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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铮:2015年湖北老家观感

蔡铮:2015年湖北老家观感

博客
 
蔡铮
 
路与车
 
今年回老家我最感惊奇的是众多的私人轿车。
我老家湖北红安属大别山区,原是个贫困县。八十年代初自行车就算大件,十年前有辆小摩托就不得了,而今从我塆到镇上的水泥路上小轿车来往不断。2009年我和朋友从深圳开车回武汉,高速路上几乎没什么车,当时就奇怪为什么要建那么好的高速路。如今我们十几人的小塆里三人有小轿车,邻村周塆车子更多,一小伙子开辆奔驰,村书记也开辆黑轿车。朋友来看我都是开自己的车。表弟表哥都有车;表哥前年给女儿的嫁妆就包括一辆二十多万的红轿车。
从塆前有条石坯路通到对面山上,这是政府搞的村村通的一部分。原来塆前到对面山上去的那条路弯弯曲曲,走过塘埂,塘埂垮了;走过田埂,田埂被水冲烂了;要过个小沟,小沟上的桥被冲垮了。塆里送个死人上山要磨死活人!有了这条路就好了,塆里人都感恩不已! 我小时做梦就想有宽路通达门前山上,不想如今有人修了。修这条石坯路就得上十万!
大哥说门前那条路本该铺水泥,因村里几个人要自己干,不让县里派来的工程队干,扯皮,所以没铺成;塘埂也要铺水泥板,也没搞。我以为就这样就够好了,塘埂铺水泥板就不能长草,路铺了水泥就会有车从我屋前跑来跑去。
原来从我塆出去只有往东一条车路,到西边姐姐家要往东走几里地,再折向南走几里地到镇上,再从那儿往西走,绕老大一圈。如今从塆前出发,到面前山上那条东西向的路上就可直上西边公路去姐家。还有一条从种植园直通西边高速路的车路正在修,修完后从我塆到东西南北就都有公路直通了。 
好车好路缩短了距离。八十年代初从街上坐车到武汉得四个多小时,如今从家里出发到武汉走高速不过四十分钟;原来从街上坐车到县城要两个来小时,现在从家里出发到县城就二十来分钟。将来住到我老家就可到武汉或县城上班。
隔天下午武汉朋友刘歆开车来了,当时我正在县城与朋友汉平逛街,汉平就开车送我回家,半个钟头就到家了。来不及做晚饭,哥说只好到外面吃,说新城的饭馆都太贵,老街上的餐馆都是宰人,邻县蔡榨街上的饭馆货真价实。蔡榨离家一二十里,我们便决定去蔡榨。哥打电话问村主任哪家最好,他说“第一家”。 汉平便开车带着我和大哥,刘歆叫他司机开车跟着。 十来分钟就到了蔡榨。蔡榨原是个破烂的小街,现在全翻修了:新马路,新房子,路边地面都铺了水泥,道路、空地和房子都干净亮堂。“第一家”在街头,餐馆内也干净亮堂。餐馆对面有水泥铺就的露天舞场,好些人在那儿跳交际舞。
点了七八个菜,又要了点酒。份量很大,只吃了一小半,只费两百二。大哥说他们就是这样收费的。黄陂原来一直比红安富,现归武汉市;哥说黄陂的饭馆如今特别喜欢红安人,说红安人都有钱。我想这都归功于新城的建设。 
住在村里却开车去外县吃饭这在从前是不可想象的,如今却稀松平常。车与路正在改变中国人的整个生活方式。
 
