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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婚一纪,浑浑一记

婚婚一纪,浑浑一记

博客

昨天是我们结婚纪念日。一不小心,结婚十二年了。丝婚。既已过了一纪,该当略为一记。写这种应景的纪念文字,不外乎抚今追昔。追昔之事,十周年时已经尽量做过了;当时的昔跟现在的昔不过两年之差,没多大区别。那今天就略略抚今罢。

十二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今年暑假回中国,我妈妈看到十年前的旧录像,说哎呀,老鼐那时候真年轻。我说:妈妈,我那时候也很年轻,你怎么不说?莫非女婿变老是件大事,女儿变老就可以忽略不计?

十二年前我们在巴黎结婚。我穿着一千二百欧元(对,对,肉痛不已,耿耿于怀,记得清清楚楚)添置的手工缝制红裙,老鼐穿着他的纪梵希西服,上衣口袋里放了一块用我的裙子边角料做的手帕。我当时比现在轻十公斤,老鼐比现在轻十五公斤。话说,我这十公斤虽然有胡吃海塞的功劳,好歹还生了一个娃。老鼐这十五公斤倒是从哪里来的?岁月神偷,偷走时间,还你一堆肉。

结婚纪念日前一天早晨,托小猫到房间来闹我们起床。老鼐冲破她搓揉催促的重重攻势,挣扎着伸过手臂来抱了我一下说:“我的小妻子”。我还没来得及回个礼,就被托小猫湿漉漉的口水涂了一脸。于是只好从女儿肩膀上遥望着我的大丈夫,说:大家起床吧。

今年的纪念日在万圣节假期期间,所以大家不紧张、不忙碌、心情轻松,适合浓情蜜意。想起还没放假时忙得打跌,看着老鼐出门也没力气说再见,一脸没好气的表情,他不得不可怜巴巴地对我说:“笑我。”我忍不住大笑,把他送出门去。他刚刚直译了“Souris-moi”,本来想说的是“对我笑。”

纠正一次就记得了。从此只对我说“对我笑”。就像有一次他说“今天下午你去拿女儿”,我纠正他“接女儿”,他就再没犯过错误。

这个通晓好几门古代和现代欧洲语言、博学强记、法语好得可以写十四行诗的男人,我现在把他努力对我说中文当作他爱我的表示。因为这不是我们生活所必要的(他就算不说,也不会影响我们的交流),却是我所喜悦的。他说中文时的笨嘴拙舌,又憨又性感,简直迷人极了。纵我有万般怨气,一听他说中文我就忍不住笑。他的半吊子中文,果然有化干戈为玉帛的奇效。

在我们结婚十二周年的这天,老鼐早上跑步回来,说:“你们怎么还没准备好?我订了十二点半的位置,要快些去。”

去一个三十公里外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小镇吃饭。原因是我们夏天赚了40欧,必须要在这个餐馆里使用。这40欧的来源是这样的:在公婆村的传统节日上,年轻人们每年出一道题,拿着一个东西挨桌让人们猜,或者是猜重量、或者是猜数量,参与者每猜一次出两欧元,记下名字。最后,最接近正确答案的人获奖。扣除奖品的成本,收来的钱就成了年轻人们组织节日的基金。十几年来我们每年都凑趣猜,可是从来没赢过,也从来没指望赢过。今年的题是一个透明的小箱子,里头装满螺旋形意大利面Fusili,大家要猜这箱子里一共有几根面条。我胡乱说了一个数字,具体多少忘记了。老鼐胡乱说了610,结果最后答案是607……我们就这样赢了一张40欧的优惠券,在D镇一家餐馆使用,限用期到年底。

于是在我们结婚十二周年的这天中午,我们怀揣这张优惠券直奔30公里外的D镇吃饭。我开车,其中各种惊险曲折自不必说。到了目的地,吃了饭,喝了酒。我狠狠多喝了半杯,这样就可以借故不开车了。头盘有鹌鹑,老鼐像在家里吃鹌鹑一样,把自己那份的脯子肉吃完了,就把余下的残骸传递到我盘子里。我说:“那我把我的鹌鹑的脯子肉给你吧。”老鼐说不用了。于是我就吃了自己的整只鹌鹑和老鼐传递给我的半只鹌鹑。连小小的鹌鹑翅膀都嘬得干干净净,一根根细小的骨头堆在盘子边缘。之后有点不好意思独自坐拥一大堆骨头,于是趁没人注意时把一半的骨头拨回到老鼐盘子里,造成他吃的假象。俩人吃个饭,好几次搞得像地下党传递情报一样。托小猫对爹妈的鬼祟行径见惯不怪,自己专心地吃小盘里的儿童餐。开吃前没忘了送我们一个包装精美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歪歪扭扭的画……我们俩异口同声大加称赞,但我还是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托小猫,你存钱罐里和银行里那么多钱,你怎么不买个东西送爸爸妈妈?”托小猫说:“谁让你们不带我去商店……怎么了,你不喜欢我画的画吗?”我连忙说:“喜欢!”

