奶声奶气地说道:“老秃驴……不要。”说完这句话,便紧紧地抓住易天行的衣领子。
  易天行的脸都白了,蕾蕾非常不好意思地对斌苦大师笑了笑,这一家三口便进了后园。
  “抱进来给我瞧瞧。”
  在汇报完了小朱雀变身为人的奇妙经历之后,茅舍里的师傅大人嗡嗡的声音在后园里响了起来。
  看着蕾蕾抱着孩子闲庭信步般进了茅舍,易天行不知怎的,竟有些吃醋的感觉,这茅舍,外有伏魔金刚圈护着,但没想到自己的老婆进得,自己的儿子进得,偏偏自己这正宗徒弟却进不得。
  气煞人也。
  茅舍里陷入一片安静,不知小朱雀看见自己最为害怕的师公后,又会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易天行在外守着,斌苦大师向他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去了禅房。
  “护法,再过些天,我们要南下游历。”
  “全国的大庙我们不是都走过了吗?”易天行疑惑问道。
  “南方还有些大德未去拜访。”
  “真麻烦。”
  斌苦大师微笑道:“您的身份一日没有得到某些方面的认可,我们就只有个民间身份,所以要和各寺的师兄弟多多交流。”
  “梅岭草舍究竟是什么地方?”
  “俗家修行之地,源远流长。”斌苦大师附到他耳边轻轻说着。
  ……
  易天行从房里出来之后,脸色显得多了几分凝重。
  蕾蕾已经抱着孩子,在后园的湖畔等着他了。
  “师傅,这孩儿将来该怎么办?
  老祖宗嗡嗡的声音又在后园里响了起来:“这小雀儿既然化为人形,那就先学会做人吧。”
  “啊?”
  “天地人神鬼,俺们门中这些家伙,都不其中,既然难得化为人形,当然要学会做人。”
  “做人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易天行腹诽道。
  “入世方能出世,它不变成人,又怎么入世?再说了……”老祖宗尖声道:“俺家当年也是想向人类学得一二,便是在海上漂浮十余年头,才遇着祖师,连使筷子吃面条都学了三天……如今这雀儿命好,有你管教,如此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嗯?”易天行傻了眼,“您这意思,是让这孩子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然也。”老祖宗认真说道,茅舍里的那道袈裟却在微微抖动,似乎在忍着笑。
  “可是它木有小JJ。”易天行愁眉苦脸道。
  “废话,鸟什么时候有鸟过?它现在人形还不稳定,等它再大些,再养几年,自然会有性别。”
  “既然这胖墩儿要和我一样在这世间打滚。”易天行恭恭敬敬说道,“那便请师傅给这孩子赐名。”
  “悟字辈下面是什么?下面的下面是什么?俺记不得了,若哪日你见着师公了,你请他给你孩子取名。”老祖宗说着,话语里总是似乎有些偷笑的感觉,“现在随便叫吧。”
  “朱雀乃至尊至贵黄红凤凰之幼体,当然,徒儿也不知道这说法对不对,小肥鸟初涉尘世,雏音将啼……干脆叫它凤歌怎么样?这名字挺帅气。”易天行挠挠脑袋。
  邹蕾蕾在旁边抱着满脸紧张的小胖子,小声提醒道:“取这名字,会被人打的,还是换一个吧。”
  “那……唐朝那个刘禹锡作了首《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孩子长的又圆滚滚的……叫乌衣阿肥?”
  邹蕾蕾翻了翻白眼。
  易天行急了:“谁都知道取名字最难,想当年我取名字的时候,只想取个最简单的一字当姓,用天幸当名,谁知道那姓李的小警察给我改成易天行,害得被人说了好多年,都说我这名太土。”
  “我爸给你取的名字,哪点儿不好?”邹蕾蕾痛斥道。
  “我不管了,小红鸟跟我姓易,名字……就叫易朱!就这么定了!”
  好恐怖的名字,实在是有辱朱雀圣灵。
  蕾蕾妈怀里的小胖子正满脸紧张听着,听着不负责任的老爹,取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字,不由嘴一咧,便想哭:“易猪?……太师公公你在哪里?……快来帮我改名字吧!”
  回书店后,易天行找到神通广大的六处,给小朱雀置办了全套档案。下午的时候,六处便派人把户口本送来了。
  易天行翻开户口一看,很满意地发现自己名字旁边的那栏上填着户主二字。他转头对抱着枕头耍脾气的小家伙说道:“喂,就算对名字不满意,将来你大了自己改成不?”
  小家伙把头一扭,就是不理他。
  邹蕾蕾也怒了:“你也是的,取那么一个名字,谁能受得了?”
  易天行嘿嘿笑着装傻充愣,把这档子事儿糊弄了过去。
  “喂,儿子,你打算玩点儿啥?不至于想学老爹当年拣垃圾吧?”
  蕾蕾纠正道:“我觉得是女儿。”
  一听说要安排将来生活,一直趴在床上蹶着小屁股扮幽怨的小家伙顿时来了精神,爬到床边,奶声奶气说道:“爹……我……上学。”
  “嗯?”易天行略略有些吃惊,心想这小家伙怎么对上学这么重视?他哪里知道,小朱雀出生的时候就是在省城大学的男生宿舍里,那些天又常被他用铝饭盒装着带去课堂,一出生便接触的是校园里的气氛,所以在小朱雀的灵识上刻下了很深的烙印,所以如今化作人形,第一个想体验的生活,自然就是校园生活。
  邹蕾蕾眉开眼笑:“爱学习,这是好孩子。”
  “可是我明年一年可能都要在全国各地的寺庙游走。”易天行想到方才在归元寺中斌苦大师和自己说的话,微微皱了皱眉,“你又要在省城大学读书,也没多少时间,这孩子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谁来管他?”
  一直满脸微笑在房门口看着的叶相僧终于打破了保持许久的沉静:“南无阿弥陀佛,师兄,这孩子就交给我吧。”易天行大喜,心想有这位宅心仁厚,天性纯良的转世菩萨当保姆,那自然是差不到哪里去。
  小朱雀天生不喜欢和尚,正准备说不要,便看见了易天行凶恶的眼神,吓得将这两个字儿生生咽了回去。
  易天行笑着对叶相僧说道:“师兄,那这孩子就交给你了。”略沉忖了会儿,仍然有些不放心地加了一句:“只是……你别把它教迂了。”
  ……
  叶相僧微笑一合什,正准备说话,忽然间眉头一皱道:“有高人来了。”
  易天行也是微微颌首,静声道:“好强的道家气息。”转身对邹蕾蕾说道:“有客人来了,把这小子打扮一下。”
  蕾蕾脆脆的应了一声,便把今天刚买的童装往小朱雀身上套,是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裤,然后将小朱雀的那披肩长发也梳的滑顺无比,在顶上系了一个小鬏儿,看着精神无比。
  小朱雀一身淡粉,再配上圆圆润润的脸蛋,加上那双灵动有神的眼睛,看着真是可爱至极,胖胖的在这时看着也不再是缺点儿,反而透出分憨拙可爱来,看着像个小丫头,又像个小胖子。
  蕾蕾得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伸手轻轻拍了拍它粉嘟嘟的脸蛋儿。
  便在这时,小书店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请问易先生可在?”
  叶相僧走过去卸下木门,木门外站着几个发须皆银的老道士,道士们身上都背着长剑,墨水湖畔走的行人们看着这些打扮怪异的道士,都在指指点点。
  叶相僧将这些道士迎进门内,合什一礼。
  这些道士发现竟是看不透这和尚深浅,不由更是感觉易天行这处是深不可测,也是恭谨回了一礼。
  进得内室,易天行站起相迎,认出是武当山上的那几位,不由呵呵一笑道:“诸位道长,许久不见了。”
  领头的乃是武当山内门掌教真人,他呵呵一笑道:“那日在金殿处,对易先生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易天行笑道:“无妨无妨,那天在诸位前辈的帮助下,小的倒也练会了高台跳水,有得有失。”
  众人相视一笑。
  易天行是想着道门将来可能是自家儿子的大助力,所以小意接待着,这些道士们今天来却不是看他,略一寒暄,便将目光投射到床上那粉雕玉琢般的孩儿身上。
  “无量寿佛。”
  众道士面色肃敬穆然,齐声向床上那婴孩儿行了一礼。
  小朱雀此时不知为何,没有了平时的活泼顽皮,反是面色平静,微微颌首。
  道士们不再多言,挨着顺序依次上前,每一个道士上前一礼,便从自己的道袍里取了一件事物,恭恭敬敬地放在床前。
  一柄看上去有些老旧拂尘,一个耀着非凡间光芒的金刚圈,一本书页微微发黄的道家经书。
  最后上前的是那位修为深厚的掌教真人。
  他先对着小朱雀行了一礼,然后赞道:“朱雀挥洒三波水,道心真假如何清,龙虎殿前三千岁,今日欣见君重临。”
  然后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块粗布,恭恭敬敬放在小朱雀身前。
  一直紧张安静坐在小朱雀旁边的邹蕾蕾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武当掌教真人温和笑道:“这是本山阖山道士织的三丈土布。”
  易天行心想他郑重其事拿出来,肯定不简单,问道:“有什么奇妙?”
  “这是先天火浣布,不惧火燎。”掌教真人望着他笑咪咪说道:“易先生今后也不用再担心赤身裸体了。”
  易天行先是一喜,后又是在心中一声冷哼,心想当初怎么没见你们送来?如今知道朱雀化形为人了,要穿衣服了,赶紧送来巴结——敢情自己这当爹的还是占了小家伙的便宜——饶是如此,他仍然是有些感激。
  道士们也不多话,复又向小朱雀行了一礼,便齐齐退出了书店。
  “这便走吗?要不要嘬一顿再回山上?”易天行留客都显得没有太多诚意。
  掌教真人行了一礼道:“不便过多打扰圣灵,今后烦请易先生多加看护,敝山上下不胜感激。”
  “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然要上心。”易天行在心里这般说着,面上仍然是恭敬说道:“道长放心……只是此事太大,还请道长……”
  “明白。”掌教真人知道他担心什么,“我会与秦门主说上一二,应该不会有太多人来打搅先生生活。”
  “如此便多谢了。”
  道士们飘忽而来,飘忽而走。易天行站在小书店门口,看着那些看热闹的人群,不由苦笑了笑,皱眉道:“希望以后不会出什么事就好。”
  转身进屋落门,走进内屋,从叶相僧手里接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正襟危坐了几分钟的小朱雀终于不用再装了,一下子滚到邹蕾蕾的怀里,赖着不肯动,奶声奶气地说道:“累累。”
  “累什么累?”易天行喝道:“成天就知道赖你妈怀里,也不动两下,现在小,还可以说胖乎乎的可爱,将来大了怎么办?如果将来是个女儿身,这么胖怎么嫁人?”
  邹蕾蕾抱着小朱雀白了他一眼,解释开小家伙的头发,重新往后梳成,扎了一根马尾,骄傲说道:“将来大了,这长头发,也有艺术家气质。”忽然皱眉道:“昨天洗澡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小家伙头发里怎么有一络白头发。”
  易天行走了过来说道:“那是师傅以前植在它额头上的冰蚕衲,天袈裟大阵里的一片。”
  他忽然想到了些什么,着急说道:“快起来,跟爹我跑步去。”
  邹蕾蕾疑惑问道:“怎么了?”
  “你刚才一提艺术家我想起来了,这孩子必须马上减肥,不然将来长大了,变成……刘欢那样怎么得了?”
  易天行恶狠狠说道,小朱雀委屈无比
  又过了些天,莫杀带着满身风尘回到了省城。
  易天行正抱着小家伙看大唐双龙传,见她回来了,高兴说道:“辛苦了。”接着对“易朱”说道:“这是你师姐,叫姐姐。”
  小朱雀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称呼,细声细气地喊了声:“姐。”
  莫杉看见这小师弟也是无来由的高兴,伸手抱了过来,但毕竟没有抱过孩子,有些手忙脚乱。
  叶相僧在旁边看着皱了皱眉,一把提过易朱两只胖乎乎的小脚,便倒提小鸡一样把叽哇乱叫的易朱提进了内屋。
  “大师……”莫杀见着叶相动作粗鲁,不由有些不忿。
  易天行倒无所谓:“严师出高徒,由他去整。”他知道叶相是怕莫杀身上的凶恶煞气感染了小家伙,也不说破,转而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没有找到。”莫杉干净回答道。
  “嗯?”易天行是知道这位杀手女子的本事的,听见她说连一个人贩子都没有找到,知道事情不是那么简单,“怎么回事。”
  “都死了。”杀手女子回答的干脆,易天行知道是说人贩子都死了。
  “怎么死的。”
  “火烧的。”
  “谁烧的,是五行控火还是三味离火?”易天行皱了眉头。
  “九天玄火。”莫杉看了看里屋,她那位外表可爱的小师弟正在里面玩耍。
  ……
  易天行倒吸一口凉气,身上有些发寒,霍然转身进了里屋。
  “叶相,你给我收拾这个会撒谎的小王八蛋,让他默写三百遍心经!”
  “不要问为什么,如果你不想省城里多了一个会放天火的杀人魔头,最好把他看紧点!”
  “观自在菩萨……”小小的胖手捏着毛笔,在纸上艰涩无比地一笔一划着,小易朱每写一个字,便要滴一滴泪,然后旁边的叶相僧就赶紧用武当掌教真人送来的土布给他揩一下,一道火光闪过,纸上便多了个墨字,小孩子罚默写,看着可怜无比。
  易天行冷冷坐在小木桌的对面:“我是你爹,所以我有保护你的责任,那些想害你的人我会处理。要知道你虽然是小孩子,但有比大人还要恐怖的力量,现在你却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和阅历来判断这种事情。也就是说,你现在还没有资格去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他叹了口气:“其实……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包括我在内。但是,如果迫不得已出现这种情况,我愿意来承担这种罪孽,而不愿意你沾染一点点血腥。之所以罚你写心经,是要告诉你,运用自己的力量,必须要想到后果,以及这种后果是不是必须的。”
  小易朱又流了两滴泪,叶相僧赶紧拿先天火烷布接着。
  小家伙抽泣着说:“我明白,只是那些人欺负我。”
  莫杉冷冷站在里屋的门旁,脸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表情,心想有人要欺负自己,当然得抢先把别人杀了,这小师弟做事的方法,自己很欣赏,不知道师傅大人在这里生什么气。
  “对等待遇,这是我对敌人的方法。”易天行伸出一根手指,语重心长地说道:“别人打你,你便打回去,别人要杀你,你便杀回去,别人要卖你,记住了,将来再碰见这种情况了,你把他打晕,然后交给你师姐,让你师姐把他卖到非洲做盐水鸭去。”
  正暗自拜服于易师兄高尚德性的叶相僧一愣,心想这教育似乎也比较失败。
  易天行最后微笑着说道:“生命这玩意儿,宝贵又脆弱,一定要慎重。”
  “迂腐!”以杀人为业的莫杉终于忍不住小声批判道。
  “易师兄教小孩子的太过暴戾。”大慈悲的叶相僧摇头合什叹道。
  易天行摇头无语,他只是不希望这孩儿过早地接触到人世间负面的情绪,又担心他受人欺负,一旦为父,自然有些患得患失。
  “这件事情,谁也不准说,尤其是不要让蕾蕾知道。”
  一只火鸟,三个老师,真不知道会教出一个什么样的存在来。

  第九章 大海
  “我今年多大了?”易天行蹲在小书店门口的台阶上,有些恍惚问着,手里夹着根刚点燃的烟。
  穿着那身布袈裟的叶相僧蹲在他的旁边,听他发问,疑惑地转过头去:“师兄难道不知道自己多大。”
  “嗯嗯,应该满十八了。”易天行扁扁嘴:“怎么觉得自己的心态有点儿像八十?为人处事也都特象一老头,挺没劲的。”
  “那是你压力太大了的缘故。”
  “嗯,猛然间就多了个小家伙要养要教,确实挺有压力。”他用力拔了一口烟,84MM的纸卷猛地燃烧到了黄纸处。
  扔下烟卷,用力踩了两下,他往书店里走去,随口说道:“我带小朱雀出趟门,大概明天晚上回来,明天蕾蕾如果来了,你让她不要着急。”说着便抱着满脸困意的小易朱从房里出来,往省城西面走去。
  “你去哪儿?”叶相僧在后面喊着。
  易天行摆摆手没有回答。
  省城西面是一处军用飞机场,机场上方没有高架电线,四周没有高层建筑,头顶上的天空分外干净,根本不可能有民航的飞行器经过。
  他抱着小易朱站在机场外面数里的山上,静静说道:“你老爹我没飞过,你怕不怕?”
  小易朱攥紧了他的衣领,细声细气,却异常勇猛应道:“不怕。”小家伙心里早就想飞了,变成人形后走了上万里路,让它深深怀念有翅膀时的快乐。
  易天行直直站在山上,身周气息微微流动,山顶矮树轻颤……坐禅三味经极小心地运了起来,那枚青莲道心温柔地抚摩着红玉盘般的真火命轮,一道道天火的片段被连绵不绝地运至脚底。
  “起。”
  两道天火从他的脚下喷出,顿时融化了他脚上的皮鞋,一触地面,激起无数灰尘,火焰漫过,烧焦了一大片草地。
  而他的人也被这巨大的反震之力震的猛然往天上飞去!
  ……
  然后画了一道完美的弧线……以更快的速度坠落。
  碰的一声巨响!
  被砸的灰头灰脸的爷俩从一个大坑里爬了起来,小易朱紧张地搂着他的脖子,柔嫩的唇瓣抖着说道:“爹,摔了。”
  “我知道。”易天行没好气地站了起来,“我又没飞过,今天第一次试飞,失败自然是允许的,这是爹要教你的第一个做人的道理——失败,是成功的妈妈。”
  “嗯。”小易朱点点自己胖乎乎的脑袋,认真说道:“蕾蕾妈是失败,我是成功。”
  先不理会小朱雀的理解能力,只说易天行复又小心调整自己脚下喷火的剂量,不知摔了多少次,终于仗着他们爷俩金刚不坏的耐摔材料和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终于成功地离地而起。
  易天行抱着孩子,脚下喷着两道妖异流彩的火焰,在夜空中摇摇晃晃着,狂喜叫唤道:“飞起来了!”
  自打去年在归元寺里小朱雀被老祖宗捉进茅舍那次,他悟了脚下喷火加速的道理后,便一直有着想要飞到天上看看的欲望,今日终于达成现实,不由满心欢喜。
  飞翔,本来就是人类的终极理想之一,易天行虽为妖,却也摆脱不了这种诱惑。
  怀里的小易朱叹着气摇摇头,心想老爹也太容易满足了——如果自己还是鸟身,这飞还不是和走路一样简单。
  易天行自然不会倚仗这点操控能力便敢满天乱钻,又用心学习了一下喷火的方向和力度,在成功完成几次离草地三寸的试验后,终于凭借着自己对身体每一丝肌肉的强大控制力量,掌握到了“飞行的真谛”。他鼓起勇气对小易朱说道:“咱们走。”
  “爹……”小易朱不知道老爹大半夜抱着自己出来试飞是想玩什么,刚想着,便感觉自己浑体一轻,夜风袭来,自己已经到了半空之中。
  易天行脚底喷火,迅而加速升到极高的夜空中,他尝试着转弯、下降……发现一应纯熟之后,终于勇敢地脚踏天火,叽里哇啦,摇摇欲坠,如饮醇酒般……往南边飞去,只在省城的夜空上留下一道火红色的拖曳线条,看着艳丽无比。
  ……
  秋夜的天空一般是极高而远且清淡的。
  而易天行人生第一次飞行在夜空之中,却感觉这处似乎与人间不一样,此处的天空极低而近且寒冷,满天的繁星近的似乎伸手可摘,身周的雾气呼啸而过,扑面的夜风直灌鼻孔。
  他有些恐惧,虽然自己不是没有从高空坠落的经历,但这种空荡荡的毫无着力感仍然让他不很适应。
  他怀里的那位却似乎感受到了很久没有感受过的味道,十分惬意的咪着眼,舔着嘴唇。
  夜空之上,连只飞鸟也无。
  只有一个脚底冒火的妖异黑影在破空而飞。
  “人生,真是寂……”最后一个字被扑面而来强烈夜风吹进了肚子里,易天行微微咪起眼,闭嘴不再酸言酸语,体味着这飞行的快感和疏离感。
  怀里的小易朱却是身子猛然一紧,今天前半夜,他还惹自己的老爹生了场大气,默写了几百遍心经,老爹怎么会这么好心带自己来天上玩?
  难道他准备把自己给扔了?
  小朱雀这般一想,愈发觉得这是可能,不由肝肠寸断,眼泪成诗,双手紧紧地搂着易天行的脖子不松,一连串的眼珠子从眼眶里滑了出来,从极高的天空上坠落,耀着红红的光芒。
  “噫,有流星?”易天行发现脚下有几粒光亮正向地面飞去,愣了愣,才注意到怀里的小家伙正在哭。
  “哭啥呢?”他问道。
  “没。”小家伙轻轻用白白胖胖的手掌替老爹把胸前的火苗拍熄,像是在讨好一样。
  “儿子,你以前在天上飞,看到的也就是这些景色吧?”易天行迎着呼啸而来的夜风说着。
  “爹,我们,去,哪儿?”小家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字一句问道。
  “海边,我们去看日出。”
  易朱放下心来,靠在他的怀里,轻轻用脸蹭蹭。
  “也许总有一天,我要飞到这大气层外面去看看,只是希望那天会来的晚一些。”破风飞行的易天行望着头顶的夜空,微微笑着,一低头,才发现孩子已经睡熟了。
  易朱一觉醒来,并不熟练地用自己的小胖手揉揉眼睛,便看见了自己那位十八岁的父亲的脸,那张平常朴实的面孔微微笑着,双眼直视着前方,晨光拂来,整张脸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光芒里。
  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轰然如雷。
  小家伙下意识地偏了偏脑袋。
  易天行看见他醒了,笑了笑,用手指指着大海深处的方向:“第一次飞,第一次看见海,感觉很好。
  海的深处平静着,海的近处咆哮着,数条白色浪花做成的绶带挂着海面上作着装饰。
  太阳已经从海水里挣脱出来了,天上有被朝阳染红的彩云,反衬着碧天更加干净。
  小家伙爬了起来,有些困难地在年轻父亲的身边坐下。
  “漂亮吗?”
  “嗯。”
  “现在你是人了,所以要学会用人的眼光来看待世界,要学会用人的眼光来找到世界的美好。”易天行微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带你来海边的原因——好男儿,胸怀像大海。”
  小家伙侧着头,听着对他来说有些深奥的说话。
  易天行轻轻拍拍他的脑袋:“昨天夜里我才醒过来,我才十八岁,根本没有拥有作一个父亲应有的……很多东西,所以想到你今后要在人生间打滚,不知道应该怎样教育你,我很有些心慌……我和你一样,都不是单纯属于这个世界的,但不一样的是,我小的时候,爷爷就死了,我一个人孤单的长大,所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什么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慢慢感受。”
  “而你不一样,我在你身边,所以我想让你能过的比我幸福些,少走些弯路。”他微微笑着,笑容却有一些苦涩之意,“我小时候有些自闭……”
  他也不理会孩子听不听得懂,自顾自地说道:“在县城里,没人打得赢我,所以那时候我最嚣张,也最冷漠,幸亏后来遇见了你妈……后来来了省城,忽然知道了很多修行人的存在,发现有些人居然是我打不赢的,所以我才开始嬉皮笑脸,应付着,但心里却是蛮舒服,因为毕竟发现自己不是孤独的存在。”
  “要入世,便要学会与人交往……等等,等等。”他着急的抓着头发,“怎么说的有点儿乱了,你等我组织一下语言。”
  小易朱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易天行又开口说道:“你在路上杀了那些绑匪,我虽然生气,但最主要的是有些恐慌,我担心你会过多的倚仗自己超出世人的能力来获取一些在我看来很无所谓的东西。”他点点头,似乎是为了加强自己说服小孩子的信心,“你我都可以很轻松地用能力来获取一些正常人奋斗许多年都难以得到的东西,比如财富,比如权力,比如地位什么的,我怕你被这些欲望蒙了心,当然你现在还小。
  易朱忽然开口说道:“钱,很好。”
  易天行望着他傻了,半天后才说:“钱固然好,但有位哲人说过,我们应该让钱作我们的奴隶,而不是去作它的奴隶。就像高阳县城那个古老头儿,天天晚上睡觉枕头下都要放把手枪,这样的人生有什么乐趣可言?如果我们为了钱什么都敢做,没有一丝畏惧心的话,那我们算什么?”
  “钱的主人。”易朱有点儿油盐不进的意思,当然,主要是易天行的教育手段比较落后。
  ……
  “不管了!”易天行朝着大海狂叫了一声,转过头笑咪咪道:“要不要下海去玩?每天早上这里都有中华白海豚来玩的。”
  小家伙摇摇头,脸上有些畏惧。
  朱雀性火,对水有天生的抵触。
  易天行却不管这么多,脱下衣服,又极野蛮地剥光小家伙身上的淡粉色连衣裤,挟着小家伙便跳下礁石,重重地摔进海里。
  温柔幽蓝的海水包围着他们,水里的鱼儿们被这些不速之客吓得远远游开。
  惊慌失措的小易朱毕竟不是凡人,经历了初始的恐惧之后,很快便适应了海底的压力的水的包容,学着老爹的模样,用自己的皮肤贪婪地吸取着海水中的氧分。
  易天行牵着它的手,往海里游去。
  父子俩从水底探出头来,咯咯笑着往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游去,渐渐变成两个小黑点。
  坐在岸礁上,爷俩轻轻一抖身子,体内的天火便冒了出来,瞬间将身上的咸水蒸干,在身上留下淡淡的一层盐粒。
  “雪啊,爹。”小家伙嘻嘻笑着,笨拙的用手指头摸着易天行胸膛上的盐粒。
  易天行吃痒,呵呵笑着:“这是盐,咱爷俩再加把劲儿,这玩意儿烧掉得要一千四百多度。”说着爷俩鼓着脸颊,像两个气鼓鼓的青蛙,将天火从身体的每一处毛孔里逼了出来,嗤嗤响着将盐粒融掉蒸掉。
  海风徐来,带着丝丝腥味和凉意。
  “一要和你讲道理,我便有些笨,有些口齿不清。”易天行微微侧着头咪咪笑着:“但刚才带你去海里玩了一趟,你觉得和那几条海豚好玩吗?”
  “嗯。”易朱用力点点头,“它们会说话。”
  “人也一样。”易天行想了想说道:“大部分人和海豚一样,只要你对他好,他也就会对你好。”
  看着小家伙疑惑的眼神,知道它想起来了回家路上碰见的那些歹人,易天行说道:“当然,也是会有人渣的。”
  “爹想说甚?”
  “和人玩与和海豚玩是一个道理,我们开始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确定对方,同时也要让对方确认你没有恶意,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个比较良性的互动。你我比一般人强太多,所以更要小心一些,如果你想和我一样有正常的人际交往的话。”易天行静静说道:“我这十八年就是在感受着人间最寻常的事情,觉得人生挺幸福,所以希望你也能有幸福人生。”
  小家伙似懂未懂地点点头。
  “爹,碰见人渣咋办?”
  易天行认真说道:“要进行认真的判断,如果对方真是无可救药的渣,那就把对方打成渣,因为鲁迅先生说过,垃圾是不会自动走进垃圾箱的,需要我们动动手,但要注意不要留太多麻烦,打扫垃圾如果用力过猛掀翻了垃圾箱,满街卫生纸飘着,可不是什么好风景。”
  “鲁……什么……是谁?”
  易天行摸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这点你要和你师公好好学习,要知道他当年只是只文盲猴儿,后来随菩提祖师也就是看些道藏,课外知识基本等于零,如今也是自学成材了。”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拍脑门道:“儿哎,爹想起来你排什么辈了,广大智慧真如性海颖悟圆觉,你应该是觉字辈的。”
  小家伙翻了翻白眼,心想难道“易嚼猪”比“易猪”就能好听到哪儿去?
  “你还小,我给你讲这些也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易天行看着头顶那片湛蓝有如瓷器的天空,皱了皱眉:“我总有感觉,将来的某一天,我可能会被迫离开你们,所以我希望到时你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也能幸福地活着,保护你身周关心的人,而不会伤害到无辜的人。所以我今天才会有些急着教你这些——我自己或许也不是很明白的事情。”
  小家伙轻轻抓着他的手。
  “万事有始有终,海岛亿年来在这水中升升降降,青山渐成沙丘,河流变了模样,世界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永亘不变。”易天行看着远处的海平线,出神说道:“千秋变化,却让你我有机缘出现在这尘世中,本身就是件极幸福的事情。所以生命本身,便是值得我们去细细体味的美好,不可轻忽,不可粗暴。应该像煎小鱼儿一样,小心盯着,一刻不放,但别太使劲儿翻它。”
  “当然,可能会有某些强大的存在会逼我们去翻鱼。所以我们必须保留选择的权力以及保护这种自由的实力。”易天行转头望去,平静说道
  在他的目光极处,遥远的大屿山上的大佛像在朝阳下闪着金光,看着庄严华美无比,气势逼人。

  第十章 看电影
  今年的省城大学流行养秋蚕,蚕宝宝们吃着质量不是那么好的叶子,可怜地吐着丝结着或白或黄的茧,成为数日的欣赏品后,便被女学生们扔进了垃圾箱里,成为了老鼠们玩耍的对象。
  秋蚕之后的流行是绣绣,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绣花,那种事情难度太大,现在的女生没几个有那种耐心和眼力,现在玩的是有网眼帮忙定位的十字绣,这风潮流行的时间比较长久,毕竟是号称几世纪时欧洲的皇室就开始玩的游戏,自然有它生命力旺盛的道理——所以现在蕾蕾寝室里的几个女生都在自习室里挑灯夜战,只留下了姑娘家一个人。
  蕾蕾这时候正看着眼前的一堆蚕茧发愁。
  这些蚕茧是她从垃圾堆里拣回来的,不知道是外面太冷还是什么的原因,一直放了几十天,也没有动静,没有看见蛹化为蛾,然后飞向这心地善良的小姑娘专门备好的棉纸上产子。
  “唉……”她叹了口气,把蚕茧捧在手心里,然后收到桌下的盒子中,最好别让同寝室的女生看见,那几个女生如果发现屋里有某种可能四处撒子的可怖存在,可能会惊叫着逃回老家去。
  放下蚕茧,她习惯性地从床边拿起了一个书包,开始缝针线。
  书包是明年小朱雀上学时候要背的,易天行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塞给她一个旧旧的编织袋,非让她给缝到书包的里子去,说是神话里的那种空间袋。
  她将那编织袋翻来覆去看了许久也没有看出所以然来,不免有些怀疑自己那一位的大脑正常程度——编织袋挺大的,要把它缝进一个小小的书包里,真是一项很有挑战性的工作——不过今天她去书店的时候,叶相僧神神秘秘地告诉她,那爷俩不知道跑哪儿去玩了,于是想推卸女红重任的她只好含泪继续用针尖衡量自己的指尖坚韧程度。
  ……
  冬天快来了。
  生命力过于顽强的树叶还死硬地抓住枝干已经发枯的枝丫不肯放手,从而被寒风吹的肢离破碎,只剩下可怜的细细的叶络在半空里摇晃着,有着悬尸示众一般的悲壮。
  下课后的邹蕾蕾走在校园中,浑身微微散发着淡淡的清新味道,头发被随便地用块白手绢系在脑后荡着,穿着一件淡灰色的毛衣,下面是深蓝的牛仔裤,清清爽爽、简简单单的打扮,配上那副清水般的面容,不知不觉引来许多小男生们的目光。
  身边的女生揽着她的胳膊打趣道:“有没有兴趣?”
  邹蕾蕾黑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大疑惑:“什么兴趣?”
  女生努努嘴,朝着那边男生的方向:“咱们班的贺大人好象已经约了你几次了。”
  贺大人,省城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一年级三班班长,姓贺名天翔,邹蕾蕾同学的追求者之一。
  邹蕾蕾先是望着男生堆中那个长的还挺清俊的男生无由一笑(姑娘家只是觉得这种事情比较好笑),接着陷入了冥思苦想。
  “那个贺大人叫贺……什么?”
  她身旁的女生先是一声惊叹,接着露出不可教化的神情叹道:“上学好几个月了,别人约了你几次,你连贺大人叫什么都不知道,这事儿要是让班长大人知道,他那颗小心肝儿一定会碎成三百六十五块。”接着想到了什么,狐疑问道:“你最近常常不在学校里住,你到哪去了?老实交待。”
  邹蕾蕾一下傻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女生嘿嘿笑着逼问道:“夜不归宿,很大的罪名噢,老实交待,是不是在校外谈了男朋友?”
  邹蕾蕾的脸一下就红了。
  女生惊叹道:“难道是真的?快说快说,是哪个学校的?是不是政法的?难道比贺大人还要帅?”
  “嗯……”邹蕾蕾脸皮虽然薄,但不会效一般小女儿形状遮遮掩掩,低头抖着声音说道:“我男朋友现在没读书。”
  “啊?”那女生顿时想到最近流行的傍什么的事情,心想会不会说中了邹蕾蕾的伤心事,赶紧住了嘴。
  邹蕾蕾第一时间发现女伴的误会,赶紧说着:“别瞎想,他现在在开小书店。”
  “哟,小老板,成功青年企业家的模式,嗯,有钱途,蕾蕾你要抓住。”
  “我抓他?”邹蕾蕾一翘唇角,正准备表示一下自己的不屑,忽然想到这几个月来自己与他的关系,不由一阵惘然,心想自己正双九年华,日子都还没过清楚,就已经开始学习当妈了……真是很吃亏亚!
  二人正说着,先前提到的那位贺大人,却被邹蕾蕾起初那莫名其妙的一笑打了针“鸡血”,讷讷然地走了上来。
  “邹蕾蕾,呆会儿有空吗?”
  邹蕾蕾还正想着和女伴怎么解释,忽然看到身前忽然多了一位有些“陌生”的男同学杵在了自己面前,不由愣了,一时没有回答。
  她的身后传来一声很有礼貌的回答,替她解了围。
  “实在抱歉,她呆会儿要去给儿子上品德教育课。”
  易天行抱着小易朱,站在邹蕾蕾的身后笑咪咪地回答道。
  ……
  如同中了石化术,场中七八个人顿时僵在了前一刻的动作上。
  “嗯,邹蕾蕾你现在在做家教吗?”贺大人寻求着最后的一线曙光。
  而这曙光也被一个小孩儿奶声奶气的声音无情地击散在了地平线之下。
  “妈,抱抱。”
  不请自来的易天行怀中那个可恶的小孩子向邹蕾蕾伸出了双手。
  邹蕾蕾满脸通红,却又不得不满是怜爱地接了过来,轻轻哄着,旋即狠狠瞪了幸灾乐祸的易某人一眼。
  如果是动画片,看到这一幕的邹蕾蕾的同学位肯定会齐齐往后倒去,摔个四脚朝天。即便是现实中,突然发现如此不可思议之状况,众人仍然忍不住发出倒吸凉气的声音。
  “你儿子?”贺大人脸都已经白了,哪说得出话,这是蕾蕾的女伴惊奇问的。
  邹蕾蕾用细如蚊鸣般的声音解释道:“干儿子。”然后满脸羞红,拖着易天行的手以日行三万里的究极速度向校外狂奔而去……
  过了许久,一教飞机楼前的这些年青男女才从大震惊里醒过神来,纷纷上前安慰面有土色的贺班长。
  “蕾蕾那个男朋友是哪个学校的?”
  “听说没读书,现在在开小书店。”
  “小老板一个。”众人耻笑道,主要是为了安慰班长,胳膊自然不会往外拐:“贺大人放心,蕾蕾一定是因为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才跟了他。”
  恶魔与公主,这就是单细胞学生们首先想到的故事情节。
  有一位学生一直在旁边冷眼看着,这时候终于忍不住冷笑起来:“得了吧,就凭贺大人那块料,没法儿和那家伙争。”
  “说什么呢?”
  “难道我说的不对?你们知道邹蕾蕾那男朋友叫什么名字?”那学生是留级下来的,刚才早就认出来了易天行。
  “叫什么?”有个女学生好奇问道。
  “易天行。”留级学生轻轻说出这三个字,然后潇潇洒洒走了,知道这些小家伙们肯定会再次陷入震惊,一时半会醒不过来。
  ……
  “夸张的易天行”,省城大学合校以来最有传奇色彩的三个名字之一,早已在新生们的耳朵里响起了无数次。
  还有两个名字分别属于“完美的秦梓”、“该死的XXX”——其中“该死的XXX”是省城大学操场对面公厕铁面无私的收费老头,此人曾经成功迫使无数英雄儿男因为两角钱而洒下英雄……那种液体。
  说回易天行。
  传说中,这个男生是拣垃圾出生,从来不读书,却从来不会重修。
  传言中,这个男生“天才绝顶”,一人包揽省城大学首届赌术大赛,中国象棋、麻将、扑克双抠三项桂冠,当时曾引得学生活动中心尖叫不断。
  传闻中,这个男生为了保护学校的藏族学生,而与黑社会大战一场,一人单挑对方数十悍男,打的对方断手断脚,大胜而归。
  此人还曾经进过看守所,险些上过报纸的社会新闻版,钻过好几次警车,学校为是否开除他开过好几次会,而他始终是笑咪咪地在学校里打混。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一直在学校里延续自己传奇的时候,他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退学了。
  记住,是退学,不是被开除。
  便在潮流上忽然退了下来,成就了易天行这三个字在省城大学里的“如雷贯耳”。
  而这人就是邹蕾蕾的男朋友。
  易天行正好笑地任由邹蕾蕾拖着自己的手往校外狂奔,忽然感觉身后遥远的地方投射来崇拜的目光,不由开始飘飘然。
  “孩儿他妈,咱们呆会儿去哪儿玩?”
  邹蕾蕾一个清清爽爽的小姑娘,却抱着个大胖小子,格外好玩。此时听着那厮刻意的话语,不由含羞带怒,别样可爱:“玩你个死人头!”
  话虽如此,难得抽来半日闲的小情侣仍然将小易朱丢进了书店,画抛物线扔到了叶相僧的怀里,然后便极不负责任地开始逛街。
  “今天怎么想到陪我玩?”邹蕾蕾甜蜜地靠在他的肩旁。
  她第一次来省城,便亲眼看见易天行被汽车撞飞,第二次来省城,又碰见了一大堆妖怪,后来又经历了无数奇妙惊险之事,真正情侣间应该有的约会,倒似乎是极少见的福利。
  易天行若有所思:“因为再过些天,我要去一趟南方,据说那里有个挺厉害的人。”
  “斌苦大师让你去的?”邹蕾蕾睁着水灵的眼睛瞪着他。
  易天行挠挠脑袋:“我自己也想去,毕竟说不定能找出些名堂。”
  邹蕾蕾知道这家伙看着耳顺,实际上决定了的事情便很难再改变,也就没有多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两个沉默而亲近地在街上无目的瞎逛着,邹蕾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那个编织袋真是什么空间袋?”
  “当然啊。”易天行眉飞色舞:“国家要玩素质教育,咱们就给小肥鸟整个空间袋,以后不管装多少书也不会显得重,这就叫教育减负。”
  “可是……要缝进书包里很不方便的。”
  易天行忽然愣了愣:“我好象想起来一件事情。”接着不好意思说道:“……那袋子可以缩放。”
  “那你要我缝?!”蕾蕾的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可怜兮兮地伸出自己的左手,把手指上那些麻麻点点的血印子伸到他眼前。
  “啊!”易天行唬了一跳,赶紧捧到唇边轻轻吹着,一面分辩道:“我哪知道你手这么笨。”
  邹蕾蕾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逛街累了,发现不知不觉又逛回了省城大学周边。两个人买了点儿小吃食,便钻进了专放盗版大片,与港台同步,且有双人沙发的观河放映厅,开始享受这对小情侣不多有的甜蜜。
  今天是连场,上下集连放。
  投影幕布上的光反射回来,打在易天行的脸上。
  这部电影的基色是一种怪怪的黄。
  与黄土地中的黄不一样,这黄显得有些让人头晕的丰富,迅而化作嫣红,又成了一堵破落的城墙。
  城墙上有两个人,一男一女,以奇怪的步伐相互走近,继而男人深吸一口气,说了句关于爱情的话,然后深深舌吻。
  城墙的下头,有一人一马三怪的队伍正在往荒漠里走。
  那猴子扛着金棒,背影看着叫一个沧桑。
  ……
  邹蕾蕾下意识地摸摸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金戒指,一转脸,便看见易天行在柔柔反来的电影光线中泪流满面。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回,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
  天边的你飘荡白云内……”
  卢冠廷的歌儿开始响起,录像厅的人们开始退场。
  邹蕾蕾取出纸巾赶紧替易天行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然后将冒着热气的湿纸巾揣回小袋子中,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电影完了,我们先出去吧。”
  “嗯。”易天行嗡声嗡气应道。
  出了观河放映厅,往七眼桥方向缓缓走去,天上的月儿照在府北河上,将那白日里不显清澈的河水耀成一带银光。
  “师傅他老人家真的谈过恋爱啊。”女孩儿前些日子终于知道了老祖宗的真实身份,早就对这种“惊奇”产生麻木无力感的她并没有太多震惊,反而在看了今天的大话西游后,产生了八卦的兴趣。
  易天行脸上泪痕早干:“别想好事,依师傅那性子,学会谈恋爱的难度,不亚于母猪学会上树。”
  “那你哭的那么带劲儿。”邹蕾蕾嘿嘿笑着,用手轻轻拍拍自己的脑袋。
  “那是想到在高阳县中的操场上,你就像那唐僧一样老围着我说个不停,一时忆往昔,不禁黯然。”易天行瘪瘪嘴。
  自然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
  看着周星星演的那猴儿,易天行自然想到归元寺后园里那老猴,一股莫名的悲郁从心底深处漫然而起,迅即占据了他的全身。
  前五百年,后五百年,茅舍孤影,怎一个惨字了得?
  送蕾蕾回了省大,易天行没有回小书店,阴沉着脸去了归元寺,进了山门,也不和僧人们闲话,便沿着那一大片的殿宇开始散步。
  这一大片殿宇便是天袈裟大阵的根本。
  月光陪他走路,将那倔拗的身影投射在寺墙之上。
  渐渐的,他的身后多了很多和尚。
  和尚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奇怪地沿着寺墙走,以为护法又有所得,便俱跟着,斌苦大师也赶了过来,看着少年郎脸上的凶煞气息,不由满脸愁容地赶走僧众,只留下内门里佛法最为精湛的那几个。
  不知道走了多久,易天行终于停下了脚步,黯然叹道:“看不出门道。”接着却是面色一狞,右手轻摇,将尾指上那枚金戒指化作了一把耀着黑光的破旧铁榔头,然后往手中吐了口唾沫,便握紧了这家伙。
  斌苦大师面上紧张之色大作,轻轻一飘拦在他身前,抖着声音道:“护法意欲何如?”
  易天行卷起衣袖,摆摆手道:“这是体力活,老和尚不用帮忙。”
  斌苦大师哀求道:“护法,就算你把这归元寺毁了,也破不了天袈裟大阵根本。”
  原来这少年是准备把这古刹在一夜之间给毁了!
  被瞧出了用意,易天行也就承认,舔舔嘴唇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哪能瞎试的。”斌苦大师哀求道:“毕竟本寺也是佛林一胜地,护法……榔下留情。”
  “哪里来的糊涂话!”易天行皱皱眉道:“我师傅还在里面,区区一座破庙,有什么可惜的。”
  斌苦大师舌拙,只是拦在前面,半晌后才忽然想到什么匆匆说道:“护法,若是毁了这庙便能解脱我佛,那我佛岂不是数百年前便可以做了?”
  “似乎也有道理。”易天行想了想,忽而又呵呵一笑,露出满口白牙:“虽说如此,但师傅他老人家毕竟没试过,我来试试,大不了也就是毁座庙,赶明儿再修也成。”
  说完这句话,便举起铁榔头往寺墙上凿去。
  这榔头乃是神器,斌苦哪敢拦着,满脸愁容地准备看自己寺中的诸多珍贵殿宇化为灰渣残垣。
  轰的一声响,一片寺墙,便被那看着无光无彩的铁榔头挖开了一个大洞,洞沿整齐光滑,宛若天成。
  一下便是如此效果,若再来几下,看来不用一夜的功夫,这归元寺的重重殿宇便会成为历史名词。
  就在斌苦不知如何劝服这不讲理的小祖宗时,一声平日里显得霸道有余亲切不足,今日却宛如玉旨纶音般动听的声音传了过来。
  “别砸了。”
  老祖宗的声音显得有些黯淡。
  易天行跪在后园的茅舍前,犹自不甘道:“全砸了试试,不试怎么知道您出不来?”
  “啊呸!”老祖宗嗡嗡的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响了起来:“如果砸了能出来,俺家早就砸它个精精光光!”
  少年郎有时候会显得倔的不行:“终归你还是没试过!”
  “谁说没砸过?”老祖宗冷哼道:“这寺庙都不知道已经修了多少次。”
  易天行愣了愣,挠挠脑袋,在脑子里如同图书馆的资料里翻了半天,调出了三个日子,试探着问道:“顺治二年、光绪二十一年,民国初年,归元寺大修了三次,莫非这就是师傅您砸出来的结果?”
  “俺家哪记得日子。”老祖宗咕哝道:“换你试试,早过糊涂了。”
  ……
  易天行想到自家师傅被人关了五百年,一肚子邪火,骂道:“娘稀皮,总不能老让你呆在这里边儿吧?虽说好象从两年前在高阳县城起,都是你诱惑着我进了你的门,但这孝字俺还是蛮看重嘀。”
  自己无力救师出门的事实,让他一脑门子烦燥。
  “这泼赖徒儿怎地今日倒是孝心大动?”老祖宗莫名惊诧。
  易天行坐倒在地上,用金刚指在石板上刻字玩儿,石粉簌簌中,他下意识回答道:“今儿陪老婆去看了场电影,生了些感触,很想接师傅您出来,和我们一起玩。”
  “这上有天袈裟,腕上套紧箍,出来一趟不容易。”老祖宗的声音忽然显得很温柔,让易天行有些不适应。
  “嗯……看来只有去找师公了。”他看着天上的疏疏星粒,不自觉的脸上浮现出一片愁容,“看来师傅您还得多住些日子。
  茅舍里沉默许久,然后传出老祖宗清清淡淡的声音。
  “这地方住习惯了,不打紧的。”

  第十一章 三个要求
  墨水湖畔的小书店人丁日见兴旺,加上时不时来蹭饭吃的莫杀、秦琪儿,如今的常住人口竟然突破了六个。原先袁野周小美帮易天行买的两室一厅便不大够用了,所以易天行又花了笔钱把后面的几家住宅也盘了下来,恰恰凑成了一个小院子。
  小院子中间有一棵树,直直向天,后面是如今几个男人住的房间,房里灯光柔软。(易天行一直固执的认为易朱是儿子,这一点深刻体现了他内心深处的封建意识。)
  精力旺盛的小易朱并不需要太多睡眠的时间,或许是因为在那只可爱小红鸟的时期,它已经在省城大学破烂旧六舍外的高树上睡的足够多了。既然不用睡,易天行自然不会错过教育的好时间,所以可怜的孩子现在正踩在高高的凳子上,伏在书桌上,把圆滚滚的小屁股高高地蹶着,一笔一划地用手中毛笔练着字,抄着三字经。
  “人之初,性本善……”这是易天行的新教法,据说书法可以清心。
  在书桌旁,易天行倒了盆凉水,然后把脚伸了进去,下一刻,冰凉的水便汩汩冒出热气来,有些小气泡往水面直翻着,看来温度很高,他反而极舒服地叹了口气:“烫脚真是舒服啊。”
  “以后不要在外人面前哭。”他想了想又说道:“咱爷俩火气太重,喝凉茶也不顶用,你得控制一下,不然明年去上学,一不乐意便把教室烧着了怎么办?”
  易朱脆生生地应了句。
  叶相僧在一旁皱眉,他手里的经书被卷成了一个小卷:“小孩子要哭,怎么忍得住?”心肠慈悲的和尚总是比某位亲爹看着更有舐犊之情。
  易天行没有理他,转而问道:“叶相,要不要烫脚?这热水是随时随地都有的。”
  ……
  “大冬天的,烫烫脚再睡是舒服些,我只是怀疑你的脚能不能感受这种快乐,或者你是装出来的?”
  说这句话的不是叶相,是从小书店外面走进来的秦琪儿,那黑黑的马尾辫在灯光下活泼摇动着。
  “有回信?”易天行把脚从盆儿里拿起来,踩在盆沿上。
  秦琪儿煞有兴趣地看着他脚上的水珠缓缓地被蒸干净,看着他把脚穿回布拖鞋里,摇摇头,带着一丝不知所谓的神情说道:“这么厉害的神通,却只知道用来洗脚,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易天行从她手里接过一封信,一面拆着封口一面随口应道:“神通这玩意儿不是专门用来杀人的,是应该用来让人过的更舒服的。”
  看了那薄薄一页的信,他皱了眉:“你父亲要见我?”
  “是啊。”
  “最近不行,最近我要出趟门。”
  “不急,大概是一个月后,到时候省城六处要开游园会,我今天也是顺便请你们去玩。”
  “游园会?”易天行好笑道:“一群国家修行人员凑在一堆玩小学生的游戏,不嫌闷吗?”
  秦琪儿叹了口气:“六处本来就不方便与外界有太多联系,除了以前的周主任不避嫌。”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其余的人员还是很少与世俗社会有太多夹杂,大家一直呆在那楼里,自然也会有些闷,难得过年,自然要想些方法娱乐轻松一下。”
  “是你出的主意?”易天行问道,心中想着,这般幼稚天真的事业单位娱乐企画案也只有眼前这个扎马尾的天真小女生做的出来。
  秦琪儿脸一红,没有答他,向他做了个眼色。易天行明白她的意思,嗒嗒嗒嗒拖着拖鞋便和她进了后院。
  小院清静,月光清淡。
  “今天要和你说三件事情。”秦琪儿的脸在月光下显得很慎重。
  易天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根皱巴巴的烟来,啪嗒打了个响指把烟点着,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吧。”
  “第一件,是父亲的意思。”秦琪儿平静说道:“他知道你对上三天的诚意还有所保留,但你也知道四月份,你在省城杀了两位清静天的长老之后,后来父亲做了些什么。我们现在都是仙人的针对目标……”
  “清静天是被你父亲灭了,但我们无法猜忖天上那些人物的想法,我不以为他们会多么看重一帮打手的死亡,所以我也不以为你父亲那边一定是仙人的针对目标。而我不一样,我始终处在前线呀,姐妹。”他苦着脸拦住马尾小女生的话头:“仙人下来了,第一个找的就是俺,你爹要不给我点儿保证,我咋知道到时候你们会不会又卖我一道?要知道你姐以前可阴过我很多次。”
  秦琪儿见他愁眉苦脸,噗哧一笑道:“父亲让你放心,见面之后,你一定会明白他的诚意,为了表示诚意,他邀请你去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
  “上次省城夜里发生的事情,你不是让我们去查吗?现在有结果了。”
  “噢。”易天行想表现的平静些,但内心的一丝不安却让他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个人叫什么?”
  “陈叔平,但我们不知道他是天上的哪一位。”秦琪儿的声音轻轻抖了一下,显得略有些畏惧,“如今他还是在江西九江的第四中学里教书,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父亲想做什么?”
  “希望你能去九江一趟,我们在那里准备有个行动,只是我们这边没有足够强大的战力。”她认真说道。
  易天行摆摆手,红红的烟头在夜色笼罩的小院中画出宛如达利画儿一样的奇异线条。
  “锤子!”他说了一句四川著名脏话,“……这还是要往天上扔锤子,你当我是李元霸那蠢货?”下一句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什么时候?”
  秦琪儿说了个日子。
  “第二件事情是什么?”
  “爱委会改组了。”
  爱委会全名爱国卫生运动委员会,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也是一个让易天行吃了些小小苦头的部门。
  相较于遥远而模糊的仙人威胁,这个部门更让易天行暗自警惕,于是听着这消息,赶紧问道:“怎么回事?”
  秦琪儿摊手无奈地摇摇头:“上次爱委会的任务全盘失败,虽然我那大哥没有动手,但某些方面自然也知道有些人物已经不能再留,所以爱委会办公室的人员进行了一次大调整,原来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去了什么部门,来的人都是些正正经经的公务人员。”
  “很好玩噢。”易天行呵呵笑道:“不过这事儿应该是秦大处长最着急,暂时和我还没什么关联。”
  秦琪儿叹气道:“你不要老是这么蛮不在乎好不好?如果改组结束,我怀疑他们仍然会想来对付你。”
  “我明白。”易天行微笑道:“天下的修士毕竟都在政府的掌握中,虽然也有原来清静天长老,还和陈三星老爷子这样恐怖无法控制的实力,但毕竟都属于体制内的问题。只是我是平空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被纳入体制,便有了震动一下这个体制的能力,我能理解某些方面的焦虑,不过不着急。”
  他顿了顿说道:“夏天的时候,我随斌苦大师很是去了些地方。”他又深深地吸了口烟,缓缓道:“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做这些事情吗?凭我现在的能力,我随时可以飞到世界任一个角落去潇洒,何必还戴着佛宗护法这个帽子。之所以这样,便是我在努力地进入体制之内。”
  将烟头扔在地上,轻轻踩熄,他微笑道:“为了一家子能够在这个国度里幸福的生活,我在争取获得体制的承认。”
  ……
  秦琪儿自然明白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不外乎是考虑到他身周的许多人或事,毕竟他可以与一国一城相抗,而他身边的人却没有这种能力,明白了他将为此牺牲或许是很珍贵的自由,她略有些感动,幽幽叹道:“祝你成功吧。”
  忽然想到刚才易天行那句随时飞到世界任一个角落,她不由苦笑起来:“这第三件事情你刚才也提到了。”
  易天行舒适地靠在小院中的那棵树上,斜着头望着她:“什么事儿?”
  “别飞了。”秦琪儿盯着他的双眼,认真说道:“我郑重警告你。”
  易天行刚学会飞没多久,忽然来了一个政府人员告诉自己别飞了,顿时急了眼,一肚子不爽胡喷了出来。
  “喂喂,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会飞的,这飞翔虽然不是所有人的天赋人权,那是因为别人不能飞,我能飞你咋不准我飞哩?你这没道理……人王军霞在七运会上瞎破长跑纪录,那是她跑的快,你咋不去跟她说,你别跑了,你跑的比人快!”
  一通乱七八糟话让秦琪儿有些呆,半天后才讷讷解释道:“依照六处总纲第三条之规定,若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七的人类无法通过模仿而掌握的能力,便称为异能,而此等能力的使用范围及程度,不能妨碍人类社会的正常秩序……”
  听着马尾辫小姑娘背书,易天行也呆了,摸着脑袋喃喃道:“规定的还真细,但俺飞两下又碍着什么正常秩序了?”
  秦琪儿看着他苦脸道:“易哥哥,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在省军用机场……起飞后没多久,就被雷达发现了,接下来不知道有多少枚导弹瞄准着天上的你,如果不是六处反应的快,当天夜里你就准备和导弹玩捉迷藏吧——你在天上飞的开心,地上可有几千人为你忙的不亦乐乎。”
  “不会吧?”易天行微笑着看着她:“小丫头别蒙人,俺这么小的目标,比鸟也大不了多少,不理雷达有多敏锐,单盯着这种小目标,俺们亲爱的解放军叔叔岂不是要累坏?再说了,武当那位掌教真人应该就能御剑飞行,难道他在武当山飞一圈,金殿就要被导弹轰成铜渣?”
  秦琪儿好生为难,欲言又止,半天后才缓缓说道:“这事情总是要告诉你的,只是希望你不要误会——毕竟你的实力太过惊人,依照相关的章程,如今省城方圆五百里内的修行门派和修行者中,你是六处和军方监控的首要目标。”
  这句话一出,小庭院便冷了场。
  易天行苦笑着摇摇头:“真不知道我是应该觉得荣幸还是如何。”
  送走了秦琪儿,叶相僧不知何时坐到了易天行身旁,唬了他一跳。
  “师兄,别像游魂一样成不?”
  叶相僧在屋里自然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一合什,微微合睫道:“九江四中里的人物,不是你现在能对付的。”
  易天行笑了笑,唇角的弧线有点寒冷:“那狗贸然来省城,被师傅打的重伤,一时半会估计还好不了,我不趁这机会去试试,两年后,等它真的恢复了实力,要咬我一条腿岂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叶相僧叹了口气:“争来杀去,又能如何?尘归尘,土归土,天上的事情,终究以后要在天上解决。”
  易天行笑道:“我现在可找不到上天的路,就等着你快点儿醒过来,你抓紧吧。”旋又想到件事,皱眉道:“圆环建筑?想不到仙人也会在凡间办公司。”
  “师兄是不是担心他会和凡世的力量结合?”
  易天行点点头,冷冷道:“你刚才也听见了,爱委会已经改组了,如果这两头在一起的话,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办,毕竟鹏飞工贸,还有蕾蕾,他们必须在这个社会里正常的生活。”
  “师兄不用过于担心。”叶相僧轻声说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为什么?”易天行讶异于他的肯定。
  “神仙和领导这两种生物都有一种共同的特点。”叶相僧微笑道:“那就是绝对不可能做小。”
  “所以他们不可能成为共同体。神仙或许会养些仆人,但绝对不会和尘世中的绝对强权联手。”
  “你咋知道这些?”易天行问道。
  叶相僧微微一笑,指指自己的脑袋:“虽然没有睡醒,但偶尔还是会做些梦的。”
  易天行哈哈大笑,伸手去摸他的光头:“从文殊院回来后,你就一直怪怪的,可不像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那么好玩。我还发愁菩萨不可爱,听你先前那几句话,发现你还是有写小说的潜质。”
  叶相僧一侧头避开他的阿Q之爪,无奈道:“贫僧乃是叶相,不是菩萨。”
  易天行逼道:“你就是文殊菩萨。”
  叶相僧无奈何,双手一合什:“今生从头,来世再修,叶相若是菩萨,菩萨仍是叶相。”
  这话有些含糊不明,易天行却听明白了,这位文殊留在人间佛性之子的意思,正色道:
  “我马上要去一趟梅岭草舍。”
  “梅岭上有高人。”
  “我知道。”易天行微微咪眼,“中原的活佛,我也想瞧一下是什么模样,不知道和被打下凡尘的满天神佛有没有什么关系。”
  真相总是被某些人物包裹成粽子,若要尝米粒便要辛苦地层层打开。
  因为后园里的那位老猴,易天行自然不会畏惧吃粽子的辛苦,只是他下意识里不想谈这些有些沉重的话题,眉头一挑,轻声说道:“喂,师兄你还没有飞过吧?要不要试试?”
  叶相僧一愣道:“先前那位秦姑娘才说过……啊!”
  ……
  最末的那一声啊,充满了惊讶和畏惧。
  庭院里一阵风吹过,震起树下浮尘,那两个人便没了踪影。
  易朱拿着毛笔,扭着小屁股从里屋里走出来,用非人的目力追寻着天上的那两个黑点,埋怨道:“爹不带我玩。”
  易天行拉着叶相僧便往夜空里飞去,直上直下,不一会儿便落了下来,落在了庭院之中。
  叶相僧的僧袍被吹的七零八落,眉毛被风刮的硬生生显出凌乱来,一双眼有些迷乱,嘴里糊里糊涂地哼着:“太刺激了。”
  易天行嘿嘿一笑。
  在石阶上看着这一幕的小家伙瘪瘪嘴,下意识舔了舔墨汁未干的毛笔,唇边顿时被糊成了黑黑的一声,看着就像是胡子一样,说出的五个字也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和无法无天。
  “没用的秃驴。”

