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异 草稿1
珠异
唐朝玄宗皇帝天宝元年,在江南道的建昌,有一个读书人叫做康抱。此人颇醉心于功名利禄,心中常想:俗语说得好:“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我如今呆在建昌也不是办法,莫如去京都碰碰运气,没准儿能当个小官,光宗耀祖。于是便收拾行囊,装了几本常读的子曰诗云,作别妻儿,北上东都洛阳,呆了几个月后,又往西行,去了长安。
康抱虽说读过几年书,其实更像个乡巴佬,以前在乡里鹤立鸡群,颇有英雄寂寞之感,一到洛阳,见到那灯红酒绿,气焰便先矮了半截。及至去了长安,远远瞥见明德门五扇大门洞开,中间一条笔直大道,唤作朱雀街的,一直通向正北的皇宫。高大的坊墙,威严的宫城,护城河旁白杨挺立,远处山峦叠翠,曲江池残荷亦动人,连京师的百姓穿着,也和乡间大不一样:人人窄袖缺胯袄子,眼睛都朝天瞪着。那康抱看看自己的广袖大袍,更加自惭形秽起来,因此在心中暗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也须得做一个道地的长安人。
只是这出人头地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他好歹不是睁眼瞎,可作的几首歪诗,无非“兴尽回家,何必待子”之类,臭不可闻。找了好几个京师大佬干谒,都被人暗地耻笑,便渐渐气沮起来。这京城好玩的地方多了,他开了眼界,便再也静不下心来读书,于是找了怀远坊的光明寺僧舍寄宿,平日里睁开眼睛便出去瞎逛,一来二去,也结交了几个狐朋狗友。这群朋友多是长安城里的任侠少年,个个会挽几朵剑花,人人能作几首酸诗,白天赌博夜晚幽会,颇有李太白之风流。康抱见得这般潇洒,如何不爱,便越发学了他们的气派,连乡音都隐藏起来了。
却说这一年四月十五,是一个好天气。康抱头一夜吃得斋饭,一早便饿醒了,他呆呆望着僧房外,阳光从槐树叶子中一缕一缕地滑下来,照着他的眼睛。正索然无味之际,忽听得外面有人问道:“康大郎可在?”却是他的朋友李颖北。康抱咧嘴一乐,忙道:“在!在!老李快进来!”那李颍北掀开帘子,见他还软骨鱼一样趴在床上,忍不住一笑,怪声道:“脸如花自然多娇媚——汝之慵懒,堪比平康怜怜,只是你作给谁看呢?——快起来罢!大家都等着你呢!”便扯了他起来,一阵风似的教他洗漱挽头,幞头巾子又打好时新式样,拖着他就往外走。那康抱迷迷瞪瞪的,一边走一边问:“有这么急?今天去什么地方耍?”
李颍北兴冲冲道:“说不得!说不得!今日却要介绍你认识一个好儿郎,此人唤作韦方平,乃是羽林军里第一等俊俏人物。他如今正在西市的白鼻騧请客,快去罢!迟了就赶不上了。”说着出了北坊门,过街便进了西市。一入西市,却被人群拦住了去路。只见前面人头攒动,不断有人怪声叫好:“打!打呀!哎哟这招差了!”两人对望一眼,都是一样心思,便溜到路边,踩着店铺的门槛往里看,却是两伙胡人在打群架。阳光刺眼,但见紫髯翻飞,碧目四晃,其中最显眼的是两个领头的胡人,一人体格胖大,手上拿着一支竹笔,另一人却身材矮小,手擒铁琵琶,你来我往,打得好不热闹。那体格胖大的胡人一支竹笔尽往瘦子身上招呼,还未近身,却总被瘦子闪开,有时瘦子铁琵琶一挡,竹笔在琴弦上拂过,发出磔磔怪声,刺耳得很。大约是战得久了,那胖胡人心中焦躁,大喝一声,一个泰山压顶,竹笔便朝瘦子的天灵盖砸去,边砸边骂:“只有娘们才使琵琶,有种的你别躲,和俺尉迟青好好打一架!”那瘦子却一缩身,刺溜一下从胖子的胯下钻过,再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过身子,手一扬,铁琵琶肚子正打着胖子的背,只听嘭一声闷响,那胖子一口血便往外喷了出去。瘦子哈哈一笑,站直身子,手往琴弦上一拨,说也奇怪,那琴在他手里却发出了叮叮咚咚的乐音,煞是好听。他漫声吟道:“辽东小妇年十五,惯弹琵琶解歌舞……我就便是小妇,也比你个货郎子强!”那胖子此刻紫髯上沾满鲜血,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待要再打,却忽然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便有瞧热闹的人大喊起来:“金吾卫的人来啦,没啥看的了,快走吧!”人群便哄的一散。那金吾卫是西市的警戒机构,养着一帮泼皮也似的兵痞,比谁都横,无人敢惹,因此在西市才镇得住。