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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地里的承诺

坟地里的承诺

博客
 (一)
考上了县高中的时候,爷爷病倒在床,并有尿血症状。廊坊地区医院诊断是前列腺炎,医生给开的药是每天吃土霉素,外加每两天注射一针仙鹤草以止血。那时村里还没有合作医疗,这些药物都是自己出钱。土霉素是每片3.5分钱,医生建议每天吃三次每次三片,而他为了省钱,就每次二片。六片也要两毛一分钱,加上仙鹤草针剂,医药费的开支就很大。那时候农民一天的劳值只是8分钱,需要四个劳动力的工钱不吃不喝才能够爷爷买药的。我妈的心脏病也很严重,但她还是每天出工挣工分。全家都坚持让我把高中读完,不论多么困难,也要坚持下去。
 
谁也没想到,高中校长是个天天琢磨钱的主,想搞点政绩,比如购买学生的体育器材与乐器,上面要不到钱,他竟然来了个收学费的招数。当班主任通知大家每个学生需要交一块七毛五分钱的学费时,我立刻头发大。这可是第一次交学费。打从读小学,都是只交书本费,怎么突然间要交学费?我们高中的老师都是吃商品粮的,都是国家统一发工资,学校的经费是县教育局发下来的,都有定额。其它高中都不要学生交学费,凭什么我们高中要交学费?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跟家里要钱。我不能挣工分,还要交学费,这如何是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急得我在校园北面的马路边上乱走,低头思考如何能搞到这额外的一块七毛五分钱。帮的一声,脑袋嗡嗡响,我头撞在了电线杆上。一边用手摸前额看看是否有血,一边查看电线杆上面有没有血迹。虽然后来前额出了个包,可当时真的没流血。电线杆上的一张白纸吸引了我。那时候还没有广告一说,基本上这类小布告都是寻物的,比如丢了什么。大的纸张布告都是司法判决布告,某某某现行反革命犯死刑,捕前系某某某公社人。可这张纸上写的则不同,是县城的一个生产队收购青草的“广告”,那时候城里人管这类东西叫“海报”,农村人就说是“布告”。
 
那时候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收购青草,但都是收购本村的孩子们打的青草,给的都是工分。我也就没在意,反正我也不能到人家生产队拿工分。再说了,工分决算都是年底,远水解不了近渴。
 
走了几步,突然想,这个布告太离谱了点,因为这不是生产队所在地,县中学地处县城的东边,这里来读广告的只能是学生。莫非是给现金?想到此便走回去看。“广告”是人工写成,字体也不咋样,但上面的确写的是“鲜草,每百斤一毛钱。”我当即跑到那个生产队,气喘吁吁地问饲养员老大爷,早上带露水的草行不行,要不要减去水分。他说,早上带露水的草最好了,不减水分,有多少斤就是多少斤。
 
这下行了,我有打草卖钱交学费的途径了。每天早上能打50斤草的话,到晚秋还有一个半月,学费就可以搞定了。
 
我得先跟校办公室讲一下,我这学费得晚交一段时间。便在放学前到校长办公室。那时候学校的领导都在一个办公室办公,我琢磨着这事是由后勤科长负责,他也在校长办公室办公。刚到校长办公室门前,一位老师刚好从里边出来。
 
“润涛,你找谁啊?”
 
“我,我,我有点私事。跟学习无关。”
 
“来,我跟你说一件事。”
 
老师把我拉开,我猜测校长办公室里边在开会或者有大事我不能进入,便想我这事不急,明天再说也行。哪知道,老师告诉我的是,考虑到我家经济状况,学校免除了我的学费。我问有几个学生免除学费了,老师说只有我一个。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谈过我家的经济状况,老师怎么知道的?想必有同学告诉了校方。我也不知道该感谢谁。以后再打听吧,反正学费的事已经解决了,自然该高兴。可考虑到只有我一人不交学费,那些比我困难的人呢?虽然我也无法知道谁最困难,可我知道即使有困难也没有人会讲出来,因为不交学费会让别人瞧不起。
 
在我冥思苦想的时刻,突然间,老师说了一句:“这事你就别琢磨了,小事一桩。”
 
一听这话,我立刻明白了,不是学校免除了我的学费,而是她帮我交了。她不是我的班主任,只是我的老师,特别喜欢我而已。
 
在那共贫穷的毛泽东时代,一块七毛五分钱对老师来说也不是一个小的数目,国家给他们发粮票,自己要用工资去买馒头窝头。两毛钱一斤馒头,一毛四一斤窝头。细粮粗粮三七开。菜肉等要单独买。算起来,一块七毛五分钱也够老师活几天呢。活着,对我来说是头等大事,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对她来说应该是排在第二位,仅次于对阶级斗争新动向的观测,因为大部分老师出身都有问题,成分比较高,加上知识分子本身就是臭老九。
 