 
种植园
 
回家第二天,大哥叫我去塆后的种植园看看。早听说村里几个小家伙承包塆后废弃的老厂四周的山和地,在砍山上的树。我以为他们瞎搞。那山上全是红土硬石,除了松树还能种什么?哥说他们把村里好些人的田地都强征了去,每亩每年给三百块钱的用地费。他们用推土机推了鱼塘,没经他同意就把他原来种的一块地也给推了。他找他们扯皮,他们赔礼道歉才了事。我以为这帮小青年是想骗政府的钱 , 因为政府鼓励人搞种植园,且按亩数予以补助。表哥也在他黄陂老家附近搞了三千亩茶地,搞了五六年,据说到如今还没赚什么钱,全靠政府补助才得以生存。
从屋里出来走到塆后就可看到原来老厂处矗立着一栋漂亮的六层楼房。通到那楼房的路是水泥铺就的,路边有各种移植来的树;地里种着香椿、苹果、银杏树等各种树苗。走到那楼房附近就可看到养猪场和巨大的水泥打岸的鱼塘。原来这种植园把附近几个自然村荒弃的上千亩田地全包了。园区内有水泥铺就的路,有水塔,有喷灌、排水系统。哪儿都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仿如一大公园。我没想到有人会把我家附近的荒山废地弄得如此漂亮,这让我有如置身聊斋幻境! 
村里的老弱妇女在地里薅草。大嫂也在那里干着,她是打零工,想去就去,一天干八小时得六十块钱。嫂说监工看她们就像看犯人,你多歇一会他们就过来说你。大哥嫌工钱少,不让她去,她说:“六十块总是个钱。多个钱是个钱。”她每天五点起来洗衣做饭,七点半赶到地里,十一点半回来,下午一点半去,五点半回来。塆里的国平从外退休回来在那儿全职干,一月三千,月休四天,一天不休多给一百;多休一天扣一百。忙时一天要干八小时以上,超过八小时按钟点额外付钱。
他们有十来个固定长工和几十个短工,单付工人工资和几百亩地的租地钱每年都得四五十万。树苗、鱼、猪是他们的主要收入,但现在他们才开办不久,这些卖不了多少钱,还得继续投资;这个种植园总投资得上千万。我不知他们哪搞到这笔钱,怎么做出这番事业。这是我们好几个在外的人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我只有佩服村里这几个小家伙!
 
 
民居和厕所
 
塆里好点的家庭都建有楼房,还有个院子,有的还在屋上安了摄像头。大哥二哥的房子都是平房,也没院子。但他们屋里都有太阳能热水器,有冲水马桶,有喷淋热水的洗澡设施。二哥屋里的水是用太阳能或沼气加热,政府免费提供了个沼气截硫器;大哥热水是用太阳能加电,洗澡间有制暖设备。大哥家的厕所修得乱七八糟:用的材料和装修工的技术都不过关:化粪池的臭气倒进厕所间;冲水马桶老塞住不出水;洗脸池下的管子老脱落,水流到地上;地上铺的瓷砖、墙上贴的瓷砖接缝大,丑陋不堪。大哥却对他的厕所洗澡间非常满意,因为他不必再冒雨摸黑跑到塆前的茅坑去解手。大哥和二哥屋里的主卧室都安了空调。
大哥做米饭、稀饭是用电锅,做菜用煤气和煤炭,偶尔也用柴草烧火炒菜。二哥是用电锅做米饭、稀饭,用沼气或煤气炒菜,用煤球烧水、熬汤,不再用柴草。塆里三红家还用柴草炒菜,但煮饭、熬稀饭也用电锅。我看到塆前山下新修的石坯路边丢满松树根、松树枝,感慨不已。我们小时见到一根树枝都要抢回去做柴火,每到假日都要背着筐子扛着锄头去山上刨挖青草回来晒干做柴火,山地上常被刨得只见土。
大哥家和二哥家门口都有井,可手摇出水。二哥今年叫县里水质管理处的人查了他家的井水,发现有几样超标,已通告村干部,全村人不久将全部改用统一的自来水。从木兰湖通到新城的大自来水管从塆前塘外过,露出一截,以便我们塆接自来水。通到各家门口的水管由政府出钱连接,各家内的水管设施得各家自己掏,水按吨收费。
在大哥家我可无线上网,大哥每月为此付费七十块。大哥说他本不想要,但人家找来要给他们装,他就装了,他不会用,也就为侄儿放假回来用用。姐家在偏僻的山里,村村通的路的尽头,属武汉市,也有无线上网,每月交九十块。外甥媳妇偶尔用手机跟我微信视频,我在美国家里便可看到老母。如果信号不好,那多半是我美国家中的无线联络有问题。            
我抽空去看了离家十来里地的袁家畈的舅父,也到表弟的新屋去看了看。表弟是个文盲,一直在家瞎折腾。十多年前他就买了个卡车,没拿驾照就乱开,撞死个小姑娘,被抓起来关了一阵,陪了上十万。如今他有三部卡车,专门用来给人送碎石;他还有部大吉普。
五年前我特别去看过邻塆政府资助建的农民新居,发现那室内的装修材料、装修技术都土气低劣。表弟的房子却让我看到现代化的建筑材料和合格的装修工已来到了这山窝里。他的房子整洁明亮,置身其中,仿佛置身美国中产家庭的居室内。这与我从前所见的农民居室有质的区别。我特意看了他楼下的厕所。里头整洁干净,除了方便处为蹲坑外,别的与美国家庭厕所没有二样。只有蹲坑,并不是因为他们用不起坐式,而是习惯蹲坑的在那坐式上根本没法适应。很多人安了座式也是为了给客人用,自己根本不用。
2003年我回国拍了很多厕所照片。厕所是人们生活水平的最好反映。中国要变,厕所当先。从前都是在房里放只粪桶解决问题。公厕也叫茅房,是在石板镶嵌的粪坑上架石板,石板上留个坑,人蹲那石板上对着那坑拉;有的茅房上头盖瓦,有的只盖草,有的就露天。我小时使坏,见人进到茅房,估计人已蹲下去时就跑过去往粪池里丢块石头就跑,粪会溅人一屁股。那种茅坑千年未变。看到我家后种植园的公厕我一喜。这公厕大外面看起来跟从前的一样,进去一看才知很现代,虽然材质和清洁都不如意,是蹲坑,但有洗手处,有镜子,跟好点的旅游景点的公厕差不多。
从厕所变化即可看出老家人的生活正在发生质变。
 
