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鸭犯
雨停后细多从草垛半腰上的窟窿里钻出来。他一直没睡，雨下得太大了，雷炸响，天像冰块炸裂了，噼噼啪啪砸下来。他走过塆子门口。月亮时隐时现，塆前流满黑粪水。黑粪水是从塆前老槐树下的茅坑里流出来的。那粪水像墨汁，把门前的地都涂抹黑了，奇怪的是这黑水没臭味。黑水中白亮亮的石板像飘浮在水上的荷叶，他跳走在荷叶上。他要到塆西塘边老保家去睡觉。老保全家都在外头，他屋里有张大床，还有两张两层的新式床，上下床都挂着蚊帐。塆里哪家屋拆了、来了客没处睡、屋里床淋湿了，只跟队长说说就去老保家睡。钥匙就在隔壁会计泥鳅家。
他走近那屋，见两扇门上挂着个长铜锁。他一喜：里头没人，进去睡了再说。隔壁泥鳅家的门缝透出亮光。屋前没人。门口有个粑缸，里头有闪银的水。他把脚倒换着在粑缸里用手搓着洗了，然后踏着石板，走到靠墙的石头上。墙上比他高一两尺的地方有个小窗。他手勾上去，爬到小窗上，头钻进去，双手扶着里头墙壁爬下去。一会他就从小窗洞里蛇样钻进屋。塆里只他一人能从这小窗口爬进去。他最会钻洞，只要他脑壳能钻过的洞他就能爬进爬去。
屋里有亮瓦。他爬到那个靠门的双层床的上床，钻到黑黑的蚊帐里，把蚊帐扎好。床上有干蹦蹦的垫絮，有个夹被。他躺到床上，心喜得乱跳。这上床大概不会有人来睡，这蚊帐黑黑的，他睡里头，有人来也看不到他。
他躺下，迷迷糊糊就想睡。屋顶上老鼠唧唧大闹。隔壁泥鳅家的人说话声也嗡嗡的。忽然他听到人说：“队上的鸭子都跑了！跑光了！”说话的是队长大炸。泥鳅说：“ 不在田里就在塘里，能跑天上去了？”然后话声细了，听不清。听到队上的鸭子都跑了，细多像着了火样一下从床上坐起来。 队上有两百多只又肥又大的鸭子，在塘南一块干田上的围栏里过夜。鸭栏只半人高，是小竹杆做的。肯定是雨把那田淹了，水漫过围栏，鸭子才放了野。这会鸭子肯定跑得满处都是！ 逮它几只提回家，娘见了不就喜得忘了打他!
他慌忙跳下床，从窗户钻出去。月亮叫云遮了，但还能看清门前塘边树上一片片的叶子。那些鸭子肯定就在塘边。他钻到门前树丛下塘沿到水边的泥地上。原来塘干得要见底，今天大雨把门前塘弄得快满了，塘沿树根到水边还有丈来宽的泥地。昏亮亮的塘面上没鸭子。他扭头看到边上树根下缩一堆鸭子。他走过去，鸭子就都站起来沿塘边泥地跑。它们不叫也不拍翅飞，只是脖子伸得长长的歪歪扭扭跑。他三脚两步追上一只，哈腰一把抓住那鸭脖子，死命掐住，不让它出声。鸭子乱蹬乱踢乱抖着，弄得他脚打颤。他看到还有好几只鸭子在慢吞吞走，忙把这只鸭子换到左手上，又赶过去哈腰抓住一鸭子的颈。他提着两只鸭子，死死捏住。鸭子蹬了一会都不动了。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塆前走得噼啪响。月亮又出来了，塘边密密的树下还阴黑。他缩在塘边树根下。这时提两只鸭子走过塆子，肯定会碰到人，说不定队长正在找人找鸭子，还是等半夜没人再提了鸭子回家去。
鸭子不动了。他把鸭子放地下，鸭子都软塌到泥巴上。他摸摸，鸭身上还是热的。他扯扯一只鸭子的翅膀，鸭子还是没动，想鸭子娇气，掐紧点就死了。 他提起两只死鸭子放到泥鳅门前塘边的树丛根下，见屋前没人才从塘边黑树荫里钻出来，到那粑缸里洗了洗泥脚，又从窗户里钻进屋去睡觉。
睡了一会，他醒了。有人进房来了，搞得叮叮梆梆。没人点灯。有人摸着爬到上头床上，床吱嘎吱嘎叫。他心搅紧了。还好，那人上到他脚头的床上，脚顶到他的蚊帐，他忙缩缩脚。要是再来个人，上到他床上就会吓得尖叫。是个男的还好，要是上来个女的，会惊醒一塆人。好在到人屋里睡的多半是男的。不管哪个，只要上到他床上就会发现他。他耳朵竖起来。好在没人上他床上来。
一会屋里安静了。他正想再等会就开了大门溜出去，突然想到他掐死的鸭子是泥鳅家的！泥鳅家有七八只鸭子，成天在门前塘里漂着，天黑了就缩他家门前塘边树下！这下坏了！泥鳅要是晓得他睡这儿，又看到他家鸭子尸挺那儿就晓得那是他干的。掐死队上两鸭子没人追查，掐死泥鳅家鸭子就麻烦了！ 鸭子是泥鳅家一笔家业。他们会追究鸭子怎么死的。他们会在塘沿上找到他的脚印。要是再下场雨把他的脚印都冲掉也好！想到这他吓得热汗直冒。都是他睡糊涂了不细想想就跑出去抓野鸭子。他怎没想到娘哪敢要他拿回的鸭子呢？她会吓死，会慌忙把鸭子偷偷丢掉，用黄泥巴把手搓洗得干干净净；会在屋里偷偷打他，骂他，自个哭死。娘跟他讲过一个故事： 一小孩偷了个鸡蛋，他娘夸他能干，解怀喂他奶奖励他。那小孩长大就靠偷过日子。后来被抓住要拉去杀头，临刑前他要跟娘说句话。他娘见儿要杀头，哭得要死，问他： 你有么话要跟娘说？他说：“我还想吃口娘的奶。”她娘就解怀给五花大绑的他喂奶。他一口就把娘的奶咬掉了，哭叫：“要不是你夸我偷那个鸡蛋，我哪会落到今天！”
他怎这么糊涂？要是没掐死鸭子，人晓得他睡这里也不打紧，就是有个女的爬上来惊叫起来也不怕，他直说他躲娘打才跑这里来的，他们只会笑笑，会各睡各的，人多了也会让他挤一下。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 但他今天做了亏心事。人一晓得他睡这里，就会晓得是他掐死那鸭子。他这下成了杀鸭犯。塆里人都会晓得那是他干的，这下他名声就臭了，一辈子完了。他掐死的不是鸭子，他掐死的是自己。他再也睡不着。透过蚊帐，亮瓦白白的，像死人脸，吓得他用床单蒙住脸，吓得他不敢下床逃走。 他真想那鸭子只是躺那儿装死，贴了泥土又活过来跑开了；真想掐死鸭子是个梦，他能从黑浓浓的梦里钻出去，到亮堂堂的地方喘口气。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