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俄的神呐!
中国民间有自然神崇拜的习俗,所以陕北自元代起出现了一个“神木”县。木既称神,大概雨露湖河的滋润就不是维持生命的必需了。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县境内的湖河名字有点难听:窟野河、红碱淖、秃尾河。
年轻时,我曾经沿着秃尾河徒步旅行,一路上人烟树木稀少的荒凉景象很容易让人想起火星。那时我可以理解折家人(佘太君娘家的原型)生长在此(紧邻的府谷县)故而彪悍,却不能想象杨家将们是如何坚守这里。
景致无甚可观,四个字足以写尽:穷乡僻壤。但是这里的人给我留下了美好印象。
有一天,刚擦黑,我被饥渴疲乏交迫,几乎迈不动步子。正担心晚上要饿着肚子露宿荒原,忽然嗅到一股柴草燃烧的味道。迎风追去,在一道土梁背后发现一个有点隐蔽的小村子。我找到村长,他的态度与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截然不同,既没有因为我是城里人而过分热情做作,又让人能感觉到足够的温度,也没有因为我不是政府官员只是普通教师而有丝毫厌烦敷衍,一举一动,处处透着诚恳随性,就像招呼常来常往的亲戚。来,上炕吃饭!全家老小五六口已经人人端着一碗“钱钱饭(压扁的黑豆和小米混合的稀饭)”,就着一碟酸菜,吃了一半。他叫婆姨给我单炒一盘鸡蛋。我说不用麻烦,赶上啥吃啥。他说你不要管,都是自家东西,碰巧有。我们这儿牲口跑长途都要喂鸡蛋,跑起来就是欢。你们城里人吃不惯钱钱饭,吃点鸡蛋,赶路有劲。走了一天,能有口吃的,有个地儿睡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再受到特殊待遇,真有点做梦的感觉。不过看到两个小孩子(油灯如豆的窑洞里,也没分清是男是女)不错珠地盯着鸡蛋,无论如何吃不下去独食。几番推让,我把鸡蛋分成三份,和增添了欢乐的孩子们一起结束了不同寻常的晚餐。餐后闲聊,主人对生活既无不满抱怨,也无对未来的憧憬。若说他们麻木肯定不公平,顺乎命运,不强求,不沮丧,比较贴近事实。第二天临别时,我留下双份饭钱,再三致谢。他坦然接受,那表情不卑不亢,十分自然,毫无虚套。大概他觉得来的都是客,留宿提供饭食是他应有的待客接友责任,而我多交饭钱也是主宾朋友互助的传统,即使不交钱估计他也没意见,尽管随意,咋样都行,几顿农家饭不算啥,一切都是民间不成文的古老规矩。这应该就是传说中让人舒服安逸的古朴。
走过一个村子,惊喜地见到公路,几个当地人蹲在路旁等长途公车。他们告诉我很快会来,而且正是我去的方向。几天来走在千百年的荒原上几乎忘了现代文明还有汽车,闻言立刻感觉半步也不想走了。车按时来到,严重超载,幸亏下了几个人,否则一个都挤不进去。我是最后一个上去,司机使劲推了几次,才勉强关上车门。开动后,我努力试图从无法挪动半分的状态中伸手去扶蹭歪的眼镜,好不容易把手抬到半人高时,司机猛然刹车,全车人自然前倾,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到旁边一位跟我一起上车穿着半旧布衫妙龄姑娘的胸部。顿时,姑娘和我全都大窘。这种情况,在城市公交车和地铁里见得多了,一般是姑娘反应迅速,不是立马大耳刮子狂扇,便是高声斥骂流氓,非闹得全车侧目不可。登徒子肯定有,但被冤枉的也不在少数。我赶紧说,对不起,对不起!真怕姑娘现场发威,弄我个无地自容。也许是农村孩子心灵透明敞亮,不藏些许阴暗,不习惯把人往歪处想,或者见我比她更加羞急,知道是无心之过,纯属意外,便扭过绯红的脸庞,将清澈如水的明眸投视前方,并没有恼怒责怪。那一刻,我深受感动,一方面从心底为冒犯了姑娘歉疚,另一方面感激姑娘以纯真的判断力和宽容淡然的反应保全了我的清名。
事后,我想也许是当地辽阔的荒原、疏而不密的人口分布,造就了神木人骨子里的大气,不像拥挤的城市人容易激动、暴躁、虚伪、狭隘、贪婪、尖酸、冷漠。
地因人亲,神木之神不是别的什么,而是这些神木人。见过这样纯朴的人,神木在我心里拉近了距离,以后但有她的消息,必加关注。真是好人有好报,上天赐给曾经贫瘠的神木蕴藏丰富的优质煤矿,在我去过不久便全面开发。如今这里百万富豪已经不稀罕了,亿万身家者也有几千人,神木县还领先全国,无分老幼男女一律实行免费医疗。2008年进入全国百强县,我如果再去,一定会看到面貌大变,虽说出了些“房姐”什么的,但当年那位村长大哥和天性温良的小妹妹也应该水涨船高吧,我真替他们高兴!不过,当听说神木县城的房价已达2万一平米,我的心又为大哥和小妹妹悬起来了。
神木人不仅让我挂念,而且还牵动了我的历史情结,一些问题时时盘旋:在黄河文明圈中,陕北是开发较早的地区之一,频繁的战争和剧变的环境使这里衰落,就像埃及和两河流域。古人是从何时起开始青睐这里?他们是些什么人?留下些什么遗迹?和中原文明相比有什么特点?