做饭专业户
 
县城有好几个同学要来家里,哥嫂都不愿做饭,说去找大屋岗的波娃来家做,跟他讲好规格,给他钱,让他去采购。波娃是我村外甥,小时老在我村混,我们老逗他玩,他人聪明、调皮,三岁就要抽烟,后来他娘死了,他父亲不管他,他在学校老挨打就弃学了。他人长得帅却好吃懒做,成日偷鸡摸狗。哥说他前年在路边捡了个媳妇。那时他已三十多了,眼看就要一根光棍耍到老。一天他见个女的带个女娃蹲路边哭,就去问她哭什么。女的说她男人打她,赶她走,她没地去。波娃就把她带回家,那个女的就跟了他。有趣的是,他舅,我塆的全安,三十年前也在大街上捡到个媳妇。他在武汉一路口摆摊补鞋,见一个破衣烂衫的女的蹲路边哭,便问怎么回事。那女的说她男人打她,他就把她带回租屋,那女的就那样跟了他。后来那女的男人找来,他请人把那男的打跑了。
夜里哥去找波娃,说定六百块一桌,让他去买菜。第三天同学来了,大家吃得高兴。我给波娃加了一百。我们吃完出去玩后波娃才出来吃饭,把他一瓶百多块钱的白云边喝个精光,又喝了他五瓶啤酒 (一瓶五块),喝得半醉后还胡说八道,让哥很不高兴;但饭后他媳妇,一个矮壮的妇女,拿起镰刀帮嫂割麦子去了,又让哥好受了些。
波娃他们塆里十几户人家都成了做饭专业户,专门到人家里去给人做饭。一塆人都是一个叫抹布的人带出来的。抹布原在我们大队学校烧火,后来去学了做饭。他先是带他几个兄弟跟他做饭,后来又带塆里的人。他们给人做饭一桌收劳力费六十块。先说好规格,他们开菜单,你自己去买菜;他们可带桌子、餐具,甚至煤气炉子(煤气另收钱);你不愿买菜,他们替你买。菜在头天买好,当天夜里他们就来你家准备。一般是夫妻两个合伙干,客多了,他们就从塆里带几个人来。 这一带在家做饭请客的活全被他们塆包了。他们塆每家都有面包车,一家每年能纯赚三五万。
大屋岗人让我看到深藏于中国人骨子里的商业精神。我们老家人原以好打好斗闻名,我县本名“黄安”,乃因一方百姓素喜争斗闹事、难于管制而得名;新中国成立后更名为“红安”,成为有名的“将军县”,也是因一方人好打好杀、为革命流血牺牲数万人之故。比起邻县黄陂人来我老家人显得憨傻,不大擅长经商。但回家几次,我就看到一股蓬勃崛起的商业精神。四年前我回来,二哥给我房里装了个空调,夜里十点空调停转;二哥便给装空调的打电话;几分钟后一小伙子就骑了个摩托来,一会把空调弄好;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上父亲的坟,走到路上才记起没买鞭炮,二哥就给街上一店子打了个电话;我们走到坟边,一小伙子就骑个摩托送捆鞭炮来,比拨打911后美国警察来的还快。大哥出门,从不走路,打个电话,一辆面的就开到门口来了;到镇上十块,到姐家三十。我上次回来,周家楼一小伙子拎挂东西来看我,让我很不安,因我跟他不熟。他走后哥说:“你以为他白来?他组织了个乐队。娘死了要请乐队,你就得请他,一请就是一千多。” 我这才想起附近很多路口的屋墙上有红油漆刷的“周家楼乐队”和其电话号码。
老家人显示的这种商业精神让我看到中国必将富强的某种基因。
 
