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住于新年

我一直在想，我应该如何来对这段时间的境况作一个描述。像是坐在一辆脱轨的列车上，你和列车正一起以某种奇妙的不可思议的姿态飞出去。或者像是从陡直的崖边掉落，你可以尽情地享受失重状态，只要不去想象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幕。总之，就是人在半空吧。想过很多次，我真的受不了了，必须要让这一切快点结束。虽然重重地跌一下是不可避免的，但那种落到实地的踏实感是多么让人怀念啊。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做或许是什么都不能做，只是让自己战战兢兢地悬浮着。这也许因为心里始终怀着隐约的希望：如果我不急着迫降不急着在七零八落中着陆，说不定从此以后我就学会了飞翔。在碧蓝的天际之下，像一只自由的鸟儿越过青青的山岗越过浩瀚的海洋。我不用像过去那样活在无法摆脱也无力承受的沉重之下，也不必日日埋首于脚下的一方琐碎。我可以将目光带到遥远的天际可以与风相伴与星共舞可以让世界伸展到边缘消失。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写下了 “你会带我，御风而行”。难道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从这个愿望开始的吗？让我学会将手放进祂的掌心，尽情享受那种携手飞翔的乐趣。但这一切即便并非是我虚构出来的幸福，它也是乔装而来的，到目前为止给我带来的只有惊惶和疑惧。那是失去控制之后的无能为力和无所适从。安心的放手需要无可比拟的勇气，有时候人宁愿主动选择坠落。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就开始生病，真正的身心俱疲。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我尽力让自己躲在一个没有风也没有雨的角落，世界于是处于虚幻的安全之中，一种寂静的窒息的安全。像徐志摩翻译的那首诗，“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而真实和虚幻是无法共存的。当我决定选择真实的时候，那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恐惧就绽开了，让我无处躲避。我告诉自己，发生的这一切正是来帮助我去过“无惧”的生活。所有关于死亡的恐惧关于衰老的恐惧关于分离的恐惧关于寂寞的恐惧关于不被认可的恐惧关于恐惧的恐惧。。。我必须鼓起勇气去一一面对。我认真地祭出观察和接受的方法，专心地看着恐惧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有时轻手轻脚有时趾高气扬。

曾经连续几天，我在夜半时分醒过来，无边的黑暗如水漫过头顶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一年之中总有那么几回，恐惧来势汹汹，压在我的心头掐住我的脖子，让我觉得自己会在窒息中绝望地死去。似乎过去的阴影凝成了某种实质性的让人毁灭的东西。而那一晚我却莫名地知道它是最后一次如此得势，因为当我穿越恐惧的时候它就无法凝聚成一个庞然大物而不过是一些飘来飘去的阴霾。那晚我更多想到的是萱，一个温婉美丽的女人却有着悲惨的人生。萱几乎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地照看着她那个随时可能倒下的儿子。五年前她告诉我，“宁，我已经八年没有躺下来睡觉了”，我当即泪崩。和萱相比我的恐惧就显得矫情甚至可笑了。那晚我在黑暗中为萱哭泣了很久，心想，如果因为眼下的经历我可以给予萱多一点点理解和安慰，那么我所付出的也就值得了。我这样想并非是出于善良或高尚，而是内心深层的感动。在灵魂里，我们难以分辨出彼此。我几乎是在质问上帝，萱所遭遇的一切又有什么美意呢？她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上帝可以治愈她的儿子。我能给她的安慰是多么无力啊。

面对恐惧成了我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只要感觉到它在那里我就寝食难安，我总是必须做点什么来让它消失。但恐惧就像“离离原上草”，无法连根拔去。终于有一天我看到了恐惧的源头。看到内心深处自己对于世界的看法是处处陷阱险象环生。虽然我一直在尝试用“爱”来包装这个世界，但又不由自主地认为那漂亮的礼盒里面藏着一颗足以让人毁灭的定时炸弹。恐惧从我的心里生出来就好像地热从缝隙里冒出来那样源源不绝。看清这些让我进入更深的思考。我想到“存在”，那玄妙的being，那孕育万事万物包含世间万有的虚空；想到我喜爱的修仙小说《太上章》里讲到的关于灯的隐喻，用一根灯芯一碟灯油还有引火就可以制作一盏灯，但灯并不是人创造的，它一直在那里直到有人发现它。我又想到“显化”，想到我们永远看不见自己身后的虚空，因为当我们转过身去看的时候，我们就将它显化出来。一切的一切都已经存在而且永远存在着，无所谓快乐悲哀烦恼痛苦。是我们在有意无意中选择着自己的世界看起来的样子并且不停地抱怨着它的样子。当我让自己住在一个恐怖的世界里，这样的世界就从一片云雾当中浮现出来。我一直都知道关于“显化”的道理，我不知道的是我自己的心住在哪里。

清晨，我在逐字逐句地读一个小女孩的信。沉沉的黑夜已经离开，晨曦微露。读到第三遍的时候我留意到这句话， “小时候我的每次生日许愿都是，我想当一个健康、幸福、快乐的人。”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更普通的愿望。而这句话忽然之间和我这几天的思考联通起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场景，一个背着背包的小小的身影正走在辽远的高低起伏的山坡上，一路寻找是他此生的宿命。一首歌的旋律也在耳畔响起来，“远似孤独冰冷的西伯利亚，远到今生飘零浪迹天涯。。。”那古老的荒凉的漂泊感再次漫上心头。我们真的注定要一生寻找吗？也许我们可以找到某个三生三世的有缘人，找到某项自己挚爱一生的事业，或者达成某个目标实现某个愿望。但我们如何找到幸福呢？“当你是幸福的时候，你就幸福了”。这句话我听过很多遍也想过很多回，但到了此刻才有所领悟。除非你是幸福的，还有什么能让你“获得”幸福呢？外面的人外面的事所带来的都是片刻的想像中的过去的未来的幸福。那么，就请安心住在幸福之中吧。这样你就幸福了。

虽然来去匆匆，但新年里是一定要去看望萱的。也许我终于可以带给她一些安慰。如果我告诉她，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是幸福快乐的。她会懂吗？我自己有点懂了。

新的一年到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对未来的一年满怀着美好的希望和心愿。那么，就让我们安住于新年吧，安住于我们渴望的一切，安住于我们早已拥有的幸福。

而我想要的更多。我会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再将手伸出去：

“新的一年，请你带我，御风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