两伙胡人听到此话,也不敢多留,那胖子回身便走,走了几步,又转头用竹笔指着瘦子喝道:“那人是我们先看上的,你们也该讲个先来后到。识相的就罢手,否则要你们好看!——我技虽不如你,可我大哥尉迟皂,三弟尉迟朱,还有堂兄尉迟戊僧,个个功夫都比我好,一笔下来,叫你们不死也掉层皮!”那瘦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笑道:“谁怕谁来?你们家那帮尉迟颜料都和烂泥巴似的,管个屁用!老子告诉你,这生意我偏要做,你待如何?”胖子瞪了他一眼,转身一溜烟出了坊门,瘦子却闲闲站在街市正中,等能看到金吾卫士气冲冲的脸了,才咯咯一笑,反手将那琵琶飞了出去,身子一摆,已站在琵琶上,借力便飞上了坊街的杨树,一个翻身,风筝一般飘远了。
李颍北和康抱听到官面上的人来,早已顺着墙根,跑到了西面的坊街,等离得远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住了脚步。两人对望一眼,均觉自己逃窜得如此屁滚尿流,很有些失颜面。那康抱跑了一程,更觉腹如雷鸣,便咳了一声,问道:“李兄,那白鼻騧……”李颍北拍了一下脑壳:“哎哟,差点忘了!”扯过康抱,有心往回走,又怕被官府抓住问话,两人便绕了一个大弯子,从西边赶到了酒楼。
白鼻騧这个名字虽有些奇怪,其实不过是一家胡食店,因长安少年常爱骑这种马找胡姬宴乐,故有此名。酒楼在西市的东北隅,占地广阔,后面靠着坊墙,前面临着广安渠,风景甚美。其实胡食说来说去就是几种,无非饼子羊肉蒲桃酒。康抱是江南人,吃不惯羊肉的腥臊,奈何他若不吃胡食,便简直要被排挤出长安人的圈子,他如何肯?因此也学了别人大块吃肉,闷头喝酒。何况这次是吃白食,且有其他风景可看——那些鼻管如锥,肌肤似玉的胡姬,不也秀色可餐么!
一进白鼻騧,便有二人相熟的另一个朋友,唤作齐绾的迎了出来,他一边伸手让二位,一边低声埋怨道:“如何这么迟?韦相公都等急了。”两人忙振了振衣衫,摆出笑脸走向窗边一桌酒席。却见那酒席旁摆着锦垫,一桌人已喝得东倒西歪,唯榻旁躺着一个少年,因是背对着他们,看不清容貌,只能见到他裸着上身,露出白练一般的肌肤,虽有些瘦弱,倒也结实。少年身畔却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胡女,此刻手里拿着一支七夕用来乞巧的九鼻针,娇笑道:“韦公子,我可往下扎了啊!”满座人轰然叫道:“扎!扎!”两人走得近了,才发现那胡女正在帮少年纹身。他背上原已纹了一排仙鹤,此刻正在刺着鹤背上的仙人,那仙人却不老实坐着,换马一般,正从一头鹤背换至另一头鹤背。一针下去,少年肌肤一扭,仙人的脸便皱了起来。
当下李颍北将康抱引见给韦方平,那韦方平听得此人姓氏,便微微侧过头,睁开双眼,上下打量了一下康抱,道:“你姓康,可是康国人?”康抱摇了摇头,韦方平又问:“那康兄与康昆仑怎么称呼?可懂音律,能弹琵琶否?”康抱更是茫然不知所措。见他一脸蠢相,韦方平也懒得再问,只对身边伺候的青衣道:“去,给康兄上一盘樱桃饆饠。”说罢瞟了瞟康抱:“此楼的樱桃饆饠却做得好,康兄慢用。”便扭过头,不再理会他了。
康抱来了长安好几个月,知道京师人都有些拿大,遑论这些豪贵少年。他受过多次冷遇,开始还撑着傲骨,动辄拂袖而去,后来发现他的袖子虽然长大,却没有人拉着他的衣袖哀求他再多坐一会,很快的,他的袖子就和他的脾气一道收敛起来。当下他找了个位置坐定,过不多会那樱桃饆饠上来了,却是好大一盘用羊油胡萝卜炒的米饭,其上散落几颗茜色樱桃,虽是炒熟的,颜色味道都与新鲜的无异,那饭里混杂着樱桃的甜香,味道幽绝独特。他吃了一口饭,见大家都不理他,便开口大声说道: “诸位,我与颍北兄才刚又看见胡人打架了,难道还是为了萧又玄的事情?”原来头一年右龙武萧将军的儿子萧又玄手头紧张,问一个叫安道奴的胡商借了好大一笔款子,利上滚利,已是还不清。今年年初事发,闹到了皇上那里,把皇上气得个半死,萧老将军也因此被贬到宣州做别驾,本以为此事已了,却不料何家的人又叼登出来,说那笔货殖本是安家欠何家的,三方各执一词,也分不清谁是谁非。为了争这笔高利贷,何家和安家隔三差五打上一架,到现在已有好几个月了。
听得此话,坐在旁边一个叫潘惠延的少年,其父在户部做侍郎的,便嗤了一声,对韦方平说道:“这帮胡人越闹越不像话了!三天两头的打,你们也不管管。”韦方平连眼睛都不抬,只说:“我是禁军,关我屁事!此事该找京兆尹,再不找市署平准署的人也可以。”座上还有一个年轻人叫做阮非熊,才从岭南来到长安,还未脱那土里土气的本色,但因为有钱,便不似康抱那般畏头缩脑。他不知来龙去脉,便开口问道:“难道胡人总这么闹么?天子脚下,难道没有王法?”