 
 
 老人
 
我们塆有六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二哥东侧隔壁的老太太九十三了,成天叼根烟,没半点毛病,还自己做饭洗衣,看来还要活上十年。周塆也有好几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一个九十一岁的老头还成天骑个摩托到处窜。见我们塆有这么多八十岁以上的老人,我很高兴。
记事以来,我很少见到袁塆和周塆有人活过八十岁。我塆只一老头活到八十,周塆有一老头活到九十一,一老太活到九十(跳塘死的)。塆里人多半只活到七十上下。大哥六十五了,一天四包烟,叫他别抽,他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再活几年就够了,多少人还没活到他这个年纪呢!远近确实好些都没活过六十。我零三年回来,遇上三个高中同学,我们一起赤膊挺肚照了张像。如今那照片上的两个同学已不在了。一个是周塆的,零五年得肝癌走了;一个本村胡家田的,前年酒后骑摩托,头碰了停路边的摩托的反光镜,一下摔出去两仗远,头着地,当场死了!大哥屋后的全安家弟兄没一个活过六十:老大不到六十得肺癌死了,抽烟抽的;老二全安天天夜里喝酒,不到五十就得心脏病死了;老三也老喝酒,有天给周塆海家干活,夜饭喝多了,海问要不要人送,他说不要,抬脚走了,走到塆后倒在路边睡着了;夜里雨夹雪,他就那样缩在泥水里冻死了,死时还刚四十出头。大哥屋后的志发,四年前红发儿子满十请客,我们坐到一桌。他比我小一岁,小时天天跟我屁股后头,有回他娘把他关屋里,他想出来,脑袋被门夹住了,钻不出来,扯不回去,哭得我着急,我便把头顶进去,我头大,把他救了,门缝却把我的头夹住,我扯不出来也钻不进去,夹得我死哭。十岁那年我拉他溜冰,两人一起掉水里;他是儿宝,不会水,是我扎进水里把他顶到岸上,不然他当时就没命了。这回酒桌上见了我,他来了兴致,要跟我斗酒,我说我不能喝,他死要跟我斗,二哥便替我。三大杯白酒下去,当时他没事,夜里却吐得一塌糊涂,第二天像个死人,我很不过意。要知道他不能喝,我会拦住他,吐酒太伤身体。他可怜一个光棍,苦种田,何以解忧,唯有白酒。三个月前哥说他在新城找到个看场子的事,再不用苦种田了,不知多舒服,一月三千。干了两个月就买了个摩托车,人也长好了。有天夜里他喝了点酒,骑了摩托回家,跟货车对撞,他上坡人家下坡,他被喂到车轮下,拖了八十米,脑袋被轧掉半边,当场死了!
以后塆里长寿的可能会多些。从前有了病大家一般不看医生,更不用说住院,尤其是大点的病。现在住院有百分之五十到七十的报销,这样大病也可上医院。县里的医院水平也高了,县医院治不了的病他们会建议上对口的省医院。但到省级医院去看病得病人先垫付医疗费,完了再报销。报销手续麻烦,报销单位也常是能给少报就少报。但医院不再是高不可攀;乡下人也不再都是一贫如洗,有大病要治,拿不出钱还可借到钱;二十多年前大家都一平如洗,借都没处借。几年前得了大病,很多人只有等死或自杀,现在多半会去医院。如经济状况好,还可自费上更好的大医院。省里有些医院的医疗水平也正快速跟上世界先进同行。 
政府给六十以上的村民每月发一百块补助,八十以上的每月二百。钱不多,对老人是个安慰。没有老人会指望那个钱,多数老人虽然都有儿女供应,但能动的都在劳动。志发父亲八十六了还种地。
听说我们村就我们塆过八十的老人多些,有的塆少有过八十的。
 