  第十二章 NPT行动
  大玻璃窗外传来的轰隆隆声音,让易天行有种不真实感,似乎自己是在剧院里面听口技。然后窗外快速掠过的树影让他醒过神来——这是南下的列车,在夜色中前行。
  软卧车箱四个床位,却只住了两个人。
  易天行惬意地躺在干净床单上,手指摸摸茶几上的花瓶,发现没有一丝灰,不由叹道:“跟你跑了这么多座庙,发现还是挺轻松,看来有权有势确实不一般。”
  跟着斌苦大师出门,自然有相关人员帮忙安排一应出行食宿的杂务。
  斌苦大师盘腿坐在床上,微微笑道:“主要是为了护法能休息好。”
  “别。”易天行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尊老爱幼,您别把我挡在前面当牌坊。”
  他忽然觉着有些气闷,开了窗子,露出一条小间隙,寒寒的夜风从窗外猛地刮了进来,软卧车厢里的温度急剧下降,斌苦大师咳了两声。
  易天行看了他一眼,体内真火命轮微微一转,离火淡淡释出,顿时将车厢里的温度提了上去。
  斌苦大师摇头苦笑道:“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
  易天行微微笑道:“多此一举的事情有很多,就好比我,这年来跟着你到处跑,就为了佛宗护法这个虚名儿,不也是多此一举?”
  “去趟梅岭,见见那位高僧,说不定对护法也有所裨益。”
  “梅岭十二洞天,唐朝时那个贯休和尚还有些名气,其他的就不怎么出名了。”易天行耸耸肩,“打从前年,您就说梅岭草舍、梅岭草舍的,真不知道那处有什么古怪……”
  他不待老和尚接话,又皱眉道:“还是不大明白,斌苦大师,从我进归元寺开始,一直到现在,您都算对我不错,只是究竟这是为什么?”
  这是让少年有些小小困扰的问题,他无法明白老和尚如此热中此事,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
  老和尚银白色的眉毛在风中轻轻摆着,高人风范尽显,半晌之后才悠悠说道:“我愿众生得正果。”
  “切!”易天行回了他一个不雅的手势,便往后躺到床上开始睡觉。
  火车在丘陵和平原中交替前进着,窗外的风景在夜色上显得有几分诡异的美丽,只是满火车的旅客都陷入了黑甜梦乡之中,没有欣赏它的人。
  “咯……”一声金属生生摩擦的声音,将易天行从梦乡中唤醒。
  “要到萍乡了,车停下来是错车让轨。”一直在打坐的斌苦大师轻声说道。
  易天行捏了捏拳头,双眼平静地看向车窗外的黑色:“依照先前说好的,您在南昌等着我,我办完事情了马上就回来。”
  斌苦大师叮嘱道:“这是六处的本分,护法应邀相帮,不好冲在最前。抢了他们的功劳,反倒伤了佛道两家的和气。”
  易天行知道这老和尚是担心自己的安全,听他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不由嘻嘻笑道:“偷奸耍滑这种事情我也会玩的。”说完这句话,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身子一缩,整个人便从窗下的空隙中溜了出去,脚尖在铁轨旁的砾石堆上轻轻一点,“嗖”的一声,身影便消逝在了黑色的山林中。
  “南无我佛。”斌苦站起身来,看着车窗合什祝道:“愿护法旗开得胜。”
  沿着铁轨旁的矮山丘林,易天行低着身子像只弓箭一般疾速前行,脚尖并没有接触到泥地,而是与地面保持着半米的距离流畅飞行。
  过不了多时,便来到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
  手中无地图,心中有地图——易天行这记忆机器从脑中调出路线图,轻易地判断出这是江西的一大枢钮站——鹰潭。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找到北上的公路,披星戴月而行。
  不知走了多久,本来就暗暗的夜色显得更加的浓黑,他抬头望去,只见天上乌云密布,轻轻拱动,似是将雨。
  公路的尽头是一个小镇。
  小镇旁边有个莲花洞,正是易天行与六处约好碰头的地方。但他心里另有想法,并不急着去与那些政府人员碰面,而是来到镇外一处高地上,往镇中望去。
  小镇一片漆黑,闻不到鸡犬之声,嗅不到烟火气息,平添了几分紧张。
  易天行轻轻扒开面前的灌木,双眼中金瞳一闪,瞬息间便把镇中的景物拉至眼前,一丝一毫分外清楚。
  西北角有一个木楼,二楼的房间里有几个人,房间中没有开灯,不知道那些人在这样安静漆黑的环境中如何对话。
  木楼里背对着他的方向有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汉子。
  看着那汉子的背影,看着那汉子身上熟悉的服装,感受着那汉子身上有几分相熟的气息,易天行知道今天要碰头的便是他。
  轻轻运起三味坐禅经,给自己的五识加了敏行咒,小楼里的对话就像是被加了滤波器和放大器,顿时清清楚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那汉子正在轻声地说话,话语里却有让人不敢轻逆的威严。
  “凌晨四点,发起总攻。”
  那汉子顿了顿,又道:“这是六处历史上第一次的尝试,为了保证任务的执行不会受到心理波动的任何影响,我命令,此次任务的具体情况只能传达到副领队一级,五个小组的组员不得发问。”
  他身周的几个人齐声应下,低身一礼,便出了小木楼,在木楼里不知使了什么法诀,便轻飘飘地四散在了夜色之中。
  ……
  山丘上的易天行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轻轻从指间喷出一道极细的天火,将烟点燃,吸了一口。
  一公里外的小木楼里那汉子似乎感受到了这道火元气息,缓缓转过身来,对着遥远的山坡,对着易天行的方向轻声说道:“请稍等。”
  那汉子转过身来,才让易天行看清了他的面目,五官生的平常,粗眉直鼻,看着朴实无华,却给人一种凝重之感。易天行苦笑了一下,不知怎的想起来一年多前在省城大学里和秦梓儿遥相望时的情境。
  那汉子身周的空气渐渐流动起来,纵使是黑夜,仍然能感觉到那流墨的奇异,下一刻,人形渐渐散去,小木楼里便没了人迹。
  易天行下意识地扔了烟头,双手轻轻放在身侧,略带了丝警惕之意,退后了半步。
  小山丘上的空气也渐渐流动起来,如同电影里的淡入淡出效果,渐渐有些带着颜色的粒子缓缓显出形来,最后化为人形。
  那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汉子就这样隔空出现在了山丘之上,他望着易天行微笑道:“你能来,说明我那两个妹妹没有看错你。”
  易天行苦笑了一下:“秦处长,这黑色中山装是不是你们上三天的制服?”
  玩笑话并不能减轻空气中的紧张感。
  当朝修行人的总头目,京城六处秦大处长静静望着他,半晌后才悠悠说道:“易护法的神通似乎比档案里又要厉害许多。”
  易天行微微一笑,没有答话,没有人知道这七个月里他为了提高自己的修为是进行了怎样的锻炼。
  “这场大战,易护法做好准备了吗?”秦处长盯着他的双眼。
  “叫我易天行好了。”他毫不退缩的回望着,眼中却闪着无害的笑意,“无所谓准备,那人总是要来杀我的,我出手是份内之义。”
  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只是不明白,你们六处为什么这次会抢着出手,依照这些年来我对你们的了解,你们应该是拱行无为而治的方法才对。”
  “当有能力掌控一切的时候,我们会很小心地控制。”秦处长静静说道:“当事物的发展快要超出我们的掌控能力时,我们就必须想办法消除这种威胁。”
  易天行摇摇头:“你的手下或许不知道今天要对付的是谁,但我想,你应该很清楚,陈叔平不是凡间人物。”
  秦处长颇有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他是哪里来的人物,会影响你的判断吗?”
  “不会。”易天行绝决说道。
  “我也不会。”秦处长看着他,斩钉截铁道:“除了清静天的长老,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见过仙人,包括我在内,但这并不会动摇我的决心。”
  “为什么?你应该很清楚仙人的实力根本不是凡间的修行力量所能抗衡,我是被迫与他为敌,而六处没道理投入这么多可能牺牲的人命到这里面。”易天行咪着眼,他并不能完全信任眼前这个看着朴实无华的汉子——因为这汉子姓秦,因为眼前这个看着没什么机心的汉子,曾经将周逸文送到省城,轻轻松松地剔除了自己门内不安分的因子,因为这位秦处长目前掌控着中国绝大部分的修行力量,他的一举一动会牵涉到很多方面。
  秦处长冷冷地看着他,半天之后才缓缓说道:“知道我父亲当年为什么把上三天当中的浩然天双手献给政府吗?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与你携手将清静天从这个世界上抹去吗?”
  易天行面无表情说道:“我没有与你父亲携手,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至于你问的两个问题,我能明白,修行者的力量过于强大,如果不想办法控制的话,这天下或许会大乱。”
  “不错。”秦处长说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可以容许政府在六处之中暗组爱委会的原因。”
  “噢?”
  秦处长看着山丘之下的小镇,缓缓说道:“六处虽然直属国家管理,但毕竟依靠的是我父亲当年甘于舍弃的决策以及我在处内的权威,试想一下,如果我父亲当年不做那个决定,如果我忽然有了些什么古怪的想法,六处的走向就不再是国家所能控制的了。”
  “一种力量,如果不受控制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如果这力量的使用,只是单纯依靠使用人的良心或者道德准则,那是一件极危险的事情……所以,我默许了爱委会的存在,这样即便我自己有些什么不妥当的念头,至少六处内部还有一部分力量能够掣肘一下。”
  “明白了。”易天行点点头,脸上仍然是毫无表情,实际内心深处略略有些震动,这才明白姓秦的一家子人还真有点儿当年岳阳楼上那人的心胸。
  “今天我们要诛杀的陈叔平,便是我们不能控制的对象。”秦处长接着解释道:“原本仙人是直接和清静天的长老对话,然后清静天再转给吉祥天以及六处的前身浩然天。如今清静天已经亡了,仙人少了控制的间接手段,于是只好直接入世。这江西九江城中的圆环建筑公司,据我们调查,已经平空多出来了许多不在名册上的修行者,这一点引起了我们的重视。”
  “仙人的实力,我们虽然没有见过,但想来也是十分恐怖的存在。”秦处长微笑道:“如果一个仙人就是一枚核武器,那这核弹便只能掌控在国家的手中,如果我们掌控不了,便要想办法去销毁它。”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朴实无华的脸上露出一种杀伐决断的震撼力。
  “纵使死再多人,也必须让陈叔平这枚核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所以,今天行动的代号就是NPT”
  易天行微微一笑:“核不扩散条约的英文简写?”
  ……
  秦处长微笑着伸出手来:“欢迎加入今天的NPT行动。”
  易天行挑挑眉头,微笑着握住他的手,接着问道:“你想过一个问题没有?仙人不是只有一个,纵使你杀得了这一个,将来天界再下一个更厉害的,你怎么办?”
  “六处不是一个简单部门。”秦处长缓缓说道:“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工程,这二十年来,我们没有停止过寻求科学的帮助。分析各种民间传说以及现场勘察,用最先进的仪器寻找痕迹中残留的信息,和人间最聪明的大脑帮助分析,我们有百分之九十多的把握确认,仙人应该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空间中。”
  “告诉你一个秘密,或许你的信心会大一些。”他微笑说道:“从明朝嘉庆年起,仙人们下凡的次数骤然减少了许多,而且下来的似乎也并不怎么强大,至少不是人类对付不了的。”
  易天行摇摇头,皱眉道:“不要太盲目自信,至少我就知道有些上天的存在不是现在的人类所能企其万一。”
  秦处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后才说道:“那又如何?世间永远是人类的世间,人类的尊严,不能允许仙人站在我们的脑袋上面指手划脚。”
  “今天晚上,你会看见六处真正的实力。”
  易天行微微闭眼,又摇摇头:“人定胜天,那是一种精神鼓舞法,我与陈叔平做对,仙人或许只会把报复的目标放在我头上,你们六处代表的是整个人间的态度,若夹进来,惹得上天震怒,那又会是什么样的可怕结果?……唉……革命浪漫主义害死人亚。”
  “四点钟开始总攻,谢谢易护法配合。”秦处长递给他一块小金属块,金属块是银白色的,上面隐隐有些蓝光闪烁,看着很漂亮,“这是身份辩识块,请随身携带。”
  接着又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前面的争论我们不能互相说服,但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最后解释一下除了先前的理由外,六处之所以会加入到今天的战斗中的最重要原因——从组织归属上面来讲,我是一名军人。”
  “而且,我是一名党员。”
  这是秦处长下山丘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易天行的嘴巴张大到可以吞下恐龙蛋。
  修行者入党……不知道当他们学马列唯物写学习心得时,是怎样过这一关的。
  但少年郎有个好处,遇着有些想不大明白的事情时,那就先不去想,而是抓住自己的目标,先把目标完成就好。
  今天他的目标是:杀死陈叔平。
  潜下山丘,往九江遁去,夜色如墨,沉重地令人难人呼吸,身上的银块耀着蓝光,与九江市周边交通要道、山野中的八百一十二个探测器无声地交流着,识别了他身份的六处隐藏人员没人拦阻他的去路。
  暗处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前进的身影。
  哗啦一声,天下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洒了下来。
  而易天行的身影也消失无踪,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NPT行动即将开始了。

  第十三章 一战
  易天行敛去了自己的气息,手掌握住了那块耀着蓝光的银白色金属,体内道心微震,便释出一道法力将这块金属包裹住,自然也在六处的侦讯网络中消失。
  停住呼吸,用皮肤吸取着雨夜里的氧气,他悄无声息地进入九江市区,略判断了一下方向,便借着狂暴雨点的掩护,往第四中学的方向遁去。
  来到离第四中学约有两公里远的地方,他停住了身形,看了一下四周,微微咪眼,脚尖一点,便躲进了一个常人想像不到的隐藏空间里。
  是一个废弃的垃圾车后厢。
  残留着的臭味和雨水混着,包围着他的全身。
  他并不在意这味道,毕竟前十八年倒有十六七年是在和这味道打交道,他只是想找一个安全点儿地方,来旁观接下来九江市将要发生的战争:俗世修行者与仙人的战争。
  ——仙人高洁,想来不会想到自己这个杀手会自甘堕落到与垃圾为伍。
  他自以为已经拿定了主意,如果六处的实力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强大,足以杀掉重伤后的陈叔平,那他会一直安静地呆在这个垃圾车后厢里,等战争结束后,悄无声息地离去。如果陈叔平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在自己面前上演秒杀千人的可怖景象,那他再出手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也只好躲在这恶臭堆里,作一个小人。
  可惜这只是理想化的设想,他没有把握看到陈叔平屠杀修行者的时候,还能不能忍得住不出手。
  他身为妖,心却是人,十八年来世间游,让他不可避免地在感情上全盘倾向于人间。
  轻轻散去满身凝结的真元,他缓缓运着心经,调理着身体和精神状态。三台七星斗法与坐禅三味经奇妙地同时在他体内发生着作用,如玉盘般柔美的天火命轮渐渐停止了转动,敛了气息,而那枚已如青莲将绽的道心却缓缓张开,将那有如绿叶般的叶子缓缓盖在了天火命轮之上。
  淡淡自然气息从他的腹内散出,倏然间便与这街角的诸多树木隐隐相应,隐隐相融,再也没有修行者能发现他的存在。
  易天行用金戒指悄无声息地在垃圾车厢的后壁上割开两个小洞,双眼凑上前去,冷冷看着第四中学的方向。
  想到自己呆会儿可能要对陈叔平进行最致命的一击,他心头不禁一阵惘然,想起了萨拉热窝开枪的莽撞青年——察布里诺维奇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阿弥陀佛,无量寿佛,后园师傅佛……保佑秦大处长的判断是真的。希望今天的自己不会引发人类与仙人之间的斗争。
  雨点敲打在垃圾车后厢的铁皮上,咚咚作响,似是战鼓,又似心跳。
  六处的行动,就像毒蛇探首,决然而毫无先兆,动作隐秘姿态却又堂堂正正。
  深夜四点正,九江市区响起了防空警报,而这次警报已经在两天前由市电视台作了预报,所以被惊醒的市民们只是骂了几句妈妈和市政府,复又沉沉睡去。
  今天晚上有演习。
  但这次演习是真的。
  六处今天行动的一共有一千四百余人,共分成六个小组,其中一个小组负责主攻圆环建筑方向,人数最少,只有四十人;一个小组负责善后处理,下辖心理建设学家、催眠能手、建筑业以及环境保护、空气清洁方面的各类好手,一共有二百来人。
  负责九江第四中学方向的有三个小组:灭迹队、突击队、强攻队。
  三队的人数刚刚一千人。千人对一仙,不知道战果会如何。
  还有一个小组没有名字,直属处长,但在六处里一般没有人愿意和这些打交道,因为这些人道术高深,尤为可怖的是,这个小组每名组员身上重重的杀意和血腥味道。
  这是六处的标准配置,每一次大型作业便是这六小组集体配合。但这二十年来,六小组最大的一次行动,是八七年在新疆的喀纳斯湖捉拿湖怪,也只出动了五十人。
  今天却是一共有一千四百人,这样庞大的规模,不见得是绝后,但肯定是空前的。
  除了这六个小组之外,战局之中还有两个人,而这两上孤零零的人说不定可以影响这次战局的成败。
  一人是全身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国六处处长秦童儿,六处的人只知道这位处长法力惊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出手。
  另一个是此时不知消失在雨下九江城中哪一处的易天行,这位还没有得到国家承认的佛宗护法,此次行动的“六处客卿”。
  六处有的职员看着今天这阵势,心里便开始发慌,想到呆会估计这两个人都会出手吧?这般想着,眼神便不自觉地望向亭子里的秦处长。
  秦童儿此时站在夕照亭里。
  思贤桥将九江的一大片水泊划成了两个湖,西面是甘棠湖,东面是南湖。而夕照亭就在这两个湖的中间。
  九江第四中学在甘棠湖边,圆环建筑在南湖边上。
  亭子在经历着雨水的洗涮,秦童儿朴实的脸没有半丝表情,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那块上海牌手表,看着那个细细的金属丝指向了右下角的格子,轻轻说了声:
  “灭迹队准备,NPT行动开始。”
  接着对身边的文务官冷冷吩咐道:“记下今天这一战的所有细节,纵使我们失败了,这一战的经验也必须传下去,对于国家而言,这种经验异常难得,甚至比你我的性命还要珍贵。”
  一个极大的视听结界不知何时结成了,笼罩在九江市第四中学周围,宛如一个数公里大的罩子,将这天与地生生隔开。
  今天是星期六,第四中学住校的学生们都回了家,学校里只有些单身老师还住在宿舍里。
  操场上面空空荡荡的,暴雨狂泻。
  雨中有数十个黑色身影与雨丝竞速般往筒子楼方向疾奔,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鬼似魅。
  来到楼前迅速散开成了扇形,卸下背后的设备,开始悄悄地往楼内灌入某种气体。
  气体发着淡淡的天竺癸叶汁气味,纵使在大雨中也没有减弱。
  ……
  “记,A类对象由于自信,所以在明知有人潜入的情况下,也没有抢先出手。”秦童儿冷冷说道。
  “用路易氏气,不如硫芥,路易氏气有味道。”一直在夕照亭里做记录的文务官看了秦童儿一眼。
  秦童儿道:“我们这次的目标不是有高智商和丰富犯罪经验的犯罪分子,而是很强大,强大到不屑于学习人类武器的存在,所以在化学武器的选择上,我们应该选用见效最快的那一种,而不用在乎隐匿性。”
  “对手精神力量毫无疑问强大,所以估计神经毒剂作用比较小,故而采用糜烂性毒剂。”
  似乎要为他的这句话作注脚,远处第四中学的筒子楼里传来几声惨呼。
  路易氏气,就是氯乙烯基二氯胂,糜烂性毒剂的一种,难溶于水,中毒后没有潜伏症状,若是水雾状的路易氏气滴露,接触到皮肤后会出现人类难以忍受的刺痛。
  这种毒气在体内能与酶的巯基结合,使其失去活性。在体内有20多种巯基酶,例如琥珀酸脱氢酶,尿素酶,羧酶,组织蛋白酶等都可被其抑制。如与丙酮酸氧化酶体系中的巯基结合时,丙酮酸的氧化即受到抑制。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以及其他组织中都有这种酶存在。此酶受抑制后,产生糖代谢障碍,固而影响神经系统和其他组织的正常功能。
  此外,对毛细血管有强烈的毒性。中毒时,毛细血管极度扩张,特别是内脏。随后小动脉也发生损害,所以除皮肤损伤发生严重水肿和出血外,内脏器官和神经组织也有广泛性出血,水肿或积液,并易发生循环衰竭和肺水肿。
  现在被武器专家们认为不利于爆炸释放而被渐渐淘汰,但在小规模的战斗中,往往会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当然,这个世界上本来不可能发生针对单个对象的化学战争。
  今天是特例。
  秦童儿双眼静静望着远方的筒子楼,低声说道:“对象未出手,没有任何反应,作战效果有待检验。”
  文务官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了:“刚才惨叫的是……”
  “必要的牺牲。”秦童儿冷静说道。
  ……
  施放完气体后的那数十名突击队员正借着雨夜的掩护向后疾撤,数十个黑色的身影就像数十个离弦的箭头。
  箭头忽然折了。
  那数十名突击队员正要掠离筒子楼四周五十米处齐齐轰然倒下,摔在雨水之中,发出一声齐刷刷的声响。接着他们的脸上露出震骇的神情,防毒面具下的五官渐渐扭曲。
  卟卟卟卟一连串震人心魄的轻响,躺在雨水中的突击队员们胸口猛然一跳,口中喷出鲜血,溢满了防毒面具的呼吸口,而他们的胸骨似乎都被这一跳震碎,胸口处不住往外涌着血,就这样惨惨死去!
  筒子楼的一楼被人推开,一个人慢慢从楼里走了出来。
  九江四中的数学老师陈叔平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平静的外表下是一颗被挑衅而狂怒的心,没有控制住力量,将眼镜捏的寸寸碎裂。
  看见自己手指皮肤上缓缓现出的红斑,感受着丝丝刺痛,发现眼中也渐渐有些流质在阻碍着自己的视线,知道自己被某种自己不清楚的气体武器伤害,他喉头低声可怕地咆哮着,走到操场中,淋着满天的大雨,低声寒寒道:
  “卑微而可恶的人类!”
  陈叔平这几个月一直在九江养伤,本来还觉得有点意思的教小孩子数学的事业,也暂时停止了。他能清晰地知道昆仑山上的那些清静天的领谕者已经全部死去的事实,本以为是地面上人类常见的门内倾扎,所以根本没有怎么放在心上,更加想不到这些凡间的人类……竟然、居然、胆敢向自己主动出手!
  就算梅岭上的那个老和尚都不敢来九江招惹自己,这些凡人居然胆大妄为到想来杀自己!
  当第一批施发路易氏气的人类进行四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但并没有太过在意,十八年的觉醒岁月中,他并没有太多机会见识人类现代武器的厉害,也不认为这些卑微的凡人能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因为自负,所以自伤。
  ……
  他在雨下的操场上静静站着,等着漫天而下的雨水将自己身上的玩意儿冲刷干净。
  这些玩意儿很烦很讨厌,一粘着自己的皮肤便有些刺痛……好象眼睛也有些不舒服,呼吸也有些不顺畅了,这具身体看来确实不大好用……眼睛里开始充血了,似乎体内的器官开始受着某种不知名毒素的侵袭。
  几千年前这些人类还只会用些草药毒人,自己喝两大罐子也没问题,现在的毒药果然厉害许多。
  黑夜中不知有多少敌人,不知道他们手上有多少自己不大明白的武器,陈叔平微微有些紧张——内心却因为这丝紧张而狂怒起来!
  “就算我受了重伤,就算我此时的力量只有真正实力的两成不到,但……除了归元寺后园那人,这世界上谁能杀我!”
  他狂喝一声,操场上的雨丝竟被生生震变了方向,右掌往前侧一推,丝丝雨箭直直穿过,瞬息间,隐藏在树林里的数名六处突击队员,全身被穿了无数血洞,颓然摔倒在泥水之中!
  血腥似乎刺激了他的杀意,不待对方有任何反应的时间,陈叔平又狞然笑着随意五指挥出,指尖随便点出,四周黑夜雨中便会有人身体爆裂死去。
  ——但这些人死的时候,却没有发出什么哀嚎和痛呼,只是安静地迎接痛苦的死亡。
  很强悍的队伍,甚至有可能是凡间最强悍的队伍。
  “开火。”黑暗中有人命令道。
  陈叔平低吼一声,一拳破空击出,拳风落处,发出声音的那处林子被震的片片碎裂,枝干都被震成了粉茸似的存在,纵使夜深,也能看见那些粉茸竟是血红血红的。
  雨夜里火舌狂吐,四面八方不知道多少个金属枪口开始狂泻着恐惧和杀意。
  弹雨密集,甚至要比从天而降的雨丝更加密集。
  而在弹雨之中的陈叔平却是闷吼一声,整个人的身体开始奇异而快速地扭曲起来,在方圆不到五平方米的小区域内快速移动着,肉眼渐渐看不清他动作的方向,成了一团模糊的人影。
  漫天高速飞行的金属弹头,一入那团模糊的人影,却像是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直地穿过,然后击在极远处的墙壁上。
  嗒嗒嗒嗒,一阵急骤的麻麻脆响。
  学校操场上的篮球场两边的篮框被打成了木头碎屑,一楼的门窗全部被密集的子弹击碎击烂,就连白灰漆的墙面也被击下了最表面的那层石灰,露出里面的水泥块来。
  叮叮当当,不知道有多少枚弹壳散布在这杀人的雨夜学校里!
  由此可见这一轮枪火攻击是多么的密集恐怖。
  枪声停歇,那团模糊的人影也停了下来,空气中似乎还有他高速转动带来的余震,带着雨丝扭曲着舞蹈。
  陈叔平没有受伤,在这样密集的子弹雨中毫发无伤,毫无疑问,他的肢体在小范围内的瞬间速度比子弹更快。
  这是另一种境界了,不同时间感觉的境界——这便是仙与人的差别。
  ……
  “全员后撤。”
  先前发布命令的突击队员已经被震死成了血茸,此时发布命令的自然另有其人。
  陈叔平喉咙里异常难受,就像是有无数浓痰堵在那里,知道先前太过自负中的毒气开始发挥作用,不由愤怒地狂吼一声。
  随着这声狂吼,雨点骤然一疾,发布命令的那声音嘎然而止,显然又是死了。
  他被路易氏气灼伤的脸部皮肤泛着惨惨的红色麻点,白色的眼仁也充满了血丝,红红的血丝竟似渐渐拱起,看着恐怖无比!
  子弹的攻击,只是试探。
  便在陈叔平准备杀入对方的埋伏圈时——
  随着无数道烟尾,结界下的操场上空骤然间大放光明,一直安静放置在甘棠湖畔丛林里的几个金属装置也开始嗡嗡震动了起来。
  这种武器是新研发出来的,从来没有投入过使用,用于产生高频声波,造成强大的空气压力,使人产生视觉模糊、恶心等生理反应,使对方战斗力减弱或完全丧失。
  而那照明弹也是格外的明亮。
  如此种种,全部是针对陈叔平比凡人要敏锐无数倍的五识。
  超声波武器只能让人减弱战斗力,但对听觉无比惊人的陈叔平来讲,这却是极大的折磨。
  数个铁家伙在甘棠湖沿线排开,对着操场的方向进行着无声的攻击。
  操场上安静如常,埋伏在暗处的数百名突击队员齐齐感到一阵恶心眩晕,但毕竟都有修行力,勉强支撑着自己想呕吐的身体。
  而操场正中心的陈叔平却生生止住了即将血杀的脚步,哀嚎一声,捂着耳朵,碰的一声跪倒在了雨水中!
  双膝触地,硬生生在水泥地上砸出了两个洞来!

  第十四章 二战
  陈叔平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水花无数。
  便是这一顿,黑夜中消失不到片刻的命令声又响了起来,只是声音的主人明显又是另一人,前面两个发布命令的干部一出声便死在了陈叔平的手下,但这声命令仍然显得那样的坚决明了。
  “换弹!”
  空气中出现了恐怖的嘶嘶响声。
  先是十几张道家符纸悄无声息地飘到了陈叔平的身周,极大幅度地加强了陈叔平的五识敏锐度,以增强超声波武器的攻击效果。
  接着,不知道有多少枚威力巨大的榴弹往操场上飞去,而此时的陈叔平脑中一阵巨痛,只是下意识地把那些可恶的道符随意抓下来揉成乱纸团,根本想不到躲避。
  轰隆隆的巨响,操场上骤然巨烈爆炸,爆炸的响声直直冲到视听结界的四周,竟震得无形的结界也抖了两下,由此可见这爆炸的威力。
  爆炸的中心点处,陈叔平的肉身被震的高高飞起,带出一道泼墨般的血花。
  漫天雨水也被这次连环爆炸的高温瞬间蒸发,白色的雾气猛然间笼罩在了操场上。
  不知道六处的灭迹队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白雾不过出现了零点几秒的时间,便骤然间消失无踪,没有给陈叔平趁雾遁去的机会。
  六处的强攻队出手了。
  数十名黑衣人踏着奇怪的方位,瞬息间进入操场范围,手中拿着一个怪模怪样的枪。
  无数道幽蓝的电光从这些枪口里喷出,在空气中硬生生扭曲着前行,形成了一道可怕的电网。
  嗤嗤一阵灼声响起。
  电网的正中间——数学老师陈叔平狼狈地倒在操场上,满身污水血水的混合物,一只手臂软软地瘫在身侧,与肩膀的连接处只剩下了几络凄惨的筋肉,浑身上下耀着淡蓝的电光,不停地发着抖,双眼翻着白仁,唇角流涎,看着十分可怜。
  吉祥天专为六处突击队修炼的法宝也出手了,一些形状怪异,耀着光芒的仙剑拂尘,就像不要钱般往电网中央那人身上招呼着。
  ……
  雨一直下。
  气氛不算融洽。
  秦童儿站在亭檐下,注视着场中每一细微的变化,轻声道:“高压电奏效,道术效果基本为零。”
  一旁的文务官疾笔记下。
  ……
  六处的攻击始终没有停歇过,针对着陈叔平最脆弱的肉体进行绞杀,各式奇怪的子弹混着偷袭的道术,宛如满天大雨般笼罩在地上的他的身上。
  高压电枪的攻势终于停止了一瞬间。
  便是在这一瞬间。
  陈叔平瘫倒在地的身体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来,两只眼中耀着淡淡的绿光,莹莹的,在夜色中惨惨扫视,全无一丝灵类应有的神智,尽是绝杀无情之意。
  他下巴一抬,整个头颅向天,随着一道雨水从下颌处成圆形向前洒去……他张嘴!狂哮!
  “嗷!”
  轰隆隆……远处的地平线上似乎传来几声闷雷,但这雷声却也掩不住陈叔平的这一哮之威。
  绕着他身体四周呼啸着的吉祥天法器顿时被这声音震成齑粉。
  金色的粉末洒了他的一身,显得格外威严。
  九江四中上方的大结界内每一个空间都充斥着这一声极尖极利极威猛的声音,这声音仿佛响在每一个潜伏者的耳旁,又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威逾猛雷,轰然响起。
  原本无形无质般的视听结界也被这一声哮震的微微抖起来。
  哮声长长久久,没有停歇……
  纵使是远在夕照亭中的秦童儿也感受到这股威力。看着不停抖动的亭角,知道这亭子也随时可能倾塌,他的脸色也开始泛白,而他身边的文务官更是唇角微抖,便往地上倒去。
  幸亏秦童儿扶住,给他递了一道真元入体,接他出亭,才救了他一命。
  一出亭外,便听着一声闷响,二人身后的夕照亭顿成颓垣。
  ……
  远处的夕照亭已是如此,近处操场周围更是遭到了可怕的打击。
  哮声一起,操场上的数十名手持高压电枪的强攻队员便像化石一般停在了原地,而数秒之后,这数十条生命便被声波正面扫过,伴随着轻轻的咯噔声,碎成了无数块碎片,就此消失。
  哮声未曾停歇,声音里充满了暴怒和杀意,随着声波的扩展,树林中,水池里,筒子楼后,依次爆出一蓬血雨。
  声音传至哪里,便有一名潜伏的六处成员胸口心脏巨跳而爆,浑身的血液在极短的时间内从心脏处迸出,在胸前的创口处压缩成一道腥红的血雨,就像是声波控制的喷泉一样。
  无比血腥恐怖的喷泉。
  秦童儿远远看着,知道仙人终于发威了,额角的青筋隐隐现了两下,发布命令的语气却一如平常般冷静。
  “你们该准备了。”
  “是。”
  随着这一声应,一直在他的四周等候命令的第六小组,也就是最神秘的那个小组沿着甘棠湖一线消失在了雨夜之中。
  而此时的四中操场周围,已经没有几个活人,到处是胸口有个血洞的尸体躺在污血之中。
  操场中央已经看不到陈叔平的身影。
  一哮之后,似乎仍发发泄出他的狂怒,在雨点中俯地而冲,就像是一只恐怖的异空间兽类般悄无声息地遁入了夜色之中。
  片刻之后,陈叫兽就就突破了操场四周残余的六处力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杀入了远程包围圈,倚仗着非人的力量,在极近距离内残忍收割着凡人的性命。
  夜色如墨,令人不能呼吸,时不时有一声惨叫响起,令埋伏圈中还活着的人们心惊肉跳,纵使这些人都是神经坚毅的纪律部队,纵使这些人也都曾接触修行,见过诸多不可思议之异状。
  但今天这场行动的效果仍然让他们不寒而栗。
  化学武器,重火力,高压电,道家符咒,人间仙剑……人类在小范围内能使用的史上最强攻击手段都实实在在落在了那人的身上——但那人仍然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这样都打不死的人,究竟……还是人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雨渐渐的停了,但黑夜里的惨叫声始终没有停止。
  本来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视听结界终于在最顶处露出了一丝缝隙,一道月光打了进来。
  雨后初霁的月光显得那样的柔美。
  垃圾车的废弃后厢的臭气仍然没有被雨水洗涮掉。
  易天行五指冰凉地抠在车壁上,听着四周响起的惨叫,知道又有无数条生命死在了陈叔平的手上。
  长街两侧的树丛中不时有血水喷出。
  最近的,离垃圾箱不过数米的距离。
  他甚至还亲眼看见了街角处一个六处队员的死状,那名死者胸口里的心脏被震成了一团血浆糊,粉粉的颜色让他有些作呕,极为不安,用心经控制着的神识渐渐开始跳跃起来。
  易天行明白,陈叔平是被迫的还击,但这种仙人对凡人的屠杀仍然让少年感到异常的不安。
  这种不安深植于他的心中,因为他毕竟一直把自己归在凡人的类别里。
  此时他的感觉,就像是在看一场外星人屠杀地球人的电影,无来由的悲凉——原来面对着天上的人,这些地面上最强的队伍也显得像待宰羔羊般无助,这种事实让他有些茫然和恐惧——因为他将来总有一天也是要面对这样的对手。
  基于一种很奇怪的逻辑——因为恐惧,他决定出手——只是要等待一个完美的时机。
  陈叔平重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和六处的监控设备中时,他的落脚点在第四中学的校门口。
  校门口的大铁门被一种强大的力量扭曲成了几根歪歪扭扭的麻花。
  他就这样站在钢铁铸成的麻花中央,双手提着七八个血糊糊的人头,唇角也在流着鲜血,尤为可怖的是,他的嘴唇里似乎是一块人类的喉节。
  一些细细的茸毛布满了他的脸颊,作浅黑色,提着人头的手指渐渐变得尖锐,指甲约有五六厘米长,让他看上去更像一只凶狞的野兽。
  毒气仍然在坚定而缓慢地发挥着作用,他的双眼已经快要被血丝占满,而快要断了的左臂关节处,深可见骨的伤处中有些微小的、淡黄色的气泡正在往肉外冒着。
  清淡的月光从大结界顶处那丝破漏中洒了下来,刚好照在他的身上。
  浑身的人血渐渐变作乌黑,与皎洁的银色月光相映,格外妖异。
  他的唇角微微一翘,吐出一块带着血肉的人类某处软骨,双眼中幽幽的荧荧绿色也渐渐褪去,而脸颊上的淡淡黑色茸毛也重新进入了皮肤。
  月属太阴,最能清心正意,被人类武器惹得杀意大燎,智识渐去的陈叔平终于醒了过来,神识一探,便知道四周还有许多人类当中的强者正在暗中窥伏着,这些凡人都敛去了自己的气息,死死地贴在湿湿的地面上,所以自己的狂乱杀法,似乎并不是最有效的那种。
  于是他微微低首,放下手中提着的七八个人头。
  人头落地,像西瓜一样渐渐滚远。
  随着这人头滚动的声音,陈叔平嘴唇微翕,缓缓念着一道含糊不清的咒语。
  咒语轻轻地敲打在仍然存活着的人类心头。
  ……
  此时无雨,地上淌积着的雨水在街面和校园里缓缓向低处流去,却在这一声含糊的咒语响起后不久,骤然间停止了下流的趋势,宛若突然凝结一样,妖异地停住在了先前的那一刻辰光里。
  静止的流水,十分诡异的景象。
  下一刻,流水迅疾而动……却不是向下流淌,而是被一种莫名的天地之威震的在地面猛然一震,然后化作无数圆润的水珠,齐齐往天上激飞!
  九江又雨,却是从地往天升腾的雨。
  陈叔平低声咆哮一声,不知唤出了什么样的仙术,只见天上那道缝隙里的月儿,竟在层云间中渐渐有一部分黯淡下去。
  飞雨如箭,消失在夜空之上,不知最终去了哪里。
  违背物理法则向天疾飞的雨水扫过月亮所在的那片天空,银色的月盘,一处渐渐成墨,最后消失在遥远的夜空之上。
  而地面上的结界内却出现一股强大的、令凡人生起无法抵抗情绪的威压。
  ……
  站在倒塌夕照亭外的秦童儿第一个感觉到了不妥,对身边的文务官冷冷说道:“如果我死了,全员撤离,第一时间将此次作战检讨交予我父亲及赵理事长,NPT计划正式开始。”然后身子陡然往前一倾,整个便化作一道轻烟,踩着甘棠湖的荡荡水面,消失在黑夜之中。
  脚尖踩在水上,他冷静地分析着先前遣出的第六小队应该已经到了指定地点,布置好了相关安排,只是这对头不知道是天上哪位人物,竟有如此神通,也不知道单靠六处的能力能不能对付得了。想到此节时,他的人已经离九江第四中学被绞成铁麻花的校门只有三百米远了。
  他已经能看见那个浑身是血的目标,不由在心底默默念道:“易天行,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而一直隐藏在垃圾车后厢里的易天行感受着街道四周的气息威势,手指更加凉了,双眼寒芒渐起:“天狗食月?”他虽然不明白陈叔平这招有什么厉害,但看见这种已经化入了中国传说和成语里的仙人手段,不自禁地凝神戒备着。
  陈叔平感觉到有一个人类正在接近自己,这个人类比他刚才杀的那上百名强者还要更强,而且强的不是一点点,那种磅礴的道力似乎已经快要到达人类身体所能容纳的极限。
  于是他微微转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秦童儿,却没停止自己的施法。
  便在穿着黑色中山装的秦童儿冷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时,他的法术启动了。
  ……
  一场小型的地震毫无征兆地降在人间。
  如同一块石子扔进了平静无波的湖里,以触及水面的那一点为圆心,逐渐荡起波浪均匀地向外扩展,形成了一道道浑圆的弧线。
  此时的九江四中周围数平方公里的地面,便经受了这样的一次波动。
  以校门口的铁麻花为中心,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水泥地面寸寸碎裂,露出地下的新鲜泥土,每一寸的地面都在猛烈地跳动着,厮绞着,绞杀着在地面上潜伏着的第一个生灵。
  下水道口的一只蟑螂正探出一个须角,然后便被这地面的一震活生生震成了青浆。
  一块孤单的石头正迎接着“逆水”的冲击,地面一震,它便欢快地跳了起来,然后在空中碎成了细砾。
  各个黑夜的角落里传来人类濒死时的惨呼。
  地震一直持续了五分钟,当震动终于结束时,街道两边的汽车都被震的东倒西歪,险些倾覆,一个角落里,垃圾车的废弃车厢无声无息地横倒在墙上。
  往天疾飞的雨水也停了,水流又开始往低洼处流去,只是如今的水流带上了殷红色,隐在暗处,伏在地面上的六处队员,不知道死了多少。
  ……
  “为什么不试着阻止我?”陈叔平鼻孔猛张,极惬意地深吸一口气,似乎夜风中残留的血腥味令他无比快意。
  离他约有五十米远,秦童儿飘浮在空中,他的脚尖怪异地离地面半米左右,面色略略有些发白,似乎也在先前的法术攻击下受了点伤。
  “为什么要阻止你?”秦童儿远远看着今天行动的目标人物,淡淡说道:“如此范围的法术,一旦施放,想来你也会损耗不少,我自然愿意和受损后的你交手。”
  “纵使你死了无数手下,也要等我完整地施放完?”陈叔平布满粗粗血丝的双眼,毫无一丝情绪波动地看着他:“心狠手辣,道力丰沛,可成大事,难怪我前面那几位都选择你们昆仑一脉作为代言人。”
  “仙人不同途,我们不会再为你们之间的争斗流血,如果你坚持,我愿意为了对抗你而流血。”
  秦童儿微微垂头,黑色的头发顺顺地迎风轻飘着,双手手指奇异地纠缠在一起,屈握食、中、无名指,大指压上指尖掐亥纹,再屈握小指,将指甲遮入指后。如此繁复的手势,不知道这是什么道诀。
  陈叔平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无知的人类,终日忙碌的蚂蚁,水雷诀?”
  三个并没有什么联系的单词从他犹有血渍的唇里迸了出来,带着一丝轻蔑和无视。

  第十五章 夜空中的流星
  秦童儿抬头,睁眼,很挑衅地望着陈叔平。
  很奇怪又嚣张地负手于后。
  负手,便是要将手背在身后,他手指微张,千辛万苦结成的水雷诀未曾施出,便随随便便散在掌间。
  如此严阵以待,下一刻没有道诀施出,这个现实让所有人都有些意料未及。
  秦童儿淡淡的目光向着陈叔平身后望去。
  他的眼光落在了校门口被扭成铁麻花的门上,咯吱声中,四五根铁麻花不知被什么样无形的力量生生从横铁中拨起!破开空气,向着陈叔平的后背刺去。
  凌空摄物,竟然能将粗重的铁杆移动的如此迅速,秦童儿的道力果然惊人。
  陈叔平面无表情,身体在地面上上轻轻松松地扭动了一下,带出几片残影,那几条铁麻花便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射了个空,深深地扎进了被掀翻的水泥地面中,只留下了几个黑黑的铁棍头子!
  他目光一狞,正准备出手,却忽然感觉大脑中有些闷晕,肺部似乎有极强烈的烧灼感。知道是毒气已经进入了自己的体内,自己必须找地方疗伤。所以他决定速战速决,低声咆哮一声,伸出手掌,遥遥对着落在街面上的秦童儿,虎口相对,轻轻合拢。
  五十米外秦童儿的面前的空气中一阵怪异纹动,倏然间有两排极恐怖的森森白牙平空出现,对着他一口咬下!
  这口森森白牙出现的毫无声息,待秦童儿发现的时候,滴涎锋利的牙尖离他已经只有数掌之远。
  毕竟是中国修行者的总头目,拥有凡人中最极致的力量。秦童儿暴喝一声,双手化出一道残影,上下一分,宛若古时希腊驯狮勇士,狂悍无比地将那两排白牙撑住!
  迸的一声闷响,地面上一阵震动。
  远处陈叔平满脸凝重地想要将自己的虎口并拢,随着他的细微动作,秦童儿双掌感受到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了,那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确实不是人间能有。
  只听得咯咯吱吱艰涩的声音响起,白牙渐渐闭拢,而秦童儿双臂的衣裳也已经被肌肉崩成碎布,露出里面劲气十足的肌肉来。
  白牙不知是何种材料做成,竟在寒夜里耀着寒光。而秦童儿的双手更是奇怪,牢牢抵在这些白色的牙上,没有一点滑动,甚至也没有一丝破损。
  如果躲在垃圾车后厢里的易天行还能看见,一定能想到武当山上秦梓儿曾经戴的那双手套,想来这时候秦童儿也是戴着的。
  街道上安静无比,中国六处处长秦童儿和仙人的对抗仍在继续,一双凡人的手臂与仙人的白牙在夜空中较着劲,渐渐,手与白牙的接触处咯吱抗力声响了起来,令闻者耳酸。
  秦童儿的上臂渐渐有些抖动,似乎快要抵抗不住。
  ……
  陈叔平忽然伸出被毒气腐蚀成腥黄色的舌头喘了两口气,满脸狞色地低声呜哮一声,用力将右手虎口一并。
  啪噔一声脆响。
  五十米外那两排白牙也生生涌起巨大的力量,脆生生地一口咬下!
  没有任何阻力,似乎能咬断这天下所有的硬物两排白牙,重重地碰撞在了一起,激得空气中一阵风息缭绕。
  而牙间却没有出现峨嵋老尼那般的血肉模糊的半尸。
  秦童儿在那一瞬间化体为虚,用了秦梓儿当年对付易天行的那招,祷上清以化的祷告声并未出口,他的人却已经化为淡淡虚影,从白牙间缓缓飘出。
  待虚影渐为实体,他已经站在了学校的围墙之上,迎风而立,看着很是潇洒——但扑面而来的夜风从他的鼻腔灌入,腥腥凉凉,激得他吐了一口鲜血。
  虽然逃得一命,却终究还是受了伤。
  受伤后的秦童儿反而微微笑了,站在学校院墙上,在夜风中对着陈叔平极轻蔑地笑了一声:“仙人原来也不过如此。”
  陈叔平沉着脸道:“不用激怒我,我会试着杀掉你的。”
  两个人关于生死的对话,显得是那样的淡然无味。
  陈叔平口中念念有词,右手微张,成一八之式,掐午夜之风,横生生对准数十米外墙头的秦童儿狠狠掐下。
  那两排看着极为血腥的白牙倏然间出现在院墙的上方,对着秦童儿狠狠咬下。
  秦童儿先前险些被震成内伤,哪里还会傻到用自己本身的力量去与仙人对抗,唇角绽出一丝笑意,整个人的身体便像柳絮一样,随着夜风轻轻一摆,恰好从那两排白牙的间隙中滑了出去,身影渐渐一谈,便要消失在虚空之中。
  “死!”
  一直静静站在四中校门口的陈叔平暴喝一声,眼中的粗血丝也被这一声震破,迸出血来。随着他的这一声喝,他隐在身后的右手以极快的速度在空中画了一个道诀。
  这一瞬不过十分之一秒左右的时间,他就已经完成了一个极复杂的道诀,这种速度已经超过了人类修行者所能想象的极限。
  随着这个仙诀的完成,本来已经消失在夜空之中的秦童儿,忽而在稍远一些的墙头显出了身形,摇摇欲坠,卟地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不知为何,他竟然被陈叔平生生从虚无里抓了出来。
  纵是如此,秦童儿面色仍然没有显出一丝慌张,反自冷冷一笑,眼光一扫,一株大树带着泥根横空而来,砸向陈叔平的面门。
  陈叔平身子化为虚影从树枝中穿了过来,而秦童儿早已脚尖一点墙头,身子再次遁入虚空。
  陈叔平满脸凝重,右手在自己的身前疾疾召着,手指的速度越来越快,渐成一片雾影,不知如何,秦童儿本来隐在虚空里的身影便被生生逼了出来。
  秦童儿意念力果然强横,眼光一招,一堵院墙直接倒下,便要压在陈叔平的身上。
  陈叔平倏然间似乎消失在墙下,下一刻却又出现在砖砾之上,便往墙头扑去。
  ……
  秦童儿险之又险地与他在墙头进行着追逐战,准确来说,是仗着自己淡入淡出的上清道术,每每在仙力即将临身之体,便遁入空中——只是转眼间又被陈叔平从虚空里逼了出来。
  这一仙一人一前一后在夜空里快速追逐着,陈叔平眼中的血红之色愈来愈浓了,毒气渐渐快要侵入他的心脉,而秦童儿也是不停被从虚空里逼出,加上用意念召来事物阻挡陈叔平的前进方向,用力过甚,胸腑受了极大的损害,一路吐血不止。
  但他仍然强悍地、稳定地安排着自己行走的方向,没有一丝紊乱。
  不知道他想把陈叔平引向哪里。
  陈叔平明明知道眼前这位人类的强者另有埋伏,但强大的实力让他暂时没有作过多的考虑,今夜被人类埋伏险些丧命的事实让他异常愤怒,狂暴的情绪已经逐渐遮蔽了他的理智判断。
  而且秦童儿身上的浩然道力让他隐隐有些恐惧,人类的成长可能实在是很难预期,既然今日他要舍命引自己,那自己便趁机夺了他命。
  秦梓儿曾经在武当山和归元寺里都使用过上清道术,只是每次用完后便会道力大损,周逸文也曾经在省城外的小山丘上使用过一次,但这两名上三天里的年轻高手都对使用这种极高明的道术慎之又慎,因为一旦不能瞬间逃离,损耗的道力无从弥补,那便极可能被敌人给予雷霆一击。
  而秦童儿却似乎根本没有这种顾虑,纵使自己的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颓丧,却仍然不停地引着陈叔平在这片数平方公里的土里上兜着圈子。
  祷上清以化。
  几分钟的时间里,他不知道使了多少次上清道术,整个人的道力已经被压榨到了极点,也亏得如此,他才能在陈叔平玄之又玄的仙术攻击下坚持下来。
  陈叔平宛若有第三只眼睛,能看见虚空里他的身影,然后用仙术将他逼出。
  仙人的追逐战渐渐进入了尾声。
  陈叔平的毒渐渐要发了,而秦童儿的道力也渐渐枯竭了。
  便在这时,秦童儿忽然自己从虚空里遁了出来,双脚稳稳地站在地上的水泊中,冷冷看着追来的陈叔平。
  陈叔平的速度极快,渐成一道虚影,看见这古怪却是根本不作停留,面无表情地一掌轻轻当头拍下。
  忽然间。
  场中一片气息流动,空气似乎都显得粘滞了起来,便在这片场子的六个方位,同时传来一阵古怪的力量,缠缠绵绵捆住了陈叔平的身体,让他的那致命一掌也停留在了空中。
  就宛如场中的时间忽然停止了一样。
  陈叔平保持着身体前倾,一掌前伸的姿式,纹丝不动,看着格外怪异。
  四面八方传来隐隐的道家真言。
  “寂灭真言?”
  陈叔平眼瞳里忽然闪过一丝异光,死死地盯着正用手捂住嘴唇的秦童儿,秦童儿唇中不停往外喷着鲜血,显然已经快要油尽灯枯。
  雨停风起夜黑暗,地面上一片狼籍,死尸处处,一个篮球的铁框颓然倾倒在场侧。
  追逐半日,竟是重新回到了九江第四中学的操场上。
  先前秦童儿手下最神秘的那个小队领命遁入黑夜,便是趁着陈叔平大肆屠杀六处成员的时候,潜进了四中操场周边的下水道,然后在这里布置了一个昆仑派秘藏的道阵。
  寂灭道阵。
  这道阵乃是上三天首任门主当年专为对付下凡仙人,沤心沥血数载所成,只是当年这位惊才绝艳的门主还没有来得及将这道阵传于后人,便在与下凡仙人的战争中兵解而亡。如今上三天的门主,六处处长秦童儿的父亲秦临川,在与易天行合作除去清静天之后,自然便会想到将来可能会与仙人正面冲突。
  于是他从门中的秘室中取出这套阵法,交给了秦童儿,而秦童儿则传给了自己最忠心的那个小队,便在今天派上了用场。
  为了引陈叔平入阵,他不惜被动挨打,豁出命去抛洒自己的道力,终于成功了一小半。
  之所以说是一小半,便是因为他不知道个寂灭阵,究竟能不能对付仙人。
  ……
  操场上连风也停了,气息十分诡秘。
  艮巽二位是分别是小队中的年纪极轻的两位,都戴着头罩和防毒面具,在其它方位上站着的小队成员似乎有某种方法不停吸取着天地间的气息,然后通过艮巽二位上的男女,向场中一刻不停地释放着。
  这阵势的力量并不显得如何可怕,但那气息非常怪异,竟与陈叔平体内的正宗仙气隐隐有些相互纠结,让他心血翻腾,身体无法动弹。
  无法动弹的陈叔平,冷冷扫了一眼四周的人类,瞳子里荧荧绿光渐起,喉间呜呜低吼着:“这也能困住我吗?”
  寂灭大阵,先缚后杀,用的是天地间的初始气息干扰仙人体内的真元流动,相生相克,然后以极精妙的角度,沿着八个方位聚于极细小的一点,凝聚元气而爆。
  那个点如果压缩的越小,那爆炸的威力就会越大,如果施阵的人道力足够强大,能将那个点压缩成能量聚集的极限,那纵使是千古不化的强悍存在,也不可能抵挡的住。
  操场上宛似生出一个空洞,里面黑黑幽幽,竟比这黎明前的黑暗更加浓重。
  这个洞在场中众人的合力压缩下,越来越小,渐渐成了一个指头般大小。
  而陈叔平不能动弹的身体,恰恰就在这个点上,他的身体竟被那个小空洞生生掏出一个血洞来!
  血洞一现,他却忽然嘿嘿笑了两声。
  秦童儿面色一变,整个化作一道轻烟扑向陈叔平的身体,出拳击额角,抬腿踩脚尖,张口便咬他的耳朵!
  纵使在狼狈地逃逸中仍然显得很优雅的他,此时显得比野兽更要狂野,因为陈叔平笑了——既然能笑,那说明唇能动,唇能动,那身体马上也就会复苏。
  如果让陈叔平逃离寂灭大阵的控制,那个聚集着天地元气的小点纵使威力再大,也没有办法。
  ……
  “晚了,施阵的人类修行太差。”
  陈叔平闪着荧荧绿的眼芒,在电光火石间,轻轻一低头,一退脚尖,一偏脸颊,躲过秦童儿的一击一踩一咬!
  “未必。”
  秦童儿冷冷说道,拳化为掌,脸色倏地一白,在自己道力枯竭的时刻,不顾生死地施出了道家秘法。
  贴的极近的这一仙一人的身体间,骤然出现了一株兰草,一枝弱柳,一朵虚梅。
  真兰弦,弱柳弦,虚梅弦,三弦齐发,就如同千丝万缕的无形丝条,向陈叔平的身上缠去。
  陈叔平纵使强横,但他的肉体力量其实还不如易天行,此时只觉身体一紧,不由冷哼一声,指间轻弹,刹那间道术已成,将秦童儿拉近自己身前,咆哮着一口咬下。
  秦童儿闷哼一声,勉强地侧了侧头,手上的道弦却丝毫没有焕散。
  血花一溅,他的肩头被生生咬下一大块肉。
  而陈叔平的身体也被三道重复叠加的道弦控制在了原地,但在定身之前,他已经伸出了双手……陈叔平面无表情地双手抓着他的肩膀,淡淡道:“我动不得,你也动不得,你若动,我便能动。”
  话说的很罗嗦,意思却很明白。秦童儿此时双肩受制,若要逃离,那需要在极近距离内施展的道弦便会一朝幻散,陈叔平便可潇潇洒洒地离开。
  如果秦童儿不动,那寂灭大阵的那个元气小点爆发,如此近距离内的二人,谁也别想生离。
  肩膀被捏的咯吱作响,秦童儿的脸色惨白如陈雪,缓缓说道:“我们一起死吧。”
  一直面无表情地陈叔平,眼睛中终于显出了一丝迷惘:“为什么?”
  在仙人的认知中,凡人是一种既贪生怕死,又喜欢从利益角度考虑问题的生物。这个叫秦童儿的修行者,虽然道力惊人,但看他先前冷血地用自己手下的死亡来消耗自己的仙力,也应该是个卑鄙的人类。
  他为什么要和自己同归于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陈叔平此时指间深深地陷进秦童儿的肩膀里,血流成河,但他却做不出多余的动作,眼睛里的那些疑惑却显现了出来。
  “你有你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
  秦童儿感受到道家三弦下陈叔平强大的反击力量,知道自己控不住他多久,惨惨应道:“我不喜欢人类的头顶上有某些自以为高贵的东西在指手划脚。”
  “纵使死?”陈叔平发现自己越发不能理解人类的思维了。
  秦童儿全力控着自己掌心的道家三弦,不理会这个与自己近在咫尺的仙人,低声吩咐道:
  “放毒。”
  ……
  毒气渐渐弥漫在场中,白色雾气致命而又辛辣。
  六处对今天的准备十分充分,虽然超声波武器已经在陈叔平先前的屠杀中被毁坏殆尽,但那个神秘的小组仍然找到机会,利用秦童儿用性命诱来的时机,将陈叔平困在了阵眼中。
  这套阵法,小队的成员不知道已经练习过多少次,十二个人面无表情地按步骤进行着。
  秦童儿是很小心的人,一共安排了十四个布阵者,先前在陈叔平仙术唤来的小地震中死了两人,但在每个方位上仍然有足够的替补者。
  这十二个人每一个人都不见得是多么出色的修行者,但一合在一起后,团体的力量却渐渐显现出来,妙到毫巅的配合,纯熟的施法,让阵眼中那个天地元气所集的小黑洞渐渐变得浑圆,渐渐变小。
  越小,越恐怖。
  浓缩的才是精华。
  陈叔平和秦童儿,下凡的仙者,人类修行界的头目,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
  人类的手上结着道家三弦,仙者的手上深深插入他的肩肉。
  谁都无法动弹,只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二人身体间那个黑色的小洞渐渐缩小,变成了黄豆般大小。
  先前停住的夜风忽然间狂燥起来,呼啸着沿着二人的身体奔行着,带起地面上碎裂的水泥块,带起那些新鲜的泥土,以二人的身体为圆心,不停旋转着,就像是一个大漩涡!
  一阵吸气般的声音。
  秦童儿和陈叔平的身体被那个黄豆大小的黑洞强大的吸力挤在了一起。
  姿式看着很暧昧,暧昧之中却隐着极大的凶险。
  黑洞的吸力很可怕,两个人的身体就像是被一个极细小的真空吸气机一样,血肉渐渐离骨,往黑洞里去。
  布阵的那十二人,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犹豫,虽然手下没有减缓速度。
  秦处长也在那里,如果启动阵法,秦处长也会死。
  长期以来在六处的工作,让大家知道秦处长是一位真正的“勇者”,这不是拍马屁,至少今天晚上的这场战役已经证明了这点,所以大家知道此时不可能罢手。
  必须将阵法完成,然后……死亡,才是对勇者最好的尊敬。
  处在巽位上的那个六处成员望着场中,眼中有些淡淡的光,不知道是眼泪还是什么。
  那人戴的头罩后面微微隆起,应该是辫子,难道这人是个女人?
  ……
  陈叔平忽然眨了眨眼,眼中粗粗的血丝渐渐迸开,狞然的荧绿旺盛无比:“我脱身以后,会杀死所有的人。”
  秦童儿的五指微微颤抖着,似乎已经快要拿捏不住那三枚道弦,忽而脸色极怪异地潮红一显,一口鲜血直接喷在了陈叔平的脸上,血的颜色有些奇怪,是毒气的后遗症。
  这不是对仙人的羞辱,只是人类的力量已经用完了。
  好在秦童儿手下的人都不是吃干饭不干事的蠢货,小分队长第一个发现了陈叔平有了脱离秦处长控制的迹像。
  被常年血火磨厉到麻木的神经,此时也忍不住抖了下,因为他的下一声命令不知道能不能杀死秦处长死死缚住的那怪物,但一定会杀死秦处长。
  “疾!”
  开动寂灭大阵的道诀终于出口。
  黑色的幽幽小洞吸力停止。
  操场上像大漩涡一样狂奔飞行的水泥块和泥土在那一声之后,就像是电影镜头停止般停顿在了空气中,一应时间仿佛都停止在那一刻。
  站在六个方位上的六名成员盘膝坐在阵边,胸前挂着类似增幅器之类的仪器,道息连绵不绝沿着六个方位传递着,越来越浑厚。
  阵法凝结的天地元气被极大幅的增强后被传送到了艮巽方位上。
  感受着身周的浓重气息,陈叔平在今天的战争中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用流着血的双眼紧紧盯着自己面前贴在一起的秦童儿——明明这个人已经油尽灯枯了,为什么他手掌心里的那三枚道弦还是没焕散?
  这个认知让他异常愤怒不安。
  他不能动弹,但有的仙诀是不需要用手势辅助的,他在心头默默念着,下一刻,他面前的秦童儿如遭重击,整个人便要往地上瘫软。
  但秦童儿却没有倒下去,因为僵硬的陈叔平的双手深深插在他的肩肉之中,就这样吊在了那里,手上还死死捏着道家三弦不放,颓然无力地吊着,看着凄惨无比。
  陈叔平的双眼绿光闪闪,合着不停流着的脓血,看着十分妖异,纵是如此,也能看清那眼神里的不解和不安。
  寂灭大阵终于启动了。
  无数道浑厚的力量以各方位为引,以那个黑色小洞为中心,爆发了出来!
  ……
  秦童儿勉强睁开双眼,眼中却没有得殉大道的快感,反而是极愤怒地呻吟道:“巽位!”
  他对这个阵法最为熟悉,黑色小洞一爆,便感觉到力量虽然仍然强悍,但方位却有了一丝漏洞,不可能将这些千丝万缕的力量集中在那个点上,合力的最终出现了一丝偏差。
  便是这点偏差,以陈叔平的强大实力,一定能找到最弱的那一丝空隙,然后借力消遁!
  筹划数年,却攻亏一篑,满腔绝望的秦童儿惨惨扭头向阵外望去。
  只见巽位上的那个女人双眼含泪望着他,手上的道术已经松开。
  秦童儿在心底黯然叹道:“倪尧……我的爱人啊,你错了。”
  然后便陷入了黑暗之中。
  一阵剧烈的爆炸在九江四中的操场上响起。
  庞大的视听结界被生生涨大了一圈,操场上出现了一个深达十米的大洞,洞中全是被熔成流线型的石质,操场外是东倒西歪的六处队员。
  秦童儿全身骨头碎裂,躺在洞底,深身是血,不知道死了没有,双眼无神地望着天上。
  “哈哈哈哈!”
  天上有一个黑色的身影被这次阵法的爆炸震的向天飞去,去势奇快,转眼间已经到了天穹顶端,快要穿过视听结界的范围,一阵极嚣张地狞笑从那个身影处传至地面。
  这黑色的身影是陈叔平,场中除了秦童儿和故意散去道诀的巽位倪尧,他这个仙人最早敏锐察觉到阵法那丝空隙,道心一动,便瞬息间找到了应对的方法。
  他在刹那间消去自己的全部气息,消去了与天地元气的感应,然后趁着秦童儿力竭之时,就像是一片柳絮般往那处空隙飘去,然后凭仗着寂灭大阵中天地元气爆炸的巨大威力,加速而遁,从而避免了被这些力量压榨绞杀成了碎片的结果。
  说来简单,但要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找到空隙,并且判断出逃离的方向和速度,以及自己本身应对方法,仙人果然有高出凡人几个层次的精神力量。
  终于活下来了。
  身在高空之上飘浮的陈叔平第一次感到后怕,大阵的威力虽然没有直接压在他的身上,但仍然让他受了极大的伤害,这具肉身已经残破到了极点,各处关节似乎都快要碎掉,而他的仙力也有了丝倦意。
  逃出来就好,等自己养好伤,自己一定要把这些凡人杀个痛快!
  天罚?陈叔平一边飘浮着一边狞声笑道:“我要你们知道冒犯我的下场!”
  不知道他逃生以后,这人间会遭受怎样的劫难。
  被震飞的他终于到了极高的天空,化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影,在远处当背景的黄色月亮里穿行。
  ……
  大阵的余威渐消,陈叔平迎风向地面滑去,快要下降到视听结界的缝隙处时,他重伤后的身体微微一转,便极巧妙地借风一飘,改了方向。
  他必须马上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养伤……然后回来杀人!
  极遥远处的地面,那个深深的岩浆洞中,秦童儿双眼冷冷地看着极高处陈叔平的身影,知道这一走,将来人间不知又要多上多少血腥,不由在心底深处微微叹息一声。
  在四中操场外一公里的街角,寂灭大阵控制的极为微妙,阵法的威力被牢牢地控制在四中操场的范围中,所以并没有波及此地,但先前陈叔平的仙术已经将这里的地面整个犁过一道,无数片碎水泥在地面上铺洒着。
  碎水泥包围中,一个微微翻覆的垃圾车废弃后厢里,也传来了一声叹息。
  然后这钢铁作成的车厢片片碎裂,一团烈火,一团宛若比太阳还要耀眼的烈火从车厢里迸射出来!
  碎裂的车厢击打在街角的墙壁上,啪啪作响。
  那个带着无数天火缭绕的人影,脚底喷火,在刹那间加速到异常恐怖的速度,生生将空气割裂开来,带着呜呜的凄鸣声,化作一道笔直的火线往天空上飞去。
  火线直冲天际!
  天际的那头是陈叔平缓缓飘落的身体。
  不知如何计算的那样清晰,那道火线将将拦在了陈叔平下降的地方。火线与陈叔平一触,便猛然暴裂,满天火苗从天而降。
  只到此时,所有地面上的人才隐约看见,天火之中是一个少年。
  高空之中,少年拳头挟着淡金色的天火,一拳击打在陈叔平的小腹上!
  轰的一声巨响。
  陈叔平狂嚎一声,被这暗算的拳头复又击的向天空之上飘去。
  天火少年脚底一踩,整个人在极高而远的天空上画了一道完美至极的弧线,赶到了在空中疾飞的陈叔平上空。他尖啸一声,化拳为掌刀,狠狠劈在陈叔平的喉结上。
  咯噔一声响。
  似乎遥远的地面上的人们也听见了这声恐怖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少年的五官在天火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却能看得出来那丝冷漠之意,他看着向下惨惨摔去的陈叔平,猛然身子往下一坠,一脚复又踩在了陈叔平的胸骨之上。
  又是一阵骨裂之声。
  ……
  今天的观战,让少年打心底里对仙人的实力感到害怕。
  对付实力恐怖到极点的仙人,如果有半点留手,那就是自己找死。
  少年不想死,所以他比自己以往任何一次战斗都显得凶悍无情许多。
  陈叔平连遭三处重击,整个人都颓然在天空中坠落着,强大的精神力量还没有醒悟过来。
  少年不想给这恐怖的仙人醒过来的机会。
  所以他脚底喷火,在高高的天空中一个漂亮的转身,疾冲而下,右臂如刀,死死扼住陈叔平的咽喉,逐渐加速,往地面冲去。
  他死死地抓住陈叔平往地面冲去,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面上的景象都有些变形!
  不过弹指间的时间,这连在一处的两个人便冲进了六处设的视听结界缝隙,往地面快速坠落。
  地面越来越近,渐能看清大树和房屋,少年死死扼住陈叔平的咽喉,将他的头颅对准坚实的地面——浩翰的大地,应该能杀死仙人吧?
  快速下降的黑影,已经超出了人们能够想像到的速度,黑影的身后拖曳着长长的火尾,耀得夜空一片艳丽。
  就像是凤凰的朱羽在燃烧。
  更像流星。

