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十七
二叔习惯在走动中思考问题,因此他在客厅一边来回踱步,一边回忆:你奶奶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大概是八0年彻底平反后,几十年压在她精神上的大山终于移开了。她四处奔走会见老战友,与大家一起分享这一喜讯。精神一舒畅,她积极响应老邓的倡议,主动离休。当时还有记者采访了她,把她在解放前的革命事迹写成文章登在杂志上。老根据地的现任领导据此找到她,邀请她和早年的领导们重返故地。我看她兴奋得睡不着觉,不放心,便陪着去了。好家伙,老区人真是热情、实在,车子还没进入县境,县领导就已守候路边迎接,一路警车鸣笛开道,俨然是国家元首的待遇。住进了县城最豪华的宾馆,每个人一个套房;摆开了极丰盛的海鲜宴席,鲍鱼海参鱼翅,什么贵上什么。你奶奶首先坐立不安了,她要求住到条件差的招待所去,而且一饭一菜一汤足矣。同去的人有的埋怨她不通人情,辜负了老区人民的好意,有的说当年我们为了老百姓不惜流血牺牲,现在享受一点并不过分。你奶奶不高兴就和人争起来,说这都是民脂民膏,我们不是国民党,就是国民党的孙博野也没有这样搞过。弄得县里干部很为难。幸亏以前的房东大娘找到宾馆,你奶奶乘机搬走,住到房东家。晚上来了一屋子乡亲,说了哭,哭了笑。那场面连我也禁不住鼻酸。大娘要杀鸡宰鸭,你奶奶坚决不让,结果熬的绿豆粥,烤的白薯,你奶奶连声赞好吃。第二天,县里安排的游湖、钓鱼等活动,你奶奶统统不参加,一头扎进老乡家串门问候。过了几天,县里开座谈会,才亮出邀请他们的真实目的:让他们用手中的权力或关系搞一批化工原料。这下同去的几个人都“顾左右而言它”,个个装傻。你奶奶开始也认为这些原料是国家紧俏物资,不能走后门。后来架不住人家一通哭穷,想到去过的老乡家,很多确实还挺困难,就咬牙答应了。回来后,她说,这是我第一次走后门,也是最后一次。不是为了老区人民,我一次也不做。为了他们,受处分也干。她要我陪着拿礼物,走东家,串西家,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批来了十几吨。县上为了感谢,送来万元回扣。你奶奶一见,勃然大怒,指着人家的鼻子痛斥了一顿,吓得人家再也不敢来了。你说,你奶奶是不是太不通人情?整个社会就这风气,你要洁身自好,难免被人视为异类,哪儿都不接受你。所以,你奶奶晚年活得孤单寂寞,理解她的人不多。
姑姑塞给我一个橘子:吃,吃呀。现在的水果都没味,不如我们小时候吃的,那叫甜,那叫香,那叫好吃!又是问你奶奶,你这孩子快魔障啦!你奶奶的晚年按说应该是愉快的,你想,以前的历史问题全都澄清了,提高了级别待遇,这是她一辈子最好的时光,但是我觉得她并不快活,总像有什么心事,经常独自闷坐。特别是“六四”以后,她说的话更少了。以前我们回家讲些社会传闻,她老不爱听,一概斥为谣言,是有人故意丑化党。“六四”后,她再听就不吭气了。当然问题不是出在“六四”,但是以此为转折。那年五月,学生们在广场开始绝食,救护车警笛声响彻北京城,北京市民们坐不住了,纷纷走上街头。咱们这儿的学生也在省委门口静坐绝食,你奶奶心疼那些孩子,看电视老流泪,还问我怎么会弄成这样,说要去广场劝劝他们,看看能为他们做点什么。我拦着不让去,怕她年纪大累着。可一个不留神,她还是去了。走到半路,遇到一群人在议论,那会儿的人嘛,什么不敢说,尤其是在那样一种气氛下。你奶奶本来是同情学生的,可一听到有人责怪甚至辱骂共产党,她忍不住了,上去和人激烈辩论起来。我发现她不在家,就和你姑父去找。远远听见在一片嘘声、叫骂、起哄中你奶奶高声讲着党的光荣历史。当时心急没顾上多想,事后才觉得你奶奶真有点特立独行的味道。那会儿她像极了舌战群众的孤胆英雄,面对里三层外三层充满激愤的人群,她毫无畏惧,慷慨激昂,神色中有一种自然天成的庄严威势。那会儿像她这样敢于在街头逆潮流而动的人,全中国大概也找不出几个。人群里有个声音叫道,她是铁杆反动派。我冲上去说,她住过日本人的监狱,身上至今还有钉子钉过的伤疤;她住过军统的监狱,受过酷刑;文革中她又住过六年监狱,你们说她是哪家的反动派?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纷纷用各种复杂的眼光看着高昂花白头颅的老太太。那眼光说不上是尊敬、同情、怜悯或者嘲弄。