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首杂感
好像在我的一生中,除了不懂事的童年和读书求知的青年时期,总是像2016年这样,被周围不断膨胀的沮丧、怨恨、疯狂、任性、偏执的负能量挤压着,而整个社会应有的乐观、善良、宽容、理性、公正的正能量则日渐缩水。
被炫耀的都是小精明、小聪明,猴精猴精的,终究还是猴。
爱忽悠者心中最没底。人人似乎都精于算计,却又心中无数。没人知道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在为明天的光明添柴加油,还是为未来的灾难挖坑带路。整个世界越来越陷于各种可能并存因而也越来越难以捉摸的沼泽。到处危机四伏,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各种诡异味道。
多少年来,人们不断叩问苍穹大地:这个世界会变好吗?乐观的答案往往过于理想化,让人欲信不能;悲观的倒理由充足,叫人欲哭无泪。想要的、不想要的都摆在面前,能够确定的仍旧只有三千年前已经揭示的不确定性。
不管大千世界如何发展,凡尘俗世的生老病死依然继续。
去年,朋友圈中的新生孙辈只有一个,而病倒的,且不算一般的病,单单几乎要命的病,就缠上了两人,都是脑梗,虽抢救及时,至今仍腿脚不便,反应迟钝,说话费劲。一个太拼,整天埋头书案,一出手就是几万字;另一个平日比较注意,终究没有幸免。他们都比我年轻。去世的更多了,北京的一个朋友说,一年里去了四次殡仪馆,都是同龄人。听了他的话,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真切地感觉触摸到了死神的衣襟。
去世的人中,最让我感觉惋惜的是一位从插队时相识,交往四十年的朋友。她不是成就很大,年轻时普通得让人说不出什么来,然而大器晚成,在学问、智识、才情均攀到相当高的层级,正要成果井喷时,潜藏于体内的各种疾病相继爆发,最糟糕的是脑垂体瘤压迫视神经,失明了。几十年的努力奋斗似乎就是要残酷地捉弄她,让她功亏一篑,在看到希望的原野时坠入绝望的深渊。一个没有光明,没有色彩的深渊。当她已经调整心态,开始平和地接受命运安排时,一次普通感冒,引发多器官衰竭,终于不治。她比我小一岁。
今年,元旦刚过,就传来一位比我高四个年级的中学学姐的死讯。我不知道这是噩耗,还是幸事,是要肃立默哀,还是鼓盆而歌。假若了解她的身世,就可能会产生跟我相同的复杂纠结的心情。
她的一生是中国社会特有的悲喜剧,犹如过山车般起落揪心。当年她是校园名人,人送外号“企鹅”。这既是她略矮微胖体态的写照,更是素日里喜端矜持高傲少女架子的暗讽。取外号的人绝对没有想到,其中还包含着其它含义:摇摆蹒跚、跌跌撞撞的步履,挣扎在严酷恶劣的冰雪环境。当她昂首挺胸在校园里独来独往时,也绝对不会想到人生反复无常,荆棘丛生,痛苦多得令人麻木,欢乐少得刚扬起嘴角便碰落了泪水。她从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大概父母相信富养女的道理(和我的同窗她的弟弟比较),在全国大讲艰苦朴素学雷锋的氛围中,她一个中学生特立独行居然戴着手表,令人侧目。她本来有一个不错的家庭,父亲是中层外交官,在印尼反华浪潮中,带头捍卫国家尊严,成为时代英雄,被誉为“红色外交家”。归国时,受到以周总理为首的大批中央领导的高规格迎接,风光无限。“企鹅”也因此在校园里更加受人注目,可以想见,如果没有文革,一年后,高中毕业,她很可能被保送出国留学,或进入国内一流大学。