  第十六章 顺流逆流
  从高空急速下坠,浑身笼在天火苗里的易天行面无表情地盯着地面。
  大地越来越近了,渐渐,夜空中的冬日枯树现出了清晰的身影,先前大战留下的龟裂水泥地面也成了肉眼可以看得清楚的丑陋线条。
  夜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
  他胳膊肘里扼紧的陈叔平连遭三次重击后,便一直颓然被他抓着往地面轰去,一直没有动静,却终于在头颅快要触到地面前,醒了过来。
  陈叔平眨眨自己荧荧绿夹着腥腥红的眼睛,眼神里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在念着某种咒语。他全身都被易天行身上喷发的天火包裹着,毛发渐焦,眼睫毛已被灼光,看着就是个光秃秃的可怜人儿。但不知为何,天火在他身上的燃烧显得很缓慢,他暂时还没有变成红烧香肉的危险。
  声音虽轻,却清清楚楚传进了易天行的耳里。
  易天行下意识地紧了紧自己的胳膊,挟着的陈叔平的喉咙又发出一阵骨肉扭曲的可怖声音。
  大地骤然放大,成为一大片黑色的无情的冰冷的水泥块,向他们二人冲来。
  ……
  地上残存的六处人员都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强悍神经和组织纪律,在易天行偷袭陈叔平得手,于夜空之上大放天火之时,便有条不紊地开始做着地面的撤离工作。
  众人里平日早已练熟了相应程序,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全身无一完好处的秦童儿便被人从大坑底部抢了上来,奄奄一息的躺在担架上,接受着木门子弟的培元救养。
  灭迹队也开始准备,还活着的突击队员也占好了方位。
  所有人都像机器一样完美地开展着手上的工作,但实际上,全副心神都放在天上。
  那颗如同流星一般灿烂的火人。
  七月流火,此时却是寒冬。
  流星入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响起,易天行挟着陈叔平横生生地冲向了大坑底部坚硬的岩石。
  大坑外沿的所有人都被这一震震的生生从地面上跳了起来,修为稍浅一些的人都被震的耳角流血,受伤不浅。
  咯喇声音连续响起,九江四中操场边上的筒子楼在大战之后再也经不起这般的巨震,缓缓地倾倒向地面,灰尘满天,顿时化为残壁。
  六处突击队员们的修为最为强大,勉强稳住心神,拿着手中的武器冲到了大坑旁边,焦急地往坑下望去。
  坑里没有人,只有一个约人半大小的小黑洞。
  黑洞极深,不知道通向哪里。
  躺在担架上的秦童儿用极微弱的声音发布着命令:“地下水道。”
  众人疑惑看着他。
  随着他的这声话,操场外面约百米处传来一声巨响,那处的地面也被这一声响震的微微隆起,比旁边的地面都显得高了些,就像是一个馒头一样。
  不知道地下正发生着怎样激烈地搏斗,竟将地面也拱起来了。
  接着,不断地有铁做的地下道的盖子被强大的气息喷向了空中,噗噗声里,从操场往西面去的地下道的铁盖子全部被震的高高飞起,变作夜空里漫天飞舞的黑色圆片。
  铁盖子落在地面,砸起无数泥土,铛铛作响。
  可以从地下水道的铁盖飞起的路线,清楚地看出,易天行和陈叔平两个人正沿着九江市的下水道一面激烈战斗着,一面往江边方向遁去。
  “蓬!”
  远处又有铁盖被激飞,从下水道中喷出一道极惊艳的赤朱火焰。
  下一刻火焰又从另一处喷发出来。
  如此连绵不绝,就像是烟火表演,隐藏着无数凶险的烟火表演。
  在易天行挟着陈叔平的脑袋冲向地面的最后那段时间里,在陈叔平远没有他强横的肉体快要和坚硬的地面作亲密接触的那刹那间。
  陈叔平醒了过来,他念了一道咒语。
  然后易天行发现被自己死死抱住的他,有了一些很奇妙的变化。
  陈叔平的头颅渐渐化作虚影,似乎在疾速地摆动,就像是狗儿出水后,要甩干自己的皮毛一样。
  但他的摆动却是要比人间的狗儿的摆头不知道要快多少千倍,根本已经看不清摆动的方向。
  易天行只感觉自己的胳膊处微微麻木,就像是被无数个啄木鸟不停啄着那般。
  如同金属疲劳一般,纵使易天行神力惊人,但却也仍然被这似乎同时间出现的千万次微力震的胳膊微微一松。
  这一松之后,陈叔平头下脚上倒冲着的身体,就像滑滑的豆腐一样,从他的肘间微微向上溜了出来。
  看着越来越近的地面,易天行有些失望地在心底叹了口气,却来不及作什么了,只好将自己的双手护住自己的面门。
  “为什么在刚才的一瞬间之内,他要逃离自己的胳膊,自己只能用一次力,而陈叔平可以同时用许多次力。”当自己的双手与坚硬而粗糙的水泥地面接触时,易天行终于悟明白了这个道理,“这与秦童儿最终惨败给陈叔平是一个道理:大家对于时间的感觉不一样。”
  常人眼里的一秒钟,对于陈叔平而言,或许是一段漫长的时间。常人只够眨眼的时间内,陈叔平或许就有足够的余暇思考,并且连番用力。
  在高空中的断骨三连击后,陈叔平被打的有些糊涂,才给了易天行控制局势的机会。
  一旦他醒过神来,瞬息间便在这方面重新拥有了绝对的优势。
  二人一前一后砸进了大坑中,那一片段的画面一闪即过,世界上没有人能发现其间的蹊跷。
  在那弹指的一刻,陈叔平轻轻用手掌按在易天行的胸膛上,整个人也放松了全部肌肉,就像是一片树叶似的温温柔柔贴在了易天行的身上。
  轰的一声巨响。
  “操,拿老子当沙包!”
  易天行只来得及在心头痛骂了一声,整个人眼前便一黑,脑子如同被千万吨级的香香大锤击中,一阵极强的眩晕传入大脑,倒在湿漉漉的地底下水道里。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不过是数秒钟的时间,他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来。地下水道没有多高,他这一站,脑袋顿时将水道顶部的砖头顶成了片片碎屑。
  易天行摸摸脑袋,摇了摇,金瞳里火芒一闪,便发现了离自己约七八步远的陈叔平,很不甘地发现那个仙人并没有死,在心底呻吟道:“难道马上要和仙人单挑?”
  “太可怕了。”先前落地前最后一刹陈叔平的高速摆动,让少年知道对方至少在对时间的掌控上比自己要高上几个层级——满心不甘和隐隐一丝恐惧,定住了他的身子,让他动不得分毫。
  陈叔平正半躺在地上,不停地咳着血,他的左臂已经快要全断了,咽喉处也露着惨惨的骨节,胸口处深深地陷了下去,看着无比凄惨。
  虽然他刚才在最后的生死关头,避免了头颅直接着地的厄运,还借着易天行这个高弹性金刚不坏沙包作了极其有效的缓冲,但这高空堕下的速度仍然震的他内腑开始渗血。
  陈叔平看着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不由呆了:“这小子至少承担了百分之九十几的冲力,居然这么快就站了起来?他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
  仙人下凡,自然会挑选非常优秀的肉体,而且在日后的觉醒修炼过程中仍然会不断强化这肉体的强度,所谓炼器,这样才能容纳仙人强大的修为而不外泄,而不自暴。
  但陈叔平怎样也不明白,这个人间的少年,这个自己注定要追杀的目标,怎么会拥有如此可怕的肉体强度,这个认知让他也呆了,就这样愣愣地坐在地上。
  ……
  摸着脑袋的易天行和瘫坐在地上的陈叔平就这样傻傻对望着。
  地下水道极深极暗极湿,空气中散发着那种粘粘答答的臭气。
  而这两个生死相搏,注定不死不休的命中冤家就这样傻傻对望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做什么。
  最先醒过神来的,还是陈叔平。
  他的额角青筋毕露,眼中血丝虬然,显然正在忍受着毒气的后遗煎熬。
  青筋再跳,陈叔平动了,手掌在地上轻轻一拍,脸颊上淡淡黑茸再生,整个人化为一道虚影……往下水道黑黝黝的深处疾遁!
  陈叔平一动,易天行也动了。
  贪生怕死的易天行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第一个念头便是转身,然后狂奔着逃走。
  不料……陈叔平先逃了。
  两强相遇勇者胜,而在陈叔平和易天行的第一次战斗中,没有这个成语的生存空间,这两位似乎是在比谁的胆子更小一些。
  力量越强大的存在,越谨慎,因为他们输不起,一旦输了,便很难再翻身,弱者或许会甘于当别人脚底的渣一世,但强者不会做这种赌搏,除非他们觉得有赌的必要。
  陈叔平与易天行在这一瞬间,都没有赌博的勇气。
  只是陈叔平年纪大些,脸皮厚些,所以下决心快些,逃的快些。
  于是也准备拔腿逃跑的易天行很凄凉地被迫成为了勇士。
  他愣了愣,然后狂叫一声,脚底踩着天火,作为一道火光,跟着化作虚影遁往下水道深处的陈叔平处冲了过去!
  九江的地下水道系统遭受了建国以来最严重的一次破坏。不知道有多少铁盖子在下水道里两大强者的争斗激得消失不见,不时的砖屑倒塌,堵在下水道中。
  陈叔平已经半伏着身子,整个人变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跳跃着往下水道的深处逃去,姿式非常协调,就像是一个兽类一般。地面上还有许多修行人在布防,所以他不敢贸然出去,毕竟他此时受伤不浅,只希望身后那个追着自己的少年能够知难而退。
  野兽般的黑影在下水道中倏而消失,倏而出现,奇速无比。
  身后不远处,易天行仗着自己超强的力量和对肌肉的控制能力,如同开山猛士般随着他前进步伐粗鲁破砖而追。
  神识虚虚然洒向前方,牢牢锁住陈叔平的身形。
  ……
  陈叔平感到一道遒劲的力量从自己的侧面袭了过来,闷哼一声,右掌一挡,不由颤抖了几下,手腕间也有些脱力的迹像。
  易天行破墙而出,一拳向陈叔平的额角砸去。
  陈叔平发现那喷火少年的力量实在是大的可怕。身形微颤,又消失在空中。
  易天行知道他不是真的消失,只是自己的眼力不足以抓住陈叔平运行的全部轨迹,所以映入眼中的只是一些片断而已。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视觉异象,脚尖在砖墙上一点,一掌也横横向一片空无一物的空气中砍去。
  掌缘挟着天火,呼呼作响。
  本来掌刀落处是虚无一物的空气,但就在掌尖将将砍到的时候,陈叔平的身影从空气里显了出来。
  于是这一刀落在了陈叔平的肩头。
  陈叔平肩头微颤,易天行只觉掌缘下有块钢板正以极高的频率抖动着,一滑手,便劈了个空。
  陈叔平也不与他缠斗,仍然是四肢着地,在低矮的下水道里埋首狂奔,刹那间又将易天行甩开数丈距离。
  易天行先前并不敢追,但见陈叔平拼命逃,无来由地生出些勇气,再想到陈叔平逃跑后的后果,这外面的人类不知道要死多少,余勇渐满,蛮劲儿复生,所以一直追着。
  转眼间,地下水道已经到了尽头。
  尽处是一堵石壁,旁边有些抽水之类的阀门和设备。
  “不要!”易天行在后面一面急追,一面试图阻止陈叔平。他很惶急,因为知道那处有可能连着长江,如果将那处毁坏……
  江水入城,那又要死多少人?
  陈叔平的身影已经到了石壁处,速度却没有丝毫减缓,只见他在半空中回转脑袋,看着心急的易天行微微一笑,接着呜的一声厉啸,阵阵声波向那石壁处传去,石壁顿时片片碎裂。
  石壁一碎,无数黄浑的水从里面涌了出来,其势激不可挡。纵使是陈叔平也被这水头打的一个趔趄,整个人仆倒在了水里,转眼间消失无踪。
  这水不知道有多少万吨,猛然间便灌满了整个下水道,黄浊的水挟着声势惊人的浪头向着后面追来的易天行扑去。
  易天行此时已经追出了真火,把牙一咬,整个人便冲进了水里。
  浪花四溅,下水道里传出可怕的轰鸣声。
  木门负责治疗的修士不停将淡淡绿光洒在秦童儿的身上,那些毁坏的关节和骨肉开始缓缓复原。秦童儿躺在一个担架上,左手吊着一个血袋,脸色煞白,旁边另有医生不停往他的静脉里注射着不知名的药物。
  如此霸道的治疗肯定会留下许多后遗症,但他顾不得那么多。
  西医注射的药物似乎开始作效,他的脸上显出了不大正常的潮红。
  看着眼前的那个大豁口,看着那处不停涌入的江水,秦童儿双眼微闭,轻轻说道:“还好是冬天。”
  虽然今年很奇异地出现了冬汛,但冬天的江水水位毕竟不会太高,所以江水倒灌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危害。
  而六处追击的人员全部被秦童儿冷冷召了回来。
  土门残留的人手正在负责用修行力运沙捏土,看样子过不了多久,这块豁口就应该能被堵住。
  满脸煞白的文务官这时候才找到他,半蹲在他的担架边上,小心翼翼,哭丧着脸问道:“处长,任务目标消失,要记吗?”
  “记……咳咳!”秦童儿忽然咳了一口血,打湿了衣襟:“易天行正在负责追击,结果未知。”
  “嗯,如果按照今夜的情况记录……可能会有些麻烦。”文务官小声提醒道:“处长,任务失败,理事长和委会员那里……马上理事会就要进行财务审核了,再说……”他回过头,看着某一个角落。
  角落里有一个全身黑衣的女子脸色黯淡,低头无语,身边有两个六处的宪兵一左一右,冷冰冰地看管着。
  秦童儿眼光扫了那个女子一眼,沉默了会儿又道:“按真实情况记。”
  接着发布命令:“灭迹队开始作业,天马上就要亮了,十五分钟之内,消除所有痕迹,清卫组开始处理空气质量,四中区域内设为禁区,通知本地六处人员与相关部门协商使用何种应对方案。”
  一口气交待完这些,他便紧张地盯着江堤的堵决口工程。
  ……
  土门人员不负重望,终于成口堵住决口,江水不再灌入,而抽水机也开始作业。整个事端没有对九江的市政设施造成根本的影响。
  重伤后的秦童儿心头一松,整个人便倒在了担架之上。
  昏倒前的最后一刻,他想着易天行那边——
  天边显出一丝极微弱的淡光,缓缓显出鱼肚儿白来。
  六处的人员开始默默撤离,除了监控人员开始乘船沿江搜索之外,整个城区内除了伪装成建筑工人的灭迹队,再也看不到什么异常的人。
  汽车开始鸣叫,远处的街上传来环卫工人扫地的沙沙响声,冬日枯树开始张开光秃秃的树桠,迎接清晨上学的孩子们,这城市开始从睡梦中醒来。
  除了极少数对夜间巨响忧疑不定的夜猫子,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在九江市曾经发生过什么。没有人知道,这个夜晚曾经死了很多人,曾经有一场史上首次仙人大战。
  顺流而下,黄水浊浪。
  易天行的金瞳在浑浊的江水里闪着妖异的光芒,透过层层阻碍,牢牢地盯着前方一个小黑点。江水似乎对神识地传播有极大的影响,所以用神识锁形不大管用,反而不及他的眼神好使。
  冬日的江水冰凉,易天行却根本感觉不到,他只是冷冷盯着,然后脚丫子像螺旋桨一样快速拍打着江水,把自己的人快速地推向前去。
  他的肉体力量强大,所以脚尖地弹水动作渐渐化作影子,看不清,速度自然也是极快,就像箭鱼一样破开江水,成了一道泛着白气泡的直线。
  而前方那个小黑点游的居然一点不比他慢。
  陈叔平在水下的姿式很怪异,两只手不停在前方以极小的动作划弄着,下半身却动得极少,只是间或用脚蹬一下。但纵是如此,他却似乎能清晰感受到江水下方各处暗流,顺应着江水复杂的小水流,他身形微微动着,顺流而下,极大地提高了速度,竟让易天行一时也追不上。
  泡在浑浊的江水中,陈叔平的那头黑发像水草一样跳跃着,他左肩的重伤不知如何没有影响他的游动,而他眼中的粗血丝渐渐淡了。
  看着陈叔平游的越来越顺畅。
  易天行的眼睛微微咪了起来,心中寒意渐起,难道这江水对陈叔平中的毒气有解除作用?想到此节,他却没有半丝退缩,反而脚底天火一喷,烧的脚底处的江水一阵沸腾,加速向前游去。
  少年郎就是这种怪异性情,欺软怕硬,但有时候却显得有些孩子气般执拗,先前在下水道里还准备逃跑,此时看着对方伤势在逐渐转好,却是毫无表情地冲了过去。
  与前方黑影的距离越来越近。
  陈叔平却借着一道暗流,整个身形极怪异地一扭,便往右方游去,速度十分惊人。
  难道准备上岸?
  易天行加速冲了过去,才发现右方是一处隐藏着的水道,而陈叔平就在那个水道里拼命前游。
  水道里的水不停往长江处流去,水流湍急,所以沿这水道前进,是一件极辛苦的事情。
  逆流而上。
  水轻轻柔柔地打在少年的脸上,让他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世界,终究有些事情你不能逃避,在某些关口,总是需要你有些逆流而上的勇气。
  ……
  天光渐渐从水面上渗了进来,耀得水底渐有光明,有残留着的孤单水草在水中漂浮着。
  易天行追着游进那片水域,发现这片水要比江水干净许多,透光度相当好,心头一动,便知道——
  鄱阳湖到了。

  第十七章 鄱阳湖上
  水道渐宽,是一片湖泊,天光打下,宛如清玉。
  陈叔平扭曲着身子,顺着极难察觉的水流,极快向前游去,然后上了湖中心的一块实地。
  易天行猛然自后加速,身子破水而出,带出一大片水花,碰的一声,双脚实实站在了土地之上,死死盯着正微微低着头的陈叔平。
  这是鄱阳湖中的一个孤岛,地方不大,没有人烟,此时尚是清晨,安静无比。
  一片安静的晨光里,只穿着一件土布织成裤子的易天行,和身上衣衫都被烧烂,只剩一条牛仔裤蔽身的陈叔平,冷冷相对着。
  陈叔平被灼的枯黄的头发在往地上滴着水,颜色渐渐又变回黝黑,他左肩一直冒着黄色小气泡的烂肉也渐渐现出了新鲜的颜色,身上处处伤口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原着。
  易天行深吸一口气,知道对方正以人类不可能的速度恢复,双眼中寒芒一闪,三台七星道诀疾运。
  上临朱雀下临龙,他体内的道心青莲骤然间片片绽放。
  一道气息从他的身上迸发,直直向着岛中心的陈叔平处杀去。
  气息过处,地上细沙翻滚,露出下面的鹅卵石,光洁无比的鹅卵石证明着这道气息的强大力量。
  小岛上空的空气忽然呼啸了起来。
  陈叔平抬头,毫无表情地盯着他,双眼中被毒气腐蚀而成的曲曲红丝也渐渐淡了。他左脚轻轻一踩沙地,整个人的身子便骤然间在原地消失,片刻之后,又出现在了自己左侧约一步远的地方。
  这极快的残影移动,将好躲过了易天行酝酿已久的这一记道诀。
  气息直线从陈叔平的身边擦过,直直击在他身后的一块约一人高的石头上。
  轰的一声,大石从中间生出一道白白的细线,白线渐深,露出里面的石屑……这块大石咯喇一声,缓缓变成两片,颓然倒下。
  陈叔平双手在身前轻轻召着指法,毫无表情说道:“没想到你的道诀也如此强大了。”
  易天行双脚不丁不八,微微咪眼,坐禅三味经在体内缓缓布满,将自己的天火命轮催动了起来,双手退至腰腹间其快无比地结了个手式,中指与拇指微触,双手反向而置,结了一个莲花童子手印,接着念了声偈:“迟加日阿嘎纳”给自己加了个吹脚加持咒。
  不怪他谨慎,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独自面对的最大的力量。
  陈叔平微感诧异:“这好象是密宗的咒文,你怎么乱用?”
  “瞎学的。”易天行挠挠头无奈笑道。
  一问一答,是这两位从九江城中打到鄱阳湖里的第一次对话,看来还颇为温柔。
  只是这温柔里藏着杀机——面对敌人的时候,这两位都显得非常卑鄙。
  似这般诧异的问话中,陈叔平的右手伸在背后,轻轻地虎口一合——易天行的身前顿时出现了两排白牙,恶狠狠地向他脑袋上咬去!
  易天行一面微笑应着那声:“瞎学的。”一面就像伸懒腰一样伸出了右拳,拳头却骤然大放光明,生生以大手印的手势逼出了十几个火拳,四面八方,漫天漫野地向陈叔平砸去!
  偷袭!两个人同时偷袭!
  ……
  漫天火拳里,陈叔平游走自如,双目平静,根本没有一点火星可以挨着他。
  两排白牙也已经咬下,狠狠咬在易天行的右臂上,易天行一出右拳,正在控制漫天火拳,便没来得及收回。
  右臂上顿时现出两排极深的血印。
  两排白牙里忽然金芒大作,一根浑圆泛金,充满魔力的金棍竖着出现在那两排白牙里!
  两声惨叫似乎同时响起。
  易天行捂着右臂倒在沙滩上,右手还死死握着那根金棍,看着自己上臂那隐隐可见白骨的血肉,十分震惊。自己子弹也打不透的身体,居然这么轻松地被咬伤了!
  陈叔平比他更惨,虽然以极高明的对时间的领悟力,轻轻松松避过了少年逼出来的漫天真火拳,但没料到……自己咬住的上臂竟然平空生出那件东西来!
  他这时候倒在那片碎石边,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易天行,一手捂着自己的下巴。金棒穿透那两排白牙,也重创了他的肉身,他下巴处被生生戳出一个血洞,鲜血哗哗向下淌着,他的鼻梁上也出现了一个黑黑的洞口,看着惊怖无比。
  两个人同时发动偷袭,也同时受了重创。
  易天行的复原能力和这位陈仙人有得一比,只过得一会儿,他右臂上的伤口便渐渐结疤,看来过不了多久,便会转为灰色的印迹。
  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举棍燎天。
  陈叔平左手在自己下颌轻轻一抚,鲜血也渐渐止了,他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易天行手中的金棒,带着隐隐的一丝恐惧,一字一句说道:“大圣爷真的很疼你,居然把这法宝也交给你了。”
  “来吧!”他忽然闭上了双眼,浑身仙气隐隐,深深吸了口气,岛外湖面上的淡淡雾气似乎都被他这一吸引到了岛上。
  白雾漫漫,气息纵横。
  金光大作!
  小岛之上顿时现出了片片棍影,岛上的空气似乎都被这朝天一棍搅动了起来,一时间飞沙走石,鸟兽齐奔。
  鸟是易火鸟,兽是陈叫兽。
  棍影重重,一开始只是在空中挥舞,扫的岛上气息大乱,岛旁湖水轻纹。
  最后棍影渐现乱迹,棍尖便会擦到沙地或是石上,这便带来了极可怕的后果,荒岛之上千万年来没有变过形状的石头岩形全被这不讲理的棍子砸成了碎末,激舞起来,沙尘满天,就像是一个大工地一样。
  ……
  一个小时零十三分钟以后。
  棍影骤然一停。
  铛的一声脆响,易天行将金棍插入土中,双手扶着,半佝着腰,气喘吁吁道:“狗日的,真能躲。”
  岛上那个不停在各个位面出现的残影也终于停了下来,陈叔平双腿微微颤抖着,口舌发干,下颌处的伤口又已经崩出血来,咳了数声,像哮喘病人一样嘶声道:“打不着老子,你就骂人?”
  “你本来就是狗日的。”易天行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喘个不停,“真他娘的能躲,居然打不着你。”
  纵使他天生神力,但舞着这将近七吨的神器一个多小时,也快让他虚脱了。
  试着想像一下,如果一个人举着个解放牌大卡车满大街的追打一只苍蝇,沿着北京四环跑了一圈,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陈叔平总是能在棍影及身之前,化作一片残影,险险避过,就像是那只苍蝇一样。
  而七吨重的金箍棒,虽然比大卡车好拿,但重量是一点不少,而且用来打苍蝇,似乎面积更小。
  陈叔平知道这棒子挨着自己,那便是损骨折筋之灾,记忆中约两千年里的恐惧,让他不敢坐下,死死盯着易天行身旁正在慢慢陷进土中的金棒,习惯性地吐出腥红的舌头,一喘一喘说道:“你这鸟人,谁会像你这样死缠滥打?”
  易天行喉咙异常发干,很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诚心诚意请教道:“仙狗大人,我这宝贝应该厉害,为什么总打不着你?”
  陈叔平当了快二十年的数学老师,骨子里似乎爱上了人间的传道授业解惑之事,下意识回答道:“你速度太慢。这宝贝本来挺有用,但落在你这个没用的人手里,拖累了。”
  拖累了,意思就是说,易天行耍金棒,有如大S开法拉利,不但发挥不出工具原有的作用,反而会让这些宝贝显得格外无能。
  这种认知让易天行有些自窘的恼火,他忽然暴吼一声:“老子懂了!”
  他右掌平平一摊,体内真火命轮疾转,一道天火轻轻燎上金棒,金棒认主,顿时轻轻颤抖着从土里震了出来,缓缓浮在半空中。
  陈叔平瞳孔一缩,现出一丝悔意。
  “去!”易天行双眼中金芒一翻,古怪笑着一指陈叔平。
  金棍应声破空而去,朝着陈叔平又是一棍击下!
  陈叔平满怀怅悔地怪叫一声,身体又化作了片片残影,开始绕着小岛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此时的金棒挥舞速度确实比易天行掌在手上要快上许多,战局内再见不到那些多余的棍影,只见着一根金棍宛若有灵性般追着时而消失在空中,时而出现在岩石间的陈叔平残影猛打不停。
  易天行松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我可以先睡一觉?”
  ……
  荒岛那侧传来一声惨叫,陈叔平耷拉着脑袋冲了过来,他的右手似乎被砸断了,惨惨地在身侧一甩一甩着。
  易天行自然没有真的睡觉,体内道心佛轮相偎,将自己的精气神都调整到最佳,时刻准备发出最后一击,他准备等着金箍棒再赶狗三圈后再出手。
  但陈叔平不会给他这种机会,仙犬眼中狞狞绿光一闪,他整个人便往易天行怀里冲了过来。
  身后是那根重达七吨的金光大棒。
  易天行大惊,左手佛印,右手火剑,向陈叔平的胸口拍去。
  陈叔平的身子在他的身前微微一晃,残影一现,便躲了过去,直接像片浮云般掠过他的肩头,躲在他的身后。他知道易天行的身体材料异常,自己不见得能一击杀敌,于是选择了暂避。
  易天行闷哼一声,右手一召将金棒握入手中,反手自腋下刺出。
  陈叔平脚尖一点,顺着棍风便飘了起来,身子极潇洒地向后轻掠着,飘到了湖面之上。
  易天行身子在空中疾速一滚,棍尖在沙地上一撩,整个人也像只大鸟般飞往湖面之上,向着陈叔平一棍击下。
  两人这一连串的动作漂亮至极,均是在最惊险的刹那选择了最妥当的出手,实在是干净俐落,毫无冗赘!
  水花大作,湖水如同沸腾一般,两个人在水下激烈战着。
  ……
  又不知道多少分钟之后。
  湖水一震,奇异地形成两道曲面,似乎有什么正加速驶来。
  陈叔平和易天行从水下先后破水而出,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
  碧波柔顺,二人却都是身受重伤。陈叔平被金棍击中一下,而也趁隙用无上仙诀近易天行的身,震伤了他的心脉。
  湿漉漉的易天行半跪在沙地上,嗓声异常冷静:“我的心快碎了。”
  陈叔平面无表情地站着,双手一震,水点离体而去,砸入沙地之中:“如果你是一般的修行人,你的心脏早就爆了。”
  他接着闭目,然后轻声说道:“还打吗?人类已经来了。”
  “我知道。”易天行冷冷望着他,“可是你还没有死,我怎么能住手?”
  陈叔平咯了一口血,惨惨抚着左肩道:“你很有毅力,居然能坚持这么久。”接着冷冷道:“如果不是我现在只有两成的力量,昨天夜里我就会把你们所有人杀死。”
  他的胸口有一处极古怪的创痕,淡淡的,与皮肤渐成一色。
  “师傅给我两年时间。”易天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煞劲儿,“但我想试试,今天能不能杀死你。”
  “你若还要缠着我打,我愿意奉陪。”
  “这本来就是一次牛皮糖行动,我就是那个负责粘人的牛皮糖。”
  “你现在还太弱,不可能的。”陈叔平叹了口气,“难道我们非要打的两败俱伤,然后让那些卑微的人类来看笑话,然后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替我们收尸。”
  易天行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你应该知道我与那些人是一伙的。”
  “是吗?”陈叔平微微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你不是人,又怎么能和那些下界的生物混为一谈?”
  ……
  “有可能你马上就要死了,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事情。”易天行嗤的一声将金棒收回手指上,淡淡问道:“天界在哪里?”
  “我的任务便是阻止你重返天界,最好是能够杀死你,你说我会告诉你吗?”陈叔平冷冷看着他。
  “看来今天不是谈论八卦的好时间。”易天行微微笑道。
  “再不走,我们就都要死了。”陈叔平面无表情地说道。
  空气中有一阵极轻微的颤动,就算最先进的仪器也察觉不到,但这小岛上的那个“非人”却清晰地感觉到了。
  他们同时看往西边的天际。
  “无耻的人类啊……”
  两位无耻的“非人类”互视一眼,然后同时感叹,眼神里不知蕴含了多少内容。
  “人间多幸福,我不一定非要找到上天界的路。”易天行望着他,眼神里看不出什么意思。
  “教书的日子,其实我也很喜欢。”陈叔平回望一眼,似乎在试探什么。
  神识一渡。
  “以三圣母发誓。”
  一阵沉默。
  “好。”
  ……
  易天行平摊双掌,一根金棒唰的一声出现在虎口之中,遥遥相对:“请!”
  陈叔平面色肃穆,全无一丝狞意,正气清心一拱手,身周仙气缭绕:“请!”
  远处传来导弹破空的声音。
  鄱阳湖心那个不知名的小荒岛在这一天被炸成了粉末,全部沉入了湖底,本来无名,以后永世无名。
  湖水上全部是死鱼,翻着白肚儿凄凉地望着天穹。
  死鱼之中,易天行双眼无神望着天空,身上处处可见破肉见骨的伤口,湖水轻荡,荡去血丝,血肉渐渐合拢,然后化作深灰色的印迹。
  有一只挂铁钩的竹竿从船上伸了过来,蛮横无力地勾住他的肩膀,往船上拖去。
  “找到了!”
  发出声音的人刻意压抑着激动,但仍然能听出声音里的喜悦。
  “强心针!……吗啡……先生,打不进去!”医护人员看着在伤者身体上弯成鱼钩的针头,十分焦虑。
  “用木门心法。”
  淡淡青光轻轻洒在易天行的身上。
  半晌之后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在一艘船上,船上各式仪器密布。
  他苦笑了一声,嘴唇微动。
  担架边上一位文务官焦急地低下头来问道:“目标死亡没有?请确认。”
  易天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寒光吓得那文务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看样子你精神恢复的不错了。”房间角落里有一位中年人,身上没有穿六处的制服,“你们出去吧。”
  六处的职员似乎对这位中年人颇为敬畏,依言退出去。
  中年人走到易天行的身前,轻声问道:“那位仙人在哪里?”
  “到处都是,化为飞灰……”易天行背了一句台词,然后闭目准备睡觉。
  中年人微微一笑,笑容却隐藏着其它的意味:“可你还活着。”
  “你应该知道,我比他结实。”易天行霍然睁眼,冷冷盯着这位中年人,一字一句道:“秦大门主,下次再在湖心捞人的时候,不要用那种铁钩子,毕竟我不想被人当作浮尸。”
  “就这样结束了?”
  “就这样结束了。”
  易天行闭眼睡去,放在担架边上的食指却轻轻摇动了起来,像是在和什么人告别。

  第十八章 后园里的总结会
  汽车开到南昌的时候,易天行还满脸苍白的躺在担架上。
  斌苦大师和随行的人员面无表情从六处手中接过了担架,六处本来还准备安排专门的人员送易天行一程,却被斌苦大师婉拒。不论怎么讲,易天行现在的“组织归属”是在归元寺中,六处方面也不好强来。
  待清静之后,易天行缓缓睁开双眼:“不去梅岭,直接回省城,好吗?”
  “好。”斌苦大师慈眉善目看着这个满脸倦怠的少年。
  上了火车,进了软卧车厢,易天行神识淡淡从床上往四面八方拂去,确认没有人盯梢之后,从担架上爬了起来。
  本来应该是伤重静卧的他,旁若无人地打开行李,取出一条翡翠牌香烟,开封,用手指一捏,便点燃开始吸着。
  烟雾散在软卧车厢里。
  省城佛教协会来的陪行人员退了出去。
  ……
  “在南昌等你的时候,我很担心。”
  易天行微微笑了笑,黑色的眼瞳里没有一丝杂质,看着是那般的纯良无害:“秦临川知道我在装。我确实受了很重的伤,但我装的太过分,他反而有些疑虑,所以这一路还算安全。”
  斌苦大师合什阿弥陀佛:“护法似乎太过小心,想来上三天也不会乐意与佛宗为敌。”
  “安全第一。”易天行将烟卷递到唇中狠狠吸了一口,半晌后才静静道:“如果以为这天底下无人正直,当然愚蠢,但如果认为人人正直,尤为愚蠢。在九江见过六处的手段后,我不得不小心一些。”
  斌苦大师银眉微皱,合什问道:“那处如何?”
  “陈叔平死了。”易天行将烟头扔到地上,用力碾压了几下。
  斌苦大师又宣了一声佛偈。
  “行动之初,我出手慢了些……六处肯定会认为我是阴了他们一道。”易天行微微一笑坐在床上,眼睛里却有些少年人暂时没有学会遮去的怒气,“不过到最后,他们阴了我一道更狠的。”
  斌苦大师表示不解。
  “导弹啊!”易天行夸张地将双手拉开,比划了一个大小粗细,撒娇般嚷道:“住持!这么大几枚导弹就往我们打架那地儿轰啊,我这次可是真地险些见不到您老人家了。”
  “护法莫非事先不知?”
  “糊里糊涂地去,糊里糊涂地打,六处什么都没告诉我。”
  斌苦大师双眼中生起一股金刚怒,但他老人家德高望重,自然不会说脏话,只是悠悠道:“无耻之尤。”
  易天行摇头道:“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料定我不好和他们翻脸,这口气也只好慢慢咽了。”
  “不然。”斌苦大师一合什:“护法莫怒,再过几月看看。”
  “嗯?”
  “再过些日子,就是六处每年一度的财务审核,到时候老衲请赵理事长出面——既然六处这些年来也没有做什么事情,有些预算也应该减一减了。”
  “赵……赵理事长?”
  “是啊,护法那日在宝通禅寺外曾经赞过赵理事长的书法,不知他老人家怎么知道了,一直说着什么时候来省城见见你。”
  “宝通禅院?”易天行摸摸脑袋,凭他的记忆力也想了半晌才想了起来,原来是省教育厅的唐厅代潘局请他吃素斋的那日,自己看着宝通禅院的招牌,纯下意识地赞了一声。
  他犹自有些迷糊:“这位赵理事长是?”
  “赵老是我国佛教协会名誉会长,一手好书法举世皆知。”
  易天行险些往后倒下:“原来是那位老人家!……没想到顺手一个马屁,竟吹到北京去了,运气不错,运气不错。”嘿嘿笑着接着问道:“理事长是什么?”
  “六处之上,还有个理事会负责管理,当然,不是常设机构。”
  “啊,用居士管道门,政府英明啊。”易天行心悦诚服。
  年高德劭的斌苦大师微微笑道:“那是那是。”
  虽是玩笑着,少年的眼角仍然透出一丝疲乏之意。
  斌苦大师望了望他,缓缓道:“其实,护法应该去梅岭看看。”
  他有些倦累地摇摇头:“什么神仙妖怪活佛教皇,我暂时都不想见了,打架果然是个力气活。”
  夜色之中,火车缓缓驶进省城。
  汽车送易天行回了墨水湖畔的小书店,斌苦大师还准备下车,被易天行笑嘻嘻地闹了回去。一进小书店的门,便看见叶相僧正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推销着简装本《金刚经》和盗版的《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俊俏的和尚一抬头看见易天行笑咪咪地站在店门口,不由也微微笑了起来,向身周诸位女施主告了声歉,便送这些小女客们出店,准备关门。
  “你们回寺吧。”叶相僧对一左一右扶着易天行的僧人说到。
  僧人恭谨应道:“是,大师兄。”转身便退了,干净利落。
  “唉,不过几天没见,怎么好象如隔三秋了?”
  易天行负手于后,笑咪咪看着叶相僧,然后张开了双臂,准备给他一个同志般的熊抱。
  “叭”的一声。
  叶相僧先前脸上的微笑在一秒之间全然褪去,满脸严肃地狠狠一掌拍在他的左胸口,掌下淡淡光芒从合拢的指尖透了出来,佛息缭缭,在易天行的胸膛不住攻入。
  易天行一愣,却根本没有拦阻的想法,卟地一声,吐出一口乌血来,乌血落在地上,烧蚀的地面嗤嗤作响。
  叶相僧静静收回手掌,说道:“你这时候需要睡一觉,心都快碎了的人,居然还笑得出来。”
  易天行微微笑道:“知道有位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在书店里,我自然不怎么担心。”
  叶相僧摇摇头,似乎觉得这位很有些不知轻重,走到店门口将木门板落下。
  正说着,一团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后院里冲了过来。一场恶战之后有些神经过敏的易天行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到了身法如鬼如魅的陈叔平狗大人,唬了一跳,正准备脚踏天火,拳出金刺……哎哟一声惨叫,叶相僧一伸手便把那个黑影提了起来。
  叶相僧出手如电,一伸手便揪住了一个耳朵,小易朱那嫩生生的耳朵。
  “爹。”耳朵变成拉面的易朱可怜兮兮地望着易天行。
  叶相僧似乎并不觉得自己下手有多狠,静静说道:“回屋做功课去,再过几个月就要上学了,至少要把拼音学会,然后赶紧陪你爹睡觉。”提着小家伙便往后院走,小家伙哎哟哟惨叫个不停。
  易天行背着双手,摇着头也跟着往后院去,心中叹道:“诸佛师,看来真有当老师的派头……只是陪着睡觉是啥意思?”
  ……
  夜深人静睡觉时,易天行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体内的火元与身边小易朱体内的火元微微感应,想起了以往在省城边上小池塘里疗伤的那次,才明白叶相僧刚才说的是啥意思。
  他体内火元加速流转,好生舒服,不由得下意识将易朱搂进怀里,只觉胸口处一片温烫。
  酣睡中的易朱下意识拱拱头,嘴边流的口水全糊在了老爹的胸口上。
  清晨醒来,易天行极为恼火地发现自己胸前是一大摊将干的粘粘口水,不由皱眉咧嘴,然后却意外地发现自己心伤似乎好了不少,用手指搓搓鼻子,想道:“莫非这口水也是疗伤圣药?”
  暂且不提这些,只说大清早吃完豆浆油条豆皮热干面外加一海碗稀饭后,神满意足的易天行拦了辆出租车便去了归元寺。
  入了后园,过了小湖,近了茅舍。
  易天行将从前殿找的一个椅子放在了茅舍门口不远处,大喇喇地坐了下来,
  老祖宗的声音在第一时间内于他的脑中响起。
  “还活着啊?”
  易天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徒儿自作主张,师傅莫怪。”
  “嗯,打架这种事情,多多益善,俺自然不会怪你。”老祖宗这话很彪悍,“说吧。”
  易天行干咳了两声,眼睛珠子一转,道:“总结了三条经验。”
  “一,既然明知打不过他,那我这次就不该去打,勇气这种事情,需要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之上。”
  “嗯。”
  “二,既然打了,就不该瞻前顾后,首尾两端,如果一开始就和六处好生配合,那么也不见得没有成功的希望。似徒儿那般,先前不想打,后来也凭着热血去猛打,最后看着要两败俱伤了又不打……这挺像个反复的小人,没什么出息。”
  “放屁。”老祖宗似乎颇为轻蔑他这种想法,“想打就打,不想打就不打,打架凭的是兴趣爱好,又不是甚道理人情,如果打不过还要强打,那是傻子。”
  易天行苦着脸道:“可感觉上,怎么自己好象挺卑鄙的。”
  “爷爷生在天地间,除非答应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如果只是自己那点破事,当然得依俺们性子来。”老祖宗的声音停了停,“你答应了那些小道士什么没?”
  “没有。”易天行微笑着应道:“从秦琪儿到小书店来找我,一直到九江外面的那个小镇,我什么都没有答应。”他的确没有给任何明确的言语承诺,但也没有拒绝过……这说来似乎很勉强。
  “你不是好象卑鄙,你本来就卑鄙。”老祖宗骂了一句。
  ……
  “第三点问题就是,我发现在和仙人的战斗中,我的肉体似乎很占便宜,但是在速度方面非常吃亏。对方对于时间的领悟力在我之上许多,这一点还要请师傅多多指教。”
  “时间就是速度,我明白,唯快不破我也明白,只是不知道怎样将自己的速度提上去,单纯力量带来的速度似乎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茅舍里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如果速度不够,那就用力量吧。”
  “可没趁手的家伙。”易天行告着屈,“我的动作在那条狗的眼里肯定比老太婆还要慢,所以他要躲很容易,徒儿想过,似乎只有人类那种大面积杀伤性武器才能对他有作用,毕竟满天的杀伤力,他再能找缝隙躲,也是很困难的事情。”
  “家伙?”老祖宗的声音尖了起来,似乎极为恚怒,也难怪,自己用了一千多年的吃饭家伙都给你小子了,你居然还不满足。
  易天行嘿嘿笑道:“那棒子虽然硬实,但能罩着的范围太小了。”
  “蠢货啊。”老祖宗发出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声。
  接着易天行忽然感觉右手尾指一个颤抖,后园里金光一闪,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倏而脱指而出,虚虚浮浮飘在半空之中。
  叭的一声,金戒指落在后园的地面上,发出一声脆响,而落地的一刹那,金戒指骤然铺开,就像面团一样沿着青石板疾速铺开,变成了一层极薄的金饼。
  易天行唬了一跳,屁股粘着椅子便蹦到了半空中,落下时便坐在了这层金饼之上,噔的一声响。
  “范围?明白了吗?”
  易天行伸出手指摸着脚下的那层金饼,愣了半晌,忽然极懊丧地怪叫一声:“我真是个猪头!”
  细棒子如果打不中如同残影般流动的陈叔平,那如果在小岛上自己把金箍棒变成小岛一样粗细的棒子……他怎么躲?
  ……
  “看来那癞皮狗还活着。”
  易天行苦着脸摸着尾指上的金戒指:“嗯,虽然不知道那身狗肉还保不保得住。”接着说道:“不过想来他也应该不会再在国内呆了,看他的样子,在人间这几十年似乎过的也蛮舒心,不大想马上回去,就是不知道他会躲在哪里。”
  “我和他约好两年后再打一场,在这之间,他别来理我,我也别去理他。当然,本着革命人道主义的精神,我让他发了个誓,两年内不准对这次九江的事情进行报复。”
  “那狗这么听话?”
  “嘿,瞎赌呗,反正徒儿让它以三圣母的名义起的誓。”
  “喔?”好热闹的老猴来了兴趣。
  易天行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师傅啊,那誓挺色情挺毒的,还是别说了。”
  不知道那誓言是什么,竟让厚脸皮如易天行也说不出口。
  “只是……不知道那狗会不会守誓哩,我对仙人的信用可没什么信心。”
  “嘁!”老祖宗的声音传来,“世间恶人不信鬼神誓约,那是因为他们没有见过鬼神,像癞皮狗那厮给三圣母看家的东西,怎么敢违誓。”
  易天行眉开眼笑:“徒儿也这般想,心想满天神佛或许事务繁忙,不见得能管人间每一个发誓的人,但管一下自己的狗应该还是有时间吧?”
  一阵冬风吹来,伤势未曾痊愈的易天行打了个冷噤。
  浑身天火的他居然也有些畏冷,看来鄱阳湖上,他受的伤着实不轻。
  他微微笑了笑,收起了脸上的无赖神情,缓缓道:“师傅啊,请传徒儿打架的法子。”
  茅舍里又是一片安静,半晌之后:“看来这次让你很有感触。”
  “是。”少年沉着应道:“六处展示的实力让我心惊,在毫无经验的情况下,就险些诛仙成功。陈叔平和我又是永世的对手,如今两成功力的他已经不是我能对付的,两年之后我与他那战更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外物皆是虚妄,若你足够强大,又何须在意这些事情。”
  “所以我想变强。”
  “这七个月里,你修炼的很辛苦,也变强了许多。”
  “还是太慢。”易天行缓缓站起身来,“每一种存在都有自己存在的目的——秦氏满门,除了那个扎马尾的小姑娘,剩下的三个,看样子都是那种一心想要守护人间的铁面人妖,虽然秦临川似乎有些更深的想法,但秦童儿的表现增强了我的这种判断,既然如此,像我这种超乎人间控制能力的家伙,将来总有一天会让他们感到不安。而陈叔平下凡,显然不是为了过家家,是为了某种原因来杀我。”
  “这些都是向着自己目标,拼命前进的人物。”他缓缓跪在地上,“徒儿生活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和身边的人能过的舒服,所以我也要拼命才是。”
  一只手掌,远古巨人般的手掌,耀着淡淡的金光的手掌,从茅舍里无由而出,向着易天行当头拍下。
  易天行体内真火命轮疾转,道心青莲绽放……“星斗灿烂如真”……出朱雀!
  ……
  正在墨水湖畔小书店里吸面条的易朱忽然身子一僵!眼瞳里金光大作!
  归元寺后园中。
  一股巨大的压力压的易天行半跪于地,他闷哼一声,双臂一振,在身体旁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体内天火疾出,沿着左手中指到右手中指,一道耀着赤光的火苗在他有肩头一线熊熊燃起。
  似火鸟,似朱雀振翅,欲飞未飞。
  嗡的一声闷响,那个耀着淡淡光芒的巨掌被易天行背上的天火生生抵住了!
  良久之后。
  “是时候了。”
  老祖宗如是说。
  后园里重复一片宁静。

