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小猫的中文（五十六）

上学路上，看到有人牵着狗，我说：“多漂亮的一只猫啊。”
托小猫说：“是狗！”
我：“啊？明明是猫嘛。”
她：“你指鹿为马。”
我喜欢她用典，忍不住笑了：“指鹿为马是故意说错的。”
她：“你也是故意说错的。”
我：“指鹿为马，大家都知道他是故意说错的。”
她：“现在我也知道你是故意说错的。”
我：“不。我不是故意说错，而是装作看错，也就是要让你以为我看错。而指鹿为马的赵高，他不是要让人以为他看错，而是要让人知道他明明没看错却故意说错，而且还要别人也故意跟着他说错。”
她：“……”
她非常敏捷，不过有时候我的弯弯肠子还是要稍微多一点点。

托小猫脚底上长了两个疣，我每天晚上给她涂药。
有一天洗了澡，她爬上床，我拿着大毛巾说：“你过来，让我擦擦鬓角。”
她转过身去，弯下腰，像瑜伽动作那样把头往前低，把腿往后抬，翘起一只脚伸到我面前。
我说：“你干嘛？我要擦你鬓角，你怎么反而把头往另一个方向低下去，离开我更远了。我怎么擦啊。”
她：“你不是说要擦我的病脚吗？”
问题是，她是真诚的。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忘了老鼐做错什么事，我说：“你爸爸这只猪，太不像话了。”
托小猫悲愤地问：“你真的是爸爸的妻子吗？”

讲“庄周梦蝶”，我说：“也许我们的生活也是一个梦，是别的动物做的一个梦。你觉得有可能吗？”
托小猫被这种假设吓呆了，愣了一会才回答：“不可能。怎么会有那么长的梦呢。”
我说：“你在梦里觉得梦很长，可是做梦的动物并不觉得长啊。”
她：“……”

托小猫写自己命题的作文《鸭子》。问我：“鸭子的脚趾头中间那个叫什么？”
我说：“蹼。”
她：“怎么写？”
我：“读pu3，你自己查字典，跟脚有关系，所以是足字旁。”
她很快找到了“蹼”字。让我确认的时候，我一眼看见词条最后的例句居然是“鸭子的脚趾中间有蹼”。
我不动声色，看她的反应。结果这姑娘根本没有耐心读到词条的最后，一个个字艰苦地回忆、寻找，写了一句“鸭子的脚趾头中间有蹼”。
我等她写完，说：“现在，你再打开字典，翻到刚才那个‘蹼’字的那页。一直读到解释的最后。”
她狐疑地照着做。我密切观察她，看见她读到那个句子，脸上神色变得好玩极了，又是好笑又是愤怒，咬牙切齿地说：“啊，我恨这个世界！”

有一天托小猫不知哪根筋岔了，又开始玩好久没玩过的布娃娃。抱了三个来看我，说：“来，让奶奶抱。”
我说：“为什么三个里面有一个跟别的长得不一样呢？别的两个都是人，为什么这个居然是刺猬呢？难道他的爸爸是刺猬吗？”
托小猫无言以对，恼羞成怒地大叫。我和老鼐笑得够呛，过了一会儿又逗她：“你的刺猬宝宝睡着了吗？”
她又生气地大叫。我说：“你没有理由生气嘛，我们又没乱说。这明明就是一只刺猬嘛。”
她说：“如果有人说你的宝宝长得像一个马桶，然后总是问你‘你的马桶宝宝怎么样了’，你生不生气？你生不生气？”
我：“你类比不对（托小猫插嘴问“类比是什么”，我没搭理）：如果一个宝宝长得像马桶，大家叫他‘马桶宝宝’，那就是不礼貌；哆啦A梦里的小夫长得像狐狸，可是他毕竟还是一个人，所以大家都不叫他‘狐狸’。但是你抱着的这个宝宝不是像刺猬，它真的就是一只刺猬。说一只刺猬是一只刺猬，这是事实嘛，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托小猫哑口无言，自己也觉得好笑。