 
                        下一代
 
小塆里我们这一班就我和隔壁继红上了大学。下一代,即八零年后出生的多半都上了大学。我侄女上了个大专,侄儿上了黄冈师范学院数学系,今年又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隔壁三红的独儿,小时读不进书,只知道玩,到初中突然发奋,考取一中;现在黄冈师范学院读化学;三红夫妻俩在家拼命干活,一年一万多的收入全供儿子读书;屋里破破烂烂,地上下雨就黑湿,房子早该修,但他们说要等儿子工作了再说。邻居继红一家搬走了,他们弟兄的孩子都上了大学:继红女儿上的暨南大学,他老二的女儿也在黄冈师院上学。我屋后的宗寿舅到武汉卖菜,定居武汉,两个大点的女孩没上大学,幺儿却上了武汉一所大学,现在武钢工作。塆后国平的大儿上了所军医大学,现在咸宁市医院当医生;继国的二女上了湖北中医大学,读了研究生,现在南京一所医院工作;他儿子也上了大学。塆后能发的老三上了哈工大,今年又考上研究生。那老三是意外超生,小时一黄毛黑脸,鼻滴流流,三四岁了话都说不清; 四年前看到他,高高大大,匀称白净,眉眼清秀,白汗衫、蓝牛仔裤、白运动鞋,带点忧郁,看不出是个乡下孩子。能发夫妻俩在县城打工挣钱供老三读书。塆后燕兵的儿子女儿都在武汉上大学。塆里只有双安的孩子没上大学;双安小时就逃学,读到三年级就打死也不上学,成了文盲。徐家红发的姑娘成绩很好,因为红发不给她钱上学,她一气之下读到高三不读了,跑去打工;红发的儿子特聪明,考取了县实验小学,在那里常在前几名,将来该会上个好大学。红发为儿子去县城读书借了高利贷,三千变成三万,到现在还没还清。
如果所有中国农村的下一辈都像我们塆这样,中国将来不得了。但我发现读书要种,还要带,一塆如有一人读书出息了,这塆后辈就会跟进,读大学的就多。我们村有几个塆子读书风气好,如胡家田、柏树岗,都有人读到了国外;有的塆子则没几个上大学的。
目前中国每年招收约七百万大学生。如果中国将来能保持人口正常替换再生(现在出生比率几近替换再生的一半),大学持续扩张,三十年后中国将有四亿受过高等教育的劳动力(超过美国人口),如此,中国才有把握成为世界最富最强之国。
  
