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鼐和《逃妖》
《逃妖》是老鼐翻译的我的第三首诗。前两首上溯到十几年以前,年轻的小鼐泡妞的手段之一就是用规整的十二音节诗句,译了妞的两首诗。今天回头看,此妞真容易糊弄啊。
老鼐的所谓翻译,不是中译法,而是法译法。以他的中文水平,再过五十年也多半看不懂我的诗。他翻译必须遵循以下程序:我先自己用简单法语句子尽量忠实原意地翻译出来,然后老鼐再根据这些法语句子,写出规整的诗句。所以老鼐翻译我的诗就像林纾当年翻译西方小说,完全是二道贩子。他也有自知之明,说自己不是traducteur(翻译者),而是versificateur(诗化者)。
老鼐写字是学院派的,向来喜欢研究考证胜过自由创作。可惜我有眼不识泰山,只对他偶尔写的怡情戏耍文字感兴趣。他孜孜不倦写出一篇严谨的历史文章来,我最多扫一眼就不再细看。他很郁闷,伺机打击报复。看我流水般哗啦啦写出一首诗来,就嗤之以鼻:“写得这么快,一定是pipi de chat(猫尿),有数量没质量,最多像雨果,怎么比得上马拉美反复斟酌,字字珠玑。”
由此可见老鼐有多拽,连雨果的诗都不放在眼里。
我说你这是典型的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你自己做不到七步成诗,就嫉妒我们这些随便说句话就是诗的人。雨果怎么了?我做雨果就很满足了。
这次暑假,老鼐得了闲,突然大发慈悲,许我一首诗。但老鼐的诗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写成的,他自己也说“以整个暑假为限”,所以我就慢慢翘首以盼。
那天我写了《逃妖》,他在我身后看我十指如飞在键盘上挥舞,又嗤之以鼻说:“又是这种不动脑子就写出来的所谓诗……而且显然还不是规则的格律诗……这也能叫诗么?”
我说:“你看都看不懂,就先不要忙着批评我的诗了。暑假已经过去一半了,你许诺给我的诗呢?”
他一时语塞,然后说:“要不我把你这首诗翻译成法语诗,抵我的帐吧。”
于是这就有了第三次合作。还是老方法,我先翻译出来,然后二道贩子写成规整格律诗句。
二道贩子看着我的法语初译,大摇其头,怨声载道:“‘心上有面旗帜’是什么意思?‘甜葡萄’在这里有什么用?你写的这叫什么呀,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
于是我只好又加注解,把意义暧昧模糊的地方写明了,让老鼐看懂。那些典故、引用,都得一一标出来。
关于“妖”,我想了很久,觉得法语里实在没有可以完全对应的词。“fée”这个词,其实我并不是很满意,因为这个词的仙气比妖气重。“esprit”呢,我又觉得太虚幻缥缈,实体性不够。但因为没有更好的,最后还是用了这两个词,
《逃妖》有点长,而且诗节正像老鼐批评的那样,不规则。所以老鼐一开始打算用平韵,用史诗体或者诗剧体,写成不分节的长诗。这要放在中国,就是长恨歌琵琶行一类的了。最后译出来,因为有故事的转换,我却觉得还是分节好。最终成文是七节,分别是4,6,8,6,4,6,10句。对于这样不规则的诗节,老鼐十分不乐意,慑于我原文作者的霸权地位,却也无可奈何。
二道贩子的译诗很美,我自己写不出来,但还是有判断能力的。这译文的最大特点是浓缩精华。《逃妖》原文共70句,老鼐的译文只有44句。言虽简,意义却非常精当,原文中的要点都顾及到了。这四十四句诗,用的全是规整的亚历山大体,阴阳韵交错,很了不起。有些句子比如“Ton manteau sali perd sa couleur abricot / Et ton soulier brodé prend la boue du sabot.”实在是极美,达到了大师水平。我也喜欢第三节里的几个enjambement,处理得非常高明。“Décharnés, leurs doigts savent tisser / La toile et le dédain”一句,情景跃然纸上。我觉得整首诗读起来很好玩,因为跟阅读自己的原文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语言真是有趣的东西,换一门语言,就算意义依然忠实,但诗的意境和风韵就都改变了。我那个披着杏黄斗篷的妖精,似乎突然间就摇身一变成了鲸骨束腰的美艳女巫。
最好玩的是,老鼐一边兢兢业业地译诗,一边对我这诗还是十分不以为然,删起他所认为的无用部分时也毫不手软。比如“钟家的喜轿”和“青龙偃月刀”被精简成了“巫师的长刀”,而我那些“菖蒲、艾蒿、雄黄酒”,都牺牲掉了,换来一个大而化之的“药”和“草药汤”。这也罢了,我最遗憾的是那个“心旌荡摇”,也牺牲了。我争取了很久,终究没有争取到。老鼐终于为了诗句的美,而舍弃了我的原意。
原文中的“桂花”被译成了“茉莉”,这是经过我首肯的。原因是“桂花”一词拉丁文词源的痕迹很明显,看起来非常学究。而古典主义的诗歌,要尽量用简单而明晰的词,避免流于晦涩生僻。
