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忆当年的房东们(二)
(续上篇)今天经过西43街,到我当年曾住过的楼瞄了一眼。本想看看当年的房东还在不在那儿住,但大楼换了门卫呼叫系统,看不到住户的名字了,取而代之是数字号码。
第6位是就是我来纽约后住在地狱厨房的女房东。她的故事最多,她的人生非常纽约,要单独起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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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年初到纽约,面试完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就开始找地儿住,目标曼哈顿。记得当时看的是《Village Voice》上的广告,标准就是东、西86街以南,越便宜越好。我福气很好,就看了这一家,西43街/9大道,离我东53街的办公室是走路的距离,月租$500。当时曼哈顿分租的平均价大约是$800-$1,000,这也是我的预算。看到这个这么便宜,我马上打电话约时间当天就看房,并带好了支票本,志在必得。女房东当时49岁(第二年我帮她过的50岁生日),住的是rent control 的公寓,一卧一卫。她自己住客厅,把卧室出租。她面试了我半个多小时,问了N多个问题,我的回答大约她觉得还行吧?然后她提出了诸多要求问我能不能接受,我看中了房,她提什么我都点头。于是当场成交,我付了定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马上回马里兰开始准备搬家,两天后杀进纽约。后面我会一一举例她的“非人”要求以及我和她从一开始的斗智斗勇到后来我很同情也佩服她,对她很尊敬也很友善。及至我后来自己买了房子要搬走时她非常舍不得我离开。
先说说她的“非人”要求,幸亏我是中国人不觉得太“非人”,她后来告诉我以前的房客都住不长,受不了她设定的限制:
1. 冰箱里不准有奶制品,包括牛奶、cheese、冰激淋。我当时听了觉得OK,我不喝牛奶,不常吃cheese,冰激凌嚒,到时再说。后来为了冰激淋和她起争执:我有一次买了一罐哈根达斯的冰激淋,特意放在黑色塑胶袋里包好,外表看不出是冰激淋,搁冰箱里。第二天起床到厨房一看,桌上一张纸条:说好了不允许有奶制品,为什么我放了冰激凌?她已移除。我气就上头了,凭什么?!我都包好了不让你看见,你干嘛自找不痛快要看我的东西?晚上我们都在家时她说,你要吃冰激凌可以,我随时下楼到对面的超市给你买。家里就是不能存放有冰激淋。我觉得她不可理喻。我当时年轻气盛,第二天故意气她,又买了cheese大明大放的搁冰箱里。于是第二张纸条出现。我觉得这不是办法,要好好和她讲讲道理。我们之间有了一次比较深的谈话,也因此她向我打开了她的世界的一角。
她是50年代中期出生在纽约的意大利后裔。父母酗酒,她很早就独立自己一个人生活。她热爱唱歌,是街区的教堂唱诗班的一员,偶尔也会在百老汇歌舞剧中客串客串。只要我们都在家,我就会经常听到她在客厅里吊嗓子,对唱歌她那是真爱。不知是遗传还是外界影响,她青年时期也染上了酗酒还吸毒。她70年代开始就住在地狱厨房,当时那里是非常混乱的地界。按她自己的话说,什么坏事她都干过了,能活下来是奇迹。但对唱歌始终不弃。她一辈子打短工,我住进去的时候她在酒吧当调酒师,很是辛苦,因为一直要站着。她浑身是病,关节炎、糖尿病、等等,我都没搞清。我们住的是5层楼爬楼梯的老式公寓,她爬个5层楼要10分钟,走一步停一步,非常慢。正是因为她身体的某种病,她不能碰奶制品,但奶制品对她极具吸引力、诱惑力,只要看到她就不太忍得住要吃。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家里不进奶制品。她这样一解释,我懂了。我和她说,我明白了你的难处,我配合你,我不会再进奶制品。以后我买了冰激淋就放在了办公室的冰箱里。听了她的身世,我蛮佩服她的,一辈子一个人自己挣扎,酗酒吸毒全戒掉了,老了浑身是病,但仍自食其力,对自己一生的爱好唱歌,不离不弃。