  第十九章 谈恋爱
  易天行的脑袋很痛,就像是有千万条细钢针正在自己的头颅上不停地进出,这种感觉他不是第一次体会到,一年多前在后园里,老祖宗种妖毛到自己后颈上时,也曾经有过这样一丝刺痛。但那毕竟是转瞬即逝的感受,而不像此时——刺痛连绵不绝,永无绝期。
  一阵心悸,一阵迷惘,隐隐中似乎有许多带着光亮的细细彩带从一处光明所在往自己的大脑里钻着,每入一条,他的脑中便嗡的一声响,无数的片段在自己的识海里闪跃着。
  不停有此般片段闪着,不停有大量的信息涌入着,他根本来不及看明白是些什么画面,便又被迫着去欣赏下一幅图画,在模糊里隐约看见是一个浑身长毛的猿猴正扛着根铁棒子在天上厮斗,在云间厮斗,在海中厮斗,在佛光处处里厮斗,在鬼气森森里厮斗,斗佛斗神斗妖斗人斗天斗地,那猴儿斗的是精神百倍,意气风发,其乐无比。
  少年一面剧痛着,一面被迫看着。
  在那一瞬间,他便想到了库布里克镜头前那个叫亚历克斯的年轻人,满头金属丝,布满血丝的双眼被机械撑住,看着色情暴力电影。
  贝九响了起来,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那没啥劲,咱要和厉害的家伙斗!
  此乃斗战胜佛。
  ……
  易天行双手抱着脑袋,痛苦地呻吟着,在后园的青石地板上翻滚着,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头颅里的巨痛,啾的一声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还是那片天,园还是那处园,看看自己身上,没有长出红色的羽毛来,摸摸自己的嘴,也没有突出一个鸟喙来。
  “菩萨保佑。”
  他后怕地摸摸脑袋,发现脑中还是有些晕,不过既然没有变成鸟人,那就是意外之喜。当然,他也有些意外,本来已经做好了美少男变身的准备,做好了如果变不回去,就把归元寺烧了给蕾蕾消气的准备。
  身体没有什么变化,但脑子里有了很多变化,无数的画面充斥着他的脑海,一片一片地闪着,似乎在教着他一些什么,只是如今的他还没有足够的境界来体会这些事情。
  “慢慢来。”老祖宗的声音传入他的脑海里。
  “是什么?”他半坐在地上,发现身下一片湿,才知道自己流了一身热汗。
  老祖宗似乎在想怎样措辞,半晌后才应道:“俺这么些年打架的经验。”
  “噢。”易天行很自然地应了声,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画面中那猴儿掣棒横打,姿势帅毙。他心头一动,体内气息无由一颤,整个身体以奇妙的曲线升到半空中,右手一招,金棒入手。
  他在空中举棒横打。
  翻身入空。
  收棒静立。
  行云流水,好生舒畅。
  他复跪于地:“谢师傅。”
  下午四五点时分,易天行出了归元寺。
  街上的冬树光秃秃地令人心烦,他面无表情地在人群间行走。转眼又是一年,头年的冬天,自己还在和省城的邢林几位玩着不对等的游戏,还在观河公园里和城东彪子的手下赌着麻将,一年之后,自己就开始接触到真正的仙人,开始和人间最强大的力量进行着勾心斗角。这岁月走的不快,事情的进度却似乎太快了一些。
  从归元寺后园出来后,一直在他脑中翻滚的画面渐渐平息,他的情绪也稍稍平静了些,知道自己脑中已经有了一套极有效的打架法子,就看日后自己如何领悟了。老猴儿不见得是满天神佛里招式最好、威力最大的那个,但肯定是下手最干净利落的那个,想当年在佛祖面前一棒子敲死弥猴,那狠辣劲儿,自己是得多学学。
  就这般想着,他人已经走到了盐市口那块儿,最近这街上又新开了一家电脑城,到处都是来淘盗版游戏碟的学生,自然,有些男学生的主要目标是冲着某些光碟里附带的几百本色情小说全集。
  电脑城的街对面是一家电影院,电影院门口情侣们恩恩爱爱。今天是在重播姜文的那部《阳光灿烂的日子》,年前易天行已经和蕾蕾在高阳县城看过了。
  想到蕾蕾看着里面大桥下两方人马对冲的场景紧急担忧的皱眉,易天行此时纵在大街上,也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到了省大门口,一些学生围在邮箱那里收着自己班上的信件,小书摊上摆着一大叠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的白壳子书。
  易天行掏出钱,买了一本文心雕龙。
  荷花池里全是败枝破叶陈水,但奇怪的是,却没有对这片风景带来任何黯淡的感觉。
  生活真是美好啊。
  易天行在心里叹着,往校园里走去,他这时才真正体会到了陈叔平的感受,在小岛上的神识一渡,双方毫无保留地放开自己的一部分意识,不知道陈叔平看到了他想的什么,但他看到了陈叔平对这个人间的眷恋。
  陈叔平不愿意回天界,至少,他是想在人间多呆两年,所以他不肯破体而出,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力量再也无法抑止,只好飞升虚空了。
  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易天行一直存疑,而且陈叔平常挂在唇边的:“那卑微的人类……”让少年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还如此贪恋卑微的人间。
  此时心有所触,他才明了。人间纵使卑微,也总是充满着这种真实的气息,由不得人不珍惜。
  天界,难道是冷冰冰的存在?
  ——————————————————————————
  女一舍就在学生活动中心过去不远,沿着荷花池过了三教,穿过大场,便是一舍的后门。
  后门车棚里有个修车师傅,有个洗衣服的铺子。
  易天行在省大读书的时候没修过车,也没舍得花钱洗衣服,所以和这两个铺子的老板都不大熟悉。
  这带来的后果便是:
  他进不去。
  如果想从女宿舍的正面上去,那难度更大,门口那位大妈号称千手观音,连雄性蚊子都不会漏放一个进楼。
  如果易天行施展自己的神通,想爬上五楼偷香,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毕竟是大白天,又到了饭点,学生们拿着饭盒从他的身边络驿不绝地走过,如果这时候变身蜘蛛侠,他害怕自己明天又要上报纸的新闻版,自己又得去麻烦六处帮自己善后。
  有些大二的学生认出他来,嘻嘻笑着和他打着招呼:“东方不败回学校了?怎么呆在这后门?是不是准备上去偷哪家妹妹啊?”
  易天行苦笑着摆摆手。
  正说着,从一舍楼里下来了一个剪着短发的女生,那女生看见易天行,愣了愣。
  易天行眼睛一亮:“钟大团支书,咋的把头发剪了?这模样,可俊的俺快认不出来了。”
  姓钟的女生是易天行原来班上的团支书,看见易天行站在后门本来就愣了,然后听着这轻薄话儿,脸上不由一红,啐道:“还是这么油嘴滑舌!”
  易天行嘿嘿笑了,两个人说了一下别后各自的生活情况,团支书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是来接你女朋友的,我可不拦你,我打饭去了。”
  说完便准备走。
  易天行赶紧拦着:“帮个忙,帮我上去喊一下吧。”
  团支书没好气道:“拜托,这是五楼好不好?”
  易天行嘻嘻笑着,上下打量了一下她略有些丰满的身材。女生看着他那若有所思的目光,先是一窘,接着暴怒吼道:“我不用减肥!”
  “行行好啦,我自己喊也成,但我家那口子脸皮薄,我怕她呆会儿下来扭我耳朵。”易天行显得可怜兮兮的。
  团支书噗哧一笑:“你也有今天。”
  “彼此彼此。”易天行笑道:“上次来学校,听班长说你现在和财院的一个家伙在谈恋爱?那人咋样?”
  团支书脸一红,啐了一口:“你等我。”转身便上了楼,眉间却不自禁有些失神。
  易天行大喜,唱了一个喏。
  筷子在盘间轻轻一划,一道香喷喷的鱼腹便被划了下来,再小心翼翼地挟起,缓缓送入一个小碟里。
  易天行傻笑着看着小碟的主人
  邹蕾蕾夹起来送入唇中,叹了口气:“至于这么紧张?说吧,到哪儿去了?”
  “能不紧张吗?难道告诉你我差点儿嗝屁?”易天行这般想着,说道:“陪斌苦大师去江西参加了一个佛学研究会……”
  “装,继续装。”
  邹蕾蕾好笑地看着他,指指他的胸口:“这伤是怎么回事?”
  易天行愣了,问道:“你能看得见?”
  邹蕾蕾醒过神来,呀的一声轻叫:“对啊,你穿着衣服,我怎么能看见你里面的伤口?”
  “你是有神通的嘛,早跟你说过了。”易天行开始刨碗里的大米饭。
  蕾蕾丫头开始蹙眉抖唇,十分可怜:“我不要当妖怪。”
  “肯定是仙女,哪有这么可爱的妖怪。”易天行打起十分精神安慰道:“再试试能不能看见?”
  饭馆里人声鼎沸,热闹喧天,靠店角一张小桌上,小姑娘紧张兮兮地用力看着对面那个少年郎的胸口。
  不知道看了多久。
  蕾蕾揉揉自己的眼睛,道:“怎么这时候看不到了?”
  “你那是在瞪眼,泼妇自然是没神通的。”易天行哈哈大笑。
  ……
  吃完晚饭,两个人开始压马路,走着走着,易天行忽然说道:“我带你去看个地方。”邹蕾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应了声。
  上了公汽,坐不了几站,两个人便下了车,来到一大片正在改造的城区。
  “这条街就是得胜街。”易天行指着脚下的这条马路,“这一大片城区就是鹏飞工贸拍下来准备做改造的地方。”
  蕾蕾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一片工地,工地正中,已经有几幢楼房将要建成,远处还有几处旧宅子没有拆,宅子上写着某某工程力公室的字样。满地砖砾里,各式建筑机器正在进行着吊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正在其间忙碌着,此时已要入夜,却没有收工的迹像,好一片火红场景。
  易天行双眼看着这片工地,缓缓说道:“还记得以前我们在高阳县城时,我说的话吗?”
  “嗯。”邹蕾蕾用力点点头,拉住了他的手,“咱们要住大房子。”
  “不错。”易天行微微一笑,“这一片将来会改成住宅小区,一定能有我们的大房子。那时候我想办废品回收公司,准备让所有拣垃圾的同行都有得住……”
  “还有洗澡的地方。”邹蕾蕾笑着插了一句。
  “……是啊,来省城了,莫名其妙地有了钱,这才想到,虽然不能办废品回收公司,但能让那些捞偏门的家伙有点儿正经事情做,也算是积德的事情。这事情还得谢谢叶相一直鼓励我。”
  “叶相现在还经常去夜总会说法吗?”邹蕾蕾捂着嘴偷笑。
  易天行也呵呵笑了:“没,他现在天天被那胖小子烦着,没那么多时间,不过还是经常去医院的病房和那些癌症患者聊天。”
  “宗教是什么?宗教就是了生脱死的方法,叶相这小子……”他啧啧叹道:“反正现在钱多,看来是得去办个临终医院什么的。”
  邹蕾蕾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虽然不知道你在江西看见了什么,但你真的变了。”
  易天行好奇道:“什么变了?”
  “虽然还是那么浮佻模样,但总感觉你像是成熟了些。”邹蕾蕾笑咪咪望着他。
  “那是。”易天行将手一挥,暮色之下的工地,在他的掌下,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感觉,“俺可不是凡淫啊!”
  邹蕾蕾见他刻意表现出来的荒唐,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拿这家伙没辙。
  正说着,莫杀带着几个人从工地里走了出来,她看见这两位站在工地旁边,不由愣了,赶紧跑了过来,鞠了一躬。
  “师傅,师母来了。”
  一对小青年,一个红脸,一个大方接受。
  跟着莫杀的几个人也走到了跟前:“董事长好。”
  易天行终于觉得了不自在,干咳了两声。莫杀笑了笑,对那几个人吩咐道:“刚才说的事情去做吧,二院那边催紧一些。”
  待众人走后,这三个人才可以清闲一些说话。
  “莫杀,你最近说话似乎比往常多了些,不再是两三个字两三个字的往外蹦。”三人一面沿着工地随意行走,一边聊着天。
  莫杀摇摇头:“没办法。”
  易天行苦笑,心想怎么又回来了?但也知道这火妖丽人说的意思是,要与这些建筑方方面面的人打交道,没办法言简意赅。
  “你戴这安全帽有必要吗?”易天行拍拍莫杀的脑袋,像个首长似的,有些好奇于火灵之体戴这玩意儿干嘛。
  “有。”
  易天行险些吐血,赶紧说道:“虽然知道这才是你的正常方式,但还是请用非正常讲话方式吧,那样听着要顺耳许多。”
  邹蕾蕾不知道他这么着急是干啥,傻呵呵地跟着笑了笑。
  ……
  莫杀笑道:“我不用戴安全帽,但身为总监,规矩总是要守的。”
  “有道理。”易天行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感触:“如果大家都守规矩,事情就好办多了。”
  他望着天上一角渐渐露出曼妙身影来的月牙儿。
  “一期工程再过些时间就要结束了,虽然只是配套工程,但到时候可能有个仪式,市府方面应该会有些领导来,也给义父下了贴子……”
  “林伯要来吗?是有大半年没见他人了。”易天行好奇道。
  莫杀苦笑着摇摇头:“来不了,台湾那边正麻烦。”
  “什么麻烦?”邹蕾蕾问道。
  易天行叹了口气:“像林伯这种闭着眼睛也会赚钱的人,还能有什么麻烦?不外乎就是家里的麻烦,估计又有什么争家产的狗屁倒灶事。”
  莫杀眼睛一亮:“师傅,您真是料事如神。”
  易天行微微有些不自在,呵呵一笑,心里想着,如果多看几本小言,自然就能猜出来套路。
  “你呢?名义上你是他的干女儿,难道分家产没有你的份?”
  莫杀将安全帽取了下来,火红的披肩长发一散,嫣然一笑,明媚无比:“义父养我十八年,我不想让他再心烦。”
  “果然不愧是俺的好徒儿。”
  “这位莫姐姐心真好。”
  小师傅小师母心里想的词全不是一个味儿。
  又说了会儿话,莫杀便先离开了,易天行牵着邹蕾蕾的小手也离了工地,送她回学校。
  走在府北河畔,邹蕾蕾忽然安静下来。
  “怎么了?”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有些不安。”
  蕾蕾的性格最好的一点,就是不会将自己的情绪隐藏到海底针的针眼里,让人无从捉摸。
  易天行停下脚步,安静地望着她清丽的容颜:“告诉我。”
  “如果我不是凡人,你也不是凡人,那么我们能够相遇相知,会不会是上天安排注定的?”蕾蕾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问道。
  “如果是上天注定,那不是很好吗?”易天行挠挠脑袋。
  “不好。”邹蕾蕾摇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喜欢你便是喜欢你,不愿意有任何命运的暗示搀杂其间,我不喜欢那样的不纯粹。”
  易天行轻轻握住自己脸畔姑娘的手,轻声说道:“明白你的意思。”然后将那只软玉小手拉下来贴在自己的胸口:“不管那些天上的破事,你摸摸,便知道这东西是真的,这和什么命运无关,只是喜欢,满腔的喜欢。”
  “肉麻又来了。”邹蕾蕾在心底深处呻吟着。
  易天行忽然脸色一阵惘然:“噫,为什么心上的伤好了?”
  “啊?”蕾蕾可爱地一下子把自己的手掌缩了回去。
  “明白了,心病还需要心药医。”少年喜滋滋地说道。
  蕾蕾给了不分场合瞎酸的家伙一个白眼:“拜托,你是被人生生把心打裂开了,这是一回事吗?”
  ……
  “易天行,前两天秦琪儿去学校找过我。”
  “什么事?”
  “请我参加什么六处的新年游园会。”
  “这死丫头,上次在小书店我没答应,居然来打你的主意,你答应了没有?”
  “没有啊,我等你回来……”
  “实乃贤妻也……”易天行志得意满,十分高兴。
  “上次逛街,我的钱都给易朱买玩具了,你答应这个月还我钱,结果拖了这么多天,还跑到江西去……你不回来,我找谁要钱去?没钱就没新衣服,没新衣服,我怎么去参加游园会?”
  邹蕾蕾见他那么高兴,不由莫名所以,直是摇头。
  清风明月轻拂这对年轻的情侣,两人在府北河畔缓缓向着东区的大门走去,倒影成双,渐渐合在一处。

  第二十章 再见秦梓
  “我始终闹不明白,其他的家伙到哪儿去了?难道就你一个人还活着?”易天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书架旁边,看着正在打着算盘的叶相僧。
  叶相僧的眉眼如今愈发地清俊了,眉如柳叶,唇泛淡朱,看着就像画儿里的人物一样。
  易天行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他——发现不论男女,只要生的好看,那便是极赏眼的事情。
  叶相僧摇摇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情吗?”易天行皱皱眉,“陈三星当年曾经来过省城杀你,那时候你应该是才几岁的小孩子,他说你手下留情没有杀他,可我实在感觉不出来,你一个小孩子有什么本事能够杀他。”
  叶相僧还是摇摇头。
  “斌苦大师应该也和陈三星交过手,所以才把你抱回归元寺养大……嗯,这老和尚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但能从陈三星手底下抢人,看来实力也挺霸道。”
  叶相僧终于开口说话:“小时候的事情我记不得了,只记得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了性命。”
  “这我知道。”易天行回道:“陈三星一直以为你重伤死了,所以上次在省城看见你,才会那般惊讶。”
  他接着问道:“我只是觉得这事情不合逻辑,如果真按你上次托梦给我说的,满天神佛有蛮多被打下凡尘,打散了佛性,那为什么我在中国这些大庙里找了一圈,却是一点儿发现也没有?为什么就你一个人活了下来?”
  “不是我托梦,是菩萨托梦。”叶相僧固执地纠正道。
  易天行也如往常那般反纠正:“你就是菩萨。”
  叶相僧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得把师傅从那破草房里捞出来。”易天行眼里闪过一丝迷惘之意,“不管怎么做,咱也得把这件事情先做了。问题是要捞他,我必须先把师公找着,师公应该在天上,我又不知道上天的路——而且以我现在这点儿能力,上天之后随便来个神仙就可以打的我魂飞魄散,所以这事儿有点儿麻烦。”
  “所以你得赶快睡醒啊。”易天行作势虎扑,抓住叶相僧柔若无骨的手掌,不停摸着:“师兄啊,这事儿就全看你了。”
  叶相僧打了个寒噤,赶紧甩开手,从书柜上抽出本书砸到他的头上。
  “平日里没见你这般以天下为己任,也没见你孝心泛滥到这般地步,怎么今天如此大义凛然?”
  “真好,叶相又开始斗嘴了。”易天行呵呵笑道,“当年第一次进归元寺,看见的第一个僧人便是你,当时你身着白衣,飘然欲仙,被我好生臭了一通——如今才明白,文殊菩萨本来就是最喜欢打扮的,难怪你会那样。”
  叶相僧听他提到二人相识的那场景,也不由心头微润,微微笑了起来。
  二人对视一笑,诸多感觉尽在其中。过了会儿易天行才回答他先前那个问题:“我就是好奇,将来会发生嘛事儿。”
  “过去现在将来,双眼当看着现世。”叶相僧合什微微一礼。
  易天行拿那本书敲敲自己的脑袋,砰砰作响:“这些事情想不大明白。”
  “你今天是怎么了?”叶相僧叹了口气:“我怀疑你是不是这两天没事儿做,所以闲的有些发慌。”
  易天行瘪瘪嘴:“也许吧。”
  “所以丢你一本书看看,免得你无聊的太厉害。”
  易天行这才翻开手上的书,发现是一本人间词话,不由嗤道:“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如此华美词章辩析,与你修佛大有阻碍啊。”
  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不由轻啊了一声,与叶相僧说了句,便出了书店。
  冬日轻雨,如同万重烟嶂般柔柔润润笼在省城的大街上,街两旁的店家招牌微湿,反透出丝大冷天里的清爽味道。
  福记酒楼,是省城东南角的一处饭馆,门脸不阔,内里布置却还精巧,加上从万州请来的烧鱼师傅,很是吸引了不少食客。此时是上午九十点钟,饭点未到,又有寒雨阻途,所以酒楼里倒没有几个客人,只是在一处角落的木桌上有位戴着帽子的少年正啜着茶,看着书。
  易天行前儿和蕾蕾就是在这家酒楼吃的晚饭,哪料得吃饭之后,竟将在省城大学买的那本白壳文心雕龙遗失在了此处。他今日被叶相僧的一本人间词话砸醒,才想起了这码子事儿,赶紧过来,看看这书还在不在酒楼里。当然,他也没有存太大的指望,毕竟人来人往,不定被哪位雅贼顺手拣走了,只是最近蕾蕾忙着考试,他一个人在小书店里着实呆的无聊,所以走这一趟,纵使没什么所获,也算打发了时间。
  进得酒楼,接过服务生递过来的干毛巾,将自己身上细微水珠掸了去,走到前台处,对里面的小妹妹洒了个极温和的微笑:“请问一下,前几天是不是有客人忘了本书在这里。”
  那小妹妹想了想,噢了一声,甜甜笑着说道:“是不是一个白壳子的?”
  “是啊。”易天行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笑了起来。
  “我给您找找。”小妹妹低下身子,开始在储物的柜台里找着,找了半天,却是满脸不好意思地站了起来:“昨天晚上还看见的,不知道这时候到哪儿去了。”
  易天行也没什么失望,本来就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便准备和这还有几分可爱的小妹妹聊聊天。
  旁边来了位年纪大些的嫂子,听见二人的对话,想了想,忽然说道:“那本书啊,我记得,刚才有位客人借去看了。”
  “客人?”易天行微微一惊,忽然间感觉酒楼里的某一处传来自己极为熟悉的气息,那气息淡而不散,凝而不重,境界颇高。
  他微微一笑:“想来那客人还在吧。”
  “是啊。”大嫂说道:“就是那边坐着的那位。”
  酒楼的角落里坐着一位少年,戴着一顶有檐的帽子,帽子式样不怎么特别,但戴在他的头上却显得分外合适,隐隐透出一丝贵气。少年背影看着瘦削,黑黑的衣衫配上他的身材,显出几分萧索来。
  易天行缓缓走到那木桌的旁边,坐在了少年的对面,看了一眼少年手上拿的那本白壳子文心雕龙。
  “不问而取是为偷。”易天行微笑望着那帽檐下洁如白玉的下颌。
  少年缓缓抬起头来,如画清颜,秋水之瞳耀的楼间一片光线骤然一亮:“很久不见了。”
  “是啊,很久不见了。”易天行看着这张自己很难忘记的佳人脸庞,缓缓道:“一年了。”
  秦梓儿微微一笑,清丽容颜直让人一睹生怜:“这一年你在做什么?”
  “嗯……”易天行想了想,笑着回答道:“吃饭睡觉打架学习。”
  “学习什么呢?”
  “学习打架的本事。”易天行呵呵一笑,取了桌上的杯子,从秦梓儿面前的茶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菊花茶,动作好不随意自然。
  秦梓儿微微一笑,将白壳子的书放在桌上,推到了他的面前:“立德何隐?含道必授。”
  这是文心雕龙诸子里的一句话,意思是说立德立功立言何必藏隐?掌握了学问就应该传授他人。秦梓儿这句话自然是轻责易天行不肯详细说一下别后情景。
  “条流殊述,若有区囿。”易天行反应的极快,马上把后两句背了出来,这两句是说诸子各有流派,百家学术殊异,各有区域范畴……隐着的意思自然是,有些事情不方便说,那自然不能说。
  他喝了一口茶微笑道:“或者,你先说说这一年间你领会到了什么?”
  秦梓儿摇摇头,叹道:“开始在山中闭关,四月时你与门中合作,除去了清静天——其后数月,我单身一人,在昆仑绝顶静思半年,隐约有所悟,却难见诸文字。”
  易天行不以为他在敷衍自己,因为他也是修行人,明白太多的感受只能自己亲身体会,而很难用文字形容的。一想面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漫天风雪,寒峭峰顶独自向着天道攀登,心中无由升起了一丝敬意。
  耐得寂寞,百事可为,而这世上亿万生灵,又有谁能真耐得住寂寞?
  “陪我走走吧。”秦梓儿微微低头,轻声说道。
  “好。”易天行直视着她的双眼,没有发现自己隐隐期盼又惧怕的那种神情。
  “蓬”的一声响,一柄黑伞在福记酒楼门外像片乌色花朵般绽开,震的伞上雨珠纷纷向着天上逃逸,然后颓然堕下。
  大黑伞下,易天行握着黄木伞柄,双眼平视前方:秦梓儿双手轻轻交集在身前,眼光柔柔看着脚下湿润的街面。
  街上细雨迷离,伞下气氛也不寻常,两个人缓缓而没有方向的走着。
  本来应该是很浪漫的雨下散步,却变作了尴尬的黑白默片。
  这一对年青男女,毫无疑问是当今中土修行界里修为最高的两个年轻人,各自神通惊人——虽然在街边躲雨的行人眼中,这一对情侣般的人儿行走的并不怎么迅速,但不过十数分钟之后,两个人已经走出了城区。
  来到了一片冬日懒田旁。
  细雨轻轻拍打着田旁挣扎着的稗草,草儿的叶子凄凉的被迫低头,复又昂头。
  伞下的两个人停住了脚步。
  一直低着头的秦梓儿昂起了头来:“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修行人。”
  易天行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怎么说?”
  秦梓儿微微一笑:“文心雕龙我估计你都能背下来,却还要去买书看。”
  “在自己的脑子里翻记忆,和捧着一本有着油墨香气的纸书,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所以我说你是一个很注重现世感受的人,这一点我很羡慕你的心态。”秦梓儿微微侧身,清丽的容颜焕着淡淡的明光,“刚才你从外面淋雨进来,完全可以用体内火元将身上的湿气蒸干,却还由得那些服务生递你毛巾掸干。”
  易天行耸耸肩,伞面微动,几络流水从伞面上哗地流了下来:“大雨天进来一个浑身干燥的人,被人瞧出来了怎么办?”他顿了顿,忽然皱眉道:“当然,我想最主要的是,我不大喜欢处处提醒自己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明白了。”秦梓儿微微笑道:“你今后准备做些什么?”
  易天行苦笑着摇摇头:“想来九江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我和你哥合手杀了陈叔平,万一将来天上再派个更厉害的神仙下来怎么办?”虽然少年心底深处隐隐将身边这清丽女子当作了自己的朋友,但有些事情,说不得便是说不得,比如陈叔平的生死。
  “忧心忡忡可不像你的性格。”秦梓儿轻声说着,淡唇微启:“我在昆仑山上感悟到了一点东西,其实,仙人之间的区别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大。”
  易天行微微一窒,半晌后缓缓说道:“你是没有和陈叔平动过手,所以不知道神仙究竟有多厉害。”接着叹道:“我算见过你那大哥的厉害,可就连他,对上陈叔平也只有败退的份。”
  “不说这些了。”秦梓儿微笑着转了话题:“听琪儿说,你和蕾蕾姑娘要去参加省城六处的新春游园会。”
  “嗯。”易天行点了点头,忽然皱眉问道:“有什么问题?”
  “最好不要去。”秦梓儿看着他的双眼,淡淡说道,话语间却透露出一丝真挚。
  易天行眉梢一挑:“卸磨杀驴?”
  秦梓儿噗哧一笑,无比明媚:“你又不是蠢驴。”发现自己似乎表现的过于亲切,女子低头,静下表情道:“没有什么凶险,只是以你的性格,最好不要去。”
  “去之后会出什么问题。”
  “我能隐约猜到你为什么这次会和六处合作。”秦梓儿道:“我想,你一定是想对六处示好,争取进入这天下已经确定了的体制,然后为自己争取一些幸福生活的空间。”
  “体制这两个字说的好。”易天行点点头:“我确实是这样想的,不然总是会有些恐惧,我自己一人倒无所谓,但我身边有亲朋有好友,我必须为他们打算。”
  秦梓儿望着他:“这次游园会,可能会有领导要接见你。”
  “嗯?”易天行有些诧异。
  秦梓儿淡淡叹道:“或许你会面临着选择,要不要加入六处。”
  “啊?”易天行愈发诧异。
  秦梓儿微笑道:“你总以为帮些忙,就能与六处保持友好关系,但你想过没有,如果你不入六处,国家又怎么会对你真正放心?”
  “操。”易天行吐了个脏字,然后对身边的清丽女子道了个歉,愤然道:“他们要的也太多了吧?”
  “所以你最好别去那个游园会。”秦梓儿认真说道:“虽然肯定没有危险,而且以你的实力,六处也不会贸然向你动手……但如果一位世俗里的大人物主动向你示好,难道你准备撕下脸皮,当他不存在?……中国人一向是吃软不吃硬,我不敢保证在那样一个其乐融融的情况下,你有拒绝国家召唤的厚脸皮。”
  不待易天行说话,她接着说道:“但我知道你的性格,知道你内心深处肯定会拒绝这样的提议,所以来提前和你说一声,只要不和那位领导见面,那就无所谓了。”
  易天行皱皱眉:“难怪你那个妹妹一直要我参加这么子游园会。”
  “琪儿并不见得知道内情。”秦梓儿微微笑道:“那小丫头还太天真,哪里知道这人间事的复杂。”
  ……
  “为什么会告诉我这些?”易天行微笑侧头望着她,“说句老实话,在看见你哥你爸的手段手,我如今越发相信,六处其实就是你们秦家的家族生意啊。”
  秦梓儿也笑了:“是不是觉得我们这家姓秦的都有些不近人情,都有些为了目标不择手段的感觉?”
  易天行耸耸肩,表示默认。
  “所以我才要提醒你。”秦梓儿望着他:“我愿意如你般强大的人,是在体制外遥遥看着,我想,这样才是比较健康的局面,对这天下普通的民众来说,如此这般才是最好的结果。”
  易天行在心底抓狂地怒吼一声!心想这家人是不是脑子都有问题,居然一家之亲都要互相动着脑筋,狂晕说道:“拜托!六处的大处长是你哥,背后的那是你爹……难道你连自己的家人都信不过?”
  “父亲会理解我的用意。”秦梓儿静静道:“事涉天下,不能感情用事,信任不能完全代替理性的考虑。”
  易天行苦笑着摇摇头:“看你在昆仑山上呆了几个月,难道是修了仙术?似乎比以往更要……”忽然住口不言。
  “更没有人类应有的感情?”秦梓儿的唇角一弯,讥嘲道:“若要至天道,便要灭人道?这便是你想像中的仙术?”
  “不然怎么解释你胳膊肘往俺这边拐的事实?”易天行见她生气,不知为何很是高兴,用言语不停刺激着。
  秦梓儿眉尖微蹙,看样子是真要怒了。
  “清静天散了,你们上三天如今是怎么安排的?”易天行可不想和这位道心通明的女子再大战一场,看见对方情绪渐至峰顶,一句话便轻轻巧巧地渡过此劫。
  秦梓儿怒气未消,冷冰冰道:“吉祥天全在山中,却也并入了六处,算作是六处的编外后勤部门。”
  “六处是你哥领头,上面还有理事会,那你老爹岂不是没实权了。”
  “父亲现在是理事会的名誉会长。”
  “喔,明白了,就像是政协主席一样的闲职,可怜见的。”易天行见她怒气消了,又开始刺激她。
  相反,秦梓儿此时倒没什么反应,淡淡道:“闲便是福。”
  “那你呢?既然出关了,自然不会再去爬雪山过草地了吧?”易天行好奇问道。
  “我已经与上三天没有关系了。”秦梓儿淡淡说道:“出关之时,与父亲说好,从此不理人间是与非。”
  “啊?”易天行大感惊讶。
  “而后乃今将图南。”秦梓儿幽幽道。
  易天行下意识替她续完前面那句南华经:“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知道这位女子如今已经到了另一个境界。他侧脸偷看秦梓儿微微颤动的长长秀睫,不由耸肩无语。
  这已经是他今天的第三次耸肩,对着身边伞下的这位清丽女子,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我一直有个疑问。”易天行望着她说道:“秦童儿虽然道力惊人,甚至隐隐与我相近,但看他与陈叔平一战所表现出来的战力,似乎还不如闭关之前的你。”
  秦梓儿被易天行不停撩拔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微微一笑应道:“一年前就和你说过,我是修行门中的天才。”
  “啊,我们打了那么多次,你都没能治了我,看来我也是天才啊,哇哈哈哈。”易天行狂笑着,有意识地化解伞下的凝重气氛。
  化解不成功。
  秦梓儿望着他凝重且认真严肃说道:“你是天才之中的天才。”
  ……
  “闭关有何得?”
  “千仞峰顶,只是又向上走了一步,却不知尽头在何处。”
  “离那层天幕越来越近了?”易天行神目如电,眺望着雨雾中遥远的地平线,地平线那线的灰暗天际。
  秦梓儿的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一丝惘然:“我也不知道,只是心中隐隐有些恐惧,对于即将达到的境界有些恐惧,似乎那并不是我们人类所应该接触的事物。”
  雨渐渐停了,天光渐明。
  秦梓儿从易天行的手中接过大黑伞,唰的一声收拢骨柄,就像将一朵花儿收在了手掌中。
  看着眼前的田地,易天行忽然一愣,讷讷说道:“怎么觉得这块地有些眼熟。”
  秦梓儿看了看四周,笑了笑,说道:“这是前年我们往武当山赛跑时的起点。”
  “原来如此。”
  两个人安静地站在田垄上。
  ……
  “还要比比吗?”易天行打趣着问道。
  “不用了。”秦梓儿取下帽子,黑色秀发直直地泻在了她的肩头,她从黑衣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方白手帕,随意将头后的黑发拢在一起,看着随性自然,美丽无比。
  “那是,当时你的速度其实就不如我,如今一年之后,俺家修为突飞猛进,境界大涨,你这小女子更不是我对手了。”忽然想到年前被身边这女子欺负瞒骗的悲哀境遇,易天行下意识地在语言上打击着对方。
  秦梓儿微微一笑,也不反驳:“易兄,我先走了。”
  接着身形一淡,倏然间消失在空中,片刻之后,残影出现在数十丈之外的土地上!
  “陈叔平!”易天行在心底喊了一声,额头汗一下就滴了出来。
  秦梓儿的这一遁,让他第一时间想到了鄱阳湖上陈叔平的身法——全凭着对时间的感悟能力,残影之中,宛如拉长的时光,代表的是绝非人间所能拥有的境界!
  看来秦梓儿闭关一年,果然大有进展,而这进展更是令易天行瞠目结舌,这不是法术,而是……仙术!
  便是脑中想了一想。
  秦梓儿的淡淡身影已经远在数百米之外。
  “何时再见?”易天行在她的身后喊道。
  秦梓儿的身影停了下来。
  若有人在她的近旁,当能看见她起伏不定的胸口,表明使用这等仙术,其实是让她非常吃力的一件事情。
  ——这清丽女子脸上留着一丝得意的神情,这丝世间小女儿神态……出现在这位踏在天路边缘的修道女子脸上,显得难以想象,却也是份外的可爱。
  “会再见的。”秦梓儿微微回身,笑着说了一声,然后轻身离去。
  “嘁!”先前仙术的惊鸿一现,让易天行知道自己的境界距秦梓儿还有些微差距,不由感觉自尊心大受打击,苦着脸挥挥手与那淡淡身影告别,就像是在赶蚊子一样,嘴里愤愤道:“争强好胜的女人。”

  第二十一章 赴宴
  皮鞋踩着稀泥,衣衫裹着湿气,头顶冬云,易天行垂头丧气地往省城市区里慢慢走着。
  他面上垂头丧气,脑子里却快速转个不停,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黯然——关于新春游园会的事情,秦梓儿已经明确说了,到时候会有一场针对自己的怀柔说教,但算来算去,只怕自己终还是得去一趟——自己虽然怕说教,但该来的终归要来,依秦梓儿的逃避法子,终究不是个了局。
  回到书店里,揪着叶相僧,与他将秦梓儿提到的事情说了说,叶相僧也陷入了沉默里,半晌后应道:“要不然我陪师兄去。”
  “不行。”易天行毅然决然地否决,“不要忘了,当年上三天可是奉着道谕到处扑杀你这种人物,虽然如今他们已经和道仙们翻了脸,但毕竟你们曾经是生死之敌,如果让秦临川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叶相僧微笑着一合什:“我那时只有几岁大,而且那次是陈老爷子来的,记忆中秦门主没有现过身……何况如果要知道些什么,秦琪儿最近时常来小书店吃饭,难道你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察觉。”
  易天行不容分说地摆摆手,坚定道:“不用说了,我又不是去打仗,带你这个一身慈悲的红十字会员有什么用?何况与那些人,能少见便少见些。”
  “红十字会员是什么?是不是西边的那个宗教?”有个细声细气地小孩子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易天行听见这声音,才发现小易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里爬了出来,圆屁股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撑着下颌,忽忽闪着的大眼睛盯着自己两个人。
  他不由唬了一跳,吼道:“怎么出来啦!今天的功课做了没有?”
  易朱瘪瘪嘴,满脸地鄙夷,小小孩子露出这种大人般的神情,看着十分怪异:“爹,三字经字很少,早抄完了。”这小家伙神智开的极快,不过月余时间,说话什么的都显得顺溜至极。
  “那抄道德经!”被憋出一肚子邪火的易天行寒渗渗欺负着小孩子。
  易朱得过他的严令,不准哭,所以只好委屈地抖动着嘴唇,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和伤心。
  一向扮演严师的叶相僧沉着脸说道:“既然抄完了,就在这儿坐好听着,不要多说话。”
  易朱初变人形之时,见着叶相便骂秃驴,可如今这些时日过去,早已被这“秃驴”管教的服服帖帖,一听着“师傅”发话,赶紧应了声,然后乖巧可爱地把屁股底下的小板凳挪了挪,像个小大人一样“正襟危坐”。
  易天行看了看叶相僧一眼,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
  叶相僧却不管这少年父亲的感受,淡然问道:“师兄,六处那边可能会怎么办?”
  “强逼是不可能的。问题是你知道我这人,最架不住别人央求,如果人家好言好语地说怎么办?我当年就是被古老太爷好言好语骗上贼船……”
  “你想去吗?”
  “傻子才想去。”易天行冷笑一声,“习得好武艺,卖与帝王家?赶明儿被赶着去打方腊,这事情又怎生想的通畅。”
  ……
  想来想去,易天行决定这事情还得从世俗方面着手,决定呆会儿去找斌苦大师商量商量,这位大师不显山露水,但总让人感觉德高望重的皮囊之下,隐着些大智慧。
  叶相微微一叹息,秀眉柔唇都带上一丝苦恼意:“师傅也不见得有好办法。”
  正说着,小易朱实在是忍不住了,可怜兮兮地举起了胖乎乎的小手臂,请求发言。
  “说。”易天行不知道这小家伙准备说什么,很感兴趣。
  “不知道爹你烦什么。”易朱的嘴唇红彤彤的,一张一合,让人忍不住想去狠狠嘬一口,“不去就不去,那些歹娃有甚办法?”
  “这社会啊,总是人与人的关系,这种人情来往,你个小家伙懂什么?”易天行苦着脸教育着。
  “……你又不是人。”易朱轻声咕哝着。
  “对啊。”易天行大彻大悟,“反正老子又不是人,任他们说的天花乱坠,好声好语相求,我不管就得了。”接着却又皱眉道:“毕竟现在和秦家关系不错,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给面子了?”
  小易朱像私塾先生一样摇着圆滚滚的脑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虚伪。”
  “既然确定不会答应他们,那我们得想一下这样会有什么后果。”易天行拿定了主意后,面上的表情也平静下来,“九江一役后,估计他们暂时提不起什么精神来对付我,我就担心我身边的人。”
  叶相僧轻声道:“得想个法子,让对方主动不想招你入户,这样才是上佳之策。”
  “怎么说?”
  “能不能给你设计个身份,让他们觉得招你入户会比较不妥当,主动放弃这个想法?”
  “小书店老板?这算是个体户的身份?”易天行挠挠脑袋,“可现在资本家都能入党了,谁还在乎你是不是根正苗红。”
  “你有什么看法?”叶相僧忽然转过头去,问坐在小板凳上咬手指头的易朱,神色认真。易天行一愣,心想叶相师兄似乎倒蛮瞧得起这孩子。
  小家伙一愣,嘻嘻笑道:“爹啊,现在是不是商人挺吃香的?”
  易天行愣了一愣,看了看叶相僧,见叶相僧点点头,始正色应道:“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商人当然开始吃香了。”
  “外资是不是特吃香?”
  “是。”
  “台湾算不算外资。”
  “……暂时算吧。”
  “那个姓林的老头子是不是台湾商人?”
  “是啊。”
  “爹。”易朱看着自己不通世务的老爹叹口气:“那您现在的公司也就算合资企业了。”
  易天行一拍大腿,拍的太过用力,裤子被生生拍出了一块大洞,布条化成破絮。
  “爹,你得让林老头子在台湾那边开个什么记者招待会什么的,说要大力投资内地,什么与年青俊彦易天行携手如何……”小易朱滔滔不绝说着,易天行却是越听越心惊——这小子上个月连话都还说不利落,如今就能开讲座了。
  “这种情况又有个问题,万一被国家认为咱几个里通外敌咋办?修行人和台湾商人走的太近,由不得别人不往那处想。”
  “那更好,如果爹是个潜在的间谍,谁还会招你进六处。”
  “险棋……将来说不定会因为这事儿惹出麻烦来。”
  “如果麻烦是指打架,爹不应该怕啊。”易朱天真地眨着眼睛。
  易天行一窒:“我不怕,可我身边……”
  “爹,你……一直想错了一件事情。”易朱天真的笑着,但眉宇间却有一处隐隐泛着青色,显得戾气十足:“咱们这家人,根本就不该怕谁,而且也根本不用怕谁!”
  “咱们家,有一位菩萨,有老爹你这种天生就该打架的人才,归元寺后园那位烂师公更是打架的第一好手……最关键的,是咱家还有我!”
  胖乎乎的小孩子站起身来,肥躯一震,霸气初显。
  然后一个没站稳,叭地又坐回板凳上。
  ……
  易天行倒吸一口凉气:“你打哪儿学的这些东西。”
  易朱从屁股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小说,小说的封面是黄封皮——盗版的黄易全集。
  易天行冷着脸翻了翻书,然后盯着叶相僧冷哼了哼,那一哼里的寒意,纵使叶相僧也有些顶不住:“这就是你当师傅传的功课?”
  叶相僧讷讷道:“这套黄施主的小说,都是你进回来的货。”
  易天行哀嚎一声:“星际浪子看看也就罢了,他今年才多大一点儿?你就让他看覆雨翻云和时空浪族……”
  “那上面破碎虚空写的挺假,爹,我没细看。”小易朱看见父亲发怒,怯生生解释道。
  易天行拍拍他的脑袋,半晌无语,瞧见他眉宇间的煞气,不由伸出手指轻轻揉了揉,心底涌起强烈的不安来。
  “易朱说的有道理。”叶相僧说道:“我佛安居归元寺中,秦临川当初便是不想被仙人逼着与我佛为敌,才叛了道谕,所以他没道理会来招惹你,除非他有了痴症。”
  易天行点点头,又道:“只是担心蕾蕾。”
  叶相僧微笑说道:“蕾蕾姑娘深不可测,又有金戒护身,何须你我担心。”
  “深不可测?”易天行眉头一皱。
  一席谈话,解决了一些问题,又生出了一些问题。身为一家之主,易天行决定通过游戏,把这压在心头的烦闷消除些,所以关了小书店的木门。
  反正也不指望这书店挣钱,所以这家书店的老板总是在大白天关门,让那些专程来HC叶相僧的小女生们痛恨不已。
  ……
  五朵天火,泛着金赤光芒,在一只修长的手掌上凌空飘浮着,指尖如同花枝,每一枝上一花骨朵,天火之莲。
  指尖轻弹,五朵火莲嗤嗤响着在空中穿行。
  手掌虚托,掌心向天,此时指尖弹速更快,似乎有五道柔顺的力量牵着那五朵火莲,火莲跳跃的更加快了,从拇指跳到食指,而食指上的那株火莲又跃到中指,依次类推。如同弹钢琴般的手指巧妙操控下,火莲就像是琴键一般,如流水般高低伏走,看着滑美异常。
  这火莲乃是天火凝成,能融世间物,所以这看似简单的游戏,却是艰险异常,稍不如意,火莲一逝,只怕这小书店便会立马被烧成灰烬。
  手指渐渐稳定下来,就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般柔柔微颤。
  五朵火莲也渐渐静止下来,在指尖微微绽放。
  易天行微微一笑,轻轻移着右臂,将这五朵火莲移至叶相僧面前:“师兄,该你了。”
  叶相僧面色微微一白,叹道:“我认输。”
  控火的本事,纵使他是个没睡醒的菩萨,也没办法和易天行比。
  “试试,试试。”易天行撺掇着。
  叶相僧苦着脸,用手掌托住那五朵火莲,一道淡淡的佛息平平覆在他的掌上,耀着宛若不似凡间能有的光芒。
  托是托住了,但他却不敢动,万一将这火莲倾倒在地上,这地面又得请装修工人来重新铺砖。
  易天行见他窘迫样子,哈哈大笑起来。
  在一旁的易朱看见自己老爹小人得志的样子,不由皱着眉摇摇头。
  小家伙的小动作没有瞒过易天行的眼睛,他笑着说道:“儿耶,你现在还只能玩两朵,要胜过为父,还需好生锻炼才是。”
  叶相僧知道易天行最近时常玩这游戏,为的就是锻炼自己精细的控制力,不由苦着脸道:“你去江西之前,我就输了你十几次了,何必老玩这个。”皱眉试探道:“我们来讲经好不好?”
  “不好。”易天行道:“那玩意儿谁是你对手。”
  “这个月的碗已经是我洗了,今天赌的是什么?是不是做饭?”
  “不要!你做的饭都没油水,谁吃?今天你要输了,下个月的碗就你洗。”
  “啊?”
  两个大小孩,和一个怪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玩着,忽然木门外传来敲门声,和一个女孩子愤怒的声音。
  “大白天的关门,你们又在偷懒。”
  ……
  “呃……”易朱紧张地打了个嗝,怯懦道:“……好象是……妈。”
  易天行眉梢一跳,紧张无比去抓叶相僧手掌上的火莲,“快收起来。”
  “这么紧张干嘛?”
  “那姑娘家现在不喜欢看见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那日在府北河畔邹蕾蕾说过那几句话后,便很反感诸如命运神通之类的东东,此时易天行来不及解释,只顾着手忙脚乱地收着天火,不料叶相僧手掌一抖,佛息微乱,一株火莲便嗤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青石砖骤然间变红变软,呼的一声燃起了淡淡的火苗。
  “扑火。”易天行跑去开门,对身后的小孩子说了声。
  “哎。”易朱应了声,额头一点,满头秀发里的那丝银发骤然间一紧,一道至寒的气息从发丝里渗了出来,与地下那道火苗一触即熄。
  看来这灭火工作做了很多次了,所以才显得这般熟练。
  邹蕾蕾的期末考试已经考完了,今天是她们班上同学聚餐,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强逼着她要带着自己的那位一起过来,所以她才会来墨水湖畔的小书店。
  “刚才关着门在干嘛?”
  “玩哩。”
  “有什么好玩的。”
  “打扑克,跑得快。”
  “易朱年纪还小,别教它这些。”
  “哎。”易天行应了声,心想教他这些,总比香港黄大师教的东西要好些。
  “嗯,呆会儿见着我同学了,你怎么说?”邹蕾蕾笑咪咪看着他,挽着他的手臂。
  “我是中国的比尔盖茨,所以大学没毕业就自己出来开小书店,准备为我国的文化事业做一些微薄的贡献。”易天行打趣道。
  邹蕾蕾啐了他一口道:“谁要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呆会儿可能……”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呆会儿可能有些男生会……那个……你知道的……你不要生气噢。”
  易天行微微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发:“怎么最近一直不剪短头发?”
  “长头发漂亮,我还想着扎个马尾呢。”邹蕾蕾对马尾似乎很有意见。
  “放心吧,我至于和那些小男孩置气吗?”易天行笑着说道,眼睛里却有了一丝戏谑的神情,似乎有些期盼。
  省城大学左侧是一溜小馆子,馆子里的菜价便宜,味道上佳,当年易天行在省城大学读书的时候,仗着自己卡里的十万大元,也是请过不少同学来打牙祭,也算是识途老马。
  邹蕾蕾班上聚会的地方在同春饭馆,在南园那边。
  “哟,姐妹们,蕾大姑娘终于将那位深闺少年带来了!”
  小饭馆里的女生们一下子围了上来。群雌粥粥,飞红掠绿,环太肥燕太瘦,但那些清脆的嗓音,依然让易天行感觉有三百只小鸟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他很困难地保持着自认为儒雅的笑容,然后入了座。
  旁边那两桌是男生,正举着酒杯拼着酒,酒是双沟,杯是小杯。
  身边的女生们正叽叽喳喳问着易天行的情况,易天行也只好含笑讪然应着。正此时,一个皮肤黝黑的男生走了过来,一手提着酒瓶子,一手夹着两个杯子。
  “来了。”易天行没有看他,脸上微微笑着,心里开始兴奋起来。

  第二十二章 小拜山
  南园边上的同春饭馆里。
  “这位姓易吧?听说过,没见过,今天见着了,得喝一杯。”那个男生语带挑衅的说着。
  易天行站起身子来,接过杯子,满脸带笑看着那男生将杯子斟满,然后一口饮尽。
  他也一口干了,然后很诚恳地说了声谢谢。
  这位男生是贺大人的好友,贺大人苦恋邹蕾蕾早已是省大中文系众人皆知的秘密,只是听闻邹蕾蕾被一个开除出校的高年级男生骗走了,这干小男生便开始有了往两肋插刀的冲动。
  今天是第一学期的告别宴,听说邹蕾蕾的男朋友要来,众人早就起了灌醉他的念头。
  ……
  一人去了一人来,易天行的酒杯空着的时候没有超过五秒钟。
  他始终笑脸相迎,一杯而尽。
  终于,席上的女生们看不过眼了,纷纷嚷道:“你们这么多人和人一个人喝,算什么啊?”
  “是啊,欺负人不是?”
  ……
  “没事儿,没事儿。”易天行笑咪咪说着,这周边都是自己老婆的同学——男人嘛,就得对自己的女人好点儿。
  酒水酒水,于他而言,酒便如水,自然愿意落个大方豪迈,给自己媳妇儿长脸。
  这时候班长贺大人走了过来,满脸通红,不知是被酒气逼的,还是心情闹的。
  “你好,我叫贺之章。”贺大人像个成年人一样伸出手来。
  易天行赶紧放下筷子,伸手与他握着,有些心疼盘子里最后那撮配着青白诱人大葱丝儿的京酱肉丝。
  “好名字。”他微笑着说道:“四明狂客的性情我喜欢。”
  “是恨之入骨的之,不是知情识趣的知。”贺之章双眼直直盯着他。
  “原来如此。”易天行笑的益发温柔,“难怪贺同学身上没有狂放之气,但多了几分书卷气。”
  言辞交锋,他不屑玩。
  举起酒杯,微笑祝道:“初次见面。”然后一翻手腕,饮尽杯中酒。
  “第二次了。”贺之章苦笑了一下,“你在省大是名人,记不得我也是正常的。”
  易天行笑了笑:“我的名气似乎不怎么好,想来不外乎是赌钱打架开除这些事情。”
  没想到他会自己承认这些,贺之章有些意外,酒意上涌,鼓足勇气道:“能和我出来一下吗?我有些事情想和你说。”
  “不用了。”在易天行身旁坐着的邹蕾蕾冷声道,一把将易天行拉回了凳子上。
  “我和你男朋友说说话,你紧张什么?”贺之章神经质般吃吃笑着。
  邹蕾蕾一声冷笑,将自己碗里的京酱肉丝拨到易天行的碗里,说道:“有什么事情就在这儿说。”
  饭馆里此时已经冷了场,安静地似乎能听清楚落在地上的针是针尖先着地还是针尾先着地。
  易天行悄悄搓了搓鼻子,微微一笑。
  贺之章纵使酒蒙了心,也不敢对邹蕾蕾恶言恶语,拿着酒瓶呆在原地半晌,忽然对易天行说道:“你准备一直躲在女人身后?”
  易天行好笑地看着他,摇摇头道:“你在这件事情的认识上似乎有一点点偏差。”
  他觉得今天的小宴很有意思,淡淡扫了一眼集体站起身来的大学男生们:“少年热血啊……今天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贺之章手中一轻,便发现自己握着的酒瓶子不知怎么到了他的手上。
  易天行轻轻一掌劈下,玻璃瓶子顿时被劈掉了瓶颈,掸去自己手掌上的玻璃渣子,他微笑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男生:“机会只给一次,我的规矩是,你们先把我喝倒,才有尝试打倒我的机会。”
  他拿出了萧峰少室山上倒酒囊的劲儿,鲸吸虎咽,哗啦啦地把瓶中的高度白酒全抽进了自己的喉咙,还刻意泼洒少许,湿了自己的衣襟。
  酒瓶倾口向地,一滴未下。
  一斤白酒下肚,易天行面不改色,还咂巴咂巴嘴,伸出舌尖扫去自己唇角的那滴酒,似乎有些意犹未尽。
  “你可以去演戏。”邹蕾蕾递上手帕帮他擦拭酒渍,一面偷笑着。
  易天行脸上笑咪咪的,体内的道莲却悄悄舒展着枝叶,暗自运着秦梓儿留给他的上清雷诀,一道气息淡淡笼罩全场。
  邹蕾蕾皱皱眉。
  ……
  小男生们都已经呆在了原地,掌劈酒瓶,白虹贯日饮酒法,此乃正宗大侠风范也。
  贺大人不过区区一儒生,岂能与大侠争辉?难怪蕾大姑娘会倾心于此人,果然其间自有道理。
  不知是易天行这一手镇住当场,还是受了他上清雷法之扰,场间终于又活泛起来。
  酒过三十巡,桌旁开始男女混坐,而蕾蕾自然不会挪窝,像浣熊般坐易天行的边上。
  此时众人再看这对情侣,也没了先前审视挑剔的目光。
  酒意渐上,男生们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纷纷走到易天行身边敬酒,打听着学校里流传着关于他的那些奇闻逸事究竟是不是真的,只有面色颓然的贺之章坐回自己桌上,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闷酒。
  易天行最擅长什么?不是天火绝技,不是道心如莲,不是佛印重重,而是……背书。
  所以一旦谈到文史哲这些东西,他的嘴顿时有些停不住,从鲁迅的寂寞感到胡适研究禅宗的方法论,从杨明照师是刘勰转世的江湖谣传,说到本校黄老校长在保路运动中的檄文为啥如此愤怒青年,旁征博引,史料野史信手拈来……直说的这干大一男生目瞪口呆,佩服不已,本来还有几个贺班长的死党准备在这方面打击一下他的,这时候也讷讷然知难而退。
  “够了够了,再演就过了。”邹蕾蕾苦着脸小声在他耳边提醒着。
  易天行终于从那种亢奋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毕竟离开学校已经一年了,这种卧谈会的气氛实在让他很爽。
  贺之章摇摇晃晃从这群热闹人的身旁走过。
  几个相熟的同学要去扶他,被他粗鲁地甩开手。
  看着那男生孤单的背影,易天行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梢。
  不多时,饭馆里的男生们都开始不胜酒力,往地上滑行。
  易天行笑着对蕾蕾说道:“咱们走吧。”
  送二人出了饭馆,喝上劲儿的男生们去厕所里清空了几道,又凑到一处开始拼酒,说着先前的那个叫易天行的师兄。
  有人口齿不清摇头道:“如今才知道……为什么大二的师兄们提起易……天行就唾沫星子四溅。”
  “难怪……邹蕾蕾会对贺……贺大人如此绝决。”
  “贺大人……唉。”
  “不过说实话,先前觉得易天行貌不惊人,这时候才感觉他和邹蕾蕾在一起挺般配的。”旁边没有喝酒的女生们开始叽叽喳喳。
  “何止般配,神仙眷侣也。”
  “我看啊,邹蕾蕾还有些……哼,那位师兄今天穿的裤子上还有个破洞,她也不知道帮他缝缝。”一女生如此说道。
  一个花痴的女生痴痴道:“真像胡一刀和他老婆。”
  “刚才在饭馆里……”邹蕾蕾眨着黑黑的大眼睛疑惑问着他。
  “没事儿,上清雷诀,只是调剂一下众人心情。”易天行苦笑着摇摇头,“我总不能真和你的同学们大打出手。”
  “那个上清雷诀应该对我同学没什么损害吧。”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没有。”易天行呵呵笑道:“只是稍微影响一下他们的观感罢了,如果真能操控人心,那还得了。”
  其实上清雷诀修到最后,自然有此功效,想当初他在文殊院讲法堂里就险些被万里之外的清静天长老拘了神,神尚可拘,何况人心。只是易天行下意识里没有说出来。
  夜风下,二人在校园里行走,邹蕾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英眉如剑挑,命令道:“以后不准对我用这个道术,不然你小心点儿!”
  易天行嘿嘿一声笑:“用得着嘛?反正你爱我都爱的要死了,再用也是白费道力。”
  邹蕾蕾白了他一眼。
  易天行忽然正色道:“知道你现在不喜欢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我以后少用。”
  “嗯?”邹蕾蕾反而有些诧异,“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些。”
  易天行挠挠头:“那天在府北河畔,你说觉得你我的相逢是上天之力,不是发自本心,所以……”
  “府北河畔?”邹蕾蕾将发丝夹到耳后,皱着眉回忆着,终于放弃,极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豪迈地拍拍他的胸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向来糊涂,嘿嘿,有些话是说过就忘的。”
  易天行再一次被蕾蕾姑娘异于常人的神经彻底打败,这丫头随意一句话,便惹得自己小意多日,不料她居然自己给忘了!
  “啊,你裤子上破了个大洞,脱下来,我给你补补。”邹蕾蕾看他的神情有些愤愤然,难得小意讨好道。
  易天行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不介意我穿着一条小内裤与你在这校园里散步,那我此时脱了又何妨?”
  ……
  “说正经的,我刚才演的如何?”他笑咪咪地等待着表扬。
  “有些过。”邹蕾蕾紧闭着双唇,忍着笑:“不过……还是很成功。”
  “耶!”二人像老头老太太一样击掌相庆。
  走了一截,易天行忽然说道:“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说完便消失在黑夜之中,蕾蕾姑娘早习惯了这些,也不吃惊,轻轻络了络夜风中的发丝,安静地站在人行道等着。
  由南园回校门的路边是一大片荒场,据说是学校当年准备改作球场的,但由于资金问题一直停在那儿,每逢深夜,荒草深处,总有些异动传来。
  此时是冬日,冬草早萎,却也没有多少人敢踏足其间。
  黑黑的荒地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哭泣。
  易天行停在了他身旁,轻声说道:“大男人,哭什么哭?”
  哭泣的,正是那位贺之章贺大人。
  贺之章扭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老子哭也要你管?”猛地站起身来,往易天行扑去,嘶吼道:“有本事你打死我,别来羞辱我!”
  易天行眉间一拧,手指轻轻一合,搭了个意桥,体内道意微吐。
  酒醉后的贺之章宛若被空中几只无形的手握住了手腕脚踝,以十分怪异的姿式停顿在了空中,然后惨惨摔到地上,吃了一嘴黄泥。
  易天行唇角轻轻抽动了一下,淡淡笑道:“我只是来说句话。”
  “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他微微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开,“就是这样了。”
  “胜利的人对于情敌都这么宽容吗?”在他身后,贺之章勉强地爬了起来,唇角流着血,低声吼道。
  “情敌?”
  易天行皱皱眉头,露出冥思苦想表情,半晌后才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些什么,喔了一声,露出“诚恳”的歉意:“实在对不起,我刚才一时没想到你嘴里说的情敌就是你自己。”
  ……
  一颗脆弱的少男水晶心,在遭受了对方无意,却又是最致命的“无视羞辱”后,终于清脆一声响,破碎在了这块荒地上。
  身后男儿的哭声呜咽不停传来,易天行没有回头,没有停步,只是耸耸肩,脸上没有一丝同情怜悯的表情。
  “这小孩儿哭的真伤心,可怜。”
  他摇摇头,往荒地外走去,嘴里哼着轻快的小调。
  ———————————————————————
  小宴之后,便是大宴。
  又过了数日,六处的轿车停在了小书店的门外,易天行抱着易朱牵着蕾蕾上了车,他摇下车玻璃,对柜台里面的叶相僧喊道:“今天大概会晚些回来,你如果一个人闷就早些关门睡觉,不要又跑到清心会所那边去。”
  叶相僧双手合什道:“南无我佛,那些姑娘还等着我去说法,师兄。”
  “说个屁。”易天行在心里骂道,如果不是你模样俊,那些小姐们会耐烦听你背佛经,开口喊道:“周小美已经向我告了几次状了,说你影响她门下的生意,你一出家人,可那些凡夫俗子得赚钱吃饭!”
  邹蕾蕾从他怀里接过孩子,噗哧笑了出来。
  轿车开动,向着省城外面驶去,一路沿着府北河畔行走,不一时便出了城,进了一处山谷,然后便是一长段蜿蜒不绝的山路。
  易天行微微咪眼,迎着车窗外扑面而来的山风,神清气足,他初得金戒时,曾经夜探六处,当时走的是山上,不是这条路,不过知道进了贺家湾之后,离六处那幢大楼也不会太远了。看着窗外掠过的荒山巨石,他放松着自己的心神,偶尔瞄着一条标语,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山边一条标语白底红字写着:“放火烧山,牢底坐穿”
  当夜他曾经用天火融过六处背后那座大山,融出一条地道来,不知道这算不算烧山?
  山路似乎永无止处,不知道开了多久,易朱开始觉得无聊犯困。
  “爹,到了没?”小家伙用脑袋蹭蹭邹蕾蕾的胸脯。
  “快了。”
  “爹,真有好吃的吗?”
  “嗯。”
  ……
  山路尽头,是铁丝网围成的禁区,入了大门,还开了十几分钟,才来到六处省城总部大楼之前,轿车缓缓平稳停住。
  六处大楼四四方方,楼层不高,却占地极广,像个庞大的火柴盒子一样安静地俯卧在山谷之中,毫无建筑的美感可言,但无来由的一股森严气息扑面而来,令人心生凝重。
  早有人上前打开车门,一手扶在车上,防着车内的人出来时撞到脑袋。
  易天行从后排钻出来,眉头皱了皱——“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欢迎来到六处。”
  扎着马尾辫的秦琪儿全没有一丝主任架子地站在门口迎着他们一家三口,柔嫩的脸颊上微有红晕。
  易天行微微一笑:“居然要你在门口等着。”
  “易哥哥要来,我当然要当好主人。”秦琪儿吐了吐舌头:“经常到小书店蹭饭吃,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她忽然敛眉静气,对着易天行身后行了一礼。
  在他身后,邹蕾蕾抱着易朱从汽车里出来,秦琪儿这一礼自然是冲着易朱行的。
  蕾蕾姑娘抱着小家伙,看着眼前这幢灰朴朴,实实在在的大楼,不知道她那双时灵时不灵的透视眼看见了什么,赞叹道:“好坚固的大楼。”
  她怀里的易朱轻轻扭扭脖子,看着眼前这个火柴盒似的大楼,眼神里忽然闪过一丝阴冷之意,从嘴里吐了一句话出来:“好大一个棺材。”

