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明月·饼

昨天中秋，没有特别庆祝，只是早上打开从中国带来的月饼盒吃了一点。托小猫吃豆沙馅的，我吃莲蓉蛋黄馅的，老鼐不吃。本来还有三个云腿馅的，我前两天偷吃了两个，剩下一个，昨天也打开了，先跟托小猫礼貌性客气了一下，说你吃不吃，你要是不吃，妈妈就吃掉了。托小猫居然赏脸吃了半块，很出我意料之外。我以为这种咸不咸甜不甜的东西她不会吃呢。

咸不咸甜不甜，这是我妈妈对她亲手做的月饼之外所有月饼的不屑评价。我在上大学之前，以为全天下人只吃一种月饼，而且全天下人的月饼都是亲自用一口上下两层炭火的大锅烤的。要不怎么说坐井观天呢。我小时候以为全天下人过春节都要吃一整个猪头，过中秋节都要吃酥皮芝麻核桃红糖馅白饼。

我们过春节，也过中秋节，反正汉人过的节日我们都过，汉人不过的某些节日我们也过。所谓过节，很大程度上就是吃。春节煮猪头和中秋节做月饼都是大事，很考验主妇理厨能力的。但我并不喜欢吃猪头，也不喜欢吃我们家乡的白饼。过节的美好记忆，与其说是这些食物，还不如说是制造这些食物时的特殊气氛。煮猪头要用一口巨大的锅（因为猪头是整的），而做月饼要用一口平底大锅，下面生火，上面一个盖子也盖满炭火。全家上阵，看火的看火，揉面的揉面，包馅的包馅，偷吃的偷吃，捣乱的捣乱。我常常被分派一个庄严的任务：用一根中间剖成四瓣的筷子的横截面蘸红色颜料，点到即将下锅的饼胚上去，点得好的话，烤出来就是个红红的小“田”字。我把这任务当作莫大的荣誉，每次操作，心里都充满了画龙点睛的自豪感。

但是这样的热闹景象已经多年没见了，不仅仅是因为过中秋节的时候我不在家乡，也因为现在物质丰富，市场上什么都买得到，制造月饼已经不是过中秋节的必备技能和程序。就像过春节一样，很多家庭也不吃猪头了。那么多东西可吃，何必守着一个腊猪头吃几天呢。

我小时候有一次听妈妈说起去昆明走亲戚，看到他们过中秋节，“每个小小的饼，都切成好几份……啧啧啧，没见过吃月饼这么小气的。”

大家都哄笑，觉得昆明人的确小家子气，月饼还要切开。我们吃月饼都是一个个捧在手里啃的。

直到我上了大学。宿舍里有广东同学，中秋节家里人给寄了一铁盒月饼，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盒月饼一共有八个，盒子上画着飞天的嫦娥，祥云缭绕中烘托出四个大字：七星伴月。

同学请大家吃月饼，每个饼切成了八份。那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月饼：皮那么薄，馅那么厚，长途颠簸了那么久居然完好无损。我也拿出家里寄来的月饼请大家吃，完全没有卖相嘛，酥皮都层层剥落甚至化为齑粉了，红红的小“田”字也看不出来了。虽然我出手慷慨大方，不切不分，直接人手一个，大家还是貌似更喜欢广东同学那齐齐整整的八分之一月饼。
    
我也吃了八分之一。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莲蓉蛋黄月饼。一吃之下，简直是惊呆了：原来月饼还可以这样的！原来咸蛋黄还可以用来做甜月饼的馅！

这次食饼经历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当然我很狡猾，表面上是不动声色的，谈笑风生地摆出我从小吃惯了的模样。但深刻的印象是抹不掉了，以至于近三十年后我还记得那月饼盒的颜色，那广东同学切月饼的姿势，那蛋黄在月饼馅中的金光一闪。

我妈妈到现在都不爱吃广式月饼，我相信那是因为她没有经历我那一瞬间的冲击。

昨天给妈妈打电话，她说：刚从你三姨家回来，她给了我们好多月饼，我们也就不做了。反正现在市场上漫山遍野的都是月饼，等过段时间，月饼潮下去了，他们大家要是又想吃，我再做。

我说，你不会支起大锅做吧？我妈妈说：何必啊，用烤饼机就能烤。

她又问：你们吃月饼了吗？我回答：吃了四分之三块。再多的吃不下了。

“吃的什么月饼啊？”

“就是暑假从中国带来的莲蓉蛋黄，还有火腿饼。”

“哦，咸不咸甜不甜的那些啊。”

除了这月饼小插曲之外，是一个寻常的星期三，大家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晚上托小猫打羽毛球回来，对我说：“我从车里看到月亮了。有云遮着，不是很亮，但是看得出来是个圆圆的圈。你也出去看看吧。”

我说：不出去了。半夜月亮会转到西边来，妈妈要是半夜起来，可以很容易地从窗户看到。

三人吃晚饭：彩椒炒肉，炒西葫芦，拌黄瓜。我说：吃完饭再吃一点点月饼要不要？

托小猫说：不要了，我要吃几个干桂圆。

干桂圆也是从中国带来的，一大盒，我妈给我，我本来不要。最后打包时发现箱子太空，又去找妈妈讨了来塞箱子角落。老鼐说：你带回家去，千万别忘了吃。不要放一年又给忘了。

结果我和托小猫每天去抓几颗来吃，才一个多月，已经吃了一半了。吃着吃着我就想起小时候在我曾外婆的房间里翻东西吃，翻到一块鱼干，如获至宝；翻到几颗干桂圆，也如获至宝。

真不知道那时怎么那么馋。现在虽然也喜欢吃东西，却连一个月饼也吃不完了。

入睡之前托小猫叮嘱我：半夜不要忘了看月亮哦。

第二天早上我叫她起床时，她半梦半醒地指指自己眼睛又指指天上，如此几次，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她最后终于发声了：“你昨天半夜看到月亮了吗？”

我说：哎呀，没有啊。妈妈一睡下去就睡着了，一睡着就到现在了。

托小猫说：你这个懒虫，今年就没看到月亮了。

我说：没看到怕什么呢？不管我看还是不看，月亮都在那里。而且就算看了，可能还看不见呢，你瞧，现在外面不是正下雨吗。

托小猫问：中秋节过完了吗？

我说：过完了呀。中国比咱们还早就过完了。不过月饼还有呢，你早饭要不要吃？

她说：呣……我还是吃你做的蛋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