老鼐开车回家,顺路拐到公婆家去呆了几个小时。书房里的电脑屏幕上,我婆婆很应景地放了我们结婚那天的照片作壁纸。我看着那照片上的细腰,突发奇想,说:“走,上楼去把礼服找出来,我试试穿,看现在怎么个不堪法。”

我们俩上楼,找出我那十二年前只穿了一天的礼服,我把自己塞了进去,老鼐在我身后说:“只能拉上到腰间的拉链,后背的扣子全部扣不上了。”

我愤怒地说:“那是你没用心扣。扣上!能扣上几个扣上几个!”

老鼐说:“不行啊。一个也扣不上。就算勉强扣上,也会被绷开的。”

于是我穿着曳地的礼服,裸着后背搔首弄姿了一回。然后又拿出另一件婚礼上的旗袍来,这回连髋部都拉不上去了。

我看老鼐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怒气上冲,说:“我这里装过一个娃!宽一点是理所当然。你呢?除了酒饭还装过什么?”

酒囊饭袋协助我把衣服脱下来,又叠好,放到柜子里去。我恨恨地说:“从此我的目标就是把自己重新装到这两条裙子里去。你等着瞧。今天晚上我不吃饭了。”

回自己家去,做了瑜伽。自己虽然不吃饭了,还是要给丈夫孩子做饭。用七八个西红柿熬西红柿酱。我切肉的时候,老鼐指着空包装盒说:“怎么不扔到垃圾桶里去?”我说:“先切完,手头闲了再扔。”等我把盒子扔到垃圾桶,老鼐说:“又滴答了大部分在垃圾桶外面。这不是白扔了吗。”我二话不说,把那盒子从垃圾桶里又翻检出来,照样搁在案台上。说:“你既然批评,那我就不扔了。放在这里,你扔得好,由你来扔。”

哼,跟我斗。我十几年的斗争经验是白积累的么。我也不吵,我也不闹。和风细雨,一报一报。

先不表老鼐嘟嘟囔囔、忍气吞声地扔了空盒子、擦了案台、收拾了垃圾桶外滴答出来的垃圾。他们父女俩吃了西红柿肉酱面。托小猫又送我们一幅画,这回画得仔细多了,是一颗五彩缤纷的大心,下面用中法双语写着“爱”“aime ” “ 结婚12年”“mariage 12 ans”,她爸爸大加称赞,许诺会好好珍藏。

第二天早上,托小猫早起去羽毛球俱乐部,她爸爸送她去。我把两人打发出门,回来睡回笼觉。醒来时老鼐送女儿回来了,拿电脑进房间来让我看一个访谈,是法国年纪最大的妇女、高寿113岁的Honorine在养老院里的访谈。老太太口齿清晰、思维敏捷,张着没牙的嘴清清楚楚地自我介绍“我是1903年7月28日出生的”,我们都笑了。搁中国,这是出生于光绪二十九年的清末遗老啊。

起床后接到老鼐二姑妈一个电话,说我公婆村里的90岁老太太Manon,昨天夜里自缢身亡。老鼐大惊,说昨天我们去村里了呀,当时怎么没听说?姑妈说:今天早上护士去协助老太太起床、刚发现的。

这位Manon老太太,我见过好多次。常来与老鼐98岁的奶奶聊天的。据说年轻时嫁了个波兰移民泥水匠,后来丈夫干活时从屋顶上摔下来去世了。几十年来自己在乡下养鸡种菜,倒也活得很安静自在。现在突如其来居然自杀了,大家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照老鼐的话说,“她有自己的家,不缺钱,有儿子孙子,也没有健康问题,为什么突然厌世了呢?”

逝者已去,谁也无法回答这问题了。只是把113岁还在养老院里顽强活着的Honorine和90岁突然失去活着信心的Manon一对比,不禁感叹世事无常。无常的不仅有客观世界,还有人的主观意识。想想这些,我们迄今十二年的婚姻,也是拜命运所赐、拜缘分所赐。不管是轻怜蜜爱还是吵闹斗争、胖也好瘦也好、醉也好醒也好,只要能相对共晨昏,在无常的人事和浮云般的世情面前,每一刻都是值得珍惜的。

既见君子,可尊可愤。可笑可迷,可遣愁闷。可赠香花,可抡大棍。已得丝婚,更愿厮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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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托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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