“唇上有新涂的胭脂/两颊血色尽消”被译成了一句“Pour ta lèvre le sang a déserté ta joue”(“为了你的嘴唇,鲜血抛弃了你的脸颊”),意思并不完全准确,但是这个“弃颊投唇”的意象是如此之美,以至于虽然“胭脂”无影无踪,我也不追究了。
我还喜欢“aurore blonde”(金黄色的晨曦),比我原文里的“太阳高升”有诗意多了。我特地把这两个词挑出来吹捧了一下老鼐,没想到他不识抬举,说:“用颜色来形容‘晨曦’,这是诗里惯用的手法嘛。”这不是在骂我少见多怪吗。
与原文比起来,翻译的最大问题是典故的失去,很多具体的典故只能被抽象化或者普遍化,以适应语境的改变。所以诗不容易译,用典的诗尤其不容易译。traduction=trahison(翻译即背叛),果真如此。
有一个具体的句子也显然背叛了。那就是我的“天涯何处有良宵”,被翻译成了“天涯此处是良宵”。我提出的是问题,他却翻译成了答案;我在找寻良宵,他却指出了良宵。由此看来,我毕竟比他悲观得多。
等终于完工,老鼐茫然问我:“你这首莫名其妙的诗到底想说什么?”我说:“诗人心,海底针。”这海底针连我自己都捞不出来,他又如何能捞得出呢?难得他捞不出海底针,还能译得这样准确而美。更加证明了在文字上,技巧的作用比灵感更大。“意会”终究不如“言传”。
从严格的文字角度来看,老鼐的法语译诗比我的中文诗好,严谨、厚重、内敛、古典,经得起玩味和推敲。最主要的,他写的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诗。而我自己写的到底算不算诗,还很值得怀疑。自从开始写这些莫名其妙的中文诗,我已经走上了一条心旌荡摇、文字也荡摇的不归路了。唯一可聊以自慰的是,这诗的起意是我的功劳。也许我这俗人的诗意终究只是击节而唱的山歌、黄金项圈银镯子、大红大绿的绣花围裙。但就算我写的不是诗,当歌来唱着玩儿,也是好的。
我写《逃妖》只用了十五分钟,老鼐的二道贩子翻译用了整整两天。所以我突然觉得我们俩的区别可能真的是雨果和马拉美的区别。哦,这么说太大言不惭了。应该说:是雨果型和马拉美型的区别。哦,这么说好像还是大言不惭。还是实事求是地说:是托宝猫和老鼐的区别,吧。
可是,如果二道贩子的翻译够美丽并且忠实原文,那是因为他站在了我这个卖家兼一道贩子的肩膀上。老鼐可能永远看不懂我的《逃妖》原文,可是我不仅能看懂他的译文,还能跟他探讨字词的斟酌。如果没有他的参与,我的《逃妖》还是《逃妖》;而如果没有我的参与,他的《Esprit échappé》就不可能存在。所以我的军功章是我自己的,而他的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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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对《逃妖》法语译文的中文反译(本来想译成十二音节,但是译出来太死板了,有糟蹋佳作之嫌,只好放弃。懂得法语的人们,只要一对比就会知道,我这个翻译最多只是传达意义,够不上老鼐法语诗的水平):
八月
给逃跑的妖精
在无忧而高傲的空中游荡着
仙子们的谨慎和凡人们的得瑟。
优雅的美人啊,你收起了翅膀,
藏起尾巴,弯着腰,疲惫而神伤
是在城墙之外还是古寺之中,
年轻的书生吟诵传世的诗文?
你的大衣被污,杏色再无踪,
绣鞋沾上了本该属于木靴的泥痕,
鲜血为嘴唇而抛弃了面颊,
而如果月亮成全,门就会倒塌
在路上你有时看见来来去去
的影子。无肉的手指善于织理
蛛网和不屑。他们的华丽袍子,
镜子上的青铜,和耀眼的戒指,
以及用芭蕉木制成的灭火扇,
在巫师的长刀前都赶快避开。
他们对你说:“朋友,如果想吃斋,
来尝尝这些水果,葡萄并不酸。”
你曾经身着蓝袍,骑马来临,
带着一只骄傲水貂和一袋新鲜人心。
街上谁笑了?在庄严的城市里,
有些手臂毫无顾忌地召唤你。
你收起獠牙,藏起面容的阴郁,
扇子洁白,笛子却是碧绿。
逃跑的妖精,这是世界尽头的夜晚,
你必须沉睡直到金黄色的晨光。
没有梦,没有恐惧,没有神圣的祭典,
醒来也没有药,没有草熬的汤。
在门口,他们的桃木剑燃起火焰;
你的彩色毛笔描绘波涛和海岸,
而忘记了那张皮。在地下的黑暗中,
你把皮和人心深埋重重。
众多徒弟重新变成你的毛皮,
你呼吸着离去,沉默如风雷。
八月,屋檐的水流成无尽的帘,
人们在雨中晒黑,闻闻茉莉香,
在果园的枝头觊觎几只桃。
盆里三条安分守己的小鱼
吸引在夜晚偷窃的黄猫。
你的杏色大衣曾有同样颜色,
绿笛下系着的丝线也是金黄,
于是我打开泛黄的陈旧白扇,
读到这首从前写的诗,
给我自己,或者给你,
哦,逃跑的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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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托宝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