浆糊一样的油茶面
由【废话多多】
又是一年中秋至,每逢佳节倍思亲。父亲离我而去,已十载有余,人在海外,无以为祭,唯码此文,权慰我心。
北京小吃中有四大茶:茶汤、面茶、杏仁茶、油茶。其中油茶最为平民化,简单易做,用料随意。甜咸均可,老少皆喜。吃时先用温水调匀,然后将滚开的热水冲到碗里,一边冲一边轻轻地用勺子搅匀。大冷天早上喝一碗,肚子里一天都是暖洋洋的。
童年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刚冲好了一碗油茶,突然听到了楼梯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当时我家所住的单元一共有六户人家,唯独我老爸是久经斗争的老运动员。文化大革命斗争的高潮时起时落,一开时是好人斗坏人。后来好人斗累了,于是勒令坏人斗坏人。再后来坏人斗来斗去没什么新鲜劲儿了,于是好人和好人互相斗了起来。奇怪的是,无论谁斗谁,我老爸总是挨斗的人。好人斗坏人就不用说了,老爸是坏人。坏人斗坏人,老爸是挨坏人斗的坏人。好人斗好人的时候按说没老爸的事儿了,结果他是陪着好人挨斗的坏人。风水轮流转,就是转不到我家。
文革后清理三种人的时候才知道,老爸经常挨斗的原因之一,是科里的支书一直想当主任。其实当时的主任绝对要听支书的话,一没权,二没钱,还要管一大堆事儿,整个一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只是街上的人一听到主任,总觉得老爸医术过人,于是支书心理有点不平衡。问题是当时即使是芝麻官,都是终身职。据当年支书的朋友们揭发,支书与他们喝酒时吐了真言:不把老废话打死,我永远当不上主任。幸好人算算不过天算,在老废话仅仅被打断两根肋骨的时候,医院里出现了新生事物“无产阶级的护士当医生,资产阶级的医生扫茅坑”。支书是无产阶级培养出来的医生,顺理成章地兼职主任,老爸塞翁失马地拣了一条命。
听到人声噪杂,我马上放下勺子,耸起肩膀,屏住呼吸等待着。果然不出所料,脚步声在我家门口停下,然后是雷霆万钧的砸门声,我跳起来把门打开,冲进了一群抄家的人。那时我家谁爱抄谁来抄,有的有证明,有的没证明,其实有没有证明根本没关系,总不能因为没有证明就不让人家抄吧。红卫兵,工宣队,老爸科里的革命群众,老妈科里的革命群众,医院里的革命群众,你方抄罢我登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其实我家根本没什么抄头。我老爸老妈,不过是靠工薪过日子的两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不穷也不富。而且在破四旧时,老妈领着我们已经自己把自己的家抄了一遍。父母大学的毕业证,几代同堂的老照片,统统烧掉,然后把纸灰从厕所冲下去。老爸的旧西服,老妈的绸旗袍,统统剪开,然后塞到箱子底下收起来。我和姐姐跟着,偷偷摸摸的颇有些地下工作的意思,又刺激又新鲜。却不知老爸老妈忧心忡忡,不知何日别人要来抄自己的家。
人们抄来抄去抄不出什么反革命证据,于是八仙过海各取所需。红卫兵小将们玩心重,老爸的集邮册,姐姐的花糖纸,都成了资产阶级的精神奢侈品。工人师傅们比较实惠,居委会发的棉花票,家里存的工业卷,抄家之后也不翼而飞。革命群众们最聪明,到底是知识分子,知道打蛇打七寸,于是老爸老妈的医学期刊,读书笔记,外文书籍,一概作为抄家的战利品。实在太沉懒得搬,便放到一个箱子里,裁两条白纸,交叉着贴在箱子正面,然后盖上革命委员会的血红大印,箱子放到屋子中间,家里人出出进进都要绕着走。
那天抄家结束时,老爸科里的一位叔叔让我找胶水。从前这位叔叔经常和蔼可亲地哄着我玩,那天却绷着脸不断地催。只是家里翻的乱七八糟,胶水一时找不到。叔叔一转眼看到了那碗油茶,大声呵斥我有浆糊不拿过去,成心与革命群众做对,真是老鼠生儿打地洞。我嗫嗫嚅嚅地解释碗里不是浆糊,没等说完,叔叔伸出三个沾满灰尘的指头,狠狠地舀了一坨油茶抹在封条上。
但油茶真的不是浆糊。我学了生化之后才明白其中道理:炒面时淀粉碳化,再加热也无法糊精化,所以不粘。叔叔用油茶贴的封条,过了几天开始剥落。老妈只好自己打浆糊重贴,大概是纸上有了油茶垫底,即使用浆糊,也是屡贴屡落。最后老妈没办法,战战兢兢地到革委会请示,值班的人问明白箱子里的东西后,宽宏大量地一挥手:这点小事也值得问,回去把封条揭了就完了。老妈长出一口气,结束了与封条的浆糊战。只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见了油茶,眼前总要浮现出叔叔那三根沾满灰尘的手指,马上食欲全消。
时间,是治疗创伤的良药,去年在北京,与朋友们聊天聊到深夜,大家都喊肚子饿。主人起身到厨房鼓捣鼓捣,端出了几碗冲好的油茶。闻到芝麻的隐隐香气,看到朋友们的盈盈笑脸,童年的惊恐灰飞烟散。回美后,循记忆重制油茶。一日友人来访,忙不迭的冲来献宝。黑漆板凳闻香而至,看到碗里的油茶,却皱起眉头,说是和他中学手工课上打的浆糊一样。
唉,怎么又是浆糊!
附:油茶的做法《北京小吃:油茶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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