放学路上托小猫挑衅我：“你这个屁。”
我装作没听见，问：“咦，猫妈妈生出什么来呢？”
托小猫：“猫宝宝呀。”
我：“马妈妈生出什么？”
托小猫：“马宝宝。”
我：“那么，屁妈妈生出什么来呢？”
托小猫：“屁宝宝……哎呀，我上当了，你这个坏蛋！”

第二天又故伎重演。
……
我：“屁妈妈生出什么？”
她：“屁宝宝或者托小猫。”
吃一堑长一智。

托小猫拿画来给我看，问：“我画得像真的吗？是不是像照片一样？”
我实话实说：“不像。离照片还远着呢。”
她赌气不再理我。
临睡前我不屈不挠地坚持教育：“你画得很好。但是，画得像照片一样真实是需要很多训练的。你画得不像，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受过这样的训练。但是画得不像不等于你画得不好。很多时候，小孩子的想象力、创造力比画得像更重要。妈妈一直都觉得你的画画得很好，即使它们不像照片。画得像照片只要训练就可以了，但是画得有趣、聪明，那是不容易的。比如毕加索，他后来的画，你觉得像不像真人？”
她：“不像。但他是故意画得不像的。”
我：“所以说嘛。他是一个能画得很像的画家，但故意画得不像，说明在他的心里，有些东西比画得像更重要。这些东西里的一部分，就是小孩子一样的想象力。大人们经过训练，虽然技术很好，但是失去了小朋友的天真和想象力。”
她似懂非懂，问：“那我到底要画得像还是不像？”
我：“这是不一样的本领。画得像，说明你的技术很好；画得不像，可以是你技术不好，也可以是你的思想很好。最好是有画得像的本领，但是不被这个本领拴住，可以画出‘像照片’之外的东西。”
她：“如果我画得不像，为什么我画一个苹果，你知道是苹果呢？”
我：“因为要让大家知道是苹果，你不用画得像一个真正的苹果，而只要画出苹果的基本样子就可以了，比如圆圆的形状，比如一片叶子，等等。你画的那些人像，没有一个像真的人，是不是？（她想了一会儿，很不好意思地点头承认）但是大家一看就知道你画的是人，因为他们有人的特点，两只眼睛，鼻子，嘴。所以即使不像真人，大家还是一眼就知道是人。”
她：“那么，为什么圣诞节的时候，我画了一个沙发，Romain叔叔说是一只章鱼？”
我想起那幅画，忍不住大笑，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画出沙发凹进去的感觉。所以一眼看去，就像一只章鱼。把凹进去的样子画出来，是需要训练的，要用笔墨的浓和淡来表现光和暗。”
托小猫似懂非懂地带着“画得像照片一样”的美好憧憬入睡了。

托小猫打羽毛球，在本年龄组里得了个双打第二名（本年龄组里双打参赛的一共是两对），得到了羽毛球生涯中的第一座奖杯。
以前的各种体育活动，得到的都是一把撒下来、见者有份的奖牌。家里至少有十几块大小不一的奖牌，叮叮当当挂在她房间里，搞得像旅游纪念品商店一样。但拿回一座奖杯来，这还是第一次。
托小猫激动极了，对我说：“这是我生活里的第一个奖杯！”
我不动声色地纠正她：“这是你生命中的第一座奖杯。”
她高兴地重复：“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座奖杯。”
单打她也是第二名（参赛选手一共五个，这回还行），这就没有奖杯了，只有奖牌。
她还是很高兴，说：“Clara得第一名我很高兴，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我：“你知道吗？就算她是你的朋友，她也是你的对手。你跟她只差一点点了，如果再集中一些注意力，是可以打败她的。”
她纯洁的眼睛看着我，我突然觉得心虚：人家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荣辱不惊，境界多么高啊。我怎么老是煞风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