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光记
在法国收拾行李时,我往箱子里扔了一条新裙子。
面对老鼐困惑的眼神,我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的见光装。
一个多月后,我穿着这条新裙子从机场出口探头探脑地出来,还没来得及摆个搔首弄姿或者潇洒酷毙的pose,就看到了她。
之前她在电话里说:“网友见面有什么的?你不用紧张。”
我本来没紧张啊,听她这么一说,反而觉得可能应该紧张一下才应景。
她又说:“我说了去接你就一定去接你,我要是迟到一会儿,你一定要等我,千万不要走掉啊。你这种没手机的人真是太让人受不了了!”
所以我一见到她就松了口气。一松了气,我就把拥抱、拍肩打手之类的通用身体语言都给忘了,她好像跟我一样有些不知所措,我们就这样互相看着傻笑了一会儿,都走出好几步了,不知是她还是我说:“我们还是应该抱一下吧。”于是我们就在机场的人群里假装庄重地抱了一下。
我们坐地铁到金沙博物馆附近的一家馆子去吃饭。她吃得很少,我和老鼐吃得很多,我吃得尤其多。到最后他们都歇火了,我一个人还在兢兢业业地吃。一边吃一边还没忘了假惺惺地表示一下不好意思。让我惊奇的是,她居然不喝酒。我一直以为她喝酒,没想到她只喝王老吉。
吃饭时一个挎着三弦琴的年轻人不顾我们的拒绝,强行站到我们桌边唱歌,唱完了站着不走讨钱。她一边叹气说:“我们都说不要了,你偏要唱”…… 一边伸手到袋里去取钱出来。我怒火上冲,按住她的手,说:“凭什么给?不给!”她坚持还是给了,说:“这些人是混社会的……你不给,他会一直站在这里等着。”她毕竟比我要通达些,用她的话说,是:“这就是大几岁和小几岁的区别。”当然,我倒觉得这是我们的个体差异,与年龄无关。
我本来觉得我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事实上我们也的确说了很多话,但是之后回忆,却发现其实并没有说多少话。而且很多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话痨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爱说话、真正伶牙俐齿的,另一种是用貌似的滔滔不绝来掩盖实际的拙嘴笨舌。我清楚知道自己属于后一种。奇怪的是,当我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时候,她也会沉默,于是我暗地里想:她是不是跟我一样呢?
幸好我沉默的时候,老鼐会时不时救场,但这场救得也很跌跌撞撞。她一开始跟老鼐说英语,老鼐结巴吭哧。之后她改说德语,老鼐还是结巴吭哧,丢脸指数横扫几大洲。吃饭回来的地铁上,眼看要告别了,她郑重地对老鼐说了一串德语,连我都猜出那意思大概是“我认识你很高兴,祝你们玩得愉快”之类的。老鼐居然大煞风景,连续几次都没听懂,最后老老实实说:“每次当我刚刚辨认出她说的是什么语言时,她的一句话已经说完了。”哈哈哈先生啊,你为家庭脸面着想、不懂装懂一下会S吗……
托小猫也把家传的傻乎乎发挥得淋漓尽致,得到一只毛绒熊猫,还不敢相信是给自己的礼物。等告别之后居然偷偷问我:“那个阿姨没有拿走熊猫,难道不用还了吗?”
如果没有已经累得眼泛血丝的女儿,我一定会听从她的建议,找个地方继续坐坐,继续聊聊,继续时不时沉默。但我们最终还是告别了。她在地铁上先我们一站下车,下车前,等老鼐终于听懂了她先后用德语和英语说的告别辞之后,她在地铁里的人群中伸过手臂来抱了我一下,她的怀抱很温暖。如果地铁开得慢一些,我可能有时间进入角色,伤个感、流个泪、口占个打油诗什么的。可是地铁飞驰,余下的路程转眼就过去了。
我因为要见她而提前一天来成都。她去飞机场接了没有手机的我。我们见面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里在一起走路或者吃饭。谈论的话题里有食物、有天气、有别人,却很少说到我们自己。我们沉默的时间与说话的时间的比例大约是1:4。
世界如此熙攘,生活如此悲伤,我如此疲惫。但是我见到她,很欢喜。
晚上我给她的邮件里写“熟到拥时方恨少”。发完后突然惭愧跟她玩这种文字小把戏。于是我赶快找到她的手迹,看到她的圆珠笔字写得比我好不了多少,我就兴高采烈、心安理得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