历史上很少有像文革那样翻云覆雨变幻多端的政治局面了,红色外交家的称号不是免死牌,纸糊的华盖遮不住夜来风雨骤,在中国政坛上,其父资历太浅,经验太少,还有些头脑发昏,经住了辱而不惊,却扛不住宠而不晕,既被别人利用,也去利用别人,混战中触动了政坛大忌和最高统帅的底线,红了两年多,便一落千丈,成了阶下囚。专制社会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按照这个逻辑,一人失宠,鸡犬入地狱,顺理成章。企鹅的命运可想而知。插队、招工、上学、返城、结婚,各种人生节点,都逃不脱其父的阴影,都会把她的前途用政治雾霾笼罩得无法透视,一片灰暗。她有过不咸不淡的婚姻,分手了;有过聊胜于无的工作,下岗了。她是三无人员:无单位、无退休金、无医疗保险。她和缺少任何保障的农民工没有两样,甚至不如,因为她已经不年轻,没有农民工的体力了。
好在中国人有个传统,同情农民工的不多,同情小姐落难的不少。经同学朋友撮合,她嫁给了一位比她父亲年纪还大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丧偶老将军。她不是仰慕科学大师的翁小姐,也不是心机深重的邓女士,当她在环谷园漫步,从书本中抬头仰望鹫峰,做着少女的白马王子梦时,再浪漫得不着边际,都不会出现一位耄耋老人的身影。任何一位思维正常的少女都不会。抗日战争中的女知青,被组织介绍给老红军时,犹自哭得稀里哗啦。要说这是喜极而泣,肯定是自欺欺人。那会儿,年龄不过相差七八岁,至多十几岁,这不是主要障碍,老红军大多粗豪没有文化,小知识分子和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很难琴瑟和鸣。企鹅和老将军之间三十七年的岁差,在偏僻农村或美国某些族群已经是爷孙的隔辈关系。代沟、文化习惯差异,企鹅怎么想?她有资格想吗?现代人常说,有爱,年龄不是问题。他们有爱吗?同学中,质疑者有,嘲讽者有,理解者也有。
我想,老将军大概怀着拯救苦难的慈悲心念,不管这属于绿林好汉侠肝义胆的本能,还是老军人习惯拔刀相助的品质,欣然收下了企鹅,给予企鹅一个遮风避雨、衣食无忧的庇护所。何况企鹅并不难看,端庄有教养,做个驻外大使夫人决不会丢人。
对于没有多少选择权的企鹅来说,这可能是她于绝处逢生的一条最轻松、最可靠的路了。爱对她是可望不可及的奢侈品,跟老将军在一起,她就像红领巾仰望革命前辈。那就讲点实在的,像普通俗女子一样就为了穿衣吃饭吧。当然,谁都知道,这也是需要用无微不至的照顾来补偿的。企鹅陪着小心,在子女戒备挑剔的审视中,全身心投入,无保留地奉献。老将军被伺候得相当满意,十年后以103岁高龄含笑离去,临走还不忘呼唤企鹅的名字。家人也很感激,并未因老人不在而怠慢。不知企鹅是否全然卸去了寄人篱下的压迫感?
一年多后,耗尽了自己的企鹅适时地走了,时间恰到好处。我为学姐庆幸,死得其所,死得其时。冥冥中,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蛮横;上帝创造她,就是为了不断剥夺她:梦想、幸福、尊严、健康,乃至生命。
在将军家人送给企鹅的花圈上,写着“XXX女士”,客气得透着欧范,客气得仁至义尽,客气得保持距离,客气得滴水不漏,客气得一塌糊涂。“女士”,这就是十年辛苦换来的在将军府中的身分定位。
在企鹅的追悼会上,几百人挤爆了只能容纳几十人的告别厅。我不知道这么多人是冲着谁去的,各自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想说,企鹅的一生平凡卑微如蝼蚁,没有什么光彩。如果探讨她生命的价值,大概就在于,告诉世人,从上个世纪中期以来,一些中国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遭受了太多本不应由他们经受的苦难,肩负了太多本不应由他们承载的重压。历史玩弄了他们,政治践踏了他们,“还一笑而过”。
企鹅学姐,到了南极后,褪尽人世强加给你的一切,不用改头换面,只需脱胎换骨,就是标准的传说中自由自在吉祥欢乐的南极仙婆。我焚香敬祈。
天命靡常,新的一年里,不晓得又会发生多少出人意料的事情。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