2. 我卧室的窗不准开。窗外是防火楼梯,我不在时我的确是关上锁住的。但大夏天的,我人在屋里,为什么不能开?尤其是我喜欢开窗睡觉。她坚决不同意,说非常不安全。我说要是有人从房顶沿防火楼梯下来,要攻击的话也是先攻击到我,她在客厅,有时间逃跑。我没觉得那么可怕。我的卧室和她的客厅当中隔着条走廊,两边是厨房和厕所。为了这个要求,也是好几个回合争论,我不想让她看见我把窗开着,不得不把我的房门关上,但她又觉得憋气,要我开着。也是听了她讲以前的故事,我了解到当时的地狱厨房很乱,她年轻时受过惊吓留下的后遗症。我理解了也就释然了,和她商量我要买个空调装在窗户上,这样我就不用开窗了,也不会觉得热。房门开着她的客厅也凉快些。电费就算我的吧,每月多交几十块。我后来很是同情她。
这装了空调我付电费,后来又有了幺蛾子:她酒吧上班都是晚上,一般4、5点出门,凌晨2、3点才回家。白天我去上班了,她在家。我走时我会把我的房门关上。后来有几次我觉得她白天有进我的房间,我倒是没什么秘密,但总觉得不舒服。我也很鬼,要想搞清她是不是进我房间,有一次我就在门缝里夹了几张小纸片然后关上。等我下班回来,餐桌上一张纸条:你为什么要在门缝里夹纸条?怀疑我偷你东西?我哈哈哈大笑一阵,我只是要证实你在我不在时进了我的房间,用了我的空调,因为遥控器放的方向动过了。她不知我有强迫症!于是,我和她又开诚布公的谈话:你要用我的空调,行,我不介意,也不要你付电费,但你要让给我知道。我也告诉了她我对她的看法,告诉她我其实挺佩服她的,算是个意志坚强的人。我们是房东房客的关系,但我也愿意把她当朋友看,我能帮的地方我会尽量帮。
我在她那儿住了快两年,直到我自己买了房搬走。我后来回去看过她两次,她已经不能做调酒师了,关节炎太厉害,无法长久站立,爬5层楼也是个艰巨的挑战,她都很少下楼了。她说后来的房客都不行,对她一点不尊重,有时还半夜三更带不同的男朋友回来,让她感到非常不安全,因为要穿过她睡觉的客厅才能进入出租的卧室。所以她三天两头换房客,不满的搬出去的房客有时会在楼下乱按门铃骚扰她。
我越发同情她,但无力相助。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几次经过那个区域,就在马路对面的超市买些吃的给她送上去,顺便看看她。最后一次也是十几年前了。不知她是否安好?她应该快70岁了。
一个小插曲:我住在那儿的期间,斜对门的房客是个独身的黑人,年纪看着也不大,4、50岁的样子。我是狗鼻子特别灵。那年夏天,有几天我一上楼就闻到怪味道。我以为是自己神经过敏,没提。有一天下午回家,房东也在。聊天。我就顺嘴提了一下气味。她打开门在过道里闻了闻,回来马上关上房门说打电话给警察,她怀疑有人死在了里面。她以前经历过,有经验。于是打电话报警,不一会儿警察来了,马上知道是怎么回事,叫大家关门不要出来。只听外面一阵忙乱,过了蛮久,安静下来。我们还是不敢开门,怕怪味道进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我要上班,不得不出门。过道和楼道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昨天大概来了好几波人,最后清理干净。后来她听公寓管理人说,那个黑人在自己的公寓里心脏病突发死去,好几天才发现的。又过了一阵,那个公寓开始重新装修。再出租时就是市场价了,不按原来的rent control 出租了。
纽约的公寓楼那么多,里面该有多少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