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隐记

博客

(*《三个火枪手》曾经的译名是《侠隐记》,我写的是《狭隐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每年夏天,我都携家带口,回到中国西南边疆某少数民族聚居地的一个小院里度过暑假的大部分时间。前几年还会会一两个老同学、抽空上上网。这两年索性什么也不做了,不会友不打电话不上网。从法国出发前把该订的票全都订好,该安排的行程全都安排好,再无后顾之忧,之后过的就是与世隔绝的生活。总的来说,度假的格局是越来越狭窄了。

今年在我与世隔绝的时候,法国恐袭了,德国也恐袭了,意大利地震了。而因为我既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话也没有网络,这些消息都是后来才知道的。唯一的新闻来源除了我父亲的小收音机以外,就是我婆婆一周一次的电话问候——这电话当然是打到我妈妈手机上的,因为我自己没有电话,而父母家里的固定电话已经销户了。

每天的生活节奏是:睡觉、吃饭、爬山、打麻将。我的工作是:买菜(负责挑选和付款)、厨房打下手、陪女儿玩、审查她的中文作业、读《哆啦A梦》。老鼐的工作是:洗碗、买菜(负责背箩筐)、陪女儿玩、给她规定中文作业、完善各个家谱、读不知道什么书。托小猫的工作是:读《哆啦A梦》、打麻将、下象棋、消极怠工磨磨蹭蹭百般无奈地写中文字、瞎玩。

老鼐和女儿只喝凉水。于是刚开始几天,像往年一样买桶装矿泉水给他们。等到积攒了三个矿泉水空桶,我们就每隔两天上山背山泉水。老鼐用箩筐背两个桶,我用双肩包背一个桶。托小猫在旁边空手只管爬山,还是累得气喘吁吁。我摸摸她的小胸脯,感觉心噗嗵噗嗵都快跳出腔子来。在这海拔将近三千米的地方爬山,才勉强可算是爬山。想起以前一个同乡说起泰山:“泰山的山顶还没有我家的井底高。”可不是吗。至少要爬我家后山,才算爬山。我格局已经窄到登我家后山而小天下的程度了。

格局还窄到连汉语都不愿意说了。除了跟托小猫以外,任何地方都不再说一个字汉语。带着老鼐去超市买菜,收银姑娘诧异地看着他背上的箩筐,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普通话:“有两毛零钱吗?”我回答:“af mox ! ”回来的路上有人跟老鼐说:“Hello!”老鼐说:“Ngot zex Faf Guaif horx!”

看到貌似外地游客的人,我们就露出狭隘民族主义的狰狞面目,恶狠狠地背过身去,用人家听不懂的话说人家坏话:“不好好在自己家里呆着,跑我们这里干嘛?”老鼐说:“快,快,跟我说民族语。我听不听得懂不要紧,关键要让人家知道我是本地人!”我说:“你不是本地人。”老鼐说:“我是本地女婿,怎么也比游客正宗!我不是来玩的,我是回家来的!”

本地女婿在菜园子里干活,在厨房里洗碗,帮丈母娘背重物,还抽出一天时间来抬了一回棺材。那是我外婆早已备下的空棺材,一直放在旧屋里,因为旧屋已经摇摇欲坠,我妈怕屋顶砸下来把棺材砸坏,叮嘱我们把棺材抬到小姨家去。于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下午,我们放了一挂鞭炮,堂而皇之地把棺材抬出门外,用手推车推到了小姨家。一个外国人推着一辆破手推车,车上是一具黑红相间的棺材,在小城里辘辘过市,这风光是很奇诡的。我为这件事,特地作了一首七绝《移棺》。所以说我这种人真是见风使舵,汉语不愿意说,汉字却一定要写。汉人们就算砸我一头包,也是理所当然。

托小猫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学习民族语的最佳时机,深表遗憾。不过深表遗憾并不代表深感遗憾,因为她似乎转过头就把这件事忘了。我说:“托小猫,如果妈妈的丈夫不是法国人而是一个汉人,那妈妈一定教会你民族语。现在没办法,只能教你更大众化的汉语。我求求你用功点,多写几个字吧。你看,韩小虎认得的字比你多得多。”

