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散记:童工时代
假期里,托小猫每天起床就踊跃要求:我要去找阿太,工作。
阿太是她对曾外祖母的称呼。阿太最近的工作,是制造纸元宝、纸铜钱等冥钱。托小猫热衷于帮她往白信封上贴红纸,把一卷卷的纸钱装到信封里,把封好的白包一摞摞放好。
阿太说:你真乖,真能干。
我袖手旁观,看着托小猫工作得热火朝天,想起我小时候,大人们也是这样对我说:你真乖,真能干。
我的时代是柿子时代。我是那个时代的明星兼强劳动力。
我表弟的时代是饵块时代。那时我已经出去念书了,万幸没有落入机器轰鸣的陷阱。平心而论,柿子时代比饵块时代愉快得多了。手工劳动,无污染、纯天然,其乐融融。而饵块机的轰鸣声,我想想就发怵。
对于我九十岁的外婆来说,现在是冥钱时代。托小猫在这时代里只是友情客串,真正的明星是我最小的表妹。
我跟表妹说:以后咱们想起自己的童年,我就会想起堆积如山的柿子,而你就会想起堆积如山的冥钱。
我又说:咱们的阿太,你没来得及认识。她的时代是小猢狲时代。
我的阿太,也就是我的曾外祖母,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热衷于用彩布和艾蒿缝制端午节挂在身上的小动物,以小猢狲为主,也有小老虎、小人、小兔子。
那时她视力已经很差,基本看不清楚,缝纫全凭摸索。我常常受命帮她穿针,一穿就是七八根,她全数别在自己襟前,用完一根又用一根。由于她看不清楚,常常会出现线胡乱绕在动物们身上的情况,这样一来,线就用得极快。于是我常常听她扬声叫我:过来帮我穿针啊!我于是说:不是刚给你穿了好多根吗?然后又穿七八根给她。
她制造出来的东西,委实不敢恭维。猢狲的耳朵误缝到屁股上面,或者肚子没被缝合好的情况比比皆是。但是她依然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然后强迫我外公去集市上帮她卖。我外公说:你这些东西,一文钱一大瓢都没人要。她就挥舞拐杖骂女婿:你这懒骨头,还不快去。
不管是什么时代,除了唱主角挑大梁的人以外,最热衷的参与者往往是小孩子。我对表妹说:咱们就是一代又一代不领工资的童工。
童工们热衷于做这些事,并非出于对劳动的热爱,首先是因为无聊,其次是因为虚荣。因为无聊,所以把工作当作游戏;因为虚荣,所以大人们一称赞,就更加起劲。
童工们一长大,往往会落入另一个极端,变得极懒,比如我。我现在看着人们制造冥钱忙得热火朝天,基本没有帮忙的欲望。况且再也没有人指使我了,当然,如果我偶尔主动插手做一点儿,也不会再有人称赞我。
而就算他们称赞我,我又怎么会有当年的愉悦?
当指使和称赞都变得稀少,你就长大了。或者说,别人就以为你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