  第二十三章 小楼
  易天行霍然回首。
  小易朱半躺在邹蕾蕾怀里,双眼里全无一丝情绪波动,只是轻轻扭了扭肉乎乎的脖颈,眼光直视着他。易天行微微侧着脑袋,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发了半天呆,才走到蕾蕾身旁,轻轻摸了摸小家伙柔顺至极的黑发,柔声道:“没事儿。”
  站在六处大楼的正前方,易天行抬头,微微咪眼看着这个庞然大物。
  这楼里不知隐藏着多少秘密,虽然有些秘密他已经偷偷察看过,但面对着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建筑,仍然忍不住心底里升起些莫名的情绪,甚至想到了那个被自己亲手杀死的周逸文。
  他忽地深吸一口气,双肩骤然一紧,抖擞精神踏步而入。
  入得楼里,却与这六处森严气氛大相迳庭,只见四处有人穿行,众人面上都带着笑容,发自内心的笑容,一个有四五百平米的大厅里,沿着窗脚排着一个大长木桌,桌上放着些新鲜水果和食物,厅中间有许多玩乐的事物。
  有人在鼓着脸蛋吹蜡烛,有人在扛着软锤打某个仪器比力气,有人在小心翼翼地钓着地上的木鱼儿。
  总之,大家都在玩,都在开心的玩。
  易天行愣了,赞道:“其乐嘈嘈也。”
  秦琪儿在旁边嘻嘻笑道:“都是我设计的项目,怎么样?”
  “小学生游园会。”易天行下了定义,“这楼里的办公人员应该都是修行人,居然玩这些也能玩的起劲。”
  秦琪儿一窘道:“大家平时都绷着神经做事,难得今天有机会可以休息一下。”
  “为什么都是些年轻人?”易天行问出了自己一直很纳闷的问题,六处的人手似乎都是年青人。
  “我们只收年轻人。”秦琪儿解释道:“六处也算是给各修道门派一个门下弟子入世修行的机会,到一定年限之后,这些弟子便会回到自己的山门之中。”
  “年轻才有热血,热血才方便当炮灰。”
  易天行如此想着,嘴上自然不敢说出来,随着秦琪儿往里走去。看着这一行四人,大厅里的六处职员们纷纷行礼让路,投来各式各样复杂的目光。
  众人都知道跟着小秦主任身后的一家三口是谁,都知道那个满脸不在乎的寻常男子便是当今的佛宗护法。九江一役虽然在六处内部也是机密,但天下总没有不透风的墙,隐隐的,易天行在其间起的作用也被有意无意地扩大了。
  所以此时六处众人再看易天行,惊叹之中夹杂着佩服,犹疑不定里搀着好奇。
  ……
  易天行轻声在蕾蕾耳边说了句什么,蕾蕾轻轻点了点头,满脸雀跃地说道:“那我自己去玩了?”小姑娘先前看见游园会里这些“返古”式的游戏项目,早就心痒难忍,想去试试。
  “那你去吧,我还有些事情,呆会儿我回来找你。”易天行失笑道。
  易朱今天表现的格外安静,他看看自己的老爹,伸手要抱。
  易天行没有接过他来,只是静静道:“你陪着妈,不要跟着我走。”
  “嗯。”易朱奶声奶气应了声,灵意十足双眼骤然一冷,如雏鹰扫了场中众人一道。
  秦琪儿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不用这么急的,要不然你先在大厅里吃点儿东西?”
  “反正要去,不如早去早回嘛。”易天行显得很不在意今天的会面,顺手拉住旁边一个看着有几分脸熟的六处职员,“您好,我们是不是见过?”
  秦琪儿在旁边介绍道:“许瑾,前些日子跟我去过小书店。”
  “喔。”易天行伸过手去握住对方,“你好你好。”
  六处传言中,这位佛宗易姓护法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此时见对方主动握手,许瑾不由受宠若惊,赶紧握住。
  “我和小秦主任要去后面做点儿事。”易天行说道:“她们就在这大厅里玩,许兄能不能帮忙照看一下?”
  “好的好的。”许瑾表现的义不容辞。
  易天行微微一笑,转身准备去看蕾蕾和小家伙,不料发现这两人忽然间消失无踪,正自心头一惊,才在大厅某处热闹所在里发现了那两人的身影。
  在那处,贪玩的邹蕾蕾正抱着一脸不耐烦的小易朱与一干六处小女生们玩着抢板凳的幼稚游戏——而且还玩的兴高采烈。
  往六处大楼的深处里走去,背后的暄闹声渐渐的小了下来。
  “其实……在六处工作是一件很没有意思的事情。”秦琪儿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他们不能和一般人做太多接触,也没有什么娱乐项目,身处大山之中,业余文化生活都极少。”
  小姑娘苦笑了笑:“我知道,易哥哥肯定觉得我今天安排这个游园会显得特幼稚,但你看看,就这样一个在凡人眼中挺幼稚的活动,我们六处这些人都高兴成什么样了。”
  易天行保持着脸上的微笑,眉头轻耸,没有说话。
  到了一处大铁门的前面,秦琪儿将先前取出来的钥匙插入门旁的一个隐形锁中,然后将手掌覆在锁旁的一个掌形凹洞中。
  易天行状作无意在旁看着,其实留意着每一个细节。上次夜探六处只是从外围进去,进了资料室和秦梓儿专门留给自己的那个小房间,但根本没有机会深入大楼内部。看见琪儿丫头将手掌覆在那仪器上,他好奇问道:“是掌纹识别?”
  秦琪儿的掌中泛着淡淡的柔光,一股纯正的道家气息从指间渗了出来,大铁门缓缓无声宛如流动水银一般向两边开了。
  她回头说道:“不是掌纹识别,是道气识别。”
  随着她往幽深的通道里走去,易天行接着问道:“难道每个修行者的气息都不一样?”
  “是啊,这就和指纹一样。虽然很相似,但总有些差别,尤其是修行人从小练功,境界或许会随着修炼渐渐变高,但内植其间的气息却是自始自终无法改变的。”
  两人的脚步声回荡在通道里,前方不知何处是尽头,只是随着他们的行走,通道两侧便会亮着淡淡柔润的光芒。
  走了一会儿,易天行估算着距离,从自己踏入六处大楼开始计算,那此时通道应该已经深入山腹了。
  “省城六处外面有个大结界,应该挺管用的,用得着在山里挖个大洞?”他调笑问道。
  秦琪儿转过身来,没好气地笑说道:“结界如果管用的话,你那天夜里是怎么进来的?”
  “嗯?”易天行没想到这小丫头已经知道了自己夜探六处的事儿,不由一时语塞。
  “周师兄虽然没有说明是那天夜里的人是你,但我如果现在还猜不到,那未免也太蠢了些吧?”秦琪儿取笑他。
  “省城六处的规模就这么大,那京城的六处还得了?”易天行很别扭地转着话题。
  “京城重地,根本不可能允许这么大规模的……”秦琪儿忽然住了嘴,摇摇头,“别想转话题。哼,那天你偷溜进来的一夜,正好是我值班,害得事后被周师兄狠狠训了一通。”
  易天行挠挠脑袋,注意到这小丫头称呼已死的周逸文还是下意识里叫着师兄。怕小姑娘伤心,他也不点破,继续问道:“你知道我今天要见的大人物是哪一位吗?”
  秦琪儿摇摇头:“呆会儿你见了自然就知道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顿住脚步,双眼亮闪闪地好奇问道:“易哥哥,我姐已经出关了,你们见了面没有?”
  “呃?”易天行的嗓音变得有些怪异,“……这个……算见过面吧,怎么了?”
  “嘻嘻,没什么。”小丫头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
  易天行其实很感激秦琪儿这丫头,知道这一路上她不停地聊着这些东西,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紧张——虽然易天行的性格决定了,当他决意要做某件事情的时候,紧张二字基本上与他无缘——但他仍然感激。
  长路渐到尽头,通道内柔润的光芒渐渐凝成一处,道口一片清明,竟是白日昭昭下一片清静花园。
  花园入口旁有几名护卫,穿着深色的西装,面无表情地站立着。
  离入口还约有一百米,易秦二人便停了下来。易天行微微咪眼,他的眼力很轻松地发现那几名护卫的耳朵里都夹着一样白色的东西,而神识微探,便发现这几个护卫境界颇高,身上的气息却有些古怪。
  “我就不进去了。”秦琪儿轻声说道,面色凝重。
  “谢谢。”
  “不用谢我。我前十六年在六处的存在,只是为了盯着周师兄,而我……姓秦名琪儿,是六处处长的亲妹妹,却从来没有人知道。”秦琪儿微微笑着,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楚,声音压的极低,“易哥哥,这种生活真的很没有意思,你应该知道我姐姐已经破出山门,我想你也不会喜欢我们六处的生活,所以你自己决定,不要被轻易说服了。”
  “谢谢。”易天行又重复了一遍那两个字,不为人察觉地轻轻点了点头。
  山谷之中有花园,这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
  此时是白日,无星辰,无露水,无四散的光线。只有四周黑黝的树梢亭亭而立,园内青草遍地,芬芳之气随风轻送,丝丝络络在园内的一处流水上空周游着,流水尽头,是一处院子,院中有幢看着并不起眼的三层小楼。
  “您好,这是例行检查。”面无表情的深色西装准备以易天行搜身。
  少年此时目光全落在园内的景致上,听着这话,不由眉头微皱,轻轻说了三个字:“不接受。”
  大概深色西装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理直气壮拒绝检查的人,脸上渐渐凝了层微微怒意。
  “他的人就是他的武器,如果你们为了安全,那最好别让他进这个花园。”
  草地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穿着黑色中山装,映着他的脸显得愈发的惨白。
  “秦处长你好。”易天行语气平淡地和秦童儿打了声招呼。
  担任警卫任务的深色西装们自然不会就这样放易天行进去,皱皱眉对秦童儿说道:“这是规矩,秦处长应该很清楚。”
  “我清楚,但你们要检查的对象不清楚,而且我相信,即便他清楚了,也不会让你们检查。”秦童儿冷冷对那几名护卫说着,然后向易天行行了一礼,“易护法,这边请。”
  护卫们的额角跳动了几下,终于忍了下来。
  易天行面无表情地从他们的身前走过,与秦童儿并作一排,沿着山谷花园流水的来向向那处三层小楼走去。
  “为什么会生硬地拒绝检查?宁折不弯,这不是你的性格。”秦童儿双眼看着前方,轻声问道。
  易天行咪咪眼,看着那幢小楼:“威武而不能屈,这不是我的人生座右铭,只是今天既然要来见人间至尊至贵的人物,如果我想拥有平等对话的权力,那从进入这里的第一步起,在精神上,我便不能稍有示弱。”
  “看样子你已经做出了选择。”秦童儿淡淡说道:“你我皆是凡人,总是要在人间生活,有些时候,退一步,才是真正的前进。”
  易天行踩着脚下的青草,坚定地摇摇头:“退了一步,便会有第二步,我不想开这个头。”转头看着秦童儿惨白的脸颊:“你的伤好些没有?”
  “在九江没有死,那便死不了。”
  “嗯,能看见你站在这里,我就有些惊叹于你的复原力。”易天行是亲眼看见秦童儿受了多重的伤,如果不是秦童儿一开始便对陈叔平以命相搏,后来在鄱阳湖上,少年根本不可能与陈叔平勉强战成平手。
  “九江一役,国家很感激你的出手,既然如此,为什么今天却是杀气腾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很排斥此次见面一般?”
  “九江那件事情,表示着我在某些时候愿意为国家出力的诚意。”易天行静静说道:“今天,我是来表达自己掌握自己生活方向的决心。”
  “不用太紧张。”秦童儿看了他一眼,“今天只是领导忽然动了心思想见见传说中的佛宗护法,并不见得一定要你应允什么。”
  易天行吐了口浊气,轻声骂道:“早说好不好?害得老子憋了一肚子王者之气。”
  他故作滑稽,秦童儿却毫不知情识趣的没有接话,少年不由有些讪讪然,忽然皱眉问道:“上次在莲花洞那里第一次见面时,我问过你杀死陈叔平之后,如果再来仙人怎么办,你给我的解释始终让我无法信服。”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秦处长回答的很不负责任,易天行却知道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
  由花园入口至三层小楼,是一条沿水而砌的石子儿路,路旁隔不多远便有明处的护卫,易天行腹内道莲微动,仗着自己无形无意的三台七星斗法,将自己的神识缓缓铺洒开来,顿时发现此处护卫果然森严,虽然场中除了秦童儿之外再没有与自己同等级的高手,但仍然感觉到暗处隐着些境界颇高的人物。
  那幢小楼更是特别,楼内隐隐有修行者的气息,却是飘飘缈缈,不知深浅。
  近了小楼,秦童儿低身一礼,便准备离去。
  易天行在他身后轻声说了一句话:“看来你们六处和刚才那些护卫之间似乎并不怎么友好。”
  秦童儿行走的姿式没有一丝变化,只是贴在大腿旁的右手手指微微紧了一紧。
  ……
  在一个秘书模样人的带领下,易天行入了小楼,缓缓向楼上行去。
  其实他并不紧张,即使马上要见到的人,是人世间最有权力的几个人之一。
  他的师傅是神仙,他还曾经用拳头砸过一个神仙。
  神仙也不过如此,何况人乎?
  推门而入,入目处是一间极大的书房。
  书房一角,有位老人家正心无旁鹜地执毫疾书,另一角,两个人正在下围棋,执黑的是当今上三天的门主秦临川,执白的……是一位喇嘛。
  棋坪之侧,有人正在观棋,听见门响,那人转过身来,微笑着说道:
  “这位就是小易同志吧?”
  那人穿着一件夹克衫,头发里微有花白,面部曲线柔和,五官却是分明无比,戴着一副式样普通的眼镜,让人瞧不出有多大年纪来,书房里的四个人,秦临川自不必言,身上道息纯正,却隐而不放,与他对奕的那位喇嘛更是境界精湛,让人觉得十分舒服。
  而正在写书法的那位,也是正气静意,毫无一丝思虑外露。
  均为不凡人。
  只有观棋的那位,正在和易天行打招呼的那位,相形之下,显得非常普通。
  但易天行知道这位人很不普通,至少曾经从新闻联播上见识过他的不普通。
  想到如今的自己似乎也有了与这位人物平等对话的机会,易天行微微笑了笑,心里头却有些惘然的感觉,伸出手去轻轻握了握:“我就是易天行。”

  第二十四章 且听杀声
  “吃了没有?”
  “今年多大了?”
  “在哪儿做事儿?”
  “读的什么学校?”
  “喔,自力更生,嗯,这样很好,现在国家很提倡年青人自主创业”
  领导与小朋友之间的谈话就这样开始,就像是胡同口的厕所旁边偶尔撞见的两个并不熟的邻居。易天行坐在沙发上,余光里见正在下棋的那二位似乎并不在意这边在说些什么。
  谈话刚开始,似乎就要结束。先前引易天行进门的那个秘书轻步走了过来,附到领导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领导站起身来,将自己的夹克拉链拉好,脸上露出那种招牌式温和的笑容,笑容里却流露出一丝坚定的意味。
  易天行准备说几句什么,被他一挥手强行止住。
  “我马上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就不能陪你多说话了,要知道,我是很喜欢和年青人交流的。”领导同志习惯于并不需要太多考虑听众的感受,便开始做总结陈词。
  “中国宪法明确规定,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中国有很多公民信教。我不信教,但我对宗教很感兴趣,曾经阅读过《圣经》、《古兰经》、《金刚经》等宗教经典,也经常与国内宗教界领袖一起交谈。”他对易天行说道:“在中国,无论信仰何种宗教,教徒都必须遵守国家的法律。如果说将来有人被扣押,那是因为他触犯了法律,并非因为他信仰某种宗教。要知道,我也无权干涉司法独立。”
  领导忽然笑了,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现代社会,每个人都必须在自己的领域内发挥作用,我能影响的范围,或许只是这么一小点地方。”
  “赵老,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领导同志微微抬手和正在写书法的那人打了个招呼,便出门离去。
  正在下棋的秦临川和那位喇嘛也随之出门。
  只留下目瞪口呆、不知所已的易天行还傻愣愣地坐在沙发上,没有起身相送。
  “这就算完了?”他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
  小楼里的书房安静无比,只有易天行的大腿与老式沙发布料磨擦的声音,还有书案上羊毫与宣纸轻轻接触的声音。
  “易护法请过来看看。”
  一直专心于笔砚之间的那位老人忽然说道,头也没抬。
  先前见到这人在领导面前仍然自若无比,专心于书,最后领导还喊了声赵老,如果易天行还不知道此人是谁,那就真是傻子。
  这位老人自然就是佛教协会会长,政协副主席,凌在六处上头的那位神秘理事长,赵老先生。
  “赵会长,小子对书法鉴赏可是一窍不通。”易天行拾步走近书案,微笑说着。
  “是吗?护法在宝通禅寺门口对老汉儿我的字似乎还赞过几句。”赵老先生呵呵笑道:“怎么如今却又说一窍不通?莫非我这字只适合一窍不通之人欣赏?”
  易天行知道这位老人家是在开玩笑,摇着头笑了笑:“老人家莫来笑话我。”伸过头去看案卷上的白纸,只见纸上写着两行字。
  “尊传统以启新风,先器识而后文艺。”
  不知这两句话何解。字面上倒是蛮容易理解,易天行微微咪眼,心知这位佛宗的大人物要自己看这两行字,定有深意。
  “古人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但求艺业之真善美,不必随俗浮沉,与时俯仰,虚誉一时之得失,百世之下,自有定评耳。”赵老先生待墨迹干后,递于易天行:“这段话是一位友人所言,我转送与你。”
  “回你的小书店后帮我裱一下。”
  “是。”易天行应道:“虚誉自然是一时之得失,奈何外力加身,无可奈何。”
  “哪有外力?”赵老先生微笑道:“人已经走了,外力自然也就如梦幻泡影,随风而散。”
  人已经走了,说的自然是刚才那位。
  易天行此时自然早已明白,之所以今天会如此轻易过关,自然是靠得面前这位老人家说话,低声行了一礼:“谢谢老先生。”
  “不需要谢我。”赵老先生挪步往沙发,易天行赶紧扶着。
  “我佛宗向来讲究出世,这一点首长清楚的很。今天他之所以见你一面,不是你所想像的那般。”赵老先生看着他,眼中宛若古井无波,忽而闪过一丝戏谑之色,“若只是为你加入六处一事,这么大的阵势似乎夸张了些。”
  易天行嘿嘿笑道:“看样子我对自己的身份看的太重要了点。”
  “也不为错,至少从今天起,你的身份就与以前不同了。”赵老先生静静道:“既然见了面,你应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这自然意味着以往一年只在佛门内部生效的“山门护法”身份,终于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国家的认可。
  正说着话,先前那秘书急匆匆地进了门来。
  赵老先生似乎也有些吃惊。
  那秘书对赵老先生说道:“赵会长,首长有件事情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然后看了易天行一眼,凑到赵老先生耳旁轻声说了几句。
  易天行耳力惊人,自然将这小声话语听的清清楚楚,不由脸上浮出一丝苦笑来。
  赵老先生摇了摇头,斟酌后说道:“林秘书,还是不必了,出家人嘛。”忽然叹道:“奈何我只能在家修行,可惜了哉。”
  秘书面上露出为难神色,终于还是退门而出。
  易天行知道这位老人家又帮自己挡了一件麻烦事儿,不由微笑道:“再说谢就客套了。”
  “宗教事务局有一个好位置,我帮你推了,你应该很讨厌我这个自作主张的老家伙才对。”赵老先生微笑望着他。
  易天行耸耸肩:“看样子我还真是个天生惹麻烦的家伙。”
  “斌苦那老家伙在电话里也常这么说。”赵老先生哈哈大笑。
  易天行忽然想到刚才在屋内看见的那位喇嘛,眉头一皱问道:“先前那位喇嘛?”
  “九世噶玛仁波切。”赵老先生看了他一眼,“首长以前在那边工作过,所以请他来了解一下目前的情况。”
  仁波切,就是上师的意思,密法称“上师是加持之根,守戒是成就之恨”。藏传佛教认为,上师与诸佛、本尊的地位是一样的,密教是上师与上师间代代相传延续下来的,由一位具体的上师上溯仍然会与一位本尊相合。
  “也是大人物。”易天行漫不在乎地摇摇头:“难怪可以与秦临川对弈不乱。”
  得佛宗之力,他摆脱了自己隐隐最烦的事情,一颗道心轻偎佛轮,清静无比,顿时回作了那个不在乎世间一切的佻脱少年模样。
  走到阳台上,从小楼第三层向下眺去,只见山谷中一片青草碎花,在这冬日里十分出奇。草地上,有一行人正向他来时相反的方向离去。
  人群之中,便是那位穿着夹克的领导。
  易天行忽然心脏猛地跳了一下,眼中骤然生起一层雾气——人群之中,有人回头——那人面相平常,身材不高,平平淡淡一回头,一双星目隔着数百米的距离与易天行对了一眼。
  两人的功法远远地一触即分。
  人群中那人身形微微一顿,脸色一白,身旁的领导皱眉关切了几句,只是隔得太远,易天行正值心血潮涌,所以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易天行捂着心窝,脸色一白迅又一红,回复了平常,他微微咪眼寒声道:“高手。”
  赵老先生在一旁安静旁观,摇摇头道:“少年人总是如此冲动。”
  “那人是谁?”
  “保镖。”
  “挺厉害的,和秦童儿的水准差不多。”易天行皱眉道:“肯定不是六处的人,想不到除了上三天之外,修行界还有如此高手。”
  “七十年前,昆仑集了道门,但总有些特立独行的道家异人不会轻易缚手的。”赵老先生解释道。
  “真他妈的复杂。”易天行摇了摇头,一直盘旋在他心头的那个疑问也终于得到了解释。先前他一直疑惑,为什么那位穿着夹克的大人物敢以千金之体,深入六处内部——这山谷里全是修行高手,若有人犯了失心疯,骤一发难,还真是不知后果如何。
  “这些,从来都是最复杂的事情。”赵老先生看着他:“斌苦大师将你的决心告诉了我,知道你决定不和这些事情沾一点干系,我也很欣慰,我们佛家子弟,便当持清静观。”
  “我这一生,最盼两件事情,一是万民得安乐,二是国家得一统。”赵老先生说道:“前一椿事,自有领导们操劳,后一椿事,明年我准备从中促成佛指舍利的出巡,但此次出巡,隐隐感觉路途并不平安,到时,还要请护法劳心。”
  易天行早就答应了斌苦大师此事,此时听着老先生又认真述了一遍,赶紧应了声。
  “你需要清楚一点。”赵老先生接着说道:“自进入热兵器时代以来,修行者的力量已经不再显得若高峰在上,正因为这种距离拉近,所以修行者才会下临人世。”
  “老虎搏兔,但老虎不会搏蟑螂。”
  “但如果老虎面对的是一个扛着火箭筒的兔子,老虎也有可能变成兔子的看门虎。”
  “事情很荒谬,但这也正是事实。”
  赵老先生将双手放在老式沙发的厚重扶手上,缓缓说道:“如今的人间,除了极少数站在修行界巅峰的人物之外,其余的修行者已经不足以动摇人类的秩序。而你……恰好拥有这种力量,或者说有拥有这种力量的可能性,所以理事会对于如何“安排”你,始终存在着不同意见。今天你过了这关,不代表以后就没有麻烦……毕竟,所有人对于你的看法并不一样,秦家对你有惜才之意,六处不足虑。但另一方势力你曾经打过交道,应该知道他们的执着。”
  “我该如何做?”易天行平静请教道,他知道老先生说的是周逸文曾经所属的那个部门。
  “金刚,表佛性也。金刚乃众宝之王,至坚至利,世界坏时,七宝俱坏,惟金刚宝伏藏秘密,不可破坏。”
  易天行合什:“受教。”
  “以十龙十象之力,托起琉璃宝塔……只是,如果能以力取,为何六处面对着仙人也敢于勇猛上前?”
  “仙人殊途,作为人类的代言人,理事会里的所有人都会在潜意识里存着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你是人,所以如果你能以自己的力量压服他们,然后用事实向他们表明,你本无心扰世事,他们自然不会再去找你麻烦。”
  “原来终究是要靠拳头讲道理。”易天行比划了一下自己并不大,反而显得有些秀气的拳头,忽然想到面前这位老先生……难道他当上理事长也是靠自己的力量?
  “我知道你想什么。”老先生呵呵笑道:“我是真没有神通的人。”
  易天行先前神识一探,知道面前这位在身体是真正的凡人,但总是不敢相信。此时听他亲口证实,不免有些意外。
  这样一个凡人居然凌于六处之上?
  “神通有什么用?”他轻轻拍打着老式沙发的扶手。
  “保命吧。”易天行想了想。
  “命有什么用?”
  这题很艰险,易天行思考很久才试探着回答道:“感受?”
  “我是零七年生人,如今虚岁已有九十,感受的事情足够多了,也快死了。既然如此,命之有无又何须在意,既然不用在意命途,又何须在意有无神通?”赵老先生轻声吟道:“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易天行安静聆听。
  ……
  过了会儿。
  赵老先生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门外有警卫员前来搀扶:“老骨头先走了,你们呆会儿又要打架,我可熬不住,你等我走远了再下楼吧。”
  易天行忍不住笑了起来,旋又敛声静意道:“大居士慢走。”
  过了许久许久,日头潜入山谷另一侧。
  山谷的另一边应该有直通省城的道路,或者是简易的直升机场。在书房里安静坐了半个时辰的易天行,坐禅三味经轻轻吟诵,腹内天火命轮缓缓流转,轮心内那枚青色道莲缓缓绽放,烈火与青枝相依相偎,整个人的精神境界都调整到了最佳的状态。
  他起身,轻轻卷起赵老先生赠给自己的条幅,略想了想,很不雅地塞进了自己的裤腿里面。
  山谷中空无一人,无鸟鸣鱼跃,只得青草闲花点缀着树梢下的影子。易天行缓步走出小楼,神识微微探出,便知道这谷间还着许多人,许多颇有境界的高手,想到这点,他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空旷安静的山谷内,脚踩在青草上的声音都显得有些惊心动魄。
  少年轻轻碾了几步,秦临川不知从何处走了出来,双手负于身后,与他并排行着。
  “秦叔叔好。”易天行这称呼很有意思。
  秦临川微微一笑:“赵会长应该和你说清楚了。”
  “嗯。”
  “琪儿应该把我的话带给了你,爱委会已经改组。”秦临川看着他的双眼。
  “别介,我啥都不清楚。”易天行将那幅书法藏的挺好,走起路来也不显得别扭。
  “我的态度很明确,我需要你进入六处,来应对未知的危险。不过既然你找到赵会长出面,我自然不会勉强你。”
  易天行停住了脚步,看着他:“危险?天上的危险?”
  “不错。”
  易天行又开始走,摆摆手懒懒道:“加入六处没门儿,将来看兴趣帮帮忙倒是有可能。”反正陈叔平现在不知道跑哪儿个地儿在当他的幼儿园老师,帮忙这种话尽可能地多说也无所谓,反正也没有什么危险系数。
  秦临川微微笑了笑:“这二十年里,用这种语气对我说话的人,你是第一个。”
  上三天的当代门主,六处秦大处长的亲爹,号称修行界修为最高深的一个人……确实没有谁敢像痞子一样和他聊天。
  但易天行敢。
  没了来自那方面的压力,剩下的只是打架而已,打架这种事情,他又不怕。
  ……
  谷中有溪水,水面上飘着碎碎的花瓣,花瓣逐水而流,渐至低处洼成一浅潭,潭边有位大喇嘛正卷着裤腿,将双脚泡在冰凉的溪水中,远远望去,只见喇嘛脸上一片安宁,十分惬意。
  易天行总觉得这喇嘛今天出现在六处大楼背后,是一件极蹊跷的事情,不由心头一动。
  “不是他。”
  秦临川微笑道:“是他们。”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停住了脚步,前方是一片小树林。
  林子里看不见人影,但这两位修行界最厉害的高手,自然知道其间隐藏着何等样的危险。
  易天行回头歪着脑袋问道:“他们这算是擅自行动?”很明显,林子里的高手针对是他,这批势力就是先前赵老先生提过的,对如何“安排”自己有异议的那些人,那些以前叫做爱委会,如今不知道又是什么部门的人。
  “难不成现在改名字叫环保处了?”少年漫不在乎的嘲笑着,“这些人难道是傻子?居然会挑在这时候这地方来伏击我。”
  “这些隐在暗处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在做正确的事情,而他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他们永远不知道阴暗处的正确与我们在阳光下看到的正确并不一样。”
  秦临川望着那片死寂的树林,唇角露出一丝讽意,在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心爱的周逸文徒儿自然不是死在秦童儿的计谋下,而是死在爱委会的手上。
  “他们不是傻子,因为这里是六处,如果你死在这里,谁都能想到栽脏陷害的对象是谁。”
  “你不是人证吗?”
  “秦童儿是我儿子,我的证词有用吗?”
  “那喇嘛呢?”
  “他修闭口禅。”
  “我能不能杀人?”
  “最好不要。”秦临川认真说道。
  易天行挑挑眉头,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笑,独自一人往树林里走去,无比冷淡地轻声说道:
  “小周周的伙伴们,俺来了。”
  一入林中,狂风骤起,山谷内常青的树叶被震的漫天飞舞,便在同一时间内,不知道有多少修行者向他发动了攻击。
  道术林林总总,但用来杀人的攻击型道术,左右不过是那么几种。借物,遁形,御剑,化身……
  一时间,树叶如镖,向他的身上袭来,漫天树叶中,几个虚虚淡淡的影子夹杂其间。
  树林上空,有几柄仙剑正在飞舞。
  易天行静立林地,没有出棒,只是这般静静站着,当树叶快要沾上自己身体的时候,他脑海里一个画面骤然出现眼前,整个人便在平地上疾速转了起来,化为一道灰龙,轻轻松松吹开了身边那些挟着噬魂威力的树叶。
  出手如电,轻轻松松穿透层层叶影,于空中捏住了那几个虚影的手腕。
  咯嗒一声,腕骨碎裂。
  而易天行的人也已经借着这一带之力飞上半空,整个人如灰龙在天,以肉眼极难辩清的速度轻掠林间梢头。啪啪几声脆响传来,林上摔下数个人来。
  他静静站在地上,身旁躺着数人,那些人唇角有血,胸骨已裂,正是先前那些护卫中的几人。
  头顶的仙剑仍然在飞,呼啸而堕。
  易天行微微抬头,双眼里异色一闪,上清雷诀第一次正式在战斗中出手,体内的那枚青莲骤然一涨,生生将火玉般的命轮止在了悬空处!而他的眼中也宛如深渊一般,吞噬着迎面而来的剑气。
  仙剑似乎受到某种看不见力量的阻碍,呜呜哀鸣着,振荡着,终于颓然倒在了他的脚下。
  远处山间,隐隐有修士哀嚎的声音传来。
  ……
  林子里透着无比凄厉的杀气,不时有浑身被血水浸透的修士被震出林外,砸在草地上,鲜血四溅。
  “你不出手?”水畔的喇嘛遥遥看着秦临川。
  秦临川盯着他:“你在此地,我自然不会出手。”
  “那少年比传说中的更加强大。”
  “也出乎我的意料。”
  “少年今天戾气太盛。”
  “嗯。”
  “那你还不出手阻止?”
  秦临川苦笑了一下,他看出易天行今天的心绪尤为不宁,但万万没料到他竟然存着杀人立威的念头,骤然间已经毙了数人,他身为理事会的名誉会长,自然不会眼看着这种情境出现,毕竟此地是在六处大楼之后,如果爱委会那方死了太多的人,将来会很麻烦。
  只是……自己出手就能阻止那个杀得兴起的少年吗?
  易天行如今早已将老祖宗传的技法融会贯通,就算不使天火,这一身金刚铁骨加上如鬼如魅的速度,再加上那两门道诀,又岂是今天这些伏击者能所应付的。
  阴风怒号,林间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双眉紧锁,秦临川不知道少年为什么今天会如此暴戾。
  ……
  “好大一个棺材。”
  小易朱在邹蕾蕾温暖的怀抱里,死死盯着六处那幢大楼,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那是因为他感受到了自己老爹心内的愤怒和杀气。
  易天行一面在林子里收割着修士们的性命,一面在心底深处叹息着:“小周周,我送他们下来陪你。”
  他喜欢周逸文,周逸文是一个被很多人喜欢的人,可惜却因为某种王八蛋的理由被自己杀死了。
  今天进六处大楼,易天行自然想到了当年这里的主人,那个一直像孩子一样天真笑着的小周周,心里头无由一阵烦闷暴燥。
  所以他很痛恨这些伏击自己的家伙。
  不管他们叫爱委会叫环保局还是什么。
  统统该死。
  赵老先生教他金刚怒,金刚怒容,须杀人鲜血为漆。

  第二十五章 那一步
  省城大学东门右手边有一家喝茶水的地方,叫做东九时区,这地儿门口挂着一张挺俗的画儿,画儿上好象是个骷髅头和和平鸽的无聊结合,底下用英文写着老莎的那句话。
  “to be or not to be ,it’s still a problem。”
  易天行一直记得最后那个单词儿应该是question,但他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具体的记忆总是显得很模糊。
  林子里的风带着某种奇异的甜,血丝丝的甜,从他的鼻子里灌了进去,让他从回忆中醒了过来。
  迎面而来是五枚树叶,青青的,净净的,破风而来,欲割体而出,一片一片煞人魂——正是周逸文与他初见面时,用过的那套法术。
  “BE不BE呢?”
  少年这样问着自己。
  ……
  “去你妈的BE!”
  他化掌为刀,以大手印劈出,掌缘泛着淡淡的青光。
  呼啸而来的树叶一触即飞,遁在树叶后的那个修士只来得及双眼闪过一丝不可思议的神情,胸膛便被这一掌生生砍破。
  一蓬血花之中,先前还是生龙活虎的高人,便化作了一具毫无生气的血尸。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林子里光线有些散淡,满地的血泊变成了暗乌色,似修罗巡场。
  但仍然有人不畏生死地向易天行扑过来。
  易天行的脸上毫无表情,右手在空中一招,生生掐住一人的咽喉,左腿奇异地直直踢出,将一棵粗树从中踹开,震死树后藏着的那人。
  右手一紧,复又一松,咯嚓骨折声响,手上那人颓然堕地。
  “修士最脆弱的就是他们的肉体。”
  易天行微微低头,看着脚下的那具死尸,身上全部是血污,看着就像是沙场上逡巡于死人堆里的死神。
  不知为何,今日杀场里的少年与往常不一样,面色虽然平静,但不停抖动的眉角和额头青筋证明了他内心情绪的强烈波动。
  今日他一应天火法门未用,只是仗着自己非人的力量和道诀与这些人周旋着——说周旋并不贴切,应该是单方面的屠杀。
  出手的那方显然对于他的实力评估还停留在九江城中的印象上,甚至是七个月前城东沙场的印象上。
  所以那方才会冒着大为韪,于这机要重地,人间仙谷里贸贸然进行着攻击——本以为是铁拳砸豆腐的暗杀,只须片刻便能了结——没料到拳头砸到了大地上,血流筋折。
  易天行的体内道莲已经绽至最大,全然盛开,而一直被稳住不动的火玉命轮也开始疾速旋转起来,每围一圈,便带入青青道莲一丝入轮,就像玉盘之中被国手妙笔点上了丝丝碧叶。
  很美丽动人的境界,他却觉得无比烦闷,识海里狂燥之意大作。
  又有剑气袭来。
  他似乎忘了用任何道术,只是很简单地伸手一格,用手臂硬接了一道剑气,划出了淡淡一丝血痕,而他那个秀气的拳头也击入了对方的胸膛,嘴里还神经质地念叨着:
  “猪精瘦肉四块钱一斤,猪肝三块二一斤,猪血七角钱一斤,血最便宜。”
  他收回手,那个人呵呵惨叫着半跪在了地上,胸口破了个大洞,鲜血激喷而出,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
  看着易天行往树林里走去孤单的背影,溪水旁的秦临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面前这个少年似乎要与人间逾行逾远了。
  诸多不安涌上他的心头,运起毕身功力,微微皱眉,右手结了个繁复异常的道诀,嘴唇微张,喝了一声,“且住!”
  随着这一声喝,一道清心正意的道家气息渡往易天行的身上,试图让他冷静一些。
  伸足溪水,于下方坐着的那位西藏喇嘛也轻轻摇动着左手,淡淡慈悲气息,随着他左手的经轮一摇一摇向场中铺洒着。
  易天行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微微侧头,半晌后忽然叹息道:“我知道我今天有些古怪,但很悲哀的是……我似乎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确定杀戮是你想做的事情?”
  秦临川如是问道。
  溪脚处的喇嘛轻摇经轮,微微作响。
  易天行微微侧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终于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叹息之后,他的尾指一翘,一道流金艳媚的天火化形为剑自尖俏的指尖骤然涨出,直刺林梢某处。
  一人浑身焦黑,临死的惨呼都没有发出一声,便横生生摔到了地上。
  易天行的眉梢忽然抖动起来,似乎体内正忍受着某种痛苦。
  眉梢的抖动看上去很滑稽,但在这样一个修罗场中,滑稽的动作,却往往意味着非常险恶的结果。那抖动就像流水一样永无止尽,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忍了下来,叹了口气:“趁着这次自己变得有些古怪,我得赶紧杀几个人,不然等我回过神来,又弄不好了。”
  闲谈杀人事,不异清明心。
  清醒的神识在狂暴的识海里飘荡着,像一只孤舟。
  “照见五蕴皆空。”
  一句经文在他的神识里淡淡响起,他很清楚,自己此时只要运起心经,一定能从这种暴戾的情绪中醒过来——但他不肯——他已经忍了一年,但却总是忍不出一个结果来,未知的命运像枷锁一样牢牢锢在他的身上,令他片刻不得安宁。
  大居士的那番话就像是星星之火,猛地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戾火。
  “杀人能解决问题吗?”秦临川双眼微垂,衣衫无风自动,右手轻垂身侧,缓缓捏着一个道诀。
  易天行余光瞥见,知道这位身有羁绊的道家高人终于要出手了,不由微微一笑应道:“我这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丝陈叔平的感觉。一年了,我已经忍了一年了,我只是想过些太平日子。”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将来是要去和神仙们打架的可怜人,在人间的时光,能不能让我过的快乐些?”
  杀意笼罩山谷之间,浮云渐去,阳光耀壁折还,一片血红,如干戈之色。
  说话间,易天行又杀四人,林间几无生还者。
  一人重重摔在他的面前,喉中嗬嗬作声,却是一时不得便死。
  易天行面带慈悲,瞳泛金光,轻轻抬步。
  ……
  风动如水,水动如云,云动不定。
  而易天行缓缓抬起的那只脚……却在这微风清水丝云间定住了,纹丝不动,就像是被施了某种神奇咒法,忽然间脱离了时间的控制,任他如何用力,那足尖却总是在须臾片段里前行,永远触不到自己想要触到的土地。
  山谷里所有的动静都在这一瞬间停止。
  秦临川右手屈指,由拇指微曲,至食指至中指……指影飘飘,连续掐着午纹。
  他掐了七数,那道诀显出了奇妙的境界——山谷内一切凝结,包括他自己。
  林旁的易天行保持着那个抬脚的姿式,溪水上方的秦临川闭眼而立,小潭水畔的大喇嘛手中的经轮停止了转动,经轮上刻着的微凹字迹隐隐有光泽透出。
  ……
  战局将完,不知为何,秦临川此时却选择了出手。
  在这位世间道术第一人的内心深处,隐隐不安,不想让易天行杀了他面前这最后一人。似乎这一条生灵对于大势有莫大的影响,冥冥中的感觉,这最后一人的生死,对于易天行的命途,就像是奄奄一息骆驼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是烟雾往外渗去方向最后的那扇窗,只是不知结果是好是歹。
  所以他简单地选择了出手阻止。
  ……
  易天行的目光透着自己的睫毛静静看着身前的空气。
  不知为何,他非常想踏出一步。
  所以他强运天火命轮,腹中红玉盘疾速转运,竟隐隐在识海里传来了嘶嘶之声,片片青莲先前已被撕扯下来些翠绿碎丝,此时更是被搅的一片绿茸大乱。
  脚尖微微动了一下,离地面又近了一寸。
  秦临川受道力反噬,面色微微一白。
  喇嘛手中的经轮也缓缓转了一格,这一格,便将一行经文正对着了易天行的身体。
  那行经文在残阳下显出字迹。
  “阿难勿忧恼,我于未来时”
  在藏传佛教中,见经轮如见佛祖。
  本来略可动弹的易天行忽然觉得一股奇大的力量笼罩着自己,偏偏这股力量与自己是那般的熟悉,生不出半分敌力,慈悲着,软绵着,柔媚着,轻轻包围着。
  秦临川的指节在此时也微微一动,指甲掐住了无名指的午纹,一股纯正的道家气息缚住了易天行的全身。
  易天行踏下一寸的足尖复又凝结在空中。
  足尖一顿,他体内天火烈焚再无着力处,噗的一声轻响,衣衫一振,火元外露,顿时将这大片草地灼的萎黄不堪。
  三位修行界的顶尖高手,在寂静的山谷内各自以丰沛精妙的修为相互克制着,时光如水却渐冻,没人能动分毫。
  正此时,山谷上方一片鸟鸣之声传来,好不聒噪。
  若三人能抬头,定能看见一群模样各异的鸟儿正飞入谷中。
  当六处大楼背后大山里正在进行谈话、厮杀、斗法的时候,大楼一层的大厅里的游园会仍然在开着。
  没有人知道,离这其乐融融的会场数公里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排成一长排的蜡烛,像一道燃烧的白线。游园会禁止大家施展修为,不然这会场里道术乱飞,只怕会乱作一团,所以大家像青蛙一样鼓着脸蛋,使劲儿吹着。
  邹蕾蕾牵着易朱的手,在秦琪儿和许瑾的陪伴下煞有兴趣地看着。
  易朱歪歪扭扭地走上前去,轻轻吹了口气。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头发中那丝银发轻轻动了一下。
  蜡烛倏地全然熄灭。
  六处的下级职员没有人知道这小家伙的真身是谁,只是以为是那位佛宗护法的家人,见到他轻轻松松吹熄了蜡烛,纷纷鼓起掌来。
  邹蕾蕾甜甜一笑,从一个女子的手上接过奖品,塞到易朱的怀里。
  是一只毛绒绒的大狗熊。
  “妈,抱我出去玩会儿吧。”易朱望着邹蕾蕾,眼睛里似乎有些疲倦。
  邹蕾蕾无来由心头一软,生起强烈的怜惜之意,轻轻牵着小家伙软软的小手,往楼外走去。
  秦琪儿担心这母子俩人的安全,给许瑾一示意,也随着走了出来。
  一路走着,邹蕾蕾平静地让小家伙带路,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一片林子里。
  易朱轻轻挣脱她的手,抱着那个毛绒绒的大熊,一扭一扭地走到林子正中。林子里的树叶早就落光了,铺在地上浅浅的一层,枯叶萎黑,看着观感大是不佳。
  毛绒绒的大熊比小家伙的身体也小不了多少,歪着身子挂在小家伙的臂弯中,棕色的头部颓然向地,那双黑玻璃珠做成的眼睛看着很悲哀。
  易朱抬起头,望着灰灰的天空,脑后的肉肉挤作了一团,看着很可爱。
  “咕咕。”他微红的嘴唇嘟着,轻轻叫了两声。
  林梢之上传来扑翅的声音,哗哗响声中,一只黑色的乌鸦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落在离易朱五十米外的地面上,背着黑翅,双眼炯炯望着林地上的那个小胖子。
  又一阵疾飞之声响起,一只也是浑体黑色的鸟儿飞入林间,却远远地落在地上,尾羽比那乌鸦要早些,叽叽咕咕叫个不停,羽毛乱震,似乎极为害怕。
  扑翅之声不停传来。
  不停有羽色各异,体形有差的鸟儿飞入了这片小小的林子,或近或远,或傲或倨地站在林间。
  灰胸竹鸡、华东环颈雉、贵州环颈雉、凤头麦鸡、黄脚三趾鹑、董鸡、珠颈斑鸠、红翅凤头鹃、四声杜鹃、大杜鹃、小杜鹃、普通夜鹰、短嘴金丝燕、白腰雨燕、蓝翡翠、三宝鸟、戴胜、斑姬啄木鸟、黑枕啄木鸟、棕腹啄木鸟、星头啄木鸟、家燕、金腰燕、毛脚燕……
  鸟儿满满地站了一地!
  都看着林地正中的易朱。
  站在林畔的邹蕾蕾放在腰侧的手微微抖了起来,十分紧张。
  远处守护着她们的秦琪儿和许瑾更是目瞪口呆。
  此时是冬天,省城这里怎么还可能有这么多只鸟?
  ……
  “易朱,回来!”
  邹蕾蕾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只是心情十分不安恐惧,总觉着自己面前这孩子要出事,见易朱听若无闻,咬了咬嘴唇,便准备踏入这鸟群之中。
  “妈,你别进来。”
  易朱轻轻开合自己若点朱丹的嘴唇,轻声说着。他指着第二只落入林间的那鸟,说道:“妈,那个就是黑杜鹃鸟。”
  邹蕾蕾忽然觉着眼前一亮,似乎有一幅图画展开在自己眼前。
  一只灰色的杜鹃鸟趁着小鸟的父母外出觅食,诡诡祟祟地进入小鸟的巢,将自己的蛋产在了巢中。
  杜鹃的蛋比小鸟的蛋大,看着很恶心。
  小鸟父母不知道,耐心地孵化着,终于有一天,稚鸟们全都破壳而出。
  红通通的,没有一根毛,鲜肉可见,而杜鹃的幼鸟体型更大,看着更为凶恶。
  小鸟父母开始拼命地叼虫子喂养自己的子女和旁人的子女。
  小杜鹃食量大,吃不饱。
  小杜鹃扭动着自己笨拙的身体,用自己微红少羽的屁股,硬生生将巢中其它的小鸟推下树去!
  “啊”的一声轻叫,邹蕾蕾闭上了眼,但发现那残忍的故事仍然在自己的眼前继续着。
  被推下树去的小鸟啼叽号寒,声音渐弱,缓缓死去。
  小杜鹃却长的一天比一天,竟比小鸟父母的身子还要大上数倍。
  它发着怪怪的啼音,让自己的养父母认为这一只鸟便是一群小鸟。
  它张着红红的嘴,贪婪地表示着自己的饥饿,攫取着小鸟父母喙中少的可怜的食物。
  ……
  蓬的一声轻响,让邹蕾蕾睁开了双眼。
  站在林地里的那只黑杜鹃被爆成了一滩血泥。
  易朱伸出一根手指远远指着那处,站在林子正中,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孩子纯真的眼睛里却闪着一丝“苍老”的憔悴。
  这奇异的表情,让邹蕾蕾无比心痛。
  易朱的指尖轻轻移动,又指着一只浑体羽毛洁白,看上去隐有脱尘之意的禽类。
  “妈,这是白鹳,很漂亮吧?”
  邹蕾蕾隐隐感觉,马上这只白鹳又要死了,不由嘴唇有些发干,微微抖道:“很漂亮。”
  易朱忽然孩子气地瘪瘪嘴,似乎很委屈:“可是它喜欢吃别的小鸟,而且还是生吞,看上去很丑。”
  邹蕾蕾马上就看见了。
  一片滩涂之上,一只仙羽飘飘的白鹳骄傲地行走在鸟群之中。
  忽然,它低头,疾如闪电的啄中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然后在几只别种鸟类的愤怒啄尖中,拼命而狠狈地逃跑。
  前一刻还是仙子,下一刻便成了卑劣冷血的小偷。
  跑到安静处,白鹳叨住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往天上抛去,然后张开喙口,一口含住,咽了下去。
  毛茸茸的小东西在空中叽叽凄凉叫着,在白鹳的喙中还扭动着。
  白鹳将它吞了下去,修长而悠美的颈部有一团恶心的隆起。
  隆起渐渐向下滑动。
  白鹳极为惬意地鸣叫了两声,将首埋于自己翅下,轻轻梳理着白羽,仙态复现。
  ……
  易朱的指头指着那只白鹳:“你很丑啊。”
  那只白鹳忽然长足一蹬,似乎想摆脱这种恐怖的气氛。
  又是一蓬血花绽出。
  优雅的白鹳变化一滩血泥之后,再也不复优雅了。
  ……
  易朱轻轻指着场中的鸟儿,指着一只,便细声细气地说明自己厌恶它的理由,然后将它变作一滩血泥。
  邹蕾蕾浑身颤抖看着场间血腥的一幕,强抑住自己想呕吐的念头,尽可能温柔说道:“可这都是它们生存的方式。”
  “我知道,妈妈。”易朱清新的双眉轻轻抖动着,似乎在忍着某种痛楚,“可我就是讨厌这种方式。”
  “谁来帮我阻止这些?”邹蕾蕾无助地轻声唤着。
  林旁有人掠过,正是一直守在后面的秦琪儿,她早就发现了林间的异常,但震骇之下,根本不知如何应对,此时见着邹蕾蕾无比柔弱的模样,心头一动,鼓足勇气便往易朱处掠去。
  一入林中,秦琪儿却清叱一声,强行在空中停住了身形,轻飘飘地空中飘着,似乎畏惧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
  就像是有无数条杀人的细线一样。
  秦琪儿清妙无比的身影在这些线条内躲避翻腾着,被迫着离林间的易朱越来越远。
  唰的一声,秦琪儿的右腿划过空中,却被那无形线条割出一道大口子,鲜血淋漓。
  她在空中轻轻一翻,点着一片树叶,勉强退回林边,脸色惨白。
  此时她再看着林间那个抱着玩具熊的小孩儿,目光里除了震骇,还是只有震骇。
  ……
  易朱抱着毛绒绒的大狗熊转过身来,可怜兮兮地望着邹蕾蕾。
  “妈,当鸟都这么苦,爹当人是不是更苦?”
  然后抬头傻乎乎地望着高空。
  不知为何,邹蕾蕾鼻头一酸,就这么哭了出来。
  然后她往林子里走去。纵使这林子里有着自己不明白的凶险,但她的小家伙在林子里面,很可怜地站着,所以她要走进去,进去抱着他。
  只走了一步,便感觉自己的右手被什么东西轻轻绊了一下,然后发现自己右手尾指上的那枚金戒指正闪着光。
  戒指表面,有一根火红从空中现出形来,崩得紧紧的。
  蕾蕾知道,如果不是这枚式指,刚刚那一绊,自己的指头一定已经被割掉了。
  深深呼吸,她压下心头的恐惧,再次抬头,坚定地往抱着大狗熊的小家伙走去。
  她的眼前微微起雾,雾过之后,眼前景色为之一变,只见林间到处充斥着五彩的光线。
  光线之中,有万千条红线,如天火般朱赤,艳艳作光。
  红线的那头,连着这林子里数百只模样各异的禽类,连在那些化作血泥的鸟儿身上的红线已经断了,细细的端头在空中缓缓飘浮着。
  万千条红线,都是从小易朱的手上伸展出来的,铺铺洒洒,红的煞人。
  邹蕾蕾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火线。
  先前秦琪儿便是感应到了这些火线的威力,勉强避开,却还是受了伤。
  蕾蕾轻轻抬步、转身、低头……从这些杀人无形的火线中穿了过去,离易朱愈近,红线便会愈密,偶尔擦到,便会流出血来,她却强忍着没有呼痛,生怕惊着了那小家伙。
  小家伙此时痴痴呆呆地望着空中。
  终于渐渐近了。
  邹蕾蕾强忍着痛,一把将那胖乎乎的小家伙搂进了怀里。
  嗤嗤几声响,火线爆作一团火光。
  邹蕾蕾的身上浮出一层淡淡的光幕,将这伤害隔离在了体外。
  易朱也终于从先前的失神中醒了过来,万千条爆焚着的红线刹那间消失无踪。
  小家伙似乎很疲惫,连眉角都耷拉着。
  邹蕾蕾轻轻抱着他哄着:“乖,睡一觉就没事了。”
  易朱终于放松了下来,回复了孩子的天真神态,下意识地将脑袋放在她柔软的胸脯上蹭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妈,我还是当人吧。”
  邹蕾蕾抱着小家伙,面上圣洁无比,柔光倾泻而下。
  远处的秦琪儿看着林间的这一幕,不由想起了几个月前在小书店看到的情景。
  叽叽一阵鸣叫。
  满地的飞禽离地而掠,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林梢,振翅疾飞,向着六处大楼后面那片幽静山谷飞去。
  山谷那头,易天行的那一步还是没有踏下去。

