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大侠（1）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没有不知道过大侠的。即便未曾亲身经历过他的劫富或者济贫，也大多感受过他嗖来嗖去时带出的风声，再不济也研读过记载过大侠生平事迹的那本残卷（读这句话时，“记载”和“过”之间要停顿一下）。这本残卷的残，并不妨碍它成为一本流传江湖的畅销书，全盛时几乎达到江湖中人手一册的境界。现在虽然不是全盛了，某些败落的世家子弟也出现过把书当了去抵赌债或者酒钱的丑闻，但这仍然不妨碍这本书保持武林文学史上一朵奇葩的地位。那些尚未败落的世家，在论剑或者推举武林盟主的大会上，也仍然通过打来打去或者让来让去的方式，把这本书流传来流传去。有些人还费尽心思把这本书藏在中空的刀剑里，非刀剑互斫不能取得。足见这本残卷抢手的程度。

正如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好女人一样，每一个传奇人物背后都有一个好的传奇作者。过大侠那罄竹难书的事迹，之所以能流传千古，与这本残卷的作者的忠实记述不无关系。但我们如果只把酒大侠当作一个普通的小报记者，无疑抹杀了他作为一个大侠的独立性和丰富性。俗话说得好，大侠见大侠，两眼泪滴答。大侠和大侠之间，不外乎两种关系：要么互斩，要么互赞。过大侠和酒大侠无疑属于后者。能够与过大侠形成互赞关系，并能在第一时间得到过大侠行踪的第一手资料的，当然不是路人甲乙丙，而只能，也必须，是个能够跟得上过大侠嗖嗖神功的，大侠。

关于酒大侠，坊间有许多传说。有人说他其实是她，酒其实是酒窝的酒；也有人说他就是他，酒就是酒。有人说他是个俊美帅哥，六块腹肌赫然可见；也有人说他是个白胖老头，六块腹肌埋得很深。过大侠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行踪飘忽不定，好在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过来过去，走过路过，活过来过爱过。酒大侠则属于一个萝卜一个坑，凤去台空江自流的类型。江湖上谁也不知道他的真正面目和名号，只知道许多年里他依次使用过的诨名花名无数，例有XO，Dry Martini，烧刀子，CH3OH，拉菲1787等等。有人说酒大侠之所以活得这么酒，是因为婴儿时被母亲倒提了脚踵，头朝下浸入九九八十一种佳酿和灵药配成的“九转还阳汤”内，就此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但也从此举手投足言语皆带酒意。

江湖上另有一种传言，说酒大侠其实是个瘸子。原因是当年江南裴家的九姑娘比武招亲，刚出道的酒大侠年少气盛，又仰慕裴九姑娘的才貌武艺，于是欣然赴会，掌法剑法暗器都一路占了上风，却在骑射环节里，被裴九姑娘一箭射中那只没在九转还阳汤里泡过的右足跟，一头栽下马来，比武惨败，丢了美人不说，一条腿从此不再利索。但这故事多半只是酒大侠的仇家或者嫉妒者们附会的传言，因为一个瘸子能亦步亦趋跟上过大侠的嗖嗖神功，这个可能虽然不是没有，但是实在微乎其微。

作为一个大侠，酒大侠在写作传记的同时，也立志于锄强扶弱、劫富济贫。问题是一心不能二用，他要密切注意并记录过大侠的一举一动，而过大侠在锄强扶弱劫富济贫的事业里总是冲在前头。当酒大侠记录完过大侠的侠举，回过神来，才发现强已锄完，弱已扶完，富已劫完，贫已济完，甚至连现场都已清理干净，此地空余黄鹤楼。酒大侠很是惆怅，只好投笔长叹：“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然后从随身携带的酒葫芦里——假如酒葫芦还没有被过大侠和对手飞来飞去的暗器打破的话——喝一大口酒，对兀自捏着剑决不放手的过大侠说：“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如流水，把那往事把那往事都当作一场宿醉！”

宿醉的次数多了，过大侠也渐渐有点醒悟。对于酒大侠这样一个绝世高手甘心为自己作场记而把建功立业的机会让给自己，既感激，又有点内疚。于是每次就讪讪地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平事肯定还有，肯定还有。”酒大侠也就善解人意地说：“然。且往观乎！”可是到了下一站，过大侠的事业心还是战胜了感激和内疚，酒大侠的场记责任心还是战胜了演员本能，于是这样的一幕一再上演，“然。且往观乎”也就成了酒大侠的口头禅。

冬去春来，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也见了白发。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就这样在过大侠的嗖来嗖去和酒大侠的观来观去之中，蹉跎了岁月，嗟叹了流年。

辛卯年五月十四。满月，一室清辉。酒大侠正在西窗之下整理观乎笔记，想起某一天过大侠丢下一句不负责任的“小酒，暂且放手，让我独自出去走走”之后就跑了出去，最近不知嗖嗖到了何处，以至于传呼蛙的信号也收不到了。酒大侠心头惆怅，举头望明月，低头思同党，长吁短叹了一阵。突然，看到空中一个黑影掠过，酒大侠心头一喜，心想过大侠饱暖思同志，又回来了！在这一刻，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不是！

于是酒大侠丢下手里的笔记和笔，抢了出去，门外却哪里有过大侠的影子？不要说过大侠，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事实上，天地陡然黑暗，一轮满月陡然无光，万物都陡然成了没影的事。

酒大侠忍不住张口大呼：“小过，你在哪里——？”松涛阵阵：“他刚离去，他刚离去……”

酒大侠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黯然站了半晌，默默返身入门。屋内一灯如豆，屋外明月无光。酒大侠心有所感，擦干带着酒味的相思泪，在纸上写下了两句诗：

你将坐上哪一辆马车
你究竟去赴谁的飨宴

这两句一写，酒大侠霎时之间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忧，手一颤，一支笔掉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