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希的菜园
南希的菜园
木愉
南希已经走了好多年了,不过,每天我开车路过她家后院,还是会忍不住扭头看看她家的后院,仿佛她瘦小的身躯还镶嵌在她精致的菜园。每次的一瞥都是失望的,那些曾经繁茂的丝瓜架和葡萄架如今都已经空空荡荡,后院栅栏外的那几株香椿也不再郁郁葱葱,就像沙漠中失去生命力的枯树。
移民美国的中国人中,很多都有种菜的癖好,不过大多就是在后院开辟一小块巴掌大的地,种点辣椒和西红柿,规模不大,品种更不多,种植方式也简单,比人类几千年前的刀耕火种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南希的菜园却别有洞天。
南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来到了美国,先后开过几家餐馆,赚得盆满钵满。终于有一天,她厌嫌了餐馆里的油烟和忙碌,就决定马放南山,把餐馆卖了,转投房地产,当上了定期收租的地主,过起了悠然见南山的日子。她独居,消费并不多;富裕,不用开源节流。种菜与其说出于经济原因,还不如说是为了精神愉悦。
她家后院俯瞰栅栏外一条街道,我上班总是走那条路,每次路过,都免不了要侧头遥望一下她家后院。从春末到深秋,她家后院的瓜果棚上先是一片翠绿,硕大的叶子层层叠叠,看不透后面的风景。渐渐地,有丝瓜黄瓜慢慢长出,并当空吊着,煞是诱人。到了深秋,叶子都枯萎了,才发现色泽变得金黄而壮硕的丝瓜密集挂着。这个时候,我明白南希种丝瓜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观赏,就如种花一样。
车开得慢的时候,目光就可以在南希的菜园里扫视浏览,看到更多的局部。在园子里,居然有几个低矮而整齐的塑料棚,虽然比不得屏幕上那些专业的蔬菜塑料棚巨大,其精致并不输分毫。园子种到这个境界,就可以叫四季青了。
我家虽然和南希家不属于同一个社区,却也相邻,而且不远。有次和妻子饭后散步,就走到了她家门前。禁不住在她家房前左右留步一览。
原来,南希的前院也有一小块一小块四四方方的菜地,或者种大葱,或者种蒜苗,都长得青翠欲滴。还有两颗桃树,都长到一人高了。
原来以为南希的菜园里出产的这些菜蔬如此肥大光鲜,一定是化肥使然。这个成见都来自以往的知识和网上的流传。
当我们走进南希的菜园的时候,颇为惊叹了好一阵。后院里分割成很多块,分别种着菠菜、白菜、莴笋、芥兰等等风采各异的蔬菜。都长得繁茂诱人。南希让我们随处走动参观,走着走着,我们又发现了菜园的妙处。
有年夏天大旱,各家的草坪都是一片枯黄,当年种下的小树几乎死去一半。我家门前新种的三棵树,本来枝叶繁茂,不料夏天还没有过出去,叶子就如到了秋天一样,纷纷掉了。急得我天天都从水管里接了水,给每棵干渴的树定量喂一桶。
但是,南希家的菜园依旧碧绿。原来她的菜园里有构思巧妙的水利设施。
在她的菜园低洼处,有一个五米见方的小池塘。下雨的时候,屋檐的水就顺着管道一路奔到池塘里来,蓄积在这里。水如果过多了,就自动溢出,往园外低处流去。菜蔬所需要的水都来自这个精巧的小池塘。小池塘不仅是水利设施,也是一处风景,里面躺着优雅的睡莲和在其间游弋的金鱼。
我问南希,肥料哪里来?她笑道,都是沤的有机肥。跟池塘相对的另外一处角落,是一排塑料桶,里面都是正在发酵的肥料,肥料都来自做饭做菜的边角余料。
南希的菜园不仅出产着丰盛的各色蔬菜,而且这些蔬菜都是绿色产品,而且种植方式和设施也是环保主义和因地制宜的。