  第二十六章 有生皆喜
  易天行的眼光微微向下,正好落在自己的脚尖上——他的右脚抬起,却还未落下。
  脚下是一片被灼的有些萎然的青青草地,草地前方有一个满脸恐惧的垂死之人。
  秦临川施展的这门道诀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人类能力的巅峰,再加上那喇嘛手中经筒的奇异能量,易天行身处其中,一时间似乎无法动弹,体内火元受此一滞,自他身体皮肤的万千毛孔中散散挥发出去。
  山谷中一片酷热,宛如刹那间来到了夏天。
  青草渐黄,碎花渐落。
  三股不明的力量在山谷间交织碰撞,将将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打破这种平衡的,是来自山谷外的鸟鸣。
  一阵声音各异的鸟鸣叽叽咕咕响了起来,从六处大楼那侧直飞谷内,铺天盖地,有如黑幕遮天。
  在谷中各以神通相抗的三位高手无法抬头,却是心生诧异。
  万千飞禽飞到三人头顶的天空中,展翅飞舞,清声鸣叫,鸣叫之中透出生灵的愉悦之意,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鸟儿们飞舞着,在天空中渐渐组成几行或浓或淡的鸟群,鸟群翔空排列,隐约排成一行什么样的字。
  便在这时,便是此时。
  易天行似乎受到什么感应,体内真火命轮骤然一涨,天火苗柔柔烧融着附身其上的青青道莲丝,瞬息间道莲命轮融为一体,变成一轮红红燃烧的大日!
  他静然,收膝,落步。
  轻轻一步,踏在原处,没有向前,却已经踏下。
  ……
  艰险的法术争斗中,面对着人类修士里最强的那人,和那位神秘未测的喇嘛,易天行就这样轻轻松松,似信步一般随意将自己的右脚踏下。
  秦临川面色一变,身上的衣衫无风大动,紧紧吹裹在他的身上。
  喇嘛也能动了,他将自己的经筒放在溪畔,然后撕了一块身上的袍子,伸到溪里打湿,然后小心地润着自己的眉角。
  易天行没有趁机出手,反而很古怪地柔柔垂下自己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身侧。
  然后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暮色之中,天空中万禽齐舞,流翅如金,令睹者如痴如醉
  鸟儿们排成一大串的古怪字符,在高高的天空飘浮着,字符是那种灿烂到极致的金黄色,衬着淡红的背景,看着煌煌洵烂。
  与易天行在高阳县城初明道性时,在小黑池塘边看见的字符一模一样。
  易天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微微咪着眼往天上看着,嘴唇微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这是梵文,直到今天,易天行还是没有把梵文学会,但不知道为什么,他隐约明白这些字符的意思。
  “有生皆苦。”
  他轻轻说了一声,然后便陷入了沉默,保持着抬首望天的姿式一动不动。
  山谷里一片安静,只有高天的群鸟悦耳之鸣声,风拂林梢的簌簌响声,溪水缓缓流淌的声音。
  不知道看天看了多久。
  易天行的双肩燃起了奇异的火苗,然后那团火苗离体而起,飘飘渺渺,化作一团火鸟,直冲天际而去。天上的群鸟齐声一鸣,然后疾速闪开,让开一条极阔的通道。
  那只火鸟破空而上,渐趋渐远,只留下他痴痴傻傻地站在地上。
  ……
  遥远的南海,一处无人小岛沙滩上,秦梓儿正站在海边看着将落的圆日,手指上轻轻玩弄着一枚贝壳,忽然她皱了皱眉,站了起来,身影一动,便消失在空中。下一刻她的身影出现在一公里外的海面上,就这样一逝一现,往着北面而来。
  ……
  “建如补习班要求上述相关资质。”
  台北南阳街上,一位秘书小姐对着来应征的中年人轻声说道。
  中年人忽然侧侧脑袋,用手扶了扶自己的黑边塑料眼镜,回过身去,透过走廊的玻璃,望向海峡那边,轻声说道:“啊,看来你要走了,这样也好,和你这牛皮糖打架可不好受。”
  ……
  梅岭之上,草舍之中,有一棵大树,树下有一个大洞,洞中很诡异地盘膝坐着一人。
  一位僧人。
  僧人容貌枯稿,双眼深凹,颧骨突出,四肢瘦得有如麻杆,就像一个蒙着层人皮的骷髅一样。忽然间他一睁眼,眼中光芒暴涨,干枯的嘴唇微微开合,仔细辩听,原来在说:“又一个愚人,上去有什么好的。”
  “祖爷爷说话了!”整座梅岭沸腾起来。
  ……
  罗马的教堂内。
  麦加的清真寺里。
  北欧的森林中。
  在这个小小星球上,所有能感应到山谷中所发生事情的人,都用不同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诧异。
  很多年没有这种事情发生过了。
  ……
  离省城这处山谷几百公里外的武当山上,道士们正在修复回八九分的金殿里奏着道乐,吟唱道典,做着每日暮间必作的功课。
  音律之美妙,宛若仙国云端有天籁之音渺渺飘来。
  在这声音里却忽然有人惊声噫了一下,顿时将这仙乐飘飘的情境给破坏殆尽。
  送了易天行父子一人一条内裤的武当掌教真人吹鼻子瞪眼站了起来,暴跳如雷道:“刚才是谁?是谁?”
  没有人应他,因为那声噫不是这些道人们发出来的。
  掌教真人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快步走出殿外,往省城那处望去,顿时忘了追究方才乱叫唤人的责任。
  金殿正中的那位真武大帝的塑像眉角处,还残留着上次被小朱雀烧后的可怜灼黑,没有任何人看到,那黑眉此时不好意思地抖了一下。
  ……
  斌苦大师也在归元寺的后园里抖着银白色的眉毛:“老祖宗,您说的那个1978年份的蒙塔榭,一是太贵,二来这省城根本没得卖,孩儿我根本找不到。”
  “不理不理不理!”老祖宗尖声叫道:“那小子说过,这种果酒最好喝。”
  两个为老不尊的家伙忽然同时住嘴,往省城外看去。
  半晌之后,斌苦大师才小心翼翼问道:“护法此时去,会不会太早了些?”
  老祖宗鄙夷道:“这小子六根不清净,去俅!”
  这句话盖棺定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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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林边那个傻乎乎的少年,秦临川忽然有了一个很奇怪的感觉,这人还在这里,但感觉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秦临川是人类修士中最强大的几人之一,若不是身处局中,他一定能抢先明白。但纵是如此,此时他心中仍然隐约明白了些事情,一颗百年不动的道心也微微颤抖起来,一丝激动兴奋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知道今天看见的这一切对于修士来说意味着什么——这是白日飞升!
  易天行今天的情况有些古怪,与典籍里记载的飞升绝不一样,但秦临川知道,这一定就是。
  他身为人类修士的巅峰,站在仙路门口多年,却是始终不得其路而上,本来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大女儿身上,而梓儿似乎也并未让他失望,隐隐有了上路的兆头,但没料到在今天……居然在今天,自己竟然能亲眼看见一个修道不过两年的少年白日飞升!
  在与仙人有利益冲突之前,所有修行人的目标就是飞升,对于登仙之路有无比的渴望,纵使如今,眼看这只在传说中的景象发生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无比激动。
  没有人能理解这一幕,对于一个人类最强的修士的冲击有多大。
  秦临川盘膝跌坐在地上,运起清心道诀,以自己恐怖的全力修为,开始为易天行护法——修士的天性,让他不允许任何人阻挠这位少年的飞升之途——身边还有一位九世噶玛仁波切,高原上师,不知他会想些什么。
  噶玛上师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痴痴地望着在林边举首望天的少年,面上忽然闪过一丝狂热,双手合什举至顶乐轮,口舌不清赞叹道:“无量极乐上果。”
  喇嘛执向上师三宝顶礼,开始念着咒文,为易天行祝福辟邪吉祥。
  不知过了多久。
  满天光点洒落谷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莹宝气内,隐有佛偈传来。
  易天行轻轻将望着天的脑袋低了下来,嘴唇微启:
  ……
  “妈的,又没老婆,去干嘛。”
  说完这句话,三千美景俱逝,他抬步往谷外走去。
  这一定是所有面临飞升的修士所说过的最没品的一句话,正在为他护法的秦临川怒火攻心,险些晕了过去。
  但他还是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走到易天行的身后,行了一礼。
  易天行似乎还没有从先前的境界中醒过来,缓了一缓,才回了一礼:“我的决心你应该很明确,我的实力你应该很清楚,我的性格你应该很了解,以后大家喝喝茶,打打麻将还可以,再玩什么,我就不奉陪了。”
  历了此劫,易天行的心境与往常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秦临川苦笑一下,心想您连成仙都不愿意,自然不在乎人间权贵,没利益冲突,谁会来惹你呢?
  走到溪水边,九世噶玛仁波切已经停了祝福,正在用湿布巾不停地擦着脸。
  “是不是西藏来的和尚都喜欢洗脚?”易天行忽然好奇问道。
  他看着喇嘛伸入溪水中的双脚,那双脚旁的溪水汩汩冒着小气泡,显然温度极高,看来先前易天行的天火外泄,让这位喇嘛也是好生吃苦。
  喇嘛微笑着摇摇头:“不是。”
  易天行微惊:“不是修闭口禅的吗?”
  喇嘛轻轻张嘴,易天行这才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被割去了半截,看着十分悲惨。
  噶玛上师合什行礼:“见着护法,自然便要开口。”
  易天行摇摇头:“伪禅。”
  “谢上师教诲。”噶玛仁波切诚心诚意道,“阖寺子弟敬请护法前去说法。”
  易天行往花园外面走去,也不回头:“会去的。”
  不知道他刚才看见了什么,明白了什么,这样笃定会有藏原之行。
  往山谷外走去,青草碎花之中是一条石板砌成的小径,易天行走在石板上面,感觉身体有些轻飘飘,像喝了酒一样,走了数十步才勉强走稳。
  只是他每走一步,石板上便会留下一个火红的脚印,石头与他的脚板一触即化,不知他的脚底究竟有多少温度。
  秦临川和九世噶玛仁波切在他的身后目送他出谷,正各有心事,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巨响。
  只见易天行先前站的地方,大约五六平米方的地面忽然一震,然后缓缓隆起,渐成一坟。
  而那处那个垂死的杀手,也被这一震震的骨碎血迸,就此殒命。
  在花园的出口处,秦童儿接着他。
  易天行蹲下身子,从自己的裤管里取出赵老先生送给自己的条幅,塞给秦童儿:“你先帮我拿着,我这时候太热,体内的天火有些控制不住,总在往外泄,光靠脚底板散热太慢。”
  秦童儿没有说话,沉默地接了过来,然后递上一件新衣服。
  易天行身上受了不少伤,衣衫已经被砍的稀烂,加上先前双肩火鸟纵天,上衣基本已经光了,赤裸着上身。
  他看着秦童儿手里的衣服,摇摇头:“呆会儿。”然后往幽暗的通道里走去,问道:“你先前不管我?”
  “神仙的事儿,和我们凡人有什么干系?”秦童儿终于开口说话。
  “不想来杀我吗?就像陈叔平。”易天行回头静静望着他。
  “你不是陈叔平。”秦童儿给出了一个理由,“你比他有人味儿。”
  “你别管人间的事儿,我就不管你的事儿,道理很简单。”他接着说道。
  “成交。”易天行说了两个字,然后抬步往里走。
  一面走着,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笑的是如此肆无忌惮,如此随心随意,如此天高云淡,似乎要笑尽天下一切可笑之事。
  笑声之中,他的身上骤然喷出无数火苗,天火熊熊,竟似无法抑止!而他似乎也不以为意,就这样燃着火,在幽暗漫长的通路里,慢慢往六处大楼的方向走去,沿途的石壁都被融的有些发软。
  秦童儿似乎并不吃惊,低着眉,左手拿着一件新衣服,右手拿着那幅书法,远远地跟在这个火人的后面。
  黑暗中,一个火人孤独的前行。
  ……
  渐渐火苗淡了。
  六处大楼的那扇铁门也出现在了眼前。
  “好了吗?”秦童儿走到他身边。
  “嗯。”易天行从他身上接过衣服,套在自己赤裸的身上,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条裤子,道:“牛鼻子们送的布料还真不错,居然这样也烧不烂。”
  铁门缓缓打开。
  繁闹而亲切的人间,展现在了少年的眼前。
  铁门外面,蕾蕾正抱着易朱倚墙等着。
  易天行从她手中接过孩子,轻声道:“我们回家。”
  汽车行驶在回省城的道路上,路旁冬山尽秃,天上清高幽远。
  暮日从西边打了过来,耀得人们满心柔软。
  邹蕾蕾将他怀里易朱的辫子解了,重新梳了一个,也不抬头,轻声问道:“今天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只是一不留神差点儿成了神仙。”
  易天行轻轻低头,在她光滑的额头上轻轻印了一吻。
  易朱从他的怀里爬了下来,爬到车窗玻璃旁边,将玻璃摇了下来,伸出胖乎乎的小脑袋,去看车外的风景。
  抬头望去,只见高天之上,有许多飞禽随来。
  群鸟齐舞,于天穹之上排成两行,一行是个B字,一个行是H字。

  第二十七章 哎哟
  冬日的归元寺,院墙外冬树早枯,而院内依然是竹柏苍然,阴森翠意。
  易天行跪在后园的青石板上,向着茅舍实实在在地磕了两个响头,将地上的青石板砸出两个小坑来:“徒儿不孝。”
  他自认自己贪恋人间红尘,不肯直上虚空,断了自己去寻找师公的可能,害得自己的师傅还被困在这小小茅舍里,是为大不孝,所以一大清早的,便来归元寺表示忏悔。
  青色的伏魔金刚圈,一只由光影构成的巨手倏然从茅舍里伸了出来,照着易天行的脑袋一掌拍下。
  易天行早就料到有此一厄,苦着脸,身子如游龙一转,双臂一振,指间天火如羽,极巧妙而又霸道地向天上那掌迎去。
  嗡的一声闷响,后园内空气一阵激荡。
  那只光影构成的巨手却倏而消失。
  就只剩下易天行举着双朵天火真莲,傻呆呆地站在青石板上,一手一朵花,就像欢迎领导的可爱小学生。
  老祖宗的神通收了回去,他却来不及收回去,手上天火大作,直扑天上。
  后园中隐有佛偈传来,重重殿宇檐瓦轻摇,一道光泽轻轻离开,骤成一道天袈裟模样。
  易天行如今修为暴涨,竟让天袈裟大阵感应到了,做出了压制!
  “哎哟!”
  他喊道一声不妙,乱叫一声,将自己体内修为骤然提到顶端,闷哼一声,两朵天火莲离手而出,化作万千火鸟,意图破空而飞。
  天袈裟大阵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轻轻往下一降。
  易天行胸口一闷,整个人被压在了青石板上,迸的一声,石屑乱飞。
  天袈裟缓缓落回殿宇之上。
  ……
  老祖宗嘁的一声冷笑:“就你这模样,还是不要上去的好,不然马上被人打扁成肉饼饼,俺家还得为你伤心数日。”
  易天行从地上爬了起来,哼哼唧唧半天,心想自己总有一天要把这归元寺给拆了,然后才说道:
  “徒儿有大疑惑,心想这上天为啥这么简单?”
  老祖宗住了嘴,知道这小子事后总结的异趣又开始泛滥。
  “徒儿分析此事,捋了捋脉络,发现是这个样子嘀。首先,徒儿现在境界已经到了一个层次,然后一直停滞在那处,很难进步,然后往九江与陈叔平一战,有所感触,后来回省城,得师傅授我诸般打架本事,又有所进,其后见秦梓儿,这女生已经半只脚踏上天路,徒儿满心不爽,所以有了迫切愿望,再来于六处大楼后,见着俗世至贵人物,受压力而自反弹,最后面对着来杀自己的家伙,一时没有控住心神,大开杀戒,诸般事由,才使得体内真火命轮与道莲相融,层次突跃,险些跳入了另一个境界之中。”
  他文绉绉,怪里怪气地分析着。
  “由此看来,连着发生这么多事,积沙成塔,积涓成河,一环扣一环,才使得那一刻出现那种情况。”
  “期望值的下限代表一人所能达到的成就,如果一个人不想考一百分,那他自然永远无法考到一百分。欲往之,必先思之。往常我糊涂度日,只求平安快活,没有压力,没有野望,自然无法提高境界。如今眼看着秦梓儿……噫,莫非我只是受了刺激而已?可在山谷中心神渐飞高空,那种飘飘渺渺的感觉是作不得假的。”
  他坐在地上,挠着脑袋,糊涂不堪。
  老祖宗也不发声说他想得对也不对,只是一味的冷笑。
  “有生皆苦啊。”易天行合什叹了口气,摆出大彻大悟的模样。
  “放屁。”老祖宗终于看不得这小子酸腐模样了,痛骂道:“这些玩意儿,都是大和尚胡诌来骗人香火钱的。上天上天,管苦何事?任谁厉害了,这地上容不下,自然便要往天上去。”
  老祖宗接着讥笑道:“就看你这天天小日子滋润的,怎么和苦也扯不到一块儿。”
  “小家伙当时也很古怪。”易天行忽然有了愁容。
  老祖宗轻声道:“那贼鸟本就天性好杀,再被你的杀意一感染,自然故态复萌,有甚古怪?”这话极轻,没有传出茅舍。
  ……
  “啊,为什么苦?可能我前世是大和尚,所以大慈大悲,以天下苍生苦为己苦,所以感染了那小肥鸟。”
  易天行嘻嘻笑道,接着苦脸道:“师傅啊,虽然徒儿平日笑嘻嘻的,但是心头还是苦的。师傅您还被关着,佛祖那事儿又不知道是什么个游戏,连终极大BOSS是谁都不知道。咱倒是欢笑着走路,可谁知道自己的前面是什么?闹不好一脚没踩稳,就掉入那万丈悬崖里了。”
  “掉下去了,爬上来就是。”老祖宗毫不犹豫地打断易天行慨叹人生。
  易天行抠耳挠腮,半晌后才无奈说道:“师傅有道理,看那些人现在应该不敢再来烦我,徒儿今后万事皆安,不理尘事,只等着几年后娶老婆生孩子便好。”
  他小小年纪,便开始做退隐江湖的准备,言语间未免显得有些滑稽。
  老祖宗冷哼一声。
  易天行赶紧谄笑道:“当然,这首先还是得把您先接了出来。”接着叹道:“师傅啊,您当年经常上天玩,徒儿昨个儿也险些上了天,感觉有些怪怪的,自上俯视人群,感觉自己无比厉害,隐约找到了一点九江城里初见陈叔平时的感觉。”
  老祖宗讥笑道:“上天又不是啥了不得的事情,值当你念念不忘,是不是悔了当时回了地面?”
  易天行赶紧摇头。
  “这神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本身也有品级和职务区分,有专门负责打架的,那自然强些,比如那狗,还有那狗的主子。其他的那些御厨什么的,自然也强不到哪里去。就象人间的这个……什么道门?”
  易天行提醒道:“上三天。”
  “喔,对,什么天,这里面的稍强点儿的角色,只怕比天上的小神仙还要厉害那么一点点。”
  听到这句话,易天行不免感觉有些梦想幻灭的感觉,眼睛睁的大大的:“既然上三天的人比小神仙还厉害,为什么他们上不去,而小神仙能上去。”
  “笨蛋,小神仙自然是以前被人带上去的,玉帝那老小子上天的时候,连自家的鸡啊狗的都带上去了,你当这些吃米吃屎的家伙有多厉害。”
  “陈叔平那狗就挺厉害。”易天行反驳道。
  “废话,那狗专咬人脚后跟,当然厉害!”老祖宗冷哼道:“但凡下人间的神仙自然是厉害的,你若看见了还是赶紧逃吧。”
  易天行暗中感应着自己的修为境界,腹内的那轮火玉盘如今更加圆润,隐隐透着股非凡俗的气息:“徒儿现在好象挺强的,难道不够那些仙家一打?”
  “不够。”
  老祖宗不加思索的回答让易天行大感失望,他咕哝着道:“还以为自己差点儿破碎虚空,以后就可以遇神弑神。”
  之所以要拥有弑神的力量,是因为他要找到这事情为什么会发生的原因,这寻找的过程一定挺险的。自己和佛祖那胖子有什么关系?师傅为啥被困在这茅舍里?师公才能救师傅出来,这师公又在哪里?
  他的心思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老祖宗的脑中,老祖宗停了停,才幽幽叹道:“俺家下来的早,谁知道后面发生了啥事儿。”
  “师傅,您究竟是为什么被打下凡尘的?”易天行正心正意请教,以往他不问是因为他即便知道了也没有什么辄,如今问是因为对自己的实力多了那么一点点信心。
  ……
  茅舍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传来一阵奇急无比的尖声骂语,叽哩咕噜,全然听不清是在说些什么,就像炒豆子一样脆,又像放鞭炮一样响,间或有那么一两个词儿猛地钻入易天行的耳朵里,才让他知道——原来这狂风暴雨般的语言,都是些脏话,很脏的话,一水儿的污言恶语。
  脏话连绵不绝,即便易天行是从垃圾堆上爬出来的家伙,也有些忍受不住,面色一阵青白。
  这大的怒气,看来师傅真是被这个问题给整的暴走了。
  易天行苦笑着,运足耳力听了半晌,才听清楚了几句话——可怜的老猴,竟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啥被贬下了凡尘,就这般毫无来由地在人间困了数百年!
  ……
  终于老祖宗骂累了,喝道:“滚!”
  知道老猴火气大,易天行哪还敢多说话,像小鸡儿一样点着头便往园外退去。
  退到后园那个拱门处,他忽然皱了皱眉,小心翼翼说道:“师傅啊,我想师公应该还是疼你,可帮那大婶关你的就是师公,他肯定有啥不得已的苦衷,这样做,会不会是换个法子保护你?”
  茅舍里的老祖宗一下哑了,半晌之后才低声说道:“待俺家看见菩萨了,再问问。”
  这句话透露了一些内容,可怜易天行没有听清楚。
  他今天被师傅的狂火吓的不轻,这时候正急着逃难,所以没听明白这句话,只是说着:“师傅,徒儿那天在天上忽然明白了一点事情,可能过些天,我要去外面走一趟。”
  “去吧去吧。”一通怒骂之后,老祖宗的声音显得很疲乏,忽然精神一振道:“你这次去哪儿?上次提的那个蒙塔榭酒,给俺整几十瓶儿来喝。”
  易天行身子一僵,摸了摸自己的钱包,忽然想到自己现在也是有钱人了,这才放了心,嘻嘻笑道:“我喊人去买,只是徒儿这次是打算去武当和西藏那边旅旅游,所以不能亲自买了。”
  “嗯。”老祖宗嗯了一声,忽然这声嗯的尾音拖的长了些,似乎发现了什么,音调陡然升高,就变成了:“嗯?”
  “嗯?”易天行傻乎乎地重复一遍,心想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然后在这师徒二人一人一嗯之后。
  归元寺外面传来一声极不雅地呼痛之声。
  “哎哟。”
  ……
  易天行脚尖一点石拱门,整个人的身体就轻飘飘地飞过青翠松柏,越过明黄院墙,在空中还不忘拱手一礼,向师傅道别。
  茅舍里传来老祖宗冷冷的声音:“走之前让邹丫头来陪我聊聊天。”
  轻飘飘地落在归元寺后园外那条清静的道路上,他寻找到那呼痛之声的来源,不由失笑出声。
  “你居然也会哎哟?”
  秦梓儿正满脸微红,怒目相视,似乎吃了什么暗亏,却也不敢多说话,轻轻一飘,整个人便消失在了空中,下一刻出现在了数十米外的街上。
  易天行赶紧跟了上去。
  街上人潮拥挤,二人却视凡人如无物,这样一前一后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离开归元寺范围有了十几公里,秦梓儿才停下了脚步,有些后怕地回头望着归元寺的方向。
  易天行赶了上来,好奇道:“在城市里玩仙术,陈叔平也没你这么嚣张的。”
  秦梓儿长长的睫毛微微眨了一眨:“梓儿初识此道,所以要勤加练习。”忽然抖着声音说道:“归元寺里的那位究竟是谁?”
  易天行微微咪眼,话语间陡然冷了下去:“你还没有丢下此事?”
  秦梓儿摇摇头,苦笑道:“先前我是去归元寺找你,不料刚刚一到,便听见你那位师傅的一声嗯,结果……”她轻轻咬咬唇,洁白如玉的贝齿咬在红润的唇上,看着十分可爱。
  “喔。”易天行这才知道为什么她先前会哎哟一声,想来是老猴发现了这个初涉仙术的小姑娘,对于以前她来骚自己的行为略施薄惩,只是不知道秦梓儿受了多重的伤。
  他想了想说道:“我师傅是隐居的高僧,一身修为惊世骇俗,不过我也不知道他的姓名。”这句话是个赌博,如果周逸文没有死,以他的玲珑心肝儿,又见过金棒,应该是最有可能猜到老祖宗身份的人。
  秦琪儿是个小迷糊,应该不会猜到。
  “你来找我有事?”易天行看着秦梓儿。
  秦梓儿清声应道:“感应到了易兄的一些事情,有些好奇,所以回来看看。”
  “最近这些天你在做些什么?”
  “在四处行走,在海岛上看看风景,在高山上闻闻清风。”秦梓儿微笑道。
  “半仙的生活,原来也很无聊啊。”
  易天行呵呵打着趣。
  秦梓儿面色平静道:“孤独确实是最难熬的事情。”纵然面色宁静,但微微抖动的睫毛和柔润的下颌曲线仍然让某人心头一荡。
  易天行内心那个痛苦,心想这要成仙的美女,不是应该绝情绝性咩?怎么如今看着愈发的柔媚可人了,还专门找上门来?
  他心头忽然一阵寒意闪过,想起了离开归元寺时老祖宗说的那句话。
  飞越院墙的时候,老祖宗用冷冷的声音说道:“走之前让邹丫头来陪我聊聊天。”
  为什么会突然说这句话?
  很明显是知道院墙外是一个漂亮的不像人的小姑娘,所以……易天行咬牙切齿道:“老家伙威胁我?”
  接着一软,苦着脸叹道:“难道我看上去很有陈世美的潜质?”
  ……
  “你在说什么疯话?”秦梓儿看见他神情呆呆地自言自语,又听见陈世美三个字,不由心头微慌,急促说道。
  易天行被她一问,也是心头一慌,应道:“没什么。”
  与秦梓儿的谈话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加上小生怕怕之无敌老猴恐吓令,易天行很简单地结束了此次谈话。
  这两位年轻人在某种程度上是很相似的,不知道将来的路会不会交织在一起。
  站在路口处,二人微笑着分开。
  分手之后,易天行回了小书店,蕾蕾牵着易朱去儿童公园去玩了,只有叶相僧在守在柜台。
  叶相僧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两眼。
  易天行立马暴跳如雷:“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是她来找我,又不是我去找她,你这么看着我干嘛?一大和尚,别太八卦。”
  叶相僧无所谓地耸耸肩,这个动作还是向易天行学的,往后一伸手道:“我只是想和你说,你要的书已经到了。”
  易天行挠挠脑袋,低着头,耷拉着双肩,往后院走去。
  后院天井那棵树旁一个小书桌,书桌上放着几本书。
  《徐光启笔记》、《明史天文志》、《清史稿灾异志》。
  他平伏心情,泡了杯茶,然后坐在小书桌旁开始看书,他看的极快,只是间或眉头一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不知道他看这些书是为了什么。

  第二十八章 大礼包及出行
  大树之下,天井之中,易天行手捧茶杯,认真阅读,右手拿着只笔轻轻地转着,时不时在一个空白的本子上记些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如此慎重,竟然不肯靠自己的脑袋硬背。
  《明史·天文志》说:“正德六年八月癸卯,有流星如箕,尾长四、五丈,红光烛天,自西北转东南,三首一尾,坠四川崇庆卫(崇庆县),色化为白,复起绿焰,高二丈余,声如雷震。”
  又言:“正德十三年正月已未,邻水陨石一”
  ……
  《清史稿·灾异志》:“顺治十年四月,泸州星陨化为石,大如斗”
  徐光启的笔记里都是些关于历法的东西,与那满天流星挂不上勾。
  易天行咬着圆珠笔的尾巴,合上那本抄满了字迹的小本子,转着眼珠子在算这些事情。
  据老祖宗往日说过的话,他应该是约摸在明宣德年间下的凡。那时节应该是公元1435年左右,而看天象,在正德年间,这天上的流星忽然爆发起来,直到清初才慢慢少了些。
  难道那些流星就是被打下来的神佛?或者说,只是正常的天文现象?
  易天行跑到柜台那里,给教育厅的那位唐副厅长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介绍一位研究天文的专家。得了电话,他赶紧拔了过去,好一通说话,才从那位专家嘴里得知,明中期,中国有记载的流星现象确实陡然增多,而且算来算去,似乎总觉得有些不寻常。
  不寻常三字好,易天行笑着挂了电话。
  他一向认为,做什么事,就一定有什么目的。佛祖这种大智慧的人物,更加肯定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就把老猴整到人间来,所以老猴的下世一定隐隐印证着些什么……而后两百年间不停落下的流星,想来就是初春一梦中,文殊菩萨托梦告诉自己的那些可怜家伙。
  佛祖不见鸟?
  易天行狠狠地咬了下圆珠笔,笔筒咔的一声被咬断:“佛祖那种至高无上的存在,谁能把他咋的?”
  神佛为啥被打下来?道仙们为什么会趁着这些神佛未及重修得正果之前,便要借人间的力量将他们重新打散?
  叶相说佛性不息不灭,那这些家伙到哪儿去了?为什么自己随着斌苦大师周游全国寺院,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这些问题他没处问去。
  叶相始终装着没睡醒,斌苦那老家伙可能知道什么,但不会说。唯一可以全盘相信的老猴师傅,偏生又下来的太早,属于第一批被打倒的革命先辈,根本不知道后来天上发生了什么。
  忽然间易天行心头一动:“都下来了啊,难道师公也下来了?那我找到师公就能把师傅给救出来?师傅当时说师公在那美克星种树,这明显是中了鸟山明的毒。要知道师傅一直在归元寺被关着,怎么可能知道师公在哪儿。”
  将三本书合在一处,他细细翻看,试图从中找到些许蛛丝马迹来,至少想弄明白,天下掉下仙人来,有没有什么规律可以抓一抓。
  ……
  不知道看了多久。
  “啊!”他伸了个懒腰,冲着天井上方那窄窄的天空狂叫了一声,将自己心内的郁闷稍减了一些。
  ……
  身后有人唬了一跳,说道:“鬼叫什么呢?”
  蕾蕾牵着易朱的小手走了进来。
  易天行苦着脸道:“在想事儿,总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先别想了。”蕾蕾挥挥手,少女总有这般别样的魅力。
  “好的。”易天行低头受教,心想也只有如此,反正再过些天他要去那两个地方,期盼到时能有所发现。
  他把易朱拉过来,让这小家伙站在自己面前,盯着他的双眼说道:“最近乖不乖?”
  “天天你看着的,还用问我?”小易朱没好气道。
  易天行一愣,嘿嘿笑了笑,心想这小家伙模样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偏生心智发育的太快,说话做事都像个大孩子,这种身体与心智的反差,真是让人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看着面前这个扭着屁股不肯安静下来的小孩儿,易天行一时间有些惘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确实有些乱七八糟,咽了口唾沫,转头看着可爱的蕾蕾:“老婆,你考试考完了,啥时候回去?”
  “明天就走。”
  邹蕾蕾拿起他的茶杯看了一眼,看着杯里碧黄茶水,极可爱地皱皱鼻尖,似是嫌苦。
  她去房里拿出一个大玻璃杯,用凉白开倒满,然后咕嘟咕嘟喝着,一面喝一面含糊不清说道:“易天行,这两天你身体感觉怎么样?”
  易天行一头雾水:“挺好的啊。”
  “噢,那我就放心了。”丫头将玻璃杯重重放在桌上,身上往后一靠,靠在天井里的那棵粗糙树上,伸了个懒腰:“那时候,你们父子俩个吓死我了,生怕你们会不会得精神分裂症。”
  易朱摇着圆屁股撒娇:“娘,我没事儿。”
  蕾蕾噗哧一笑:“嗯,刚才在公园里看你对着羊肉串流口水,想着你也没事儿,只是担心你这个愣头青的爹。”
  易天行摸摸脑袋,嘿嘿笑道:“只不过差点儿上天,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忽然想到件事儿:“明天就回?那呆会儿我们得去商场给爸妈买点儿东西。”
  “嗯。”蕾蕾清脆应了声,忽然眉头一皱,沉默下来。
  易天行轻轻走到她身边,手撑着树干,在她耳边温柔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蕾蕾抬起脸颊,强颜一笑,“只是想着半年来遇见这么多奇妙的事情,见着爸妈了怎么办?要不要说?”
  易天行拍拍她红扑扑的脸蛋,笑道:“还是别说了,善意的谎言向来就是生活必需品。”
  “那易朱怎么办?”她指着正趴在小木桌上翻书的小家伙。
  小家伙听见在说自己,赶紧从桌上溜了下来,跑到二人身边,仰着头说:“易朱见过外公外婆一次,外婆胖胖的,易朱也是胖胖的,她会喜欢易朱的。”
  易天行愁眉苦脸道:“喜欢没用,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向丈母娘解释,自己和她的闺女在一起半年,就生了一个四五岁大的孩子。”
  想到胖大婶的嗓门,易天行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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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坏猪。(注一)
  过年了过年了,狗年过完是猪年,猪年过完是鼠年,所以前一年打狗打的惨烈,这一年应该是猫儿发达才是。
  高阳县城的年节气氛确实比省城好,能放鞭炮,碎纸屑仍然满街都是,能放烟火,沿街阳台上总是有些发着糊味的破洞,还有耍狮舞龙的,沿街讨彩的,县政府送大米的,归家学子耍酒疯的。
  总之,那叫一个热闹。
  这次回高阳县城,易天行只在小黑屋里呆了一天,去给爷爷上了次坟,便又被拖到了蕾蕾家,只不过这一次住的更加挤。
  多了个胖乎乎的小孩子,多了一个叫莫杀的白领女子。
  本来应该叫莫杉的,但易忘的易天行喊了两天又喊回去了。莫杀之所以跟着来,是因为省城的工程正在忙着,从省城经香港转回台北太麻烦,耗时太久,又不合适将这小姑娘一个人留在省城凄凉过除夕,所以蕾蕾将她也喊回了高阳县。
  火妖女子挺高兴,能跟着师傅师娘回他们的老家看看,挺好。
  易朱的身份也早得到了合适的解决,易天行找潘局办了一个合法的领养证明,虽然很明显他一个单身男人在法律上是没有领养的资格,但有些时候,大家都知道,法律这玩意儿,总是像被风吹沙进了眼的男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天胖婶抱着胖易朱去菜场买菜,阳台上,邹老师正背着手拿了一本县志,给那位台湾来的莫小姐讲解本县历史。
  原本拥挤的两室一厅顿时清静了一些。
  邹蕾蕾的那间卧室还是那个样,这两天她和莫杀就睡在这里,易朱随着外公外婆睡,可怜的易天行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这时候的他往香喷喷的床上一躺,贼兮兮地笑着:“过来让我抱抱。”
  蕾蕾正在收拾书柜,回头啐了他一口,过了会儿却是低眉顺眼,羞羞地走了过来,微微沾着点儿床边坐下。
  易天行一点不羞,猴急一扑,将她抱在怀里,不分眼鼻嘴耳的一通乱亲。
  蕾蕾想不到这厮竟然如此急色,尖叫一声,下意识地一伸手将他的耳朵拧成了花。
  “啊!”易天行金刚不坏体的罩门终于又一次被破,一声惨叫出口。
  ……
  门被撞开了。
  爱女心切的邹老师站在门口,保持着僵硬的姿式,将自己手中的书卷成一卷,准备当擀面杖来对付坏人。
  护师心切的莫杀站在邹老师身后,双眼中妖红渐起,一头柔顺火发无风而飘,长长细细的指甲里透着杀意。
  正在打闹的小俩口,很是不好意思地望了他们一眼。
  晚上吃的是牛杂火锅,香喷喷的雾气中,青青芫荽更增食趣。
  一大家子人围坐在桌旁,互相敬酒。
  妇女喝的是红酒,男子喝的是白酒,易朱喝的是……可乐。
  小易朱咂巴咂巴嘴,细声细气说道:“幸福,这就叫幸福。”
  小家伙如今说话,已经俨俨然有了几分其父之风。
  易天行端起小酒杯,与邹老师轻轻碰了碰,微微一笑,却想起了归元寺后园里的那位老猴,不知怎的心中生起些感触来,对着省城的方向微微动动手腕,似是叩头,然后一口饮尽。
  他在心中想着:
  “等哪天,拉上金刚罩内的老猴,搂着神经大条的亲亲老婆,抱着白嫩的馋人的雀儿子,扯上叶相一干人等,架起那红油牛杂火锅,呼啦啦的吃上一把,这TNND就是生活!”
  (语出蔬菜土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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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县城的时候,易天行去江边的庄园与古老太爷喝了次酒,如今二人明白了更多的事情,心境也与往常不同,相对唏嘘半夜,便没有再见。
  他还和蕾蕾参加了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与许久未见的何胡二人聊了聊。何胡二人很是埋怨他,他不知如何解释,一味微笑着。
  办完了这些事情之后,这一行四人便回了省城,回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就像一阵风似的。
  一九九六年的冬天,中国腹地下了一场大雪,雪势之大,经年未见。
  站在积雪过膝的归元寺门口,蕾蕾脸蛋儿被冻的通红,她轻轻呵出热气暖着自己的手,手上戴着双五彩露指手套,看着十分可爱。
  寺门开了,四人走进去,身后跟着辆大卡车却开不进去。
  知客僧好奇道:“易师兄,这卡车装的什么?去年你只抱了个纸箱子,今年就换车啦?”
  易天行哈哈笑着:“大过年的,虽然师兄弟们不兴这套,但总得有个新气象。”
  早有工人从卡车上往外下货,这都是易天行进省城后采购的物事。
  看着从卡车上搬下来的新蒲团,新香炉,印刷画,和些书法卷轴,知客僧啧啧赞叹道:“师兄真是大手笔,不过住持最近好象在愁大雄宝殿维修的事情。”
  “准备修啥?”
  “准备重漆金身。”
  “当我冤大头啊?”易天行哼一声,往后园走去,又停下脚步问道:“是哪尊佛像?”
  知客僧合什道:“释迦牟尼佛像。”
  “嗯?那尊像不是玉石的吗?怎么漆金?”
  “噢,住持说可能需要些缅甸玉料修饰。”
  “免了吧,修谁都成,修他还是免了,我正烦他呢。”易天行气鼓鼓地说着,进了后园。
  今儿是大年初一,斌苦大师又领着阖寺内门子弟在后园拜着老祖宗,叶相僧也回来了,却有些孤单地站在湖心亭上。
  易天行奇怪地瞄了他一眼,走到茅舍前,低声对斌苦道:“我是喜欢花钱,但不喜欢花钱在那尊像上。”
  斌苦一合什,银眉微微飘动,真像一位年高德劭的得道高人,轻声应道:“也成,翠薇阁要维修,还有三十万的缺口。”
  易天行笑了笑,取出一个高阳县出名的炸萝卜饺子塞到他手上:“过年了,孝敬你的。”
  “谢护法赐。”斌苦大师很客气。
  又给在场的归元寺师兄弟们发了各自的新年礼物,易天行才牵着易朱到了茅舍前面。
  其余的僧众退出后园。
  后园里只剩下这一家子人了。
  易天行跪在地上给老祖宗叩了两个头,红发飘飘的莫杀随在他的身后,跟着拜了下去。
  令他气愤不平的是,自己师徒二人因为冲不破金刚伏魔圈,所以只有老老实实地跪在青石板上。
  而邹蕾蕾却像是熟门熟路一样,左手挽个篮子,右手将满脸恐惧的易朱的小手一牵,母子俩便施施然进了淡青色的光圈,入了茅舍,与老祖宗面对面地说起话来。
  给老猴的礼物,是一大篮冬天里极少见的阳山水蜜桃。
  要知道有句形容词,广州下雪就像是冬天吃水蜜桃,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由此可见水密桃在冬天里很难找到,这一篮桃还是易天行让林栖衡从台湾那边的温室整过来,贵的很。
  老祖宗似乎极受用这桃儿,似乎极喜欢和邹丫头聊天,茅舍里时不时有笑声传来。
  离开归元寺的时候,叶相僧也加入到了他们的队伍中。
  “先前为什么你不拜老祖宗?”
  叶相僧不知道在想什么,侧着头想了半天才说道:“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不应该拜他。”
  接着摇了摇头。
  不理会这些,易天行拖儿带口地去了鹏飞工贸,袁野已经在高阳县城古家里见着了,这一趟是来见肖劲松的,小肖迎着这大队人马,慌着泡茶端瓜子。易天行也不肯多坐,将些小吃之类的递给他,表表意思,然后请他分发给那个马屁精和周小美。
  做完这些,他拍拍屁股走人。
  今天的他像个领导,在四处视察,下一站是得胜街改造工程。
  站在一大片工地上,看着远处渐高的楼群,易天行微微咪眼,对身边的蕾蕾说道:“上个月我们来看的时候,还没这么高。”
  “爹,很无聊。”易朱打了个呵欠,老老实实地站在叶相老师身边。
  易天行笑了笑,指着面前的楼群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觉得花钱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美的你。”邹蕾蕾嗤的一声。
  莫杀取来几个安全帽,问道:“师傅要和师娘进去看看吗?”
  “远观则可,近玩不必了。”
  叶相僧忽然皱眉道:“你今天在省城一日游。”
  易天行一笑道:“马上要出门旅游,自然要先把省城游一下。”
  “要出门?”
  他身边的几个人同时发问,这易天行出一趟门,便是打一场大架,现在他再说出门,身边的人下意识地就开始紧张起来。
  “别紧张,就是去武当山上看看故人。”他看着只有叶相僧一半高的小易朱。
  莫杀想了想:“那我陪师傅去。”
  “你就别去了,省城的工程还得你管着,虽然只是花钱,咱们也不能花冤枉钱。”
  “对了师傅。”莫杀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情,“上次要义父开的新闻发布会已经开了,市长好象比较重视,准备请您参加一个什么会议。”
  “不去。”易天行坚决地摆摆手,“好不容易摆脱了那些事儿,以后我得怎么快活怎么活。”
  “那怎么推托?”
  “让六处去说,他们自然明白。”
  说完这句话,他往大街走去,笑着说道:“这人境界上去了,感觉是不一样,说不见就不见。”
  邹蕾蕾跟在他身边摇摇头:“别变成修士暴发户,看着挺恶心。”
  易天行赶紧承认错误:“以后一定注意。”
  最终陪着易天行出门旅游的,仍然是一大帮子人,除了莫杀留在了省城,所有的无公职人员,包括放寒假的邹蕾蕾都跟着来了。
  一行人坐在越野吉普上,往省城外开去,渐渐入了山中。
  武当山离省城不过几百公里,午后便能赶到。
  易天行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紧张地抓着那根铁棒棒,他暂时不知道那个挂档用的铁棒棒叫什么名字。
  “易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开汽车的?”叶相僧坐在副驾驶位上,好奇问道。
  “前段时间,秦琪儿那丫头说我既然要在人间生活,那必须得有些证书,所以给我办了护照,学位证,还拿了本驾驶证,对了,好象还有一个起重机的操作证书。”易天行双眼紧张盯着路面,紧张地说着。
  叶相僧双眼一睁,接着问道:“你以前开过汽车没有?”
  “昨天晚上你不是看我开了的吗?”
  “昨天晚上是第一次?师兄……你知道油门和刹车吗?”
  “这还是知道的。”
  简短的对话之后。
  坐在后排邹蕾蕾和易朱,唰唰两声响,很麻利地系好安全带。
  坐在“最不安全的副驾驶位”上的叶相僧,双手合什,默默祈祷。

  第二十九章 人在旅途(上)
  车到武当山时,已是下午三点来钟。
  饱受颠簸的越野吉普灰朴朴的,与小镇灰朴朴的建筑倒很合式。找了个停车场,四个人便进了山脚下的小镇,说是旅游,但这几位身上没有游客常背着的大包小包,一身轻松。
  走过镇上,大过年的,没多少游客,显得有些冷清。
  但毕竟是旅游胜地,镇上的商户们没有关门打牌自过年,而是老老实实地开门做着生意。
  易天行眼光扫过一家铺子,记起来当年自己就是在这家铺子扔过一元钱的飞镖,取了一瓶水喝,回想起那时与秦梓儿你追我赶,不甘人后,如今两人双双突破性境而出,一前一后,似乎仍然在进行着某种追逐。回想当时,他不由苦笑,心生恍然隔世之感。
  见他发笑,邹蕾蕾轻声说道:“当年你们赛跑的终点就是这里?”
  不论易天行在想什么,这姑娘总有办法第一时间感觉到,不差分毫。
  “是啊。”易天行应了声。
  四人走上艰险的山路,行过九叠石径,过了老君岩,便看见武当山上那有名的四个大字。
  “谷上清风”
  字体是红色的,森然如血,只是那个风字处斧凿之痕甚新,想来刚修不久。易天行清楚,这是自己当时一气之下跺上石壁的结果。
  过那四个红字不远,便来到了龙头香处。
  似随意地,易天行和邹蕾蕾同时望了一眼那伸入万丈深渊里的石柱,没有说什么,又往山上走去。
  走不多时,早有发现众人行迹的道士们前来接着。
  “无量寿佛,护法少见。”武当那位有些张邋遢遗风的掌教真人先行了一礼。
  易天行赶紧回礼。
  掌教真人又朝躲在叶相僧身后的易朱恭谨行了一礼。
  易朱想了想,清了清自己的童声嗓子,摇晃着圆屁股从叶相师身后走了出来,大模大样地接受。
  奉上香茗,于金殿内安坐,邹蕾蕾知道他有事情要说,和叶相僧自去崖畔看风光去了。
  易天行看看这修复的差不多了的金殿,挠挠脑袋笑道:“上次将这儿烧的不善,告罪告罪。”
  掌教真人朗声说道:“易护法何须客气,那是小公子没弄清楚护法身份,又不知神君降世,我们这些老道糊涂不堪,竟然想拘禁易先生,这殿嘛……”忽然住嘴不言,看来嘴上光棍,其实还是心疼银子。
  易天行哈哈大笑,忽然话头一转问道:“景宵大雷琅书是神霄派所传雷书,武当派怎么会的?”
  当时他被真武大帝残留在人间的气息加上这些道士们的景宵大雷琅书压的死死的,自然是印象深刻。
  “道门相交,自然是互通有无。”
  “原来修行界与江湖不一样,门派之见没那么严重。”
  “正是。”
  “我想借来学一学。”
  易天行开门见山地说出了第一个用意。
  掌教真人被他的话逼住,又看了看正双手撑颌盯着真武大帝塑像玩的那个胖小孩儿,打了个寒噤,赶紧去将那雷诀秘笺取了出来,双手奉上。
  “掌教真人,小子想在这金殿内拜拜真君,不知……”易天行拿着那本小册子,奇快无比地翻了一遍,然后递还给掌教真人。
  掌教真人正自迷糊,心想这位怎么不学了?又听着下句话,马上明白这位贵客是想要个清静地,“这两天也没什么游客,护法自便。”他微微一笑,领着身旁的道僮们退了出去。
  上次在金殿中易天行险些丢了性命,自然没有什么时间和心情欣赏此间布置,今日大不同,所以可以咪着眼看看。
  只见金殿内天花板上,以流云装饰,铸铜耀金,煌煌贵气,殿内正方供奉着那位“真武大帝”的鎏金铜像。
  “很大的一坨。”这是易天行的第一感觉。
  铜像两旁有拿着文簿金童,托着宝印玉女,又有水火二将执旗捧剑,这雕像倒也雕的细腻精巧,神案下置玄武,便是那一龟一蛇,蛇绕鲺腹,翘首相望,殿内金匾上的“金光妙相”四字,是清代康熙皇帝手书。藻井上悬挂一颗鎏金明珠,人称“避风仙珠”。传说这颗宝珠能镇住山风,不能吹进殿门,以保证殿内神灯长明。
  “德者道之符,诚者法之本,道无德不足为道,法非诚不足言法……”
  易天行跌坐于地,轻声开始吟诵景霄大雷琅书,雷诀声声,荡于金殿之内。
  脑中忽一闪念,想起师傅教予自己的某招,轻哼一声,以指点地,整个人的身体倏地一声倒了过来,景霄大雷琅书宛如实质般从他的唇间吐出,沿着他的身体缭绕而上。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
  他只是特意来武当山找找感觉。
  景霄大雷琅书是很霸道的道诀,所以他想学。而上次与小朱雀在这武当山上机缘巧合,应了老吴那段子中的一句:“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从而天火之技大成。
  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在武当山上逢着什么奇遇。
  ……
  他像欧阳峰一样耍了半天,没有任何惊奇的变化发生。
  只有小易朱正吭哧吭哧地往真武大帝的铜像上爬去。
  看着那个在黄铜大坨子上晃的小圆屁股,易天行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心想这家伙当年还是只鸟的时候,就爱爬观音像去排污,今儿不会又来一道吧?
  他赶紧上前把小家伙给拎了下来,然后开始做今天的正事儿。
  踩着那香案,他小心翼翼地爬到真武大帝铜像中间,然后举起拳头,轻轻敲了两下,铜像中空,发着嗡嗡的声音。
  “喂,请问有人在吗?”
  铜像里自然没有人,但易天行的反应却是有些吃惊,像是他本来认为一定会有人答应才对。
  “有人在吗?”
  他又问了几次,还是没有人答应。他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骂道:“别人不知道,老子难道不知道?真武,你快点儿出来!”
  第一次来武当山他便感应到了,前段时间在山谷内险些飞升的时候,他又感应到了。
  这武当山的金殿不简单。
  真武大帝一定能有什么办法下世。仗着自己的儿子与他似乎有些缘份,易天行开始大呼小叫起来,就盼着能把那位神仙叫醒,然后问问天上的那些破烂事儿。
  可那铜像纹丝不动,黑眉如蚕安静异常。
  易天行终于泄了气。
  易朱又吭哧吭哧地爬了上去,易天行这时候很是失望,也没去理他。
  “滋”的一声响。
  水花四溅,真武大帝铜像面目顿时遭灾。
  这一幕终于让易天行的悲观失落情绪稍减了些,他笑了笑,然后取出案旁的纸笔,写了些什么字,然后拉着小家伙出了金殿。
  金殿外众人等着,想来是听见了先前殿内砸铜像的声音,所以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些古怪。
  掌教真人身旁的一个老道士急匆匆地跑进殿中,没有发现异常,这才放下心来。
  叶相望了易天行一眼,易天行摇摇头。
  易朱走到蕾蕾妈身边,也学着老爹的模样老气横秋地摇摇头。
  掌教真人请这几位难得来的贵客留下吃饭,被易天行婉拒了,下山之前,他忽然想到件事情,笑着说道:“道长啊,忘了谢谢你送的内裤。”
  下得山来,坐上那辆越野吉普,邹蕾蕾好奇问道:“为什么这些道士见面打招呼说无量寿佛?”
  “无量寿佛就是阿弥陀佛,取其无量寿无量光之意,这光非体外之光,而是自体之光……”易天行一边打着火一边给姑娘上佛学课程,却突然停在那个光字上,讷讷道:“看小说也是,这些道士都说无量寿佛,我倒也习惯了。如今你这一问,我也觉着有些古怪,为什么道门要以佛为敬语?师兄,你知道吗?”
  他望向叶相僧,叶相僧摇了摇头道:“不知为何。”
  易天行想了想道:“红楼梦里那位张道士见着贾母头一句,也是说无量寿佛,后来文革的时候,有人在著述里分析,这小说中让道士说佛,里面的含义是讥讽时人投降满清。”他接着耸耸肩:“不过后来知道曹先生是汉军旗的,这说法自然也就说不通了。”
  车子发动,然后往着西边的山路上行驶。
  ……
  众人走后不久,金殿里又回复了平静。
  仍然在滴着那种汁液的真武大帝铜像似乎微微动了动,空气中的光线微微扭曲。
  易天行留在书案上的那张纸无风而起,轻飘飘地飘到半空,然后平平展现在黑眉如蚕,红唇含丹,不怒而威的真武大帝面前。
  白纸上写着:“今日叩门君不应,来日还请多加看顾。”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大帝的铜像里传了出来。
  “神仙也是要吃饭的,你就不能等等?不过……即便见着了,我又能说什么呢?”
  漫天的雪花在飞舞着,说飞舞其实并不妥当,此地的雪较别处要来的猛上许多,感觉雪花都是粘作了一团,显得无比厚实,然后从幽远寒冷之极的天空急速堕下。
  寒风凛冽,暴雪狂泻,雪落地而不化,厚厚地积了一层,铺在无边无垠的荒原上。荒原被一条河流一分为二,河水已然将凝,河水尽处隐有一处巍峨之极的雄浑山脉,山脉上满是白雪。
  这天这地这山这水,似乎都被肆虐的雪神占据了,由上望下,由下望上,全是一色单调的白。
  风雪之中,有一个突兀的小黑点在艰难前行,是一个藏民。藏民穿着厚实的衣裳,长袖长裙长裙,看着一堆,却并不影响他用力。
  那位藏民正抱着一个东西赶路,细看才能发现那东西是一个快要被冻死了的小羊羔,他一边艰难地赶着路,一边嘶吼着,似乎是在咒骂着什么。
  经过山头的一处经幡,他停了下来,一是为了休息一下,在这风雪里救羊儿,稍不注意,自己也很容易被雪迷了眼,找不到回家的路。另一个原因,他要表示自己的尊敬。
  “索索!”
  藏民对着经幡喊了两声,态度极为虔诚恭敬。
  然后他轻轻摸摸已经渐渐不会挣扎的小羊儿,喘了两口粗气,又开始往山下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
  山下有一处湖,湖旁的雪化的比别处快些,看来湖心深处有温泉。
  湖畔还留着些稀稀拉拉的黄草,有十几顶帐蓬搭在那儿,帐蓬的中心是县里去年新搭的牧区定居点,是一个土木结构的小平房,虽然简陋,但比帐蓬的抗风性还是要好很多。
  那位藏民走进一间帐蓬,掀开帘子钻了进去,内里的火炉燃着,热气扑面而来,让这位敢在雪地里赶路的汉子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纳木,说过不准你出去!”
  帐蓬里一个中年藏族妇女大声说着话。
  纳木笑了笑,抱着那只孱弱的小羊羔坐到毛片子上。
  那位藏族妇女连声说了几句什么,把小羊儿接了过来,一脸慈悲。
  雪下的越来越大,不知道何时才能停歇。
  “说不定,这会是今年第一次雪灾。”
  纳木掀开帐蓬厚重毛帘的一角,咪着眼,看着满天的暴雪,忧心忡忡。
  他是日喀则的贫困学生,从小一直在牧区生活,后来去了省城大学的民族学院读书。在民院读书花不了什么钱,国家的政策也有相关补贴,但省城离西藏太远,离牧区更远,路上花费太大,所以在大学里差不多三年的时间,他一直没有回过家乡,也没可能回来。
  但今年他遇见了贵人,一个月前,民院的领导便把他们十二个藏族学生集中在了一块儿,说是社会上有人捐款,让他们能有回家的机会。
  虽然这次回家的假期,恰恰好错过了藏历新年,略微有些不尽如人意。
  但纳木仍然很感激,很感激那个叫做鹏飞工贸的公司。

  第三十章 人在旅途(下)
  帐蓬外怒雪狂舞,帐蓬内还比较暖和,小火炉上的水壶咕咕响着,营造出几分温暖生机。
  帐蓬内的母子二人却是愁容满面。后藏牧区,往年的雪灾通常会发生在春季,但最近几年不知道为什么天越来越冷,雪灾发生的日子都提前了,似乎四季的轮回被某种大力量强行往前拧动了少许。
  纳木从毡后提出茶桶,勺了两碗酥油茶搁在火炉旁的小几上。母亲一边咕噜着什么,一边取出糌粑,准备今天的晚饭。藏胞习惯以酥油茶下糌粑,现在雪灾已至,但县上早有了通知,纳木家住的也不是特别偏,所以吃食还是不愁。
  纳木用手指捏拢着青稞炒面,然后送入嘴里,嚼碎吞下,灌了一口酥油茶,对着母亲说道:“雪什么时候停?”
  “那要问佛爷。”妇女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愤怒,关于天时的问题,自然是应该请教有能力的人,问自己,是在嘲笑自己。
  “你去扎什伦布寺祈愿吧,听说大家都会去。”
  纳木有些疑惑:“大祈愿法会还有一个月,这时候市里比咱们这里也不会暖,大家去做什么?”
  “大家去,我们自然要去,我行走不方便,你去。”说完这句话,妇女不再理他,念起经来。
  扎什伦布寺是藏传佛教格鲁派在后藏地区修建的最大寺院,始建于明正统十二年,始建者被追溯为一世达赖喇嘛。寺庙位于日喀则市城西的尼色日山坡上,占地极阔,是除了布达拉宫之外,藏原上最有名的大寺。
  扎什伦布寺如今在游客中最出名的,除了建筑之外,便是它的神秘和在藏传佛教中的地位。此寺乃是班禅的驻锡地,十世班禅七年前,便是在此处圆寂。
  如今正是寒冬,日喀则寒冷异常,本来就很清静的大街被雪掩盖着,更显寂清。
  雪道上有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在顶风前行,间或还能听见其中一青年人嘀嘀咕咕。
  “来旅游怎么连个人都见不到?在拉萨呆呆就算了,为什么非要来这里?”
  “是你要来西藏,你答应我,入藏之后听我安排。”
  “人都到哪去了?”
  “扎什伦布寺。”
  从道路往西边望去,如果有太阳的话,一定能看见城西的扎什伦布寺的金顶耀着金光,今天是大雪天,看不到那么清楚,但巍峨的寺庙建筑仍然挟着一股庄严气息,远远迎来。
  整个寺庙被一圈高墙围着,白墙金顶,看着十分美丽。
  已经有许多藏民聚集在寺里,正俯身于地,不停祷告。
  黑压压一大片人群俯身在雪地里,一动不动,风雪渐大,已经有人身上积着雪,而没有化去。
  人群的旁边,有几个穿着厚厚皮服的人满面焦急,正低着头在和人群说些什么。
  原来后藏地区这几年的雪灾频繁,不知是从何处传来的消息,民众必须前来扎什伦布寺礼敬,才能得上天庇佑,将这雪灾化去。
  而大家约好的时间,恰好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几天。
  勘布会议和扎什伦布寺的喇嘛们都没有料到今天的这个场面,心忧藏民在这寒冷雪天的身体健康,所以正在劝大家散去回家,说活佛已然知道。
  但不知道为什么,藏民们很执着,一定要面见班禅活佛。
  但班禅活佛已经于上月,进京拜见去了。
  这话一在人群中传开,本来被冻的快僵了的藏民们迷惘地抬起头来,显然人群中有人在挑动。
  “那请佛师赐福。”
  “请佛师赐福。”
  站在扎什伦布寺门口的,正是在省城与易天行有一面之缘的九世噶玛仁波切。他听见这句话,面色大变,接着却是温和一笑道:“传授活佛知识的经师在寺内,我这就去请他们四位出来。”
  人群里又有人恭敬道:“烦上师请出至高佛师。”
  噶玛仁波切眼角微微跳动两下,喝斥道:“宗喀巴大师圆寂千年,诚心祈愿,自然能见,佛师真身于须弥山,这凡间怎么见得?”
  宗喀巴大师,传说中是文殊菩萨化身,是达赖活佛和班禅活佛的老师。
  这样传说中的神祗,又如何见得到?
  ……
  九世噶玛仁波切盯着人群里一个戴着毡帽的人,冷冷道:“原来是师兄,怎么不进寺?”
  噶玛上师断了一截舌头,说话有些含糊不清,但这句话出口,那个戴着帽子的人身子剧震,顿时从俯卧于地的人群中显出身形来。
  那人帽子被风雪吹落,原来是位大喇嘛。
  那位大喇嘛冷冷笑道:“上师,为何不允我等见佛师?”
  “佛师自然在佛土。”噶玛仁波切诚挚应道。
  两人遥遥相对,一人站在石阶上,一人站在人群中,这万千民众里,却恍惚只有这两个人存在。
  二人各以神通接触了一下,噶玛仁波切苍白的脸上红了一红,而那位大喇嘛却是吐了一口血,跌坐在了地上。
  人群惊呆了,难得见到上师们的争斗显诸形状。
  只有这两位大喇嘛知道,自己想守护的是何等样的存在,所以往日无形的争斗,今天用这种野蛮的方法表现出来。
  吐血的那位喇嘛走到石阶前,恶狠狠望着噶玛仁波切。
  噶玛仁波切不言不语,任他咒骂。
  ……
  正在维持秩序的官员们知道这已经不是世俗间的争斗了,赶紧做着人群的疏散工作。
  但人群里仍然有些人在不停挑唆着,似乎一定要请那位“所谓的佛师”祈福。
  纳木在人群里冷眼看着,他在省城读大学,见识自然要比一般的藏民要多一些,虽然对于宗教仍然是虔诚无比,但仍然看出来今天的情况有些古怪,这些被雪灾所苦的藏民似乎正在被谁利用。
  看见自己相熟的一位官员,正在和一脸虔诚俯在雪地中的藏民们交流着,他走上前去:“崔老师,需要帮忙吗?”
  “是纳木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位姓崔的官员,原来是中学的老师,曾经教过纳木。他忽然想起此时不是唠家常的时候,天越来越冷了,如果这些藏民还不肯离开,只怕会在这满天飞雪的拉什伦布寺前冻伤。
  班禅驻锡地,如果出现藏民前来礼佛却冻死冻伤的事情发生,政治影响十分恶劣。
  纳木是爽快人,也不多说,便开始随着崔老师劝那些藏民先回去。他在牧区里也小有名气,谁不知道“聪明的纳木”,那是去省城读大学的聪慧孩子,有些藏民他也认识。在他的劝说下,终于有些藏民心存疑惑地站起身来,准备回去。
  便在此时,纳木的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喇嘛。
  喇嘛微笑望着纳木:“孩子,为什么劝大家回去?”
  “因为天气寒冷,再在这里跪着,大家可能会冻伤。”纳木不认识这位喇嘛,但看服饰知道肯定是一位大神通,赶紧恭敬应道。
  喇嘛摇摇头:“你看看那些金顶。”
  纳木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看着扎什伦布寺白色院墙里那些染着碎雪的金顶褐色建筑,满脸不解,恭敬道:“那是班禅灵塔,请上师明示。
  喇嘛温和说道:“灵塔殿在前,又怎会见万千虔诚心灵受苦?”接着面色一凛道:“若半途而废,那是外道所愿。”
  这句话一出,原本已经动摇,正站起身来的藏民们又齐齐俯在了雪地之中。
  纳木急了:“可这天太冷。”
  忽然他发现自己身体一僵,再也不能动弹,口舌发麻,说不出一句话来。
  崔姓官员发现他的异常,赶紧上前扶着,对那位喇嘛道:“上师,这是孩子。”
  昭昭天日,喇嘛还是不会对这些官员们做什么,微笑道:“孩子也会入魔。”
  纳木的身体又能动了,他又惊又惧,手摸上腰畔的藏刀,却没有勇气拔出来面对这位大喇嘛。
  他不动,有些藏民却动了起来,围住了他,骂个不停,甚至准备开始动手。
  崔老师着了急,大喇嘛却是微微一笑,瞳中闪过光芒。
  “纳木!”
  又有几个藏族年青人跑了过来,手上拿着刀子。
  过来的年青人是纳木在省城民院的同学,还有些相好的朋友。
  他们同乡十二人,有些人为了节约钱,所以没有回来,将鹏飞工贸捐的钱都存了起来,还有些都跟纳木一起回了乡,今天也来到扎什伦布寺,看见这边要发生冲突,所以跑了过来。
  纳木皱眉道:“怎么在寺院前面动刀子,快收起来!”
  他说的话,那些年纪大的藏民可能不会听,但这些年青人却很听话,将刀子收进腰畔,恶狠狠地盯着先前那些准备打纳木的人。
  几个年青崽子就像恶狼一样,那些成年藏民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那位喇嘛又说话了,话语里不尽悲天悯人之意:“纳木年青人,你心疼同胞身体,是慈悲,但后藏连年雪灾,非佛师不能化,我们在此处请礼,何尝不是慈悲?”
  纳木一时语塞。
  “将这些心不诚的年青人请走,不然佛师感应到他们身上并无虔诚之心,是不会出来的,而这雪,也会越来越大了。”
  似乎为了印证这位喇嘛的话,漫天飞雪渐狂渐厚,空气愈来愈冷,呵气成冰。
  有些狂热的信徒开始对纳木这些年青人推推攘攘,情势大乱。
  俯卧在扎什伦布寺前的藏民们,有些已经冻的不能动弹了。
  寺庙白墙,金顶白雪,一片白色,严寒逼人。
  ……
  嘀答。
  这是钟表长针跳动一格的声音,是一首歌中妩媚女人唇里吐出的字语,更像哪家水龙头关不紧,滴水入石的声音。
  被风雪酷寒冻的一片静寂的扎什伦布寺,人人都听到了这一声嘀答。
  然后是……嘀答!
  嘀答!
  嘀答!
  ……
  “雪化了……”纳木看着寺庙白墙上的冰棱子往下滴着水,痴痴说道。
  满天的风雪在一瞬间停止。
  头顶天空的乌云正缓缓散去。
  几丝碧天露出美丽的身影。
  许久不见的阳光温暖的拂在地上黑压压的藏民人群身体上。
  藏民们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纷纷站起来。
  空气中的温度渐渐升高。
  崔老师轻轻摸摸自己身上被雪水打湿的皮袄,傻傻地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先前还是酷寒严冬,此时却是温暖如春。
  藏民们以为是自己的虔诚打动了扎什伦布寺里那位“佛师”,欢天喜地叫了起来,有的人对着寺庙叩头不止,有的人开始舞着,虚弱的老者们坐在雪水中呵呵笑着。
  那些人群中的喇嘛自然知道不是这个原因,脸上都露出大惊骇的神情。
  纳木身旁的喇嘛感觉到了数股高不可测的境界气息,心头一颤,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人群中。
  在寺前石阶处对着九世噶玛仁波切咒骂不停的吐血喇嘛僵立原地,喃喃道:“颠倒四季,这是哪位活佛的神通?”
  九世噶玛仁波切笑了,露出口里半截舌头,望着街对面那三大一小的四个游客,合什恭敬一礼。
  “如果你不想后藏发洪灾,我劝你赶紧住手。”
  叶相僧在易天行身旁轻声说道。
  易天行吐了一口气,缓缓稳住腹内的红日玉盘,松开了蕾蕾的手。
  “我可以一把火将这城市烧了,却没有信心可以融雪而不伤人,干天时而不遭谴。”易天行接着松开拉住小易朱的手,“得亏你想出法子,让蕾蕾帮我控制。”
  一松开易朱的手,扎仁伦布寺周的气温就稳定了下来。
  “你不是说旅途中不会管闲事?”叶相僧望着易天行微笑道。
  易天行搂过蕾蕾,呵呵笑道:“谁教我家媳妇儿是个大慈悲的家伙。”
  蕾蕾嗔了他一眼。
  叶相僧又一笑:“我教你们一家三口做好事,怎么你们都不谢我,当我不存在?”
  先前若不是他授易天行精妙神通,这场雪自然不可能如此平缓止住。若让易天行自行出手,天火乱烧一通,只怕雪域顿时要变作洪泽。
  “别贪功,这是动了嗔念。”易天行笑着,“不要忘记,是你要求咱们旅行团一定要到日喀则来。”
  叶相僧摇摇头:“明明是你和那位仁波切在省城就约好的。”
  上高原之后,空气稀薄,天气寒冷。虽然邹蕾蕾身边的三个人都是大有神通的家伙,和这浑身真火的两父子行走,纵使在南极,可能也不会觉着冷,天天晚上抱着易朱睡,也不可能着凉。但旅途仍然劳累,加上先前叶相僧传的法门,易天行的暴戾天火通过蕾蕾的眉间散发出去,让姑娘微微有些疲惫。
  纵是疲惫,她还是习惯性地当着裁判。
  “都别争了。很明显,扎什伦布寺,是你们两个人都一定要来的地方,不用推给对方。”
  叶相僧和易天行尴尬互视。
  易朱转着骨碌碌的眼睛,挪到蕾蕾妈的身边,抱着她圆润的大腿:“妈,你累了,我们找地方休息。”
  “等这些藏民散了再说。”易天行看着寺庙前那些情绪激昂的藏民,微微皱眉。他转过身望着叶相僧:“你看清楚这件事情了吗?”
  叶相僧俊美的美容在此时微微黯淡了一下:“我感觉很悲哀,不知为何。”
  “看来有些人正在找那个佛师,所以趁着班禅活佛进京的时间,来扎什伦布寺逼人出来。”
  “佛师怎么可能在扎什伦布寺。”
  “不错。”易天行静静望了他一眼,“宗喀巴大师是文殊菩萨化身,当年传授达赖和班禅活佛。如今宗喀巴大师跟在我身边已经两年了,当然不可能在扎什伦布寺里。”
  “南无我佛。”叶相僧微微欠身,合什行礼,似乎受不得这称谓。
  小易朱细声细气道:“既然这些人要找师叔,但师叔又不是在寺里,他们是在找谁?”
  “扎什伦布寺里究竟是谁呢?”
  易天行看着威严寺庙中那些耀着金光的褐色建筑,盯着建筑上的那些金顶,这些都是前几世班禅圆寂后的灵塔,内里不知道有多少秘密。
  叶相僧朝着寺庙的方向轻轻合什,在心里默默念道:“真是辛苦你了。”

