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作仁杰

施洗者圣约翰是耶稣的表兄，确切地说，他的母亲圣伊丽沙白与圣母玛利亚是表姊妹。圣约翰是基督教的先行者，预言耶稣的来临，给耶稣开路。逢人就说“我只不过用水给你们施洗而已。可是在我后面来的那位更强大，我给他提鞋都不配”，为耶稣的到来作了很周密的舆论准备。后来，在约旦河里给耶稣施洗的也是他。

宗教画里的圣约翰，总是披着毛皮，因为福音书里说他“身穿骆驼毛织成的衣服，腰系皮带，吃的是蝗虫和野蜜。”就连拉斐尔画里圣母膝前肉嘟嘟的幼年圣约翰也不例外，穿着毛皮衣服，手拿顶端有十字架的芦杆，温和喜爱地看着同样肉嘟嘟的光身子耶稣宝宝。

希律王要娶弟媳希罗底，被圣约翰斥为不合伦理，恼羞成怒把约翰下了监，却慑于他在百姓中的威望，不敢杀他。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舞姿出众，跳舞跳得希律王高兴，许诺她一切想要的东西。莎乐美受母亲指使，说“我要施洗者约翰的头”——伟大的先知就这样死在女人手里。

圣约翰与耶稣一样，是肩负着使命而生的。他们的母亲在受孕前，会接到天使通报：“喂，你要怀孕了，生的孩子必须要起名叫啥啥，他不是平常人，将来要做什么做什么。”我常常想：约翰和耶稣这一生，有没有想过：凭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他们早在出生之前，命运就已经注定。他们一生里那样忙碌，可能都没有时间来思考一下最基本的问题：为什么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受苦，然后死去？还注定了要以这受苦和死亡为荣耀？ 

维尼（Vigny）的长诗《摩西》，大部分的篇幅都是摩西在质问上帝。里面有一句：“Que vous ai-je donc fait pour être votre élu? ”（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选中了我？）

摩西出生在埃及，出生时正逢法老下令：希伯来人新生的男孩都要处死。摩西出生，父母将他放在木箱中，藏在河边芦苇丛里，孩子的姊姊在远处观望。那木箱被法老的女儿见了，就派人取了来。

孩子的姊姊对法老的女儿说：“我去在希伯来妇人中叫一个奶妈来，为你奶这孩子，可以不可以？”
法老的女儿说：“可以。”童女就去叫了孩子的母亲来。
法老的女儿对他说：“你把这孩子抱去，为我奶他，我必给你工价。”妇人就抱了孩子去奶他。
孩子渐长，妇人把他带到法老的女儿那里，就作了她的儿子。她给孩子起名叫摩西，意思说：因我把他从水里拉出来。

我每读到这里，总忍不住流眼泪。摩西终究是被自己的母亲哺育的，哺育之时却已经知道有一天将是诀别。那母亲心里不知有多撕裂，摩西心里也不知有多撕裂。
 
摩西长大后去牧羊，遇到神在荆棘的火中向他显现，从此他的命运就注定了：要带希伯来人出埃及。

千辛万苦出了埃及，却无权进入应许之地。摩西这一生，以离别开始，以撕裂为主，以被弃结束，真是悲剧。最要命的是他每一步都只有被动承受，完全没有自主的权利。所以维尼要让他问：“我究竟做了什么，让你选中了我？”

希腊神话里，乌拉诺斯残酷打压自己的孩子，于是妻子该亚与他反目，怂恿最小的孩子克洛诺斯将父亲阉割。割下来的器官掉入大海，阿芙洛迪忒（也就是维纳斯）就此诞生。这爱与美的女神，竟然诞生自血腥的杀戮。

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的诞生》里，维纳斯脚踩贝壳，从海中升起，身边围绕着三两个殷勤相就的伙伴。维纳斯神情漠然，似乎无悲无喜。细细看，能看得出女神眉间淡淡的忧愁。画面和平祥静，海阔鸥飞，香花美树，看不出丝毫杀戮的痕迹。若是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这幅画笼罩的就全是美丽和安宁的氛围。可是一想这背后的故事，这美丽和安宁就让人不寒而栗。

希腊罗马神话里，父子相残的故事多了去了。宙斯使海洋神女墨提斯怀孕后，听到一个预言，说自己会被将要出生的孩子推翻。于是宙斯将怀孕的墨提斯吞下肚去，以为就此万事大吉。可是不久，宙斯头痛欲裂，不得不请冶炼之神用大斧劈开自己的颅骨，全副甲胄的雅典娜就这样从他头里跳出来。智慧女神果然威武，出生都这样声势浩大。这出生比维纳斯的出生威风得多了。维纳斯不过是残断肢体的余孽，雅典娜却取人首脑、无坚不摧，将父亲的扼杀计划化为泡影。可是从本质上来看，雅典娜跟维纳斯一样，终究是不幸的孩子。

总的来说，我喜欢异教神话胜过圣经故事。异教神话里闪耀着一种似真似幻、又诡异又逼真的人性，看似异想天开，实际上一切都有因果可循。异教神话是让人心潮澎湃的，有很强的戏剧性。圣经故事感觉要平静许多，就算杀戮和悲剧，也常有平静的外衣。可是摩西、约瑟、施洗约翰、包括耶稣的故事，我也很喜欢。因为他们的故事里也闪耀着一种似真似幻、又诡异又逼真的人性——虽然一切并不一定都有因果可循。

异教也好，基督教也好，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要不是有光辉事业来分散一下注意力，一辈子该多憋屈啊。光是想自己的命运，自己的一生，提出问题，寻找答案，就能想得焦头烂额了。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而生？你们生我出来干什么？我的生命的意义是否比生命本身还重要？

维纳斯想：靠，姐再美再爱又有什么用，当初还不是一截断JJ里长出来的；雅典娜想：别人都从妈妈肚子里出来，怎么我偏偏要从食人狂爸爸脑袋里出来？约瑟想：我那些没良心的兄弟当初差点害死了我，我为什么还要收留他们？摩西想：我只不过放羊碰巧走到你身边而已，你干嘛选中我？施洗约翰想：我这样的，起码也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辉煌的生命，难道竟然被一个舞女一句话就断送了？耶稣想：你早知道我出生就是为了死去，为什么还要让我出生？钉十字架很好玩吗？你自己怎么不去钉钉看？ 

生当作仁杰。因为出生，所以谜团永远无解；就算长大，有快乐有悲愁，有泪有笑有汗有爱有白发有皱纹，就是不会有答案。饮酒四巡，每巡九盅，尚自清醒。等再饮几巡，终于醉倒而无力思索，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哀伤。

“只要你睁开眼睛，生命就是一团乱麻。有些问题，一生都在问；有些答案，一辈子也找不到。元芳，你怎么看？ ”
“大人，此事毫无蹊跷。不管睁眼还是闭眼，生命就是一团乱麻。有些人想得起问问题，有些人想不起问问题。你问，或者不问，问题都在那里，只增不减，只生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