前不久,神木石峁又夺得考古史上的一项第一,发现一座迄今为止中国境内新石器时代晚期(4千多年前)最大的石筑城堡,改写了古代黄土高原夯筑城墙的成见,为探索陕北历史上复杂的居民族属,提供了破解奥秘的重要关节点。上世纪七十年代,考古学者就在石峁搜集到一批制作精美造型独特的玉器。其中有一件侧面人头像饰件,突出的鹰勾鼻子惹人遐想。古人在人物雕塑艺术上偏重写实,喜欢着意刻画眼睛和鼻子的特征。良渚、红山、广汉三星堆、美洲文明(包括奥尔梅克、玛雅)都可以看到。如果石峁人头像是当地人的形象,那么应该是和传统意义上的华夏人有一点区别。现在从石峁古城遗址还知道了这一族群有特殊的宗教祭祀习俗,有出色的建筑、雕刻、绘画艺术才能,尤其善于攻玉,据研究,流散世界各地的石峁类型玉器多达四千余件,可见神木和陕北在中国古代文明中的发达程度。看到这个消息,我觉得和希腊的克里特岛有些相似,都是来去无踪影。是什么人创造了这种文明?是什么原因被湮灭?他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如果说玉人头像记录了一个过路的游客,那么怎样解释至今延安以北的许多陕北人还是鼻呈鹰勾状,与其他地区人明显不同。石峁古人有发达的玉器制造业,后来的陕北人石匠多,这中间有什么联系吗?他们和石峁玉人头有传承关系吗?如果有,又是什么族群呢?
中国古代有太多我们完全不知道的文明,河姆渡、红山、良渚、三星堆,如今又增添一个石峁。在这些没有文字记载的文明面前,没有哪个学者敢自夸博学,我们都是无知幼稚的小学生。当然,即使弄清了来龙去脉,解剖了里里外外,摸熟了血管神经,也还会重蹈原始覆辙,照旧没人理睬历史经验,就像我们两千年前的祖先轻易忘掉他们四千年前祖先的事迹一样。
出土文物显示,商周时期,在今山西、陕西(包括陕北和关中)活跃着一支佩戴金额饰、金项圈和金耳坠,使用镂空宽翼铜箭簇的部族,迥异当时其他华夏族群。这又是什么部族,和鹰勾鼻族又是什么关系?
陕北清涧已经发现近十个商周时期的城堡和相当数量的墓葬,有人判断部分应为“鬼方”,部分应为东周白狄族的遗存。距此不远的神木是否也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呢?商周时期居住在陕北的戎狄与周王室和接壤的诸侯国关系时好时坏,是一股或多股联合的重要政治力量,对当时的国际政治风云影响很大,绝对不可小觑。
神木纳林高兔等地发现具有欧亚草原风格的北方青铜器,和战国晚期的所谓“鄂尔多斯青铜器”相同。一般认为,这些是匈奴族的家私。
匈奴人赫连勃勃在五胡十六国时期将大夏国都----统万城建立于今陕北靖边县。从战国算起,匈奴人在这里起码生活了近千年。人们不禁要问,匈奴与更古远的鹰钩鼻族有血缘关系吗?匈奴贵族的大姓呼延、兰,至今在陕北延续。想到著名的美女兰花花可能是匈奴后裔,怎么都和剽悍的胡服骑射联系不起来,让人在微笑中分明感觉到历史的神奇,极具诱惑。
唐宋时,不仅契丹、女真、党项、蒙古,而且吐蕃、印度和南亚人等也来过陕北。除了文献记载,当地的石窟、佛塔雕塑都可以证明。
李自成有西夏人后裔的可能(生于李继迁寨,李是唐赐予党项首领的姓);刘志丹则被猜想为流淌着匈奴人的血液(鹰钩鼻,刘是汉朝赐予内迁的匈奴王族的姓)。
凡此种种,可以看出陕北是古代民族交融的重要地区之一。
历史上,民族交往杂处渗透融合的情景远远超过现今人们的想象。关中周原的西周遗址中曾发现两个明显具有欧亚白种人特征的蚌雕人头像,他让人想起周人的祖先来自西方的传说;春秋时有中原国家城内外住着两个文化差异很大民族的记载;文献不用多说,光是西周秦汉乃至唐的墓葬中就出土了一些白、黑种族的遗骨,恐怕不能说全是客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吧。中国大陆从南到北都有一些古代欧、非、中亚形象的人物雕塑遗存,这是否提醒我们,那些现在看来距我们相当遥远的种族曾经也是这片土地的居民,甚至主人。他们对华夏民族人格的构成起到了哪些潜移默化的作用?我们能否说曾经生活在古代中国的黄、白、黑诸种族共同创造了上古中华文明,而不是由单一种族创造的?或许神木县能为我们揭示部分答案。
人来人往,时空变迁,褪尽了历史浮华,远离了部族纷争,积淀了质朴的品格。不知如今随着经济的再度发达,改变了贫穷,人是否也趋近了时尚虚荣势利刻薄冷漠?
一个县蕴含着历史的兴盛繁荣、纷争衰落、颓败荒凉以及复兴辉煌,在中国乃至世界,都算是典型了。这里可以说是中国的“中东”,光彩过,晦暗过;热闹过,沉寂过;风光过,破落过;如今也像中东在沙漠里钻出石油一样,神木也在黄土下发现了煤炭,找到了新的复兴起点。
神木,俄的神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