 
政府
 
零三年回国时农民都骂政府,那时连七十多岁的老人也要交税,看病全得自己掏钱。这回很少听到农民骂政府。塆里就隔壁三红一个壮年人还在家种田;空闲他也帮人干干活。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说:“现在多好啊!政府不收你一分钱,还要给你钱 。病了住院有报销。只要你肯干就有钱赚!哪儿都有活干,工钱也好。从没这么个好时候!”二哥也说好;他原来打工老拿不到钱,如今在外跟人搞装修,一天干十几个小时可拿一两百;一年打半年工就可让二嫂在县城租个两室一厅(年租金三千五)带着侄女在县城上中学。塆里只老党员七十五岁的达喜因为病痛而不满,但他也每月得好几百块钱的老龄补助和田地补助。 
我高兴的是门口的塘泥清了。八十年代前集体会把塘里的水抽干,然后全队两百劳力一起挑挖塘泥,个把月才把塘泥挑干。分田到户后几十年没人清塘泥,塘几乎被瘗平了,塘埂也垮了。大哥多次要我帮忙把门前塘清清,把塘埂修修。清塘泥得一万多,修塘埂又得一笔钱。我不忍心看那塘瘗掉,又拿不出那个钱。 今年三月,政府派人来把塘泥清了。大哥说:“来人找我, 要给我们塆修路、清塘。说:要压些田、压些树。你们要是扯皮,我们就不动。你们同意, 我们就修。”哥召集塆里人开会,大家都同意。他们抽了水,再开来辆大推土机,从早拱到黑,拱了三天,拱得见了硬底; 用泥筑了塘埂,修了一条从塆前通道山上去的石坯路。
有新闻说中国过去三年用的水泥比美国过去一个世纪用的水泥还多,我不信,到老家一看才信了。塆后从县北通到邻县的一条几百里的红旗渠全铺了水泥;我塆有政府为村民用水泥做的稻场,用水泥板铺就的鱼塘;许多水沟、鱼塘排水处都有水泥管道、闸门,这都是政府出钱搞的,很多闸门上印有“国土资源,土地整治”字样。我问三红政府怎么决定跟谁做。他说你找他们,有人来看,他们觉得可以做就做了。还有危房改造。所有八十年代前的房子基本都是危房,村民申请,村里上报,有指标,就有人来看房,如房子破旧了,他们就让你改建;你改建了,政府就补助五千块。大哥把屋上的老瓦换成大红瓦,地下铺了水泥,建了厕所、自来水、太阳能,得了五千块补助。塆里就三红和大喜家的房子待改。他们的屋顶都漏水。我叫村书记春华给想办法,他说这事他挂在心上,要等上面的指标。
去年村里选举,把原来的书记黑冲搞下去,选上周塆的春华。黑冲不干事,就知道吃吃喝喝,有时还瞎搞,但他弟弟金山在镇上管电,选举时金山就拿着票到各家去要人选他哥,有人不好意思不投黑冲的票,有人怕他弟不敢不选他。村里人早想赶黑冲下去,但没人愿出来当村书记,有本事的都到外面去挣钱去了,所以好些年黑冲就一直当书记。前年他弟弟喝醉酒骑摩托撞死了,去年在外打工的春华回来了,大家就都劝春华当书记。春华同意,村里人就选了他。春华父亲是个善人,声誉好,春华也很能干。春华一上来就到处找人赞助,搞到二十几万捐款,把要倒塌的小学重新装修了,在校内搞了个村民活动中心,装修了几间房子,把老王医生请回来住那里给村里人看病;还在小学门口修了篮球场。学校后面还有一栋两层楼空着,他想把它办成养老院,但没钱,暂时没法办。
贫困户会有额外补助。村里去年有过得很好的三四户因为有关系被定为贫困户。群众反映上去,上面给撤了。今年贫困户要公议,大哥也参加了评议。全村只能有二十多户贫困户,指标比原来少一半,但补助会加大,所以对贫困户的要求更严。建新房的人不能算贫困户。但家里有人得绝症的、有残疾不能工作的、家里只有老人的都不用评议就算贫困户。贫困户的医疗可报销百分之七十,而非贫困户只报百分之五十。 老军人另有补助,参加抗美援朝的每月可得三百块额外补助。为了防贪污,所有补助都是从银行卡上直接走账,不经人手。
大哥老感叹说政府哪来那么多钱!表哥办茶园,每年政府都要补贴他几十万。他的茶业加工厂的设备、茶园内的水泥路等等都是政府掏钱搞的,花了上百万。村村通的路、每个村水泥铺的稻场、水泥板加固的塘堰、渠道等等,这都得大捆大捆的钱!年前在我家西边一里外修了条八十米宽的高速路,压了村里李家田的房子和田地,政府赔了他们两百多万;压了我们村一点地,赔了三十多万。三红说徐家大塆的老七最走运,那条路正好压他的鱼塘。现在养鱼的多了,他那鱼塘不赚钱。政府一下赔了他二十多万, 他夫妻俩日夜守着这鱼塘一年也就挣一两万,他儿子大学早毕业了,也不用他干了。他在他们塆里建了栋三层楼的楼房却住不成,只日夜守在这野外塘边的篷屋里,这回他得了钱欢欢喜喜拆了棚屋回去住他的楼房去了。我们塆那三十万补偿款放在银行里,因塆里没几个人在家,没法分。哥说要用这笔钱给塆前塆后修路,在路边架设夜光灯,这得户口在塆里的人来一起商量。但好些人多年都不回来。 
 
