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小猫的中文(五)
自从托小猫上学以来,法文的滚滚洪流更加无所保留地冲击她的幼小心灵。她的法文说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好。托小猫在家里跟爸爸说法文,听爸爸和妈妈互相说法文,到学校去说法文,跟爷爷奶奶说法文。只剩下跟妈妈一个人说中文。在这种情况下,我跟她说中文是完全意义上的孤军奋战,逆水行舟。我还坚持一句法文都不跟她说,这个事业是多么艰巨啊。
但是我绝不让步,否则就前功尽弃了。老鼐说:知道你不容易,但是你的努力给了孩子无与伦比的财富,她以后一定为此自豪。
托小猫说法文说顺了嘴,时不时会跟我冒出一句法文来。我坚决不理她,说:“我听不懂你说什么!”
她得意地坏笑着说:“你听得懂……”不过还是改口说中文了。
有一天托小猫从餐椅下来,看到自己一只脚上的鞋子掉了,于是轮流把两只脚伸向前,说:“它乖!”(指的是还穿着鞋的那一只脚)“它是小坏蛋!”(那只没穿鞋的脚)
另一天中午,时间紧迫,我看她还好整以暇地边吃边玩,着急起来,亲手舀了一勺食物塞到她嘴里。她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嘟着嘴嚼,同时却努力地还是要说话。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是:“我没有叫你喂我。”
朋友来访。大家一起去公园,朋友童心突起,骑上了小孩子玩的弹簧木马,弹簧刷一下被压到了底。托小猫严肃地说:“阿姨,你太重了。”
托小猫看到冰箱上放着一把扳手,问我:妈妈,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钳子。
托小猫说:我要看。
我说:不能,危险。爸爸应该把它收起来。
她说:爸爸没有收,爸爸……不是一个乖大人!
这个“乖大人”,我是第一次听到。她肯定是从“乖孩子”衍生出来的。
有天早上上学,我眼看快要迟到了,心里着急,就拉着托小猫跑了几步。没想到她一阵猛咳之后,哇地吐了。吐得她的围巾和我的袖子上到处都是刚吃下去的早餐。地上更是一片狼藉。我吓了一跳,问她要不要回家,她眼红声嘶地坚持说“去学校”,我只好略作清理,两人狼狈地还是往学校去了。
接连几天,我们上下学的路上,都能在路上看到她当时呕吐的痕迹。
昨天我指给她看,说:你看,那就是前两天你吐的地方。
她若有所思地走了一段,指着一个新地方说:这里没有吐!
我说:是没有。哪能一路都有呢。
她坚定地说:下次在这里吐!
一天中午,吃完午饭,我急急忙忙地把她放在马桶上。
她一开始说:没有臭臭。稍坐了一会儿之后,高兴地说:有!
等她出恭完毕,我说:小臭臭而已嘛。
她探头看着马桶深处,突然大叫:妈妈,你看!臭臭里有玉米!玉米偷看我!
我狂笑。偷看……玉米偷看……
我说:好了好了,不要老是把头伸在马桶上方,脏死了。
她严肃地说:臭臭爱我。
我又狂笑,说:它爱你?那它为什么离开你?
她一时语塞,思考了片刻,说:……我不爱它。
又有一天早上,送托小猫上学,围好围巾后,我说“把帽子也戴上”,她说“下雪才戴”,我说“不下雪,天冷也可以戴的”,她说:“你看,你也不戴。”
上学路上,她突然自顾自地笑起来,说:妈妈,你帮我穿红靴子,好漂亮。我说:是,好漂亮。她弯下身摸摸我的黑靴子,说:妈妈,你的靴子也好漂亮!说完意犹未尽地摸摸我的大衣袖子,说:这个衣服也好漂亮!
托小猫学了很多法文单词,不会用中文说。如果换了以前,她会用“这个”来代替,并辅以手指或者身体语言。现在她会有两种处理方式。第一,直接说法文,然后问我“是什么”,比如,“小朋友们去cantine,cantine是什么?”我回答她一次“食堂”,之后她就直接说“食堂”了。第二种处理方式要曲折些。比如有一天在车里,她说:“妈妈,我想开一点点……”,卡壳了,转而问我:“妈妈,我在摸什么?”我说:“车窗。”她这才重新拾起第一句话:“妈妈,我想开一点点车窗。”
随着托小猫掌握的法文词汇越来越多,她在说对应的中文时出现的问题也越来越多。比如她到现在说“坐飞机”还常常说:拿飞机(法文的动词是prendre);说“穿衣服”还常常说“放衣服”(法文的动词是mettre);不说“在XX旁边”而说“旁边XX” (法文是à côté de XX)。前天她还犯了一个典型的法语式中文错误:她本来想说“睡觉之后我喝过奶了”,却说了一个奇怪的“等一下睡觉,我喝过奶了”。好在老妈反应快,立刻明白了她的问题在于把介词après翻译成了副词après。一般情况下,当她犯这种错误时,我不直接纠正她,而是不动声色地把她刚说过的话用正确的中文重新说一遍。这完全是个习惯的问题而已。前不久她还说“书的爸爸”呢,现在已经完全反过来,再也没出错了。
量词还是很难。她现在已经习惯用量词,不再犯“一苹果”、“三书”这样的错误。但是所有东西统统用“个”来做量词。我反复地跟她说,动物是一只,人是一个。除了反复纠正教导以外,这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认识很多字。我从来没有刻意教她,她看见某个字,觉得好玩,拿来问我,我说一两遍她就记住了。她的形象记忆力是非常出色的。现在已经可以玩200块的拼图,拼两三回之后就记住了每一块的位置,随便拿过一块来,想也不想就按到图上去。
我没教过她写字。她笨拙地握着笔,自己能写“一、二、三、四”。数数能数到20,不过16以后常常颠三倒四。法语数数我没注意过,不知道她能数到几。
我觉得托小猫应该算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迄今为止她学会的所有东西,我都是顺其自然,从不勉强她。她爱学就学,不爱学就瞎玩吧。人生有多少个童年,可以尽情瞎玩的?
她现在已经知道:妈妈说中文,爸爸说法语。好玩的是,她不跟我说法语的同时,也决不跟爸爸说中文。有时候老鼐跟她说两句中文,她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Papa,pourquoi tu parles chinois?老鼐很沮丧,说:我说中文有那么好笑么?
现在我唯一与她说的两个法语单词,一个是:“Non!”其实可以说“不”的,但是我觉得“non”说起来更加威严响亮,能够更加有效及时地制止她干坏事。另一个法语单词是“câlin”,原因是我实在找不到一个对应的中文单词,可以准确地表达这个法语词的韵味和意思。“爱抚”、“温存”、“亲昵”,好像都不如直接说câlin那样来得柔软温暖、娇憨动人。所以现在托小猫会说:妈妈,我想跟你 câlin 一下。我也就欣然说:好,我们俩 câlin 一下。(其实正确的语法应该是:我们做一下 câlin。)
我们的 câlin,不过是滚在一起,脸贴脸,亲亲,抱抱,哼哼唧唧一下。 câlin的同时,我常常想:为什么这个词用法文说出来是如此自然顺畅,而用各种中文译义说出来,就显得生硬做作呢?大概是因为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不习惯这种种温存的举动,行动的缺乏造就了词汇的缺乏吧。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涌上温柔的酸楚,更紧地抱着女儿,想起她每天在学校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很爱你,宝宝。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