告别的时候,走到了前院,看到两株已然茁壮的桃树,就随口请教她,咋栽培出来的。南希笑眯眯答道:“说那是超市买来的水蜜桃,吃了后,随便把核丢到地下,就生长出来的。”我们听了,都啧啧称奇。人说妙手著文章,南希则是妙手种菜又种树,种得前院后院满目葱茏。
满园的蔬菜,南希当然是消费不完的,所以,朋友们就会隔三差五获得她的馈赠。我们住得离她近,就应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老话。经常是刚刚接到她的电话,三分钟以后,还带着泥土芳香的蔬菜就送上了门。不用说,那天的晚餐就会格外美味和开胃。
南希身体并不好,早年得了一种怪病,让她身体逐渐变得佝偻。跟她认识之后,她就以这样的身体形象留在我们的交往记忆里。其实,她年轻的时候,是个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美女。多年前,她就读于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朝气蓬勃,直上青云。罗马尼亚总统来访,到她的校园来参观,她跟同学们还把一个精彩的舞蹈节目呈现给客人们。那个节目留下了剧照,剧照里的她是如此的光彩照人、如此的灿烂夺目。
身体羸弱,当然就不能在她心爱的菜园里长久劳作。在她的菜园里,会时常见到一个劳作的男人。她笑着,解释道:“我其实主要是指点指点,出点idea,干活主要还得靠帮工,帮工是我儿子从他公司里派来的。”她儿子在康奈尔大学拿到了营养学的学位,在实验室里干了一些年,就想自己创业,南希不仅不阻挠,反而慷慨提供了启动资金。她儿子就开办了一家主营节日物品的公司,生意日益红火,开始是夫妻店,后来逐渐做大,招募了十数名员工。
每次看到菜园里劳作的帮工,都在埋头状态,虽然看不到面容,却可以判断每次看到的帮工大约是同一个人。直到南希走后,在追思会上,才证实了我的判断。
几年前,南希经常胃疼,经诊断后被定为胃癌,并立马做了手术。菜园的主人因患病而休养生息,但菜园却依旧活力四射,因为帮工的身影并没有从菜园里消失。手术后,南希一度恢复良好,但不久后,身体状况却每况愈下,连行走都有了困难,必须借助拐棍,才能勉强出行。再后来,连拐棍也力有不逮,轮椅成了她行走的不二选择。坏消息接踵而至,南希住进了医院,没有在病床上支持多久,就告别了人世,告别了她钟爱的菜园。
追思会是南希的朋友们在那个帮工的主持下进行的。南希走后,朋友间开始传说帮工是南希的情人,但我却将信将疑。直到南希的儿子走上庄重的追思会台前,当着众人的面,回忆起母亲的恩重如山,又说会永远怀念她,还说乔治也会永远怀念她。这时候,帮工的名份才得到了证实。帮工就是乔治,乔治走上了台前,我这才第一次看到乔治的面容。他跟南希年龄相近,将近七旬,据说是来自中国的访问学者。乔治的牙齿已经脱落大半,只有两颗门牙还顽强地留守着,不过,这并不妨碍乔治清晰动情地描述南希最后的时光。看着他张合的嘴唇,南希和他最后相依相守的画面如此感人至深地呈现在眼前。他没有吐出一个爱字,但他跟南希的爱情却如此缠绵悱恻。又有谁能怀疑他跟南希真挚和深厚的爱呢?南希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前夫。当年,南希到美国来,是为了团圆;后来,他学成后到了南洋高就,就如一只风筝飘落到太平洋遥远的那一端。南希不提前夫,像是刻意的漠视。南希也从来没有披露过她跟乔治的这段恋情,却如同珍藏一件深爱的宝贝,见证她人生中最后一段快乐、幸福和平和的篇章。
我仍然经常开车从南希家后院经过,仍然忍不住会扭头看一眼她的菜园。朦胧中,似乎看到乔治在埋头劳作,南希背着双手,伫立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