  第三十一章 那城那寺那人
  “春天在哪里?春天在哪里?春天在俺们全家人的心窝里。”
  易朱在日喀城的西边山坡上唱儿歌。
  易天行很得意地说道:“俺们在哪里,哪里就四季如春。”
  暴雪已停,阳光已至,藏原上的湛湛青天离地面显得特别近。拉什伦布寺背后的那道山梁仿佛已经要与那水洗般的碧天挨着了,雪山黑石,相映美壮。
  藏民们在寺庙前唱歌跳舞,不过一会儿也都纷纷散去。
  他们一行四人也往城中走去,准备先去吃点儿饭,然后去扎什伦布寺的招待所住一晚上。
  雪停之后,寂清的城市渐渐苏醒过来,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被寒冷留在家中旅社中的游客们也走了出来,与此相应,各式小饭馆也开始正常营业。日喀则算是旅游目的地,街上一旦热闹起来,才发现此间口味颇杂,什么咸阳哨子面,西安馒头店,各式招牌在日光下诱惑着食客。走了会儿,在人民法院的拐角处,易天行他们甚至找到了一家川味馆子。
  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四人随意点了些吃食,然后开始坐在小木桌旁发呆。
  发呆是成年人用来消磨时间的无聊自杀方式,易朱还很嫩生,所以发了一会儿呆就开始觉着无聊,骨碌碌转着黑漆明眸,说道:“爹,那寺庙里是谁?我们是来看他的吗?”
  这句问话,似乎打破了易天行与叶相僧之间的某种默契。
  易天行皱眉苦笑着摇摇头,叶相僧陷入了沉默,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隐隐带着悲戚之色。
  蕾蕾穿着一身粉粉的外套,还是易天行一年前送她的那件,头上戴着一个毛茸茸的帽子,看着特别可爱。
  她并不了解易天行和叶相僧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也不愿意去管,因为有很多事情,除了知道的人,其他的人,纵使再亲近,也不能稍减其惑。
  帮小易朱把背后的书包拿了下来,放在旁边的板凳上,她脱下帽子,唤来小老板,点了几个菜。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易天行和叶相僧可以神神道道、悲悲戚戚、一味玩深沉,但她身为唯一的女性,自然要把这事情安排好。
  不久,饭菜便上来了,小老板是个康巴汉子,往年在温江学的川菜手艺,几个菜式做的颇为地道,满盘的辣子淹没了鸡丁,看着红红诱人。
  易朱小小的手捏着长长的筷子,在辣椒里拔拉了许久,发现找出鸡丁来比较困难,嘟着嘴闹脾气,把筷子在盘子上使劲敲着。
  筷子敲在瓷盘上,发出十分闹人的当当脆响。
  “娘,我要吃烧鸡!”
  “吃你个屁!”易天行心情正是压抑,叶相僧自刚才见到扎什伦布寺之后便是一脸戚容,不想而知,里面肯定有什么问题。这个认识让他更是心烦,再听见这小子在闹,不由怒上心头,骂道:“给老子吃!不吃把你做成烧鸡!”
  易朱哇的一声正准备哭,忽然想起父亲给自己定的三大纪律的头一条,赶紧忍住,眨巴着眼,可怜兮兮地望着蕾蕾妈。
  ……
  “易天行!”
  易天行头也不抬,闷声闷气道:“蕾蕾你别管,少娇着这小子,鬼知道以后还会碰见啥事儿。”
  蕾蕾好笑地拉拉他的衣服,轻声道:“不是我叫你。”
  叫出易天行这三个字的,是这小饭馆里面另一桌的客人。
  “纳木?”
  易天行有些惊奇地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正在旁边吃饭的,是纳木和那几个同学同乡。
  纳木万万没料到能在自己的家乡看见易天行,不由朗声笑道:“你来我家,怎么也不说一声?”一手搭上他的肩膀,望着那边桌上小声问道:“那姑娘是谁?”
  “我媳妇儿。”
  “喔,就是学校里都知道的那位蕾大姑娘?”
  “嗯?难道她现在比我还有名?”
  ……
  盛情难却,易天行加入了那桌藏胞们的酒场,两边把桌子拼了起来。
  纳木这几个同学是知道易天行的酒量的,所以只是慢慢喝着聊聊天,但他的那些同乡却不清楚,于是捧着大碗青稞酒来向易天行敬酒。
  几轮下去,桌边又倒了几个。
  易朱一面伸着长筷子在桌子上夹回锅肉,一面偷偷瞧着桌上的这些人,心里想着:“可怜,居然和老爸这种酒桶拼酒。”
  几席谈话之后,易天行才知道纳木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日喀则,也知道了最近几年雪灾的异常变化。听说最近牧区因为雪灾比较苦,易天行想了想,给蕾蕾使了个眼色。
  蕾蕾微微一笑,将板凳上的那个小书包递了过去。
  易天行道了声歉,走到小饭馆外面,这时天已经快黑了,街道上没有多少人。
  不知道他到外面去做什么。
  过了会儿,他走了回来,问纳木:“有车吗?”
  “你要去哪里旅游?我去市里问问。”纳木打了个酒嗝。
  “我是说货车。”易天行解释道,自己一行人是来藏原贩货的,刚好手上还有些生活物资,所以看纳木能不能自己找到车,拉回牧区去。
  纳木愣了,问道:“你贩货?”
  看来易天行编织理由的本事确实没有什么长进,他只好尴尬地笑了笑。
  纳木忽然将筷子一放,想到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牧区今年过冬就比较宽裕了,好奇问道:“货在哪里?”
  “在外面。”
  纳木将信将疑地走到小饭馆外面,过了一会儿,传来了他激动的声音,说的是藏语,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没有喝醉的几位藏胞也赶出门外,也纷纷叫嚷起来。
  走回屋内,几人将易天行围住,进行了同志间的拥抱和握手,十分高兴。
  “钱怎么算?”
  “你知道我在省城和公家关系不错,明天我去找这儿的政府打个条子,就算是援藏的物资,然后我回省城报帐就好了。”
  仍然是一如既往弊脚的借口,也得亏他是遇见了纳木这些憨直爽快人,才没有起疑心。
  “天已经晚了,我要去找崔老师借车,易,我先回牧区,你把事情办完了来找我。”纳木佝下身子在酒桌上写了张字条,递给他,“这是地址,你在城区找司机,他们都知道地方。”
  易天行勉强笑道:“如果有时间,我就去。”他知道高原上晚上行车不便,所以也不留这几位。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回省大?”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学校多给了假,应该来得及。”纳木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这小子肯定又想请我坐飞机,不过放心吧,路费已经够了,省城有位好心人捐的。”
  藏胞直爽,说完这句话,和“蕾大姑娘”还有只知道吃东西的易朱打个招呼,再看了一眼那个奇怪的满面悲容的和尚,双方告别。
  易天行从自己身后拿出那个小书包来,扔给易朱,笑道:“这才知道,为什么进藏之前,叶相要我们去采购这么多东西。”
  邹蕾蕾也笑了笑,这书包是她亲手缝的,里面的里子就是陈三星老爷子以前送给易天行的那个编织袋。
  在进藏前的大采购中,姑娘是过足了购物的瘾,也知道了这个编织袋的容量是多么的惊人。
  吃完饭后,这行人住进了扎什伦布寺招待所,招待所只有两层楼,离寺庙还有段路,不过比较清静。
  安顿好了那两母子,易天行和叶相僧一言不发,心有所思地走了出去。
  在日喀则的道路上行走着,二人来到了城外的山坡上,山坡上湿漉漉的,显然是白天的厚厚积雪化后,水还没有完全渗下去。积雪融后,自然不会这么快有青草长出来,但隐隐能见土里草根,想来春来之时,此处定是绿草茵茵,一片美景。
  叶相僧抓了一把湿土,放在手掌上轻轻捏着,忽然说了一句:“我们只能影响自己能影响的那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愣了一下,想起来在六处后的那个山谷内,似乎也听那人说过类似的话。
  “师兄虽然体内火元充盈,前些日子又有大进,可以融雪化冰,解这苍生,但你并不能阻止雪灾的继续,人定胜天,终是痴话。”
  “这我明白,虽然我理科不怎么好。”易天行笑道:“雪化成水,水化成汽,汽升到空中,遇冷空气又变成雪,除非我天天呆在日喀则,否则这雪总有一天是要落下来的。”
  叶相僧看了一眼西边的扎什伦布寺,低头祷告,脸上渐趋平静。
  “师兄为何不飞来藏原,反而慢慢行来?”
  “一拖三太累。再说了,我现在不喜欢飞,总感觉一飞就有可能飞到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去。”
  “直觉,往往是准确的。”
  “明天我们就要去见他。”易天行看着他静静说道:“能不能先告诉我,他是谁?”
  “师兄你为什么没有选择飞升?而且回来之后,便要来西藏?”叶相僧反问他。
  易天行想了想,缓缓说道:“在那个山谷中,我之所以不去,只是因为我……不想去。”顿了顿又道:“但当时的情况有些微妙,精神化为火鸟遨于九天之上,刹那之间感应到了数道强大至极的气息。一道气息来自武当,是真武那龟儿子,一道气息来自梅岭,不知为何竟让我隐隐有些害怕,一道极微渺的气息来自南方某海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秦梓儿,还有一些万里之外的气息,淡淡然然,与我往年所接触的佛道两家完全不一样,想来是西方的某些大能,他们与我无干,我自然也就不加理会。在这所有的气息当中,最强大的一股来自省城,霸道之极,似乎对我那个举动极为轻蔑。”
  他哈哈笑道:“这种霸道不屑,除了我那老猴师傅还有谁。”说完这句话,他忽然静了下来:“我当时想逗逗老猴,所以一直将虚神盘桓天上,不肯落下。便在那里,我忽然感觉到了西藏这面有人释出了某种气息,那感觉相当熟悉亲近,绝无恶意,一声声佛偈从高原之上传至虚空,令我心清意明,落了下来。”
  当时易天行于六处后山谷内飞升时,秦临川与九世噶玛仁波切为他护法。
  满天光点洒落谷中,幻作花瓣,幻作琉璃碎片,晶莹宝气内,隐有佛偈传来。
  原来这佛偈竟不是心声,而是这世上有人以大神通念出!
  ……
  易天行望着扎什伦布寺内的微暗灯火,叹了口气:“那人对我有善意,却不想我上天,这个问题我想弄清楚,所以山谷中九世噶玛仁波切邀我来此一行,我便答应了。只是到了拉萨后,我的内心开始隐隐不安,似乎我一旦与这人相见,我平日禀持的理念便要毁于一旦,所以逡巡不肯前,倒是你……”他笑了笑,“倒是你显得比我更为迫切。”
  “师兄平日禀持何等理念?”叶相僧问道。
  “别惹事儿,老实过日子。”易天行皱眉苦笑道。
  叶相僧哈哈一笑,终于将这一天来的悲郁心思化解了一些,道:“你若老实,这天下可还有老实人?”
  “你为何要来见他?”易天行一窘,反问道。
  叶相僧一合什道:“我与他在佛祖身旁同胁侍,相交千载,自然要来为他送行。”
  ……
  “原来你已经醒了。”
  “仍在半梦半醒之中。”
  “我们这时候去?”
  “明天,是明天。”
  扎什伦布寺的入口处,就可以看到壮观的殿宇群落。那白色房屋上面所有金顶的褐色建筑群,就是历代班禅的灵塔。右前方是一座高大的白墙,每逢节日,巨幅的唐卡在这里展示,整个寺庙则被一圈高墙围着。
  高墙,宛若一道防御工事。
  易天行不知为何,从内心深处相信肥红鸟的本事,将蕾蕾与易朱唤去游览城市,他与叶相僧便来到了扎什伦布寺的正门前。
  一条大道直通寺门。
  寺门口,那只剩下半截舌头的九世噶玛仁波切已经毕恭毕敬地等候在那处,一身喇嘛袍子,双手平摊,献上哈达。
  素白的哈达只备了一条,看来这位上师并没有足够的境界看出叶相僧的虚实。
  易天行轻轻低头,互致敬意。
  “上师许久不见了。”
  “护法能来便是好的。”噶玛上师只有半截舌头,说话不是很清楚,但这句话显得格外激动。
  三人便准备入寺。
  忽然间,场中气氛一变!
  虔诚的信徒们缓缓从场中走开,似乎是收到了某些人的意思。不一会儿,一大群衣色各异的喇嘛们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缓缓涌向寺门,将他们三人包围在了正中。
  “扎西喇嘛!你又来做何?”噶玛仁波切看着这些喇嘛怒斥道。
  易天行咪眼一看,便知道这些喇嘛都是有境界的人,有高有低,气息混杂,显然不是一派。
  领头的那位喇嘛叫做扎西喇嘛,他向着噶玛仁波切行了一礼道:“甘丹寺以为,宗喀巴大师应回甘丹寺。”
  “宗喀巴大师何在?”噶玛仁波切怒道:“原来昨日,都是你们这些人做的鬼。”
  易天行好笑,凑到叶相僧身边说道:“好象这些人是来抢你回寺供奉。”叶相僧一笑无语。
  扎西喇嘛冷笑道:“噶玛仁波切,我等敬你身份,怜你苦修不易,所以好言相商,谁知你们扎什伦布寺倚仗外人之力,强留佛师于此,这算何等样的作为?”
  他身后的喇嘛们也鼓噪起来。
  宗喀巴大师是格鲁派的开创祖师,相传是文殊菩萨化身,甘丹寺身为格鲁派第一大寺,如果宗喀巴大师留在扎什伦布寺,确实说不上占理。
  九世噶玛仁波切向易天行行礼道:“护法,实在抱歉,不知何处传来的臭风,竟迷了这些人的心智。”
  易天行好奇道:“宗喀巴大师真在贵寺?”他心想叶相在自己身边,宗喀巴怎么可能在扎什伦布寺?难道是自己今天要来见的那位冒了叶相的名头?
  噶玛上师赶紧摇头:“妄言已是亵渎。”
  “你别管我了,先把这些人对付好吧。”易天行没打算插手这件事情,密宗不知道有多厉害,但那种神秘让他还是有些忌惮。
  噶玛上师上前与那位扎西喇嘛辩了许久,最后说道:“扎西喇嘛,宗喀巴大师又怎会在凡间寺庙?”
  扎西喇嘛强横道:“在不在不能你说了算,除非你让我们进去看上一看。”
  “放肆!”噶玛上师怒容大放,“本寺乃班禅驻锡地,你们也太放肆了。”
  易天行在旁边冷眼看着,也觉得奇怪,这些喇嘛未免胆子也太大了。他哪里知道,一月份的时候,十一世班禅便被接到北京去参拜了,扎什伦布寺中的一众大能为了班禅安全,也全都随了去,如今的扎什伦布寺真正厉害的,也只剩下九世噶玛仁波切一人。
  ……
  扎西喇嘛冷冷道:“既是圣地,你怎能让这两个汉人进去?”手指着易天行和叶相僧。
  易天行没想到终于还是惹到自己头上,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噶玛上师解释道:“这两位乃是佛祖同宗,受邀前来共参佛法。”
  “同参如何?”这位扎西喇嘛在喇嘛群中境界不见得高,但被推为领导,看来便是看中了他这股子死缠滥打的劲儿。
  叶相僧见着这些人模样,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易天行轻轻靠在他身边,凑到他耳旁说道:“这扎西喇嘛是甘丹寺,格鲁派,算来应该是你的徒子徒孙。如果他们知道宗喀巴大师这时候就站在他们身前,他们会不会吓得马上跪下来?”
  扎西喇嘛看见这两人还在笑,不禁心里犯了嘀咕,走上石阶,在噶玛上师身边说道:“尊敬的仁波切啊,这件事情,全藏的僧侣已经全部知道了。宗喀巴大师在扎什伦布寺修行五百年,大家同为格鲁一派,你们受益不浅,也该轮到我们甘丹寺供奉了。”
  噶玛上师眼中渐冷,寒寒道:“谁告诉你们的?”
  “天启。”扎西喇嘛恭敬道。
  噶玛上师冷冷道:“若宗喀巴大师真的在此,一定要逐你们这些蠢货出派,你们居然还敢来!”
  扎西喇嘛微笑道:“宗喀巴大师即将圆满,若非如此,我们怎敢来惊动活佛。”
  噶玛上师吐出嘴中的半截舌头,嗬嗬笑着,看着十分恐怖,笑声止住后,他惨然道:“看看我这舌,这代表着我的决心。你们知道活佛将要圆满,所以前来抢传承,真是可恶至极!”
  扎西喇嘛被点破来意,恼羞成怒,喝道:“格鲁派六大寺,你们将宗喀巴大师藏在寺中五百年,难道我们不能侍奉大师圆满?”
  “蠢货!”噶玛上师斥道:“若真是大师,大师当行走于牧区子民间教授真义,又怎会在寺中修行。”
  如果宗喀巴大师还存活于世上,这件事情传了出去,只怕全天下的佛门子弟都会涌到西藏来。
  扎西喇嘛冷冷道:“那你为何不让我们进寺。”
  噶玛上师一合什,正准备说些什么。
  易天行却是眼中金芒一闪,一只手轻轻在他的面前拂了一下。
  嗡的一声响。
  扎什伦布寺寺门上的灰被震了下来。
  又有几道神通侵至寺门。
  噶玛上师躲过偷袭后,轻轻合掌,消了这一波精神攻势。
  喇嘛群中有位境界高深的喇嘛颓然坐在地上,手抚胸窝,出气甚急。
  “丹增喇嘛!”格鲁派其余五寺喇嘛围住了那位老喇嘛,急切呼唤,这位丹增喇嘛是众人中境界最为精纯的上师,没料到竟一个照面便败了下来。
  “既然你请这些外道助手,也别怪师兄弟们冒犯了。”扎西喇嘛恶狠狠地盯了易天行一眼,退到了喇嘛群中。
  数十道气息各异的精神力量缓缓围住了易天行的身体,易天行微微咪眼,左手一掐午纹,结了个半紫霞结,右手却是轻轻一张,五指如扇。
  体内那枚大日玉盘缓缓发亮。
  来袭的精神力量全数被绞的粉碎!
  闷哼之声四处响起。
  易天行冷冷瞥了倒了满地的喇嘛一眼,又开始刺激叶相僧:“看见你的徒子徒孙没有?抢先偷袭,却恶人先告状,你的门风已经败坏完了。”
  正说话间,喇嘛集了一个奇怪的法阵,一道道宏大至极的力量从天上降落,缓缓蓄积着,法阵的方向就是易天行三人所在的地方。
  噶玛上师满面悲容:“居然是大威德阵,你们这种行为,又有何德可言?”
  易天行也感应到了这个法阵的威力,但他一反常态地没有抢先出手,反而是认真盯着叶相僧的双眼。
  叶相僧的瞳子若秋水无波,湛湛清晖渐透。
  他终于缓缓闭了上双眼,眼皮下急速抖动,看来眼珠正在转动,不知识海里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
  叶相僧睁开双眼,淡淡道:“不要耽误太多时间,你今天还要上很多课。”
  格鲁派的大威德阵已经集好了,淡淡佛光飘于阵上,隐隐可见一位菩萨宝像,左手一朵青莲花,花上置金刚般若经至宝,右手执金刚宝剑。
  正是格鲁派祖师爷喀宗巴大师本身……文殊宝像!
  面对着强大的威力,叶相僧微微皱眉,清咤一声:“呔!”
  他出左手,手指间缓缓绽出一朵清怜可人的小小青色花骨朵。
  他出右手,手掌间渐渐现出一柄晶莹剔透能斩群魔的小金剑。
  两股力量毫无退缩地碰撞在一起!
  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文殊菩菩的宝像是喇嘛用念力集结而成,叶相……却是文殊菩萨的真身。
  宝像真身一相逢,便胜却什么?
  易天行微微笑着,十分好奇眼前的这一幕。
  那煌煌夺目的宝像与叶相的神通一触,就像是鲜花蕊上的露珠遇着朝阳,像是蛾翅逢着灯火!
  ……
  刹那间,宝像缓缓逝去,叶相僧手中的青花小剑却是愈发鲜艳。
  喇嘛集成的大威德阵不攻而破。
  一股大慈大悲的气息笼罩在扎什伦布寺上,气息中隐隐含着许多信息,缭绕在每位喇嘛的心头。
  格鲁派众喇嘛们跌坐于地,感应到了那股印在自己佛轮深处的气息,无不赫然恐惧。
  境界越高的人,感觉越是明显,有几位上师顿时跪在地上,对着叶相僧磕起头来。
  “威德相辅,以德性为基。”
  叶相僧冷冷看着场中这些喇嘛们:“噶玛上师说错了一点,我不会赶你们出派……”
  众喇嘛齐宣佛号,捶胸顿足,似癫如狂,万分喜悦。
  “去吧,去到最寒冷的雪域,去帮助那些生灵,去解脱他们的疾苦,做好之后,再回来。”
  叶相僧说完这句话,轻轻一拂僧袖,飘然若风,进寺而去。
  ……
  “叶相师兄终于帅了一把。”
  易天行跟在噶玛上师身后,笑着摇了摇头。噶玛上师却跟在叶相僧的身后,半佝着身子,不敢直视他的背影。
  扎什伦布寺分成四处建筑群,宫殿、勘布会议、班禅灵塔殿、经学院。其中宫殿是班禅活佛居所,勘布会议是政务机构,灵塔殿是供奉班禅灵体,经学院,故名思议是研究佛法的地方。
  叶相僧不用噶玛上师领路,一人行在前面,愈行愈快。易天行看着他的下颌,发现这位半梦半醒的菩萨脸上充满着激动、不安、恐惧、伤心诸多色彩。
  菩萨不动心,怎能动如此多情?
  但想到里面那位人的身份,想到叶相与他数千年的相知,也便释然。
  噶玛上师自然不会疑心叶相僧为什么知道活佛在哪里,先前的事情,已经让他隐隐明白了叶相僧的身份。既然是本派祖师爷,自然能清楚此间的一切。
  过了宫殿,绕过灵塔殿,他们没有去这四大建筑里的任何一处,而是来到了灵塔殿后小山旁的一片空地上。
  空地上有些杂草短树,没有建筑。
  但这易天行与叶相僧的大修为告诉他们,此处有古怪,只是这个禁锢十分巧妙,神通异常。纵使是他们两个,以现在的境界,也只能隐隐看到,而无法打开。
  噶玛上师上前,对着空地处跪下磕头。
  “活佛,二位大德已经来了。”
  随着这句话,空地上渐渐发生着改变,杂草渐渐生长,短树渐渐长高,青青树枝缓缓搭在一处,各色杂草变化成各种色彩,或青或黄。
  青树渐成房梁,杂草渐成漆画颜色,附着其上。
  隐隐像是一间房子的大概模样。
  ……
  须臾之后。
  一座殿宇赫然平空而生!绘金平门吱呀开放,内里昏暗,偶有灯光,似在迎接故人。
  叶相僧毫不惊诧,抬步而入。
  易天行看了看,拜了一拜,走了进去。
  殿宇的里面与一般的藏教庙宇并无两样,两面点着酥油灯,昏黄静心,地上铺着手织羊毛毯,尊贵异常。
  殿宇的尽头,有一张床,一张并不大的床,约摸一米多长宽。
  床上坐着一位少年。
  少年穿着洁净白衣,看着身材极瘦,一头长发不复乌黑,像杂草一般枯萎着,长发之下,少年的脸上满是伤痕,这些伤痕不知道过了多久,却还是没有好,有几处伤口深可见骨,白惨惨的骨头染着乌黑的血,看着不像是个活人,像是个僵尸。
  但他不是僵尸,他轻轻捋起自己的头发,双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微笑望着正踏着沉重脚步走近的二人。
  叶相的脚步沉重,速度却很快,一会儿就走到那张床前,痴痴地看着对方。
  那满脸伤痕的少年也看着叶相僧。
  叶相僧缓缓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少年脸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手指颤抖着。他半蹲下去,缓缓将那少年枯黄的头发轻轻披到肩后。
  他的动作很缓慢,似乎生怕自己的动作不够温柔,便会让这位少年感到痛楚。
  少年微微笑了笑,轻轻抬起自己的右手放在叶相僧的肩上。
  叶相僧轻轻捉着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忽然感觉有些异样,转头望去,这才发现:
  少年的右手已经全部枯了,皮肤像皱纸一样贴在像树枝一样的手骨上!
  叶相僧悲容大作,无声而泣,清澈如晶的泪珠缓缓落下,打湿了那只枯手。
  ……
  易天行张大了嘴,如遭雷击,缓缓拜倒于地,嘴唇极艰难地动了动,才说出了间密室里的第一句话。
  “普贤菩萨,你咋成这样了?”

  第三十二章 菩萨的故事
  在中土佛教中,有四位大菩萨最为出名。
  那便是观音、普贤、文殊以及地藏王菩萨。
  这四位菩萨常常现迹人间,所以常得人们供奉,其中观音菩萨慈悲第一,普贤菩萨行门第一,文殊菩萨智慧第一,地藏王菩萨愿力第一,虽然不曾修得佛位,却是地地道道至尊至贵的大士,最受万民崇仰。
  若供奉释迦牟尼佛,那佛像旁一定会有两尊菩萨,文殊和普贤,智慧和行门,分别代表“解”、“行”二字。文殊与普贤菩萨,便是佛祖身旁的胁侍,按照俗世说法,这二位将来是接承佛位的第一第二继承人,来头是大的吓人。
  普贤菩萨的道场在四川峨嵋山,传说中这位菩萨面如满月童子,头戴五佛宝冠,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金刚铃,坐千叶宝花,由一个三头白象王背负着。
  之所以世间传说峨嵋是这位菩萨的道场,乃是因为经中曾言西南光明山,而峨嵋山形似一象。
  不论传说有多少种,但大都指向一点——普贤菩萨应该是面若满月的圆润形象。
  而易天行眼前这位……似乎离菩萨庄严宝象的差距太大了些。
  枯发覆额,瘦骨嶙峋,满身伤痍,形如厉鬼。
  叶相虽然是文殊转世,但面相俊美不似凡人,所以易天行初识他的身份并不如何惊异,很轻松地接受了。
  但看见厉鬼一般的普贤菩萨,他忍不住惊呼出口,因为实在难以压抑自己内心的震惊。
  究竟是谁下的如此狠手?谁又能有如此大的神通,竟将佛祖身旁的胁侍生生打下凡尘,数百年仍未脱此劫难!
  白衣少年自然就是普贤菩萨,本应在西天极乐世界修佛的至贵的存在,本应在峨嵋山上安享香火的大真理菩萨,竟然出现在了这雪原之上,这格鲁派的拉什伦布寺里。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但他脸上的皮肉似乎都已经僵化了,唇角一阵牵动,却表现不出笑意来,反而让人感觉有些凄惨,只是那双明眸里的笑意让叶相僧有所安慰。
  叶相僧蹲在他的那个小床前,柔声道:“师兄,为何还未归去?”
  白衣普贤菩萨摇摇头,轻轻将自己的枯手收了回来,指向易天行:“归不得,事情还未讲清楚,如何归得?”
  易天行微微紧张,面上却是一片平静。
  “这位年青的善知识,可否有些时间听我说些事情?”
  普贤菩萨轻声问道,满是伤痕的脸上隐隐带着慈悲和无比的坚定,佛光微现,一片柔和。
  易天行跪于菩萨身前,恭谨道:“请菩萨点化。”
  叶相僧看了他二人一眼,轻轻离了小床,在易天行身旁盘膝坐下。
  普贤菩萨嗬嗬笑道:“你左我右,有许多年未曾这样坐过了。”似乎极为欣喜,此时再看他的伤痕斑驳的脸,也并不觉得如何可怖,反而感受到一股似乎积蓄了千万年一般的坚毅。
  叶相僧泪痕已干,微笑点了点头。
  普贤菩萨转过身来,伸出枯萎了的双手,在自己身前轻轻一合什:“年青的善知识,我的时间不多,如今有一段经文与一段旧闻想讲与你听,您想先听哪个?”
  易天行一愣,心里闪过个念头。
  “菩萨到底是菩萨,都已经惨成这个样子了,态度还这么和蔼,说话还这么慢条斯理……”
  忽然醒过神来,他赶紧断了瞎想,诚恳应道:“先听菩萨讲故事。”
  旧闻便是故事。
  这故事一定不简单,能让一位菩萨在险恶的环境里坚持了这么多年。
  普贤菩萨的声音很淡然,但却让听到的人感觉到一股穿石裂金的强大愿力。
  易天行偷偷地握紧了双手,一直强抑住的紧张,终于忍不住表现了出来,他不知道这故事会讲些什么。
  ……
  “那一天,佛祖讲完一卷经书,我与文殊各自回去。听得有罗汉前来说,大圣上了须弥山。”
  普贤菩萨开门见山,不打半点言语迷阵。
  “大圣取经归来,修成佛位,却不欢喜成日介讲经诵佛,所以仍如以往那般四处玩耍吃酒。须弥山虽是圣地,他也嫌我们这些菩萨言语乏味,面目可憎,但毕竟是熟人,他往常也偶有来找我们几个玩耍……因为须弥山后有一处果园,天宫桃园的桃子早些年被他吃光了,他就喜欢来这须弥山的果园摘些鲜果儿来吃。所以我听见他来了,也不意外。”
  普贤菩萨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去果园请大圣,在果园外便听着他与佛祖在说话,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佛祖叹了口气,然后大圣便笑嘻嘻地捧了一衣襟果子出来。我上前迎着,二人便去用斋说些闲话……”说到这里,菩萨那双坚毅神光凝成的双眸看向上方,似乎直到今天他还有些迷惑不解。
  “此事过去几天后,忽然听说大圣犯了痴嗔二罪,被……贬下凡尘。”
  普贤菩萨脸上的伤口轻轻扭曲了一下:“前日佛祖还与大圣在果园里语笑温柔,后几日却将大圣贬下了凡尘,此事殊不可解。”
  “大圣在须弥山交游甚广,我等皆是他的知交,深知那猴儿浑然天生一颗纯净心,自入了释教,抑恶扬善,回复本原,早已绝了痴嗔之途,又怎会犯了痴嗔二罪?”
  “于是我与文殊,还有观音大士及旃檀功德佛前往佛祖居处问询。”
  他看着易天行解释道:“旃檀功德佛便是佛祖的二弟子。”
  易天行赶忙点头:“知道,在凡间我们一般叫他唐僧。”
  普贤菩萨接着说道:“不料佛祖在我等询问之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作答。佛祖乃大自在大智慧之无上存在,一运一行皆有妙处,我等数人参详不得其果,自然想到或许此乃大圣又一福缘,自然不以为意,自行前去冥思参心,只求能与无缘处求得果。”
  “不料又是数年过去。”普贤菩萨微微皱眉,枯干的右手下意识地轻轻在空中摆动着:“须弥山上出现了一件事情。”
  易天行隐隐猜到那件事情是什么,这事儿已经在他的心里盘桓了很久,但从来没有听当事人亲口证实过,所以仍然有些惴惴。
  “佛祖不见了。”
  普贤菩萨如是说,说的淡然,这事实却如千钧般沉重。
  易天行微微低头,没有插嘴,他知道后面还有很多故事。
  “无人知道佛祖去了何处,甚至无人相信佛祖已经不在须弥山上,只是认为佛祖可能在思考某些问题。”
  “因为自从大圣在果园里与他说过一次话后,佛祖的思虑便开始与往常有了些很微妙的变化,在大圣被贬下凡尘后,佛祖便停了讲法大会,开始一人于须弥山后那果园里沉思,众佛子罗汉常见佛祖盯着那些果树微笑。”
  “所以当众人发现佛祖无踪之时,并未觉得如何。只是以为佛祖如往常数千年那般,有所触动,开始思考某些问题。”
  普贤菩萨笑了笑:“但我与文殊不同,我们俩是常侍佛祖左右的胁侍菩萨。在须弥山上我们根本感应不到佛祖的一丝气息,这是千百年来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所以,我们认为佛祖已经离了须弥山,于是我们去了极乐净土寻找,但是三位净土佛也不知佛祖去了何处。”
  “我们又去了阴间,去寻找那位以大愿力愿渡化一切罪人的地藏王菩萨,但是佛祖不曾来过。”
  “我们在欲界六天,四梵天寻找,不得其踪。”
  普贤菩萨望向叶相僧,轻声问道:“还记得那段时光吗?”
  叶相僧苦恼地摇摇头。
  普贤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们找遍了三十三天,四界八方,一无所获……最后我们来到了人间。”
  “佛法无边,不死不息,佛一定是在这世界中,三十三天皆不见,那一定是在人间重生。”
  普贤菩萨冷冷地盯着易天行。
  易天行打了个冷颤。
  “于是我来到人界,而文殊去报知净土……当时以为佛祖马上便可找到,一心安乐……全未料到后事竟然如此坎坷。”
  普贤叹了口气。
  “人界乃此宇宙根本。菩萨行走于人间有一处律条,善知识可知?”
  “知道,菩萨行走人间,不得以真身行走,若以真身行走,宝像庄严华美,必诱信徒入山门,此为外魔所为,非佛道应循。”易天行恭敬应道。
  普贤菩萨点点头,枯黄的乱发又覆上他伤痕累累的额头,叶相僧轻轻一招手,风起,将他的发拂至耳后。
  “隐起部分修为,我以凡身在这世间行走寻找佛祖的真迹,历数年,行经雪域高山荒丘大泽海洋荒漠,依然无所得。便当我定心摇动之际,天降异兆,令我重伤不得复原。”
  “是谁?”易天行心头一紧,知道这出手的人肯定与佛祖的失踪脱不了干系。
  ……
  “极乐净土有三,阿弥陀佛净土与弥勒净土、药师净土,与须弥山最近,与人间最密切的净土便是阿弥陀佛净土。”普贤菩萨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你可知道阿弥陀佛身旁的两位胁侍菩萨是谁?”
  易天行隐约记得净土宗的有部典籍中曾经记载着:佛祖是现世佛,阿弥陀佛是未来世佛。
  传说中,阿弥陀佛是西方极乐世界之教主,在他左侧为观世音菩萨,右侧为大势至菩萨,这便是所谓的“西方三圣”。
  易天行打心底深处一阵呻吟,知道自己如果参与此事,一定会遇见自己八百年都打不赢的两位菩萨,饶是如此,看见普贤菩萨的惨样,他仍然对那两个胁侍菩萨生出些怨意来。
  “观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少年接着争辩道:“观音大士慈悲第一,怎会与此事有关?”
  普贤菩萨微微闭眼,轻声道:“那日我以凡身在雪山之下行走,天放光芒,净土胁侍菩萨顶瓶而出,一言不发,以神通袭来,我一时动了嗔念,便被重伤,肉体尽毁。”
  “顶瓶的菩萨?”易天行知道这肯定是阿弥陀佛身旁的大势至菩萨,一旦知道不是观音大士下的黑手,不知为何,他心里十分欣喜,或许是这世间凡人都愿意将观音大士看成慈悲圣洁之存在。
  ……
  五大菩萨中,以那位大势至菩萨最不出名。
  在人间信徒的传说中,大势至菩萨与观音菩萨是无上净土阿弥陀佛身旁的胁侍菩萨。如果说佛祖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佛教之主,文殊与普贤将来是接替佛位的顺序继承人,那阿弥陀佛就是未来世界佛教之主,大势至菩萨与观音菩萨便是阿弥陀佛的第二代接班人。
  大势至与弥陀、观音二圣,有极深的渊源。在弥陀成佛以前,他即曾与观世音菩萨共同为弥陀的侍者。在未来世,他也将步观世音菩萨之后而成佛,名为善住功德宝王佛。
  大势至菩萨又可称得大势菩萨。每当这位菩萨一举步,整个三千世界皆发生六种震动,这就是他名为‘得大势’菩萨的原因。
  他的位置如此尊崇,一身神通如此非凡,偷袭以凡身在人间行走的普贤菩萨,难怪能一击成功,将普贤菩萨重伤至斯。
  易天行在心里想着,难怪这位大菩萨在凡间没有什么名气,原来是佛家的顶级杀手啊,肯定是要行走在黑暗之中。
  ……
  普贤菩萨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静声说道:“大势至菩萨以念佛心入无生忍,故今摄此娑婆世界之念佛众生,归入净土,以智门度世,却非以蛮力降世,也是位有大修行的慈悲者。年青的善知识,你不可作亵渎思虑。”
  易天行摸摸鼻子,心想这位已经被大势至菩萨打的如此凄惨,偏生不起怨怼之心,慈倒是慈了,却解决不了问题,再看叶相的性子似乎也是这般温和,难怪佛祖一脉现在落的如此凄惨。
  普贤微微一笑,易天行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菩萨的神通可比如今还是凡胎的叶相强大无数万倍,能够参看自己的思想,赶紧低头,尴尬一笑。
  普贤接着讲着那个久远的故事:“我受了重伤,拼着千年的修为,遁入雪下,才逃离大势至菩的追杀。虽然受伤不轻,但也因此明白了一些事情,看来佛祖的离去,与净土一定有关联,不然大势至菩萨一颗智门通慧心,怎会对我行此戾事,想当然耳,我能不能在人界找到佛祖的下落,对于净土,乃至对于佛界都有极大的影响。”
  “一念及此,更坚定了我在人间寻找佛祖下落的决心。”
  “但我受伤确实太重,要保此肉身已是极难,遑论行走人间?若我舍此肉身,现出菩萨真体,灵光上冲,定然会再次引来大势至菩萨……所以我选择了保留这具肉身,先躲在了这里。”
  菩萨淡淡然地说着,这一躲,便是数百年,让易天行这名听众却淡然不起来。
  “躲在雪中许久,便如僵尸一般,便在此时,这片高原上一位苦修的喇嘛在雪地里挖出了我。”普贤菩萨望向叶相僧微微笑道:“原来是你在这人间留下的弟子。这位弟子有大智慧,一眼看出我的真体,叩首于地,便在此地修了座大庙。”
  叶相僧微微合什,知道那位弟子一定就是当年自己化身宗喀巴大师在藏区布法时收下的徒弟,或许如今也是黄教的某位重要人物了。
  “寺名拉什伦布寺,为了怕惊扰了上方神明,或者说,我担心再次引来大势至菩萨,所以寺里供着强巴佛。”
  强巴佛便是弥勒佛,同为净土一佛,想来大势至菩萨也不会认真察看。
  易天行微微点头,扎什伦布寺修于一四四七年,在自己的老猴师傅下凡后不久便修起,想来就是那时,黄教的那位尊贵人物在雪地里挖出了普贤菩萨的肉身。
  一想到黄教六大庙之一的拉什伦布寺就是为了眼前这位白衣伤者而筑,易天行心头一阵恍惚。
  “后来拉什伦布寺成为这人界班禅的驻锡地,大势至菩萨对这凡界的大人物必须保持必要的尊重,所以这些年我就安安稳稳地躲在寺里,很侥幸地活了这多年。”
  普贤菩萨看着前殿的方向悠然叹道:“数任班禅对我都是礼敬有加,这多年也是烦苦他们了。就说引你们前来此地的九世噶玛仁波切,也是世袭侍奉我的上师,每一任上师前来侍奉我之前,便需发下大愿,修闭口禅,断舌定心。这是本寺第一位班禅定下的规矩,想来也是怕这些侍奉我的上师无意中透露了我在此地的消息,惹来大势至菩萨的追杀。”
  普贤摇摇头,悲痛道:“我数度规劝,这些喇嘛始终不听,从此不知言语,令我甚是悲痛。”
  易天行想到九世噶玛仁波切那恐怖的半截舌头,也自悲然,心头对这些喇嘛起了大敬意。
  “菩萨为何不舍此肉身,重入轮回?”叶相僧却想着普贤这数百年来幽禁生活,为避大势至追杀,不敢稍见天日,大感悲切。
  普贤菩萨眼神里闪出一丝笑意,面上的僵肉却纹丝不动:“我在人间被打成重伤后,想来你也就下凡来寻我,同时也要寻找佛祖的下落。文殊,你问我为何不舍此肉身,我却问你,你舍了肉身,重入轮回,如今可曾甘愿?”
  叶相僧合什道:“不愿,一应往事旧闻,全数湮灭。”
  “正是如此。”普贤菩萨淡淡道:“你尚未醒来,已有此知。我保着这残缺肉身,便是要保住这肉身所留的记忆,若散去神通,重入轮回,自然重拾甘美,但这段记忆就此湮灭,我又对谁说去?佛祖消失在这片土地,我们又谁去寻去?”
  叶相双手合什,悲容大作。
  易天行没有听的太明白,心想如果肉身毁灭了,再行投胎重头修行就是,这两位菩萨都是修得正果之人,佛性不死不灭,如果是担心丧失记忆,那保着肉身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为什么叶相僧此时看上去对普贤的作为大感赞佩,十分崇敬?
  他看见酥油灯旁有个瓦罐,心意一动,空手一招,将瓦罐召入手中,取下覆在罐口的土碗,倒了一碗水,送到普贤菩萨身前,殷切道:“菩萨说累了,喝口水吧。”
  ……
  普贤菩萨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真要我喝吗?”
  易天行关切道:“菩萨身体不好,喝点儿水润润嗓子。”忽然想到菩萨们是不是不需要喝水,自己是不是白拍马屁了?不由窘然。
  普贤看了他一眼,伸出枯手来接水碗,易天行一喜,赶紧端着水碗凑到他唇边,缓缓送入。
  清水入唇,微微作响。
  响声不绝。
  清水由唇入喉,由喉入胸,由胸入腹……然后流了出来。
  易天行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眼睁睁看着自己倒入菩萨嘴里的那碗水从他的胸腹间流了出来,打湿了那件白色粗布衣裳!
  他出手如电,一把掀开菩萨的白衣,顿时,一道奇怖无比的伤疤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普贤菩萨胸腹处不知道被什么样的神通,生生击开一个大洞,洞中乌血如漆,脏器稀烂,背骨已断作数截,隐隐可见一片淡淡毫无光泽的肉团在微微跳动,那是心脏?
  ——好恐怖的伤势!
  易天行心头巨震,好生惊恐,手指一松,手上的水碗碰的落在了地上,摔的粉碎!
  普贤菩萨眼中含着笑意,柔声道:“数百年都是这样,好不了,却也坏不了。”
  易天行脑子奇快地转着,低声急促道:“叶相,去把蕾蕾叫来。”
  叶相僧摇摇头,低声黯然道:“大势至,毁灭至,菩萨能够保住这具肉身全仗着那颗无上菩提心,却非外力可以治愈。”
  易天行慌了神:“啊?”这才明白为何叶相一入日喀则,便满脸悲意,原来普贤菩萨竟是生受了数百年这等苦楚,想到此节,不由悲意渐起。
  普贤菩萨摇头柔声道:“肉身之苦,却非极苦。”他用自己的枯手缓缓解开自己的衣襟,将自己的下半身裸露出来。
  只见他的腰部以下全数被某种神通震成扭曲的树干模样,看着凄惨无比。
  易天行眼中一丝恨意一闪即逝,小声问道:“菩萨,这具肉身,不能饮水,不能进食,留着何用?保此肉身,留给你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痛苦,解脱去吧。”
  “肉身残破,苦痛不绝,心志稍有不坚,便生幻象,此端为一苦。”
  “饥而食不知味,渴而饮水无方,三千世界,却只得一床,此端为一苦。”
  “我藏身此庙,不敢稍有思虑,不敢触及世人,因为当我感受旁人之时,旁人定能感受到我,思感放出,若惊动那处,大势至菩萨便来毁我记忆……所以我遮蔽五识,不与世间人物接触,此般孤寂,亦算一苦。”
  ……
  “但生若无苦楚,去有何安乐?”
  普贤菩萨望着易天行静静道:“这五百年来,为了保此肉身,我无时无刻不在与再次轮回的诱惑进行着挣扎,这种挣扎,才是真正的苦。”
  若换作易天行是菩萨,明知道自己的灵魂不死,轮回后仍然能缓缓找回记忆,而他如果受了这么重的永远治不好的伤,那他肯定在第一时间内自杀。
  但菩萨毕竟不是易天行,菩萨有菩萨的信念。
  “这肉身虽然残破,却是菩萨第一身,能够将我全身的修为尽纳其中,让诸天罗汉无法知晓我身在何处。若我毁此肉身,来世从头再修,稍有所得,便会灵光上冲,到时大至势菩萨再来赏我一下,我又要从头修起。”
  普贤菩萨见室中气氛有些悲切,说话便略顽皮了些。
  “那我这具肉身保留的故事说与谁听?”
  见菩萨望着自己,易天行心头害怕,知道这故事自然是专门要讲给自己听的。