我什么也没说,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打草卖钱,尽快还给老师帮我垫付的学费。
 

(二)
那时的县城也分吃商品粮与农村户口。不吃商品粮的也跟乡下人一样,靠种植县城外面的农田过活,也有车马牲口,也需要草料。可县城附近的地都开垦的很好,没有长野草的荒地。这是为何他们要把广告贴到县高中门口的原因。我便在星期天到县城四周查看哪里有野草,尤其是坟地,最好是乱葬岗子,都是些娶不上媳妇或者嫁不出去的精神病患者死后不能入祖坟地而埋在了指定的荒地。这些被称为孤坟野鬼的地方,很少有人光顾。不怕鬼的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口头上很多,实际上很少。
 
转悠了很久,一无所获,碰到了一位老头,他与我四目相对了一阵子,看不出我是在找啥。我便打听哪里有乱葬岗子。他告诉我,往前走不远处穿过玉米地就看到了棉花地,便可看到到处都是坟头的乱葬岗子。显然他认为我是在找我亲戚的坟地。按照他的指点,我很快就找到了,因为那里的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杂草丛生,鲜有人的足迹。我喜出望外,因为这里离买草的生产队所在地也就是二里路,我可以背着草筐去打草,然后把草背到那里去卖钱。
 
事实上,别说乱葬岗子坟地里边了,就是附近的棉花地里的野草也比其它地方多得多。打草的都是不上工的孩子,而且多数是休学在家的女孩子,在农村,女孩休学的比男孩多。孩子们害怕死人,打草时不敢接近坟地,便造成了离坟地越近,野草越多的梯度现象。
 
到家后就跟姐姐说,学校要求学生打草交给学校,那时候叫“兼学别样”,姐姐是理解的。我计算了一下,大约需要三周的时间。考虑到我背草的能力有限,姐姐就为我担心。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最怕干两个活,一个是用筐子背东西,一个是拔麦子。其它的农活我不发憷。姐姐早已参加了生产队挣工分的劳动,也就无法帮助我。但她能早起给我做早饭,这样,带露水的草比较重。她问我何时吃早饭,何时离家。我告诉她,早饭就不用了,我吃用暖瓶里的热水泡凉窝头即可,因为天亮之前到达草地,有好几里路呢。
 
第二天,大公鸡叫第一遍时她就起来给我熬粥了,而我是在大公鸡叫第二遍时起来的,此时粥已经熬好了。她便回去睡回笼觉。我匆匆喝完两碗粥,姐姐给我窝心里塞好咸菜的两个窝头。平时我只带一个窝头,因为口粮不够吃,我带两个,别人就得少吃。考虑到背草可是体力活,一个窝头是熬不到下午放学的,姐姐便给了我两个窝头。口粮不够,以后再说,过一天是一天。我把装有两个窝头的带饭用的布袋放入书包,把书包和镰刀放入背筐,顶着黎明前的黑暗大步流星地朝西而去。
 
在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刻到了乱葬岗子,开始蹲下来割草。
 
带着露珠的野草有一股特有的芳香,尤其是从割断的地方流出的汁液,有鲜牛奶的味道,使那没有污染的新鲜空气里散发出来的清晨的气息更加浓烈。眼前那些葬在这里的孤魂野鬼,享受着这般没有饥饿没有恐惧只有自由的天堂生活,算是上苍提供的奢侈。活着的人,只有我,能在清晨也享受到这种惬意。想到此,对未来的恐惧感便荡然无存了。死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更能在早日享受风花雪月漂泊在身边的美景。
 
活着的人,有谁来这里与我分享这等好事?
 
割了一阵子草,站起来,擦擦脸上的汗珠,便极目远眺。天已经大亮,东方的朝霞似一抹彩虹,窥视着早起的人们;眼前的棉花叶子也被映上了一层红色的盛装,煞是漂亮。突然间看到一个人影在玉米地与棉花地交接的地方晃动着。我立刻弯下腰,担心这是人家生产队看青的,不许外村人来这里打草。等了一阵子,按理讲他应该到我眼前了才对,可没有动静,便稍微抬头观望。由于太阳即将出来了,可见度增加了很多,发现那是个女孩,也在往我这里遥望。我知道,那里没有坟头,而且闹鬼的话应该是在晚上,而非大白天。可清早一个女孩到这里干什么来呢?如果是来上坟的,那一定是被棒打鸳鸯而自杀的男人死后埋在了这里,精神失常了的她才会只身一人跑到这里给他上坟。
 
那她为何不过来呢?显然她看到了我,怀疑是碰到了鬼,就不敢过来上坟了?
 
管她呢!打草重要。我便开始猫腰继续割草。
 
又是一阵子快速割草,一头的汗珠,酸酸的,流进眼里格外疼痛,便站立起来,撩起上衣擦眼睛。出于好奇,也就转身朝地头的方向看去。发现她离我很近很近,也就是五十米远的地方。她也在割草。原来我不是孤独一人,便琢磨出这样的哲理:幸福的高处未必有同伴与之享受而倍感高处不胜寒,而艰难困苦的地方,一定有同行者。
 
她一边割草一边盯着我,显然她不到坟头里边草多的地方不仅仅是害怕坟头,也害怕我这个活人。我便轻声跟她打招呼:“这里边的草多多了,到这边来打草多好呢?”
 