人群中一个声音悄悄说,糊涂虫,这老太太至少是个糊涂虫,在哪儿都不招人待见。马上有人说,怎么说话呐,这老太太活得不容易!咱们别挤兑人家,有本事你也蹲几年监狱试试。人们自动让出一条道,我和你姑父搀着你奶奶走出来。你姑父说,好悬呐,要不是看你年纪大,又是老太太,说不定就有人打你,那种情况下,一人动手,立刻会引发一窝蜂混乱。你奶奶说,该说话不去说,还是共产党员吗?咳,真拿她没辙。以后几天,我们整天盯在家里,不让她再出去。她可不高兴了,急得成天说党脱离了群众,群众误解了党,如果无人出面化解做工作,不满会越来越严重,她要上书中央。部队进北京城后,她先是震惊,说没想到党和群众的关系竟然对立到如此程度,和国民党差不多了。接着她从电视上看到坦克黑黝黝的炮口直指居民楼房,这下彻底沉默了。“六四”后,市委组织退休干部学习,有一些老干部质疑动用部队镇压学生是否正确。市委书记说,你们糊涂哇,学生是什么目的?是要我们下台。你们和党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荣辱与共。要想清楚,党垮台了,你们的房子、退休金、干部医疗也就没有了。于是认识统一了,一致支持戒严,谴责动乱。学习结束,你奶奶回家饭不吃,电视不看,满面通红,蜷坐在沙发上。我问她怎么啦,她摇着头光说,自私,自私。可耻,可耻!第二天就因为脑血栓住院了。
说起住院,故事可多啦。你奶奶本来最烦住院,一是不喜欢医生在身上又按又摸,没病也能看出病来;二是不想让组织为她花钱,添麻烦。国家还有困难,老百姓还不富裕,咱能心安理得躺在这儿吗?平常有病,顶多吃点药,在家休息,实在不行才被我们硬逼着去医院。若是医院说没有空床位,别人肯定不高兴,甚至大吵起来;你奶奶却立刻喜形于色,如释重负,像孩子似的看着我们说,回家,回家,这下你们没话说了吧。住院时,她是厅局级待遇,两人一间病房。如果另一个也是离休老人,她们会相处得比较融洽,特别是聊起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更加投机。假若是现职干部就不一样了,首先来探视的人很多,有时像赶集似的一拨一拨接连不断,同室的人根本无法休息;其次双方的经历、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共同语言少。有一次摊上一位局长,一开始她就问起你奶奶的职务,老太太说是教师。嘿,她立刻露出不屑的神情,趾高气扬起来。动不动便说我们干部如何如何,你们怎样怎样,明显划出了界限。一有人来看她,她就请你奶奶出去,以免妨碍谈工作。你二叔不高兴,说要谈工作出去谈,这儿是病人休息的地方。你奶奶心里也不痛快,几次要求出院,都被医院以病情还在发展,尚有危险为由劝阻了。那时雷明是中顾委委员,在北京开完会后,有一天他专程绕道在秘书陪同下拄着手杖颤巍巍来看你奶奶。局长大人从旁观察,神色大变。雷明走后,她一改常态,巴结起你奶奶了。你奶奶不解为何前倨后恭,她说在电视上见过雷明,没想到貌不惊人的老太太居然认识大官,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抱歉抱歉。见你奶奶没什么反应,她便讲起充分利用人际关系资源的学问,说你们这些参加革命早的人,很多不懂这点,光知道自己闷头傻干,结果怎样,像你还不只是个教书的。我参加革命比你晚十几年,可现在该有的都有了。我要是有你那资历,起码当上副省长了。她绕着弯子说应该发挥雷明的余热,让你儿子去他的省做生意,顺便把我的孩子也带上。你奶奶鄙视这种人,根本不接她的茬儿。她脸皮厚,一点儿也不难为情。又从侧面进攻,问你奶奶的住房、用车等,用夸张的表情说,哎哟,我还没听过像你这种资历住房条件这么差的。然后得意地说她有三处房子,每处都有一百多平米。家里各种现代设备无所不有,不是人送的,就是以极低的价钱从关系人手里买来的。你奶奶知道她是在刺激贪欲,企图拉你奶奶下水,更烦她了。当晚说什么也不住了,非得回家。不久,听说那位局长又高升了一级。你奶奶气得直拍桌子,说现在是怎么了,党内竟有这种无耻之人,稍有原则的人都会不屑与之为伍,可组织居然再次提拔。究竟是她欺骗了组织,还是组织真的相信这种人?如果党是由这路货组成,我们算干什么的?这件事你奶奶一直耿耿于怀,前几年跟我说过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