  第三十二章 五十三参
  菩萨的故事讲完了,但易天行总觉着这故事才刚刚开了一个头。
  说不明白就不明白,纵使佛师侍于旁,菩萨亲点化,仍然是不明白。
  说明白就明白,纵使前一刻还是浑浑噩噩,后一刻却福至缘通。
  易天行微微合什,闭目思考,将自己这一生所亲历的古怪事情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这才知道普贤菩萨讲的这个故事是什么——这个故事是一条线,将那些原先很不知所谓的事情串到了一起。
  佛祖不见,与西方极乐世界自然有莫大干系,说不定便是那方下的手。
  普贤文殊二位下界寻找,为了不让这二位找到佛祖,或是找到佛祖失踪与极乐世界的关联,西天净土界自然要对此事加以遮掩。由此看来,道门命人间修士组上三天于各处寺庙里扑杀继二位大菩萨后下凡寻找的诸位菩萨罗汉,大势至菩萨在高原上追杀普贤菩萨,害得普贤菩萨惨惨躲了数百年,都是为了消除这大千世界上的那段记忆。
  那段佛祖因何不见的记忆,那段与西天极乐净土有关的记忆。
  老猴被打下凡尘之时,尚在佛祖消失之前。此后他被囚在寺庙里,一身霸道神通不受肉身压制,凭此保全性命。想来是西天净土最为忌惮的人物,那方一直催促道门派人前来“骚扰”,或许并不见得是妄想除去老猴,只是想确定老猴是不是仍然被天袈裟大阵困着。
  只是……佛界争扰,又与天宫何干?道门在这件事情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为什么七十年间,道仙组了上三天四处做恶,那陈叔平领命而来,欲杀自己,自己和杨家又没甚恩怨。更蹊跷的是,易天行在鄱阳湖上与陈叔平神识一触,发现那仙犬也不喜欢这个杀人灭口的工作。
  道门是被迫的?
  易天行忽然想到在武当山下吉普车里的对话。当时邹蕾好奇问道:“为什么道士们见面打招呼的时候,要说无量寿佛?”
  对啊,为什么道士要说无量寿佛?
  ……
  无量寿佛便是无量光无量寿,西方极乐世界的那位佛教之主,那位阿弥陀佛!
  万千事由,如同无数光点,今天终于被普贤菩萨保存着的这段记忆连成了线,事情的网络渐渐清晰起来——看来道门的背后,仍然是那位阿弥陀佛,不知道这位极乐世界的主人使了什么法子,令得道门也开始帮助他们来封存佛祖消失的秘密。
  万千线索,都直向那漂漂渺渺隐于重天之上,极遥远处的西方极乐世界。
  可是……仅仅知道这个,对于寻找佛祖,又有什么用呢?
  “要我去找佛祖?难道要我和西天极乐净土的人打架?那是找死!”
  尤其是看见普贤菩萨这惨况后,更加让易天行明白了事情的艰验。
  “这是最彻底的找死!”
  ……
  甘愿受万千苦楚,只为留存一段在易天行看来并不能解决问题的记忆,菩萨的想法果然与众不同。易天行忽然心头灵光一闪,想起这位普贤菩萨的另一尊号来——那便是:“真理菩萨!”
  寻找真理,最要紧的,便是无上的毅力和决心。
  普贤菩萨在这荒原上的数百载幽居,证明着他毅力和决心,这种大愿力,较诸那位伟大的地藏王菩萨,也相差不远。
  想到此节,易天行拜伏于地,无比虔诚:“虽九死而不悔,菩萨此行真意,小子虽不能至,但心向往之。”
  这死泼皮小子,半字不提自己应该学习菩萨的品德,为寻找佛祖的伟大事业添砖加瓦——居然到这时,也不肯给菩萨们一个肯定的答复。
  叶相僧哀怨的望了他一眼,这眼神里的嗔色,真是幽幽如水。
  易天行打了个冷噤,强颜笑道:“找佛祖的事儿,我这种碎催货色似乎也帮不了什么忙。”
  每逢遇着过于危险之事,易天行便能第一时间变身最能自贱自贫的流氓无产者。
  普贤此时又将白衣围住上身,似乎有些惧冷,瞳若寒冰,望向易天行:“先前探你识海,才知道你已拜了大圣为师,寻佛祖之事,大圣为因,你便是果,若想摆脱,似乎也太难。”
  易天行苦着脸道:“拜老猴为师,可是他一路哄着拜的。”老祖宗起先用古老太爷诱他入归元寺,说哄字,倒也不冤了他。
  普贤菩萨让他放松心神,枯手在他面门前微微一拂,便探了他这些年来的过往经历,愈看愈是微笑浮上面庞,轻声道:“看来这劫数果然是应在善知识身上了。”
  “如何讲?”
  “大圣被贬下凡尘,困在那寺庙内,五百年不得脱。你身为他的弟子,自然要将他解脱出寺,而困他之人,便是佛祖。”普贤菩萨微笑说完下一句:“……你若不去找到佛祖,又如何救他出寺?所以,命中注定,你便是要找到佛祖的那个人。”
  “归元寺的后园不该进啊!”易天行痛苦呻吟:“早就知道拜那个师傅没什么好事儿……”
  话虽如此说,如今他和老猴师徒感情日深,难道还能眼看着老猴一世英雄困居一庙?所谓一饮一啄,皆有定数,原来省城归元寺里的拜师,最后却落在了这处上,这找佛祖的事情,看来是赖在易天行身上,跑不掉了。
  他忽然想到一椿事情,问道:“那日我将飞升之时,菩萨您为何甘于冒着被大势至菩萨发现的险处,唤我下来?如果要找到佛祖,自然要上极乐世界打听打听。”
  “你可知天路何在?步入歧途如何?”
  “可老在人间呆着,我这点屁力量,似乎不顶用。”易天行下意识地准备讨些好处。
  普贤菩萨轻声道:“你的力量很有用处,至少可以助我解脱这肉身苦难。”
  “怎讲?”
  普贤微笑道:“我这肉身如此残破痛楚,却是不得便死。若我自行散去修为,只怕会惊扰世间,苦了百姓,是以来日我入轮回,还须烦善知识助我一火。”
  易天行一愣,这才明白普贤菩萨见着自己,便有了寂灭之意,看话语间的意思,似乎是要自己动手?
  “那日冒险放出神识与善知识接触,是心忧善知识受朱雀戾气所激,妄入天路。但神识一出,想来已经惊动了某些人。”普贤菩萨叹道:“先前在这寺庙外面要抢宗喀巴供奉的喇嘛,是如何知道我在寺内?想来是有人唤他们来查探。我想,再过数日,大势至又要来了。”
  叶相僧微微合什点头:“那些喇嘛确实有些古怪。”
  普贤微笑道:“好在我先见到了善知识,能将这段故事讲给你听,即便离去,心头也已无碍。在人界残喘数百年,心中戾气渐生,最近后藏雪灾异象,全是我心中嗔念所化,我若再在此处躲着,恐怕万家百姓将要受苦。若再看不到你,我也只好了脱此生,顾不得寻觅佛祖之事了。”
  慈悲,是对人间的慈悲,比寻找佛祖更重要。
  此乃菩萨大德。
  易天行叹道:“原来这雪灾便是大菩萨您的心念。”心中着实有些震惊,算是从侧面了解到了真正的菩萨位有何等样的威能。
  普贤静静望着他,双眼柔顺中带着坚毅:“关于佛祖的事情,我虽然所知甚少,但想来却是这个世界里知道的最多的那人,希望对善知识能有所帮助。”
  易天行微微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手指头下意识地轻轻敲打着地上的羊毛毡子。
  很久以后,他抬起头来,目光闪动。
  “先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凡有所相,皆是虚幻,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如见本相,亦非实相,色名两空,全不羁心……你我自身是谁,究竟有这么重要吗?”
  易天行很执拗地注视着菩萨坚毅如金刚光毫的眸子,不让分毫。
  “对于我,很重要。”
  ……
  “那好,我们可以开始讲下一段经文了。”普贤菩萨,合什赞道。
  “妙智清净日,大悲圆满轮。能竭烦恼海,愿赐少观察。妙智清净月,大慈无垢轮。一切悉施安,愿垂照察我。”
  很奇怪,起头说经的却是一直安静侍坐在旁的叶相僧。
  易天行微感古怪,扭头望了他一眼。
  普贤菩萨说道:“善知识熟读万卷佛经,可知此为何段经文?”
  易天行盘膝坐在羊毛毡上,微微闭眼,在脑海中翻着自己曾经看过的无数经卷,灵光一闪,记了起来。
  “这是华严经。”
  “不错,华严经何卷?”
  “善财童子五十三参。”
  “善知识辩才无碍,明慧过人,善哉善哉。”
  易天行有些恍惚,接着说道:“请菩萨继续讲经。”
  “既然身行,何须口言?”普贤菩萨似笑非笑望着他。
  “谁身行了什么玩意儿?”
  “五十三参中,善财童子最后参访的是哪两位?”
  易天行的冷汗一下出来了:“五十二参,参文殊菩萨,五十三参,参普贤菩萨。”
  他此时的面前,便是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在这一世里的肉身,这代表着什么?
  知道他有所明悟,普贤菩萨与叶相僧对视一眼,微微而笑。
  ……
  善财童子五十三参出自华严经,讲述远古时,一位福德长者的幼子,喜好真理,想学习菩萨的大德行,所以在文殊菩萨的指引下,四处拜访善知识,最终得悟大乘教义,成就一颗菩提心。
  在这童子的修行路中,一共参访五十三位善知识,参访的对象有船工,有医生,有教师,有村妇,各行各业的人,也有极尊贵的文殊普贤、弥勒观音等大菩萨,参访对象不分僧俗男女,长幼内外,尊卑,最终得成大道。
  善财童子五十三参?
  普贤菩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室内的酥油灯温暖昏黄。
  “你生在何处?”
  “高阳县城。”
  “生后遇何人?”
  “爷爷。”
  易天行像没有思维一样愣愣应道,心里在数着数,这是第一个,慈悲。
  “又遇何人?”
  “蕾蕾她妈。”
  易天行右指微屈数着,这是第二个,善良。
  “又遇何人?”
  “蕾蕾。”
  易天行的指头半天没有收拢,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女生在自己的生命中教会了自己什么东西,或许……她教会自己的东西太多了。
  “又遇何人?”
  “古老太爷。”
  易天行瘪瘪嘴,心想这老头子虽然百无一处,但好象对老祖宗还挺知恩图报的……嗯,这是第四个了。
  “又遇何人?”
  “袁野。”
  这是忠诚。
  “肖劲松。”
  这是安于本分。
  “斌苦大师。”
  斌苦老和尚教了自己什么玩意儿?易天行冥思苦想,不知所以。
  “老祖宗。”
  啊,老猴讲了自己不讲理和打架,这也算善知识吗?
  “叶相僧。”
  嗯,那时候他还不是文殊菩萨。
  “秦梓儿。”此为执着。
  “周逸文。”此为殉道。
  “秦童儿。”此为守护。
  ……
  “钟姓团支书。”
  “胡云,何伟?”
  ……
  “食堂的大婶?”
  “管厕所的老头儿?”
  ……
  易天行很生气。
  他觉得自己口中说出的将将好五十一个人名,是被面前这二位菩萨硬生生逼出来的,骂咧咧道:“屁咧!难道我这也叫五十三参?像你们这样用精神压力逼供,就算是耶稣基督也能凑齐五十三个老师,变成善财童子转世!”
  说是如此说,他心里却有些隐隐的恐惧。
  他今时今日才发现,原来自己的一生中所遇见的这些人或事,不论他们所行是恶是善,但从他们的角度上看去,却都有着自己的理由,无论是主角还是配角,即便是最初的秦梓儿,包括后来的小周周,都是为了自己心中所以为的善,在做着那些事情——简直是另一种形式的高大全,难怪自己对生活的看法是光明的、正面的、积极的、主动的、进取的……(语出李大善人)……难道,自己的一生就是一个不断参访善知识的故事?
  普贤菩萨却不理他,自顾着与叶相再次相视一笑,似乎甚是欣慰。
  “哪有你们这样不负责任的老师?哪有像你们这样逼着人承认自己是善财童子的?”易天行可怜说道。
  两个菩萨不理他,只顾着扮深沉。
  易天行傻了。
  他呆呆地坐了半天,忽然抱头于地痛哭,惨嚎道:“我不要当善财童子,那也太没名气了!”
  善财童子?果然是一个非著名少年神仙妖怪。
  普贤菩萨异道:“善知识为何如此癫狂?想那童子生大愿,以凡胎修成菩提心,乃真真正正的大德。”
  易天行见自己的痛哭似乎改变不了什么,咒骂道:“那童子天天在观音身边捧瓶子,有甚鸟用!”忽然想到这句话可能是在骂自己,赶紧住了嘴。
  “善财童子在观音菩萨身边只是精修佛法,何须抱瓶?”普贤菩萨安慰道。
  叶相僧叹道:“你总是这般泼皮样子。”
  “俺师傅教的,咋嘀?”易天行真的有了耍泼的心。
  虽然他这一生都在为自己的身世忧心,恨不得自己是个真正的凡人——但真知道自己前世竟然是那个不起眼的红孩儿,终是忍不住悲从心来,大感悲哀。
  “难道我的爹就是老牛,我的妈就是小甜甜?”
  易天行含泪问苍天,竟无语凝噎。
  普贤菩萨大疑惑:“老牛是何方高人?小甜甜又是哪位?”
  叶相僧皱皱眉想了想,认真解释道:“可能他说的老牛,就是后世一位妄人所作小说西游记里一位妖魔,至于小甜甜……这还真不知道。”
  周星驰电影里的台词,文殊菩萨自然不知道。
  易天行始知身世,好生烦恼悲哀,又隐隐有些激动。
  “善知识为何如此烦恼?”普贤菩萨大异。
  叶相僧苦笑了一下,安慰易天行道:“小说家言,你又如何当得真?你乃千世佛童,当年我受佛祖命,于福城之中,婆娑林旁,大塔寺角,渡你向佛。你修成菩提心后,佛祖便交托观音菩萨好生照看,虽然曾经下世历劫,却也未曾如何。”
  易天行一惊,有些迷糊的脑袋才醒了过来,确实,YY小说,怎么能当真哩?
  他呵呵傻笑道:“既然是佛祖亲手提拔,想来我在天上应该还是有些地位。”
  普贤菩萨皱眉叹了口气。
  其实易天行自己清楚。先前那阵儿,他已经把自己脑海里的万千佛经典籍翻了一个遍。
  善财童子。
  真是一个很奇妙的存在。
  除了华严经的五十三参之外,佛教万千典籍中,关于这位童子竟再无一丝记载,全不知这位童子修成菩提心后,去了何处,做了何事,于教中何地。五十三参乃是人间佛教教义最妙之解说,这位童子似乎在教中便只是为了出场演一出戏般,谢幕之后,便再无安可。
  易天行撑颌静坐,皱眉想着。佛祖既然在善财童子身上下了这么多功夫,请胁侍文殊教学,又请五十几位老师,断断然不会是为观音菩萨找个端瓶子的小厮,那是为啥?这位童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菩萨应以发菩提心、菩萨道、空性正见。五十三参后,善财童子修成了菩提心,得皈大乘教,这便算是菩萨位。菩萨?易天行想到这点,复始有些骄骄然,从先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摆脱了出来。
  自然,这只是在强大的压力下,少年人习惯减轻压力的作态而已。
  “好,我勉强接受我是善财童子转世这个说法。”他仍然有些不情愿地说道:“那易朱是怎么回事?蕾蕾身上的异象又是怎么回事?”
  普贤菩萨微笑望着他:“你不是善财童子,你只是易天行,就如同你师傅不是悟空,只是石猴。”
  这是很拗口的教义,但易天行略微有些明白,微笑说道:“请菩萨解惑,易朱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本体是道教神兽,我前世是佛门菩提,他怎么会和我扯上关系的?”
  普贤菩萨摇摇头。
  易天行有些紧张,生怕这位菩萨像老猴一样,什么事儿都说不知道。
  好在菩萨缓缓说道;“朱雀乃是凤凰儿幼体,乃世间精火凝结而生,自有劫之前,便存在于这宇宙中,又怎能是何家何教之神兽?若要分说他是谁?这问题只怕佛祖也答不上来。”
  “那我是咋生他下来的?”
  “你不是生他下来。你便是他,他便是你。”
  佛家那套似是而非,模模糊糊的说辞又来了。
  易天行微怒道:“能不能说清楚些!”
  普贤菩萨摇摇头,无奈道:“你的前生,是佛祖安排,你的后世,是观音菩萨安排,凤凰儿,你日后若有机缘,问这两位吧。”接着合什道:“善哉善哉。”
  易天行闭目,深呼吸,半晌后才睁开眼,吐了一口浊气,微笑道:“刚才如果不是看在你受伤重的份上,我说不定会扑上来和你打一通。此时我怒气已消,也罢,学学蕾蕾同学,想不清楚的事情,我不想,这总可以了吧?”
  说是怒气已消,这最后几个字仍然是声音极大。
  “我该怎么找佛祖?”
  “用心去找。”

  第三十三章 墓碣文
  “干!”
  终于暴走的易天行,向可怜兮兮的白衣普贤菩萨比了一个中指。
  菩萨便是菩萨,那不是凡人,说干就干,直接一掌朝着易天行的脑门拍了下去,出手柔软无力,未带半点风声,却于弹指间轻轻拂上易天行的脑门。
  易天行在这短短刹那辰光里,至少想出来三种办法可以破了这一掌,但他不敢,遇见这位仍然保留着第一肉身的大菩萨,面对着无上神通,他若想避过这一掌,必然要全力出手,而全力出手的结果是什么,他此时无法预估清楚,普贤菩萨自然不会对自己有太大恶意,若自己全力以抗,说不定普贤菩萨稍一恚怒,用了真本事,那自己可就惨了。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生生挨了这一掌。
  普贤菩萨的枯手轻轻按上他的脑上,那种凉沁沁、枯硬的触感,让易天行的头皮一阵发麻。
  发麻之后,是一道清凉的光流,沿着那只枯槁废手缓缓灌入易天行的身体。
  光流从他的头顶贯入,沿脖颈而下,在他的胸腹间嗡的一声炸开。
  炸成了万千碎片,每一碎片荧荧发光,在他的体内缓缓流淌。
  就如同漫天的荧火虫,被纱幔里的稚女巧手所摄,缓缓地在纱幔中飞舞着。
  易天行的身体,就是这道纱幔。
  他腹内那轮已经炼成红日般的玉盘,似乎有了某种引力,吸引着这些荧火虫柔柔地附了上来,就像缦纱帐中的巧少稚女。
  荧色渐聚,红日着色,渐趋柔和。
  ……
  易天行自初识道术后,便练的是归元寺的方便法门,和自己无师自通的坐禅三味经,那时他体内是一道真火命轮,熊熊燃烧,虽势猛却不能持久。日后又从秦梓儿处学得无上道诀,三台七星斗法,召真朱雀于头顶似飞未飞,体内应感而生一枚道心。
  道心如青莲,火轮如红玉盘。
  在六处山谷后,受朱雀戾气所激,他又有所得,青莲暴绽,包裹住了红玉盘,然后丝丝寸裂,终于成就了如今体内的红日轮。
  每一次变化,便是一次修为的精进。
  此时得普贤菩萨灌顶,不知体内又会出现怎样的变化。
  ……
  不知过了多久,易天行缓缓从冥思中醒来。
  他静静运心经自观,发现自己体内的那轮红日已经消失无踪,出现在原地的,是一枚淡淡的事物。
  那物事浑身散着淡淡光毫,却让人形容不出它的形状。
  只觉无比清静雅宁。
  是为菩提心?
  易天行双眼中光芒暴涨,站起身来,略一沉思,出左拳揽雀尾。
  他在每次机缘之后,便会找机会重打一次小时候在高阳县城学会的太极拳,省城大学操场上的枯草便曾经见识过他道心初成后的威力。
  在小小的密室中,他静心定意,缓缓打了一套拳。
  收拳而立,他微微皱眉,纳闷道:“为什么没什么变化?威力似乎还略小了些。”
  但是那枚菩提心隐隐散发的气息,让他知道一定不大寻常,虽然似乎对于功法没什么帮助,但先前灌顶一刻,他已经完全地收纳了普贤菩萨传递过来的信息,很清晰地知道了这位贤毅的真理菩萨在这藏原上数百年的辰光是如何渡过的。
  经验、知识,这都是增加修为的必须品,易天行知道今天收获的东西,一定对自己的将来有极大的帮助。
  他复拜于地上,恭谨地对普贤菩萨拜了下去。
  “古有一字师,菩萨乃我一日师。
  普贤菩萨面上的深深伤痕微微颤动,隐隐有些脓液渗了出来,纵是如此,仍然是佛光缭绕,以夜叉像布慈悲念。
  “是时候了。”
  普贤菩萨微微笑着,向叶相僧合什一礼。
  叶相僧回礼,面上也带着某种欣喜。
  随着这一句话,密室又发生了变化。房梁轻微作响,缓缓分开,似乎在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拆着,露着上方那湛蓝的天空来。
  “很久未曾见这天。”普贤菩萨双眼注视着头顶的天空,轻声说道。
  房梁缓缓分开,在淡淡光芒中,变回了树叶的模样,梁上壁上的漆彩画儿的颜色也缓缓剥离开,化作了无数杂色野草。
  不过数刻,密室已经不见,尽数化成树枝青草。
  而他们三人,正好端端地坐在草地之间。
  普贤菩萨轻轻抚摩着身边的草地,微笑道:“佛祖当年说我太过执着,所以福缘不如文殊。也对,这草近在我身旁,数百年却未亲手抚摸过,此等执念,确实着迹。”
  易天行知道他为了躲避大势至菩萨的追杀,一直幽居于此,纵然幻草木为居,却是不得见过草木真容,不由黯然。
  普贤菩萨伸手枯槁的双手,轻轻一合什,对着草地旁边轻声道:“居此五百年,劳苦你们数十辈人,心事难安,请受一礼。”
  他轻轻低头。
  草地外面跪倒着十几位喇嘛,还有些仆役妇人,领头的喇嘛是那位只有半截舌头的九世噶玛仁波切,庙中法力精深的喇嘛都随这一世的班禅活佛进京了,留下的来的除了他之外,都是些小喇嘛和些年老体衰之人。
  听见普贤菩萨如此说,草地外的这些人叩头不止。
  从扎什伦布寺建成的那一日起,这些人便侍奉着普贤菩萨,害怕不经意流露菩萨在此的消息,引来大难,这些喇嘛们断舌明志,修闭口禅,直到菩萨准备了此迷局,唤来易天行,九噶玛仁波切才在六处后的山谷内开口说了话。
  “不能言虽不为苦,身体残破却非必要苦行。”
  普贤菩萨望着这些一直默默守护的人们,面上一阵悲悯:“今后你们不用再受此誓制约。”
  菩萨面上大放光芒,那具残破的肉身渐渐渗出新鲜的血来,染着那件白色的衣裳。
  草地被一片慈悲佛光笼罩着。
  草地旁的十几个人嗬嗬叫着,发现自己唇里的舌头竟然重新长好了!
  惊讶之余,这些人自然想到菩萨此时显出神通,显然已经不再惧怕某些人的威胁。
  换而言之,菩萨准备……去了?
  那十数人悲容大作,对着草地正中的普贤菩萨叩头不止。
  普贤菩萨轻轻摇头,微笑道:“这是乐事,何必悲伤?只是时间到了而已。”
  他轻轻伸出左手,平摊向天。
  手中忽然出现如意,微放毫光。
  场中一阵风起。
  ……
  普贤菩萨与易天行叶相三人,顿时失去了踪影,不知去了何处。
  喇嘛们叩头于地,诵经不止。
  易天行只感觉身体一轻,不是轻功的那种轻,而似是在刹那间失去了全部的物质感觉,轻飘飘的随风而去,不知飘向何方。
  待他定住身形后,睁眼望去,只见一片白色。
  寒风扑面而来,中间夹着雪粒。
  远处是一片群山,山上全部覆着白雪,偶有峥狞处,露出下面如鬼神利齿般的黑色岩石。
  而他此时,便是坐在群山间最高的那个雪峰之上,身旁落雪,身下积雪,到处是雪,万年不化的雪。
  回头望去,普贤菩萨正在闭着眼睛轻声吟诵什么,叶相僧坐在他的身旁,双眼略带不舍地望着菩萨,面色泛着微微青色。
  叶相僧穿的不多,此处又不知是何处雪峰,寒风劲吹,竟比藏原上要冷上数倍。
  易天行知道叶相此时肉身抗不住如此低温,赶紧挪过去,轻轻伸手吐出一道热芒,轻柔地裹住他的全身。
  普贤菩萨缓缓睁开眼,轻声问道:
  “易天行,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此时的菩萨不再称呼他为善知识,也不曾称呼他为善财,只是唤着他的本名。
  易天行不是旁的什么,只是易天行。
  这是菩萨一直念念不忘提醒他的一点。
  易天行知道菩萨准备舍此肉身,重堕轮回,一时间想到刚与这位菩萨见面倾偈,马上便要分别,此一别,菩萨不知要修多少世才能重拾记忆,才能重修菩萨位,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与他见面。
  便如生离死别一般。
  想到此处,易天行微感悲哀,但知道此时不是悲哀的时候,微微皱眉想了想:“若大势至菩萨找上叶相怎么办?”
  若普贤菩萨去了,大势至菩萨针对的目标自然是身边这位正缓缓从千年之梦里醒过来的文殊菩萨。
  普贤菩萨眼光柔润望着叶相僧,道:“每个生灵都有自己的劫数,菩萨虽然号称脱了六轮循环,其实不然,有些劫数,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叶相僧微一合什,表示明白。
  易天行又想了想道:“我呢?想来大势至菩萨总有一天会找上我的。”
  普贤菩萨呵呵笑道:“君为蝼蚁,他为大象。”
  易天行也极快意地笑了:“看来目前的俺还不足以让他们警惕,这是好事,这是好事。”纵使风雪扑面而来灌入他的口里,也不能阻止他快乐的笑声在雪峰之顶回荡。
  确实是好事,看来自己的前世没啥名气,也不见得全然是坏事。
  他又问道:“二位菩萨下凡寻找佛祖,一位被打散后重堕轮回,一位重伤后幽居藏原,想来还有些其他的菩萨罗汉曾经下界,道门那边也做了些类似大势至菩萨的事情。”他知道时间不多,所以抓紧问道:“我曾经想过要借此找出事情根源,但是周游中原诸大寺庙,却未发现一丝佛性残留,此事太过怪异,请菩萨指点,那些罗汉们又是去了何处?即便肉身被毁,但佛性不死不息,总不能带入地府。”
  普贤菩萨下界的早,又不曾用神识探过世间,所以还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不由戚容渐起:“想不到还有这多位也受了苦厄。”
  他缓缓抬起枯树般的右手,很困难地勉强屈起食指。
  一会儿之后,他缓缓说道:“原来人间还另有人物,想不到肉身也能成佛。”绽即唇角扯动一下,表示微笑:“只是这法子未免有些……”
  忽然住了嘴。
  菩萨不肯明说,易天行自然也不好追问。
  “待我回省城之后,我会去问师傅他老人家,他和佛祖在果园里到底说了些什么。”易天行知道分离的时刻即将到了,诚恳说着,意图让普贤菩萨有些安慰。
  普贤菩萨嘎声一笑道:“那老猴浑天而生,纵使大势至菩萨见着他,只怕也会头痛,真是有些期盼,看看大圣脱得樊笼,重入天界,那西天净土又会闹成什么模样,可还会依旧清净。”
  到此时,被迫幽居五百年的普贤菩萨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怨意。
  怨意一出,峰顶雪势骤然一大,寒气更甚,阴寒至极宛若鬼界冷渊。
  普贤菩萨微微闭目,叹道:“心生戾气,渐堕。”又摇摇头:“果然是该去了。”
  菩萨缓缓解开自己的白衣,露出里瘦弱的身子--枯瘦可怕的双手,扭曲如断木般的下体,再加了胸腹间那个狰狞可怕的大洞,再配上身上遍布的见骨伤痕,看上去确实十分恐怖。
  “放在旁边。”普贤菩萨用自己的枯手很不灵活地将自己的白衣叠整齐,轻轻抚了两下,然后递给易天行。
  易天行接过他的白衣,默然不语。
  普萨赤裸的身体在寒冷的积雪上盘腿坐着,满是缺损的身子与雪粒接触着,发着轻微的响声。
  雪没有一丝融化,似乎菩萨的身体比这雪更加寒冷。
  “易天行,谢谢。”
  普贤菩萨满含深意地看了易天行一眼,双手合什。
  枯瘦焦灼的双手合什在胸前,很是难看。
  但易天行却觉得这合什的双手像是冬日里的腊梅枝,迎风微颤,十分美丽,有一种蕴含着坚强的美丽。
  ……
  他咬咬牙,双膝跪在雪地里,对着菩萨磕了个头,喃喃道:“这是大罪业啊。”坐禅三味经疾去,体内的菩提子大发光明,骤然化为火轮,喷出无限天火。
  普贤菩萨满是伤痕的脸渐显安乐之色,那双枯唇微微翕动,轻声道:“不是大罪业,是大功德。”
  天火能融一应世间物,自易天行的双掌间疾奔而出,红极却无赤艳之媚,反自渐趋白炽,颜色融融纯正。
  两道极高温的炽白天火苗,如同两道火龙卷向普贤菩萨瘦弱变形的肉身。
  叶相僧轻声念经,低头不语。
  易天行闭眼,不忍目睹。
  火苗与菩萨的肉身一触,却没有丝毫焦灼的味道传出——天火的温度太高,骤然间将与火苗接触的肉身部分化为一道青烟。
  青烟之中,骤发光芒。
  光芒一片,令人心生安乐,易天行缓缓睁开双眼,只见雪峰之顶,笼着一层佛光。
  佛光之中,隐有菩萨宝像现出。
  普贤菩萨涣灭之际现出宝像,左莲右剑,身后白象跟随,缥缈虚影,似乎随时便会随风而去。
  菩萨宝像一脸庄严,柔唇微启,对着叶相僧说道:
  “那年你问我: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如何处之乎?”
  叶相坐于雪地之上,柔声道:“菩萨当时说道,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这是唐贞观年间,文殊菩萨与普贤菩萨化身寒山、拾得大师,在中台州相邻而居,此段对话,在人间流传甚广。
  普贤菩萨朗声大笑道:“度人易,度己难,我能忍能让能避能由能耐,却不能敬,如今过去数百年,却看不到他如何,你代我看下去。”
  话音落处,菩萨宝像无由而散。
  在这落英渐寒的雪峰顶上,在这冷酷的苍穹之下,化作无数光点,轻轻扬扬地洒向这片土地。
  空中峰顶一片寂寥。
  菩萨不在这个人间了。
  只留下易天行身旁那件叠的整整齐齐的白衣。
  易天行对着空旷的雪峰下叩了一个头。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
  于天上看见深渊,
  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
  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第三十四章 白象吼
  高峰之上,落雪仍疾,片刻间淹没了菩萨留在人间唯一的事物,那件白色的衣裳。
  易天行与叶相僧呆呆地望着雪谷黑石间,普贤菩萨散去的佛性化作万千光点,洒在谷间雪中,渐渐淡去,若淡至肉眼不能见,那便是真正的湮灭了,只待遥远后的某时某刻才重入某躯。
  忽然间,感觉到了一些问题,易天行和叶相僧霍然转头,双眼冷冷望向东南方向的天空。
  ……
  那处遥遥传来一股浑沌莫名的力量,一股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量。
  那股精神力量遥遥自远天而来,并不显得如何嚣张跋扈,但让易天行感到很不安。
  因为在他于六处山谷中飞升之时,曾在虚空之上感应到过这股力量,当时便曾让他隐隐恐惧。
  那道来自梅岭的力量。
  那股精神力来到了雪峰之上,似乎是受到了普贤菩萨残留佛性的召引,缓缓地铺洒在雪谷间,佛性残留的淡淡光点,被这股精神力量缓缓包融着,便要往东南方向移去。
  “操!”
  易天行终于明白了是什么事情,看来梅岭之上不知道住着何方神圣,竟然有能力将菩萨罗汉死后残留的佛性收拢过去——这五百年来,下凡的菩萨罗汉不知凡几,均被西方极乐净土那方以及道门打散真身,散去佛性。由此看来那梅岭上的人物不知道吸纳了多少,怪不得如此强大,能让自己也隐隐感觉恐惧。
  怪不得除了普贤和文殊之外,其他的下界罗汉现在都沓无所踪!
  想到普贤菩萨离去说的那话,看来他当时已经算出来是梅岭方向的问题,那他为什么不说?
  易天行皱眉想着,咪眼用心经观察着雪谷间的异象,发现那股精神力竟然也是极为纯正的佛宗法门,却多了一丝吞噬的属性,所以菩萨残留的佛性与它的性质并不冲突,反而有些亲近,缓缓被包融移动着。
  易天行不知道梅岭那上面的大人物是在想什么,为什么要把佛性收拢过去,虽然直到现在,他还不敢全然相信有世间人物能够集佛性为己所用,也不知道那人是敌是友——但他不敢冒这个险。
  毕竟现在世间的佛性应该是被那梅岭上的人物收集去了,而且再也没有重现人间。
  如果普贤菩萨也遭此结局?
  不敢想像。
  “助我。”
  易天行缓缓坐倒在雪地之中,默讼心经以宁神,双手如兰花展开,尾指微微翘起,接着轻屈食指,缓缓压上大拇指,用大拇指尖轻掐丑纹。
  然后顺序轻屈中指、无名指、小指,如兰花渐拢。
  上清雷诀中的云雷诀渐成。
  叶相僧坐在他的身后,轻宣佛号,一切诸外念勿近。
  雪峰之上,寒谷之间,大雪渐成粉雪,再缓缓化作满天冷雾,如同从地底生起的云一般,遮盖了整座山谷。
  易天行闭目静心,缓缓催动着自己新成的菩提心,细腻地感受着雪谷里那道从东南方向传来的精神力量。
  在这般用心的观察下,那道精神力量的万千异彩均现于他的眼前,只见一道黄色光芒覆于其间,虽柔润,却很坚定地包融着纯白色的佛性点点。
  黄光若土,缓缓流淌。
  易天行眉角微抖,查探着黄光流来的方向。
  忽然间,他双眼暴睁,双目中寒芒突涨,望着东南方向,口中喝道:
  “出来!”
  叶相僧恰到好处地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送了一道至纯至正的念力过去。
  得此一助,易天行双眼中的寒光更盛,辗转学自清静天长老的上清雷诀终于派上了用场,两道无形无色的光束从他的眼中疾射而出,直冲天穹。
  雪天顿时变色,一道深黑幽静的空洞出现在了天空之中。
  易天行的双眼沉静地望着那个黝黑的空间裂缝。
  裂缝里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株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是中国南方的植物,大树约摸有十数人围抱粗细,在离地面数十米处有一个极大的树洞,树洞大小将将能容下一个人。
  那树洞里盘膝坐着一个容貌枯杭的僧人,僧人颧骨突出,身材极瘦,双眼深凹,并未睁开。
  易天行在雪峰之上深吸一口寒风,运起上清雷法变神诀,便是当年在文殊院讲法堂中清静天三位长老用来对付自己的那招,柔声道:
  “人间疾苦,何时归去?”
  他猜忖那位老僧能有如此大神通,一定是天上的哪位人物,所以意欲用这句话乱其心神。
  乱神,然后趁势……拘神!
  枯瘦的老僧缓缓睁开深凹的双眼,目光清澈从那道空间裂缝里望了过来。
  直接望到万里之外的雪峰之顶。
  望向易天行的双眼之中。
  易天行微喜,菩提心微微轻摇,将自身修为提到顶处,便要强行拘那老僧精神过来!
  不料那老僧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轻声说了一句话:
  “人间疾苦,所以不去。”
  风停雪消斗法始。
  老僧双目与易天行的双目一触而不能再分,就像被奇异的力量粘住了一般。
  易天行一惊,想不到那老僧竟然强到可以逆转变神法门,反而要拘自己前往梅岭。
  两道极深沉的目光对冲着,代表着两人的精神力量正进行着艰险的较量,弱的那方自然便会被对方拖了过去。
  生死关头。
  老僧目光清澈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易天行颇感吃力,不由生起一丝悔意,心想先前贸然出手确实有些冒险,想到自己有可能会输,便不由想到了自己在人世间的亲朋好友,良师美眷,心神一旦松懈,又是一阵恍惚。
  恍惚之中,曾在文殊院里见过的异象又再次复现眼前,道道清溪,野花,夹竹桃,如今又多了高原残雪,经幡残布……直觉那老僧目光中有诸多自己穷尽一生,都无法摆脱的羁绊。
  狠咬舌尖,生痛之中,易天行醒了过来,知道自己的心志终究不及那位老僧坚定,信心稍去,却又是一障,身子晃了一晃,胸口一阵烦闷。
  好在叶相僧此时搭在他肩上的右手缓缓送过一道真元,护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菩提心,叶相僧虽未全然复醒,但天生佛息,却最能助人清心宁神。
  在他的帮助下,隔着一道空间裂缝比拼着精神力量的双方渐成僵局,相隔万里,亦不能分。
  ……
  纵使在叶相僧的帮助下,易天行也仍然只能与那老僧扯成平手,可见那位老僧的修为已经到了如何惊世骇俗的地步。
  易天行渐觉有些吃力,眉尖微蹙,下意识里想起了当年战胜清静天三长老的手段,便准备用三台七星斗法召朱雀前来,凭恃它的灵体贯通这道空间裂缝,去焚那梅岭上的老僧。
  只是稍一动念,他又黯然放弃——浑体通红的小朱雀已经变成小胖子易朱了,且不说他现在能不能飞过那道深渊裂缝,只是这种危险,便让易天行死也不肯唤他前来。
  便在此时,峰顶异象又起。
  积雪中渐渐响起一阵簌簌碎响,易天行和叶相此时全副精神全放在与梅岭老僧的对诀之中,全然顾不得身后。
  碎响之后,积雪渐渐被某样事物拱开,一个浑身莹白的蛇从雪里钻了出来。
  雪动的更厉害了,雪峰都似乎有些微微摇晃。
  那事物继续往雪地上钻出,慢慢显出了全部身形,原来是只浑身莹白,看着庄严莫名的大象!
  先前那蛇便是它的象鼻!
  白象从雪地里钻出之后,缓缓走到易叶二人身后,纵是缓缓的走,每一脚步仍然震摄着二人的心。
  轻轻摇晃着脑袋,甩脱硕大头颅上的积雪屑,白象忽然伸出长鼻曲而向天,张开巨口,一对尖锐如剑的洁白象牙向天空直刺,狂嗷了一声!
  “吼!……吼!”
  象吼一声,狂风大作,峰顶的冰雪都被这声吼带起,快速地在雪峰上激荡着。
  雪砾利风之中,一股庞大而精湛的精神力量向着天空那个空间缝隙里冲去!
  易天行与叶相僧被这一吼之威震地摔在雪地中,玩了招狗啃泥。
  精神力量蛮横而强悍地直接冲过那道黑黑的空间缝隙,刹那间来到千里之外的梅岭。
  只见梅岭上的那株大树猛然摇晃,树叶如雨堕下,树洞中的枯瘦老僧一声闷哼,左手单掌一什,勉强化解这突如其来的精神力。
  老僧隐隐感觉到这精神力量的属性并非凡间所有,却也来不及收手。
  他先前与易天行精神力量正在做着精密的绞杀,却忽然被这天界异兽精神力直冲,纵在万里之外,也是受伤不轻。
  枯瘦老僧身子又是一摇,终是不支放弃,本是蜡黄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只得缓缓收功闭目。
  ……
  天空中那个黑黑的破洞消失了,就像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易天行能感受到刚才那股精神力量的强大,知道那个老僧受伤极重,估计半月之内再无法有大的动作,菩萨留下的佛性应该能顺利消失在尘世中,不由微微笑容浮上面庞。
  正笑着,他忽然想到先前的异象,疑惑的转过身来,却赫然看着一个白色的庞然大物杵在自己眼前,不由骇了一大跳。
  “啊呀,妈咧!”
  叶相僧却没有那么惊慌,轻步走向前去,抚摩着那只白象的长鼻。
  白象轻轻甩着长鼻,轻轻绕着叶相僧的手腕玩耍,似乎十分亲热。
  易天行终于醒过神来,瞠目道:“这难道是普贤菩萨座下的那头白象?”
  叶相僧轻轻颌首。
  易天行疑惑道:“先前在密室里没有看见,菩萨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白象怎么又生了出来。”他忽然啊了一声,明白了是什么事情——原来这白象就是菩萨身上的那件白衣!——那件白衣先前被雪掩埋,直到此时才显出真身来。
  此时想起,先前菩萨离开这个人间前将白衣叠好交予易天行,果然有其深意,想来那时,菩萨便早知自己离去后,留下的佛性将会引来那梅岭老僧的觊觎,所以埋伏了这个后手。
  “菩萨果然算无遗策。”
  易天行面带惊佩地走上前去,仔细端详那只白象,只见它浑体莹白,贵气十足,唯独是在象鼻上染着些许殷红。
  想来是菩萨以大神通在拉什伦布寺为那些喇嘛“续舌”时流的血。
  “这位怎么办?”
  易天行看着白象庞大的身躯,轻声问着叶相僧。
  他倒是不反对把这只白象运回省城,虽然肯定挺麻烦,因为自己不知道怎么把它变回衣裳,不过……先前那一吼已经让易天行知道,这家伙的战力可真是可怕的狠,只怕恢复了全部修为的陈叫兽都不是它的对手——易天行美滋滋地想着,如果养这么一只宠物,那似乎真是帅的可以。
  但好象那只白象并没有追随他这位老大的兴趣。
  它只是轻轻蹭了蹭叶相僧,便缓缓向雪峰边缘走去。
  边缘处乃是悬崖。
  “小心!”易天行惊呼道,这高的悬崖,白象又没有练过自己的跳台本事,这摔下去可还得了?
  白象仿佛通人性,停住有些笨拙的脚步,回头看了易天行一眼,眼中略多了丝温暖。
  “让它去吧。”
  叶相僧双手合什,面上十分平静。
  庞大庄严的白象缓步走到雪峰悬崖边,然后一脚踏下。
  过了许久,雪峰下面传来一声巨响。
  叶相僧轻轻合什道:“灵兽有德。”
  白象选择跳崖殉主,另有深意,不过这与易天行无关了。
  易天行叹息道:“可惜了,留下来帮我打架该多好。”
  无赖的话是如此说着,他的眼眶却有些湿润。
  在雪峰之顶站了不过数秒钟的时间,易天行面色一静,牵住叶相僧微微冰凉的右手,闷哼一声,两道火流从他的脚下喷射而出,顿时融了山顶积雪,而他的人也被这反震之力,震的向天穹之上飞去。
  上天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修成菩提心之后,体内天火入外后隐隐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他稍一作念,脚底下喷出的赤金红流竟然渐渐变淡,消失在空中,但是那股炽热与威势犹存。
  他不知道这种变化有什么作用,他今天心情不是很好,没心思管这些有的没的。
  叶相僧这是第二次上天,被迎面而来的寒风吹的咪眼皱眉,瑟瑟发抖。
  易天行却来不及管他,只顾得拉着他的右手往日喀则方向飞去,好在他脑子里各式地图多,倒也不怕迷路。
  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所以脸色铁青,显得十分恐惧,在心中碎碎念着:
  “普贤菩萨先前离开之时散体,肯定惊动了西天净土,呆会儿大势至菩萨就要来了。”
  “大势至菩萨有多厉害?”
  “老子打不赢梅岭的瘦和尚,梅岭的瘦和尚打不赢普贤菩萨留下的白象,白象只是普贤菩萨的一件衣裳,而……普贤菩萨被大势至菩萨打成那种惨样!生生被逼着在西藏呆了五百年!”
  “自己与大势至之间的差距,大概比藏獒与京叭儿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很多。”
  ……
  高空之中,寒风扑面,易天行的心思更寒,飞行更速,二人的身影化为一道轻烟,极快速而决然地……逃离此地。
  回到日喀则城中,易天行接了蕾蕾姑娘与面色有些古怪的小易朱,四人高价租了一车,决定下午就开往拉萨。
  之所以不飞,一是怕引人注意,二是若大势至菩萨来了,自己在天上飞也逃不了,不如干脆装成凡人。
  所以易天行赌了一铺,他缓缓将自己的火元送入蕾蕾体内,再自她的眉心散发出来,再缓缓包裹住叶相僧的身体。
  果然,那层淡淡离火被邹蕾蕾的清静之体过滤后,变得再无伤害之力,只是覆盖着叶相僧的身体,易天行用心经细细查看,确认应该不会被人感应到他的异常,这才放了心。
  叶相僧静静地任它折腾,不言不语,还微有欠意。
  大势至菩萨不见得会对易天行如何,毕竟不是谁都想得罪老猴,老猴被囚于归元寺是佛祖的旨意,与西天净土无关。
  但对于结下如海般深怨恨的佛祖身旁两胁侍,想来大势至菩萨不会轻易放过。
  第一目标的普贤菩萨第一肉身已毁,接下来,大势至自然要亲自对付转世后的文殊——叶相僧了。
  所以易天行的首要任务,便是确保叶相僧能安全回到省城归元寺中。
  归元寺有老猴镇寺,有天袈裟内压魔猴,外御强人,正是保命第一妙所。
  忙碌完后,这“一家四口”上了汽车,便往城外开去。
  城外一处忽然很热闹,汽车被人群挡在了外面。
  易天行皱眉道:“出什么事儿了?”
  司机是藏胞,他下去问了两句,回来之后神情有些异常,无比虔诚却又有些惊恐说道:“扎什伦布寺里的上师还有几位喇嘛都西渡极乐了。”
  ……
  易天行与叶相僧对视一眼,无比震撼,心情沉重起来。
  此为殉佛,也是为了保住秘密,更准确地说,这是为了让自己没有机会泄露易天行与叶相僧曾经进过密室,曾经与普贤菩萨交谈过。
  一切的一切,只是建立在一种可能上,大势至菩萨可能会通过他们而知道普贤菩萨解体的真相,知道那个秘密已经被其他的人知道了。
  就为了这种可能,所以那位九世噶玛仁波切,还有那些世代供奉菩萨的喇嘛仆役们,选择了最保险的那种方法。
  死亡。
  纵是大威能菩萨,也无法从冥间找到已经消失的记忆。
  只是那些人刚刚恢复说话的能力,却毅然选择了自杀,不知道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决心。
  ……
  汽车缓缓开动,易叶二人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唉,真不知道上师是如何想的,这是罪业啊。”藏胞司机不知道为什么汽车里的气氛有些怪异,随口说道。
  不论是佛教的何宗何派,都认为自杀是罪。
  “不,这是舍身。”易天行淡淡说道。
  叶相僧合什,轻轻念着往生净土咒。
  “南元阿弥多波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
  易天行冷笑一声道:“无量寿佛的净土,他们倒不见得欢喜去,不要念了。”
  叶相僧摇摇头不理他,仍然在不停超渡着。
  易天行与他坐在后排,邹蕾蕾抱着易朱坐在副驾驶座上,她一直沉默着。
  易朱忽然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难受说道:“娘,我很难过。”
  邹蕾蕾轻声安慰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易朱摇摇头,他与易天行一样,与生病无缘,他指着自己的心窝处,细声细气道:“这里空空的,又酸酸的。”
  “那叫做伤心。”
  “什么叫伤心?”
  “就是你喜欢的人离开你时候的感受。”
  “嗯,就是这种……我感觉好象有个兄弟正在离开我。”
  易朱扭头望向南边满是积雪的山脉。
  汽车路过拐过某处山路,路旁一丘经幡,幡上五彩布条迎风飞舞。

  第三十五章 明月照人间
  汽车离开日喀则,向拉萨开去,天色已经渐渐暗了,隐见高原一角有银月如勾。
  在日喀则南方山脉那无穷无尽的雪岭中,有着人间最高的几座山峰,连绵自地面崛起,都超过了八千米,十分骇人。
  普贤菩萨圆满之地,便在其中的马卡鲁峰上。
  月色肃杀,伴随着一阵空气的纹动,一个身影忽然由天而落,震荡着落在了雪原之上。
  落下的地方,正好是在马卡鲁一峰与二峰间的雪谷中。
  那人落于雪谷之中,身旁异象相随,只见谷内积雪渐动,如潮水堆积涌起,直到雪峰之腰,身畔空气中又隐有雷震之声传来,又有佛吼之怒响起,间闻击打之声变。
  此为六动。
  菩萨每移一步,大千世界六动不安。
  两个非凡的力量在雪谷中相遇了。
  山谷里骤然响起一阵极凄厉的象吼,如风雷卷云,久而不绝,又有无数夹杂着恐怖气息对冲的声音传出。
  似乎里面正在进行着某种非人间意义的搏杀!
  冰雪倒飞上天,地面黑洞骤生,威猛无俦的气息在雪谷内绞杀着,冲撞着!
  两个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默然而绝决的进行着神通的互搏,幸好此间乃是人间僻谷,才没有人发现这种只在神话里见过的搏斗。
  象吼再起,磅礴的精神力量充斥天地。
  那人无语,只是默然地与灵兽争斗。
  连绵五座八千米以上的高峰,似乎都被这可怕的厮杀惊动了,有如五个惊恐看着神人厮杀的可怜藏族小女生,看见两位天神的搏斗,不安地颤抖着身子,满山的万年积雪簌簌而下,
  ……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响起一声宝象怒嚎!
  雪谷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雪谷的出口,已经被刚才那次战斗震下来的积雪封住了,厚达数百米的雪层,足够埋葬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类。
  雪层微微一动,一位喇嘛模样的人,缓缓地从雪中“走”了出来。
  抬步,收步,面前厚雪无火自化,纵然万年积雪压身,但他仍然是这样轻轻松松地走了出来。
  那位喇嘛一身袍子,头上是一层浅浅的黑发,鼻尖颇高,面部曲线柔润,双眼瞳子泛着纯纯淡蓝,看上去美丽异常,不似凡人。
  他随意往前踏了一步,山谷间又是一阵轻摇,积雪又开始隆起扭曲。
  只到踏出七步,这位大神通才学会了收敛自己的力量,学会了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便是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他的每一步仍然隐有龙虎之象,庄严肃杀,令人不敢直视,正如《大日经》中关于他的记载那样。
  “如世国王大臣,威势自在,名为大势。”
  “以智慧光普照一切,令离三涂,得无上力。”
  是故号此菩萨名大势至!
  ……
  大势至菩萨化身的喇嘛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只是略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
  肉身的胸膛上赫然现着两个白色的骨根!
  他缓缓伸出双手,轻轻按在这两截骨根上,然后轻轻向外提出,骨根从他的胸腑间往外拔出,露出里面带血的肉洞,那两截骨根也渐渐现出全部的模样来。
  原来是两枝洁白如莹玉,杀锋如天兵的象牙!
  将象牙拿到身前细细端详,他轻声自言自语道:“你躲了五百年,为什么终于肯销去记忆了?”环顾雪谷四周,闭目感受着此间的淡淡佛息,微笑浮上他的面庞:“如此解脱,也是乐事。”
  说话间他忽然咳嗽了两声,唇角震出血丝来。
  “只是,这是为什么呢?”
  雪谷内除了普贤残留的佛息,再无一物,白象先前也去了。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洁白光滑的象牙,淡淡道:“五百年我都找不到你,临去之时,还不忘留下你的灵兽埋伏,让我伤上一伤,普贤,你的执着令我敬佩。”
  大势至菩萨代表智性行门,一应事由只按道理分析,决然施行,不施多余情感,他想不出,普贤菩萨为什么甘愿受了五百年重伤之苦而不死,却忽然于今日放手归去。
  这个问题,令他有些困惑。
  如果他此时去到峰顶,说不定可以感受到叶相与易天行的气息。
  但白象刻意堕崖,在雪谷中等他,普贤菩萨遗留的佛性也在雪谷中,所以他认为这事情就是发生在雪谷中。
  大势至菩萨至威至势,但在人间传说里,却是一个有些认死理的可爱可怖人物。
  如果白象不在此地,或许他还会想着是谁带走了灵兽,从而循着这条线索追查到省城。
  但灵兽先前死于他的手下。
  所以,一切线索,就断在这个万年无人迹的雪谷中。
  一切真相,似乎都埋在了这数百米厚的积雪里。
  其后的数天,世间多出了一位名为世芝,不属各派的苦行喇嘛,开始在藏原之上行走。
  世芝喇嘛拜访各处大庙,想要找到普贤离去的原因。他首先去了扎什伦布寺,因为当天曾经在西天净土中感觉到了某位大德的佛息上冲,不料今天来到寺中,发现原先的上师喇嘛们都已经不在这个人间了。
  当初之所以没有亲至,是因为对人间的班禅喇嘛保持必要的尊重,今日发现异状,世芝喇嘛自然明白普贤菩当初一定是躲在这里。他轻轻走到经院后的小草地,对着那处密室曾经存在的地方轻轻一什,然后离去,并未打开。
  他又去了甘丹寺,寻找那些格鲁派的信徒,前些日子,他曾经通过某种手法传递给这些信徒一些消息,让他们去看看拉什伦布寺里究竟有什么,既然如今的拉什伦布寺里找不到什么了,所以想看看格鲁派的信徒有什么收获没有。
  但是那些喇嘛们不知为何,竟齐齐奔赶藏边穷寒之地传道去了。
  世芝喇嘛微微一笑,紧了紧自己的腰带,也往西南方走去。
  渴饮天湖水,饥食雪中英,路上遇见穷困人便伸把手,遇见虔诚人便讲遍经,帮着小孩拣拣牛粪,闲时看看天,瞥瞥云。
  没多久,牧民间便开始流传起他的事迹,传说他是一位苦修的大德。
  路过某些城镇的时候,常常有牧民们跪于面前,奉上财富,要为他修寺。
  世芝喇嘛面无表情离开。
  就这样,不知道走了多少天,有一日在羊羊卓雍措,世芝喇嘛在湖边遇见了正在为牧民祈福的扎西喇嘛。
  扎西喇嘛就是甘丹寺的那位上师,曾经去扎什伦布寺想接宗喀巴大师回甘丹寺供奉。当时的他用心有些险恶,但一旦感应到了文殊菩萨真身,信仰复坚,领着佛谕,便赶紧往牧区来了,本是堕了贪嗔之道的人间修行者,如今却成了救苦救难的苦行僧。
  如此算是造化,对于他日后的修行不知有多大好处。
  扎西喇嘛虽然这些天一直在苦荒之地传道,但也从牧民口中知道世芝喇嘛这些日子里的大名,今时的他已经磨去了些骄蛮之气,显得随和随性,于是二人分别见礼。
  “扎西喇嘛,宗喀巴大师可曾真的在甘丹寺中?”
  世芝喇嘛合什一礼,问的十分礼貌,却是开门见山。
  扎西喇嘛一愣,不知道面前这位是谁,怎么知道黄教中至为隐秘之事?心中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说,虽然广传佛迹是大善之事,但扎西喇嘛毕竟以往是油滑之人,所以多想了一想。
  世芝喇嘛只是一味诚恳请教。
  诚恳地态度,最能让人放松心神,扎西喇嘛沉声道:“宗喀巴大师未在扎什伦布寺中。”
  “莫非天启有误。”
  “不!”扎西喇嘛激动辩解道:“我们去了班禅驻锡地,真遇见宗喀巴大师,并得授精义。”
  世芝喇嘛一愣,旋即微微一笑,明白了很多事情,叹道:“原来是这样。”接着说道:“扎西喇嘛为何不在甘丹寺,却来了牧区。”
  扎西喇嘛微笑道:“祖师有谕,令格鲁弟子为牧民解难。”
  世芝喇嘛合什赞道:“阿弥陀佛,真慈悲也。”
  扎西喇嘛正觉得面前这位同门说话有些古怪,忽然间世芝嘛喇右手轻轻一招,两枝洁白如玉的象牙出现在了手上。
  世芝喇嘛微笑望着他:“既然以慈悲度人,这法器你有资格保管。”
  扎西喇嘛隐隐察觉到这两枝象牙上透出来的至贵气息,不由颤抖着手臂接过。
  “好好按宗喀巴大师的旨意行事。”世芝喇嘛轻声道,后一句话更加轻:“师徒倒转,我来成就一椿缘份。”
  话语落处,他的人影倏然消失不见。
  扎西喇嘛这才知道自己遇见了一位大人物,赶紧在湖边草上跪下,对着空中虔诚磕头。
  世芝喇嘛又回到了那片雪谷中。
  他上次只是查探了雪谷,却没有想到峰顶,得了扎西喇嘛无心透露的信息,他下意识里,抬头望了望高耸入云的山峰,然后轻轻抬起右脚,踩在空中。
  他踩在空气中,却没有踏空,而是踩着宛如不见的台阶,就这样在空气里一阶一阶地走了上去!
  走而不飞,是为尊敬。
  上了峰顶,他轻轻转头,感受了一下四周的气息,深吸一口气,面色平静叹道。
  “原来文殊果然来了,噫……”
  忽然间,喜色涌上他的面庞,欢喜发于内。
  “竟然还有童子的气息。”
  他缓缓坐倒在雪地之中,双手合什,轻宣佛号。
  雪谷里的淡淡佛息已经湮灭,却在他的大神通下复又现出白色光芒。
  大势至菩萨端坐峰顶,看着四周的佛息,感受着佛息里的无上坚忍那熟悉的味道,感受着那仅有的一丝丝戾气,不由一时失神,缓缓祷道:
  “五百年来多少事,一应业火燎我身,归去吧。”
  风雪骤大,戾气化寒冰由天而降。
  大势至菩萨纹丝不动,轻声念道:“你若再生,我便再杀,此等罪孽,我欢喜承担。只是普贤……你幽居五百年,善行传承事,此等忍耐,此等用心,实乃三界最美事物……佛亦动容。”
  天空骤然放晴,淡淡的阳光洒在雪山黑石之上,耀成一幅黑白的山水画。与山峰靠的极近的碧天染着鲜美的颜色,就像一只如椽巨笔,在这黑白山水画上方随意涂满大片瓷蓝。
  倾城般美丽。
  大势至菩萨在藏原上寻找真相的时候,易天行也在归元寺里寻找真相。
  后园里的青石板时常被这两师徒打坏、震坏、磕头坏。此时已经不知道是换的第多少批,崭新崭新的,将那茅舍的古旧衬的愈发明显。
  易天行咪着眼睛,在茅舍前,小湖边来回走着,似乎心里在想着什么极为难之事。
  终于他开口问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是善财童子的?”
  他第一句问的不是佛祖在果园里说过什么话,因为在这小子看来,佛祖远没有自己重要。
  老祖宗的声音从茅舍里嗡嗡响起。
  “很久了吧,自从菩萨把你从天上扔下来就知道了。”
  “哟。”易天行眉头一耸,阴阳怪气说道:“你这师傅待徒儿倒也算是实诚。”
  话语间很是讥讽,因为他自认对老猴一片赤心,不料却被他瞒了这久,不免很是恼火。
  老祖宗嘿嘿笑了两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靠,你这铜脸皮居然也会不好意思?”易天行愤愤然道:“咋就没听说过像你这么可恶的师傅?”
  老祖宗脸上有些挂不住,准备发飚。
  易天行却是把他的脾气摸了一个准,知道他快忍不住了,话语轻轻一转道:“这次去西藏见着普贤菩萨了,他说我不是老牛的儿子,这事儿你得给我一个准,总不能说活了二十年,连自己爹妈是谁都弄不明白,做人也太失败了。”
  老祖宗正准备发飚的情绪被这句话一扰,险些没憋死,只得闷声吼道:“没爹没妈算什么,俺不是一样没爹没妈!”
  易天行噗哧一笑道:“可是那老牛不是你传说中的结拜兄弟?”
  “扯蛋,就是吃了几回酒,碍不过小雀儿的面子,勉强认了一下。”老祖宗骂咧咧道:“不过你别信普贤那老和尚的。”
  似乎在回忆什么,老祖宗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道:“叶相应该是还没睡醒,普贤一定是在蒙你,你那一世倒确实是老牛养的干儿子。”
  “啊?”易天行觉得自己快变成弱智的蓝猫三千问,口齿不清说道:“老牛真是我爹?”
  他觉得有些奇怪,皱眉道:“为什么普贤菩萨会骗我?”见着普贤菩萨之后,他是万万不肯相信菩萨会骗自己的,相较而言,在老猴师傅与菩萨之间,自己似乎更倾向于相信菩萨的说法。
  老祖宗冷笑道:“信不信由你,佛道两家争你又不是第一次。”
  易天行耸耸肩:“佛道两家争师傅你当打手,这我是知道的,道门给你的待遇太差,所以你叛变投佛嘛……但,我可没你的神通,所以还是不大相信。”
  “以后就知道了。”
  “所有不明白的事情,都推到以后,以后能不能再找一个比较聪明一点的借口?”
  “如果不推到以后,就以你这泼赖性子,愚蠢脑子,现在能想明白不?”
  ……
  “师傅,有正经事儿问你,说不定可以找到救你出去的法子。”
  “说。”
  “听普贤菩萨说,你下界之后,佛祖也就不见,应该是缘于你们在须弥山果园里的一次对话,你还记得对话的内容吗?”
  “扯臊,俺家天天去须弥山找罗汉喝酒,哪记得清楚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可是佛祖耶,和他老人家说话,可是难得的尊荣,难道师傅也记不住?”
  “佛祖如何?横横,俺老孙和他说话,那是给他面子。”
  见着这老猴还在回顾光荣历史,全不顾大局,易天行怒了,骂道:“再不想起来,我就带着蕾蕾和鸟儿子移民挪威,闷不死你!”
  茅舍里安静了许久,老祖宗受了威胁,慢慢回忆道:
  “须弥山的果园虽然没有王母的桃园种的好,但胜在果子种类多,所以我那天端着一壶儿酒,就去果园里拣果子吃,正巧碰着佛祖正在一棵果树下发呆。”
  “虽然那厮将俺关了五百年,但怎么说名义上他也是俺师祖啊,所以俺假意请他吃酒吃果子……本来以为他不会贪这些口舌之欲,不料佛祖也接过来吃了,浪费了俺不少仙酒咧。”
  老猴忆苦思甜起了劲儿,一味感叹着,有些偏题。
  易天行赶紧帮他转回来:“然后他说了什么?”
  茅舍里的声音有些古怪:“佛祖先前一直没说话,只是啃果子吃酒,后来他忽然问俺:‘悟空啊,这果子吃完了,果核怎么办呢?’”
  “俺就说,扔了呗。”
  “佛祖又说,果核扔到土里,又会长成果树,果树又结果子,那又如何?”
  “又结果子,就吃呗!俺心想这胖家伙是不是患了失心疯,尽问些胡话。”
  “不料他接着又问:吃了之后,这果核又怎么办呢?”
  易天行这时也听傻了眼,全然不知佛祖与老猴这段对话是啥意思。
  当年在须弥山果园里与佛祖对话的老猴更烦,心想吃个果子也吃出麻烦来了,把心一横,嚷嚷道:“捏碎俅!”两个指头轻轻一捏,把一个被啃的光溜干净的果核,捏碎在了空中。
  ……
  “完了?”易天行问道。
  “完了。”老祖宗傻乎乎地回答道。
  易天行哀叹一声,坐在了青石板上,这对话听了等于没听,尽是废话,可能哲学家还能从中整出点儿啥来,自己这种现实主义者还是算了吧,他忽然灵机一动,问道:“那天佛祖吃的什么果子?”
  老祖宗的声音从茅舍里传了出来,似乎在偷笑:“嘻嘻……俺给他的是酸野果儿,最难吃的那种。”
  “你就笑吧你。”易天行爬起来往前殿走去,逗老猴道:“据我分析,之所以你被打下凡间五百年,就是因为你自己吃鲜果,让佛祖吃酸果,把他给得罪了。”
  后园里一片安静。
  半晌后,老祖宗恚怒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厮怎生的如此小气!”
  ……
  在后园通往前殿的石拱门处,易天行忽然回头道:“师傅,你收我为徒弟,一定是观音大士说我可以把你救出来吧?”
  茅舍里静了静,老猴缓缓说道:“最初自然是这样。”
  易天行摇摇头,开颜笑道:“算了,这种事情怪你也没什么意思。”
  “不好意思。”老猴难得表达了一下歉意。
  “没事儿,虽然你的动机十分的不纯粹。”
  易天行很喜爱这个师傅,虽然知道师傅用古老太爷诱自己入局,肯定是出于脱身的考虑,而没有想过自己——但这几年的相处,那种疼爱的感觉是假不得了,所以他挥挥手,表现着自己的大度。
  “想当年,俺曾经把你烧的满地乱爬,这事儿就算扯平了。”
  回到小书店,易朱正在补旅游时落下的书法,蕾蕾正在准备上学时的东西,叶相僧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易天行微微皱眉:“叶相不应该离归元寺太远。”
  在飞机上他把这次旅行中的故事挑重要的,给蕾蕾讲了一遍,当然,关于自己前世是善财童子的事情暂时没说,那家伙,这种身世似乎对于浪漫的爱情故事没啥帮助。
  蕾蕾听他说起叶相,幽幽叹道:“由他去吧,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他去了哪里?”
  “松堂临终关怀医院。”
  易天行双手轻轻合什,想了想道:“也是,该来的劫数终归要来,还不如抓紧时间做些善事。”
  蕾蕾收拾好了,拉着他的手走到了天井里。
  天井里的那棵树生的极好,已经有些翠绿的小叶子倔犟的从枯枝丫里钻了出来。
  二人在树旁围着的石栏上坐下。
  天上的明月照拂着他们的身体。
  “我很后悔去一趟西藏。”易天行静静道:“如果不去,普贤菩萨不见得会离开这个人间,不去,关于佛祖那档子事儿始终离我很遥远,我并不用操心,更不用像现在一样,时刻担心着那个大势至什么时候来。”
  “你去了,所以普贤菩萨将那事情讲与你听,他才能安心离开,这是功德。佛祖的事情终归是要赖在你头上的,至于大势至菩萨,只要你留在省城里面,自然有师傅帮忙。”
  “这些事情是挺烦,不过……”邹蕾蕾调皮地吐吐了舌头:“谁叫我的意中人天生是个盖世英雄呢?”
  易天行脸有些红,嘿嘿一笑道:“我可不会踩着七色云彩来娶你。”
  “噢。”蕾蕾表现的毫不在意。
  易天行把她搂进怀里,狠狠地啜了一口:“我会踩着七色自行车来娶你。”
  邹蕾蕾半倚在他怀里,挣起身来,指着天上讶道:“看,有人在往月亮上飞。”
  易天行瞥了一眼,夜空之中缺月如意,一片孤寂,哪有人影,嘻嘻笑道:“不准打岔,来,再香一个。”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赞叹道:“我若是金童,你应该就是玉女,天生一对。”
  蕾蕾羞红了脸,嗔道:“别肉麻。”
  易天行一愣,心想自己只是阐述可能的事实,怎么变成肉麻了?
  ……
  月下有二人,形影相依偎。高树之上,月光之中,有一个肉眼根本无法看到的人影正缓缓向月亮上飘去,每移一分,月光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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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WQ_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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