她立刻起身,把镰刀用力握在手中,随时可以跟我拼命的架势和两条腿随时可以逃跑的姿势令我很尴尬。把人家姑娘吓成这样,罪过啊罪过。
 
看着我擦汗并不盯着她看,慢慢放松了警惕,开始与我交流:“你是哪村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为何跑到这里打草?你能背这么多草走到家?”
 
“我不是你们村的,所以你不认识我。我是县高中学生,打草是为了卖钱交学费。”
 
“骗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上学不要交学费?我从小学读到初中毕业从来都没交过一分钱学费!县高中也不会收学费的。”
 
“你还真说对了。我也是从来都没交过学费,这是第一次。而且考高中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们需要交学费的!这新校长是工宣队的队长,工人出身,可他竟然是个财迷!要学生交学费,而且好笑的是不交两块,也不是一块,而是一块七毛五。一块五也是个账啊,怎么是一块七毛五?这他妈的不是敲竹杠吗?敲竹杠要个整数,很快大家也就忘了,可这一块七毛五分钱的事谁能忘啊。冒傻气没极限。可大家不会因为一块七毛五分钱就缀学吧!”
 
“你割了这么多草,你是天不亮就来了?你不怕鬼?就因为一块七毛五分钱?你父母就不给你学费?再说了,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草的?”
 
她的嘴巴似乎是个机关枪,一下子就把脑子里的很多疑问喷了出来。
 
“你真聪明!我是天亮前到的没错,因为我必须把草背去卖掉然后去上学,时间太紧。我爷爷和我妈妈都得了病,需要花钱买药。如果我告诉家里需要交学费,他们就不吃药也会给我交学费。我怎么说得出口?所以,我就琢磨怎么找到挣钱的机会。我是打听一位老头哪里有乱葬岗子,他以为我是找亲戚的坟地上坟,便告诉了我这里。”
 
“那么说,你一天即使打100斤草,也需要18天呢。你这骨瘦如柴的样子,能背100斤草走二里地?”
 
“我是农村出身,什么活都干的,别看我骨瘦如柴,劲头还是有的。这叫人不可貌相。金刚钻小,可能钻瓷器;匏瓜芦个儿大,空心的。”
 
通过我的解释,她对我的恐惧感有点减小,我便趁机告诉她,我去那边割草。这样,她就可以进入坟地割草了。当我走开离她一百米远的地方,她蹑手蹑脚地走入了两个坟头中间。看来她还是有点害怕坟头。
 
我不老是回头看她,这让她对我的害怕多少会减少一些。待我觉得时间到了,我必须装筐了,便抬头跟她说:“我该走了,不能耽误上学。”便开始把一堆堆的草抱到一起开始装筐。待我把草都装入筐后,用绳子拴好,才发现一百斤只多不少。能不能背到二里地的地方,最关键的是能否起得来。但见她也把草装筐了,发现她的手是那么麻利。用的时间比我少三倍,可也打草七八十斤了。
 
“哇!你也太能干了!这么短的时间就割了这么多的草。佩服啊。”
 
“干这种活当然女孩要比男孩快啊。这是窍门活。”
 
“行行出状元?割草也有窍门?第一次听说。”
 
“你自己起不来的!100斤只多不少,还是我帮你抽一下吧!”
 
“让我自己试试看。”我便用力起身。把背筐压在身上,我果真站立不起来。她立刻跑到我身后,用力帮我一把,我便站立了起来。但见她非常轻松地把背筐背起。我们就朝着南边走去。
 
在那禁欲主义的火红的年代,男女同学之间是不说话的。跟她近距离聊天,她的脸上时而泛红,时而恐惧得苍白,我不敢盯着她看。可美丽的面容是不需要盯着看便可察觉的。尤其是她那发育了的身段,再胖一斤就有点浪费粮食的感觉,再瘦一斤看上去就显示不出社会主义优越性的样子。而且立体感很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惹火。肥大的上衣被背筐勒紧后显示出来的线条,对我这个快满17周岁的青春期小伙子来说,有摧毁神经的巨大魔力。只是在我俩都背上草筐往回走的时候,我俩才聊个没完没了,聊天中便可以互相对视了。
 
到了棉花地的地头,便是玉米地了。穿过很短的玉米地,她便告诉我说:“我往东南走,你往正南走。”我点头跟她告别。她问我明天是否还来。我说一定的,要18天才能攒够学费。她说那她明天也来,可能比今天还早点。她在玉米地与棉花地交接的地方,如果我有事不来了,她就在那里打草。如果我来,就一起在坟地打草。我点头认同后便一步步沿着人行道羊肠小路走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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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润涛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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