齐绾哈哈一笑,道:“阮兄康兄不知底细,且听我慢慢道来。今次却不是为了萧又玄,而是尉迟家和曹家。说起来两家来华也有一百多年了,曹家前朝受过不少恩惠,本朝尉迟家更是了不得,出了多少人物!不知为什么两家最近却有些交恶,打了已有一个多月了,听说京兆尹也管不了。头几天他们在曲江边上打架,京兆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结果尉迟家一个叫尉迟伏蓝的,对着京兆尹,眼睛一瞪,袖子一捋,你们猜怎么着?”大家便齐声问道:“怎么着?”齐绾便忍笑说:“那尉迟伏蓝手臂上纹着两行字,左一行‘生不怕京兆尹’,右一行‘死不惧阎罗王’,把老官儿没气个半死!”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齐绾又接着道:“尉迟胜是当朝驸马,京兆尹不敢惹,便将气撒在曹家上。那天打架的有曹家一个远房侄儿,叫曹贺,背上纹着好大一个毗沙门天王,大约京兆尹看他很不顺眼,就将他捉了去,打了三十棒。那曹贺好男儿,当时一声未吭,出了门就拐去了嘉会坊公主府,在门口赖着不走,说他背上的天王受辱,要纹银两千两修理功德哩!”
众人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有的说胡人闹得忒不像话,光天化日之下敢抢民女,有的说那些胡人为了吃白食,敢捉了毒蛇往酒肆旗亭里扔,还有的说平生不做畅快事,枉为春风少年人,那李太白当年就是打了好几架才立了名号的,又有人反驳道其实李太白剑使得并不好,只不过会吹罢了。说来说去,就说到了成名立万上。康抱一边听他们聊,一边在心里暗自盘算:要在长安城出头,除了标新立异以外,另有几样事是必不可少的,写几首酸诗,佩一把好剑,纹一个好图样,认识一个中宫贵人,以及上终南山做几个月的隐士,现下他做得差不多,就剩上终南山隐居了,或者应该拉上李颍北和齐绾一起去找个地方?正想到这里,忽然听李颍北一声喊:“嘘,你们看,那不是潘鹘硉吗?”
长安方言,鹘硉就是糊涂,康抱往窗外一看,却见街对面永安渠的石阶上蹲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正在撩渠水洗脸。此人头发蓬乱,一身衣服看起来倒像好料子,只是腌臜不堪,用一根玄色带子胡乱系了,待那人洗完脸抬起头来,却是个极为平常的男人,相貌甚至有些憨蠢,惟一双剑眉生得好,又黑又长,英气勃勃。他用五指作梳,把头发胡乱挽了一个髻,正挽到一半,却停下了手,呵呵地笑了。原来他看到渠里一只母鸭子领着几只嫩黄的小鸭子,缓缓游过他身边。垂柳依依,杨花飘飘,倘若不是这蠢材煞风景,倒是一幅好软春行乐图。
便听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那就是潘将军么?京城第一豪富之人?怎的如此猥琐不堪?”
李颍北便道:“正是此人!”说着冲窗外喊了一句:“潘鹘硉!”那人循声看见他们,笑嘻嘻地冲他们招了招手,李颍北道:“看不出来吧!他是布贩子出身,西市东市泰半丝缎布匹,都是从他那里出来的,听说他家的缫匹,就把整个南山裹起来,再绕着咱长安城城墙围一圈还有多。此人现在炙手可热,多少人等着巴结他都来不及!”大伙便异口同声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倒像平常街口卖胡饼的小贩。”另一人便道:“李兄看来是认识他的,不如请他进来,好叫兄弟们也结识结识?”李颍北一笑:“我哪里有那么大的面子,还是韦兄……”说着众人便都眼巴巴地盯着韦方平,韦方平却连眼睛都不抬,过了半晌,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暴发户而已,我可没这个闲工夫认识他。”众人心里失望,又不好表露出来,只得继续趴在窗口看那潘鹘硉挽头洗手,过了一会儿,便听街上一人大喊:“潘鹘硉,你怎么还在这儿!”却是一紫衣少年骑着银鞍马,从街口冲了过来,马刚到渠边,他便纵身跳下,一手扯过潘鹘硉,一手揽住他的脖子,亲热道:“兄弟们都在曲江等你呢!还不快去!”拉扯之间,两人逐渐去得远了。
康抱人虽乡土,脑瓜却灵,他知道此生若以文挣名怕是不可能了,还不如跟着这潘将军发财发财,随喜随喜。计较了半晌,到底心里放不下,便道了个恼,撇下众人出了西市,也朝着曲江溜达而去。