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难为(4)母与女
静接了父母来小住。
晚上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聊天,Danny格外开心被允许玩电脑游戏。到了规定的睡觉时间,他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再玩一会儿?”静摇头坚定地说:“NO!”Danny垂头丧气上了楼。
第二天,静和母亲一边整理洗好的衣服,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初夏的午后格外安静,窗外洒满白晃晃的阳光,屋里清凉一片。静轻声笑着讲起朋友、PARTY、出游。虽然每一次与母亲相处总会有些难以预料的不愉快,但静仍然努力为母慈女孝的下一次寻找机会。
母亲忽然换上一副郑重的神气:“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说,我觉得你对Danny的态度要改一改。昨天大家都高高兴兴在楼下玩,Danny想多玩会儿也正常,可你一句‘NO!’就把他打发了。”
只一瞬间,静那高涨的、漂浮于半空的情绪就如挂上铅块笔直地坠落。虽然她知道母亲已经尽力在严肃的语气中添加了柔软剂,又将常常拉下的嘴角刻意地抬高了一些。怎奈静如同一头经年累月训练有素的猎犬,稍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捕捉到母亲眉宇间的不满、失望和忧虑。很多年里,静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面用尽解数迎合,而母亲就像一个掌握着生杀大权却又坚拒贿赂的审判官,用锐利的眼光细查她的言行,不曾稍有放松。
静走了很远试图逃开母亲的审视。那眼光竟然一直跟着她,似乎已经与她融为一体,随时随地评价她的行为,警告她的荒谬,督促她走在“正道”上。甚至,她惊恐地发现,那变成她自己的眼光,随时随地充当评判。
如今在年过四十以后,静难以置信的发现母亲的理解于她依然无比重要。她一直是那个渴望拥有某个心爱玩具的小女孩,一路回头张望,恋恋不舍,总也无法留心沿途的风景。
“我做了好多。我也知道我对Danny的态度不像亲妈……”静无力地为自己辩护。
“是啊。你是继母,我怕Danny以后恨你。”母亲总认为自己通情达理,这番话也被她说得语重心长,却不知在静心中响如滚雷。虽然静一直咬着牙作坚强状,但她心中隐隐盼望母亲不要凡事显得那么立场公正,冷静客观。而母亲那遇事作最坏打算的习惯,更是让静如临三九严寒。母亲的偏袒,母亲的祝福,对于静来说远在天边。
静若无其事地离开母亲,然后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哭泣。
静知道自己斩钉截铁的“NO”背后的原因。Danny擅长寸土必争,每一次让步对他来说就是新的规定,不能够再退到原来的地方。对于亲身母亲的管教,无论骄纵、严厉甚至疏忽,没有人会提出异议或责备,而静总是被提醒记住自己的继母身份。
“我是一个多么尽责的继母,”静委屈地想着Danny生病时整夜不停地查看和担忧,“可是连我自己的妈妈都看不见。凡我做得不够的地方,旁人却看得那么清楚。亲身母亲又能做得怎样呢?难道我妈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给过我包容、理解、支持了吗?她却可以为了将我‘培养’成人在人前夸耀。”
每一次静这样抱怨母亲都会令自己羞愧自责,甚至担惊受怕。从启蒙教育她就知道,天上有一个火眼金睛的雷公,一直在目光灼灼地寻找那些不能恪守孝行的人。
静也知道母亲是爱她的。单单是那个不知道被母亲重复了多少遍的“坐飞机我一定要买保险,我希望我死了能给我女儿留下XX万”的话就足以让静了然母爱的奉献。不知为什么,这爱带给静的是惶恐和不知所措,让她在自惭无以为报的同时,讶异于母亲的想象力。
我反正是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静对自己很无奈。小时候她偷偷盼望有一个不同的母亲。像别人的母亲那样,有絮絮叨叨的牵挂,有溢于言表的难舍,有热腾腾的饭菜里飘散的温情,有沉甸甸的行囊中装满的叮咛。
静和Danny在讨论Karma,讨论人生中遇到的人和事与个人的关系。
Danny说,我很讨厌你们教我数学,我以前想,为什么我没有生在一个美国人的家庭里。静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硬硬的壳,隔着层层的腐叶,隔着岁月的积土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心。这就是因果吗?一个不满于家庭的人,从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自己的抱怨。Danny就这样活泼泼地站在静的面前,扮演着静本人,让静得以设身处地去理解母亲。
母亲是不甘的,这是她一生的情绪主线。大约可以追溯到五十年前,她因为家庭成分而失去了升入大学的机会。这一节即使后来不再被母亲挂在嘴边,但一定常常放在心里。似乎社会因素总是能被人记得更久,挖掘得更深,以此来佐证个人的无力和无辜。
上大学成了母亲夭折却难以舍弃的梦。无论后来还有没有机会去实现梦想,她断然将这梦移植到静的身上。母亲是努力的,努力地不输于人,却没有努力地活出真正的自己。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留着一个栽种梦想的坑洞,那么母亲一直试图以对静的要求来填满自己的心。
这样想着,静忽然为母亲悲哀。她终于有所了解,为什么快乐对母亲来说总是转瞬即逝,而不如意却那么如影随形。因为心中有一个有关梦想的空洞,母亲辛苦地将她以为最好的东西填进去,竟然不能换来半分的踏实。
母亲是正直的,善良的,热心的,上进的。即使遇见伪装可怜的行骗之人,母亲也会施舍一二,她的理由是:“骗子也不容易,付出的代价挺大的”。对“坏人”充满仁慈,在静眼里这是母亲人性最为闪亮的时刻。
静尝试着走入母亲的内心,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充满期盼地仰视或是隔岸眺望。也许她们母女的相遇和碰撞是命中注定。母亲只是在做她自己,不多也不少。静一路走过来,一路看过来,有时继承着母亲的选择,有时反抗着母亲的选择。无论怎样,如果没有母亲,就没有今天的她。
也许我可以说,凡是给我的就是最好的。静想,如果没有幼时那些孤寂的左手和右手下棋的时光,没有那些只有窗外的广播相伴入眠的日子,我或许无法学会享受孤独,也不会渴望探求内心。
同样,我也不会知道人的内心无法由世上的东西填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