                                                                                 
    新城
 
四年前就听说要在我家附近建一容纳十万人的新城。我不大信:这十万人从何而来?我们县在籍人口六十多万,实际远不足此数;人口外流加上计划生育使全县人口面临巨大萎缩。再,谁来投资?建成后以什么产业维持?但这次回去就看到一座新城在我家东边几里外的地方冒出来了。那里原来是小山丘和田地,好些山被削平了,田地不见了;一条四道宽的马路绵延数公里,马路两边楼房连着楼房。主街外一排排的居民楼正在兴建中。我惊奇又佩服。在这穷乡僻壤,凭空建起一座城市要十几个亿,哪来的钱?
建新城让我们这一带人沾光不少。表弟的新房新车多半因此而来。村里那种植园也靠卖树苗获利,塆里几个小伙子有车开也多归功于这新城。
今年美国媒体一直大谈中国经济败落,我想那些人该到我老家去看看,至少从我老家发展看不出中国经济败落迹象。在我老家看不到闲人,凡是能动的都在辛勤劳动;如果老少都在拼命工作,那个经济坏不到哪里去。多年来美国媒体也常谈中国的“鬼城”。这座新城会成为鬼城吗?它在县南端,靠近武汉,走高速到武汉不过半小时,算是武汉的卫星城;我想只要武汉不衰落,它就有生机。
三十年前所有农民被搜刮得如白石板样干净,村里没有任何财富,最好的新房也不过是一厢石头土砖瓦房;远不如解放前富农的青砖瓦房结实。到七十年代底,多数村民最贵的家当大概是家里的饭桌和床被。八十年代后有了收音机、手表、电扇、自行车、缝纫机、电视机、拖拉机、摩托车。只到这几年才有现代化的民居,私人轿车。 财富正开始积累:这四通八达的水泥路,水泥铺就的塘堰、鱼池、园林都是财富;当然还有那平地冒出的城市。财富积累尚需时日。自古以来,只要有安宁的社会环境,政府不瞎折腾,中国百姓就会自行运作,迅速积累财富,使国家繁荣富有。中国现在又进入了财富积累期。希望这种进程不为社会混乱或战乱打断。
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人口再生不足 。村里办的种植园打工的几乎全是老人;这种现象恐怕不为我乡独有。因生源不足,我镇初中开不了班,学校拆了。原来全乡(镇)有九个大队(村),每个大队都有小学甚至中学。七十年代我们大队学校有两百学生,前几年所有村小学都并到镇上,而如今镇上小学又没几个孩子。一方面是人迁走了,更主要的是计划生育把孩子都计没了。本来九十年代就该废除“计生”,但那时“计生”反而变本加厉。乡村是人口生产基地。乡村消失,中国就将跌入人口再生不足的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国社会发展状况已使人口再生发生根本变化,中国必须紧急启动鼓励生育政策。另外,现有的交通通讯已使中国可走“反城市化”的道路,即鼓励大家到乡村定居。如没有适宜的国家政策,我们村及附近许多村子四十年后将空无一人,村村通也白修了,那座新城也会成为“鬼城”。
 
(部分载于《世界周刊》
2015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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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caiz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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