韩小虎就是《青梅竹马》里那个跟托小猫同龄的小表舅,今年又跟托小猫相会了。据老鼐说,我这小表弟认得的汉字不少,帮老鼐看家谱,五个字里能认得四个,这水平是托小猫达不到的。

托小猫听我搬出韩小虎来跟她对比,毫无羞耻感和危机感,厚着脸皮不以为然地说:“他比我大,而且他是在中国学校里上学嘛。”

这个厚脸皮的姑娘不务正业,汉字不好好写,打麻将和下象棋的水平却突飞猛进。桌上其余三个麻友互相之间不算账,只有输给她的时候才付钱。她就这样积攒了一包零钱,隔两天用自己赌博赢来的钱去书店买几本书。赌博赢钱用于买书,用以不正当手段赚来的钱做正当的事,也算是两两抵消。至于象棋,我水平太次,早就下不过她了,一个不小心就被她砰一下将军,听到她稚嫩的声音说:“重重炮。”

有几天赢得多,她说:“我的钱很多,今天给你们买龙眼吃吧。”大有仗义疏财的豪气。可是我刚客气一下说“不用了”,她就顺水推舟说:“好吧。”仗义疏财的豪气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她把长笛带了回来,有空就自己吹一吹。并且融会贯通,自己学会了吹中式竹笛。我第一次听她用竹笛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很是惊讶,问她:“你怎么学会的?”她耸耸肩说:“手指头按的方法跟法国笛子差不多嘛。”

老鼐监督她写汉字,她把院子里镶的方石板当作写汉字的方格,用粉笔一块块写满,下雨时就装模作样地捶胸大叫:“哦,我写的亲爱的字要被洗掉了……”演技十分浮夸。

为了让这演技有用武之地,我像去年一样编了个剧,准备自己演唐僧,托小猫演老鼠精,老鼐演李天王。老鼠精和唐僧都很积极,片刻之间就熟悉了台词。可是李天王掉链子,就那么寥寥几句台词,都被我用拼音给标出来了,却始终吞吞吐吐,连续几天都背不下来。而且态度还很不积极,总是对我说:“家里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要让不会说中文的我来演?”我说:“就因为你不会说中文,所以如果能让你演,我才更有成就感。喜剧效果也才会更强。”

李天王愤怒地说:“我可以洗碗、挖菜园、抬棺材、去提水、跟你去买菜……这些都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你偏偏要我来说什么‘唐玄奘为何惊慌’……‘岂有此理!孽畜,出来!’……等等。我都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相比这个苦差,我宁愿翻译你写的诗!”

他真的宁愿翻译诗。我准备写《归乡十章》,自己还只是打了草稿,尚未查韵书、核对格律,他就已经翻译了三四首。当然,还是老办法,通过我给他的初始译本进行润色加工格律化处理,二道贩子翻译。

但他这二道贩子翻译真是好。比如这首《闻噩》,我写得很一般。之后为了合律起见,更是削减修改得不成样子:

老病何从觅旧因,
沉疴暗负面容新。
黯然言语兢兢处,
忍见陈颜七八帧。

二道贩子给我翻译成规整的亚历山大体、四句:

Mauvaise nouvelle

Quand vient l’âge, à quoi bon chercher d’où vient le mal ?
Le cancer est profond, mais serein le visage.
Où l’humeur sombre double un entretien banal,
On regarde, discret, de l’album quelque page.

真美,真美。这样的忧愁,被翻译得这样美!什么是恶之花,这就是恶之花啊。

人生里最让人轻松愉快的就是这些没有用、无利益的东西:比如我编胡闹剧本、写诗;比如老鼐翻译诗、看家谱;比如托小猫吹笛子、读哆啦A梦;比如我妈弹中阮、打扬琴。总而言之,就是玩。如果每天都能从早玩到晚,不用操心鸡毛蒜皮家长里短,那真是理想的美好的人生。

可是鸡毛蒜皮是不能不操心的。我妈妈天天站灶台给全家变着花样做饭,毅力实在让人佩服。我的水平本来连帮厨都不够资格,不过这回包了好几顿饺子,我和面擀皮的本领虽然有限、好歹还是派上了用场。整个暑假家里来来回回很多人,不管是暂住的还是常住的,整天的中心任务就是吃喝。似乎只有忙于吃喝才能让我们忘记隐藏的危险和不幸,忘记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勒斯剑。

大家似乎对突如其来的坏消息都有一个从震惊到适应的过程。那有什么办法,生活总要继续。很多不幸和很多无奈一样,如果没法避免,那还不是只有等着时间流逝,等着事情一件件发生、一件件面对、一件件解决。

话是这么说,我心里还是很忐忑、很害怕。我是一个做做饭吃吃饭写写诗就可以度日的人,做饭吃饭写诗之外的事情,我面对得了吗?我解决得了吗?时光流逝,世事变迁,我还没有长大,就已经要老了。我希望永远做鸵鸟,永远不要抬头。晚上我把头埋在丈夫的肩窝里入睡,早上女儿爬到我床上来,我把脸埋在她的脖子边,闻着她身上的宝宝味道。如果每一天每一刻都可以这样度过,该多么好啊。

我不侠,我很狭。我不要侠隐,只要狭隐。

然而再狭的隐总是要过节。托小猫的童年记忆里一定有我家乡的阳光、山泉和节日,这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她一年比一年开心。这两年记忆鲜明了,今年还记得去年的节。过完节后还应爸爸的要求,以节日为题,用中文写一篇命题作文。态度磨蹭,叙述啰嗦,文字苍白,比我像她那么大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差多了。不过人家是个小外国仔啊,我要求不能那么高。

老外国仔和小外国仔被我一年一次拉回来狭隐,毫无怨言。托小猫放我尽情讲母语,自己时而与外祖父母组成汉语小集团,时而与爸爸组成法语小集团。她很照顾爸爸。不过她爸爸对这假期乐在其中,好像也不需要她照顾。老鼐说:“等退休了我们就回来住,把临街的墙打通,开咖啡馆。”我说:“那样我就必须喜欢外地游客了。”他露出惟利是图的嘴脸,毫不客气地说:“只要他们来照顾生意,咱们装作喜欢一下也没关系。”

他就吹吧。跟我一样又懒又不活络,有什么本事开店。煮出来的咖啡到时候都被我们自己喝了。说起咖啡,老外国仔入乡随俗,除了一些实在无法征服的食物之外,基本上是丈母娘做什么就吃什么,不过还是万里迢迢带了个咖啡机来,平常放在楼上柜子里,每年暑假启用。一个暑假大约能喝四包咖啡,回来的这段时间,小院里就萦绕着咖啡香气。老鼐每天早上喝杯咖啡,吃一个丈母娘包的糖包子。我妈抽抽鼻子说:“家里有股法国味道。”也跟着喝一杯。托小猫固定喝一盒牛奶,并以采石场的精细技术,迂回曲折,把包子靠近馅的那部分吃掉,剩下最外面的皮。我就灵活多了,什么都能喝,什么都能吃,一个假期吃到头,又不幸胖了两公斤。

狭隐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常常不知今夕何夕,老鼐偶尔问我:“今天几号?可不要忘了咱们回去的日期。”

一想到假期总有结束的一天,我就郁闷。何以解忧,唯有教小外国仔大声说粗话:“Dux Faf Guaif horx!”问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她回答:“就是‘笨法国人’”。然后反击我:“Dux Zonx Guaif horx ! ” 我说:“我可以骂法国人,你不能骂中国人,因为你是半个中国人,你骂中国人就是骂你自己。”她抓耳挠腮地着急了一会儿,只好说:“Dux 托宝猫!”老鼐在旁边听懂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听懂,赶快趁机显摆:“Dux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爸爸是知道的。”托小猫响亮地回答:“我也知道。是zizi!”

我们就这样以zizi对骂,相亲相爱地过了一个暑假。就算有达摩克勒斯剑,难道此刻就不活了么?只要还能狭隐,那就是值得庆幸的事。想想两个月前尼斯那惊心动魄的几十秒钟,世事无常,岂是我们能预料得到的。得狭隐处且狭隐。希望这样的日子还可以多持续一些时候。等到不能再狭隐了,那也只好打肿脸充胖子装扮成侠,该决断只好决断,该涉险只好涉险,该皮实只好皮实。该不隐,也只好硬着头皮不隐。乔林思旧隐,咫尺听风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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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托宝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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